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落弦声》 第1章 初遇 永和十七年,春。 长安城的柳絮如雪般纷飞,沈清梧抱着桐木琴穿过重重宫门时,一片柳絮正巧落在她的琴弦上。她停下脚步,轻轻吹去那片绒毛,指尖不经意拨动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沈乐师,快些走,贵妃娘娘等急了可是要责罚的。"引路的小太监回头催促。 沈清梧微微颔首,加快脚步。她身着靛青色乐师袍,腰间只系一条素白丝绦,全身上下无半点装饰,唯有一头青丝用木簪松松挽起,衬得肤色如新雪般洁净。行至太液池畔,忽闻一阵琴音自水榭传来,清梧脚步一顿。 那琴声初如清泉漱石,继而似幽兰泣露,最后竟化作金戈铁马之音。清梧听得入神,琴弦竟在她怀中微微共鸣。 "那是裴相国家的千金在练琴。"小太监见她驻足,低声道,"裴小姐琴艺冠绝京城,连圣上都赞不绝口。" 沈清梧没有答话,只是将怀中的琴抱得更紧了些。她自幼习琴,听自然得出这琴音中的孤寂——就像她每次在教坊司深夜练琴时,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琴面上那种清冷。 "走吧。"她轻声道,却在心中记下了那琴声。 三日后,沈清梧在御前演奏新谱的《春江花月夜》。她垂眸抚琴,指尖在弦上翻飞如蝶。一曲终了,殿内寂静无声,继而爆发出阵阵赞叹。 "好!"皇帝抚掌大笑,"沈乐师琴艺又有精进。裴爱卿,令嫒不是一直想学这首曲子吗?不如让沈乐师去指点一二。" 沈清梧抬头,看见一位身着湖蓝色罗裙的少女从席间起身行礼。那少女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正是那日在水榭抚琴之人。 "臣女裴玉瑶,谢陛下恩典。"少女声音如珠落玉盘。 沈清梧慌忙低下头,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羽毛般轻柔。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写文文笔不好,对这种类型的小说也没什么了解,如果有写得不好的地方请多多指教谢谢[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 第2章 听雪阁 御前奏对,礼数周全,沈清梧却觉那片刻的目光,比方才面对天颜时更令她心弦微颤。她依礼谢恩,垂下的眼睫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沈清梧便由裴府的下人引着,穿过层层回廊,前往裴家小姐的院落。与宫廷的富丽堂皇不同,相府更显清雅,亭台楼阁间透着书香门第的沉淀。还未踏入那名为“听雪阁”的小院,清越的琴声已潺潺流出,正是那日太液池畔所闻之曲,只是今日听来,少了几分金戈之气,多了几许探究与徘徊,似在某个转折处凝滞不前。 引路的侍女欲通传,沈清梧轻轻摆手,静立门外聆听。直至琴音在一个繁复的指法处明显涩滞,重复两次未能圆转,她才示意侍女。 琴声戛然而止。 片刻,珠帘轻响,裴玉瑶亲自迎了出来。她今日只着一身月白常服,未施粉黛,青丝随意绾起,反倒更衬得她冰肌玉骨,清丽难言。 “沈乐师。”她微微颔首,唇角含着一丝浅笑,“劳动乐师大驾,玉瑶惭愧。” “裴小姐言重了。”沈清梧敛衽回礼,声音平静无波,“小姐琴艺高绝,清梧不敢妄言指点,唯切磋共进尔。” 两人入了琴室,室内焚着淡淡的梨香,与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融在一处。案上置着一架焦尾古琴,一看便知非凡品。 裴玉瑶直言方才困顿之处,正是《春江花月夜》中描绘江涛初涌、月华乍破的那段轮指。沈清梧坐下,将怀中桐木琴置于案上,并未立即弹奏,而是先细细讲解了此段意境与指法相合之妙处。 “此处非为炫技,腕需放松,力发于指尖,如潮汐自然涌动,而非刻意为之。”她边说,边以极慢的速度示范了一遍,指尖过处,音韵连绵不绝,果然有潮生月晕之感。 裴玉瑶凝神细看,眼中闪过悟色。她随即试弹,天资果然极高,经此提点,已得七八分韵味。 “沈乐师果然名不虚传。”她轻叹,目光落在沈清梧那架看似朴素的桐木琴上,“这琴音清越沉静,竟似能涵养心性。” 沈清梧指尖轻抚过琴身:“良琴需得知音。小姐的焦尾琴固然珍贵,但琴心相通,不在木料珍稀。” 一语既出,两人目光不经意相触。窗外春光正好,一树梨花探入檐下,风吹过,雪白花瓣簌簌落入室内,有一瓣正落在沈清梧的琴弦之上。 裴玉瑶伸出手,指尖拈起那瓣梨花,动作轻缓,未曾触动琴弦。她看着沈清梧,笑意深了些:“那日宫门前,柳絮扰了清梧姐姐的琴,今日梨花又来,倒像是与姐姐的琴格外有缘。” 她忽然换了称呼,从疏离的“沈乐师”变成了“清梧姐姐”,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 沈清梧的心像是被那柔软的花瓣轻轻蹭了一下,泛起极细微的涟漪。她垂下眼,掩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只低声道:“是花雨知时节罢了。” 接下来的时日,沈清梧常出入裴府。外人只道是奉旨教习琴艺,唯她二人知,这更多是琴心相知的切磋与共鸣。她们时而在听雪阁内琴箫合奏,时而于月下讨论古谱,从《广陵散》的激愤谈到《幽兰》的孤贞。 裴玉瑶发现,这位来自教坊司、声名鹊起的女乐师,胸中所学远超宫廷乐曲,对古今琴曲的见解往往独到而深刻。而沈清梧也讶异于这位相府千金,并非养在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的寻常贵女,她心中有沟壑,琴音里藏着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却也被身份牢牢束缚,如同珍笼中的金丝雀。 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一次次指尖流转的音符中悄然滋生。她们谈论琴,也谈论诗书,偶尔也会沉默,只静静听着窗外风雨,或是一同望着庭院里悄然绽放又悄然零落的花。 那日午后,裴玉瑶试弹沈清梧的桐木琴,一曲终了,她轻按余音,忽然轻声问:“清梧姐姐,那日在宫中,你低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是为何?” 沈清梧正俯身整理琴谱,闻言动作一顿。 室内一时静极,唯有窗外鸟鸣啾啾。 她终是抬起头,迎上裴玉瑶清澈而直接的目光。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试探,没有戏谑,只有一丝纯然的好奇与……某种了然的期待。 沈清梧的心跳骤然失序。她该如何回答? 说那目光太亮,照见了她深藏的自卑与矜持?说那一眼太轻,却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忽略的重量?还是说,她只是……慌了? 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影,微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沈清梧张了张口,音节尚未吐出,窗外忽然传来侍女急促的脚步声和通报声: “小姐,宫中来人了,贵妃娘娘召沈乐师即刻入宫!” 旖旎的气氛瞬间打破。沈清梧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模样,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裴玉瑶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失落,随即也敛容起身:“既是娘娘召见,姐姐快去吧。” 沈清梧抱起她的桐木琴,行礼告退。转身离去时,她听见裴玉瑶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 “明日,我等你来。” 脚步未有停顿,沈清梧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裴玉瑶独自站在琴室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桐木琴的琴弦,发出一声低低的、悠长的嗡鸣。 宫中的召见突如其来,是吉是凶?而那未曾说出口的回答,又将在两人之间引出怎样的下文? 春深似海,长安柳絮正漫天。 第3章 贵妃 贵妃的突然召见,让沈清梧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她抱着琴,随着宫中内侍快步穿行在朱红宫墙之间,方才在裴府听雪阁中那片刻的静谧与悸动,仿佛被这急促的脚步踏碎,散落在身后。 引路的内侍面色肃然,并不多言。沈清梧也无心打听,只暗自思忖。近日并无节庆,贵妃突然传召乐师,且如此急切,绝非寻常听曲消遣。 踏入贵妃所居的蓬莱殿,一股浓郁却并不腻人的暖香扑面而来,与听雪阁清冷的梨香截然不同。殿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珠帘锦帷之后,隐约可见贵妃慵懒侧卧在软榻上的身影。 “奴婢沈清梧,叩见贵妃娘娘。”沈清梧跪下行礼,将桐木琴小心置于身侧。 “起来吧。”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甜腻,却并无多少暖意,“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沈清梧依言抬头,目光依旧恭敬垂落,不敢直视凤颜。她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细致而缓慢。 “嗯,模样倒是清俊,难怪琴音也那般脱俗。”贵妃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听闻近日,你常往裴相国家里去?” 沈清梧心下一紧,面上依旧平静:“回娘娘,是奉陛下旨意,为裴小姐研习《春江花月夜》一曲。” “陛下倒是热心。”贵妃语气淡淡,“裴家那丫头,心气高,眼光更高,难得她能与你投缘。说说,裴小姐琴艺如何?与你相比又如何?” 这话问得刁钻。沈清梧谨慎回道:“裴小姐天资聪颖,悟性极高,琴艺精湛,奴婢万万不敢相比。只是切磋交流,互为进益。” “哦?互为进益?”贵妃拖长了语调,指尖轻轻敲着榻沿,“本宫倒是好奇,你一个教坊司的乐师,能与相府千金进益些什么?” 殿内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沈清梧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她深知贵妃并非真的关心琴艺,话中机锋,暗藏试探。 “回娘娘,琴道无涯,达者为先。裴小姐于琴曲意境理解独特,奴婢亦受益匪浅。”她选择了一个最中规中矩,也最不易出错的回答。 贵妃似乎对她的谨慎有些无趣,摆了摆手:“罢了。今日唤你来,是因本宫昨夜梦闻仙乐,醒来后心神不宁,只想听一曲清心静神的《幽兰》。都说你深得此曲精髓,便奏来听听吧。” 《幽兰》?沈清梧心下微怔。此曲孤高幽寂,意在空谷深藏,不媚不俗,与这蓬莱殿的富贵旖旎格格不入。贵妃为何独独要点这首曲子? 她不及深想,应了声“是”,便端正坐姿,将琴置于膝上。闭目凝神片刻,摒弃杂念,指尖轻轻落下。 清越而略带孤冷的琴音自指尖流淌而出,如空谷幽兰,独自开放,独自芬芳,不为无人而不芳。她没有刻意迎合殿内的奢华,反而将那份远离尘嚣的清冷孤傲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殿内一片寂静。贵妃许久未曾开口。 沈清梧静静等待,手心微微沁出薄汗。 “好一个‘不以无人而不芳’。”良久,贵妃的声音才缓缓响起,褪去了几分慵懒,多了些难以辨明的意味,“你这琴音里,倒有几分傲骨。起来吧。” “谢娘娘。”沈清梧暗自松了口气,起身垂立。 “裴家丫头……”贵妃似无意般提起,目光却锐利如针,“她近日可好?本宫有些时日未见她了。她那般性子,竟能静下心来与你学琴,也是难得。” 沈清梧谨慎应答:“裴小姐一切安好,只是潜心琴艺,较少外出。” “是吗?”贵妃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她倒是寻了个好消遣。罢了,你退下吧。今日这首《幽兰》,本宫很满意。赏。” 有宫女端上一盘银锞子。沈清梧谢恩接过,心中那点不安却并未消散。贵妃今日召见,问琴是假,打听裴玉瑶是真。最后那几句关于裴玉瑶的闲话,看似随意,实则步步机锋。 她抱着琴,退出蓬莱殿。春日阳光正好,她却觉得背后隐隐发凉。贵妃为何突然对裴玉瑶的关注起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乐师?是随口一问,还是……察觉了什么? 想到离去时裴玉瑶那句“明日,我等你来”,沈清梧的心绪更加纷乱。她抬头望了望宫墙上方四角的天空,柳絮依旧纷飞,却再无之前的轻漫,反而像是迷蒙了前路的雪。 她加快脚步,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闱。 回到教坊司住处,还未等她理清思绪,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卷得极细的纸卷,低声道:“裴小姐让交给您的。”说完便迅速离去。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跳。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光,小心展开纸卷。 上面只有一行清秀却略显匆促的小字: “宫中是非地,勿念琴,慎言行。安。” 纸卷上似乎还沾染着极淡的、熟悉的梨花香。 沈清梧捏着纸条,指尖微微颤抖。裴玉瑶……她知道了?她是在提醒自己?贵妃的召见,果然并非偶然。 一股暖流裹挟着更深的忧虑涌上心头。她将那小小的纸卷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枚滚烫的、不能见光的秘密。 窗外,暮色渐合,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 明日,她还要去裴府吗? 那未曾说出口的回答,以及这悄然传递的警告,让前路瞬间布满了未知的迷雾。 第4章 琴心 暮色彻底吞没了长安,教坊司的院落里点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笼。沈清梧独坐窗前,掌心那枚小小的纸卷已被体温焐热,仿佛一块灼人的炭。 “宫中是非地,勿念琴,慎言行。安。” 短短数字,她却反复看了无数遍。裴玉瑶的警告来得如此之快,几乎与贵妃的召见前后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裴相国家在宫中有眼线,且时刻关注着与裴玉瑶相关的一切?还是意味着……裴玉瑶本人,也处在某种无形的监视之下? 那句“勿念琴”,是在让她暂时放下切磋琴艺之事,以免再引来注意?而“慎言行”,更是直白的提醒。 那“安”字,又写得格外重些,是在报平安,还是在祈愿她平安? 沈清梧将纸卷凑近灯烛,火苗舔舐,顷刻化为灰烬。一股混合着暖意与寒意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翻涌。被人记挂、保护的感觉如此陌生而珍贵,可这记挂与保护背后所暗示的危机,又让她如坠冰窟。 她与裴玉瑶,不过数面之缘,几次琴音往来,何以就引来了贵妃的侧目?这宫廷,这权贵之地,果然一步一陷阱,一眼一波澜。 这一夜,沈清梧辗转难眠。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她想起裴玉瑶抚琴时微蹙的眉尖,想起她拈起梨花时唇边的浅笑,想起那句未竟的“清梧姐姐”和那双清澈眸子里未曾掩饰的期待。 去,还是不去? 贵妃的试探,玉瑶的警告,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不去”才是明智之举。明哲保身,她最该做的就是称病,然后渐渐疏远,退回教坊司乐师本该在的位置。 可是……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示范轮指时,偶尔与她指尖轻触的微凉细腻。琴音相和时的默契,无言对视时的悸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明日,我等你来。” 那声音轻柔却执拗地在她耳边回响。 天刚蒙蒙亮,沈清梧便起身了。她仔细地洗漱,换上那身靛青乐师袍,对着模糊的铜镜,将一头青丝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好。镜中的女子,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眸子,深处藏着无人可见的挣扎与决绝。 她抱起桐木琴,走出了教坊司。 晨雾中的长安尚未完全苏醒,街道空旷,唯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碌碌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驼铃。每靠近裴府一步,她的心就悬起一分。或许会被拒之门外?或许裴玉瑶也会避而不见? 行至相府角门,引她入内的却仍是往日那位沉默的老仆。府内一切如常,静悄悄的,仿佛昨日的警告和宫中的召见都只是一场幻梦。 听雪阁的珠帘依旧,梨花香淡淡。 裴玉瑶端坐琴前,并未抚琴,只是看着窗外一株将谢未谢的梨花出神。听到脚步声,她蓦然回头。 四目相对。 沈清梧看到她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衣裙,比往日更素净几分,脸上也少了血色,像是昨夜也未曾安眠。 “你……”裴玉瑶站起身,声音有些微涩,“你还是来了。” “我来了。”沈清梧轻声道,将琴放下,“小姐的信,我收到了。”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裴玉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似乎想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受了惊吓。 “贵妃她……”裴玉瑶迟疑着开口。 “娘娘只是召我去弹了一曲《幽兰》。”沈清梧抢在她前面,语气平静,“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让我回来了。” 她刻意省略了贵妃那些关于裴玉瑶的“闲话”和意味深长的探问。有些东西,她独自承受便好。 裴玉瑶显然不信,秀眉微蹙:“《幽兰》?她怎会突然想听这个?清梧姐姐,宫中人心叵测,一言一行皆有其深意,你万不可掉以轻心。昨日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你……” “小姐。”沈清梧打断她,抬起眼,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迎上她的目光,“琴音无垢,知音难觅。清梧虽身份卑微,亦懂得有些东西,比趋利避害更重要。” 裴玉瑶怔住了,望着她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架朴素桐木琴下蕴藏的、不为世俗所动的风骨。她眸中的忧虑渐渐化开,漾起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有震动,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 她忽然快步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侍女低声道:“今日闭门谢客,任何人来,都说我身体不适,不宜见人。若有宫中来人,速来报我。” 侍女应声退下。 裴玉瑶转身,珠帘在她身后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走回沈清梧面前,距离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梨花香。 “既然来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那今日便不论外界风雨,只论琴心,可好?” 沈清梧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她眼底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心中那点残存的犹豫彻底消散。 她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 “好。” 第5章 《高山》 “好。” 一个字,轻却笃定,如同琴音落定,余韵却悠长。 听雪阁的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间的世界。珠帘摇曳,将透入的春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室内静极,唯有香炉中一缕梨香袅袅上升,盘旋,消散。 无需多言。裴玉瑶重新坐回她的焦尾琴前,沈清梧也将桐木琴置于膝上。目光交汇一瞬,彼此眼中都读懂了那份“不论风雨,只论琴心”的决意。 裴玉瑶指尖落下,起的音却并非《春江花月夜》,而是一曲更为古拙的《高山》。沈清梧微怔,随即了然。山者,仁静;此刻奏此曲,非为摹形,而为取意,求一份乱流中的沉静与坚定。 她凝神片刻,指尖轻拨,应和而上。她的桐木琴音色清越,巧妙地融入那沉厚的古琴之音中,非但不显突兀,反如流泉绕山,清风过隙,为那巍峨高山添了几分灵动生机。 两股琴音交汇、缠绕、攀升。没有言语,所有的交流都凝聚在指尖,流淌于弦上。担忧、试探、警醒、决绝……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复杂心绪,此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音符,彼此倾诉,彼此抚慰。 裴玉瑶的琴音起初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她微蹙的眉尖。但在沈清梧沉稳而包容的应和下,那紧绷渐渐化开,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舒展。她甚至即兴加入了几个变调,似在诉说困于金笼的郁结。 沈清梧心领神会,指法一变,琴音陡然开阔,如飞鸟掠出层云,翱翔于九天之上,带着一种虽身处樊笼却心向自由的旷达。这是无声的鼓励,是琴音才能传递的懂得。 裴玉瑶指尖一颤,琴音随之扬起,追随着那飞鸟的轨迹,充满了惊叹与向往。两架琴,两个人,在这方寸之地的琴室里,借由音符构筑了一个只属于她们的、无人能侵扰的世界。 一曲终了,余韵未绝。两人都未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坐着,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共鸣而激烈跳动的心,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唯有知音才能共同谱写的奇妙震颤。 良久,裴玉瑶才轻声开口,声音微带沙哑:“从未有人……能如此与我的琴音相和。” 沈清梧低头看着自己的琴弦,低声道:“小姐的琴音中有天地,清梧只是……有幸得闻,随性而至。” “随性而至……”裴玉瑶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在这四方天地里,‘随性’二字,最是奢侈。”