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阴冷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右脚踝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沈清梧眼前的绝境。她仰头望着那方被乱石和树枝半掩的洞口,天光微熹,勾勒出自由的轮廓,却遥不可及。
冷汗混着井壁的湿气,黏腻地贴在她的额角。她尝试移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引得伤处钻心地疼,让她几乎咬破下唇。
完了吗?挣扎至此,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绝望如同井底的寒潮,一点点淹没上来。她甚至能听到远处山林间隐约传来的搜捕声——贵妃的人,绝不会放过她这个“逃奴”。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疼痛和绝望吞噬时,胸口那枚紧贴肌肤的玉梨花,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仿佛那个远在离宫、同样身处险境的女子,正隔着重重宫墙与山峦,将她的信念与温度传递过来。
还有那枚墨玉棋子,“遁”字清晰。
玉瑶拼着风险送出的生机,岂能就此断绝?
不。不能放弃。
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环顾四周,井底狭窄,堆满坍塌的碎石和枯枝烂叶。她忍着剧痛,摸索着拾起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勉强当作拐杖,支撑着身体。
她必须想办法出去,至少,要爬到那个出口附近。
每移动一寸,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汗水模糊了视线,她靠着井壁,一点点向上挪动。碎石在她的动作下簌簌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艰难地挪到了出口下方。阳光透过缝隙洒下,照亮她苍白汗湿的脸。她伸出手,奋力去扒拉堵住洞口的乱石和荆棘。
手指很快被划破,鲜血混着污泥,她却浑然不觉。
就在她几乎力竭之时,洞口外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道身影挡住了光线!
沈清梧的心脏骤然停止!被发现了?!
她惊恐地抬头,逆着光,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看到一个纤细的轮廓,以及……对方伸下来的一只白皙修长、却带着些许擦伤的手。
那手上,戴着一枚熟悉的、羊脂白玉雕成的梨花耳珰!
沈清梧的呼吸猛地窒住!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抓住我!”一个压得极低、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和不容置疑的坚决,“快!”
是裴玉瑶!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离宫之中,抱病在床吗?!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沈清梧,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奋力伸出手,死死抓住了那只冰凉却充满力量的手!
洞口的人显然也用了全力,咬紧牙关,一点点将她向上拉!
沈清梧忍着脚踝撕裂般的疼痛,借着对方的拉力,用那只完好的脚蹬着井壁,拼命向上攀爬!
碎石不断滚落。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汗水淋漓。
终于,沈清梧大半个身子探出了洞口!清晨山林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
她抬头,终于看清了来人。
果然是裴玉瑶!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墨绿色粗布衣裳,发髻微乱,脸上沾着泥土和汗渍,嘴唇依旧缺乏血色,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担忧、急切,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
“清梧!”她看到沈清梧惨白的脸色和明显扭曲的右脚,眼圈瞬间红了,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臂,“别怕,我拉你出来!”
就在这时,山下离宫方向隐约传来更清晰的呼喝声,火把的光亮正在向这边移动!
“他们搜过来了!”裴玉瑶脸色一变,语气更加急促,“快!”
两人合力,沈清梧几乎是摔出了洞口,跌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伤脚碰到地面,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裴玉瑶迅速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指尖冰凉而颤抖:“你的脚……”
“别管我!你快走!”沈清梧猛地推开她,声音嘶哑,“被发现了你会没命的!快走啊!”
裴玉瑶却异常固执,她看了一眼山下越来越近的火光,又回头看向沈清梧,眼神决绝:“一起走!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独自回去!”
她咬咬牙,竟一把将沈清梧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试图将她搀扶起来:“那边……我备了一匹马……就在林子后面……”
她身形本就纤弱,又大病未愈,如何撑得住沈清梧的重量?两人踉跄了一下,几乎同时摔倒在地。
“不行……这样我们都逃不掉……”沈清梧看着裴玉瑶因用力而愈发苍白的脸,心痛如绞,“玉瑶,听我的,你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
“我的目标是你!”裴玉瑶猛地抬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划过沾满尘土的脸颊,“沈清梧,你若死了,我独活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清梧耳边。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泪眼婆娑、却异常凶狠倔强的少女,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山下的搜捕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犬吠声!
裴玉瑶抹了一把眼泪,眼神骤然变得冷静锐利起来。她快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塞到沈清梧手里:“这是金疮药和能暂时止痛的丸药,快服下!”
然后,她又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和一份叠好的路引塞进沈清梧的衣襟:“往北走,三百里外有家‘云来客栈’,去找掌柜,出示这枚耳珰,他会帮你……”
她语速极快,安排得条理清晰,仿佛早已谋划多时。
“你呢?”沈清梧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声音颤抖。
裴玉瑶看着她,忽然凑近,冰凉的、带着泪痕的嘴唇轻轻印在沈清梧的额头上,一触即分。
“别怕,”她的声音低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我会引开他们。记住,活下去。无论多久,我会去找你。”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深深看了沈清梧最后一眼,那目光复杂至极,有不舍,有决绝,更有无尽的嘱托。
然后,她决然转身,朝着与马匹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一边跑,一边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还将自己的外袍撕下一块,挂在了显眼的荆棘丛上!
“在那边!快追!”山下的追兵果然被吸引,呼喝着朝裴玉瑶的方向追去!
“玉瑶——!”沈清梧肝胆俱裂,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剧痛死死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墨绿色的身影引着追兵,消失在密林深处!
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
她死死咬着牙,将呜咽声吞回腹中,颤抖着倒出裴玉瑶给的丸药,混着泪水吞下。一股辛辣之意直冲头顶,暂时压下了些许剧痛。
她不能辜负玉瑶用命为她换来的生机!
用那根树枝做拐杖,她拖着剧痛的伤腿,朝着裴玉瑶指示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每一下,都踩在锥心的疼痛和蚀骨的担忧之上。
身后,追捕裴玉瑶的喧嚣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山林之间。
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和树枝刮过地面的沙沙声。
天光彻底大亮,林间鸟鸣清脆,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沈清梧回头,望了一眼骊山离宫的方向,层峦叠嶂,如同吃人的巨兽。
玉瑶,你千万……千万要平安。
她攥紧了怀中那枚染血的玉梨花,转过身,咬着牙,一步一步,蹒跚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向未知的、没有裴玉瑶的北方。
那条她用伤痛和离别换来的,渺茫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