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直直走到了王爷府街前。一座三间四柱的木勾牌楼,额枋上雕着四字匾额,檐角垂着铜铃,两侧蹲一尊石狮。
“忠……楼姑娘那读什么字?”靳砚洲指着匾额认真请教道。
楼沅粗略瞥了一眼,摆手胡掐:“忠心耿耿”
“可这两字明显不一样”
“哎呀,管这些做什么。进去看看”楼沅生硬地转移话题,“这些人怎么都往这里来了?”
府前的这条街白日里可供行人正常通过,可到了傍晚就有了这里的宵禁,外面会有专门的官兵把守着,这可不是楼沅随意说的,方才过来那一带满墙贴着告示,她虽识字不多,可‘禁止入内’还是分得清的。
靳砚洲一手叉腰,一手摩挲着掉了漆的狮身,“楼姑娘,这手感摸起来怎么这么黏糊呢”
楼沅随意瞟了一眼,“啊,那应该是梣蜡。”
“往石狮上涂蜡?”
“梣蜡易洁耐污,这里可能来的人多,灰尘大,对它的保护吧”楼沅小时候跟着爹爹见过一次,看着质地相似应该也是同一种。
“殿下怎么想问起这个?”
靳砚洲耸了耸肩,将手指了指,“好奇。毕竟这底下你自己看看吧。”
“哪来这么多长虫?”
楼沅惊呼一声,没控制好音量,路过的人群视线都被吸引过来,顺着她的方位弯下腰看个热闹。
只见石狮下方有一处缺口,形状像是被故意凿就。里面有半处空挡,虽说这天色暗下,对面的郎朗明灯却能恰好投射此处,照亮一堆密密麻麻缓慢蠕动的红白色斑点长虫。只是这梣蜡流了下来,透黄色的液体封住出口,活像一个荒谬但稀奇的琥珀。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觉得头毛竖立,呲着牙面面生寒。
“这王府门前哪来的一堆长虫?”
“老爷子,这镇门的石狮底下这么邪门,我就说不能来吧。”
“你信这些?哎哎哎,你一路念念叨叨就不累啊。”
“姑娘,你可知这是怎么来的吗?”抱着裹在襁褓里婴儿的妇女不安地问向了楼沅。
靳砚洲无辜摊手,提前插话道:“我们也才发现,就图一个新鲜”
“哎哟,都说这迟机塘普音庙神,可我一踏进这里,就止不住地心慌,总感觉有人要害我。”妇女拍了拍襁褓,婴儿安详熟睡,她眉头的忧愁还没散去,就带上慈爱感受孩子的温度。
楼沅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目光一转瞅见孩子额头上贴了和木面一样的白色花样,问道:“请问这是?”她虚空指了指。
“这个是在王爷那里得的。”妇女见着楼沅存有疑惑就主动解释道:“我也是听他们说的。若是你有要紧的事找普音神可以在游街结束后来到王爷府贴个方子,现在是他离普音神最近,可以提前帮你。不过时间很短你要抓紧”
“怎么个贴方子……还有提前拜神?”
“每日拜的人那么多总要让神仙休息一下吧,这官爷都数着人头控制呢。”方才说话中气十足的老爷子雄赳赳地走过来自然搭话,“想要有运气这不得掏出银子意思意思嘛。”
“还说!你把全部都给了,什么都不剩。”同行的老婆子泪眼婆娑地跟了上来。
“我跟你说不清!”
靳砚洲凑过一个头,神神秘秘问道:“这贴方多少啊?”
妇女手笔了一个数。
“这么贵?”楼沅不可思议。
靳砚洲掂了掂那一包的月魄珠,“贵,贵吗?那我这够吧”
“殿下你可以……”闭嘴。他那一包,随便拿出一颗都是品质上好,稀贵少有,也是他才出来单纯,这么好的直接大手一挥就只买几个木面。
“亥昏已到,逐客增缘。诸位还有?”长街里处传来敲锣吆喝声。
楼沅规矩给他们告别,就连着赶进去。而后的靳砚洲上前笑眯眯地伸着一根瓷白手指在孩子头上转悠一圈,勾出一抹黑烟。
那形散未聚,本在叫嚣,似是瞧清了眼前人,立马四四方方扭曲着想要逃跑。
“去哪?”靳砚洲饶有兴味地兜完着它,对着妇女说:“你孩子就是侵了邪祟,我已经拿出来了。他的身体已经决定了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
“这样吧,刻上赤麟獓的专属神印,没事了。”
妇女有些茫然,直愣愣地看着靳砚洲嘴里掩藏不住笑容乐颠颠地离开,她抱着孩子还没走两步,手中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渐渐传来,脑子一惊又喜,两行热泪瞬时涌了出来。
“这位可是楼姑娘?”