她目光转向窗外,“便如这梨花,开也由人,落也由人,何曾真正随性过?” 沈清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几瓣梨花正悠悠飘落。 “花开花落自有时。”沈清梧轻声道,“但花开时竭力盛放,落时翩然无悔,刹那芳华,亦可谓之随性。” 裴玉瑶蓦然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那人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蠢,还是勇?”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跳。她感到裴玉瑶问的已不仅仅是琴,不仅仅是花。她沉默片刻,终是抬起头,迎上那双秋水明眸: “奴婢不知是蠢是勇。只知……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话音落下,她自己先怔住了。这般大胆近乎叛逆的话,她竟就这样说了出来。 裴玉瑶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又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滚烫的力量。她放在琴弦上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却是一种充满了张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的寂静。 就在这时,阁楼下方隐约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侍女提高了声音在阻拦什么人。裴玉瑶脸色微变,侧耳细听。 沈清梧也听到了,那纷沓的脚步声正朝着听雪阁而来,绝非一两个侍女。 裴玉瑶迅速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了一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回头看向沈清梧,眼神急切而凝重,压低声音飞快地道: “是宫中女官!你快从后面小梯下去,穿过竹林便是西角门,有人接应!” 不容沈清梧反应,裴玉瑶已一把拉起她的手腕,将她推向室内一架屏风之后。那里果然有一道极为隐蔽的窄小楼梯,通向楼下。 “快走!”裴玉瑶催促,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急迫,“无论听到什么,不要回头!” 沈清梧抱着琴,心跳如鼓擂。她看了一眼裴玉瑶,对方眼中是清晰的担忧和决断。她不再犹豫,闪身钻入窄梯。 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她身后,珠帘被猛地掀开,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已然闯入: “裴小姐好大的架子!贵妃娘娘赏下的东西,也敢让咱家在门外干等?” 沈清梧不敢回头,加快脚步,隐入楼下昏暗的竹林之中。身后,裴玉瑶的声音传来,已恢复了平日那份清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骄矜: “原来是张尚仪。玉瑶方才小憩,下人不懂事,竟让尚仪久等了,真是罪过。” 声音渐渐听不真切了。沈清梧抱着琴,在幽深的竹林中疾行,心却仿佛还留在那间充满了梨花香和琴音的听雪阁里。 贵妃的赏赐?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是巧合,还是又一次不动声色的警告与威慑? 而她与裴玉瑶之间,那刚刚借由琴音萌生的、未曾言明却彼此心照的情愫,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波面前,又将飘向何方? 竹林沙沙作响,仿佛也在无声地询问。 第6章 利刃 竹林幽深,枝叶掩映,将身后听雪阁的声响隔绝得模糊不清。沈清梧抱着琴,依着裴玉瑶所指的方向疾行,心跳犹自撞击着胸腔,分不清是因疾走还是因那未散的惊悸。 脚下小径湿滑,铺着陈年的竹叶,软而无声。她不敢回头,只觉得那道珠帘被悍然掀开的刺耳声,和那宫中女官尖利的嗓音,如同无形的鞭子,催着她逃离。 西角门果然虚掩着,一个穿着裴府仆役衣裳、面容朴实的汉子沉默地候在那里,见她出来,只迅速打了个手势,便引着她穿过一条僻静的后巷,绕到了相府后街的另一头。 “姑娘顺着这条街直走,第三个路口右转便是教坊司后巷。”那汉子压低声,言简意赅,说完便如同融入阴影般迅速退回了角门之内。 沈清梧甚至来不及道一声谢。 她站在喧闹起来的街口,恍如隔世。卖胡饼的吆喝声、车轮声、孩童的嬉闹声扑面而来,阳光刺眼。方才在听雪阁中那片刻的琴音交融、眼神交汇,以及骤然降临的紧张,都像是一场被骤然打断的梦。 贵妃的赏赐……张尚仪那毫不客气的闯入……裴玉瑶瞬间冷下来的、带着骄矜的应对…… 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双来自宫廷的眼睛,从未真正离开过裴相国家的千金,自然也未曾离开过与千金过往甚密的自己。所谓的“勿念琴,慎言行”,绝非杞人忧天。 她抱着琴,慢慢走在回教坊司的路上,方才在琴室中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在现实冰冷的注视下,渐渐沉淀为更沉重也更清醒的认知。 心之所向,或许无惧。但若这“向”本身,会成为刺向对方的利刃,又当如何?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教坊司的日子照旧,练琴,排演,偶尔有宫中的小型宴饮需要伺候。沈清梧没有再收到任何来自裴府的字条,也没有再听闻任何与裴玉瑶相关的消息。 她变得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演奏,几乎不开口。她依旧抚琴,指尖流出的音符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幽寂。那架桐木琴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心绪,音色愈发沉静,有时甚至在深夜自发微鸣,似在应和远方另一张琴的孤寂。 她没有再主动前往裴府。裴玉瑶那日的急迫与决绝,是一种保护。她不能辜负这份心意,不能因自己的“念”与“行”,再为对方招致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或是在御前演奏,听到席间任何关于裴家的只言片语时,她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收紧。那抹湖蓝色的身影,那缕清冷的梨香,那双含忧带怯却最终化为坚定的秋水明眸,早已深深刻入心底,岂是轻易能“勿念”的? 这日,教坊司奉命排练新曲,以备不久后的端阳宫宴。司乐太监分发下一份新抄录的曲谱,众人传阅。 曲谱传到沈清梧手中时,她指尖猛地一颤,几乎拿不稳那薄薄的几页纸。 那曲谱首页之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曲名——《白雪》。 并非古曲《阳春白雪》,而是一首全新的、她从未见过的曲子。令她心惊的,是那抄录曲谱的字迹——清秀挺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逸风骨,她认得。 是裴玉瑶的字。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翻看。曲调清奇孤高,意境空灵寒冽,确如皑皑白雪,不染尘埃。而在几处转折指法旁,竟还有细若蚊足的小字批注,详解运指发力之诀窍,言辞精准,见解超卓。 这批注,亦是她的字迹。 “这可是好东西!”司乐太监尖着嗓子道,“裴相国家的小姐特意谱了送来,说是给端阳宴添些新意。裴小姐说了,此曲清冷,非心思沉静、指法圆熟者不能尽其妙。咱们这儿,怕是只有沈乐师能担此任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清梧身上,有羡慕,有探究,也有几分微妙。 沈清梧垂下眼睫,指尖轻轻拂过那熟悉的字迹,心如乱麻。 她送来一曲《白雪》。是在告诉她,我安好,勿忧?她指定由她来演奏。是在告诉宫中,她们之间只剩这光明正大的“赏识”与“托付”?那细致入微的批注……又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传递着怎样只有她们二人才懂的默契与牵挂? 这岂止是一份曲谱?这分明是一封穿越重重阻隔、无声胜有声的书信! “奴婢……”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尽量平稳,“定当尽力,不负裴小姐厚望。” 她接过曲谱,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那双远在相府、却与她共同抗住风雨的手。 排练散后,她独自一人留在空荡的乐堂,对着那曲《白雪》,指尖轻落。 琴音流泻,果然彻骨清寒,却又在那片孤寒之下,暗藏着不屈的生机与难以磨灭的纯净。她循着那细小的批注运指,仿佛能感受到裴玉瑶写下它们时专注的神情。 当弹到曲终最后一个音符,意犹未尽,余韵悠长处,她的指尖无意间在琴弦下方触碰到了极细微的凸起。 她心中一动,小心翻转琴身。 在桐木琴底,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被人用极细的针,刻下了两个小字。那字迹新鲜,显然是新刻上去不久。 字迹与曲谱上的一般无二。 那两个小字是: “念卿。” 轰然一声,沈清梧只觉得所有的强装的镇定、所有的忧虑顾忌,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字击得粉碎。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那刻入木纹的深深眷念。 原来,她都知道。知道自己的挣扎,知道自己的回避,知道自己的“勿念”是何等言不由衷。 所以,她用这样一种决绝又隐秘的方式,跨越宫墙与府邸,将她的“念”,送到了她的身边。 沈清梧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的琴底刻字上,泪水无声滑落,没入古旧的桐木之中。 窗外,夏日初临,蝉声渐起。 而她的世界,却在这一刻,落满了无声而纯净的雪。 第7章 宫宴 端阳宫宴的日子愈发近了。教坊司内气氛日渐紧绷,丝竹管弦之声日夜不息。沈清梧将自己浸入那曲《白雪》之中,每一个音符,每一处转折,都反复研磨,力求臻于完美。 这不仅是一首曲子,这是裴玉瑶跨越重重阻碍递来的心声,是唯有她才能解读的无字书。她必须弹好,必须让这首《白雪》在端阳宴上,如同其名,洁净无瑕,又惊艳四方,方能不负那琴底深刻的“念卿”。 她练得指尖磨薄,几乎渗出血丝,夜深人静时,那“念卿”二字便是她唯一的慰藉与力量源泉。她不再去想贵妃的审视,不再去忧惧未知的风雨,只将全部心神寄托于弦上。琴音愈发凝练,寒意中透出坚韧,孤高里藏着缠绵,已深得《白雪》精髓,甚至隐隐有了超越曲谱本身的韵味。 这日午后,她正独自在偏殿练习,司乐太监却领着一位面生的姑姑走了进来。 “沈乐师,这位是尚服局的郑姑姑。贵妃娘娘恩典,念你端阳献曲辛苦,特赐下宫装一套,宴席当日装扮,以示恩宠。”司乐太监脸上堆着笑,语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沈清梧停下琴音,心中警铃微作。她起身行礼:“奴婢谢娘娘恩典。只是教坊司自有乐师规制服饰,奴婢不敢逾越。” 那郑姑姑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开口道:“娘娘的赏赐,岂容推辞?娘娘说了,沈乐师琴艺非凡,非常人,当有非常之饰方能相配。更何况,端阳佳节,裴相国家小姐谱新曲,沈乐师演奏,珠联璧合,更需光彩照人些才是。” 话里话外,再次将她和裴玉瑶紧紧拴在一起。这赏赐,是恩宠,更是无声的警示与捆绑。 郑姑姑身后的小宫女捧上一个锦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套湖蓝色的宫装罗裙,面料是珍贵的冰鲛绡,在光线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裙摆处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清雅又不失华贵。旁边还配着一支白玉簪,簪头雕成含苞待放的玉兰形状。 颜色是裴玉瑶常穿的湖蓝,花是那日听雪阁外探入的玉兰。 贵妃的“用心”,可谓良苦,甚至透着一丝刻毒的戏谑。 沈清梧看着那华美的衣裙,只觉得那冰鲛绡的凉意直透心底。她无法再拒,只得再次谢恩:“奴婢,叩谢娘娘厚赏。” 郑姑姑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又叮嘱了几句务必精心打扮之类的话,才带着人离去。 司乐太监凑上前,看着那套衣裙,啧啧称赞:“娘娘真是厚爱啊!清梧,你可是咱们教坊司的头一份脸面了!快试试,合不合身?” 沈清梧手指拂过那光滑冰凉的衣料,如同触摸到一条毒蛇华丽的鳞片。她沉默地合上锦盒,轻声道:“宴席当日再试不迟。奴婢还需练琴。” 司乐太监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走了。 偏殿重归寂静。沈清梧却再也无法凝神于琴弦之上。那套湖蓝色的宫装如同一个灼热的隐喻,摆在她面前。 穿上它,在御前演奏裴玉瑶谱写的曲子,这画面将会传递多少种解读?是皇恩浩荡,才女佳人相得益彰?还是贵妃有意彰显她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掌控力?抑或是……将她与裴玉瑶之间那隐秘的情愫,套上一层华丽而讽刺的枷锁,呈于众目睽睽之下?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端阳节至。 皇宫内苑装饰一新,菖蒲艾叶高悬,处处弥漫着雄黄酒的辛辣气息。太液池上,龙舟竞渡的鼓声号子声隐约可闻,更衬得宴席所在的蓬莱殿内丝竹靡靡,欢声笑语。 沈清梧换上了那套湖蓝色宫装。冰鲛绡贴着肌肤,凉意刺骨。银线刺绣在灯烛下流光溢彩,却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那支玉兰白玉簪插入发髻,冰冷沉重。 镜中的女子,华美精致,却眉眼沉静,不见丝毫喜色,倒像是个被精心装扮的人偶。 她被引至殿侧乐师等候的区域,怀抱桐木琴,垂首静立。掌心微微出汗,她不着痕迹地擦拭了一下,生怕湿滑了待会儿要抚琴的指尖。 殿内喧嚣忽地一静,继而响起一片逢迎之声。是皇帝与贵妃驾到了。紧接着,王公大臣及其家眷们也陆续依序入席。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无需抬头,也知来自贵妃的方向。那目光带着审视与玩味,如同打量一件即将登场的、有趣的展品。 她深吸一口气,将头垂得更低。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骚动从入口处传来,夹杂着几声低低的赞叹。沈清梧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裴玉瑶随着裴相国夫人款款入席。她今日竟也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裙,颜色与沈清梧身上的宫装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款式更为端庄保守,是符合她相府千金身份的规制,料子也非冰鲛绡,而是寻常的云锦。但她发间簪着一朵新摘的、洁白如玉的梨花,清冷夺目,瞬间将所有华服珠宝都比了下去。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裴玉瑶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符合场合的疏离笑意,唯有在掠过沈清梧身上那套刺眼的宫装时,眼底迅速结起一层寒冰。 沈清梧的心狠狠一揪。 裴玉瑶看到了。看到了贵妃这近乎羞辱的“赏赐”,看到了这刻意营造的、宛如双生却又等级分明的“巧合”。 她立刻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裴玉瑶这身打扮,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那朵梨花…… “宣,教坊司乐师沈清梧,献曲——《白雪》!”内侍尖亮的通传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沈清梧抱紧怀中桐木琴,指尖用力到泛白,感受到琴底那两个字带来的微凸触感。她稳步走到殿中央,跪坐下,将琴置于案上。 抬头间,视线不经意扫过席间的裴玉瑶。她正端坐着,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杯上,仿佛对即将开始的演奏毫不在意。唯有放在膝上、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了一下。 沈清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一片沉静的雪原。 指尖落下。 清寒彻骨的琴音流淌而出,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那琴音空灵纯净,不染尘埃,仿佛真是九天之上落下的白雪,纷纷扬扬,覆盖了这世间的所有污浊与喧嚣。 她忘掉了身上的华服,忘掉了四周的目光,忘掉了贵妃的审视,甚至忘掉了席间的裴玉瑶。她的全部心神,都已融入这曲《白雪》之中,融入那刻入琴身的思念与决绝之中。 琴音时而高亢,如雪崩雷轰,宣泄着无法言说的压抑与力量;时而低回,如积雪压枝,诉说着百转千回的隐忍与情愫。那冰鲛绡的衣裙在她身上,似乎也不再是枷锁,反而成了这曲寒冰之音的绝妙映衬。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殿内众人仿佛被这琴音冻住,久久未能回神。 皇帝率先抚掌,朗声赞道:“好!此曲只应天上有!沈乐师琴艺超绝,当赏!裴爱卿,令嫒谱得一手好曲,亦当赏!”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赞叹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沈清梧垂首谢恩,背上已是一层冷汗。 她起身,抱着琴,缓步退下。经过裴玉瑶席前时,她未曾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终于从酒杯上抬起,落在了她的身上。 短暂,却重若千钧。 回到乐师等候的角落,她几乎虚脱。司乐太监满面红光地过来道贺,说着娘娘甚是满意之类的話。 沈清梧充耳不闻,只是默默用指尖,一遍遍描摹着琴底那两个字。 宴席仍在继续,歌舞升平。一个小宫女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为她斟上一杯茶水。 茶杯放下时,一枚极小的、卷得紧紧的梨花花瓣,从宫女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沈清梧的琴案上。 洁白,柔软,带着一缕熟悉的、冷冽的清香。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跳。她飞快地用指尖盖住那枚花瓣,攥入掌心。 花瓣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喧嚣宴席,湖蓝色的身影依旧端坐,侧颜清冷,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白雪》已毕,而真正的风雪,似乎才刚刚开始。这枚梨花,又意味着什么? 第8章 梨花 掌声道贺声犹在耳畔,沈清梧却只觉得周遭喧嚣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掌心那枚小小的梨花花瓣,被她紧紧攥着,冰凉的柔软仿佛直接贴在了心尖上,激得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 她借口更衣,抱着琴,几乎是踉跄地避到了蓬莱殿外一处僻静的回廊。夜风带着太液池的水汽和残余的菖蒲气息吹来,稍稍驱散了殿内浓郁的香粉和酒气,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背靠着冰凉的廊柱,缓缓摊开手心。那枚洁白的花瓣已然有些蔫软,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清冷的梨香。 这不是庭园里随处可见的闲花。这是听雪阁外,那株她曾与裴玉瑶一同望过的梨树的花。在这个时节,若非刻意保存,早已零落成泥。 裴玉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这样一种近乎冒险的方式,再次向她传递了信息。 是什么?是安抚?是鼓励?还是……另有警示? 方才殿中,裴玉瑶自始至终未曾与她有丝毫眼神交流,那般疏离淡漠,与琴底刻字、遣人送花的举动截然相反。这矛盾背后,藏着怎样的凶险? 沈清梧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她将那花瓣小心翼翼收入贴身的香囊,与之前那纸卷的灰烬放在一处。指尖触及桐木琴底那深刻的“念卿”二字,才稍稍定下心神。 不能慌。玉瑶在看着。她必须镇定。 她重新整理好情绪,抱着琴,准备返回乐师等候之处。刚走到回廊转角,却听见两个小太监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窸窣的脚步声正往这边来。 “……可真真是打了脸了,一模一样的颜色,裴家小姐那朵梨花一戴,倒显得娘娘赏的衣裳俗气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不过说来也怪,裴小姐往日并不爱这般出风头,今日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许是年轻气盛,压不住性子了?倒是那位沈乐师,弹得是真好啊,那曲子,听得我骨头缝都发凉……” “弹得好有什么用?教坊司的乐伎罢了,不过是主子们指尖的玩意。你看娘娘赏她衣裳那架势……啧,怕是日子不好过喽……” 声音渐远,显然是绕去了别处。 沈清梧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连微不足道的小太监都看出了这其中的机锋。裴玉瑶今日反常的“出风头”,绝非一时意气,那是在用她自己方式,对抗贵妃那近乎折辱的“赏赐”,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贵妃,她裴玉瑶,并非任人摆布的玩偶。 可这般锋芒毕露的反击,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沈清梧不敢细想。她只知道,裴玉瑶将她自己,也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回到乐师群中,接下来的宴饮歌舞,她皆如坐针毡。每一次贵妃的笑声响起,每一次有宫人走向裴家女眷的席位,都让她心惊肉跳。