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月光下,杯沿上那一抹淡淡的粉色口脂印记,清晰可见。
是她方才喝过的。
十六岁的聂峋,脑子轰地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画面骤然翻转。
城外郊野,那一抹水兰色的肚兜带子,松垮地系在那雪白肌肤之上。玉山将倾,颤巍巍地诱。
再一转,揽月湖畔,她救他上岸时,那双柔软的唇瓣渡来温软气息,短暂的唇齿相触间,萦绕自己鼻息间的,亦是那记忆深处一模一样的桃花甜香。
“呃——!”
毁灭般的燥热猛地从下腹炸开,席卷全身,冲破理智。
桶中水波剧烈动荡,男人紧绷的脊背忽如长弓拉起,哗啦啦晃出大片水花,溅湿了地面。
片刻之后,一切声响渐渐歇止。
十九岁的聂峋伏在浴桶边急促喘息着,缓缓睁开眼,其中的赤红渐渐褪去,恢复了清明。
……
四月初八,浴佛节。
凌云峰高耸入云,山势险峻,一条蜿蜒的石路自山脚迤逦而上。
无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车驾首尾相连,正向着山顶的云恩寺徐徐而行,进行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焚香供养与虔诚布施。
甄婵婼身着一条素净的藕荷色齐胸襦裙,上衫是杏色窄袖短襦,外罩一件浅碧半臂,肩头松松挽着一条披帛。
车外暖风拂过,带来阵阵浓郁花香,众人皆觉心旷神怡,唯独她以一层轻纱覆面,试图隔绝漫天飞舞的花粉。
但即便如此,她仍不时掩口发出几声喷嚏,眼周微微泛红。
蝶衣忙递上熏过药的软帕,又小心执起她的手腕翻看,眼角眉梢飞起笑来:“小姐您瞧,那位蓬风道长的药果真极有用处,往年花开最盛的时候,您早该浑身起满红疹,痒得难熬了。吃药这段时间以来,至多却只是打几个喷嚏,疹子竟没发出来。待回去后,咱们定要再去寻他复诊才是。”
甄婵婼兴致寥寥地抽回手。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摇晃,引得她又是一阵头晕恶心,只得扶额软软倚靠在枕上,声音有气无力:“不去了……眼不见为净,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至于这身子,能活到哪日,便算哪日吧。”
听到小姐又说这丧气话,蝶衣立刻噤声,明白她是怕睹人思人,徒惹伤心。
甄婵婼懒懒阖上眼,身子不适,心绪更是低沉。
若非未来阿家永安长公主亲自递来帖子,邀她这位准儿媳一同礼佛,显见重视之意,她是决计不肯从榻上挣扎起来的。
她知长公主是好意,欲在婚前将她引见给京中贵人,全了礼数,也是为她撑腰。
可这对她这孱弱之躯而言,实是桩耗心力的苦差。
嫁过去后,此类苦差怕是只多不少。
想到那些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寒暄周旋,她便觉心烦意乱,甚至生出些许大逆不道的念头。
若有可能,真不想成这婚了。
或许只消春风一度,试探出那聂峋那至阳之身对自己是否真如那老道所言有所裨益,若无用处,岂不正好不用嫁了。
反正,他瞧着自己也是诸般不满。
待马车停稳,甄婵婼即刻掩下所有惫懒,唇角牵起温婉得体的浅笑,姿态柔顺地跟在永安长公主身后,同众人缓步踏入香火鼎盛的云恩寺。
浴佛仪式由寺中高僧主持,甄婵婼是头一回参与这般盛事,继母辛氏往日从不带她出入这等场合。
大殿内以簇簇鲜花装饰,馥郁芬芳,加之供奉的香汤灯烛与名贵线香,气息混杂浓烈,惹得她鼻腔阵阵发痒,只得强自忍耐,不时偷偷掩帕轻捏鼻尖,方能勉强维持仪态。
起初,她尚能饶有兴致地观摩四下里众人虔诚的模样,可不消多时,便觉倦意袭来,眼皮沉沉坠下。
她蓦然想起曾有道士言,说她这身弱体最忌人气喧腾处,颇为消耗她精气,果真诚不我欺。
压下不断袭来的哈欠,她虔诚随着众人低声诵经念佛。
仪式至中途,僧侣引导信众以香汤浴佛。
走在最前的永安长公主转过身,面容慈爱,用指尖蘸取少许那浸润过佛像的香汤清水,轻轻滴在甄婵婼的额顶。
“愿婼儿身体康健,早日痊愈,沐浴佛恩,平安喜乐。”
长公主声音温和,带着真挚的祝福。
甄婵婼蓦地一怔,一股暖流徐徐涌入心田。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一位身份如此尊贵的女性长辈,这般郑重其事地祝福。
即便那聂峋对她冷淡疏离,可能有这样一位明理慈爱的婆母,远比留在甄家,与那面和心不善的继母辛氏终日周旋算计,要好上万千倍。
心下触动,她恭敬地垂下头,温顺地承接着那带着祝福的滴水之恩,轻声道。
“谢殿下垂爱。”
……
布施完毕,永安长公主面露些许疲色,柔声对甄婵婼道:“婼儿,我这年纪上来,精神头便不济了,需得回禅房歇息片刻。你且与姐妹们去寺周逛逛,赏赏这凌云峰的春景,不必拘束。”
甄婵婼自己眼皮早已沉得快要黏在一起,心下暗暗腹诽您这精神头可比我这病秧子好上太多。
面上却只得挂着温顺笑意,应了声是,随同一众贵女们出了大殿。
她平日深居简出,与这些高门贵女并无深交,此刻也只想着敷衍了事,随意走走便寻个借口溜回禅房补觉。
山顶空气清新,林木葱郁,鸟鸣清脆,确能让人心神稍畅。
如果她不是连打几个哈欠,泪眼汪汪的话。
她与蝶衣沿着一条清幽小径慢行,耳畔不时飘过其他小娘子娇俏的笑语声。
忽地一只做工精巧的燕儿风筝晃晃悠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绣鞋上。
甄婵婼一愣,俯身将风筝拾起,抬头四顾,寻找失主。
只见一位身着粉色齐胸襦裙,外罩鹅黄半臂的小娘子正带着丫鬟急匆匆追来,面上一派活泼笑意。
