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女擒烈郎》 第1章 心机女算计高富帅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柳絮飞飞,春水潺湲,本是踏青修禊的好时节,甄府西北角的闺房里却门窗紧闭,沉着一股子散不去的药气。 礼部侍郎夫人辛氏扶着丫鬟的手迈进房时,不觉拿绢子掩了鼻。 她蹙眉环视这昏暗的内室,转脸吩咐身后,“把窗子推开些,这般气味,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侍立在自家小姐床榻边的蝶衣连忙上前,屈膝拦道,“夫人恕罪,小姐正伤风,大夫特意叮嘱不可见风,只怕病情反复。” 辛氏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回锦衾中那张昏昏睡着的苍白小脸上,终是摆了摆手,自个儿走到榻边坐下。 她伸手去探甄婵婼的额,指尖才触到肌肤,便倏地收回。 “这样烫!”她低声惊呼,“可别烧糊涂了。” 蝶衣垂首,“夫人放心,大夫巳时才来请过脉,说是老|毛病了,小姐底子虚,发热也是常有的。只需好生捂着,静养几日便能缓过来。” 辛氏面上掠过一丝不虞,指腹无意识捻着绢子,心里计较落空。 她原打算带了这继女借娘家母亲生辰的由头去相看自家那位刚丧妻不久的表侄辛成规。 人虽暴戾些,房里伺候的下人也出过几回意外,但终归是嫡出的,又已有子嗣。 甄婵婼这般娇怯病体,嫁过去既全了体面,又不必忧心子嗣艰难,岂非两便? 偏这丫头病得不是时候。 榻上的人似被惊动,眼睫颤了几颤,虚弱地睁开眼。 见是辛氏,她吃力地撑着想坐起,灰白唇瓣微张,“母亲……” 辛氏忙按住她,“快躺着。” 一只冰凉的手却从衾中伸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母亲待我真好……” 甄婵婼声音细弱,一副招人可怜的委屈样,瘪瘪嘴角道,“婼儿虽非母亲己出,这些年,却比待颂哥儿还要尽心……” 这话熨帖,辛氏面色稍霁,拍拍她手背,“傻孩子,净说这些见外的话。” 一滴泪恰时从少女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她虚弱咳了两声,颊边是病态的红,“外祖母寿辰是大事,万不能为我耽搁了。母亲还是依原计划,带颂哥儿回去吧。我若去了,过了病气给老人家,反倒不美。” 句句懂事,字字在理。 辛氏沉吟片刻。 她本也不愿为这桩事误了母亲寿宴,再者瞧这病气奄奄的模样,怕是真经不起车马劳顿。 若半途有个不好,反倒惹了老爷怪罪。 她叹口气,替甄婵婼掖了掖被角,“既如此,你便好生将养,我与你弟弟至多一月便回。” “女儿晓得。” 甄婵婼乖顺地点头,又是一阵轻咳。 辛氏最后宽慰两句,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了,闺房门板轻轻合拢。 榻上,甄婵婼倏地坐起身,一把将沉甸甸的锦被蹬开。 “蝶衣,快将那汤婆子拿走,好烫好疼!” 在窗边放风的蝶衣忙不迭闪入内房,急急将藏在褥子深处的手炉掏出来,搁到桌上。 “可算走了!再捂下去,没病也要烫出燎泡来。” 她看着甄婵婼沁汗的额角,心疼道,“何苦来哉?若非那辛氏心毒,盘算着让您去填那火坑,小姐也不必遭这份罪!” 甄婵婼舒了口气,发热是假,但连日的忐忑忧思加上这番做戏,身子确是乏得厉害。 她由着蝶衣伺候着净面,声音透出些倦意,“她那表侄辛成规屋里的事,你又不是没打听过。前头那位怎么没的,当真全是病么?我若嫁去,只怕熬不过一年半载。” 蝶衣眼圈一红,“若是萧世子不曾退婚,您何至于……” 名字脱口而出,她自己先噤了声,惴惴地觑着小姐脸色。 甄婵婼对镜梳理微湿的鬓发,闻言手只微微一顿。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眉眼间却有一股沉静的韧劲。 “提他做什么。” 她语气平淡,“真嫁了他,如今怕是连这安生日子也没了。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现在这样,很好。” 蝶衣不敢再多言,只低头为她绾发。 甄婵婼望着镜中,眼神却有一瞬飘远。 一双桃花眼浮现眼前,他摇着扇子,挑眉轻笑,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他掌中的玩物。 萧敬泽。 曾几何时,这三个字代表着神都最耀眼的少年郎,舒王府的嫡世子,她自胎里便订下的夫婿。 甄婵婼母亲郑氏与舒王妃崔氏是手帕交,皆出身高贵的五姓七族,自小情谊深厚。舒王妃得男后,便约定如果郑氏有女,便指腹为婚。 她与萧敬泽自幼相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那时舒王贤德,圣眷正浓,明眼人皆认他是内定的储君。 谁料风云突变,萧敬泽十七岁那年,舒王被扣上巫蛊咒诅先帝的滔天罪名,一夕之间,王府倾覆。舒王被赐死,家产抄没。 所幸大萧朝惯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律例,萧敬泽与其母博陵崔氏,倚仗崔氏门阀之势,得免牵连,被遣返清河故里幽居。 退婚书,便是在那时送来的。 再后来,消息零星传来。 说是崔氏夫人承受不住丧夫之痛,郁郁而终。 而那位曾惊艳神都的舒王世子,散尽身边人,弃了名姓,出家做了道士,云游四方去了。 往事如烟,镜花水月,三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如今她也十七了。 甄婵婼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酸涩,将一支簪子递与蝶衣,“动作快些,再晚便赶不上了。” …… 郦江池畔,春意盎然。 水畔罗帷相连,珠翠缭绕,各家贵女锦衣华裳,临水嬉游,笑语盈盈。 郎君们或驰马较射,或投壶博弈,池畔一局棋战围看者众,不时有拍掌轻叹之声。 旁侧寻凤山层峦叠翠,大钟寺香火鼎盛,不少女眷正沿石阶缓缓而上,虔诚祷祝。 经历一冬拘束,人人面上皆是一派轻快欣然。 唯独振武校尉聂峋抱剑倚树,眉宇间锁着几分不耐。 这般好时节,合该纵马弯弓,踏遍春山,却偏被母亲永安长公主强拉至此,与太师嫡女齐元贞相看。 长公主与太师夫人借口上山礼佛,将二人撇在山脚,徒留一对男女相对无言。 齐家小姐粉面低垂,只顾蹲身逗弄草间野兔,耳根红得厉害。 聂峋目光扫过池畔棋局,又掠向远处奔马,只觉得百无聊赖,度时如年。 正暗自焦躁时,西边骤然响起一阵慌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女子惊惶的呼救,霎时打破了春日宁和。 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一匹惊马狂奔而来,马上伏着个身影,随颠簸摇摇欲坠。 那惊马直冲林中而去,若撞上粗壮树干,后果不堪设想。 聂峋眸光一凝,瞬息判明情势。 他低声对身旁女子道,“齐小娘子,失陪。”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掠至树下,解了不知谁家拴着的马匹,翻身上鞍,一夹马腹便追了上去。 “救命啊!救命!” 甄婵婼声嘶力竭地喊着,泪痕纵横,身子在马鞍上颠簸得歪七扭八,眼看就要摔下。 眼角余光瞥见后方追来的身影,她哭得愈发凄惨狼狈,嘴角却微不可察地一弯。 她的马术,实则极好。 昔日萧敬泽手把手地教,笑她笨拙,却最终将她调|教得能在他鞍前马后从容驰骋。 聂峋策马紧追,心下火起。 他素日最厌这等不知轻重的贵女,不善骑术却敢纵马,不仅自身危殆,更累及他人。 眼看前方那女子歪斜伏鞍,哭喊不绝,他只得压下烦躁,全力催马。 然那惊马竟耐力极好,直往山上密林冲去,不见疲态。 他胯|下这匹却显见平庸,任他骑术精湛,始终差着一截。 甄婵婼早已勘熟地形,暗中引着坐骑转向山腰的揽月湖。 她今日所为,正是要硬生生赖上这位振武校尉。 本想着此生不嫁,老死家中也罢。 横竖她这身子,多少大夫摇过头,道是若不能好生将养,恐难逾双十之数,嫁人亦是拖累。 可继母辛氏容她不下,屡屡为她牵线那些不堪之人,唯恐她在府中多留一日。 直至前番抱病上山进香,遇一游方老道,隔着帷帽竟直言她痼疾缠身,又道:“小娘子此疾,非药能医。需寻一阳气至盛之人,常伴左右,或可改命。” 她心下惊疑,掀帷一见,那老道须发皆白,颇有出尘之态,唯人中旁一粒大黑痣,印象深刻。 她问:“当今天下,谁是至阳之人?” 老道答:“少年将军,聂峋。” 聂峋此人,她自是知晓。 算来,他还是萧敬泽的表弟。 年方十九,以门荫入仕,为天子近卫,又曾赴边关历练,任振武校尉,率轻骑破敌,军功在身。 如今圣眷正隆,谁人不晓他是大将军与长公主爱子,将门虎子,前途无量。 她之前偶闻聂峋立了军功后,下人们谈论他命格奇特的传闻,故这老道应是没有诓骗她。 初时她只觉此计荒唐。 彼此门第悬殊,他又是那般尊贵的人物,如何会看得上她这病弱的四品侍郎之女。 可求生的念头,又让她决定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 若那道人所言非虚,她这极阴之命,遇他那极阳之格,或真有一线生机呢? 辛氏的算计已逼到眼前,她唯有自救。 横竖是死,不如信这荒诞之言,赌上一把,即便无用,嫁入聂家也能离开甄家,得喘息之机。 哪怕是用这等见不得光的下策。 牙关紧咬,她哭声愈发凄厉,毫不犹豫地引马冲向那方湖水。 聂峋眼见那匹疯马直冲湖水而去,心头火起,暗骂一声。 眼下再无犹豫,他足下猛蹬马镫,弃马飞踏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惊马侧旁,长臂一伸,揽住马背上那抹纤细腰肢,将人迅速拉入怀中。 下一刻,巨大的冲力裹挟着两人一同栽进湖面,溅起丈高水花。 “来人啊!有人坠湖了!” 岸边,一个作男子打扮的瘦小身影像早候着般,立刻尖声呼喊起来。 不是别人,正是乔装后的蝶衣。 她唯恐动静不够大,又跳着脚朝四方呼告。 半山腰的茶亭内,永安长公主正与太师夫人于氏言笑晏晏,忽闻不远处骚动,遣了仆从前去探看。 甄婵婼水性极佳,此刻却故意屏息,任由身体下沉,只待聂峋如计划那般来救她,她便顺势装出柔弱昏迷之态,将肌肤之亲的戏码做足。 然而,预想中的援手并未到来。 她下沉数息,身侧那人竟毫无动静,甚至比她坠落得更快,直往湖底沉去。 甄婵婼心头猛地一咯噔,迅速睁开眼。 他……莫非不会水? 这念头骇得她浑身一颤。 她岂能为一己私欲害人性命。 再顾不得伪装,她双腿一蹬,游向那已然失去意识的身影。 费力地揽住他沉重的身躯,她伸手拍打他的脸颊,毫无反应。 恐慌瞬间翻涌上来,她奋力划动双臂,拖拽着他破水而出。 “小姐!”蝶衣见状,惊得忘了伪装声音。 “帮忙!” 甄婵婼喘息着厉声道,与蝶衣合力将聂峋拖上岸边平放。 她跪在他身侧,双手交叠,用力按压他坚实的胸膛,却不见有水吐出。 甄婵婼脸色煞白,唇瓣微颤,再不敢迟疑。 她深吸一口气,俯下身用手指分开他的唇,将自己温软的气息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心机女算计高富帅 第2章 唇瓣触及一丝温凉 中间交替着按压心口,她声音带着哭腔,低低哀求,“聂峋,聂峋你醒醒……都是我的错……求你千万别死……” 忽然,身下的人剧烈呛咳起来,湖水自他口鼻中涌出。 甄婵婼大喜过望,周围渐渐有人群围了上来,窃窃私语指点起来。 她心头一紧,立刻软软倒伏在聂峋犹自咳嗽起伏的胸膛上,闭目装晕。 前去探看的下人连滚爬带跑回亭子,面色惊惶古怪,跪在永安长公主面前,结结巴巴:“回、回公主……落水的是……是……” 永安长公主性子急,柳眉一竖:“吞吞吐吐做什么,快说!” 下人把心一横,眼一闭:“咱府上的振武校尉落水了,是礼部侍郎家的甄小娘子救了咱家公子上来!” 亭中霎时一静。 诸位贵人面面相觑,脸上俱是惊诧。 于夫人手中的茶盏,叮一声落在了石桌上。 聂峋是旱鸭子一事,在将军府上下皆算不得秘密。 因而那前去探信的下人丝毫没疑心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甄家女郎救了自家公子。 加之此前确有多人目睹甄婵婼惊马狂奔的一幕,而聂峋也确实飞马狂追而去,这英雄救美的戏码便顺理成章,无人深究其中曲折。 眼下明晃晃的是,甄家嫡女甄婵婼,众目睽睽之下,以口渡气,肌肤相亲,这于女子名节而言,已是泼天大事,再无转圜余地。 太师夫人于氏面上虽还维持着得体笑容,手心帕子却已揉成一团。 她心中自是极不悦,眼看一桩如此登对姻缘横生枝节,但对方是地位崇高的永安长公主,她半分不满也不敢表露,只得强笑着放低姿态。 “原是小女福薄,缘分未至。府上既有要事,妾身便先行告退,改日再向公主请安。” 说罢,便借着由头领着自家仆从匆匆离去,背影难免几分仓促。 永安长公主心下亦是懊恼万分。 太师嫡女是她千挑万选,八字相合,门第相当,性子也温婉,正配她那桀骜不驯的儿子,岂料竟出这等意外。 她长叹一声,将烦乱心绪强行压下。 她素来心善,此刻想着无论如何,人家小娘子的清誉是实实在在地毁在了自家儿子手里,吃了天大的亏。 再者,这甄家小娘子虽体弱些,家世门第倒也勉强匹配,又是救了峋儿的恩人。 罢了,事已至此,唯有顺势而为。 永安当即雷厉风行,一面遣心腹之人前去封口疏散,严令在场众人不得妄加议论。 另一面命侍女取来厚实的斗篷,将两个落汤鸡似的人裹得严严实实,送至大钟寺后院僻静的禅房梳洗整理。 事情既已至此,无论如何,总得先问过峋哥儿,再去探那甄家小娘子的口风。 虽说是迫于情势,但这婚事,怕是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永安长公主揉了揉额角,将对于夫人的那点歉意暂且搁下,理了理衣裙,朝着自家儿子暂歇的厢房快步走去。 她倒要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禅房内氤氲着淡淡檀香,聂峋已换上一身干净的圆领澜袍,衬得他肩宽背直,身形挺拔如松。 永安长公主推门而入,一眼瞧见儿子这般丰神俊朗的模样,先是心头一宽,随即又想起前些时日他险些在边关折损的旧事,鼻尖一酸,急忙上前拉着他转了一圈,细细打量。 “快让娘瞧瞧,呛了那么多水,可还有哪里不适?” 聂峋微微侧身,避过母亲过于急切的手,有些无奈地扯起嘴角,“劳母亲挂心,无碍。” “无事便好。” 永安长公主松了口气,旋即神色一正,压低声音,“你且同娘仔细说说,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正与齐家小娘子在一处吗,怎会突然冲到那湖里去?” 聂峋眉峰动了一下,沉声道:“儿子方才在山下时,见一女子马匹受惊,狂奔不止,若不出手,恐有性命之虞,便解了旁人的马追上去。不料那畜牲径直冲入湖中,事急从权,只得跳马救人。” 永安长公主蹙眉听着,眼波微转,忽地凑近些,“峋儿,依你看,那甄家小娘子,会不会是……故意为之?” 她目光紧盯着儿子,不放过他一丝神情变化。 聂峋倏而转过脸,黑沉沉的眸子直直看向母亲,盯得永安长公主心头莫名一虚,仿佛自己说了何等刻薄之言。 “母亲,”他徐徐开口,“那马匹极为狂躁性烈,若非及时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即便今日是儿子在那马上,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说完便不再多言,没提甄家女儿一句,却好似又句句都在为她开脱。 他好像并不认为那是一场算计。 永安长公主讪讪地点了点头。 她沉默片刻,复又想起一桩事,抬起眼皮提醒道。 “娘可要先与你说明白,那甄家小娘子……你或许也知道,她先前是与你敬泽表兄订过亲的,后来……唉,”她叹了口气,想起兄长一家遭遇,面上掠过一丝哀戚,“舒王府出了那等事,听说那礼部侍郎甄明远第一时间便划清界限,急急退了婚约,可见并非敦厚之家,只怕是唯恐被牵连,误了前程……这甄家小娘子听闻是早产所生,体弱多病,又这般家风,恐怕……” 她絮絮地说着,一边仔细观察儿子的神色,却见他只是静立聆听,面容沉静,连平日最爱拧起的眉头此刻都安静舒展,并无丝毫对这门潜在婚事的抗拒之意。 这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常提及婚娶,他哪次不是不耐至极。 今日这般…… 莫非…… 永安长公主心直口快,藏不住话,忍不住直接问,“你与娘说实话,你可是……早已对那甄家女儿有心?” 所以才见人有生命危险,二话不说就提马去追。 “没有。” 聂峋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目光坦然地看着母亲:“只是众目睽睽,事已至此。儿子若行推诿赖账之事,日后如何统领部属,令行禁止?” 永安长公主一时语塞,眨了眨眼。 …… 甄婵婼拥被倚在榻上,一张小脸烧得绯红,唇色却是苍白的,不停思考着待会的应对之策。 听见门响,见是永安长公主进来,慌忙就要挣扎下榻行礼。 “好孩子,快别动。” 永安长公主疾步上前,温柔按住她单薄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回枕上,又仔细替她掖紧被角。 “你身上还烧着,万万不可再受了凉。今日真是多亏了你,峋儿才捡回一条命。” 这话如同绵里针,轻轻扎在甄婵婼心口,让她羞愧难当。 分明是她设局,却累得聂峋险些丧命,如今反要承受人家母亲的谢意。 她素来脸薄,此次若非被逼至绝境,万不会行此等事。 此刻被这真诚的感谢愧得只觉心虚气短,生怕被看出端倪,慌忙垂下眼睫,声音细若蚊蚋。 “殿下言重了,都是臣女的不是。若非我驭马无术,惊了马匹,聂校尉也不会为救我而落水……” 永安长公主摇摇头,目光柔和,“一码归一码,他选择救人,是他的担当。而你在他危难时不顾自身施以援手,便是于他有恩,于我聂家有恩。” 这话听在甄婵婼耳中,只觉得长公主话语里应是藏着深意,是在用怀柔之法敲打她,让她认清身份,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她委屈又焦急,若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阳气续命,即便对方是天王老子,她也不愿用这般手段。 心下胡思乱想着,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却听永安长公主话音一转。 “我已派人去府上寻你父亲,一来报个平安,二来……”永安徐徐道来,“也是想问甄大人求了你的八字来合一合,若你父亲应允,这门婚事,便就此定下。” 甄婵婼猛地抬起头,也顾不得失仪,愣愣地直视着永安长公主,一双因发烧而水汽氤氲的眸子里满是难以置信。 她……她听错了么? 永安长公主见她这般惊愕模样,只当是小女儿家难掩的羞怯。 瞧着她烧得通红却依旧难掩清丽的小脸,瘦弱得令人心疼,不禁放软了神色,伸手将她颊边一缕汗湿的乱发轻柔地挽到耳后。 “傻孩子,如今最要紧的是放宽心,好生把身子养好。”她蓦然一笑,“日后,还要为我们聂家开枝散叶呢。” 甄婵婼脸颊唰地一下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她千算万算,准备了无数应对刁难的说辞,做好了长期周旋的打算,却万万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 长公主非但没有丝毫质疑与不满,反而主动地将婚事提上了议程。 她是在发烧,烧出幻觉了么? 事情顺利得简直蹊跷。 …… 禅房里静悄悄的,因甄婵婼发着烧,不便挪动受了风,便决定在此暂歇一晚,待明日好些再回府。 午后蝶衣探听回来,悄声说今日出来游玩的世家贵族们已散得差不多了,长公主殿下也启程回府,这后禅院如今大抵就只剩了她们主仆二人。 甄婵婼无力地点点头,身子沉得很,又虚弱地躺了回去。 蝶衣上前摸了摸她的额,触手仍是一片滚烫,不由忧心道:“小姐,您一天都没进食了,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熬点清粥来。” 甄婵婼没有回应,只闭着眼,昏沉沉的脑袋像是有把锤头不停地凿着她,钝痛不已。 也不知蝶衣走了没有,她下意识地喃喃低语。 “蝶衣,你说我今日冒这样大的险,是对的吗?”她喘了口气,喉间干涩发疼,“是不是……太自私了?聂校尉他若是不喜欢我,却被我强嫁了……对他也实在太不公平了……” 没有回应。 又不知多久,她难受地蹙起眉,只想喝点水润润喉,便又费力地唤道:“蝶衣,倒点水来……” 话音落下不久,便觉唇瓣触及一丝温凉,有点点清水顺着她干涸的唇面缓缓渗入口中。 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蝶衣,而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聂峋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正拿着一个茶杯,杯沿还贴着她的唇角。 第3章 只剩贴身的水兰肚兜 甄婵婼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一下从榻上坐起,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时间满面通红,眼前发黑。 聂峋面无表情地看着甄婵婼咳得撕心裂肺,直至她渐渐平复,才云淡风轻地将手中的茶杯搁回桌面。 甄婵婼抚着仍在起伏的胸口,心虚地迅速瞟了他一眼,强自镇定地坐直身子行了一礼,“今日多谢聂大人出手相救,若不是您,我恐怕早已……” 聂峋并未回应她的道谢,只拿一双如鹰隼的无情眸子盯着她,仿佛在审讯犯人一般,看得甄婵婼心底发慌。 她强迫自己不要躲闪,努力壮胆与他对视。 他眉宇间一派矜贵疏朗,周身透着凛然正气,与他那位风流倜傥的表兄萧敬泽,确是截然不同的俊朗。 “我去查看了那匹惊马。”聂峋忽然开口,让人猝不及防。 甄婵婼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瓣,强撑着镇定,不敢移开视线。 聂峋的目光紧盯着她,不肯放过她每一个表情,继续道:“马匹周身并无半点外伤痕迹,不知为何今日会在山下失疯狂奔,险些酿成大祸。甄娘子,”他一顿,“可否给聂某一个解释?” 没料到他心细如发至此,竟特意去查验了马匹。 只怪她心软,漆墨是当年萧敬泽亲手为她挑选的马儿,通体乌黑,极有灵性,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怎舍得伤它分毫。 不过是凭借多年默契,令它配合做戏罢了。 她掩口轻咳几声,借机垂下眼睫,避开他的审视,声音微弱:“回大人,今日上巳佳节,臣女本是骑马踏青,谁知这马儿素日养在深闺,未曾见过太多世面,行至山下时,恰逢大钟寺钟声顿响,洪钟浩荡,它便被惊破了胆,这才尥开蹄子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皆是臣女之过。” 甄婵婼不敢抬眼,只屏息等待,预想他下一句便会厉声质问从实招来,你究竟是何居心。 然而聂峋并未再出声。 这沉默比直接质问更让她煎熬。 片刻聂峋倏然转身,负手朝门外走去。 他的手刚搭上门板,却忽又停住,侧过半边脸来。 刚暗自松了口气的甄婵婼瞬间又绷紧了呼吸。 “这些年,你与我表兄,可还有联络?” 甄婵婼蓦地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有些懵然地微微摇头。 聂峋收回目光,不再看她,“既费尽心机讨来了这桩婚事,从今往后,做了聂家妇,便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行事当光明磊落,谨守本分。那些无谓的心思和算计,”他微微停顿,声音严厉几分,“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若再行差踏错,休怪聂某无情。” 聂峋的手已搭上门扉,正要推门而去。 甄婵婼蹙紧眉头,呼吸乱了节奏,连指尖都禁不住微微颤起来。 他话中的意思……是已然知晓今日之局是为他而设? 既看得清清楚楚,却偏不戳破,也不向长公主言明,反而应下了这桩婚事,方才又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敲打于她。 他倒是正人君子,显得她阴沟小人。 难堪,铺天盖地的难堪。 她自幼虽体弱,却也知书守礼,何曾受过这等直白冷漠的敲打。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何至于要用这般自轻自贱的手段,去算计一个根本无意于自己的人。 甄婵婼看着他无情的背影,羞愤冲上心头,压过了病体的虚弱。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支起半个身子。 聂峋的手已搭上门扉,正要推门而去。 “聂大人!”她喘了口气,指尖紧紧攥着衾被,“你既如此不愿结这门亲事,为何不当场揭穿我?何必在此与我说这些模棱两可羞辱人的话!” 聂峋推门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门外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 沉默片刻,他踱回几步,重新靠近床榻,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着她,看得甄婵婼心头阵阵发紧,方才那点勇气一时烟消云散。 “我原先倒不知,”他语调微扬,“甄小娘子竟是这般敢做却不敢当的人。” 他朝榻边又近了一步,高大身躯的压迫感让甄婵婼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强撑着与他对视。 “事情,”他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潮红的脸颊,“是你自己做的,如今不过听了几句不中听的真话,便受不住了?” 她唇瓣颤了颤,有些后悔刚刚的冲动,她今日的目的不是激怒他。心下便又敛了倔强,抬起眼睫可怜见儿地漾着泪花,想要以退为进。 “事确实因我而起,我一心只想报答大人此次的救命之恩。既你这般不喜我,厌我至此,我自行去求见长公主殿下,说明原委,绝不会耽误聂大人迎娶真心相爱之人……” “报答救命之恩?” 聂峋微微挑起眉头,那神情似乎是一直在等她提起这茬,“怎么这次就想起来要报恩了?” 他一脸嘲讽,“聂某倒是记得,甄小娘子从前,对我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很。” 甄婵婼心头一沉。 他果真记仇。 那是三年前,舒王府倾覆,萧敬泽与其母崔氏被遣返清河故里不久,她便收到了那封退婚书。 她不信两人这样的情谊,萧敬泽会对她如此决绝,抑郁难解之际,又惊闻崔夫人郁郁而终的噩耗。 她再也坐不住,想着此刻他必定痛苦万分,最需人陪伴,便鼓起勇气偷偷收拾了行李,只带着蝶衣便衣简从,一路艰难赶往清河。 谁知千辛万苦赶到崔氏祖宅,却被告知萧敬泽早已在几日前离开,说是看破红尘,出家做道士去了。 她本就体弱,全凭着一腔孤勇支撑至此,听闻消息后如遭雷击,病来如山倒。 返程路上已是魂不守舍,行至神都郊外,竟不幸遇上一伙强盗。 蝶衣拼死护主,却被歹徒劈晕在地。 荒郊野岭,甄婵婼连呼救的力气都没了,心气已失,万念俱灰,任由强盗撕扯去外衣,只剩贴身的水兰肚兜,她闭目待死,只觉得就此了结也好。 左右这世上最在意她的人也抛弃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数支利箭破空而来,强盗应声倒地。 竟是恰好在城外练兵结束骑马回府的聂峋路过救了她。 他踢开压在她身上的贼人尸首,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即刻别过脸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扔到她身上覆住狼狈。 她却只是心如死灰地躺着流泪,一动不动。 聂峋无法,只得蹲下身用披风将她严实裹好,又将她和昏迷的蝶衣送至最近客栈安置,还特意去买了新衣送来。 离开时,他只留下一句:“今日之事,聂某未曾看见。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无人会知晓。” 那时的她,全然沉浸在萧敬泽弃她而去的巨大悲恸中,如同行尸走肉,只麻木地点了点头,连句谢谢也未曾说,更别提事后重谢。 如今他突然提起这桩旧事,分明是在讽刺那次他从强盗手中救下她,保全她性命及清誉,较这次恩情更重,怎不见她当时提出以身相许。 “呵。” 一声嗤笑打断她的回忆,明晃晃的嘲讽。 聂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甄小娘子,这欲擒故纵的戏码,到此为止罢。” “众目睽睽之下,你与我唇齿相触,气息相渡,”他将佩剑抱在身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聂某若此时拒婚,天下人该如何议论我背信弃义,怕是唾沫星子也能将我淹死。” “所以你也不必再折腾了,安生待着,准备做你的聂家妇便是。” 说罢,他再次转身,毫无留恋之意。 “至于我本人娶谁,并无差别。” 甄婵婼看他身影离开,一时卸了力,肩膀塌了下去。 那件事她是不占理的,照说那样重的恩情,她当时应该好好道谢,可后来等她缓过来,又不知该如何提起。 还好,他对于这件婚事不是极力抗拒。 她随意抹去眼角未落的一滴泪,本就是她费尽心思想要攀附,现在目的达到了,管别人说什么。 若是婚后发现这聂峋于她这弱身无用,到时再各奔东西也罢。 …… 马车驶入神都喧闹的街市,车轮辘辘声与人声鼎沸交织在一起,搅得甄婵婼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胀痛。 她虚弱地将头靠在车厢壁上,懒懒地抬起食指掀开车帘一角,对外面的蝶衣低声道:“到了前面那家糕点铺,停一下,去买些桃花饼吧。” 蝶衣应了声,马车很快在铺子前停稳。 甄婵婼闭目靠在车内,只觉得呼出的气息都热兮兮的,想必是又烧起来了。 