她不敢再看向裴玉瑶的方向,只能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怀中的桐木琴上,指尖无声地按着弦,模拟着《白雪》的旋律,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 宴席终散。 众人谢恩,依序退场。乐师们需留到最后。沈清梧垂首立在角落,看着那些华服锦裳的王公贵女们谈笑着从面前经过。 裴玉瑶随着母亲走过,裙裾微动,带起一丝极淡的梨香。她没有侧头,没有停留,如同走过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直到那抹湖蓝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的夜色里,沈清梧才缓缓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指尖。 回到教坊司住处,已是深夜。她卸下那身华美却沉重的宫装,如同剥下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囊。换上寻常的靛青袍子,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她将桐木琴小心地放在桌上,就着昏黄的灯火,一遍遍抚摸着琴底的刻字,又拿出香囊中那枚已然干枯的梨花花瓣,怔怔出神。 今夜之后,一切都会不同了。贵妃的“恩宠”像一张无形的网,裴玉瑶的反击则如同投入静湖的石,涟漪已起,再难平息。 她该怎么办?明哲保身,彻底远离?可琴底的“念卿”二字灼灼发热,那枚梨花花瓣无声胜有声。她怎能在此刻退缩? 若不放肆,如何对得起这暗涌的深情?若不放肆,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那金笼收紧,困死那只心向苍穹的飞鸟? 心口涌起一股滚烫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内踱步。目光落在桌角一叠用来谱曲的素笺上。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骤然钻入她的脑海。 她快步走到桌边,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上方,微微颤抖。 要写什么?如何写?写给谁?教坊司乐师的笔墨,如何能安然无恙地送入相府千金的闺阁? 每一重都是难关,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指尖那枚梨花干枯的纹理,琴底那刻入木心的思念,还有裴玉瑶今日殿中那决绝孤高的身影,都在她耳边呼啸着同一个声音。 她的笔尖终于落下,墨迹在纸上游走,不是文字,而是音符。 她将以音代语,以曲寄情。 她要将今夜无法宣之于口的震撼、担忧、悸动与决绝,将她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事,谱成一曲。 一曲只予一人听的曲。 墨迹干透,她小心地吹了吹纸上的曲谱,将其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然后,她找出之前裴玉瑶送曲谱来时用的那种极细的竹管,将纸条塞入其中,封好。 现在,最难的一步——如何送出去? 她凝眉思索,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平日里或许能说上几句话、又偶尔需要出宫采买物件的小太监的脸孔,却又一一否定。风险太大。 正当她踌躇难决之时,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的一声。 像是小石子打在窗棂上。 沈清梧浑身一僵,警惕地看向窗户。 片刻寂静后,又是轻轻一声“叩”。 她心跳如鼓,吹熄了灯烛,悄步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月光如水,洒在窗外空无一人的小院里。墙角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一个压得极低、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随风飘来: “沈姑娘……可是有东西……要送往听雪阁?” 沈清梧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她死死捂住嘴,才压下那声惊呼。外面是谁?怎么会知道?是陷阱吗? 那声音又起,带着一丝急切:“梨花瓣……小姐说……若见回音……掷于窗外即可……” 是裴玉瑶的人!她竟然……她竟然早已安排了人在教坊司外等候?她算准了自己会有回应? 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席卷全身,是恐惧,更是某种被深深懂得后的激动与震撼。 裴玉瑶并非只是在被动等待或单纯保护,她早已布下了棋局,主动伸出了手,在悬崖边等待她的回应。 沈清梧不再犹豫。她飞快地将那枚细竹管从窗缝中掷了出去。 阴影里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接住,随即无声无息地隐没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重归寂静,唯有月光皎洁。 沈清梧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浑身脱力,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热情绪在胸中燃烧蔓延。 棋已落子。弦已张满。 这无声的应答,已然穿过深宫重重夜幕,向着那株风雪中的梨花,疾驰而去。 而明日,又将是怎样的光景? 第9章 等待 翌日,天色未明,沈清梧便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昨夜掷出竹管后,那种混合着极致恐慌与极致亢奋的情绪,让她辗转反侧,稍有风吹草动便惊坐而起,疑心是东窗事发,有人前来拿她。 然而,一夜风平浪静。只有窗外渐起的蝉鸣,预示着夏日真正的来临。 她起身梳洗,手指依旧有些发凉。换上平日那身靛青乐师袍,将木簪插入发髻时,她刻意避开了那支贵妃赏赐的白玉兰簪子,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 教坊司的晨练照旧。同僚们见了她,神色各异,有羡慕她昨日御前得脸的,也有眼神闪烁、带着几分探究与疏离的。昨日蓬莱殿中那无声的刀光剑影,并非无人察觉。 沈清梧只作不知,垂眸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乐器,将一切纷扰隔绝在外。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等待。等待那个未知的、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回音。 整整一个上午,平静得令人心慌。午后,司乐太监却忽然召集所有乐师,面色是少有的凝重。 “都听好了,”他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紧绷,“宫里传出话,太后老人家凤体欠安,需静养。各宫各司皆需谨言慎行,无事不得喧哗走动,乐舞排练暂缓,一切以太后凤体为要。” 众人低声应喏,面面相觑。太后年事已高,身体时有不适,但特意下旨让整个宫廷收敛声息,却是不多见。 沈清梧的心缓缓沉了下去。这绝不仅仅是太后抱病那么简单。这是一种无声的收紧,一种压抑的信号。她几乎立刻将这突如其来的禁令与昨夜之事联系起来——是巧合,还是风暴来临前的征兆? 排练既停,众人散去。沈清梧回到住处,关上门,只觉得那“谨言慎行”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脖颈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头西斜,将树影拉得老长。那份等待,在愈发沉寂的宫廷氛围中,变得格外煎熬。 就在她几乎以为昨夜种种只是自己一场孤注一掷的幻梦时,窗棂再次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声。 比昨夜更轻,更迅疾,如同鸟喙偶然啄击。 沈清梧猛地从榻上起身,屏住呼吸凑到窗边。 没有话语,只有一件极小极轻的东西从窗缝被塞了进来,飘落在地。 那是一小截新鲜的、带着嫩叶的梨树枝桠,只有手指长短。断口处还沁着湿润的痕迹,显然新折下不久。枝叶间,同样卷着一个细小的竹管。 沈清梧飞快地捡起,关上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她颤抖着手,取出竹管内的纸条。这一次,上面不再是曲谱,而是极简短的一行字,墨迹潦草,显是匆促写就: “风骤,暂避。待晴,看新梨。” 风骤,暂避! 待晴,看新梨……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沈清梧的心上。裴玉瑶在告诉她,风波已起,让她藏好自己,耐心等待。而那“新梨”,是约定,是希望,是熬过这场风雨之后相见的暗号。 她紧紧攥着那截梨枝,嫩绿的叶片蹭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感。裴玉瑶身处漩涡中心,却仍在竭力向她传递消息,护她周全。 “暂避……”沈清梧喃喃自语,目光落在墙角那套华美的湖蓝色宫装上。她必须更加小心,绝不能成为被狂风卷起的沙砾,徒增玉瑶的负担。 接下来的几日,整个皇宫果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往日丝竹不断的教坊司也变得门庭冷落。乐师们无所事事,只能私下小声交谈,猜测着太后病情以及这异常氛围的真正缘由。 沈清梧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起居,几乎不出房门。她将那截梨枝养在清水碗中,放在窗台能照到阳光却又不易被外人察觉的角落,日日看着那几片嫩叶是否依然鲜绿。 等待的日子漫长而焦灼。她时而在屋内踱步,时而坐在琴前,指尖虚按琴弦,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那曲《白雪》和那未曾命名的回应的旋律,在她心中反复回响,交织成一片无声的惊涛骇浪。 她试图从过往小太监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却一无所获。裴府、听雪阁仿佛成了遥远而模糊的禁地,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 直到第三日黄昏,一个平日里负责给各宫送杂物的老宦官慢悠悠地晃进教坊司的院子,与相熟的小太监低声闲聊。 “……裴相国家这几日可是门庭若市啊,”老宦官的声音沙哑,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漠然,“太医署的人进出跟走马灯似的。” 一旁的小太监好奇道:“裴相国病了?” “不是相国,是那位千金小姐。”老宦官咂咂嘴,“说是那日端阳宴后回去就染了风寒,病得来势汹汹,都起了高热,说胡话呢……相国夫人急得什么似的,宫里几位太医都请遍了……” 沈清梧正巧从廊下经过,听得真真切切。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耳中,冻僵了她的血液。 染了风寒?病势汹汹?高热说胡话? 端阳宴那日,裴玉瑶还好端端的,虽然清冷,却眸光坚定,哪有半分病态?那朵簪于发间的梨花,何其夺目! 这根本不是风寒!这是风波下的“暂避”!是玉瑶口中的“风骤”! 是贵妃?还是其他势力?他们对她做了什么?竟需要用一场“重病”来遮掩? 滔天的怒火和蚀骨的担忧瞬间淹没了沈清梧。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冲出去抓住那老宦官问个明白,脚步却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不能问。不能表现出任何超乎寻常的关注。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小屋。 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碗清水中的梨枝在暮色中泛着幽微的光,那“待晴,看新梨”的约定,此刻看起来如此遥远而脆弱。 玉瑶在受苦。而她,却被困在这四方天地,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靛青的衣襟。她将脸埋入膝间,指甲深深掐入手心,用剧烈的疼痛对抗着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 夜深了。 没有月光,窗外一片浓重的墨黑。 沈清梧依旧坐在地上,眼泪已干,只剩下眼眶酸涩的痛和胸口沉闷的窒塞。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一种极其微弱、却绝不可能听错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夜色和宫墙,隐约飘了进来。 是琴音。 极轻,极远,断断续续,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才拨响三两声。 弹的,正是她那夜掷出的、那首仅予一人听的曲调中的几个核心音节。不成调,甚至有些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 却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 像是在挣扎着发出信号,告诉某个或许在聆听的人—— 我还在。我还记得。 沈清梧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决堤而出,这一次却滚烫灼人。 她扑到窗边,死死捂住嘴,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去。她努力侧耳倾听,那琴音却消失了,仿佛只是她过度思念产生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那是从相府方向传来的。是玉瑶。在高热与“胡话”的掩盖下,用最后的气力,抚响的琴音。 她在告诉她,她安好。她在盼晴。 沈清梧滑跪在窗下,对着那片无边的黑暗,无声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仿佛那个病中抚琴的人,能看见一般。 风骤雨急,新梨尚小。但既已相约,便共待天晴。 第10章 京郊 那夜之后,沈清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吊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刻都悬着心。宫中的沉寂愈发压得人喘不过气,太后“静养”的旨意像一层厚厚的阴云,笼罩着每一处宫阙。 她再未听到那夜那般微弱却执拗的琴音。相府千金病重不起的消息,却通过不同渠道,零零碎碎地传进来。今日说高热稍退,明日又道呓语不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搅得沈清梧心绪不宁,却又无法辨别哪一句才是玉瑶真实境况的蛛丝马迹。 她窗台上那截梨枝,嫩叶终究未能敌过离根之苦,渐渐失了水分,蜷缩枯黄。她却不忍丢弃,依旧每日换水,仿佛守着这一点枯槁,便能守住那份渺茫的希望。 这日清晨,教坊司却意外地接到一项差事。并非宴饮演奏,而是指派两名乐师前往京郊皇家慈恩寺,为太后凤体祈福的法事奏些清净的梵乐。 被点名的,正是沈清梧和另一位资历颇老、性情沉闷的琵琶师周大家。 司乐太监交代得含糊,只强调务必庄重肃穆,不得有丝毫差池,仿佛这差事并非荣耀,而是个烫手山芋。 沈清梧心中疑窦丛生。太后静养,宫中禁绝喧哗,为何突然又大张旗鼓去寺庙祈福?还偏偏点名要乐师前往?且慈恩寺远在京郊……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京郊!相国府的别业,似乎就在京郊! 她的心跳骤然失序。是巧合?还是……? 她不敢深想,只默默收拾好桐木琴,与周大家一同上了宫里安排的青布小车。车轮碾过长安城的青石路,出了城门,喧嚣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郊外清新的泥土气和阵阵蝉鸣。 周大家一路闭目养神,沉默寡言。沈清梧也无心搭话,只撩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山峦,手心因那隐约的、不敢置信的期盼而微微出汗。 慈恩寺香火鼎盛,今日却因皇家法事而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沈清梧与周大家被引至大雄宝殿侧方的廊下设座,法事已然开始,梵音唱诵低沉悠远,檀香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她们依着指示,奏起早已准备好的《清净法身佛》等梵乐。沈清梧垂眸抚琴,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庄严肃穆,心却如同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焦灼难安。 玉瑶……会在这里吗?那个“待晴,看新梨”的约定,会以这种方式实现吗?还是她终究想多了,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祈福? 法事冗长,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日头渐高,透过廊檐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终于,主持法事的高僧宣布暂歇,各位贵人可至后禅院用斋休憩。 人群开始移动。沈清梧抱着琴,与周大家垂首退至一旁,让贵人们先行。她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一道道或雍容或华贵的衣袂从眼前掠过。 忽然,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熟悉冷香,钻入鼻尖。 是梨香!并非寺庙的檀香! 沈清梧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只见前方不远处,几位宫女内侍簇拥着一位披着莲青色斗篷、身形纤弱的女子正缓步向后禅院走去。那女子戴着风帽,看不清面容,步履似乎有些虚浮,需由侍女稍稍搀扶。 可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态,沈清梧绝不会认错! 是裴玉瑶! 她真的来了!以祈福为名,出了京城,来了这京郊寺庙! 几乎是同时,那披着斗篷的身影像是感应到什么,脚步微微一顿,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来。 风帽遮掩下,只露出小半张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嘴唇干涸,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沈清梧日夜惦念的秋水明眸——虽然染着浓重的病气与疲惫,却在这一刻,精准地穿过纷扰人群,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清梧看到了她眼底骤然掀起的波澜,那波澜之下是深深的眷念,是无声的呼喊,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乎破碎的脆弱。 她几乎要失控地冲上前去! 裴玉瑶却极快、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不足一息,便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不得不由侍女更加用力地搀扶住,几乎是被半架着转回头,迅速消失在通往禅院的月亮门后。 那一眼,短暂得如同幻觉。那摇头,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醒了沈清梧。 不能相认。不能靠近。甚至不能有多一秒的眼神交汇。 玉瑶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虚浮无力的脚步,那压抑的咳嗽……无论那场“风寒”是真是假,她的虚弱似乎并非全然伪装。她是在何种艰难处境下,才争取到这片刻的“放风”?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沈清梧站在原地,如同被冰水浇透,四肢百骸都泛着寒意。怀中的桐木琴变得沉重无比。 “发什么呆?快跟上。”周大家低声催促,拉了她一把。 沈清梧恍然回神,才发现贵人们已基本离去。她低着头,混在乐师和仆役的队伍里,也往后禅院方向走,心却早已飞到了那月亮门之后。 禅院宽敞,男女分席。乐师们被安置在偏隅的一处小斋堂用斋。斋饭清淡,沈清梧却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她所有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努力捕捉着主院方向的任何一丝动静。 用斋完毕,有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僧侣们引导众人可至后山塔林散步静心。 周大家不愿动弹,留在斋堂打盹。沈清梧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起身走了出去。 塔林寂静,古塔参天,投下森森凉意。此处人迹已稀,只有风吹过塔铃的清脆声响。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心跳却越来越快,仿佛预感到什么。 在一座僻静的佛塔背后,她猛地停住脚步。 塔身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莲青色的斗篷,风帽已然放下,露出裴玉瑶那张苍白得惊人的脸。她靠扶着冰凉的塔身,微微喘息,似乎走到这里已用尽了全力。一名心腹侍女正紧张地守在几步之外望风。 看到沈清梧,那侍女明显松了口气,又迅速警惕地看向四周。 “玉……”沈清梧喉头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快步冲上前。 裴玉瑶抬起头,看到她,虚弱的眼中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却又迅速被一层水汽覆盖。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握住了沈清梧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个病人。 “清梧……”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气若游丝,“时间不多……听我说……” 沈清梧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只想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却死死忍住。 “那日宫中……非是风寒……”裴玉瑶急促地低语,每说几个字都要缓一口气,“是……是一盏茶……贵妃赏下的……我不得不饮……” 沈清梧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果然是贵妃! “她……她疑心了……在试探……也在警告裴家……”裴玉瑶的指尖用力,几乎掐入沈清梧的皮肉,“我此番……是父亲……以祈福之名……送我出来……暂避锋芒……也是……也是……”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缓了半晌,才艰难地继续,目光却死死锁着沈清梧: “也是我求来的……我只想……只想见你一面……亲口告诉你……安好……勿念……” “你这样子……怎叫安好!”沈清梧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地伸出手,想碰碰她消瘦的脸颊,却又不敢。 “死不了……”裴玉瑶扯出一个极淡却凄然的笑容,“太医……有我们的人……那药……只是看着凶险……实则……将养些时日便好……” 她忽又急促道:“她们很快会找来……清梧……你千万珍重……忍耐……父亲已在周旋……待风头过去……待……” 她的话未能说完,守在外围的侍女突然发出了几声急促的鸟鸣示警! 裴玉瑶脸色一变,猛地将一件极小极硬的东西塞进沈清梧手心,然后用尽最后力气推了她一把:“走!快走!别回头!” 沈清梧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握紧手中那冰冷坚硬的物件,心如刀割,却知此刻绝非犹豫之时。 她深深看了裴玉瑶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苍白却坚毅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飞快地消失在另一座佛塔的阴影之后。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的下一秒,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唤声由远及近。 “小姐!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让奴婢好找!” “小姐您脸色更差了,快回去歇着吧……” 沈清梧背靠着冰冷的塔身,死死咬着嘴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她听着那些声音簇拥着裴玉瑶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声塔铃之中。 她缓缓摊开手心。 那里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梨花耳珰。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花瓣层叠,栩栩如生。 这是裴玉瑶平日戴的耳饰之一。 玉瑶在她掌心塞去的,不是书信,不是诗句,而是她贴身的耳珰。 以玉喻情,以花为记。 千言万语,无尽牵念,都藏在这枚犹带着她微弱体温的玉梨花之中。 沈清梧将那枚玉梨花紧紧攥在胸口,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无声地洒落在古老佛塔的阴影里。 风仍未止,但新梨已绽于枝头。她们见到了,在这惊险的缝隙之中。 而前路,依旧漫长且艰险。 第11章 离宫 自慈恩寺塔林那惊鸿一瞥后,沈清梧的心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浸在冰水里,为裴玉瑶那苍白虚弱的模样和贵妃狠毒的手段而战栗;另一半却又被那枚紧贴胸口的玉梨花熨烫着,生出无穷的勇气与念想。 玉瑶以自身为饵,争得这片刻相见,塞给她这枚耳珰,是在告诉她,无论如何,情谊不改,此心不移。 回到教坊司,沈清梧将那枚玉梨花用细绳穿了,贴身戴在心口处,冰凉的玉石很快被体温焐热,如同一个无声的秘密,时刻提醒着她远方的牵挂与自身的处境。 宫中的气氛依旧压抑。太后的“静养”仿佛没有尽头,乐师的差事也寥寥无几。沈清越發沉默,除了必要的应卯,几乎足不出户。她将那把桐木琴擦了又擦,却很少抚响,只是时常对着琴底那“念卿”二字出神。 她知道自己必须“暂避”,必须“忍耐”。玉瑶拼着病体为她争来的喘息之机,绝不能白白浪费。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司乐太监忽然又满脸堆笑地寻来,身后跟着的,竟是贵妃宫里的那位郑姑姑。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沉。 “沈乐师,大喜啊!”司乐太监嗓音尖利,“贵妃娘娘念你上回端阳献曲有功,又听闻你近日潜心修习,特开恩典,许你明日随驾前往骊山离宫小住几日!离宫清静,最是适合精进琴艺,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骊山离宫?随驾? 沈清梧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贵妃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慈恩寺祈福刚刚过去,太后“静养”的旨意尚未撤销,她竟要公然离京去离宫?还要带上自己? 郑姑姑上前一步,依旧是那副严肃刻板的表情,目光却像针一样扎在沈清梧身上:“娘娘说了,沈乐师琴音别具一格,在离宫那等清雅之地,或许更能激发灵感,谱出新曲。娘娘可是期待着呢。”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此番裴相国夫人也会伴驾前往,听闻裴小姐病体稍愈,或许也会同去散心。说不定,沈乐师还能与裴小姐再续前缘,切磋琴艺呢。” 裴玉瑶也会去? 沈清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恐惧席卷而来。这不是恩典,这是一个局!贵妃故意将裴玉瑶可能同去的消息透露给她,是试探,是引诱,更是**裸的警告——看,你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握之中。 去,可能是自投罗网,在离宫那等相对封闭的环境里,贵妃若要做什么,只怕更容易。不去,便是公然抗旨,立刻就会招致雷霆之怒。 进退皆是悬崖。 沈清梧指甲掐入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垂下头,声音尽量平稳无波:“奴婢谢娘娘恩典。只是奴婢才疏学浅,恐辜负娘娘厚望……” “娘娘说你能,你自然就能。”郑姑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出发。记得带上你那架桐木琴,娘娘……很是喜欢它的音色。”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郑姑姑说完,便与司乐太监一同离去。 沈清梧独自站在屋中,只觉得浑身发冷。贵妃连她用什么琴都一清二楚,那种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的感觉愈发清晰。 她缓缓走到窗边,看向相府的方向。层叠的宫墙阻隔了视线,但她知道,玉瑶此刻定然也收到了消息。她会去吗?她的身体承受得住吗?贵妃究竟想做什么? 是夜,沈清梧彻夜未眠。她将桐木琴抱在怀里,指尖一遍遍抚过琴身。心口的玉梨花贴着肌肤,微微发烫。 她不能慌。玉瑶在慈恩寺那般艰难境地仍不忘安抚她,她绝不能自乱阵脚。 贵妃想看她惊慌失措,想看她与玉瑶在压力下露出马脚?她偏要镇定。 贵妃想听新曲?那她便谱一曲。 一个念头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她铺开素笺,就着昏黄的灯火,研墨提笔。 这一次,她写的不是私密的情愫,而是一曲庄重典雅、歌功颂德的《河清颂》。曲调中正平和,充满祥瑞之气,最适合在离宫这等场合演奏,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她要让贵妃看到,她沈清梧,只是一个谨守本分、感恩戴德、一心只知钻研琴艺的乐师。 将曲谱仔细收好,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出发的时刻到了。宫门外车马辚辚,仪仗煊赫。沈清梧抱着琴,低着头,混在宫女和随行乐师的队伍中,上了后面一辆青幔小车。 她刻意避开了前方那些华贵的马车,不敢去寻找哪一辆可能坐着裴玉瑶。 车队缓缓启动,驶出长安城门,向着骊山方向而去。 山路蜿蜒,车内颠簸。同车的几个小乐师既兴奋又紧张,小声议论着离宫的华美和贵妃的恩宠。沈清梧只闭目假寐,一言不发。 不知行了多久,车队忽然缓缓停住。前方传来些许骚动,似乎是有什么人拦驾。 一个内侍匆匆跑过来,尖着嗓子道:“贵妃娘娘有令,行程暂停。裴小姐车驾不适,需稍作休整!” 裴玉瑶!她果然来了!而且身体不适? 沈清梧的心瞬间揪紧,几乎要控制不住掀开车帘去看。 但她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只是指尖微微颤抖地按住了怀中的桐木琴。 车外传来侍女们匆忙的脚步声和低语声。过了一会儿,一阵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咳嗽声顺着风隐隐传来,每一声都像砸在沈清梧的心上。 玉瑶……她的身体根本还未恢复!贵妃竟硬要她同行! 就在这时,她们这辆青幔小车的车帘忽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一下。 坐在车门口的乐师疑惑地掀开一角。 外面站着的竟是裴玉瑶身边那个在慈恩塔林望风的心腹侍女!她脸色焦急,额上带汗,飞快地塞进来一个小巧的锦囊,压低声音急急道: “小姐……小姐让把这个……交给沈乐师……说是……说是旧日曲谱……若有闲暇……可一看……” 话音未落,前方已传来催促起程的吆喝声。那侍女像是受惊的兔子,立刻缩回手,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前方车队。 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同车的乐师们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沈清梧,带着惊疑和探究。 沈清梧面不改色,心脏却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在一片寂静中,平静地接过那枚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囊,淡淡道:“有劳裴小姐还记挂着旧日曲谱。” 她将锦囊收入袖中,指尖能感觉到里面并非纸张,而是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物件。 车队再次缓缓启动。 沈清梧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袖中的手紧紧握着那枚锦囊,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玉瑶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冒险给她传递东西。那里面是什么? 前方的车驾里,裴玉瑶此刻又是何等光景? 骊山离宫已遥遥在望,飞檐翘角在苍翠山间若隐若现,如同张开巨口的兽,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这场贵妇赏玩、才女散心的风雅之旅,底下究竟藏着多少凶险的暗流? 沈清梧袖中的手,握得更紧了。那枚玉梨花在心口,灼灼地烫着。 第12章 遁 车队抵达骊山离宫时,已是午后。山间空气清凉,带着草木的馥郁气息,远胜长安城的闷热。离宫依山势而建,亭台楼阁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飞泉流瀑之声隐约可闻,确是一处清幽避暑的胜地。 然而,沈清梧无暇欣赏景致。她随着人流下了车,低眉顺眼,抱着她的桐木琴,袖中那枚小小的锦囊如同烙铁般烫人。 离宫早有宫人安排妥当。乐师们被安置在一处靠近西侧门的偏僻院落,条件虽比教坊司稍好,但也十分简朴。同来的乐师们各自收拾住处,略带兴奋地小声议论着离宫的华美和可能的机遇。 沈清梧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将琴放好。待同屋的乐师暂时出去熟悉环境,她立刻闩上门,背对着窗户,飞快地取出袖中的锦囊。 手指微微颤抖地解开系带,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并非她预想中的纸条或信物,而是一枚……棋子。 那是一枚质地上乘的墨玉围棋子,触手冰凉温润,黑得纯粹,在光线下泛着幽深的光泽。棋子底部,似乎用极细的刀笔刻了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沈清梧凑到窗边,借着光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遁”字。 遁?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沉。玉瑶给她一枚棋子,刻一个“遁”字,是何意?是让她伺机逃离?可这离宫守卫森严,她一个乐师,能逃到哪里去?还是另有所指? 这枚突如其来的棋子,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心头。玉瑶处境定然艰难,传递出如此隐晦的信息,必是到了万分紧急的关头。 她将棋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无论如何,玉瑶在提醒她,危险临近,必须设法自保。 傍晚,有宫人传话,贵妃娘娘旅途劳顿,今日不见任何人,各位皆在各自住处用膳歇息。 这暂时的平静,却更让人心慌意乱。 一夜无话。 第二日,气氛依旧沉闷。贵妃似乎真的只是来休养,并未召见任何人,连裴相国夫人和裴玉瑶那边也毫无动静。 沈清梧待在屋中,大部分时间都对着那枚墨玉棋子发呆,苦思冥想“遁”字的含义。同屋的乐师找她搭话,她也只心不在焉地应几句。 午后,她心烦意乱,索性抱着琴走到院中一株古松下,想要借练琴平复心绪。指尖刚拨动两下琴弦,就听见两个小太监一边洒扫,一边低声闲聊。 “……听说了吗?昨儿个后山差点出了事儿!” “什么事儿?这离宫还能出什么事?” “好像是看守兽苑的几个奴才偷懒喝酒,没锁好笼门,让那头西域进贡的雪豹窜了出来!幸亏发现得早,几十个侍卫围追堵截,才没伤着人,给弄回笼子里去了……啧啧,那可是吃人的猛兽,要是冲撞了贵人,咱们都得掉脑袋!” “天爷!这可真是……那兽苑还敢去吗?” “谁还敢去啊?那边现在守得铁桶似的……不过话说回来,那兽苑后头连着老林子的废井,听说早年是条暗道,后来封死了……这要是真窜进去,可真就……” 两个小太监絮絮叨叨地走远了。 沈清梧抚琴的手僵在半空,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骤然闯入脑海! 兽苑!雪豹!废井暗道! “遁”……莫非不是让她逃,而是指那条被封死的、通往老林子的废井暗道?玉瑶是在告诉她,那里或许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沸腾起来,又立刻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那是猛兽出没的地方!而且就算真有暗道,多年封死,能否通行?即便通行,出去之后呢?她能逃过皇家追捕吗? 可是,若不走,留在离宫,等着她的,很可能就是贵妃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甚至可能累及玉瑶! 风险巨大,但那一线生机,如同黑暗中的微光,诱惑着她。 整个下午,沈清梧坐立难安。那枚墨玉棋子被她捂得滚烫。她需要确认,需要机会。 机会似乎来得很快。 傍晚时分,忽然有贵妃宫中的内侍来传,说娘娘傍晚兴致好,要在望仙台设小宴,点名要沈乐师去抚琴助兴。 来了。沈清梧深吸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她仔细地将那枚墨玉棋子藏在贴身的暗袋里,抱起桐木琴,跟着内侍前往望仙台。 望仙台建在离宫最高处,视野极佳,可俯瞰群山落日。此时台上已点了宫灯,贵妃身着常服,慵懒地靠在软榻上,裴相国夫人陪坐在下首,却不见裴玉瑶的身影。 沈清梧心中一紧。 她上前跪拜行礼。 贵妃似乎心情不错,笑着让她起身:“沈乐师不必多礼。这山间日落,别有韵味,哀家想起你那曲《春江花月夜》,倒是应景。便奏来听听吧。” “是。”沈清梧垂首应道,在一旁设好的琴案前坐下。 指尖拨动琴弦,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她尽力让自己沉浸到乐曲之中,忽略那道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 一曲奏罢,贵妃抚掌轻笑:“果然妙极。裴夫人,你说是吗?” 裴夫人连忙欠身:“娘娘说的是,沈乐师琴艺超群。” 贵妃目光转向沈清梧,似笑非笑:“说起来,玉瑶那丫头怎么没来?不是说身子好些了么?这般景致,她该来散散心才是。” 裴夫人脸色微白,恭敬回道:“谢娘娘关怀,小女午后吹了风,又有些咳嗽,臣妇便让她在房中歇着了,不敢出来过了病气给娘娘。” “哦?又咳嗽了?”贵妃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惋惜,“真是可惜了。本宫还想着,让你们师徒二人合奏一曲呢。看来是不成了。” 沈清梧低着头,手心渗出冷汗。贵妃句句不离裴玉瑶,步步紧逼。 就在这时,一个内侍匆匆上台,在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贵妃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又恢复如常,摆摆手道:“既如此,便让他去偏殿候着吧。” 她转而看向沈清梧,笑道:“沈乐师一路劳顿,今日便到此吧。下去好好歇息。这离宫后山景致不错,明日你若得闲,可去逛逛,或许能激发些谱曲的灵感。” 沈清梧心中猛地一跳!后山?贵妃竟然主动提及后山! 她强压着剧烈的心跳,谢恩告退。抱着琴走下望仙台时,她的腿都有些发软。 贵妃最后那句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是试探,还是……她根本就知道什么,甚至是在猫捉老鼠般,故意给她指出一条“路”? 回到住处,沈清梧一夜未眠。望仙台上贵妃的话语,小太监的闲聊,袖中那枚“遁”字棋子,以及玉瑶苍白的脸,在她脑中反复交织。 留下,凶多吉少。去后山,可能是自投罗网,也可能是九死一生。 天快亮时,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那一线生机!即便那是陷阱,她也要去闯一闯!为了自己,也为了不再成为玉瑶的负累。 她将那把桐木琴仔细地用布包好,藏于床下——这琴目标太大,她不能带。她只将那张写着《河清颂》的曲谱袖了,又将那枚玉梨花和墨玉棋子紧紧贴身藏好。 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衫,她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 天色微明,离宫尚在沉睡之中,守卫也最为松懈。 她依着昨日打听来的模糊方向,避开巡夜的守卫,朝着后山兽苑的方向潜去。 山间晨雾弥漫,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摆。越靠近兽苑,守卫果然明显增多,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显然昨日的雪豹事件让此地戒备森严。 沈清梧伏在草丛中,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这样的守卫,她根本不可能靠近兽苑,更别说寻找什么废井了! 难道这真的是一个陷阱?贵妃故意引她来此,好名正言顺地拿下她?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兽苑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伴随着侍卫们的惊呼和猛兽愤怒的咆哮! “不好了!豹子又撞开笼门了!” “快!拦住它!别让它往山里去!” 混乱瞬间爆发!大量的侍卫被吸引冲向兽苑内部,呼喝声、奔跑声、猛兽的嘶吼声乱成一团! 机会! 沈清梧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来不及去想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是巧合还是其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档,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藏身的草丛,朝着记忆中小太监提到的兽苑后方区域拼命跑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衫和皮肤,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那口废井! 终于,在一处几乎被荒草藤蔓完全掩盖的破旧石墙边,她发现了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旁边歪倒着一块破损的石碑,隐约可见一个“井”字! 就是这里! 身后远处的喧嚣声似乎正在逼近!有人在大声指挥包抄搜索! 沈清梧回头望了一眼离宫方向,晨雾缭绕,如同困住她的巨大牢笼。 她不再犹豫,一咬牙,俯身钻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 井下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腐土气息。她摸索着向下,脚下是乱石和淤泥。井壁似乎曾有人工开凿的阶梯,但大多已坍塌损坏。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似乎传来微弱的风声和隐约的光亮! 希望瞬间攫住了她!她加快脚步,朝着那光亮奔去! 光亮越来越近,出口似乎就在眼前!那是一个被乱石和树枝半掩住的洞口! 她奋力扒开障碍,向外望去——外面不再是离宫的雕梁画栋,而是苍翠的、无人看守的山林! 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成功了!她逃出来了!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脚下一空!一段本就松动的井壁在她用力扒扯洞口时骤然坍塌! “啊!”沈清梧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下坠去! 她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护住头脸,便重重摔落在下方的乱石堆上,右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剧痛中缓过神来。