楼沅点了点头。
“姑娘请,王爷已经恭候多时” 管家站在大门前,身后还跟了一长溜的丫头家丁在那恭恭敬敬地邀着楼沅进府。
“恭候我?”楼沅满脸疑惑,一步上阶,两侧的人就转过来对着她鞠躬。如此大礼,也要看她是否能受住啊。
“我和王爷认识吗?”
管家笑脸如常,“姑娘和彪虎认识啊。”
“彪大哥被抓了?”
管家保持微笑,侧身让出一条道,顺便招呼着随后赶到却被拦下来的靳砚洲也一同前往。他在前面带路,两人居中,弯弯绕绕中时不时就会被跟着的丫头洒下一捧花或是家丁用了特制的藤壶洒一把水。
等过了府中庭院长桥,他们甚至拿着一把把实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种子来一个暴烈袭击。
靳砚洲精贵的衣袍不可免的沾染,他再也忍不住,沉声道:“敢着你这是浇水施肥呢”
“贵客勿怪,这是我们府中特意的洗礼,有了这一招啊,保你顺顺利利。”管家打着圆岔,转过身望着家丁,佯装生气,脸上的笑却没淡半分,“说了要温柔一点,你们再不听,这月的月银没有了。”
“贵客,你看我都说他们了……”
楼沅敲了敲负气一直背对他们的靳砚洲肩膀,“殿下?”
靳砚洲嘴弯一溜,眼珠丝滑转过,高冷地抬头示意继续走。
一行人穿了正厅,转弯从侧门进入一面通风的游廊又七拐八拐拂过一小块密密的树木花草,出了凉亭才遇上那最里处的小屋。
管家在雕门前俯身轻叩,传话道:“王爷,楼姑娘来了。”
“两位请进吧。”
楼沅微微点头,一踏进屋门浓烈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加之烟雾缭绕的熏香混杂,味道十分怪异。
“你这病不日便会好,不过前提是你得停止熏香”
“哎哟哟……你也知道这可是我奉普音神的根啊,停不了。”
屏风后的声音清晰传来,朦胧中只见一人躺在床上哀怨连天,一人收拾东西,身影单薄,像是一名女子。
“是楼姑娘来了吗?”王爷问道。
楼沅应和一声,站在帷帘处静等下一句话。
她也是不赶巧,恰碰上了王青生治疗的时辰,其他都还好,就是这惨叫声属实吓人,没有半分收敛,余光瞥见那身影一动,声音便更大一分。耳朵都快要嗡鸣了。
靳砚洲娇贵惯了,竟也任性的把那对长耳露出来卷曲覆盖,生无可恋抱胸倚在门框上。
“嗤”
感受到直白的视线,某人埋地望天……
“好了”温声慢落。
那道身影缓步而出,她走得极稳,慢条斯理从耳朵里取下两团棉花放进斜挎的青绿布袋中,双手交叉自然放下,一张俊秀雅白的脸上写满疲惫。
她始终将视线放在脚下,对于旁的人并没多看一眼,轻不可闻叹气声伴走逐渐消失的背影。
楼沅有些愕然,交领广袖淡紫道袍,领口滚着雪白毛边,这身可是青芷坞弟子的打扮,如果她没记错这位应该就是青芷坞最得意的弟子——沈静微。
只是她应该去参加最后一个考核,这身气派瞧着也不像假扮的,莫非最后考核地点在迟机塘?
此想法一出,脑海中的零零碎碎又拼接起来,怪不得方才逛街瞟到几抹熟悉的身影,却不想这么巧偏生来到这里撞上。只怕难听的会说她心口不一惹出笑话。
靳砚洲从旁横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又晃。
“嗯?殿下?”
“哎哟!你瞧瞧,我忘了”王青生捂着他的腰艰难地起身移步过来,尽管嘴唇毫无血色,额间沁满冷汗,他说话的语气声如洪钟,“楼姑娘恕罪。最近我忘性大,记不住事。”
楼沅扯了扯嘴角,直接开门见山道:“王爷请我来是为何事?”
“这话说的。难道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了吗?”王青生往后斜坐在梨花木椅上,拍掌两下,外面的人端来玉瓷盛的茶水和卖相极好的点心。
他从盘中拿出一块手帕包裹在掌心,取下两块分给他们一人一块,“吃吧,吃饱了有力气来杀我。”
“为何这样说?”
