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戴黑色幞头,尚未来得及换下那身深绿色圆领袍衫官服,衬得人身姿挺拔,步履生风。
他心知母亲无非是想制造机会让他与那甄家娘子多些相处,虽觉无奈,却也未点破。
由丫鬟引着,他径直去了太师府于夫人暂歇的禅房。
门外便听得室内笑语晏晏,永安长公主正与于夫人相谈甚欢。
聂峋步入室内,不疾不徐地向母亲和于夫人行了叉手礼,姿态端方,君子之风。
“母亲,于夫人。”
于夫人笑着颔首,看着眼前这英挺不凡的年轻郎君,心下惋惜更甚。
这般品貌,原该是她的乘龙快婿啊。
忽地一记破空之声袭来。
笃的一声,一枚飞镖钉在门框上,发出嗡鸣。
屋内女眷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聂峋眸光一凛,瞬间按剑闪至门边,警惕地向外望去。
廊下早已人影全无。
他目光落在那枚飞镖上,见其上钉着一封短信,写着太师府于夫人亲启。
他取下信件,双手奉予于夫人。
于夫人迟疑地接过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潦草写着一行字。
【欲救汝女,独往凌云峰绝顶。若过半个时辰,便将其推落悬崖,尸骨无存。】
于夫人手猛地一抖,信纸飘然落地,脸色惨白如纸。
聂峋眉头紧蹙,永安长公主急忙问道:“妹妹,出了何事?”
于夫人却恍若未闻,一把抓住聂峋的衣袖,吓得语无伦次:“峋、峋哥儿!求你快救救元贞!她、她被歹人掳去了!”
聂峋迅速拾起信扫了一眼,沉声道:“夫人莫急,我即刻派人封山搜寻……”
话音未落,禅房的门砰一声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三人惊愕望去,只见齐元贞毫发无伤地站在门口,正喘着气。
惊魂未定的齐元贞刚想对母亲哭诉方才惊险,一眼瞥见屋内立着的聂峋,心思一转。
那贼人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如今自己脱险,却害得甄婵婼被误掳走。
若如实道出,不仅暴露自己临危嫁祸品行有亏,更恐损及女儿家清誉。
反正那甄婵婼已被掳去,清白名声怕是早已说不清楚,救也来不及了……
合该她倒霉!
她迅速收起慌乱之情,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对着聂峋盈盈一礼:“聂郎君也在。”
说罢便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浑然未觉自己突然出现带给三人的惊诧。
于夫人喜出望外,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我的心肝,可吓死娘亲了!”
永安长公主虽觉蹊跷,也顺着笑道:“真是虚惊一场!元贞吉人天相,看来那信定是恶戏。”
齐元贞听着话头不对,刚想询问,永安却已转向聂峋,挥手打发道:“峋儿,既是一场误会,便去寺外寻寻婼儿吧。她出去玩耍至今未回,日头这样毒,别晒坏了她。”
聂峋应了声是,刚转身欲行,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蝶衣与齐元贞的丫鬟采青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采青一见齐元贞好端端坐在屋内,顿时松了口气,拍着胸口笑道:“小姐,您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奴婢和蝶衣在那原地等了许久,不见您和甄小娘子回来,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还以为两位娘子走丢了呢!”
蝶衣也陪着笑,用袖口擦拭额角的冷汗,目光急切地询问:“齐娘子,请问我家小娘子呢,她没同您在一起吗?”
屋内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齐元贞身上。
齐元贞脸色唰地一白,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嘴唇颤起来,哇一声哭出来,扑进于夫人怀里,抽噎得语不成句:“娘……吓死女儿了,甄、甄小娘子她……她被贼人掳去了!”
“什么?!”