外头的喧嚣似远非近,朦朦胧胧。 忽地,一阵小女孩嘤嘤的哭泣声钻入她耳中,哭得她心烦意乱。 恍惚间,又听见一个男孩声音在安慰:“凤丫,是不是你后娘又打你了?” 那叫凤丫的女孩抽噎着答:“她嫌我衣裳没洗干净,不让我吃饭……呜……若是我阿娘还在,定不会让我洗衣裳,也不会饿着我……” 话还未完又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甄婵婼眼角滑落,斜滚下去打湿了鬓发。 她想,这女孩比她幸运些,至少委屈时,脑海里关于亲娘的音容笑貌是鲜活清晰的。 不像自己,连想撒娇诉苦,都寻不到一个确切的模样可以惦念。 那男孩压低声音出着主意:“凤丫,下次她再打你,你就装晕,弄点鸡血抹在鼻子下面,保准能吓住她,以后她就不敢那么狠了。” 甄婵婼闭着眼听着,苍白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恍惚间将她拽回了小时。 继母辛氏所出的弟弟颂哥儿虽小她三岁,小时却总变着法儿欺负她,有一次竟将她反锁在阴暗的壁橱里。 天黑透了,她早已哭得声嘶力竭,满脸涕泪,是恰来找她玩的萧敬泽发现了她。 他打开橱门,看着发着抖一头扑进他怀里哭得说不出话的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叹道:“婼儿,若没有我,你可该怎么办?” 过了几日,他便趁着辛氏回娘家,带着她半夜溜到颂哥儿窗外,装神弄鬼,直把那个小霸王吓得哭爹喊娘,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欺负人了。 两人躲在窗外,听着里面吓得变调的哭声,憋笑憋得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 他一向是最有办法治人的。 甄婵婼恍惚发觉自己在笑,微微怔住。 对他是惯于不想的。 只此刻思念如潮,平日被强行锁在心底,只因一丝松动,便轰然决堤。 她好想他,想到无以复加。 甄婵婼眼角微湿地微微拉开帘子,想瞧瞧那出主意的男孩子。 刚看到那俩孩子的头顶,却先瞥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一身青灰色道袍,衣袂飘飘地自马车旁经过,摇着把折扇,径直往北街方向去了。 那一瞬间,甄婵婼的呼吸忽地停滞。 第4章 天上掉下个馅饼 那背影像极了…… 尤其是那走路的姿态,还有习惯性在掌心灵活转扇的动作……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狼狈不堪地手脚并用跌撞下马车,虚软的脚踝实在用不上力气,她只顾提着那碍事的裙裾,失魂落魄地朝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刚捧着桃花饼出来的蝶衣,一眼看见自家小姐魂不守舍地在人群中踉跄跑着,急忙喊着就追了上去。 甄婵婼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个场景,在他离去后的无数个梦境里反复上演,没有一次她能追上,没有一次。 她痛恨极了自己这具不争气的孱弱身体,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突突地跳着疼,可她不肯放弃,拼尽全力追过街角。 然而穿过熙攘的人群,拐进空荡的巷口,那道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力气顷刻间被抽空,她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意,原来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 当年舒王府倾覆的消息传来,她第一时间偷偷收拾好行李,是想不顾一切跑去清河与他共患难的。 可他却送来了一纸绝情的退婚书,决绝地斩断了所有联系。 那一刻,她只觉得两人这些年所有的情谊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知道,他是看不起她,认为她吃不了苦,不愿拖累她。 可他根本不明白,她是可以为他豁出一切的啊。 她生他的气,怨他的不信任,这些年来刻意屏蔽所有关于他的消息,反复催眠自己早已将他遗忘。 可眼下不过仅仅只是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让她如此失态,如此狼狈不堪。 萧敬泽,天下之大,你究竟去了哪里? 那样艰难的日子,父母双亡,家破人亡,你为何要独自承受?为何不肯信我愿陪你一同面对! 她不敢去想,那个一向意气风发笑得张扬肆意的少年,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究竟孤独流了多少眼泪。 “敬泽哥哥……” 她再也抑制不住,坐在人来人往的巷口,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思念都哭尽。 她要嫁人了。 为了一个可笑又渺茫的活下去的借口,也带着一丝想要报复他的念头。 萧敬泽,若你哪天回来找我,我也要让你知道,我甄婵婼不是永远会在原地等你的。 她怔怔地落泪,随即却又漾开比哭还难看的笑,全然不顾周遭投来的诧异目光。 蝶衣冲上前,紧紧地将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姐揽入怀中,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知道,小姐心里太苦了。 那颗心从未向任何人敞开过,那唯一走进去过的人,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姐拖着这样一副身子,苦苦挣扎,不过是想活下去,才出此下策,她心里的苦楚,又有几人能懂。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甄婵婼才缓缓止住了哭声,浑身一点力气也无,任由蝶衣搀扶起来离开。 她最后回过头,痴痴地望了一眼那空无一人的深巷,心如死灰。 一段青灰色的道袍衣角,悄无声息地从巷尾探出来。 那道身影默然伫立,静静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街角人流之中,许久未曾动弹。 …… 天色将将擦黑,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桃花甜香。 两名仆役一前一后,忙不迭地小跑着。 前头那个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后头那个牵着马,马上那位却还嫌不够快,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 好容易远远瞧见甄府的门匾,马上那人竟再也按捺不住,不等马匹停稳,便手忙脚乱地翻身滚下鞍来,惊得身后仆人连声惊呼:“老爷!您小心着点儿,仔细摔着!” 礼部侍郎甄明远哪还顾得上这些,他顺手将头上有些歪斜的冠帽摘了夹在腋下,另一手胡乱提着那身碍事的绯色圆领官袍下摆,也顾不上什么官仪体统,迈开步子就急匆匆朝着后院女儿闺房的方向奔去。 闺房内暖意融融,甄婵婼正窝在厚厚的衾被里捧着卷书册打发时间,却忽地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在一旁绣花的蝶衣忙放下针线,递上杯热茶,“小姐可是又着凉了?” 甄婵婼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自言自语地嘟哝:“看来是真伤风了……” “阿嚏!” 鼻子一痒,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她蹙眉疑道,“不对,这架势,倒像是有人在背后骂我……” 【砰!】 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主仆二人俱是一惊,齐齐望向门口。 “爹?” 甄婵婼捏着发痒的鼻子,讶异地看着气喘吁吁闯进来的父亲,下意识就要掀被下榻。 甄明远几步跨到榻前,连连摆手示意她不必起身,一双眼睛发亮紧盯着女儿,“婵婼,昨日长公主殿下遣人同我说了……你与聂校尉那桩事可是真的?” 他语气急切,脸上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甄婵婼心下忐忑,垂下眼睫,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之所以选在这个时机兵行险着,正是因深知平日里有继母辛氏在一旁吹那枕边风,她这迂腐的父亲多半听不进她半句辩解。 此刻难得辛氏回了娘家不在,她盘算着或许还能少挨些骂。 心思急转,她抬起眼,正欲挤出几滴眼泪,扮足可怜模样认错:“爹,女儿知错了,女儿知道自己不该……” “妙!你这马儿坠得可真是妙极!好!甚好!” 甄婵婼话未说完,便被甄明远兴奋至极的赞叹打断。 他重重一拍大腿,连日操劳上巳节庆典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腿也不酸了,眼也不花了,兴奋地在原地搓着手来回踱步,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红光。 “聂校尉啊,那可是聂校尉!”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一表人才,战功赫赫,圣眷正浓!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这样的人物,竟要成为我甄明远的女婿了,哈哈哈!天佑我甄家!” 他越说越是畅快,仿佛已经看到日后同僚们羡慕又嫉妒的眼神。 甄婵婼心下泛起点酸涩。 父亲言辞间满是门楣光耀,却无一句问询她可曾被惊马吓到,被那湖水呛着。 “妙啊,实在是太妙了!看以后谁还敢小瞧我甄家!有了这般显赫的女婿,我在朝堂之上,也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了!” 他兴奋地简直停不下来,抚着短须,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昨日长公主府的人突然来要婵婼的八字,他起初还懵着,待那来人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将揽月湖畔之事道来,他当场便愣在原地。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个馅饼,正正砸在他甄明远头上。 那聂峋是何人,大将军聂万雄与永安长公主的独子,陛下的亲外甥! 年纪轻轻已是振武校尉,天子近臣,眼看前途无量,不日这中郎将之位怕是唾手可得,再去边关历练几番,立下军功,将来超越其父也未可知! 这般钟鸣鼎食的顶级门第,竟就看上了他这体弱多病的女儿。 婵婼若果真顺利嫁入聂家,对颂哥儿将来的仕途,自是极大的裨益! 便是那等桀骜难驯的小子,往后在人前见了自己,也须得规规矩矩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岳父大人了。 思及此景,甄明远忍不住在女儿榻前负手踱起步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狂喜,哪里有半分想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甄婵婼早已打好的腹稿此刻全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吐不出来又咽不回去。 她与蝶衣面面相觑。 果然高看自己这好爹了。 …… 大将军第。 大将军聂万雄刚泡完脚,丫鬟悄无声息地端走了铜盆。 他自个儿拿着块白巾子,正慢悠悠地擦着脚上的水渍,一抬眼,瞧见屏风后自家夫人正伏在案前,对着份文书兀自傻乐,自晚饭后便未曾搭理过他。 聂万雄心下好奇,趿拉着鞋便踱了过去,瞧清她手中捧着的是一份八字合书,不由嗤笑一声:“夫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峋儿那桩天上掉下来的婚事,给打击得失了心神?” 永安长公主闻言,抬头白了他一眼,非但没恼,反而将手中的合书又仔细瞧了一眼,“夫君可还记得,峋儿幼时,曾有云游相士为他批命,言道:‘此子乃天上炎星转世,非世间凡水能克,唯遇天命至阴,方知何为绕指之柔’?” 聂万雄转眼回忆了下,点头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他绕到一旁桌边,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坐下来,准备听听夫人又有什么高论。 永安公主见他坐下,立刻将那份合书摊开,推到他面前,脸上洋溢着喜气:“我今日特意去寻了位可靠的高人,合了峋儿与那位甄家娘子的八字,你猜怎么着?” 聂万雄对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并无兴趣,只吹着茶沫,示意她继续说。 永安一脸神秘,压低声音:“你我皆知,峋儿生于夏至午时,是至纯至阳的命格。那你可知,那甄家娘子,”她指尖点着合书上另一处的生辰,“她竟是冬至子时落地,是极为罕见的纯阴之体!高人推算,她命里金水过旺,以致聪慧非常却体寒孱弱,而峋儿恰是火土炽烈,霸道刚猛。这两人若结合,正是阴阳相济,水火既济,乃是天作之合,互滋互养,于双方都大有裨益!”她越说越是欣喜,“峋儿那性子急躁桀骜,正需一位柔情似水的女子来化解。若这甄家娘子真能将他那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先前那齐太师家的女儿,八字虽也好,却远不及这般相配,这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儿媳啊!” 她感慨万千,只觉得这缘分妙不可言。 聂万雄慢悠悠地饮了口茶,听着夫人一番激动言辞,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这哪儿是老天爷送来的……” “嗯?” 永安长公主正沉浸在喜悦中,忽闻此言,疑惑地看向他,“夫君此言何意?” 聂万雄抬起眼看向妻子:“你昨日回来时说,是那甄家娘子从水里把峋儿救上来的,是也不是?” “自然是的,”永安点头,“峋儿不通水性,这不是全府上下皆知的事吗?若非那甄娘子,他少不得……” 第5章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嗤,”聂万雄打断她,将茶盏搁在桌上,“他跟着我出去历练那几次,水战也经历过几回,早不是当年的旱鸭子了。