陈一山桌头码着她妈李茜给她切好的苹果,空调鼓风,她一圈又一圈地转笔。
桌上是一班今天发下来的作业。
陈一山对着卷子算了进度,发现附中开了四周学,其间还考了一场摸底考试,但竟然是风驰电掣地上完了高一上小半个学期的新课,她自问省一中的进度也不慢,但跟附中比,她还是差了不少新课——其中,语文英语还好,数理化有一半的知识点她见都没见过。
她在数理化三本教辅之间打了个转,一时没想好要从哪开始学。
桌上还有几周前摸底考的卷子,是下午下课后冯春和专门叫她去办公室塞给她的。
陈一山把卷子拿起来翻了翻,在心里啧了一声,有点拿捏不好冯春和这是关怀学生的尺度,还是今天上午李茜实在给得多的尺度。
生在老陈家,陈一山从小其实没少见这种事。
但总体来说,她在学校里不太需要家里的背景给她撑腰。她成绩好,按照S市的招录标准,本地生源考省一中可以裸考,她就实打实拿着分数上的最好的学校,她初中的老师看到她都像看到的是“移动的未来省一中学生”和年终就能发下来的格外奖金,谁都得对她好,不需要礼品卡。
因此,对于李茜今天递出去的那张卡,陈一山本来是准备视为“她妈为了表示爱她一点没必要的操心”,准备一笑而过的。
但她一眨眼,眼前又闪过赵燕燕抱着胸,神情跋扈地站在何金花面前,有恃无恐的样子。
——就像是笃定了这事不会有人管。
这样……真的对吗?
陈一山甩了甩脑袋,心想:不想了,先把这些题怎么写弄明白,其他再说吧。
她自学很有一套:先把试卷涉及的知识点一道一道标出来,然后对着教辅找到对应的章节先学概念,再做教辅的例题,最后做试卷。
现学现卖。
这一招是好用的。
坏是坏在她差了好周的新课,一个晚上补上根本不现实。
时钟转了小半圈,十二点整,陈一山把笔一丢,仰面倒在床上。
“啊——”
在学校上课固然痛苦,在家独自面对全然陌生的题目也不遑多让。
“鬼叫什么鬼叫。”李茜在外面敲她房门:“作业写完了早点睡觉,写不完算了,我跟你们冯老师说说。”
“你可千万别跟她说了我的妈——”
李茜推开门,倚在门框上挑眉:“妈怎么你了?”
陈一山:“不知道,今天放学前她看我的眼神太热情,我浑身发麻。”
李茜有点若有所思:“其他同学呢?学校怎么样?”
陈一山故作虚弱地摆摆手。
李茜:“说人话。”
陈一山:“都很热情。”
你要真说,林周对她是不可谓不热情。
“还有你们那个班长呢?叫小甘是吧,我今天一见她真是眼前一亮,小姑娘长得很漂亮。”
陈一山经过一晚上的奋斗,终于用庞大的题海把今天一堆事情从脑海里赶出去,李茜一提,甘芷在办公室外面说“塞个几千几百的礼物”那样子又在她眼前故态复萌、阴魂不散。
“……”
陈一山打了个哈欠说:“漂亮是漂亮,但她让我觉得有点……”
陈一山琢磨了一下,甘芷给她的感觉很复杂。
圆滑、锋利,并且因为种种传言,甚至有点神秘。
李茜好像会错了意:“上午你们两个走了之后,冯老师把你们班长的事情跟我讲了点,她初中的时候家里出那个事,传得漫天风言风语的,但人家也没有破罐子破摔,到附中来了现在还是第一名。”
陈一山根本没听懂,但她莫名的就是不想追问。她在心里想:冯春和和李茜见面第一天,就在背后跟李茜讲甘芷的事情,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李茜看出来她跑神:“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你是个娇生惯养没吃过苦的,人家跟你不一样,一路走过来不容易的,在学校里不要给我听风就是雨,搞什么欺负同学的事情,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陈一山四仰八叉地躺着,“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更何况你看她像是我欺负得了的样子吗?”
“那倒也是。”李茜想了想,“你真什么都不知道?”