蝶衣眼前一黑,只觉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聂峋闻言,眸光迅速转向地上那封信。
他蹙眉二话不说,持剑转身便向外疾走。
行至门口,忽又顿住回身,对永安长公主沉声道:“母亲,此事切勿声张,惊动任何人。不管多晚,儿子都有把握将她安然带回。”
他目光剐过仍在于夫人怀中假意哭泣的齐元贞,那骇人寒意吓得她猛地一哆嗦,哭声都噎在了喉间。
聂峋不再多言,大步流星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禅院之外。
他一路沿着信上所指的凌云峰山顶最高处疾行。
此峰以陡峭险峻闻名,唯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径通往山顶。
那贼人既挟持人质为掩人耳目,必定不敢走这明路,只能攀爬那些更为隐蔽崎岖的野径,速度定然快不了。
只是齐元贞的隐瞒耽搁了时间,令他心下焦急如焚,步伐又快了几分。
……
甄婵婼只觉得浑身颠簸摇晃,后颈剧痛,手腕被绳子磨得生疼。
她忍着痛楚,艰难地缓缓睁开眼。
西斜的日头有些刺目,让她禁不住眯起眼睛。
待视线逐渐清晰,看清周遭环境时,她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尖叫出声。
奈何口中被堵,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
她脚下竟是万丈深渊。
山风呼啸着从谷底卷上来,吹得她衣袂翻飞。
她整个人被一根不算粗壮的绳子捆着腰际,悬空吊在一棵自崖壁斜伸出的老松树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随着山风在空中无助地摇晃着。
只要低头一看,那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虚空便让她头晕目眩,心脏险些要跳出嗓子眼。
“呜……”她吓得浑身发软,连挣扎都不敢。
上方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她循声奋力仰头望去。
那个蒙面男子此刻已扯下了遮脸布,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他冷笑着,“齐小娘子,瞧瞧这脚下的风光,可还壮丽?”
甄婵婼气得想骂人。
你个大笨蛋大蠢猪!
大哥你抓错人了啊!
奈何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她真是太冤了!
那男子自顾自地说道:“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那个好父亲齐太师。就因为他为了扶植自己门生上位,轻飘飘一句袁野此人心术不正,便将我十年寒窗苦读心血前程毁于一旦!呵,如今我捉了他的宝贝嫡女,也让他尝尝这绝望的滋味!你说,好不好?”
他说着还用脚尖远远踢了一下那根吊着甄婵婼的绳子。
绳子剧烈晃动起来,甄婵婼在空中荡得更厉害,吓得她魂飞魄散,双腿软得像面条。
她在心里将袁野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齐太师造的孽,绑人家女儿算什么本事。
更何况她根本不是啊!
苍天啊大地啊,她今天出门肯定没看黄历,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下好了,不用慢慢病死了,直接摔个粉身碎骨,倒是痛快!
她忍不住又偷偷往下瞥了一眼,那无尽的深渊仿佛一张巨口,等着她落下填饱肚子。
甄婵婼赶紧死死闭上眼睛,内心哀嚎她还不想死!
她还想窝窝囊囊地多活几年呢!
她还没等到萧敬泽那个负心汉大混蛋回来呢……
想到萧敬泽,鼻尖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啦啦流了下来。
正当她窝窝囊囊地默默垂泪时,忽听崖顶的袁野又吹了声口哨,扬声道:“哟,今儿这是什么风,把鼎鼎大名的聂校尉给吹到这来了。”
甄婵婼忽地停下哭泣,迅速眨巴眼睛,拼命将模糊视线的泪水挤掉,然后努力仰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聂峋穿着一身深绿色官服,头戴黑色幞头,山风吹得他衣袍翻飞,身姿挺拔如松,在此刻的甄婵婼眼里,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清隽顺眼。
“呜呜!呜呜呜!”
她激动地试图呼喊,可惜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她不敢太大动作,生怕头顶那根看起来就不甚牢靠的绳子盛情难却,突然断裂。
袁野站起身来,举剑与步步逼近的聂峋对峙:“齐太师府上的人呢,怎么是你来了?”
聂峋唇角勾起:“因为你绑错了人,太师府的人,自然不会来。”
“什么?!”袁野脸色骤变,猛地回头看向吊在半空的甄婵婼。
就在他回头失神的一瞬,聂峋疾冲而来。
袁野恍惚一瞬,急忙回身格挡。
但他一介书生,岂是聂峋这等自幼习武之人的对手。
不过几招,便已左支右绌,败相毕露。
袁野狞笑一声,忽然向后一跃,一手拽住那根吊着甄婵婼的绳子,另一手将长剑抵在绳索上。
甄婵婼吓得差点被口水呛到,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像扎进了针刺痛着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好!好得很!”袁野状若疯狂,“果然齐太师的女儿也随了他,够狡猾!不是也罢,左右我也打不过你聂校尉,有这般貌美的小娘子陪我共赴黄泉,我袁野也不枉此生了!”
“住手!”聂峋厉声喝道,飞身上前欲阻止。
袁野决绝转动手腕用力一划,然后率先张开双臂,大笑着向后仰倒,坠入那万丈深渊。
而那根仅剩一丝相连的绳子,再也承受不住甄婵婼的重量崩裂开来,她猛地向下疾坠。
甄婵婼呜呜叫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下坠并未持续。
她在空中猛地一顿,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向上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