待她走近看清拾风筝的是甄婵婼时,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无踪,转而有些许冷淡。
甄婵婼心下莫名,但仍浅笑着将风筝递过去:“小娘子,你的风筝。”
那粉衣小娘子只淡淡回了句多谢,接过风筝转身便要走。
甄婵婼正暗自嘀咕这是哪家小娘子脾气如此之大,莫非是自己今日面色太过憔悴,让人家怕过了病气。
她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颊。
不料那粉衣小娘子走出几步,竟又折返回来在她面前站定,下巴微扬趾高气扬问道:“你可是礼部侍郎甄大人府上的甄娘子?”
甄婵婼眨了眨眼放下摸脸的手,缓缓点头:“正是,不知小娘子是……”
粉衣小娘子却不答,只转头对蝶衣和自己的丫鬟道:“我有话要单独同甄小娘子说,你们在此等候。”
蝶衣担忧地看向甄婵婼,见自家小姐微微颔首示意无妨,才惴惴不安地留在原地。
甄婵婼随着那粉衣小娘子向更僻静的山后走去,直至四周再无人声,粉衣小娘子停下脚步转过身,便开门见山。
“我是齐元贞。”
齐元贞?
甄婵婼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名字,霎时恍然。
原来是太师府的嫡女,那日与聂峋相看却被自己搅了局的那位齐小娘子。
此刻找上门来,怕是兴师问罪,怨自己横刀夺爱了。
她心下难免心虚,眼睫轻颤,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原是齐小娘子,失敬,不知寻我何事?”
齐元贞双臂环抱,上下打量着甄婵婼,那日与聂峋独处时的羞赧早已荡然无存,此刻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呵,那日|你就是凭着这副弱风扶柳的姿态,引得聂郎着了你的道?”
甄婵婼心下苦笑:我不是装的,我是真弱啊……
但终究是自己设计搅黄了人家的姻缘,理亏在先。
她深吸一口气真挚地说道:“齐娘子,我知你心中不忿。若你对聂校尉确是一片真心,我并不介意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只是后续事宜,需得你去同聂校尉及两家长辈商议,我自是并无异议。”
甄婵婼自觉大度,却不知在那齐元贞听来确是大逆不道。
齐元贞一听更是柳眉倒竖,怒气更盛:“谁要与你共侍一夫!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聂郎,既非真心,为何要用那般下作手段设计于他?你可知道,真心喜爱一人,是绝容不下他身边再有他人的!你这般强扭来的姻缘,即便得到他的人,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心根本永远不会在你身上!”
甄婵婼听得一阵头疼,只觉得今日所剩无几的精气神都要被耗尽了。
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心下暗暗腹诽。
我要他的心做什么?
我本来就是只要他这个人,能帮我活下去就好啊。
甄婵婼刚欲开口,试图平息齐元贞的怒火,话未出口,忽听头顶树梢哗啦一响,一道黑影落地,竟是个以黑布蒙面的男子。
齐元贞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下意识缩到甄婵婼身后,将她整个人推在前面当作盾牌。
那蒙面男子持起手中短刃一亮,逼至二人身前低声威胁,“都别出声,否则立刻割断你们的喉咙!”
齐元贞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将身前的甄婵婼推得更前。
甄婵婼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迅速扫视四周。
幽深林径,空无一人,方才为了单独说话,两人的丫鬟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说!你们两个,谁是齐太师府上的嫡女?”蒙面人厉声问道。
甄婵婼一听,心下明了,原来是来寻齐家仇的。
她尚未及做出任何反应,身后的齐元贞竟猛地将她往那短刃前狠狠一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她就是齐元贞!好汉饶命!别、别杀我!”
甄婵婼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撞上刀尖,又惊又怒,刚想回头斥责她怎能如此无耻,后颈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登时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黑衣人动作麻利,一把将昏迷的甄婵婼扛上肩头,对着吓瘫在地的齐元贞低吼一声:“滚!”
齐元贞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窜。黑衣人亦身形一闪,扛着甄婵婼迅速隐入山石之后,踪迹全无。
齐元贞这厢吓得魂不附体,在山林间晕头转向地乱跑,一时竟寻不回禅院的路,急得涕泪交流,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另一边,聂峋处理完北衙禁军公务,记着母亲昨夜的叮嘱,纵马赶至凌云峰云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