陈一山无语:“那你是准备跟我讲还是怎么样?”
李茜又啪一甩门走了:“那不能跟你讲,人家是你同学,要尊重同学的**。”
次日,陈一山在六点半被从床上挖起来,顶着两个黑眼圈,游魂一般在七点整飘进了学校。
她还没进教室,就听见里面林周尖叫的声音。
“赵!正!豪!把我们班长的物理卷子给我传回来!我靠了,干什么,给我啊不要往后传,还有五分钟要打铃了你是不是要害死我!”
陈一山背着包站在门口,就看见林周猛地往前一扑,“嘎吱”一声,推飞了一张桌子。
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她的桌子。
“……”
当然,林周的动作过于激烈,还把在旁边盖着外套睡觉的甘芷吵醒了。
甘芷伸手把外套掀下来,打了个哈欠。
陈一山心道:怎么看上去比她还困。
只见甘芷靠在椅背上,又打了个哈欠:“老赵,把卷子给她吧,等会儿林周没交上是要哭的。”
林周佯怒地给甘芷来了一拳。
老赵——不是赵燕燕,那个抢了林周要抄的卷子的赵正豪坐在甘芷对角的最后一排,闻声,在周围一众男生的瞩目下往桌子上一坐,举着卷子说:
“班长,你评评理,这两天我们班跟二班打篮球赛,林周天天在场边给二班的男生又加油又送水的,这像话吗?怎么给二班班长送水还想抄我们一班班长的卷子啊?”
旁边有男生接着拱火:
“你这不对吧老赵,人二班男生长得多帅啊,尤其是你说的那个班长……叫顾天骄的是吧,哎哟——我们哪里有得比啊?”
后面一片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周闻言,脸腾一下红了,一副伶牙俐齿卡了壳。
陈一山从门外进来,挎着书包,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回到座位上。
下一秒,林周凑了上来。
林周脸还是红扑扑的,用一副跟她分享秘密的神色说:“哎,一山你是新来的,你知道顾天骄是谁吗?”
陈一山心想:不知道,但知道这名字取得还挺冲的,都天之骄子上了。
林周:“是我们隔壁班的大帅哥,班长,篮球打得好,上次考试是年级第二名,虽然这个第二名是被我们班长甩了有十几分的第二吧……但你知道吗,年级里还有人嗑顾天骄跟我们班长的CP呢。”
陈一山目光移向甘芷,发现甘芷盖着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
晚上去哪偷鸡摸狗了困成这样。
陈一山想了想,决定背着甘芷悄悄好奇一下:“甩了十几分具体是多少分?”
林周:……从未预想过的八卦角度,新同学这么爱学习的吗?
然后林周听见扑哧一声,旁边装睡的那个人爬起来了。
甘芷说:“十八分。”
陈一山:“……哦。”
第一次摸底考能甩第二名十八分,这听着怎么也不像是运气成分,完全就是能力拉开的差距……但既然能拉开这么大的差距,为什么甘芷去不了省中?
陈一山发现自己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两天之内竟然有所动摇,她好像对甘芷越来越好奇了。
那边林周惹出来的顾天骄话题还不算完。
“你这就不对了。”赵燕燕站起来冲赵正豪说,“篮球赛是友谊赛,又不是竞技赛,第一重要的当然是促进我们一班二班之间的友谊,你拿这个开林周的玩笑干什么?”
赵燕燕一早趁着教室里还没有老师披着精心打理过的长发,发梢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珠光。
“呦——”赵正豪没有一点要见好就收的意思,“我们燕燕大美女不乐意了,你是保护林周呢,还是不高兴看我们说顾天骄不好啊?”
“她叫赵燕燕,我们班的文艺委员。”
林周点读机一样的声音在陈一山耳边响起。
“传闻都说她喜欢顾天骄,传闻还说二班的十六强和八强赛两场比赛,场边那么多递水的女生,顾天骄只接她递的水。”
陈一山有点困惑。
林周:“怎么了?”
陈一山:“他们不是说你喜欢这个什么天骄吗,那你跟我分享他的八卦这么起劲干什么?”