泅水渡河,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永安长公主倏而愣住,一双美眸微微睁大,满是惊愕:“这……” 她手中那份八字合书,恍恍然从指间滑落,飘悠悠地掉在了地上。 …… 不管这桩婚事究竟是老天爷赏的缘分,还是有人费尽心机谋算来的结果,永安长公主这些日子光是忙着封那日的消息,就已焦头烂额。 然而流言如风,岂是轻易能按住的。 堵了东边漏西边,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几番折腾下来,永安长公主揉着发痛的额角,忽然悟了。 与其费尽力气去堵那悠悠众口,不如只堵最关键的那一张口。 她当即转变策略,刻意命人往外放出风声,只道聂校尉与甄家娘子乃是旧识,几年前便曾有过交集,一来二去早已互生情愫,只是未曾挑明。 上巳节那日,两人不过是相约出游,互诉衷肠,不料不慎一同坠了湖,成就了一段患难见真情的佳话。 这经过粉饰的故事缠绵悱恻,很快便压过了先前种种猜测和对甄家女心机的蜚语,在市井间流传开来。 消息放出的次日一早,太师府的于夫人便收到了长公主府精心备下的赔礼。 一对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如意,并一套嵌金红宝石头面,价值不菲,足显歉意。 于夫人这两日早已听闻外面那两情相悦的风声,心中虽为女儿感到委屈,暗恼自家像是被戏耍了一番,但对方是长公主,地位尊崇,她再有不满也只能暗自咽下,还得强笑着收下厚礼,表示理解。 日子照常流过。 将军府与甄府很快便过了明路,正式订下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 市井间关于那段英雄美人的传说,热闹了一阵后,也渐渐被更新鲜的趣闻取代。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百花次第绽放,甄婵婼的身子却未见好转,反越发慵懒虚弱。 春|光愈盛,她反而连房门都不大敢出,只一靠近花丛便泪流不止,喷嚏连连,偶尔不小心蹭到花草,雪白的肌肤上还会泛起一片片红疹,又痒又痛,难受得紧。 这日,蝶衣出门去给她买最爱吃的话梅,回来时却一脸兴奋,不由分说便要拉她出门。 甄婵婼正懒洋洋地窝在软榻上翻着话本子,被她生拉起来梳洗,无奈问道:“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非得拉我出去,我这身子你又不是不知……” 蝶衣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她绾发,一边急道:“我的好小姐,再过几日,夫人可就从娘家回来了,到时您再想随意出门怕是难了。方才奴婢回来时,瞧见西街那家新开的济世堂医馆门口排了好长的队。好奇凑近一看,您猜怎么着?里头坐堂问诊的,竟是几位穿着道袍的仙长。说是免费义诊,不治好不要钱,若是孤寡老人和孩童,连药钱都分文不取呢。更神的是,好多人都说吃了一副药就见大好了,如今一传十十传百,人都涌过去了!” 甄婵婼任由她摆弄,心不在焉地听着,闻言嗤笑一声,捡了颗话梅丢进嘴里,含糊道:“道士?什么时候不给人批八字看风水,倒悬壶济世起来了?真是稀奇……” 话未说完,她拈着话梅的手指倏然顿在半空。 道士……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蝶衣:“你说看病的是道士?” 蝶衣愣愣点头:“是啊,穿着青灰色的道袍,有男有女,看着颇有些仙风道骨呢……” 她猛地站起身,连外衫都顾不得披好,抓住蝶衣的手腕:“走,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 甄婵婼赶到济世堂时,已是日头正盛的晌午。 堂外排队的人群正被一位小道士告知今日看诊已结束,请众人明日再来。 众人惋惜地摇着头渐渐散去,方才还摩肩接踵的门前顿时冷清下来。 甄婵婼心下焦急如焚,咬唇看着那正要转身进去的小道士,急忙上前几步,软声请求道:“小道长,可否通融一下?我的病实在等不到明日了。” 那小道士约莫十五六岁,面庞稚嫩,却一脸严肃道:“这位娘子,实在对不住。我家师兄立下规矩,每日只看诊到午时一刻,雷打不动,您还是明日请早吧。” 心中的期盼焦灼,她如何能等到明天。 她急忙示意蝶衣取出银两,一手假意扶额身子微晃,做出弱不禁风的模样:“小道长,我这病来得凶险,时常头晕目眩,只怕下一刻就要昏过去,求您行个方便,诊金必不会少的。” 小道士将递到眼前的银钱推了回去,面露难色:“真不是银钱的事,实在是师兄他……” 话音未落,堂内传来一个清脆利落的女声:“小川,师兄说了,让那位小娘子进来吧。” 名叫小川的小道士一听,立刻侧身,将手向里一引:“既是师兄允了,二位娘子请进。” 甄婵婼颔首致谢,压下心头狂跳,随着小川的指引,同蝶衣走入济世堂。 一踏入室内,浓重的药香便扑面而来,这是她从小到大闻惯了的味道,并不觉刺鼻,反是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跳得更加慌乱。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她仍忍不住怀着卑微的祈盼。 就算不是他,天下道人是一家,总该互相有些联系,或许能打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呢。 怀揣着这般心思,她随小道士拐进一间僻静的诊室。 帘子掀开走进,屋内陈设简单,仅一桌三椅。 桌侧坐着一位身着道袍正在低头记录药方的年轻女子,她身姿高挑,眉眼清秀,浑身透着一股勃勃生机,反衬得跟进来的甄婵婼愈发赢弱。 甄婵婼的目光迫不及待地越过那女道士,落在正伏案书写药方的男子身上。 只一眼,她的呼吸便倏而停滞。 小川将人带到便悄然退下,甄婵婼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周遭一切声响都褪去了,眼中只剩下那道身影。 他就那样随意地坐着,上半头乌发在头顶束成一个道髻,其余如墨般泼洒在身后,几缕散发不羁地垂落额前与鬓边,平添几分潇洒。 一身青灰道袍,穿在他身上却如远山寒松,清冷孤高,不染尘埃,自有一股飘逸出尘之气。 他脸上戴着半张面具,只露出鼻梁与下颌。 甄婵婼的眼泪瞬间涌上眼眶,在眸中不住打转,缩在袖中的指尖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她觉得浑身毛孔都在蒸发着不正常的热气,几乎要喘不过气。 蝶衣悄悄戳了戳她的手臂,她才恍然回神,顺着蝶衣的示意看向那位女道士。 “小娘子,这位小娘子?”女道士见她愣神,出声提醒,“请问您是哪里不适?” 甄婵婼只痴痴地哦了一声,目光却依旧专注在那低头写字的道士身上,怨他为何还不与自己说话。 那道士终于写完最后一笔,将方子搁在一旁,抬起头来。 尽管戴着面具,但那双发亮的桃花眼足以让人想象出面具之下该是何等惊艳的容貌。 他目光清冷,声音里含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位娘子请坐,容贫道为你诊脉。” 连声音都那么像…… 甄婵婼呼吸一乱,竟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到他对面的方椅坐下的。 她轻轻将手腕搁在脉枕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手指搭上她微凉的腕间肌肤。 相触的瞬间,甄婵婼猛地一颤,眼泪差点直接砸落。 她微微侧头看向蝶衣寻求共鸣,蝶衣眼中同样充满了惊疑,主仆二人心照不宣。 男子左手搭脉,眉头微蹙,右手执笔,开始书写新的方子。 笔迹却不像。 萧敬泽的字,是出了名的龙飞凤舞,恣意张扬,一如他本人。 而眼前这字,虽也端正有力,却显得规整收敛许多。 甄婵婼眼前被泪水模糊,忍不住轻轻吸了吸鼻子,想看得更真切些。 男子却忽然开口:“娘子体内寒气深重,月事应当颇不准时。” 蝶衣先是有些迟疑,又连忙点头,想到病不讳医,此处也无外人,便替小姐答道:“道长明察,我家小姐每次癸水来时,都腹痛如绞,冷汗淋漓,需得卧床忍耐。看过许多大夫,总未能根治。” 男子微微颔首,松开了诊脉的手,开始更专心地写方子,并未多看甄婵婼一眼。 甄婵婼抿紧唇瓣,心中千回百转,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他将写好的药方递给蝶衣:“照此方去前面药柜抓药即可。” 蝶衣应了声,接过药方,担忧地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小姐,还是先行退出去抓药。 女道士见甄婵婼仍坐着不动,出于礼貌提醒道:“小娘子,方子已开好,您可以……” 甄婵婼却恍若未闻,只紧紧盯着那男子,斟酌几番鼓起勇气:“请问道长如何称呼?” 低着头的男子手下微微一顿,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与她相遇。 四目相对,甄婵婼的唇瓣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 他微微一笑,“贫道蓬风。” 蓬风…… 甄婵婼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是了,他既出家,改名换姓也是应当。 她鼓起勇气,又同他目光相接,“恕小女子冒昧,蓬风道长,可以摘下面具同我讲话吗?” 蓬风尚未回应,旁边的女道士昭雪已然动怒:“喂,你这小娘子好生无礼!怎可提出这等要求?速速离开,我师兄劳累半日,需要歇息了!” 说着便要上前推搡甄婵婼出去。 甄婵婼被她拉扯着站起身,目光却仍落在蓬风身上。 一滴泪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啪嗒一声,正砸在蓬风搁在桌面的手背上。 那滴泪让他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第6章 绝不受那妖女胁迫 他安静地隔着面具看她,“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甄婵婼的眼泪霎时决堤,簌簌落下。 被昭雪推搡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扑了过去,一把扯过他正握着笔的右手。 她记得清清楚楚,十四岁那年与他练习骑射,她失手一箭射偏,他空手截住箭矢,在他右手掌心留下了一道疤痕。 那是她心中多年的愧疚,如今却成了确认他身份的印记。 可眼前那掌心却光洁干净,并无任何疤痕。 甄婵婼如遭雷击,猛地怔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怎么会没有。 他竟然……真的不是萧敬泽。 如水漫来的失望兜头浇下,让她浑身冰冷。 “你这人怎么回事!”昭雪彻底怒了,一把将她推开,护在蓬风身前,“我师兄因面容有损才戴面具避人,这些年总有像你这般莫名其妙的小娘子想方设法来扯他面具,一次次揭人伤疤,很有趣吗?真是岂有此理!” 甄婵婼失魂落魄,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任由斥责,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这时蓬风却缓缓抬手,止住了愤怒的昭雪。 他沉默地解下了面具。 甄婵婼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五官轮廓确有几分相似的清俊,但左颊上,一道食指长短的狰狞疤痕清晰可见,破坏了原本应有的完美。 不是他。 真的不是她的敬泽哥哥。 又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羞愧感席卷而来。 “对不起,蓬风道长,我……我太过分了。” 蓬风淡然地将面具重新戴好,宽慰一笑:“小娘子不必自责,贫道这脸,原也不是你弄坏的。” “道长你可曾……”甄婵婼微微咬牙,还是问出口,“可曾见过一个叫做萧敬泽的道士,他与你一般高,或许现在更高……” 蓬风笑得云淡风轻,“未曾。” “谢谢……道长。” 又一滴眼泪落下,甄婵婼恍惚一笑,匆忙拂去,同蓬风点头示意道别。 他看着甄婵婼失魂落魄地转身欲走,忽又出声:“小娘子,请稍等。” 甄婵婼愣愣回头。 只见他从道袍内侧取出一个瓷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递给她。 甄婵婼茫然接过。 “此药每晚睡前服一颗,与方才抓的药同用。连服七日,再来复诊,你的腹痛之症应会减轻许多。”他温和地叮嘱。 话未说完,旁边的昭雪已是又急又气,脱口而出:“师兄!那可是你千辛万苦才——” “昭雪。”蓬风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容置疑。 昭雪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甄婵婼见昭雪如此反应,心知这药必然极其珍贵,连忙将瓷瓶推回去,摇了摇头,心灰意懒地低声道:“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我这病大抵是心病,世上并无药石可医,还是别浪费罢。” 她转身欲走,背影令人心怜。 蓬风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心疼,旋即隐去。 他拉回她,再次将药瓶塞回她手中。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好好活着,才能等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甄婵婼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他递药的手背上。 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哑声道:“……多谢道长。” 她握着瓷瓶,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济世堂。 待那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昭雪终于忍不住,抱着手臂埋怨道:“师兄!那不是你准备献给那皇帝老儿的吗?那里面的几味药,你这几年跋山涉水,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伤才凑齐!如今、如今怎么就轻易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 她越说越气,一跺脚,转身冲出屋子,去后院透气消火去了。 寂静的诊室内,只剩下蓬风一人。 他默然立了片刻,恍惚又几步走到窗边,静静望着楼下甄婵婼主仆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 许久。 “那本来……就是要给她的。” …… 大将军第。 月华如练。 聂峋被人扶着撞开房门跌进房间,呼吸粗重灼热,平日里冷峻的面容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汗水已浸湿了鬓发。 他紧咬牙关,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公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是……”迎上来的松竹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 半架着聂峋的百夫长杨胜气喘吁吁,低吼道:“知道就闭嘴!赶紧去,照旧准备冰块把浴桶填满,快!” 松竹瞥了眼杨胜,又焦急地看了眼自家主子,不敢再多问,转身便冲出去,低声唤人紧急搬运冰块。 聂峋被杨胜半拖半抱地扔进盛着凉水的浴桶中。 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抠住浴桶边缘,仿佛正与体内那股汹涌澎湃的邪火进行着殊死搏斗。 杨胜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捶了一下桶壁,语气里满是心疼:“我的好大人,您这又是何苦!要不……要不您就依了那西夏小公主吧,属下实在不忍看您每月遭这么一回罪!这会憋坏身子的!” 他目光难以控制地扫过水下那显露出惊人轮廓的某处,声音更低嘀咕道,“这要是真留下什么后患,长公主殿下还不得把末将千刀万剐了啊。” “闭嘴!” 聂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抓起水中的布巾,看也不看就扔到杨胜脸上。 杨胜无奈地将湿漉漉的布巾扯下来,露出人中处那颗格外显眼的大黑痣,愁眉苦脸道:“那您就这么硬熬着等到三月后同那甄家小娘子成亲?这还得足足忍上三个月!不如……不如末将现在就悄悄把您送到甄府去,这该死的罪我真是看不下去了!那甄小娘子若是真心疼惜您,定然也顾不得那些劳什子礼教了!” “能不能安静一会!” 聂峋咬着牙低吼,猛地将头向后仰去,重重靠在桶壁上绷紧下颌,脖颈上青筋跳动,显是已忍到了极限。 恰在此时,松竹带着人扛着冰块急匆匆赶回,将大块大块的寒冰倒入浴桶。 刺骨的寒意一下子刺进毛孔,聂峋喉咙里顿时溢出一声些许解脱的闷哼,额头上沁出更多细密的汗珠,冰火交煎,莫过于此。 杨胜看着他家大人这般煎熬模样,只觉得比自己身受还要难受百倍。 这一切,都拜那心如蛇蝎的西夏小公主所赐! 四个月前,校尉随大将军巡视边关。 一日例行带队巡逻,却遭西夏伏兵挑衅,双方当即动起手来。 一场恶战,除了紧随校尉的杨胜,那一队兄弟尽数战死。 谁知对方那领兵的将领竟是西夏小公主女扮男装,她早听闻聂峋勇武,竟在交手时暗中撒向他这霸道至极的秘药,还口出狂言说若他不肯投降做她的驸马,便不给解药。 要么就去找到传说中的至阴之体女子结合七七四十九次,不然这药性便会一月烈过一月,直至将人活活憋灼而死。 至阴之女岂会易寻,聂峋知她逼自己投降,但他宁死不屈,绝不受那妖女胁迫。 幸得大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击退西夏人。 聂峋严令杨胜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这几月便硬生生独自承受着这非人的折磨。 他不信以自己的意志,会战胜不了这小小的毒药。 他更不许杨胜打听那至阴之女的事,就算真有这种可解他阴阳调和奇毒的女子,可这强扭的姻缘,他宁死也不接受。 回到神都,杨胜多方暗中打听,竟真探得礼部侍郎甄明远那位久病缠身的嫡女,正是百年难遇的纯阴之体。 他灵机一动,便冒险假扮游方道士,去试探那甄家小娘子是否会上钩。 校尉听说对方是礼部侍郎的嫡女,竟一反常态地没有抗拒。 后面之事,便如他所愿又出乎意料地发生了。 只是这婚期定在三月之后,意味着校尉至少还要再忍受数次这般酷刑,杨胜看在眼里,急得嘴角都快冒泡。 聂峋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地浸在冰水之中,混乱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将他拖入回忆。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中秋夜。 那时他十六岁,去舒王府寻表兄萧敬泽下棋。 刚踏入后花园,便见亭中一个娇俏的少女正追着表兄,非要往他脸上画乌龟。 表兄个子高出她许多,故意扬着下巴不让她得逞。 那少女气鼓鼓地坐回石凳,抱起一壶桂花甜酒便赌气般猛灌了几口。 表兄见状,立刻凑过去,俯身低声软语地哄她。 那少女却趁其不备,狡黠地举起一直攥在手心的毛笔,唰唰两下就在表兄眼周画了两个大大的黑圈,随即得逞地放声大笑。 那笑声清脆如银铃,洒满月色庭院,却莫名震得他当时心里微微发酸。 他早就知道她。 甄府的嫡女,表兄指腹为婚的未来妻子甄婵婼。 真是个古怪的名字,怪不得身子那样孱弱,可表兄却将她视若珍宝。 他在马场打马球时,曾见过表兄带她去学骑马。 她笨拙得要命,对高大的马匹畏畏缩缩,表兄却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一遍遍亲自示范鼓励,直至她终于能稳稳坐在马背上,甚至后来骑术相当不错。 不过那已是很多个日子之后的事情了。 他从未见过表兄对哪个女子有那般的耐心,也从未见过表兄露出那样纯粹灿烂的笑容。 在旁人面前,包括在他聂峋面前,表兄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舒王世子。 唯有在甄婵婼面前,他会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垂得很低,很低,满心满眼都是她。 他不敢上前打扰,只远远站着,永远做着他们两的旁观者。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女似是醉了,他这才走上前。 表兄瞥见他,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嘘一声,“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先送婼儿回府。” 他点头应下,然后看着表兄小心翼翼地将那开始莫名落泪的醉酒少女打横抱起,温柔地搂在怀中,一边低声安抚着,一边稳步走出亭子。 聂峋转过身,心里莫名有些发闷,随手拿起石桌上还剩半杯酒的酒杯,仰头便灌了下去。 奇怪的是,清甜的桂花米酒中,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的桃花甜香。 他一怔,迟疑地将酒杯举到眼前。 第7章 我不是装的,我是真弱啊 皎洁月光下,杯沿上那一抹淡淡的粉色口脂印记,清晰可见。 是她方才喝过的。 十六岁的聂峋,脑子轰地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画面骤然翻转。 城外郊野,那一抹水兰色的肚兜带子,松垮地系在那雪白肌肤之上。玉山将倾,颤巍巍地诱。 再一转,揽月湖畔,她救他上岸时,那双柔软的唇瓣渡来温软气息,短暂的唇齿相触间,萦绕自己鼻息间的,亦是那记忆深处一模一样的桃花甜香。 “呃——!” 毁灭般的燥热猛地从下腹炸开,席卷全身,冲破理智。 桶中水波剧烈动荡,男人紧绷的脊背忽如长弓拉起,哗啦啦晃出大片水花,溅湿了地面。 片刻之后,一切声响渐渐歇止。 十九岁的聂峋伏在浴桶边急促喘息着,缓缓睁开眼,其中的赤红渐渐褪去,恢复了清明。 …… 四月初八,浴佛节。 凌云峰高耸入云,山势险峻,一条蜿蜒的石路自山脚迤逦而上。 无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车驾首尾相连,正向着山顶的云恩寺徐徐而行,进行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焚香供养与虔诚布施。 甄婵婼身着一条素净的藕荷色齐胸襦裙,上衫是杏色窄袖短襦,外罩一件浅碧半臂,肩头松松挽着一条披帛。 车外暖风拂过,带来阵阵浓郁花香,众人皆觉心旷神怡,唯独她以一层轻纱覆面,试图隔绝漫天飞舞的花粉。 但即便如此,她仍不时掩口发出几声喷嚏,眼周微微泛红。 蝶衣忙递上熏过药的软帕,又小心执起她的手腕翻看,眼角眉梢飞起笑来:“小姐您瞧,那位蓬风道长的药果真极有用处,往年花开最盛的时候,您早该浑身起满红疹,痒得难熬了。吃药这段时间以来,至多却只是打几个喷嚏,疹子竟没发出来。待回去后,咱们定要再去寻他复诊才是。” 甄婵婼兴致寥寥地抽回手。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摇晃,引得她又是一阵头晕恶心,只得扶额软软倚靠在枕上,声音有气无力:“不去了……眼不见为净,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至于这身子,能活到哪日,便算哪日吧。” 听到小姐又说这丧气话,蝶衣立刻噤声,明白她是怕睹人思人,徒惹伤心。 甄婵婼懒懒阖上眼,身子不适,心绪更是低沉。 若非未来阿家永安长公主亲自递来帖子,邀她这位准儿媳一同礼佛,显见重视之意,她是决计不肯从榻上挣扎起来的。 她知长公主是好意,欲在婚前将她引见给京中贵人,全了礼数,也是为她撑腰。 可这对她这孱弱之躯而言,实是桩耗心力的苦差。 嫁过去后,此类苦差怕是只多不少。 想到那些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的寒暄周旋,她便觉心烦意乱,甚至生出些许大逆不道的念头。 若有可能,真不想成这婚了。 或许只消春风一度,试探出那聂峋那至阳之身对自己是否真如那老道所言有所裨益,若无用处,岂不正好不用嫁了。 反正,他瞧着自己也是诸般不满。 待马车停稳,甄婵婼即刻掩下所有惫懒,唇角牵起温婉得体的浅笑,姿态柔顺地跟在永安长公主身后,同众人缓步踏入香火鼎盛的云恩寺。 浴佛仪式由寺中高僧主持,甄婵婼是头一回参与这般盛事,继母辛氏往日从不带她出入这等场合。 大殿内以簇簇鲜花装饰,馥郁芬芳,加之供奉的香汤灯烛与名贵线香,气息混杂浓烈,惹得她鼻腔阵阵发痒,只得强自忍耐,不时偷偷掩帕轻捏鼻尖,方能勉强维持仪态。 起初,她尚能饶有兴致地观摩四下里众人虔诚的模样,可不消多时,便觉倦意袭来,眼皮沉沉坠下。 她蓦然想起曾有道士言,说她这身弱体最忌人气喧腾处,颇为消耗她精气,果真诚不我欺。 压下不断袭来的哈欠,她虔诚随着众人低声诵经念佛。 仪式至中途,僧侣引导信众以香汤浴佛。 走在最前的永安长公主转过身,面容慈爱,用指尖蘸取少许那浸润过佛像的香汤清水,轻轻滴在甄婵婼的额顶。 “愿婼儿身体康健,早日痊愈,沐浴佛恩,平安喜乐。” 长公主声音温和,带着真挚的祝福。 甄婵婼蓦地一怔,一股暖流徐徐涌入心田。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一位身份如此尊贵的女性长辈,这般郑重其事地祝福。 即便那聂峋对她冷淡疏离,可能有这样一位明理慈爱的婆母,远比留在甄家,与那面和心不善的继母辛氏终日周旋算计,要好上万千倍。 心下触动,她恭敬地垂下头,温顺地承接着那带着祝福的滴水之恩,轻声道。 “谢殿下垂爱。” …… 布施完毕,永安长公主面露些许疲色,柔声对甄婵婼道:“婼儿,我这年纪上来,精神头便不济了,需得回禅房歇息片刻。你且与姐妹们去寺周逛逛,赏赏这凌云峰的春景,不必拘束。” 甄婵婼自己眼皮早已沉得快要黏在一起,心下暗暗腹诽您这精神头可比我这病秧子好上太多。 面上却只得挂着温顺笑意,应了声是,随同一众贵女们出了大殿。 她平日深居简出,与这些高门贵女并无深交,此刻也只想着敷衍了事,随意走走便寻个借口溜回禅房补觉。 山顶空气清新,林木葱郁,鸟鸣清脆,确能让人心神稍畅。 如果她不是连打几个哈欠,泪眼汪汪的话。 她与蝶衣沿着一条清幽小径慢行,耳畔不时飘过其他小娘子娇俏的笑语声。 忽地一只做工精巧的燕儿风筝晃晃悠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绣鞋上。 甄婵婼一愣,俯身将风筝拾起,抬头四顾,寻找失主。 只见一位身着粉色齐胸襦裙,外罩鹅黄半臂的小娘子正带着丫鬟急匆匆追来,面上一派活泼笑意。 待她走近看清拾风筝的是甄婵婼时,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无踪,转而有些许冷淡。 甄婵婼心下莫名,但仍浅笑着将风筝递过去:“小娘子,你的风筝。” 那粉衣小娘子只淡淡回了句多谢,接过风筝转身便要走。 甄婵婼正暗自嘀咕这是哪家小娘子脾气如此之大,莫非是自己今日面色太过憔悴,让人家怕过了病气。 她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颊。 不料那粉衣小娘子走出几步,竟又折返回来在她面前站定,下巴微扬趾高气扬问道:“你可是礼部侍郎甄大人府上的甄娘子?” 甄婵婼眨了眨眼放下摸脸的手,缓缓点头:“正是,不知小娘子是……” 粉衣小娘子却不答,只转头对蝶衣和自己的丫鬟道:“我有话要单独同甄小娘子说,你们在此等候。” 蝶衣担忧地看向甄婵婼,见自家小姐微微颔首示意无妨,才惴惴不安地留在原地。 甄婵婼随着那粉衣小娘子向更僻静的山后走去,直至四周再无人声,粉衣小娘子停下脚步转过身,便开门见山。 “我是齐元贞。” 齐元贞? 甄婵婼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名字,霎时恍然。 原来是太师府的嫡女,那日与聂峋相看却被自己搅了局的那位齐小娘子。 此刻找上门来,怕是兴师问罪,怨自己横刀夺爱了。 她心下难免心虚,眼睫轻颤,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原是齐小娘子,失敬,不知寻我何事?” 齐元贞双臂环抱,上下打量着甄婵婼,那日与聂峋独处时的羞赧早已荡然无存,此刻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呵,那日|你就是凭着这副弱风扶柳的姿态,引得聂郎着了你的道?” 甄婵婼心下苦笑:我不是装的,我是真弱啊…… 但终究是自己设计搅黄了人家的姻缘,理亏在先。 她深吸一口气真挚地说道:“齐娘子,我知你心中不忿。若你对聂校尉确是一片真心,我并不介意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只是后续事宜,需得你去同聂校尉及两家长辈商议,我自是并无异议。” 甄婵婼自觉大度,却不知在那齐元贞听来确是大逆不道。 齐元贞一听更是柳眉倒竖,怒气更盛:“谁要与你共侍一夫!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聂郎,既非真心,为何要用那般下作手段设计于他?你可知道,真心喜爱一人,是绝容不下他身边再有他人的!