试着动了动,右脚踝疼痛欲裂,根本无法站立。 她抬头望去,坍塌的落石几乎堵死了她刚才下来的通道,而前方的出口,虽然近在咫尺,此刻却显得遥不可及。 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衣衫。 她逃出了离宫,却可能……要困死在这废井之底。 山林间的晨风吹过出口,带来自由的气息,却吹不散井底绝望的阴冷。 沈清梧靠在冰冷的井壁上,喘着粗气,看着那缕天光,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遁”之一字,并非生路,而是绝境。 第13章 破釜沉舟 井底的阴冷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右脚踝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沈清梧眼前的绝境。她仰头望着那方被乱石和树枝半掩的洞口,天光微熹,勾勒出自由的轮廓,却遥不可及。 冷汗混着井壁的湿气,黏腻地贴在她的额角。她尝试移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引得伤处钻心地疼,让她几乎咬破下唇。 完了吗?挣扎至此,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绝望如同井底的寒潮,一点点淹没上来。她甚至能听到远处山林间隐约传来的搜捕声——贵妃的人,绝不会放过她这个“逃奴”。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疼痛和绝望吞噬时,胸口那枚紧贴肌肤的玉梨花,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仿佛那个远在离宫、同样身处险境的女子,正隔着重重宫墙与山峦,将她的信念与温度传递过来。 还有那枚墨玉棋子,“遁”字清晰。 玉瑶拼着风险送出的生机,岂能就此断绝? 不。不能放弃。 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环顾四周,井底狭窄,堆满坍塌的碎石和枯枝烂叶。她忍着剧痛,摸索着拾起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勉强当作拐杖,支撑着身体。 她必须想办法出去,至少,要爬到那个出口附近。 每移动一寸,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汗水模糊了视线,她靠着井壁,一点点向上挪动。碎石在她的动作下簌簌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艰难地挪到了出口下方。阳光透过缝隙洒下,照亮她苍白汗湿的脸。她伸出手,奋力去扒拉堵住洞口的乱石和荆棘。 手指很快被划破,鲜血混着污泥,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她几乎力竭之时,洞口外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道身影挡住了光线! 沈清梧的心脏骤然停止!被发现了?! 她惊恐地抬头,逆着光,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看到一个纤细的轮廓,以及……对方伸下来的一只白皙修长、却带着些许擦伤的手。 那手上,戴着一枚熟悉的、羊脂白玉雕成的梨花耳珰! 沈清梧的呼吸猛地窒住!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抓住我!”一个压得极低、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坚决,“快!” 是裴玉瑶!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离宫之中,抱病在床吗?!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沈清梧,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奋力伸出手,死死抓住了那只冰凉却充满力量的手! 洞口的人显然也用了全力,咬紧牙关,一点点将她向上拉! 沈清梧忍着脚踝撕裂般的疼痛,借着对方的拉力,用那只完好的脚蹬着井壁,拼命向上攀爬! 碎石不断滚落。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汗水淋漓。 终于,沈清梧大半个身子探出了洞口!清晨山林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她抬头,终于看清了来人。 果然是裴玉瑶!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墨绿色粗布衣裳,发髻微乱,脸上沾着泥土和汗渍,嘴唇依旧缺乏血色,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担忧、急切,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 “清梧!”她看到沈清梧惨白的脸色和明显扭曲的右脚,眼圈瞬间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臂,“别怕,我拉你出来!” 就在这时,山下离宫方向隐约传来更清晰的呼喝声,火把的光亮正在向这边移动! “他们搜过来了!”裴玉瑶脸色一变,语气更加急促,“快!” 两人合力,沈清梧几乎是摔出了洞口,跌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伤脚碰到地面,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裴玉瑶迅速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指尖冰凉而颤抖:“你的脚……” “别管我!你快走!”沈清梧猛地推开她,声音嘶哑,“被发现了你会没命的!快走啊!” 裴玉瑶却异常固执,她看了一眼山下越来越近的火光,又回头看向沈清梧,眼神决绝:“一起走!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独自回去!” 她咬咬牙,竟一把将沈清梧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试图将她搀扶起来:“那边……我备了一匹马……就在林子后面……” 她身形本就纤弱,又大病未愈,如何撑得住沈清梧的重量?两人踉跄了一下,几乎同时摔倒在地。 “不行……这样我们都逃不掉……”沈清梧看着裴玉瑶因用力而愈发苍白的脸,心痛如绞,“玉瑶,听我的,你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 “我的目标是你!”裴玉瑶猛地抬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划过沾满尘土的脸颊,“沈清梧,你若死了,我独活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清梧耳边。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却异常凶狠倔强的少女,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山下的搜捕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犬吠声! 裴玉瑶抹了一把眼泪,眼神骤然变得冷静锐利起来。她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塞到沈清梧手里:“这是金疮药和能暂时止痛的丸药,快服下!” 然后,她又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份叠好的路引塞进沈清梧的衣襟:“往北走,三百里外有家‘云来客栈’,去找掌柜,出示这枚耳珰,他会帮你……” 她语速极快,安排得条理清晰,仿佛早已谋划多时。 “你呢?”沈清梧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颤抖。 裴玉瑶看着她,忽然凑近,冰凉的、带着泪痕的嘴唇轻轻印在沈清梧的额头上,一触即分。 “别怕,”她的声音低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我会引开他们。记住,活下去。无论多久,我会去找你。”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深深看了沈清梧最后一眼,那目光复杂至极,有不舍,有决绝,更有无尽的嘱托。 然后,她决然转身,朝着与马匹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边跑,一边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还将自己的外袍撕下一块,挂在了显眼的荆棘丛上! “在那边!快追!”山下的追兵果然被吸引,呼喝着朝裴玉瑶的方向追去! “玉瑶——!”沈清梧肝胆俱裂,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剧痛死死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墨绿色的身影引着追兵,消失在密林深处! 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 她死死咬着牙,将呜咽声吞回腹中,颤抖着倒出裴玉瑶给的丸药,混着泪水吞下。一股辛辣之意直冲头顶,暂时压下了些许剧痛。 她不能辜负玉瑶用命为她换来的生机! 用那根树枝做拐杖,她拖着剧痛的伤腿,朝着裴玉瑶指示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每一下,都踩在锥心的疼痛和蚀骨的担忧之上。 身后,追捕裴玉瑶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山林之间。 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树枝刮过地面的沙沙声。 天光彻底大亮,林间鸟鸣清脆,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沈清梧回头,望了一眼骊山离宫的方向,层峦叠嶂,如同吃人的巨兽。 玉瑶,你千万……千万要平安。 她攥紧了怀中那枚染血的玉梨花,转过身,咬着牙,一步一步,蹒跚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未知的、没有裴玉瑶的北方。 那条她用伤痛和离别换来的,渺茫的生路。 第14章 云来客栈 北方的官道尘土飞扬。沈清梧拄着粗糙的树枝,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裴玉瑶给的丸药药效正在褪去,脚踝的剧痛卷土重来,更锥心的是脑海中不断闪回的画面——玉瑶决然转身引开追兵的背影,苍白却狠厉的眼神,还有那印在额间冰凉湿润的触感。 “无论多久,我会去找你。” 这句话是支撑她拖着残腿、不敢倒下的唯一信念。 她不敢走官道,只沿着荒僻的小路和田野边缘艰难挪移。渴了喝点溪水,饿了啃些野果或向沿途村落乞讨一点干粮。那沉甸甸的钱袋她不敢轻易动用,生怕露了行迹。身上的深色衣衫早已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沾满泥污血渍,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几天,时间变得模糊,只有日升月落和永不间断的疼痛提醒着她还活着。脚踝肿得吓人,颜色乌紫,每一次落地都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她必须赶到“云来客栈”。那是玉瑶用命给她指出的方向。 终于,在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她远远看到了前方隘口处挑出的一面破旧酒旗,上面模糊可见“云来”二字。那客栈看起来十分简陋,土墙木窗,像是随时会被山风吹垮。 希望如同微弱的光,照亮了她几乎枯竭的心田。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一瘸一拐地朝着那盏在暮色中摇曳的孤灯挪去。 还未到门口,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伙计模样的人端着盆水出来,正要泼在门口,一眼瞧见了踉跄走近、形如乞丐的沈清梧。 那伙计眉头立刻皱起,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等沈清梧开口,便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滚远点!别碍着爷们做生意!” 沈清梧喉咙干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掌…掌柜……我找掌柜……” “掌柜也是你见的?”伙计嗤笑一声,打量着她破烂的衣衫和明显扭曲的脚,“快滚!不然放狗咬你了!” 沈清梧心急如焚,眼看就要到达希望之所,却被拦在门外。她猛地想起什么,颤抖着手伸向怀中,想要掏出那枚玉梨花耳珰。 就在此时,客栈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沉稳的声音:“柱子,外面吵什么?”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目光扫过沈清梧,在她那双虽然污浊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颜色的鞋子和紧抱着怀中布包(里面是路引和钱袋)的姿态上停顿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掌柜的,就是个要饭的,我这就赶她走!”那伙计连忙道。 沈清梧抓住机会,也顾不上掏出耳珰了,直接将裴玉瑶给的那份路引递了过去,声音嘶哑:“掌柜……有人让我……来找您……” 那掌柜接过路引,并未立刻打开,只是又仔细看了沈清梧一眼,尤其是她那双因疼痛和焦虑而异常明亮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对那伙计摆摆手:“柱子,去灶房看看火。” 伙计愣了一下,似乎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疑惑地瞪了沈清梧一眼,转身进去了。 掌柜这才缓缓打开那份路引,目光快速扫过,手指在某个不起眼的印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再抬头时,眼神复杂了许多。 “姑娘,”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这路引,是哪来的?” 沈清梧心一横,终于将怀中那枚沾着血污的玉梨花耳珰掏了出来,递到掌柜面前。 看到那枚耳珰的瞬间,掌柜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迅速接过耳珰,攥入手心,然后对沈清梧低声道:“先进来再说。” 他侧身让开通道。 沈清梧几乎是跌撞着跨进了客栈的门槛。店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点着一盏油灯,散发出劣质油脂的味道。零星几个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掌柜的引着她,并未在堂内停留,而是直接穿过后厨,来到后院一间极其僻静狭窄的柴房旁的小屋。 “姑娘,委屈你先在这里歇脚。”掌柜的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板床和一张破旧木桌,“你伤得不轻,我去给你拿些金疮药和吃食。记住,无论谁问起,都不要说认识给你路引的人,更不要提起这枚耳珰。对外,你只是我远房侄女,投亲路上遭了劫匪,扭伤了脚,明白吗?” 他的语气急促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沈清梧心中稍安,看来玉瑶没有信错人。她用力点头:“多谢掌柜,我明白。” 掌柜的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探究,更有一丝沉重的忧虑。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先安心养伤。外面……风头很紧。” 说完,他匆匆掩上门离去。 很快,他送来了干净的清水、简单的饭食、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套粗布衣裙。 “换上吧,你身上的衣服不能再穿了。”他放下东西,没有多问一句她的来历和伤势缘由,只是又叮嘱了一句,“没事不要出来走动。”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梧就藏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养伤。掌柜的每日送来饭食和汤药,话很少,但照顾得颇为周到。那个叫柱子的伙计似乎被严厉告诫过,虽然眼神依旧好奇,却也不敢再来打扰。 脚踝的伤在草药和休息下渐渐好转,虽然走路仍有些跛,但剧痛已消。身体逐渐恢复,心里的焦灼却与日俱增。 玉瑶怎么样了?她成功脱身了吗?贵妃的怒火会不会烧到裴家?这小小的客栈,真的能永远藏住她吗? 她不敢打听,只能每日透过窗户缝隙,看着外面一方小小的天空,度日如年。 这天夜里,窗外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沈清梧被雷声惊醒,心中莫名一阵心悸,再也无法入睡。 忽然,她似乎听到后院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异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又像是压抑的闷哼! 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野猫?还是……?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借着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惨白光芒,她看到后院泥泞的地上,竟然趴伏着一个黑影!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那个身影,那人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又一道闪电落下! 这一次,沈清梧看得更清楚了——那身影穿着墨绿色的、早已被雨水浸透撕烂的衣衫!那身形……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 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猛地推开窗户,也顾不上脚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暴雨之中,扑到那个身影旁边!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她颤抖着手,拨开那人糊在脸上的、沾满泥泞的乱发。 闪电再次撕裂夜幕。 一张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唇瓣毫无血色的脸暴露在电光之下。 尽管沾满污泥,尽管消瘦脱形,沈清梧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裴玉瑶!!! “玉瑶!!!”一声凄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沈清梧的喉咙,被淹没在滚滚雷声之中。 她疯了一般将裴玉瑶抱在怀里,触手一片冰凉,几乎感觉不到体温!裴玉瑶的额头滚烫,却又浑身湿透冰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高墙深院的离宫,或者安全的相府吗?她怎么会变得这副模样,出现在这北地边境的暴雨之夜?! “玉瑶!玉瑶你醒醒!你看看我!”沈清梧徒劳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滑落。 裴玉瑶毫无反应,只有长长的睫毛在闪电照耀下,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身后的房门被猛地拉开,掌柜的举着油灯冲了出来,看到院中景象,脸色瞬间大变! “快!抬进去!”他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立刻冷静下来,上前帮忙,和沈清梧一起,艰难地将昏迷不醒的裴玉瑶抬进了小屋,放在那张简陋的板床上。 油灯下,裴玉瑶的状况更加触目惊心。她浑身湿透,衣衫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是旧伤,有些还在微微渗血,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灰败,唯有那紧紧蹙起的眉尖,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倔强。 掌柜的迅速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脸色凝重至极:“气息很弱,脉象浮乱,她在发热!” 他转身快步出去,很快端来了热水、干净布巾和一瓶看起来更好的伤药。 沈清梧跪在床边,用颤抖的手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裴玉瑶脸上的污泥和雨水。指尖触碰到的皮肤烫得吓人。 “玉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语无伦次,眼泪止不住地掉。 掌柜的沉默地在一旁帮忙处理裴玉瑶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低声道:“我先帮她处理外伤,退热要紧。姑娘,你去弄点温水来,试着喂她喝下去一点。” 沈清梧慌忙照做。 这一夜,在小屋昏黄的油灯下,两个人心急如焚地忙碌着。喂水、擦身、换药、物理降温……裴玉瑶始终昏迷不醒,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含糊不清地喊着“冷”、“疼”,偶尔会有“清梧……跑……”之类的字眼破碎地溢出。 每一次呓语,都像一把刀子在凌迟沈清梧的心。 直到天快亮时,暴雨渐歇,裴玉瑶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稍稍平稳下来,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沈清梧瘫坐在床边地上,浑身湿透冰冷,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死死握着裴玉瑶一只冰凉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苍白的脸。 