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内,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著,将裴玉瑶毫无血色的脸映照得明明滅滅。她依舊深陷昏迷,呼吸微弱,但比起昨夜暴雨中的死寂,总算有了一丝活气。
沈清梧寸步不离地守着,用湿布巾一遍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掌柜的送来了清粥和汤药,沈清梧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撬开裴玉瑶的牙关,将温热的流質喂进去些许。
大部分都沿著嘴角流了出来,沈清梧极有耐心地擦拭乾净,继续尝试。她不敢想玉瑶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离宫,又是如何从之后必然更加疯狂的搜捕中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这北地边境的。她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苍白的每一分颜色,都在无声地诉说著难以想象的艰险与折磨。
喂完药,沈清梧轻轻握著裴玉瑶的手,试图给她一些温度和力量。就在她準備将那只手放回被褥时,她的指尖触碰到裴玉瑶紧握的拳头里,似乎攥著什么異物。
她微微一怔,小心地、极其轻柔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玄鐵令牌,静静地躺在裴玉瑶的掌心。
令牌不大,却沉甸甸的,触手冰寒。上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以古朴刚硬的笔触刻著一个字——
“赦”。
沈清梧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然收缩!
赦免令?!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唯有皇帝御笔亲书、用以特赦重犯的玄鐵赦令!寻常官员见了如皇帝亲临,拥有莫大权威!它怎么会出现在玉瑶手中?!
是陛下?陛下知道了?陛下赦免了她?还是……赦免了玉瑶?抑或是……裴家?
无数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震得她耳鸣眼花。她拿著那枚令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这枚令牌的出现,意味著事情远比她想像的更加复杂、更加凶险!它或许是生机,但也可能是催命符!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早已超出了后宫倾軋的范畴!
就在她心神惊震之际,床上的裴玉瑶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长睫颤劲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雾气,迷茫地轉动了一下,最终聚焦在沈清梧惊愕的脸上。
“清……梧……”她乾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玉瑶!”沈清梧瞬间回神,狂喜淹没了震惊,她猛地扑到床边,泪水再次决堤,“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还疼?”
裴玉瑶似乎想摇头,却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沈清梧手中那枚玄鐵令牌上,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随即又化为一片沉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了然。
“果然……不是梦……”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清明了些许,却带着一种让沈清梧心惊的沧桑与凝重。
“玉瑶,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这令牌……”沈清梧急急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裴玉瑶深吸了一口气,彷佛积攒着力气,声音依旧微弱,却异常清晰:“那日……我引开他们……跌入了山涧……侥幸未死……被一猎户所救……”
她断断续续,语调平静,却字字惊心动魄。
“养伤时……听闻……京城剧变……”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与后怕,“太子……被废黜……幽禁……牵连无辜……”
沈清梧倒吸一口凉气!太子被废?!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父亲……暗中周旋……亦受牵连……府邸被圍……”裴玉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贵妃……一家……势大……”
沈清梧瞬间明白了!贵妃发难,目标从来就不仅仅是她们两人,甚至不只是裴玉瑶!从端阳宴的试探,到离宫的发难,一切的一切,都是冲着裴相国,冲著太子去的!她们两个,不过是这场滔天政鬥中最微不足道、最先被碾碎的棋子!
“这令牌……”裴玉瑶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玄鐵令上,“是父亲……早在风起之初……便暗中求得的……一道保命符……他预感到……大厦将倾……唯有此法……或可……保全一二……”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酸楚与敬佩。裴相国早已洞察先机,却无力回天,只能为最坏的结果,留下这最後一线生机。
“他没法……将令牌……送至我手中……”裴玉瑶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让我……无论如何……活下去……”
所以,她才能从天罗地网中逃出,不仅仅是靠运气和猎户相助,更是靠这枚代表著皇权特赦的令牌,在关键时刻震慑了追兵,打开了一条生路!
沈清梧握紧了那枚冰冷的令牌,只觉得重逾千斤。这不仅是赦免,更是一位父亲在绝境中,对女儿最后的、沉重的爱与保護。
“京城……回不去了……”裴玉瑶睁开眼,看向沈清梧,眼神哀戚却坚定,“父亲生死未卜……裴家……恐已倾覆……”
她反手用力抓住沈清梧的手,指尖冰凉:“清梧……这令牌……能赦一人……我把它……带给你……”
“不!”沈清梧失声尖叫,如同被烫到一般想要甩开那令牌,“这是裴相国给你的!是你保命的东西!我不要!”
“听我说!”裴玉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声音陡然急促尖锐了些,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浑身颤抖,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沈清梧吓得连忙帮她顺气,泪流满面:“你别激动!别激动!我听著!我听著!”
裴玉瑶缓过气,死死攥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我……是裴家……你……只是被牵连……这令牌……你拿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隐姓埋名……活下去……”
“那你呢?!”沈清梧近乎崩溃,“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伤得这么重!你怎么办?!”
裴玉瑶看着她,忽然极淡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凄美而绝决:“我……是裴玉瑶……裴相国的女儿……有些责任……我逃不掉……也……不能逃……”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彷佛能穿透简陋的土墙,看到那风雨飘摇的京城:“总要有人……知道真相……总要有人……活下去……等待……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她转回头,目光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落在沈清梧脸上:“那个人……应该是你。”
“不……不行……玉瑶,我不能丢下你……”沈清梧拼命摇头,泣不成声。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屋外突然传来掌柜急促的敲门声和压低的警告:“两位姑娘!不好了!有一队官兵朝着客栈来了!看服色是京里来的铁骑!快想法子!”
屋内两人脸色瞬间煞白!
京里的铁骑?!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怎么会这么快?!
裴玉瑶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化为惨然的绝望。她猛地看向沈清梧,将那枚玄鐵令牌狠狠塞进她手里,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走!从后窗走!进山!快!”
“一起走!”沈清梧试图去拉她。
“我走不了了!”裴玉瑶猛地推开她,眼神凶狠得像一头护崽的母兽,“这令牌只能護一人!他们是冲我来的!你走!别让我恨你!”
外面的马蹄声和呵斥声已经清晰可闻!掌柜的焦急万分:“快啊!”
裴玉瑶深深看了沈清梧最後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不舍、决绝、爱意、期盼……
“清梧,活下去。”她说完,猛地扯过被盖过头顶,面向墙壁,不再看她。
沈清梧肝肠寸断,她知道,玉瑶是在用自己做靶子,为她争取最后的时间。
马蹄声已在客栈门口响起!砸门声轟然传来!
没有时间了!
沈清梧泪如雨下,她猛地跪倒在地,对著裴玉瑶的背影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後攥紧那枚滚烫的玄鐵令牌,踉跄著摸向後窗,翻身跃了出去!
身後,云来客栈大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官兵凶狠的呵斥声,掌柜惊慌的解释声,以及……一声极其轻微的、彷佛松了口气般的叹息。
沈清梧头也不回,咬碎了牙关,凭借着对后山地形的模糊记忆,一瘸一拐地、疯狂地冲向密林深处。
她不能回头。她必须活下去。
带著那枚沉重的赦免令,带著玉瑶以自身为牢换来的生机,带着无尽的痛与悔,逃向未知的、没有玉瑶的未来。
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如同她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