你这般强扭来的姻缘,即便得到他的人,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心根本永远不会在你身上!” 甄婵婼听得一阵头疼,只觉得今日所剩无几的精气神都要被耗尽了。 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心下暗暗腹诽。 我要他的心做什么? 我本来就是只要他这个人,能帮我活下去就好啊。 甄婵婼刚欲开口,试图平息齐元贞的怒火,话未出口,忽听头顶树梢哗啦一响,一道黑影落地,竟是个以黑布蒙面的男子。 齐元贞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下意识缩到甄婵婼身后,将她整个人推在前面当作盾牌。 那蒙面男子持起手中短刃一亮,逼至二人身前低声威胁,“都别出声,否则立刻割断你们的喉咙!” 齐元贞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将身前的甄婵婼推得更前。 甄婵婼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迅速扫视四周。 幽深林径,空无一人,方才为了单独说话,两人的丫鬟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说!你们两个,谁是齐太师府上的嫡女?”蒙面人厉声问道。 甄婵婼一听,心下明了,原来是来寻齐家仇的。 她尚未及做出任何反应,身后的齐元贞竟猛地将她往那短刃前狠狠一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她就是齐元贞!好汉饶命!别、别杀我!” 甄婵婼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撞上刀尖,又惊又怒,刚想回头斥责她怎能如此无耻,后颈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登时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黑衣人动作麻利,一把将昏迷的甄婵婼扛上肩头,对着吓瘫在地的齐元贞低吼一声:“滚!” 齐元贞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窜。黑衣人亦身形一闪,扛着甄婵婼迅速隐入山石之后,踪迹全无。 齐元贞这厢吓得魂不附体,在山林间晕头转向地乱跑,一时竟寻不回禅院的路,急得涕泪交流,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另一边,聂峋处理完北衙禁军公务,记着母亲昨夜的叮嘱,纵马赶至凌云峰云恩寺。 第8章 大哥你抓错人了啊! 他头戴黑色幞头,尚未来得及换下那身深绿色圆领袍衫官服,衬得人身姿挺拔,步履生风。 他心知母亲无非是想制造机会让他与那甄家娘子多些相处,虽觉无奈,却也未点破。 由丫鬟引着,他径直去了太师府于夫人暂歇的禅房。 门外便听得室内笑语晏晏,永安长公主正与于夫人相谈甚欢。 聂峋步入室内,不疾不徐地向母亲和于夫人行了叉手礼,姿态端方,君子之风。 “母亲,于夫人。” 于夫人笑着颔首,看着眼前这英挺不凡的年轻郎君,心下惋惜更甚。 这般品貌,原该是她的乘龙快婿啊。 忽地一记破空之声袭来。 笃的一声,一枚飞镖钉在门框上,发出嗡鸣。 屋内女眷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聂峋眸光一凛,瞬间按剑闪至门边,警惕地向外望去。 廊下早已人影全无。 他目光落在那枚飞镖上,见其上钉着一封短信,写着太师府于夫人亲启。 他取下信件,双手奉予于夫人。 于夫人迟疑地接过展开信纸,只见上面潦草写着一行字。 【欲救汝女,独往凌云峰绝顶。若过半个时辰,便将其推落悬崖,尸骨无存。】 于夫人手猛地一抖,信纸飘然落地,脸色惨白如纸。 聂峋眉头紧蹙,永安长公主急忙问道:“妹妹,出了何事?” 于夫人却恍若未闻,一把抓住聂峋的衣袖,吓得语无伦次:“峋、峋哥儿!求你快救救元贞!她、她被歹人掳去了!” 聂峋迅速拾起信扫了一眼,沉声道:“夫人莫急,我即刻派人封山搜寻……” 话音未落,禅房的门砰一声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三人惊愕望去,只见齐元贞毫发无伤地站在门口,正喘着气。 惊魂未定的齐元贞刚想对母亲哭诉方才惊险,一眼瞥见屋内立着的聂峋,心思一转。 那贼人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如今自己脱险,却害得甄婵婼被误掳走。 若如实道出,不仅暴露自己临危嫁祸品行有亏,更恐损及女儿家清誉。 反正那甄婵婼已被掳去,清白名声怕是早已说不清楚,救也来不及了…… 合该她倒霉! 她迅速收起慌乱之情,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对着聂峋盈盈一礼:“聂郎君也在。” 说罢便乖巧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浑然未觉自己突然出现带给三人的惊诧。 于夫人喜出望外,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我的心肝,可吓死娘亲了!” 永安长公主虽觉蹊跷,也顺着笑道:“真是虚惊一场!元贞吉人天相,看来那信定是恶戏。” 齐元贞听着话头不对,刚想询问,永安却已转向聂峋,挥手打发道:“峋儿,既是一场误会,便去寺外寻寻婼儿吧。她出去玩耍至今未回,日头这样毒,别晒坏了她。” 聂峋应了声是,刚转身欲行,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蝶衣与齐元贞的丫鬟采青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采青一见齐元贞好端端坐在屋内,顿时松了口气,拍着胸口笑道:“小姐,您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奴婢和蝶衣在那原地等了许久,不见您和甄小娘子回来,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还以为两位娘子走丢了呢!” 蝶衣也陪着笑,用袖口擦拭额角的冷汗,目光急切地询问:“齐娘子,请问我家小娘子呢,她没同您在一起吗?” 屋内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齐元贞身上。 齐元贞脸色唰地一白,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嘴唇颤起来,哇一声哭出来,扑进于夫人怀里,抽噎得语不成句:“娘……吓死女儿了,甄、甄小娘子她……她被贼人掳去了!” “什么?!” 蝶衣眼前一黑,只觉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 聂峋闻言,眸光迅速转向地上那封信。 他蹙眉二话不说,持剑转身便向外疾走。 行至门口,忽又顿住回身,对永安长公主沉声道:“母亲,此事切勿声张,惊动任何人。不管多晚,儿子都有把握将她安然带回。” 他目光剐过仍在于夫人怀中假意哭泣的齐元贞,那骇人寒意吓得她猛地一哆嗦,哭声都噎在了喉间。 聂峋不再多言,大步流星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禅院之外。 他一路沿着信上所指的凌云峰山顶最高处疾行。 此峰以陡峭险峻闻名,唯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径通往山顶。 那贼人既挟持人质为掩人耳目,必定不敢走这明路,只能攀爬那些更为隐蔽崎岖的野径,速度定然快不了。 只是齐元贞的隐瞒耽搁了时间,令他心下焦急如焚,步伐又快了几分。 …… 甄婵婼只觉得浑身颠簸摇晃,后颈剧痛,手腕被绳子磨得生疼。 她忍着痛楚,艰难地缓缓睁开眼。 西斜的日头有些刺目,让她禁不住眯起眼睛。 待视线逐渐清晰,看清周遭环境时,她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尖叫出声。 奈何口中被堵,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 她脚下竟是万丈深渊。 山风呼啸着从谷底卷上来,吹得她衣袂翻飞。 她整个人被一根不算粗壮的绳子捆着腰际,悬空吊在一棵自崖壁斜伸出的老松树下,双手被反绑在身后,随着山风在空中无助地摇晃着。 只要低头一看,那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虚空便让她头晕目眩,心脏险些要跳出嗓子眼。 “呜……”她吓得浑身发软,连挣扎都不敢。 上方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声。 她循声奋力仰头望去。 那个蒙面男子此刻已扯下了遮脸布,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他冷笑着,“齐小娘子,瞧瞧这脚下的风光,可还壮丽?” 甄婵婼气得想骂人。 你个大笨蛋大蠢猪! 大哥你抓错人了啊! 奈何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她真是太冤了! 那男子自顾自地说道:“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那个好父亲齐太师。就因为他为了扶植自己门生上位,轻飘飘一句袁野此人心术不正,便将我十年寒窗苦读心血前程毁于一旦!呵,如今我捉了他的宝贝嫡女,也让他尝尝这绝望的滋味!你说,好不好?” 他说着还用脚尖远远踢了一下那根吊着甄婵婼的绳子。 绳子剧烈晃动起来,甄婵婼在空中荡得更厉害,吓得她魂飞魄散,双腿软得像面条。 她在心里将袁野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齐太师造的孽,绑人家女儿算什么本事。 更何况她根本不是啊! 苍天啊大地啊,她今天出门肯定没看黄历,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下好了,不用慢慢病死了,直接摔个粉身碎骨,倒是痛快! 她忍不住又偷偷往下瞥了一眼,那无尽的深渊仿佛一张巨口,等着她落下填饱肚子。 甄婵婼赶紧死死闭上眼睛,内心哀嚎她还不想死! 她还想窝窝囊囊地多活几年呢! 她还没等到萧敬泽那个负心汉大混蛋回来呢…… 想到萧敬泽,鼻尖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啦啦流了下来。 正当她窝窝囊囊地默默垂泪时,忽听崖顶的袁野又吹了声口哨,扬声道:“哟,今儿这是什么风,把鼎鼎大名的聂校尉给吹到这来了。” 甄婵婼忽地停下哭泣,迅速眨巴眼睛,拼命将模糊视线的泪水挤掉,然后努力仰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聂峋穿着一身深绿色官服,头戴黑色幞头,山风吹得他衣袍翻飞,身姿挺拔如松,在此刻的甄婵婼眼里,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清隽顺眼。 “呜呜!呜呜呜!” 她激动地试图呼喊,可惜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 她不敢太大动作,生怕头顶那根看起来就不甚牢靠的绳子盛情难却,突然断裂。 袁野站起身来,举剑与步步逼近的聂峋对峙:“齐太师府上的人呢,怎么是你来了?” 聂峋唇角勾起:“因为你绑错了人,太师府的人,自然不会来。” “什么?!”袁野脸色骤变,猛地回头看向吊在半空的甄婵婼。 就在他回头失神的一瞬,聂峋疾冲而来。 袁野恍惚一瞬,急忙回身格挡。 但他一介书生,岂是聂峋这等自幼习武之人的对手。 不过几招,便已左支右绌,败相毕露。 袁野狞笑一声,忽然向后一跃,一手拽住那根吊着甄婵婼的绳子,另一手将长剑抵在绳索上。 甄婵婼吓得差点被口水呛到,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像扎进了针刺痛着她,连呼吸都忘记了。 “好!好得很!”袁野状若疯狂,“果然齐太师的女儿也随了他,够狡猾!不是也罢,左右我也打不过你聂校尉,有这般貌美的小娘子陪我共赴黄泉,我袁野也不枉此生了!” “住手!”聂峋厉声喝道,飞身上前欲阻止。 袁野决绝转动手腕用力一划,然后率先张开双臂,大笑着向后仰倒,坠入那万丈深渊。 而那根仅剩一丝相连的绳子,再也承受不住甄婵婼的重量崩裂开来,她猛地向下疾坠。 甄婵婼呜呜叫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下坠并未持续。 她在空中猛地一顿,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向上望去。 第9章 还是乖乖爬上了他的背 只见聂峋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身上那根绳索,另一只手则紧握长剑,深深插|入峭壁的岩缝之中。 他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显然用尽了全力。 “呜……” 甄婵婼堵着嘴,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哀求。 聂大人千万要挺住啊!我还不想死啊! 然而下一秒,聂峋插|入岩缝中的长剑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剑尖断裂。 两人再无依托,再次向下急坠而去。 甄婵婼无语泪先流。 我到底招谁惹谁了啊…… …… 【噗通——】 【噗通!】 两声沉重的落水声接连响起,打破了山谷深潭的寂静,溅起高高的水花。 幸好聂峋在下坠过程中,不断将手中那柄断剑奋力插|入峭壁,一次次减缓下坠的冲力。 加之他一直紧握着连接甄婵婼腰际的绳索,两人便得以同时坠入潭水中。 一入水,聂峋便猛地睁开眼,手臂一收绳索,立刻将那个昏厥过去的人影拉到自己身边。 他揽住甄婵婼的身体奋力划动,朝着岸边游去。 刚将她拖上岸边浅滩,便察觉臂弯中人睫毛微颤,似要转醒。 聂峋迅速松开手,就势伏在岸边浅水处,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甄婵婼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夕阳已彻底沉入西山之后,她茫然四顾,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是落入了山谷底的深潭里,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虽是暮春,但山谷中日照时间短,一旦日落,气温便骤降,更何况她半身还浸在潭水里,只觉得阴寒之气丝丝缕缕钻入骨髓,引得她又是一阵胸口发闷。 