掌柜的熬了一夜,眼中布满血丝。他看了看窗外泛白的天色,又看了看床上生死未卜的裴玉瑶和失魂落魄的沈清梧,沉沉地叹了口气。 “姑娘,”他声音沙哑,“这位……小姐……怕是经历了大难。”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她能逃到这里,是拼了命的。但这里……恐怕也不再安全了。” 沈清梧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 掌柜的目光落在裴玉瑶哪怕在昏迷中依旧紧握的拳头上,那里面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等她醒来……”掌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或许,我们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知道这天下,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 晨光熹微,从窗户缝隙渗入,照亮屋内的一片狼藉,也照亮裴玉瑶毫无生气的脸。 沈清梧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泪水无声滚落。 原来那场骊山离别之后,卷入风暴中心的,从来不止她一人。 而这场暴雨夜的重逢,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更深、更恐怖的谜团与危机。 第15章 赦免令 小屋内,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著,将裴玉瑶毫无血色的脸映照得明明滅滅。她依舊深陷昏迷,呼吸微弱,但比起昨夜暴雨中的死寂,总算有了一丝活气。 沈清梧寸步不离地守着,用湿布巾一遍遍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干裂的嘴唇。掌柜的送来了清粥和汤药,沈清梧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撬开裴玉瑶的牙关,将温热的流質喂进去些许。 大部分都沿著嘴角流了出来,沈清梧极有耐心地擦拭乾净,继续尝试。她不敢想玉瑶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离宫,又是如何从之后必然更加疯狂的搜捕中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这北地边境的。她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苍白的每一分颜色,都在无声地诉说著难以想象的艰险与折磨。 喂完药,沈清梧轻轻握著裴玉瑶的手,试图给她一些温度和力量。就在她準備将那只手放回被褥时,她的指尖触碰到裴玉瑶紧握的拳头里,似乎攥著什么異物。 她微微一怔,小心地、极其轻柔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枚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玄鐵令牌,静静地躺在裴玉瑶的掌心。 令牌不大,却沉甸甸的,触手冰寒。上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以古朴刚硬的笔触刻著一个字—— “赦”。 沈清梧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然收缩! 赦免令?!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唯有皇帝御笔亲书、用以特赦重犯的玄鐵赦令!寻常官员见了如皇帝亲临,拥有莫大权威!它怎么会出现在玉瑶手中?! 是陛下?陛下知道了?陛下赦免了她?还是……赦免了玉瑶?抑或是……裴家? 无数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震得她耳鸣眼花。她拿著那枚令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这枚令牌的出现,意味著事情远比她想像的更加复杂、更加凶险!它或许是生机,但也可能是催命符!这背后牵扯的,恐怕早已超出了后宫倾軋的范畴! 就在她心神惊震之际,床上的裴玉瑶忽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长睫颤劲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雾气,迷茫地轉动了一下,最终聚焦在沈清梧惊愕的脸上。 “清……梧……”她乾裂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玉瑶!”沈清梧瞬间回神,狂喜淹没了震惊,她猛地扑到床边,泪水再次决堤,“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还疼?” 裴玉瑶似乎想摇头,却连这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沈清梧手中那枚玄鐵令牌上,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随即又化为一片沉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了然。 “果然……不是梦……”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清明了些许,却带着一种让沈清梧心惊的沧桑与凝重。 “玉瑶,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这令牌……”沈清梧急急地问,声音都在发颤。 裴玉瑶深吸了一口气,彷佛积攒着力气,声音依旧微弱,却异常清晰:“那日……我引开他们……跌入了山涧……侥幸未死……被一猎户所救……” 她断断续续,语调平静,却字字惊心动魄。 “养伤时……听闻……京城剧变……”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与后怕,“太子……被废黜……幽禁……牵连无辜……” 沈清梧倒吸一口凉气!太子被废?!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父亲……暗中周旋……亦受牵连……府邸被圍……”裴玉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贵妃……一家……势大……” 沈清梧瞬间明白了!贵妃发难,目标从来就不仅仅是她们两人,甚至不只是裴玉瑶!从端阳宴的试探,到离宫的发难,一切的一切,都是冲着裴相国,冲著太子去的!她们两个,不过是这场滔天政鬥中最微不足道、最先被碾碎的棋子! “这令牌……”裴玉瑶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玄鐵令上,“是父亲……早在风起之初……便暗中求得的……一道保命符……他预感到……大厦将倾……唯有此法……或可……保全一二……”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酸楚与敬佩。裴相国早已洞察先机,却无力回天,只能为最坏的结果,留下这最後一线生机。 “他没法……将令牌……送至我手中……”裴玉瑶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让我……无论如何……活下去……” 所以,她才能从天罗地网中逃出,不仅仅是靠运气和猎户相助,更是靠这枚代表著皇权特赦的令牌,在关键时刻震慑了追兵,打开了一条生路! 沈清梧握紧了那枚冰冷的令牌,只觉得重逾千斤。这不仅是赦免,更是一位父亲在绝境中,对女儿最后的、沉重的爱与保護。 “京城……回不去了……”裴玉瑶睁开眼,看向沈清梧,眼神哀戚却坚定,“父亲生死未卜……裴家……恐已倾覆……” 她反手用力抓住沈清梧的手,指尖冰凉:“清梧……这令牌……能赦一人……我把它……带给你……” “不!”沈清梧失声尖叫,如同被烫到一般想要甩开那令牌,“这是裴相国给你的!是你保命的东西!我不要!” “听我说!”裴玉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声音陡然急促尖锐了些,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浑身颤抖,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沈清梧吓得连忙帮她顺气,泪流满面:“你别激动!别激动!我听著!我听著!” 裴玉瑶缓过气,死死攥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一字一句道:“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我……是裴家……你……只是被牵连……这令牌……你拿著……离开这里……越远越好……隐姓埋名……活下去……” “那你呢?!”沈清梧近乎崩溃,“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伤得这么重!你怎么办?!” 裴玉瑶看着她,忽然极淡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凄美而绝决:“我……是裴玉瑶……裴相国的女儿……有些责任……我逃不掉……也……不能逃……”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彷佛能穿透简陋的土墙,看到那风雨飘摇的京城:“总要有人……知道真相……总要有人……活下去……等待……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她转回头,目光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落在沈清梧脸上:“那个人……应该是你。” “不……不行……玉瑶,我不能丢下你……”沈清梧拼命摇头,泣不成声。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屋外突然传来掌柜急促的敲门声和压低的警告:“两位姑娘!不好了!有一队官兵朝着客栈来了!看服色是京里来的铁骑!快想法子!” 屋内两人脸色瞬间煞白! 京里的铁骑?!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怎么会这么快?! 裴玉瑶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化为惨然的绝望。她猛地看向沈清梧,将那枚玄鐵令牌狠狠塞进她手里,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走!从后窗走!进山!快!” “一起走!”沈清梧试图去拉她。 “我走不了了!”裴玉瑶猛地推开她,眼神凶狠得像一头护崽的母兽,“这令牌只能護一人!他们是冲我来的!你走!别让我恨你!” 外面的马蹄声和呵斥声已经清晰可闻!掌柜的焦急万分:“快啊!” 裴玉瑶深深看了沈清梧最後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不舍、决绝、爱意、期盼…… “清梧,活下去。”她说完,猛地扯过被盖过头顶,面向墙壁,不再看她。 沈清梧肝肠寸断,她知道,玉瑶是在用自己做靶子,为她争取最后的时间。 马蹄声已在客栈门口响起!砸门声轟然传来! 没有时间了! 沈清梧泪如雨下,她猛地跪倒在地,对著裴玉瑶的背影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後攥紧那枚滚烫的玄鐵令牌,踉跄著摸向後窗,翻身跃了出去! 身後,云来客栈大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官兵凶狠的呵斥声,掌柜惊慌的解释声,以及……一声极其轻微的、彷佛松了口气般的叹息。 沈清梧头也不回,咬碎了牙关,凭借着对后山地形的模糊记忆,一瘸一拐地、疯狂地冲向密林深处。 她不能回头。她必须活下去。 带著那枚沉重的赦免令,带著玉瑶以自身为牢换来的生机,带着无尽的痛与悔,逃向未知的、没有玉瑶的未来。 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如同她破碎的心。 第16章 密林深处 沈清梧一头扎进密林,身后客栈方向的喧嚣与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得她心胆俱裂。她不敢回头,拼命压抑着折返的冲动,任凭泪水模糊视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狂奔。 荆棘撕破了她的裙摆,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开细密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疼痛。掌心那枚玄铁令牌硌得生疼,冰冷与滚烫两种极端的温度诡异交织,仿佛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神魂。 玉瑶最后那一眼,那声叹息,还有那决绝的背影,在她脑中反复闪现,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们不过是深宫中两个身不由己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份不容于世的情愫,如同在悬崖边偷嗅一缕幽兰的芬芳。她们从未想过要争夺什么,为何那滔天的权争巨浪,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她们吞噬?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双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身后的声响也彻底被密林的寂静吞没,沈清梧才力竭地扑倒在一棵巨大的枯树根下,剧烈地喘息着。 夜枭在头顶发出凄厉的啼叫,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嚎。冰冷的夜风穿过林隙,吹在她被汗水和泪水浸湿的脸上,激起一阵寒颤。 她蜷缩在树根形成的狭小空间里,紧紧攥着那枚令牌,指甲掐进了掌心。 玉瑶怎么样了?那些京里来的铁骑会如何对待她?掌柜的会不会被牵连?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疯狂啃噬着她的理智。她想象着玉瑶被粗鲁地拖下床榻,戴上镣铐;想象着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失去最后的光彩;想象着…… “不……”她发出痛苦的呜咽,将脸深深埋入臂弯。 不能想。玉瑶用自己换来的生机,不是让她在这里崩溃绝望的。 玉瑶要她活下去。 “活下去……”沈清梧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三个字重如千钧,压得她脊背弯曲,却又像黑暗中唯一的光,逼着她必须抬起头。 她颤抖着抬起手,再次端详那枚令牌。冰冷的玄铁在稀疏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个“赦”字笔画峥嵘,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也透着无尽的讽刺。 赦免?这天下之大,皇权之威,却偏偏容不下两个女子的相守。 这令牌是裴相国在倾覆之际,为女儿挣来的一线生机。而玉瑶,却把这最后的生机,塞给了她。 沈清梧的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她明白玉瑶的选择—— 裴家倾覆,玉瑶身为裴家女儿,即便有令牌在手,也难以真正脱身,反而可能因为这御赐之物引来更疯狂的追捕和猜忌。而她沈清梧,一个“无足轻重”的被牵连者,或许才是这令牌能真正赦免、并能借此隐姓埋名活下去的人。 玉瑶把生路给了她,也把真相和未来的可能,压在了她的肩上。 “总要有人……知道真相……总要有人……活下去……等待……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玉瑶虚弱却坚定的话语犹在耳边。 沈清梧猛地擦干眼泪,眼底的绝望和慌乱渐渐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坚韧所取代。是的,她不能死,不能被抓。她必须带着这令牌,带着玉瑶用命护下来的真相,活下去。 她仔细地将令牌贴身藏好,冰冷的铁片贴着肌肤,激得她一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辨认方向。北地边境,山峦连绵,穿过这片山林,或许就能到达邻国地界。那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她撕下破烂的裙摆,草草包扎了手脚上较深的伤口,拄着一根枯枝,重新站了起来。每动一下,身体都叫嚣着疲惫与疼痛,但她的眼神却不再迷茫。 回头望了一眼客栈的方向,那片天空寂静无声,仿佛之前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幻觉。 “玉瑶,”她在心里默默起誓,声音低哑却清晰,“等我。无论你在哪里,是生是死,我一定会活下去。我会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我会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说完,她毅然转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步、坚定地向着密林更深处,向着未知的、充满艰险的生路,走去。 夜色浓稠,前路漫漫。 她的身影很快被黑暗的森林吞没,唯有那枚紧贴胸口的玄铁令牌,残留着一丝不属于这寒夜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第17章 风餐露宿 沈清梧在黑暗的密林中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脚踝的旧伤在冰冷潮湿的山地和过度劳累下再次发出抗议,剧痛钻心。但她不敢停下,身后的危险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不断向前。 玄铁令牌紧贴着她的胸口,冰冷坚硬,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这是玉瑶用命换来的,是她活下去的凭证,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蒙,林间开始响起清晨的鸟鸣。透过稀疏的树冠,能看到铅灰色的天空,预示着又一个阴冷的日子。 必须找个地方躲藏休息,否则不等追兵赶来,她自己就会先垮掉。 她艰难地爬上一处小坡,四处张望,发现坡下不远处似乎有一个被藤蔓和乱石半掩的山洞。她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挪下去,拨开藤蔓。 洞口不大,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土腥味和腐叶的气息。她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听到几声回响,似乎并不深,也没有野兽的动静。 暂且安全。 她钻进山洞,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顿时感到浑身像散架一样疼痛无力。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拿出怀中已经变得干硬的饼子,小口小口地艰难咽下。 吃完东西,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她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了流血的地方。然后,她掏出那枚令牌,在微弱的光线下仔细摩挲。 “赦”。 这个字代表着生路,也代表着玉瑶和裴家所承受的灭顶之灾。太子被废,裴相国倒台,贵妃一族权势熏天……这枚令牌是风暴中心唯一残存的碎片,落在了她的手里。 玉瑶让她活下去,等待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她紧紧握着令牌,泪水无声滑落。不是为自己孤身逃命的凄惶,而是为玉瑶的牺牲,为那份还未来得及完全绽放就被狂风暴雨摧折的感情。 她在山洞里休息了半日,吃了点东西,喝了点岩壁上渗出的积水,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脚踝依旧肿痛,但已能勉强行走。 下午,她决定继续赶路。必须远离云来客栈,越远越好。 她撕下衣摆,将令牌层层包裹,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确保不会丢失也不会发出声响。然后,她拄着树枝,再次踏上路途。 这一次,她走得更小心,尽量选择隐蔽的路线,避开任何可能有人烟的地方。她依靠太阳和星辰辨别方向,一路向北。 几天过去了,她风餐露宿,以野果野菜和溪水充饥。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意志却愈发坚韧。令牌的冰冷时刻提醒着她不能倒下。 偶尔,她会经过一些偏僻的村落。她不敢靠近,只能远远望着那些炊烟,听着隐约的鸡犬之声,想象着平凡安稳的生活是何等模样。那对她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一天夜里,她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点燃了一小堆篝火取暖,烤着好不容易捉到的两只田鼠。突然,她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搜捕的官兵?! 她立刻踩灭篝火,抓起烤得半熟的田鼠,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坳,躲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屏住呼吸向下望去。 只见一队大约十几人的骑兵举着火把,正在她刚才休息的地方附近徘徊。看服色,正是京中来的铁骑! “头儿,这里有生过火的痕迹!还是温的!”一个士兵喊道。 “人肯定没跑远!搜!仔细搜!上面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首的军官厉声喝道。 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晃动,脚步声和刀剑碰撞声越来越近。 沈清梧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令牌。