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官道尘土飞扬。沈清梧拄着粗糙的树枝,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裴玉瑶给的丸药药效正在褪去,脚踝的剧痛卷土重来,更锥心的是脑海中不断闪回的画面——玉瑶决然转身引开追兵的背影,苍白却狠厉的眼神,还有那印在额间冰凉湿润的触感。
“无论多久,我会去找你。”
这句话是支撑她拖着残腿、不敢倒下的唯一信念。
她不敢走官道,只沿着荒僻的小路和田野边缘艰难挪移。渴了喝点溪水,饿了啃些野果或向沿途村落乞讨一点干粮。那沉甸甸的钱袋她不敢轻易动用,生怕露了行迹。身上的深色衣衫早已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沾满泥污血渍,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几天,时间变得模糊,只有日升月落和永不间断的疼痛提醒着她还活着。脚踝肿得吓人,颜色乌紫,每一次落地都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她必须赶到“云来客栈”。那是玉瑶用命给她指出的方向。
终于,在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她远远看到了前方隘口处挑出的一面破旧酒旗,上面模糊可见“云来”二字。那客栈看起来十分简陋,土墙木窗,像是随时会被山风吹垮。
希望如同微弱的光,照亮了她几乎枯竭的心田。她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一瘸一拐地朝着那盏在暮色中摇曳的孤灯挪去。
还未到门口,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伙计模样的人端着盆水出来,正要泼在门口,一眼瞧见了踉跄走近、形如乞丐的沈清梧。
那伙计眉头立刻皱起,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等沈清梧开口,便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哪里来的叫花子?滚远点!别碍着爷们做生意!”
沈清梧喉咙干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掌…掌柜……我找掌柜……”
“掌柜也是你见的?”伙计嗤笑一声,打量着她破烂的衣衫和明显扭曲的脚,“快滚!不然放狗咬你了!”
沈清梧心急如焚,眼看就要到达希望之所,却被拦在门外。她猛地想起什么,颤抖着手伸向怀中,想要掏出那枚玉梨花耳珰。
就在此时,客栈里传来一个略显苍老沉稳的声音:“柱子,外面吵什么?”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目光扫过沈清梧,在她那双虽然污浊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颜色的鞋子和紧抱着怀中布包(里面是路引和钱袋)的姿态上停顿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掌柜的,就是个要饭的,我这就赶她走!”那伙计连忙道。
沈清梧抓住机会,也顾不上掏出耳珰了,直接将裴玉瑶给的那份路引递了过去,声音嘶哑:“掌柜……有人让我……来找您……”
那掌柜接过路引,并未立刻打开,只是又仔细看了沈清梧一眼,尤其是她那双因疼痛和焦虑而异常明亮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对那伙计摆摆手:“柱子,去灶房看看火。”
伙计愣了一下,似乎不解,但还是应了一声,疑惑地瞪了沈清梧一眼,转身进去了。
掌柜这才缓缓打开那份路引,目光快速扫过,手指在某个不起眼的印记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再抬头时,眼神复杂了许多。
“姑娘,”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这路引,是哪来的?”
沈清梧心一横,终于将怀中那枚沾着血污的玉梨花耳珰掏了出来,递到掌柜面前。
看到那枚耳珰的瞬间,掌柜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迅速接过耳珰,攥入手心,然后对沈清梧低声道:“先进来再说。”
他侧身让开通道。
沈清梧几乎是跌撞着跨进了客栈的门槛。店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点着一盏油灯,散发出劣质油脂的味道。零星几个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掌柜的引着她,并未在堂内停留,而是直接穿过后厨,来到后院一间极其僻静狭窄的柴房旁的小屋。
“姑娘,委屈你先在这里歇脚。”掌柜的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板床和一张破旧木桌,“你伤得不轻,我去给你拿些金疮药和吃食。记住,无论谁问起,都不要说认识给你路引的人,更不要提起这枚耳珰。对外,你只是我远房侄女,投亲路上遭了劫匪,扭伤了脚,明白吗?”
他的语气急促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
沈清梧心中稍安,看来玉瑶没有信错人。她用力点头:“多谢掌柜,我明白。”
掌柜的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关切,有探究,更有一丝沉重的忧虑。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先安心养伤。外面……风头很紧。”
说完,他匆匆掩上门离去。
很快,他送来了干净的清水、简单的饭食、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还有一套粗布衣裙。
“换上吧,你身上的衣服不能再穿了。”他放下东西,没有多问一句她的来历和伤势缘由,只是又叮嘱了一句,“没事不要出来走动。”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梧就藏在这间昏暗的小屋里养伤。掌柜的每日送来饭食和汤药,话很少,但照顾得颇为周到。那个叫柱子的伙计似乎被严厉告诫过,虽然眼神依旧好奇,却也不敢再来打扰。
脚踝的伤在草药和休息下渐渐好转,虽然走路仍有些跛,但剧痛已消。身体逐渐恢复,心里的焦灼却与日俱增。
玉瑶怎么样了?她成功脱身了吗?贵妃的怒火会不会烧到裴家?这小小的客栈,真的能永远藏住她吗?