王青生深吸一口气,认真地掰着手指数了数,好笑地说道:“五年了,彪虎自己或者拜托别人来杀我……起码有二十几次了吧,也只有他一直有这个念头”
“那你可知他为何杀你”
“我杀了他的父母。”说出这句话时王青生的喉咙发紧,神情沉重。
楼沅手指按上了断妄,又问:“原因呢?”
“我……故意的”王青生乜斜一眼楼沅的动作,稍微端坐姿态后保持不动,继续说道:“但是我怕死啊,更怕像楼姑娘这样的高手在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给我一剑封喉,遗言都未来得及说。”
原以为王青生会狡辩纠正一下,竟直接表明是他故意的。这样以命抵命也不会错,楼沅抱歉一声,正要动手。王青生急急喊停,“三日,给我三日。我还要给普音神老人家请安呢。”
“叩叩叩”
“王爷,该喝药了。”管家端来一碗黑中带绿的汤药,味道辛辣,上面还浮有一层薄薄的絮状物。
靳砚洲撤身离了好远,嫌弃又带着礼貌说:“这是什么病症为何有如此不堪入耳的汤药?”
“不堪入耳?”王青生念了几遍,嘴角都咧在了后头,“好文学啊。这个解毒的,解剧毒,几年不见好。彪虎下的”
他将头偏向楼沅,把后面几个字说得极重,复又露出手臂上的刀刀壑壑,说道:“我们之间谁也说不清,他对我何尝不是手段残忍?”
楼沅犯了难,她并不知道事情全委,可这恩在前私心下她是要报的。
王青生递给管家一个眼神,手上多了一根刚点燃的线香,将其合在手心中央,低下头触在上面虔诚祷告……
——
管家热情地邀着楼沅他们在这里住下,说是可以不用贴方子明早可以去拜拜普音神,安排的屋子也是离这里很近。
楼沅像是抓住漏洞一样强扯:“利用身份让人行贿赂还是高价,这不算恶习吗?”
管家见怪不怪,“姑娘认为王爷自己的钱两可以多到日日都能请巡游队走一番?这城墙修缮,百姓补贴哪一样不需要钱两?”
“百姓补贴是?”
“最近不是来了一群修仙的,各个武力高强足智多谋。这是其中一位仙友提及的,也因为他我们才能越来越好。”管家走走又停,善意提醒:“彪虎有他们守着,姑娘单枪匹马怕是不够资格,要多修多练。有一番好修为才不枉此行。”
楼沅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看待彪虎的。
“意气风发,心狠手辣。”
管家将府上庙里一些规矩多提嘴两句,留下几个丫头就离开了。
楼沅心事重重地坐在凳上沉思引来靳砚洲一阵感慨:“没想到要强的楼姑娘也会被威胁,欧,还是同门。”
“要我说两人都不好,干脆都放弃。”
“不行”,楼沅一时头大,“殿下你怎么还不回到你屋。”
靳砚洲摆头,“这当然不行,那你真要在这坐着思考一晚啊?楼姑娘,用命报恩可是最坏的方式了。”
楼沅支起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你要知道破坏别人命格牵扯因果这是很难了结清楚的,报恩方式明明有千万种啊,再不济你去教人让他自己抉择,何必让你手上多血?”
靳砚洲思考的时候总喜欢双手有规律地敲击发出闷闷的声音,“我大致一听,他们的恩怨肯定复杂着呢,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观点,瞎琢磨的。”
楼沅何尝不知,只是这从小她爹爹就告诉她要对恩人存有感激,要对恶人有憎恶,要对百姓有同情,教她一身武功可不是为了继承他镖师的衣钵,是要带着和他的那一份去行侠仗义,铲奸除恶。
王青生是好是坏还未知,但彪虎还被关着,不管怎样还是先要把这事处理了。
楼沅抽了思绪,放空问道:“殿下,你怎么变来变去?”
“你猜?”
“那你为何又不出去消失个三五两日了”
靳砚洲眼皮蹭地一下抬高,生气道:“怎么你嫌弃我了,嫌我跟着你烦了?”
楼沅立马解释,“我就好奇嘛。主要我也不知道你去做了什么。”
“游山玩水去了。”
靳砚洲一脸神秘,对着楼沅挑眉道:
“毕竟殿下我随心所欲,谁也管不到。”
“走了,我回屋去了,免得楼姑娘看得心烦。”
“哎……”
独给楼沅留下潇洒的背影,两耳不闻。
楼沅复杂地呆在原地,心里直犯嘀咕:“我有这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