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不能被抓到。绝对不能。 一个士兵举着火把朝她藏身的灌木丛走来…… 第18章 希望之地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灼热的气息几乎要燎到沈清梧的鬓发。她蜷缩在灌木丛最深的阴影里,连牙齿都在打颤,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那士兵骂骂咧咧地用刀鞘拨开灌木,锋利的刀刃擦过她藏身之处,斩断几根枝条。沈清梧闭上眼,几乎能闻到铁锈和汗渍混合的气味。 “妈的,什么都没有!”士兵嘟囔着,收回刀,“这鬼地方,连个兔子都藏不住吧?” 另一头传来呼喊:“这边有脚印!往西边去了!” 灌木丛前的士兵立刻被吸引,转身跑向同伴。脚步声渐远,火把的光晕也随之移开。 沈清梧瘫软在地,冷汗早已浸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后背,一片冰凉。她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疼痛。 不能停留。他们发现了脚印——或许是野兽的,或许是其他逃难者的——但迟早会意识到追错了方向。 她挣扎着爬起来,甚至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枯叶,朝着与西边相反的东面,更深、更黑暗的山林深处踉跄奔去。脚踝的剧痛再次袭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但她不敢停下,恐惧是最好的鞭策。 这一夜,她在黑暗中亡命奔逃,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臂和脸颊被树枝划出无数血痕。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精疲力竭的她才找到一个隐蔽的石缝,像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进去,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带来些许暖意。她饥肠辘辘,掏出怀里那两只早已冰冷僵硬的烤田鼠,机械地咀嚼咽下。食物粗糙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吃光,这是活下去的能量。 她检查了一下怀中的令牌,依旧冰凉坚硬地贴在胸口。又摸了摸另一侧,那枚羊脂白玉的梨花耳珰也安然无恙。这两样东西,是她与过去、与玉瑶唯一的联结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梧如同野人般在山林中穿梭。她学会了辨认哪些野果可以果腹,哪些草药可以简单处理伤口,如何寻找干净的水源。她变得越发警惕,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瞬间隐藏起来。 她一路向北,遇到村庄便远远绕开。偶尔能听到路过山民零星的交谈,拼凑出外界的信息:京城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暗流涌动;裴相国一党垮台,牵连甚广;边境似乎也不太平,时有摩擦。 这些消息让她心情沉重,却也更坚定了她活下去的信念。玉瑶用命换来的生机,裴相国暗中铺就的退路,绝不能白白浪费。 一个月后,她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瘦骨嶙峋的身体,走出了连绵的山林。眼前是一片相对开阔的丘陵地带,远处似乎有一条官道蜿蜒通向更北方。 根据她模糊的地域认知和之前零碎听来的信息,再往北,或许就能到达边境,甚至进入邻国。那是真正脱离追捕的希望之地。 但她此刻的状态实在太差了。衣衫褴褛,面色饥黄,脚伤未愈,几乎与乞丐无异。这样走上官道,太过显眼。 她在山林边缘徘徊了两日,观察着官道上的情况。偶尔有商队、驿卒或零散行人经过,看起来还算平静,并未见到大规模的盘查官兵。 最终,她决定冒险一试。她将脸和手臂涂上泥污,把头发弄得更加散乱,拄着一根看起来随时会断掉的粗树枝,伪装成一个逃荒的跛脚村姑。 她混入官道上零星的人流,低着头,尽量不引起任何注意。遇到有车队经过,她便缩到路边,等对方远去才继续前行。 如此走了两日,竟也平安无事。她甚至用身上仅存的几枚铜钱,在一个路边茶摊买到了几个真正的、热腾腾的馒头。那香甜的滋味让她几乎落泪。 然而,就在她以为希望在前时,危险再次降临。 这天下午,官道后方忽然传来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烟尘滚滚。一队约二十人的骑兵疾驰而来,盔甲鲜明,刀弓俱全,看旗号……竟是京营的缇骑! 沈清梧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缇骑出动,绝非寻常! 官道上的行人商旅纷纷惊慌避让。沈清梧也跟着躲到路边,深深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注视着那队越来越近的骑兵。 为首的一名将领猛地一抬手,队伍骤然减速,竟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搜!”那将领声音冷硬,“奉旨捉拿钦犯!所有行人,一律接受查验!” 士兵们立刻下马,如狼似虎地扑向路边的行人,粗暴地拉扯检查,呵斥声、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 沈清梧浑身冰冷,几乎无法呼吸。她看到那些士兵拿着画像,一个个比对过往行人的面孔!虽然她此刻污秽不堪,但仔细看,未必认不出来! 怎么办?跑?往哪里跑?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战马? 不跑?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还会辜负玉瑶! 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路边不远处有一个陡坡,坡下是茂密的荆棘丛和一条浑浊的河流。 没有时间犹豫了! 就在一名士兵朝着她走来的瞬间,沈清梧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陡坡冲去! “站住!”士兵厉声大喝,拔腿追来! 其他骑兵也被惊动,纷纷看来! 沈清梧什么都不顾了,纵身就往陡坡下跳!身体在陡坡上翻滚碰撞,荆棘撕扯着她的皮肉,但她死死护住怀里的令牌和耳珰。 噗通! 她重重摔进了冰冷浑浊的河水里,呛了好几口水。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不顾一切地顺着湍急的河水向下游漂去。 岸上传来怒骂声和箭矢破空的声音!几支利箭射入她身边的水中,溅起老高的水花。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底,借着水流的推力拼命向前游。河水冰冷刺骨,伤口遇到河水更是疼痛难忍,但她只有一个念头:逃!必须逃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几乎耗尽,她才敢冒出头来换气。回头望去,岸上早已不见了追兵的踪影,只有空旷的河岸和远处模糊的官道。 她挣扎着游到对岸,精疲力尽地爬上岸边的泥地,瘫倒在那里,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剧烈咳嗽喘息,冰冷的河水从口鼻中不断流出。 她活下来了。 又一次。 她躺在泥泞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很想放声大笑,又想嚎啕大哭。 但最终,她只是挣扎着坐起来,检查了一下怀中的东西。令牌和耳珰都在,用油布包得严实,并未浸水。 她拧干湿透的、更加破烂的衣衫,辨认了一下方向。官道是不能走了,必须再次进入山林,绕更远的路。 前路依旧漫长,危机四伏。 但她摸了摸胸口那枚冰冷的令牌,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玉瑶,我会活下去。无论多难,我一定会走到你能找到我的地方。 她拄着那根早已折断的树枝,重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再次走向北方密林的深处。背影单薄却执拗,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将她摧毁。 作者有话说:明天返校啦,这次要连上九天,返校当天还要月考呜呜呜,结果我们学校还是单休啊啊啊我感觉我可能会死学校里呜啊啊想回初中[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希望之地 第19章 猎户 沈清梧再次遁入北地苍茫的山林。秋意渐浓,寒风刮在脸上已带了些凛冽的意味。她身上的单衣早已无法抵御寒冷,食物也越发难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汽,脚上的冻疮和旧伤反复折磨着她,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 她只能依靠寻找猎户遗弃的简陋窝棚、或者天然的山洞过夜,捡拾枯枝生起小小的火堆取暖,火光摇曳中,她总是忍不住摩挲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和温润的玉梨花,这是她与过往唯一的联系,也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信念。 “活下去,等云开雾散。”玉瑶的话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 然而,命运并未停止对她的磋磨。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带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片一夜之间覆盖了山峦,也彻底封死了她前行的路。 沈清梧缩在一个狭小透风的山洞里,望着洞外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心头第一次涌上彻底的绝望。食物告罄,柴火将尽,严寒无孔不入。她发起了高烧,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在昏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长安,回到了听雪阁。梨花盛放,琴音袅袅,裴玉瑶穿着湖蓝色的衣裙,对她浅浅笑着,唤她“清梧姐姐”…… “玉瑶……”她无意识地呓语着,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无声无息地冻毙在这荒山雪洞之中时,洞外传来了踩雪的咯吱声,以及模糊的人语。 是追兵吗?还是……? 她用尽最后力气攥紧了怀中的令牌,警惕地望向洞口,身体却因高烧和寒冷无法动弹。 洞口遮挡的枯枝被小心地拨开,一道身影逆着雪光探了进来。那是一个穿着厚实皮袄、面容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老猎户,他看到洞内几乎冻僵的沈清梧,明显吃了一惊。 “老天爷!这鬼天气,咋还有个女娃子在这儿?”老猎户的声音粗嘎却带着一丝关切。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猎户打扮的年轻人,见状也凑了过来:“爹,她还活着吗?” 老猎户探了探沈清梧的鼻息,又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眉头紧锁:“还活着,但烧得厉害,得快些弄回去!” 沈清梧想挣扎,想拒绝,但极度的虚弱让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任由那老猎户将他厚重的皮袄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背了起来。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沈清梧即使昏迷中也紧紧攥着的、露出少许轮廓的令牌上,眼神闪过一丝疑惑,但老猎户催促道:“别瞅了,快搭把手!救人要紧!” 父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将沈清梧背回了山脚下他们简陋却温暖的木屋。 沈清梧时昏时醒,模糊感觉到有人给她喂下滚烫的姜汤和苦涩的草药,用手搓揉她冻僵的四肢。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也让她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她躺在铺着兽皮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弥漫着食物和草药的混合气味。 老猎户的妻子,一个面容慈祥的妇人,正坐在炕边缝补衣物,见她醒来,立刻露出笑容:“哎呦,姑娘你可算醒了!感觉好些没?你都昏睡两天两夜了,可吓坏我们了。” 沈清梧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妇人连忙端来温水,小心地喂她喝下。 “谢…谢谢…”沈清梧声音嘶哑微弱,眼神却充满了警惕和不安。她下意识地摸向胸口,令牌和耳珰都还在,这让她稍稍安心,但眼前的处境依旧未知。 妇人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别怕,我当家的是个猎户,前几天下雪上山查看陷阱,碰巧发现了你。你冻坏了,还发着高热,我们就把你带回来了。这儿是北地边境的黑水村,偏僻得很,没人会来打扰。” 这时,老猎户和他儿子也闻声走了进来。老猎户看着沈清梧,叹了口气:“女娃子,你打哪儿来?咋一个人在那大雪封山的时候跑到老林子里去了?这要不是碰上我们,你可就……” 沈清梧垂下眼睫,心中飞快权衡。这家人看起来淳朴善良,救了她性命。但过去的教训让她不敢轻易信任任何人。她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连累他们。 “我…我叫阿梧,”她用了名字里的一个字,声音低哑,“家乡遭了灾,爹娘都没了……听说北边能寻条活路,就一路逃荒过来……没想到遇上大雪,迷了路……”她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身世,语气尽可能显得柔弱无助。 老猎户和妻子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同情。边境之地,战乱灾荒流离失所的人他们见多了。 “可怜见的……”老猎户的妻子抹了抹眼角,“那你就在这儿好好养伤吧,先把身子骨养好再说。” 于是,沈清梧就在这户姓石的老猎户家中暂时住了下来。她伤势不轻,冻伤和高烧都需要时间调养。石大娘悉心照料着她,给她换药熬汤。石猎户父子则每日依旧上山打猎,维持生计。 沈清梧心怀感激,也尽力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缝补、打扫、帮着料理猎回来的山货。她沉默寡言,举止间却带着一种与村姑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让石家人觉得她或许出身并非寻常农户,但出于善意,并未多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清梧的伤渐渐好转。她偶尔会旁敲侧击地向石大娘打听外面的消息,尤其是关于京城的。但黑水村太过偏僻,消息闭塞,石大娘所知甚少,只隐约听说去年京城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好多大官都倒了霉,但具体如何,她也说不清楚。 沈清梧的心始终悬着。玉瑶怎么样了?裴家如何了?那场政斗最终结局是什么?她一无所知。怀中的令牌像一块冰,时刻提醒着她肩负的秘密和未卜的前路。 她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一旦身体恢复,她必须继续北上,越过边境,才能真正安全。 然而,边境地区的气氛似乎也越来越紧张。石猎户父子近日下山时,带回的消息越来越令人不安:边境守军增加了巡逻,盘查变得严格,甚至听说邻近的村子有生面孔在暗中打听什么。 沈清梧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是冲着她来的吗?还是边境局势有变? 一天夜里,石猎户从镇上换盐回来,脸色凝重地把沈清梧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阿梧姑娘,今天在镇上,我看到几个官差拿着画像在暗中查问……虽然画像上的人看起来比你光鲜不少,但那眉眼……我看着有几分像你。”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打听的是一个从京城逃出来的女犯,说是牵扯了天大的案子……”石猎户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姑娘,你跟我们交个底,你……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沈清梧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她知道,瞒不下去了。这户善良的人家救了她,她不能让他们因她而陷入险境。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了下去。 “石大叔,石大娘,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她抬起头,眼中含泪,却目光清澈,“我确实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但我并非罪犯。我是卷入了一场天大的冤屈,有人要杀我灭口……救我的那位贵人,用自己的命换了我逃出来的机会……我身上带着重要的证物,必须活下去,必须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她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点出了关键。她拿出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刻着“赦”字的玄铁令牌,递给石猎户看。“这是御赐的赦免令,能证明我所言非虚。他们追捕我,就是为了这个。” 石猎户虽然只是个边境猎户,但也认得那玄铁令牌绝非寻常之物,上面那一个“赦”字更是透着皇权的威严。他拿着令牌的手都有些颤抖,和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凝重。 沉默良久,石猎户将令牌郑重地交还给沈清梧,沉声道:“孩子,这东西你收好,绝不能轻易再示人。”他叹了口气,“我们虽是小民,但也懂得忠义二字。你既然有冤屈,又有这御赐之物,我们信你。只是这村子……你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 石大娘也抹着泪点头:“是啊,那些官差要是查过来……” “我明白。”沈清梧哽咽道,“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和收留之情。我明日……不,我今晚就走!绝不能连累你们!” “傻孩子,这大晚上的,你能去哪儿?”石大娘拉住她,“就算要走,也得准备一下。当家的,你看……” 石猎户沉吟片刻,果决道:“走是要走,但不能盲目乱闯。北边边境查得严,不能直接过。我知道一条老猎人才走的隐秘小路,能绕过主要关卡,通到北边的黑风峪。那边虽然荒凉,但听说最近有些从中原逃难过去的人聚集成个小村落,或许能暂时安身。” 他看向儿子:“石头,你明天一早,就说进山打猎,送阿梧姑娘一程,务必把她安全送到黑风峪附近。” 年轻人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爹,你放心!” 沈清梧看着这淳朴善良的一家人,泪水再次涌出。她重重地磕了个头:“石大叔,石大娘,石头哥,你们的恩情,沈……阿梧永世不忘!” 当夜,石大娘连夜为她准备了干粮、一件厚实的旧皮袄和一些伤药。石猎户则仔细地跟她讲解了那条隐秘小路的走法和注意事项。 第二天天不亮,沈清梧便换上石大娘的旧衣,裹紧皮袄,将令牌和耳珰仔细藏好,在石头哥的护送下,再次踏入了茫茫雪山。 这一次,她不再是完全的孤身一人。身后有善良的牵挂,前方虽依旧未知,但至少有了一个暂时的、模糊的目的地。 风雪依旧,前路艰难。但生的意志,从未如此强烈。 她一定要走到黑风峪,活下去,等到真相大白,云散月明的那一天。 第20章 黑风峪 山风卷着雪沫,扑打在沈清梧脸上,刀割似的疼。石头沉默地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宽厚,熟练地用猎刀劈开挡路的枯枝,每一步都踩得扎实稳当。 这条所谓的“小路”,几乎看不出路的形状,完全被积雪和乱石覆盖,蜿蜒在陡峭的山脊之间,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若非石猎户这样的老山民指引,外人绝无可能找到。 沈清梧咬紧牙关,忍着脚踝的酸痛,努力跟上石头的步伐。皮袄很厚重,挡住了部分风寒,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依旧让她阵阵咳嗽。 石头偶尔会停下来等她,递过装水的皮囊,眼神里有关切,却不多话,只简短地提醒:“当心脚下。”“前面风大,抓紧岩壁。” 沈清梧感激地点头,心中却愈发沉重。这份恩情,她不知何日能报。而前路的艰险,像这望不到尽头的雪山,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两人一路无话,只在风雪稍歇时匆匆啃几口冻硬的干粮。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两天一夜。 第二天黄昏,他们终于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石头指着下方一处被群山环抱、隐约可见些许微弱灯火的山谷,低声道:“那就是黑风峪。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再靠近,容易被峪里的人发现,他们……对外来人很警惕。” 沈清梧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山谷地势险要,入口似乎极为狭窄,易守难攻。谷中散落着一些低矮的房屋,炊烟袅袅,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模样,却又透着一股封闭排外的气息。 “石头哥,多谢你。”沈清梧郑重地向石头行了一礼,声音哽咽,“救命之恩,护送之情,阿梧铭记在心。” 石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腼腆,摆摆手:“快别这么说。