怎么还跟人分享喜欢的人和别人的八卦。
林周愣了一下,迅速地垂下脸摇摇头:“喜欢什么喜欢,顾天骄那么优秀的人哪里轮得上我,要配她怎么也是我们班长或者赵燕燕这种大美女嘛……”
陈一山问出前一句话纯粹是人没醒,魂还在飘。
不然她倒也没有这么不识情识趣。
回过神,她忽然觉得是不是该安慰林周两句。
然而,还没等陈一山措辞好,林周就已经把自己一闪而过的黯然调整好了:
“你别管我了,我跟你说,尽管如此,但到了二班跟我们班打四强赛的时候,顾天骄突然就不要赵燕燕的水了,我想总不能是因为两个班变成对手了,两个班的学生之间就连个水都不能接了吧?我跟你说,他俩肯定有事,不然怎么一会接水一会不接水的,那天赵燕燕回来黑了一个下午的脸。”
“唔。”
陈一山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然后她的思绪就自顾自地飘向了昨天上午的走廊。
赵燕燕说——
“何金花,我说你们乡里来的都这么缺男人?一班二班的篮球赛,什么时候轮到你去给顾天骄递水了?”
然后拧开一桶水,就想要往那个县里考上来的女孩子衣领里倒。
好学生的脑子转得飞快,陈一山很快就拼凑出了一个前因后果——一开始,是赵燕燕和顾天骄两个风云人物因为搞暧昧闹不愉快,结果四强赛那天还没和好,顾天骄赌气随手拿了别的女生的水——很不巧这个女生就是被安排在场边值日的何金花——于是,赵燕燕就冲无辜的何金花乱发顾天骄那儿来的邪火。
啧,这什么玩意儿。
后面赵燕燕哑口无言,脸上薄薄地泛起一层红,心里是什么心思见了的人都知道,她佯装要去打赵正豪,赵正豪嘻嘻闹闹地往后躲避。
陈一山转回去不看了。
陈一山知道,赵燕燕真正的拳脚不会往赵正豪这样在班里有点人气又有点小帅的男生身上使,她的力气嘛,是要留给瘦弱的、好欺负的何金花的。
笔尖因为停留太久,在纸面留下一个墨点。
陈一山写作业时没有写名字的习惯,都是全部写完统一写名字。附中偏理,每天基本语数外物化生都一科有一张卷子,陈一山签完一堆名,课代表就开始一排排收卷子了。
她递卷子时偶尔一抬眼,看见斜侧方的人。
甘芷侧脸平静,塞着耳机,笔下一刻不停。
她手上的习题册就不遮不掩大剌剌地摊着封面,不是附中的作业,是自己的加强卷。
甘芷写完一面,迅速地扫视了一下,翻页。
一般不会有课代表来找甘芷收作业,原因无他——班长的卷子早自习一般都会传遍整个班传抄对比,抄作业的同学们都很自觉,最后会顺道把甘芷的卷子传到各科课代表手上去。
下课铃响,上午最后一节英语结束。
一班众人蜂拥而出。
整个教室转眼就跑得不见人了,英语老师杨洁在讲台上整了整一班今天交上来的作业,冲陈一山招招手:
“新同学,你来一下。”
杨洁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女老师,刚从隔壁师大英文系硕士毕业没几年,就直接在附中带连带两年高三,战绩一届比一届辉煌,现在已经是附中招生时会码在海报上专门宣传的老师。
陈一山只刚刚听了她一节课,就挺喜欢杨洁。
杨洁上课不说废话、讲题抓的重点准,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个老师不偏心眼。
中学老师偏心是难免的——毕竟学生们各个不一样,有喜欢成绩好的,也有喜欢送礼多的,不一而足。
陈一山自己是这个体系里吃了红利的人,也不好有什么意见。
她在附中凑一凑上了一天课,就七七八八看出来,数学化学老师都可着喜欢理科成绩好的甘芷,尤其是数学,一节数学课几乎都分出十分钟给甘芷来讲了。而物理老师兼班主任的冯春和,则偏心后排几个喜欢上课跟她开玩笑活跃气氛的男生。
只有杨洁。
杨洁上课点人互动没有规律,主打一个雨露均沾,看不出好恶。
杨洁翻着名单:“陈一山,对吧?我听说你是省中转过来的高才生啊?但我不清楚省中跟我们的进度差距怎么样,刚刚上课跟得上吗?”