这么一折腾,先前蓬风道长那些药,怕是又白吃了。 不过她向来想得开,能活着已是万幸。 她挣扎着试图坐起,脚踝处立刻传来一阵刺痛。 低头看去,脚腕那里正渗着血丝,想必是落水时被水底的碎石划伤了。 从那般高处坠落,只受了这点皮外伤,她简直要去庙里还神了。 转身看向身旁,聂峋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半个身子还浸在水中。 头上的幞头早已不知被水流冲到了何处。 见他毫无声息,甄婵婼心头一紧,以为他又像上次一样呛水昏迷了。 她急忙用手拍打他的脸颊,却毫无反应。 “聂大人,聂峋?”她唤了两声,心下更慌,使尽力气将他翻转过来,让他平躺在岸边。 甄婵婼俯下身,耳朵先后贴近他的鼻端和胸膛,听到他呼吸平稳有力,心跳也稳健,并不像呛水的样子,倒像是昏厥过去了。 他们俩真是运气好,竟被湖水拍到了岸边浅处。 山谷里光线愈发昏暗。 甄婵婼尝试着将聂峋又往上面拖了拖,免得他泡在水里失温,但这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加上脚踝受伤,她根本走不远,只得瘫坐在他身边,累得直喘气。 恐惧随着夜色的加深而蔓延开来。 四周寂静得可怕,远处似乎隐隐传来野兽的低嚎。 她一向胆小,想到可能会有野兽找来,顿时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不行,还是得把他叫醒,眼下只有他能保护自己。 她爬到聂峋身前,两只手并用,又是拍他脸颊,又是揉他鼻子,还用力晃他肩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聂大人,聂峋!你快醒醒,醒醒啊!这里好黑,我好怕……” 装晕的聂峋:“……” 半晌,身下的人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咳嗽,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 甄婵婼喜出望外,连忙用力想把他拉起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聂峋顺着她的力道缓缓坐起身,目光落到身边狼狈不堪的甄婵婼身上,继续向下看到她脚踝上的伤口。 他伸出手在自己官袍下摆撕下一块布条,沉默拉过甄婵婼受伤的脚踝开始包扎。 “嘶——” 甄婵婼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眼泪花儿都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小声埋怨,“你……你轻一点啊!好痛……” 聂峋手下动作不停,熟练地打好结,闻言哼了一声,语气硬邦邦的:“我营中士卒,负伤深可见骨,犹能举剑搏杀。你这点皮肉之苦,尚不及他们万一,便受不住了?” 甄婵婼一听,顿时赌气地从他手中抽回自己那只白生生的脚腕,也学着他哼了一声:“校尉大人说的是!小女子确是身娇体弱,比不得您麾下猛士,故而钦佩将军不已,不仅能吃苦,更擅长居高临下,训斥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伤者。” 聂峋眉头立刻蹙起,刚想开口回敬,却见那小娘子竟不服气地挣扎着扶着旁边的石头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就要自己走,嘴里还不饶人。 “哼,还拿我跟你营里那些粗汉子比?男女自是有别!等哪天他们也能十月怀胎,您再来训斥我这个小女子也不迟。” “……” 聂峋一时竟被她这番歪理堵得哑口无言。 这小娘子看着风吹就倒,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句句带刺,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他看着她强前行的背影,终究还是无奈地追了上去,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嘴上却也不肯吃亏:“原是我疏忽了,竟忘了甄娘子金尊玉贵,该当备上锦褥软轿,再配上八个婢女打扇添香才是,失礼,失礼。” 甄婵婼正在气头上,一听这明褒实贬的讽刺,更是火冒三丈,一把甩开他的搀扶,转过身叉腰瞪他,杏目圆睁道:“聂校尉可真是针鼻儿大的心肠!半点不够大丈夫,连小女子几句抱怨都容不下,还带军打仗呢?真真是不怕叫敌人笑话了去!” 聂峋脸色一沉,见她执意不让自己扶,竟也来了脾气,冷冷瞥她一眼,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独自向前走去,很快没入昏暗的夜色里。 “喂,你!”甄婵婼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这人怎么如此小心眼?她说这么几句就撂挑子了! 天已彻底黑透,山谷里寒风瑟瑟,远处野兽的嚎叫声似乎更近了些。 甄婵婼吓得毛骨悚然,又拉不下脸喊他回来,只得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 可她脚上有伤,夜色又浓,根本看不清路,没一会儿就跟丢了。 山路崎岖难行,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一向胆小,此刻连抬头看天都不敢,总觉得那月亮会突然变成一张鬼脸来吓她。 突然,旁边草丛里嗖地窜出一道黑影。 “啊——!!!” 甄婵婼吓得魂飞魄散,紧闭双眼,蹲下身抱着自己爆发出惊天的哭声。 那哭声倒把那只只是路过觅食的野兔吓得慌了神,一头撞在旁边树干上,晕了过去。 本就并未走远的聂峋,听到这石破天惊的哭喊,心头一紧立刻折返冲了回来。 只见甄婵婼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浑身发抖。 他低头一看,一只晕厥的野兔倒在一边,倒是送上门来的晚餐。 他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看着地上那个刚刚还嚣张跋扈此刻却哭得梨花带雨狼狈不堪的小娘子,只得用力压下嘴角,无奈地扶额上前,伸手去拉她。 “只是个兔子,有什么好怕的。” 甄婵婼受了惊吓,赌气地甩开他的手,只顾自己哭。 聂峋无奈,弯腰提起那只晕了的兔子,递到她眼前想让她看清楚。 “呀,拿走!”甄婵婼吓得想要一脚踢开,猛地向后一缩,又气又怕地看看兔子,又看看他。 聂峋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那点气也消了。 他认命地在她面前蹲下身。 “方才是我的不是,上来吧,不然真留在这里喂野兽了。” 甄婵婼再想赌气也知道轻重缓急,吸了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还是乖乖爬上了他的背。 聂峋站起身,一手稳稳托住她,另一手还不忘拎起那只倒霉的兔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漆黑的山路上艰难前行。 凌云峰本就以险峻著称,白日尚且难行,更何况是深夜,根本难以辨别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摸索。 甄婵婼趴在他宽广温热的后背上,脸颊贴着他湿透后能感受到坚实肌肉的官服,先前那点恐惧竟消了。 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包裹了她,连那虚寒畏冷的身体,似乎都汲取了些许暖意,舒服了许多。 难道那个游方老道说的竟是真的。 靠近他这至阳之身,真的于自己身体有益吗? 这么一想,甄婵婼心情不由得轻快了些,下意识地更加收紧了环住他脖颈的手臂,将自己更紧地贴向他,防止滑下去。 她无意识靠近的动作,却让聂峋身体微微一僵。 后背传来的柔软,隔着湿透的衣碾压着他的背。 少女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耳廓,方才他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那点燥意,竟又一点点不受控制地窜了上来。 聂峋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努力集中精神分辨着脚下的路,试图将注意力从身后那温香软玉上移开,心中默念起清心咒。 非礼勿想,非礼勿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还是乖乖爬上了他的背 第10章 温软的唇瓣生涩地贴上了他的 月色如水,竟将这场劫难晕染出了几分夜游的错觉。 甄婵婼伏在聂峋背上,心情莫名地松快起来。 借着月光,她瞧见路边野树垂下一串串紫色的野果,圆润可爱。 想起之前蝶衣曾采给她尝过,说是叫艳柚枣,滋味酸甜生津。 她一时兴起,顺手便薅了一串饱满的果子,往前一递,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正专心探路的聂峋嘴里。 聂峋下意识地张口接住,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似在询问是什么。 “放心吃吧,毒不死你。” 聂峋轻轻一咬,酸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驱散了些许渴意。 他默默咀嚼起来,背着她继续前行。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小片林间平地,中间伫立着一间低矮的茅草屋。 聂峋停下脚步,侧头对背上的人道:“看星月方位,此刻应是子时了。夜间野兽活跃,山路难辨,我没有把握能安全找到回寺的路。不如在此暂歇,等天亮再走,更为稳妥。” 甄婵婼自然没有异议,她在他背上颠簸了许久,早已昏昏欲睡,想必他只会更累,便轻轻嗯了一声。 聂峋背着她推开门,借着月光看清屋内积着薄灰,但桌椅床铺俱全,像是守山人偶尔歇脚的所在。 他将甄婵婼放下,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将蜡烛点亮。 聂峋动手将那张简陋木床上的灰尘粗略拂去,又去墙角抱了些干燥的稻草回来,仔细铺好。 “你去床上歇会儿,”他指了指那铺好的稻草铺,“我去把那只兔子处理一下。” “别!”甄婵婼连忙阻止,“我不饿,放它走吧。”她说着又将方才顺手采的野果递给他,“你若是饿,先拿这个垫垫。” 聂峋看了她一眼,本也是怕她挨饿才提着兔子,闻言便点了点头,转身将那只缩在角落的野兔拎起走到门口放了生。 兔子瞬间窜入草丛,消失不见。 他又在墙角翻出些木柴,在屋中的空地上生起一小堆火。 “过来烤火,把衣服烘烘干。”他招呼道。 甄婵婼跛着脚挪到火堆旁坐下。 她本就衣衫单薄,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就着火堆慢慢烘烤。 聂峋自顾自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松开腰间的蹀躞带,解了身上那件湿透的深绿色官袍。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投成更大的剪影。 甄婵婼心口没来由地一跳,慌忙别开视线,脸颊微微发热。 他将外袍搭在一边的杆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回到火堆旁坐下。 甄婵婼也安静地坐着,伸出手靠近火汲取温暖。 火光在她清丽的脸颊上跳跃,映得那双眸子明明灭灭透着股落寞,静静望着跃动的火苗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峋添着柴,偶尔抬起眼皮扫她一眼。 他拿起她刚才给的野果,沉默地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依旧。 目光重新落回火堆之上,他忽然开口。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甄婵婼微微怔忡,思绪被拉回,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不就是三年前在神都郊外,你从强盗手里救了我那次吗?” 聂峋添柴的手顿了顿,沉默地用长杆拨弄着火堆。 看他不出声,甄婵婼疑惑地追问:“……难道不是吗?” 聂峋嘴角冷冷地扯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回答。 果然。 在她的记忆里,他永远只是个模糊的背景,一个恰巧路过的救命恩人。 只要萧敬泽在场,他的存在便如同尘埃。 他们第一次见面,分明是在更早的时候。 十年前,萧敬泽十岁的生辰宴。 那年他九岁,她不过七岁光景。 他随一群年纪相仿的男孩在舒王府的后花园玩闹,途经假山时,忽听得山石后传来断断续续哼唱《春莺啭》胡曲的稚嫩嗓音,还夹杂着细微的喘息。 他没跟着众人离开,鬼使神差地独自绕到假山洞口,好奇地向里张望。 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笨拙地随着自己填词的调子旋转跳舞,像是在认真排练。 她不时轻咳着,小脸泛红,显然孱弱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住这样急促的动作,却仍喘口气,抿着嘴倔强继续练习。 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舞姿虽显生涩,但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忽然看见有陌生人在看着自己,甄婵婼一时惊得停下了舞步,羞窘地抿住唇瓣,就低下头要往外走。 聂峋不让路,她又往右边,他也跟着去右边。她往左边,他又往左边。 甄婵婼抬起一张欲言又止的脸看他,想说什么又止住。 “你叫什么名字。” 聂峋问她。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低问:“她可是你未来的嫂嫂,不许对你嫂嫂动别的心思。” 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十岁的萧敬泽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萧敬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甄婵婼拉了过去,甄婵婼见了他,如蒙大赦,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同他一道离开了。 