她不敢打听,只能每日透过窗户缝隙,看着外面一方小小的天空,度日如年。
这天夜里,窗外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沈清梧被雷声惊醒,心中莫名一阵心悸,再也无法入睡。
忽然,她似乎听到后院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异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又像是压抑的闷哼!
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是野猫?还是……?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借着闪电划破夜空的瞬间惨白光芒,她看到后院泥泞的地上,竟然趴伏着一个黑影!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那个身影,那人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又一道闪电落下!
这一次,沈清梧看得更清楚了——那身影穿着墨绿色的、早已被雨水浸透撕烂的衣衫!那身形……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
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猛地推开窗户,也顾不上脚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暴雨之中,扑到那个身影旁边!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她颤抖着手,拨开那人糊在脸上的、沾满泥泞的乱发。
闪电再次撕裂夜幕。
一张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唇瓣毫无血色的脸暴露在电光之下。
尽管沾满污泥,尽管消瘦脱形,沈清梧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裴玉瑶!!!
“玉瑶!!!”一声凄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沈清梧的喉咙,被淹没在滚滚雷声之中。
她疯了一般将裴玉瑶抱在怀里,触手一片冰凉,几乎感觉不到体温!裴玉瑶的额头滚烫,却又浑身湿透冰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高墙深院的离宫,或者安全的相府吗?她怎么会变得这副模样,出现在这北地边境的暴雨之夜?!
“玉瑶!玉瑶你醒醒!你看看我!”沈清梧徒劳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滑落。
裴玉瑶毫无反应,只有长长的睫毛在闪电照耀下,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身后的房门被猛地拉开,掌柜的举着油灯冲了出来,看到院中景象,脸色瞬间大变!
“快!抬进去!”他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立刻冷静下来,上前帮忙,和沈清梧一起,艰难地将昏迷不醒的裴玉瑶抬进了小屋,放在那张简陋的板床上。
油灯下,裴玉瑶的状况更加触目惊心。她浑身湿透,衣衫破烂不堪,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痕,有些是旧伤,有些还在微微渗血,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灰败,唯有那紧紧蹙起的眉尖,还残留着一丝熟悉的倔强。
掌柜的迅速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脸色凝重至极:“气息很弱,脉象浮乱,她在发热!”
他转身快步出去,很快端来了热水、干净布巾和一瓶看起来更好的伤药。
沈清梧跪在床边,用颤抖的手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裴玉瑶脸上的污泥和雨水。指尖触碰到的皮肤烫得吓人。
“玉瑶……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语无伦次,眼泪止不住地掉。
掌柜的沉默地在一旁帮忙处理裴玉瑶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低声道:“我先帮她处理外伤,退热要紧。姑娘,你去弄点温水来,试着喂她喝下去一点。”
沈清梧慌忙照做。
这一夜,在小屋昏黄的油灯下,两个人心急如焚地忙碌着。喂水、擦身、换药、物理降温……裴玉瑶始终昏迷不醒,时而发出痛苦的呓语,含糊不清地喊着“冷”、“疼”,偶尔会有“清梧……跑……”之类的字眼破碎地溢出。
每一次呓语,都像一把刀子在凌迟沈清梧的心。
直到天快亮时,暴雨渐歇,裴玉瑶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稍稍平稳下来,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沈清梧瘫坐在床边地上,浑身湿透冰冷,却浑然不觉。她只是死死握着裴玉瑶一只冰凉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苍白的脸。
掌柜的熬了一夜,眼中布满血丝。他看了看窗外泛白的天色,又看了看床上生死未卜的裴玉瑶和失魂落魄的沈清梧,沉沉地叹了口气。
“姑娘,”他声音沙哑,“这位……小姐……怕是经历了大难。”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她能逃到这里,是拼了命的。但这里……恐怕也不再安全了。”
沈清梧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
掌柜的目光落在裴玉瑶哪怕在昏迷中依旧紧握的拳头上,那里面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等她醒来……”掌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或许,我们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知道这天下,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
晨光熹微,从窗户缝隙渗入,照亮屋内的一片狼藉,也照亮裴玉瑶毫无生气的脸。
沈清梧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泪水无声滚落。
原来那场骊山离别之后,卷入风暴中心的,从来不止她一人。
而这场暴雨夜的重逢,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更深、更恐怖的谜团与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