“差了不少。”陈一山说,“主要是我们跟这边比开学太晚了。”
杨洁一边点点头,一边把陈一山的卷子从一打作业里挑了出来,开始批。
陈一山终于扎扎实实愣了一下:?
杨洁头也不抬:“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陈一山在杨洁笔下的勾勾叉叉间心惊胆战:“……听课和作业都还可以,昨天各科的作业我做完,这边数理化的进度比较快,短期内我把概念的东西补上估计没问题,但校本练习册上那些题好像不是概念学会就都能做的,这个我估计得自己啃一啃。其他的话,语文英语这种进度不明显的都还好。”
“唔,作业确实写得还行。”
杨洁批完了,还笔走龙蛇地给陈一山标了个“-5”的错题数。
“作业是自己写的吧?”
“嗯?当然是。”陈一山顿了一下,“我刚来一天,我们班暂时还没发展出能抄上作业的友谊。”
杨洁笑了笑:“高中英语的基础还是单词,你底子好,但一班的大多数学生的底子都好,你要补落下的课,优先赶上附中数理化的进度没问题,我只提一个要求,英语的单词不能懈怠,作业不能瞎做。”
陈一山应了一声。
“我听着你挺有主意的,就不给你瞎操心了。到时候月考成绩出来,我们直接大榜上见真章。”
陈一山一愣:什么月考?
她们说话间,甘芷拿着几张粉色的A4纸去而复返:“杨老师。”
杨洁看了眼:“这是什么?月考的安排?”
“对。”甘芷伸手掏了几块吸铁石,把纸贴在黑板上,“就这周末,上午座位表排出来了,刚冯老师叫我去拿。”
杨洁兴致盎然地开始浏览座位表——附中每一次考试的作业是按照前一次考试的名次严格排的,两张粉红色的名单硬是排出了一套等级森严的气势,年级第一名坐一班第一位,最后一名坐十五班最后一位。
甘芷赫然是第一行,一班一列第一位。
金字塔真正的尖尖顶。
杨洁说:“班长的座位1-1-1哦,有没有信心保持住?”
杨洁下了课对甘芷的态度明显比上课亲昵,但陈一山已经听不见了。
刚刚她们两个说什么?
摸底考?
这周末?
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回事?
她的数理化还在……婴幼儿学步阶段呢!
甘芷和杨洁不知道说了两句什么,杨洁一回头看见陈一山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立刻被逗笑了:
“对了,我们新同学不会不知道要考试吧?”
陈一山:“……是啊,真不知道。”
她淡淡的,可能是已经死了。
杨洁笑着说:“你转过来这个时间还真有点不巧,晚来一周高低还能把这场考试躲掉。哎,不过我肯定不能给你出这种馊主意。好了孩儿们,要学习不能耽误吃饭,你们两个吃完回来再用功吧——我先走了,再不去估计食堂就要吃不上了。”
陈一山游魂一样跟着甘芷飘出了教学楼。
甘芷顿步。
陈一山差点又撞到她肩膀。
“……”
下次刹车能不能提前说一声了。
甘芷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陈一山站直不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甘芷总是有一种能一眼看透别人心里在嘀咕什么的感觉。
她总感觉甘芷听见她的吐槽了。
甘芷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给她隔着操场,指着斜对面的一座建筑:“喏,那个看见没,白色的三层楼,是附中的食堂,里面一二楼都是开给学生的,三楼是教工食堂。你别走错了,我先走了。”
陈一山下意识道:“你……”
甘芷走出去两步远,插着兜回头看陈一山:“我什么?”
“……”
甘芷:“行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不会绑架你跟我一起吃饭的,走了啊。”
她冲陈一山挥挥手。
陈一山还在月考的冲击下,反射弧漫长,甘芷都走出去一段了,她才缓缓回过神。
等等,她对甘芷有什么意见了?
她游魂一般又飘了两步,又发现不对——
等等,怎么甘芷给她指了去食堂的路,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