爹娘嘱咐了,让你好好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沈清梧,“这是我娘偷偷给你塞的,几张烙饼,还有点盐巴。你……保重。” 说完,他不等沈清梧再道谢,转身便沿着来路快步离开,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林里。 沈清梧握着那尚存体温的布包,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寒风吹起她的发梢,也吹干了眼角的湿意。 现在,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振作精神,朝着山谷的方向小心翼翼地下山。 接近谷口时,她变得更加谨慎。果然如石头所说,峪口有天然形成的巨石屏障,仅容两三人并行通过,地势险要。她甚至观察到暗处似乎有瞭望的哨位。 她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在谷口外的山林里找了个避风处躲藏起来,观察着进出的人。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她才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黑风峪。 峪内比外面看起来要大,房屋零星散布,大多简陋破败。人们似乎睡得早,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微弱的油灯光芒。她听到几声犬吠,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她像一个影子,在黑暗的巷道里穿行,寻找着可能容身之所。最终,她在峪落最边缘、靠近山壁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半塌的废弃土窑洞,似乎以前是烧炭人用的。 窑洞很小,里面堆着些烂木头和枯草,散发着霉味,但至少能挡风遮雪。 沈清梧松了口气,这或许就是她暂时的栖身之地了。 她不敢生火,借着从洞口透进的微弱雪光,啃了几口冰冷的烙饼,然后用枯草堵住洞口漏风的地方,蜷缩在角落里,裹紧皮袄,疲惫地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梧就像一只谨慎的野猫,在黑风峪边缘小心翼翼地活着。她白天几乎不出窑洞,只在夜深人静时才出来寻找水源和一点点能吃的东西——野果、冻僵的根茎,甚至偷偷去摸人家堆在外面的、品相最差的冻菜帮子。 峪里的人似乎都是各地逃难而来的流民,组成复杂,彼此之间也带着疏离和警惕。没人注意到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如同透明人般的少女。偶尔有孩子看到她苍白的脸闪过墙角,也只当是眼花或者见了鬼,吓得跑开。 她观察着,学习着。听着峪里人的闲聊,慢慢拼凑信息。这里的人大多是为了躲避战乱、苛政或仇家才聚到此地,鱼龙混杂,有自己的规矩,排斥外人,但也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掌管峪里事务的,似乎是一个被称为“魏爷”的老者,据说以前是个走镖的镖师,有些威望。 沈清梧不敢轻易接触任何人,她身上的秘密太沉重,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她只是默默地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身体完全康复,等待一个或许能继续北上的时机。 然而,她的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天深夜,她悄悄出来寻找食物时,撞见几个醉醺醺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外地来的、试图在黑风峪落脚的单薄少年勒索殴打。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苦苦哀求,那几个汉子却越发嚣张。 沈清梧本欲躲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其中一个汉子下手极重,眼看要将那少年打死。少年绝望的眼神,刺痛了她记忆深处某些画面。 鬼使神差地,她捡起地上一块坚硬的冻土块,用力砸向那个下手最狠的汉子后脑! “谁?!”那汉子吃痛,猛地回头,醉眼朦胧地寻找袭击者。 其他几人也停了下来。 沈清梧从阴影中走出来,声音嘶哑却冰冷:“放开他。你们想要钱,我这儿有点。” 她拿出石大娘给她的、仅剩的几枚铜钱。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试图用钱解决。 那几个汉子看到她是个瘦弱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即发出猥琐的笑声:“哟?哪儿来的小娘皮?还想学人出头?” 那被打得半死的少年趁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汉子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沈清梧身上。他们围了上来,眼神令人作呕。 “钱我们要,人……爷们儿也要!”为首的汉子狞笑着伸手抓来。 沈清梧心脏狂跳,步步后退,手悄悄摸向怀中。那里有她防身用的、磨尖了的骨片——是用吃剩的兽骨偷偷磨的。 就在那脏手即将碰到她的瞬间,一道苍老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 一个穿着旧棉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者,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他身后跟着两个身材精悍的年轻人。 那几个醉汉一看清来人,酒顿时醒了大半,气势矮了半截,讪讪道:“魏…魏爷……” “黑风峪的规矩,都忘了?”魏爷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欺负妇孺,勒索外人,是想被扔出峪去自生自灭吗?” “不敢,不敢!魏爷,我们……我们就是喝多了,闹着玩……”几个汉子点头哈腰,慌忙退走,瞬间作鸟兽散。 巷子里只剩下沈清梧和魏爷几人。 魏爷的目光落在沈清梧身上,上下打量着她。她虽然穿着破旧,脸上也有污渍,但那挺直的脊梁和眼神中尚未完全磨灭的某种东西,与这峪里大多数的流民截然不同。 “丫头,你不是峪里的人。什么时候来的?”魏爷问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清梧心知瞒不过,低声道:“刚来不久……只想寻个地方落脚,并无恶意。” 魏爷沉默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黑风峪有黑风峪的规矩。收留外人,不是不行,但要守规矩,也要有用处。你……会什么?” 沈清梧心中一紧。她知道这是机会,也是考验。她不能暴露身份,但必须展现出价值才能留下。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认得几个字,会算些账目。若……若有需要,也能帮忙缝补浆洗。”她隐瞒了最擅长的琴艺,那太容易引人联想。 魏爷似乎有些意外,这年头,逃难的女人不少,但识文断字的却不多。他沉吟了一下,对身后一个年轻人道:“带她去西头废窑那边帮着整理皮子,记记账。看看她的手艺。” 他又看向沈清梧:“丫头,在黑风峪,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长。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明白吗?” “明白。谢魏爷。”沈清梧低下头,恭敬应道。 她知道,她暂时获得了在这黑风峪苟延残喘的资格。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跟着那年轻人离开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北方。群山之后,就是边境,就是真正的自由之地。 然而,黑风峪像一张无形的网,她刚刚落入其中。想要挣脱,需要时间和机会。 她摸了摸怀中那两样冰冷和温润的物件,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 无论还要等待多久,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荆棘。 活下去。 等下去。 这是她对玉瑶,唯一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终于放周末了啊再不放学我就要猝死了呜呜呜连上九天过得我都没有时间概念了结果这学校还是单休。。。啊啊啊想念我的初中生活[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黑风峪 第21章 转机 黑风峪的日子,像山谷里凝滞的雾,缓慢而压抑。沈清梧被安排在西头一处简陋的皮货作坊里。这里堆满了硝制好的、半成品或是等待处理的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腥膻和药水味。 她的工作琐碎而辛苦。清点皮张数量,记录品相等级,帮着晾晒、分拣,偶尔也做些缝补的零活。作坊里多是些沉默寡言、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妇人,或是几个同样来历不明、在此讨生活的汉子。大家各自忙碌,很少交谈,眼神里多是麻木和戒备。 沈清梧低着头,努力做好分内的事。她识字会算,账目做得清晰,手指也灵巧,缝补的针脚细密均匀,很快便让管事的挑不出错处。她谨记魏爷的警告,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言,像一个真正的、只为一口饭而挣扎的流民。 然而,她身上那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以及偶尔抬头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与麻木截然不同的光,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作坊里有个叫刀疤刘的汉子,据说是犯了事逃到这里的,仗着有几分力气和凶悍,在峪里也有些蛮横。他几次三番想凑近沈清梧,言语间带着不干不净的调笑和打探。 “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以前怕是没干过这种粗活吧?打哪儿来的啊?” “识文断字?啧啧,莫非是哪家落难的小姐?” 沈清梧总是低着头避开,或是用最简洁的话应付过去,手下活计不停。她不想惹事,只想尽可能低调地熬过去。 但这隐忍似乎让刀疤刘越发觉得她可欺。一天收工后,人差不多散尽了,刀疤刘故意磨蹭到最后,堵住了正要回窑洞的沈清梧。 “跑什么呀?跟哥哥说说贴心话儿?”他喷着酒气,笑嘻嘻地伸手要来摸沈清梧的脸。 沈清梧猛地后退一步,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刀疤刘嗤笑,“在这鬼地方,拳头就是尊重!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说着又要扑上来。 沈清梧心一横,不再后退,反而迎着他浑浊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魏爷的规矩,不准欺负妇孺。你今日动我一下,明日就会被扔出峪去喂狼。不信,你试试看。”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提到魏爷,刀疤刘的动作明显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他狐疑地打量着沈清梧,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虚实。 沈清梧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枚磨尖的骨片,掌心全是冷汗。 僵持了片刻,刀疤刘终究没敢真的动手,悻悻地啐了一口:“哼,装什么清高!给爷等着!”说罢,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清梧看着他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退却。像刀疤刘这样的人,就像闻到腥味的鬣狗,不会轻易放弃。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她回到冰冷的窑洞,蜷缩在草堆里,拿出那枚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玉瑶的脸庞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带着决绝和期盼。 “清梧,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北边边境盘查严密,黑风峪看似是庇护所,实则是另一个囚笼。她身无长物,举目无亲,如何才能跨越那最后的屏障?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一点点淹没上来。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困境压垮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几天后,作坊里接到一批要紧的活计,是峪里要用来跟外面偷偷换盐铁的重要皮货,要求极高。管事的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负责最后清点核算的老账房突然病倒了,账目一团乱麻。 眼看交货期限将近,若是出了差错,整个作坊都要受重罚。管事的急得团团转,对着那堆杂乱的单据唉声叹气。 沈清梧在一旁默默看着,犹豫了很久。出头意味着可能暴露,但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获取信任、甚至打探消息的机会。 最终,她走了过去,低声道:“管事,我……或许可以试试。” 管事的正烦躁,闻言没好气地瞪她:“你?你能干什么?添乱!” 沈清梧没有争辩,只是拿起一张单据,快速扫了一眼,然后清晰准确地报出了上面的皮张种类、数量和对应的品相等级,甚至指出了其中一个计算错误。 管事的愣住了,惊讶地看着她。 沈清梧垂下眼:“我以前……在家里,帮过账房先生些许忙。” 管事的将信将疑,但实在无人可用,死马当活马医,便将一堆单据推给她:“那你试试!天黑前必须理清楚!” 沈清梧点点头,立刻坐到角落,铺开纸张,拿起笔——这是她来到黑风峪后,第一次重新握笔。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生疏,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角落里响起,清晰而富有韵律。那些纷乱的数字和条目在她手下很快变得井井有条。 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将所有账目理得清清楚楚,誊抄得工工整整,甚至还将其中几处不易察觉的错漏和模糊之处一一标出。 当她把整理好的账册交给管事时,管事的看着那清晰漂亮的字迹和条理分明的账目,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这都是你做的?” 沈清梧轻轻“嗯”了一声。 管事的脸上瞬间阴转晴,拍着大腿连声道:“好!好!太好了!真是帮了大忙了!”他看沈清梧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漠然变成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魏爷耳朵里。 第二天,魏爷便让人把沈清梧叫了过去。还是在那个简陋的屋子里,魏爷打量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 “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魏爷缓缓开口,“窝在那个皮货作坊,倒是屈才了。” 沈清梧心中一紧,不知是福是祸,只能低声道:“混口饭吃,不敢称才。” 魏爷手指敲着桌面,沉吟片刻:“峪里缺个能写会算、心思细的人。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帮忙处理些文书往来,记记账目。如何?” 沈清梧心跳骤然加速。跟在魏爷身边!这意味着她能接触到更多信息,甚至可能接触到峪里与外界那隐秘的通道!这无疑是巨大的机会! 但风险也同样巨大。离权力中心越近,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迅速权衡利弊,然后低下头,恭敬道:“谢魏爷赏识。阿梧一定尽心尽力。” 从那天起,沈清梧便离开了皮货作坊,到了魏爷处理事务的地方——一间位置相对僻静、防守也更严实的石屋。她的工作依旧繁琐,整理峪里的物资记录,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甚至偶尔会看到一些与峪外零星交易的账目。 她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记的不记,只是默默地将经手的一切信息碎片记在心里。她发现黑风峪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它通过几条极其隐秘的渠道,与峪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换取必需的盐、铁、药品等物资。 而其中一条最隐蔽、据说也最危险的通道,似乎就是通往北边境外。 她的心再次活络起来。希望像黑暗中微弱的光,虽然遥远,却真实存在。 然而,她地位的微妙变化,也引来了更多的目光。刀疤刘之流不敢再明着骚扰,但暗地里的窥探和嫉恨却并未减少。她也更能感受到魏爷看似平静的目光下,那深藏的审视和算计。这个老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一天,她在整理一摞旧年文书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张被压在箱底的、略显特殊的货单。上面记录的并非寻常物资,而是几样京畿一带才有的、颇为精巧的丝绸和瓷器,收货方是一个模糊的代号,而经手人签名处,有一个极其潦草、但她依稀能辨认出的姓氏—— 裴。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停止了呼吸! 裴?! 是巧合吗?还是……?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货单按原样放回底部,继续手上的工作,但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连几天,她都在暗中留意。终于,又让她发现了几条类似的、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的交易记录,数量不大,物品特殊,经手人签名要么是那个潦草的“裴”字,要么就是一个奇怪的印记。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黑风峪,或者说魏爷,可能与裴家有一条极其隐秘的联系通道!这条通道或许已经废弃,或许还在极其偶尔地运作! 裴相国……难道早在多年前,就在这远离京城的边境之地,布下了这样一条暗线?这枚赦免令,是否最终也是想通过这条线送到玉瑶手中?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狂喜冲击着沈清梧。她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父亲深谋远虑的冰山一角! 她必须确认!必须想办法接触这条线! 但如何开口?向谁开口?直接问魏爷?风险太大,万一猜错,万劫不复。 她陷入了新的焦虑和挣扎之中。希望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窗户纸。 就在她苦苦思索对策之时,峪里发生了一件意外。 一队负责外出换取药材的人,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边境巡邏队的伏击,死伤惨重,只有两人带伤逃回,而换来的救命药材尽数丢失。 峪里顿时笼罩在一片悲愤和恐慌之中。受伤的人得不到及时救治,痛苦呻吟。魏爷脸色铁青,峪里气氛空前紧张。 沈清梧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绝望的面孔,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她知道,机会来了。风险巨大,但或许是唯一能打破僵局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走向魏爷处理事务的石屋,门口守卫认得她,并未阻拦。 屋内,魏爷正对着地图眉头紧锁,几个峪里的头面人物也面色凝重。 沈清梧走到魏爷面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跪下。 “魏爷,”她抬起头,声音清晰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知道一条或许能快速弄到药材的途径。”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魏爷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说什么?” 沈清梧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心跳如鼓,却一字一句道:“但我需要魏爷答应我一个条件,并告诉我一件事。” “哦?”魏爷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听不出喜怒,“什么条件?什么事?” 沈清梧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感受着那枚玉梨花的轮廓,缓缓道:“条件很简单,药材到手后,给我一个安全的、离开黑风峪北上的机会。” “至于那件事……”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魏爷,“我想知道,那条代号‘青君’的旧线,如今……还能不能通?” “青君”二字出口的瞬间,魏爷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却石破天惊的震动! 他死死地盯着沈清梧,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针可闻。 良久,魏爷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