十七岁的甄婵婼看着聂峋对着火光出神的侧脸,见他久久不语,便也失了追问的兴致。 火烤得人暖融融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蜷缩起来,眼皮渐渐沉重,缓缓阖上了眼睛。 …… 甄婵婼睡得正沉,却被人有些粗鲁地戳着肩膀弄醒。 她蹙着眉头,不情不愿地睁开惺忪睡眼,正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赤红眸子,吓得她瞬间睡意全无。 聂峋仿佛正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他将自己那件官服下摆撕成了长长的布条,塞到她手里,“把我绑起来,快。” “你……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甄婵婼被他这副模样骇住,慌乱地问。 聂峋艰难地摇头,额角青筋暴起,牙关咬得死紧,“别问,快绑住我的手和脚,我快……撑不住了……” 每月如期而至的情毒,在这同她独处的荒山野岭,来势格外凶猛。 甄婵婼见他痛苦异常,不敢再迟疑,只得依言照做。 她用布条将他的手腕牢牢缚住,另一端紧紧系在屋内那张沉重的木桌腿上,然后又将他双脚脚踝也捆了起来。 看他倒在地上,身体因难以言说的痛苦而紧绷蜷缩,脸颊脖颈涨得通红,浑身被汗水浸透,全然失了平日那份行止有度冷峻自持的模样,倒像是中了什么邪蛊,变得陌生而危险。 她心下发紧,蹲下身用袖口小心地替他擦拭额间的汗珠,“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很疼?” “别碰我!”聂峋猛地别过头去,避开她的触碰,“离我远点,出去……到门外去……快!” 甄婵婼哪里放心得下,蹙眉道:“我岂是那般冷血无情之人?你救过我那么多次,我怎能丢下你不管?再说门外乌漆嘛黑的,我……我害怕呀。” 耳边是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他紧紧闭着眼,体内那毁天灭地的燥热疯狂流窜,急需冰块制伏,此刻却只能凭借残存的意志力默念清心咒,竭力不去听她那关切的软糯嗓音。 “你到底怎么了呀?怎么说我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身子不适,我自然要关心……” 甄婵婼看他难受得厉害,不禁回想这一路他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忽然她目光瞥见旁边地上散落的几枚紫色野果,心头猛地一坠。 难道是她摘的果子有问题…… 是她认错了吗。难道蝶衣当初采给她的并非这种? 她迟疑地伸出手,想拿起一枚尝尝辨别,又怕自己也中了毒,只得赧然地低声问道:“难道是那果子有毒?” 聂峋正苦于无法解释,闻言立刻虚弱地睁眼,顺着她的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甄婵婼顿时愧疚难安,原来真是自己害了他。 “很难受吗?”她心下着急,冰凉的手下意识又抚上他滚烫的额,想将他被汗水濡湿的发丝捋上去。 聂峋猛地一颤,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哀求的低吼:“求你离我远点……否则……我不确定……会做出什么……” 甄婵婼无措地收回手,视线却不经意扫过他腰腹之下,惊人的轮廓已无所遁形。 她虽未经人事,却也瞬间明白,脸颊一下烧得通红,又羞又气地瞪向那些野果,一股脑将它们全都踢到远处,砸在门板上砰砰作响。 “都是些什么破果子,害人精!” 她心乱如麻,想着自己在此只怕更令他难堪,便起身打算去门外暂避,等他熬过去再说。 她打开门,冰冷夜风灌入,稍稍驱散了屋内的燥热,随即门又被关上。 听到她离开的声音,聂峋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然而下一波更猛烈的浪潮却排山倒海般袭来将他吞没。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他意识模糊之际,门轴又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那身影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他挣扎着睁开被汗水刺痛的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只见她鼓起腮帮,轻轻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烛火。 屋内瞬间陷入黑暗,唯有月光从窗户漏入,勾勒出彼此朦胧的轮廓。 “你……做什么……”他声音嘶哑。 微凉的手探向他中衣的侧扣,试图解开。 聂峋按住那只作乱的手,用尽残力支起上半身,试图推开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各取所需。” 她忽然俯身,温软的唇瓣生涩地贴上了他的。 聂峋脑中那根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温软的唇瓣生涩地贴上了他的 第11章 那官袍之上干涸的暗红 那凉意让他找回一丝短暂的清明。 借着微弱月光,他看到一张泪光盈盈的脸。 他阖眼深呼吸几次,绷紧唇线复睁开眼睛,试图离开。 她却忽然探出指尖勾住他手指。 其实此刻的甄婵婼思绪实在纷乱如麻。 很迷茫,也胆怯。 有对萧敬泽的愧疚,也隐隐有丝报复快意。 就试这一次。 若聂峋对她这病秧子并无用处,这荒唐的婚事,还来得及反悔。 “看清我是谁。” 聂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眼中赤红未退。 “聂……” 等不及讲完,便销声匿迹。 明明他们还算不上相熟,甚至彼此间有很大的隔阂,此刻却在这荒山野岭的破旧茅屋里,做着世间最亲密无间之事…… 真是太离谱了。 月光西移。 “聂峋……你的君子之风呢!你枉为少将!你个莽夫……强盗……衣冠禽兽……乌龟王八蛋……我要杀了你……呜呜呜……” 她破防大骂。 他汗意正盛。 她那么凉,他那样热,就这样极不同却又极契合。 甚至比沙场搏杀更令他热血沸腾。 心底那个压抑了多年的念头再次浮现。 我偏要对她动心思。 偏要。 …… 直到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有温煦的阳光透过窗隙打在脸上,甄婵婼才蹙着眉头,不情愿地缓缓苏醒。 一醒来只觉全身酸痛无比。 提醒她昨夜雨疏风骤不是她的一场梦境。 愣了一会,她恍惚体会到一股暖流在她四肢百骸间缓缓涌动,不再是往日醒来时那种麻木冰冷,连指尖都仿佛透着融融的暖意。 见效这么快的吗? 她愣愣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阳光下仿佛泛着粉的指尖,然后视线便对上了指尖后方的那张脸。 聂峋正穿着中衣侧躺岁月安好地看着她,仿佛昨夜那个失控不知餍足地索要她的疯子根本不是他。 甄婵婼脸颊一下红透,慌忙拥着他的官袍坐起身来。 一动之下,一股微热暖流涌出,让她窘迫得无地自容。 “你转过头去,不许看!” 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往身上套,然而衣料摩过伤处,顿时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对不……”聂峋转过身去,望着墙在她身后开口,声音干涩。 “不要说对不起。”甄婵婼背对他打断,“是我不好,不该乱给你吃野果,才害你那样……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们快些出发吧,长公主殿下一定等急了。” 她强忍着不适迅速穿好衣服,才转过身来。 却看见聂峋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垫在身下的深绿色官袍折叠起来。 那官袍之上,几抹已然干涸的暗红色处子落梅,赫然映入眼帘。 甄婵婼的脸瞬间红得滴血,迅速转过身去,心跳如鼓。 聂峋的动作也微微一僵,唇线绷得笔直。 …… 旭日初升,山谷间晨雾未散,但山路已足可辨。 聂峋背着脚踝受伤的甄婵婼,沿着人迹罕至的小径,稳步向山顶的云恩寺行去。 一路之上,两人皆保持沉默,一改昨夜针锋相对的斗嘴模样,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 甄婵婼破皮伤处因反复与聂峋后背摩擦,不时传来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疼。 她忍无可忍,悄悄将身体向后仰了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不断发出倒吸凉气的嘶嘶声。 聂峋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侧头问道:“怎么了?” 甄婵婼疼得心烦,忍不住低声埋怨:“还不是都怪你昨夜……没轻没重的。” 聂峋一僵,立刻转回头去,耳根悄然漫上一片薄红,忆起昨夜的失控,一时心下赧然,无言以对。 临近寺庙处,为免惹人闲话,聂峋停下脚步,将身上那件破损的官袍脱下,反手罩在甄婵婼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遮掩严实。 所幸浴佛节已过,香客散尽,加之或许是母亲早有安排,一路行来竟未见几个游人,寺院周遭显得格外清静。 回到禅院,永安长公主的心腹早已在门口焦急等候,见状立刻悄无声息地将二人引入一间僻静禅房。 永安一见聂峋只着白色中衣的模样,再看他背上被官袍裹得严实的人,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起身迎上,挥手屏退左右,屋内只剩三人。 聂峋将甄婵婼小心放下,永安长公主立刻上前捧住甄婵婼的脸细细端详,又担忧地打量她全身,“好孩子,你受苦了,快让我瞧瞧可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甄婵婼摇摇头笑道:“殿下放心,只是脚踝扭了一下,皮外伤不碍事的。” 永安却仍不放心,两相牵着她的手,目光在她身子上下打量:“还有没有别处受伤?昨日可真是吓煞我了!” 甄婵婼一时语塞,心想她身下确实还有一处“重伤”,疼得要死…… 她忍不住微微侧首,偷偷剜了罪魁祸首聂峋一眼。 聂峋自然看懂她的埋怨,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一时眼神飘忽,看向屋顶又看看地面,这才对永安正色道:“母亲不必过于忧心,昨日儿子赶到时,那贼人并未来得及伤她。只是不慎一同跌落山崖,夜间难以寻路,只得在山谷中将就了一晚,让母亲挂心了。” 永安长公主闻言,这才长长松了口气,抚着心口道:“阿弥陀佛,人没事就好!峋儿,你呢,你可有受伤,官袍都破成那样了。” 甄婵婼听到这里,心下蓦地一虚,想起自己喂他有毒的野果…… 却听聂峋声音如常安慰道:“儿子无事,只是为包扎她的脚伤,情急之下撕了官服。” 永安目光随之落在那件官袍上,顺手拿起来打量,恰瞥见上面沾染的几点暗褐色的血迹。 “呀,峋儿你也受伤了吗,快告诉娘亲……” 永安将那血迹处摊开在两人面前,一脸焦急地望向聂峋,就要上前检查他到底何处受了伤。 聂峋与甄婵婼看着足以证明一夜荒唐的证据被大咧咧地展示在眼前,互相对视一眼,同时石化在原地。 甄婵婼眼疾手快,一把将那官袍扯过,紧紧团在身后,脸上堆起尴尬的笑:“是、是不小心蹭到我脚踝伤口沾上的血迹……别污了殿下的手。” 永安松了口气,只点头道:“无妨就好,我即刻吩咐人送两套干净衣裳来,你们赶紧换上,早些回府好生歇息,压压惊。” 她又转向聂峋,郑重吩咐:“峋儿,待会儿你务必亲自护送婼儿回甄府,母亲才能安心。” “是,儿子明白。”聂峋躬身应下。 想起此番惊险,永安长公主不免薄怒:“都怪那齐家小娘子,瞧着花容月貌乖巧可人,心思怎如此歹毒!” 甄婵婼想到齐元贞当时毫不犹豫将自己推出去挡灾的模样,亦是相当无语气结,但面上仍得维持得体容人,便柔声道:“殿下息怒,想来齐小娘子她当时也是吓坏了,人在惊恐之下,求生本能胜过一切,自保亦是情有可原。万幸我们二人都平安无事,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永安被她这番温言软语说得更加心疼,握着她的手轻轻拍抚,叹道:“你这孩子,性子也太软善了些,只怕日后要被人欺负了去。” 一旁的聂峋听到性子软善四字,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她昨夜在身下骂自己衣冠禽兽和乌龟王八蛋时咬牙切齿的忿忿模样,嘴角不由抽了一下,只垂眸敛目,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为了避嫌,聂峋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方。 一上马车,甄婵婼眼皮就沉重得很,很快便陷入昏眠。 蝶衣坐在一旁,看着小姐连睡梦中都微蹙着眉心的疲惫模样,心疼不已,暗暗庆幸此番虽历险境,总算人平安归来。 她见甄婵婼几缕乌发不甚舒服地夹在了领口里,便倾身过去想要帮她理顺。 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领口,蝶衣正欲将发丝抽出,目光却不由一顿。 小姐白皙的颈项上,竟赫然交错着几道或深或浅的痕迹。 她心下一惊,以为是伤痕,下意识地又往下稍稍拉开些许。 这一看,更是触目惊心,那痕迹竟似…… 蝶衣的手僵在那里,一股寒意顺着后背升起。 聂校尉不是说小姐并未受伤吗。 那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马车停稳,甄婵婼悠悠转醒,只觉得浑身骨架像散了似的,由蝶衣搀扶着下了马车。 脚刚沾地,便瞧见对面也有一辆马车停下。 车帘掀开,先是颂哥儿利落地跳下车,随即转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从娘家归来的辛氏下车。 甄婵婼正欲上前问候,又看到后面还跟着辆马车。 车夫放下脚凳,一个身形魁梧膀大腰圆的男子弯腰钻了出来。 那人约莫二十多上下年纪,面容粗犷,眉眼间透着股凶悍之气。 难道他就是辛氏口中那个想要她去续弦的表侄辛成规? 甄婵婼的脚步一顿,看着那男子与辛氏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不时扫过这边。 “婼儿,怎的这般巧。” 辛氏笑脸吟吟往这边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那官袍之上干涸的暗红 第12章 那聂校尉平日里看着何等冷峻正派 辛氏热络地牵起甄婵婼的手,掌心带着些许赶路的汗意。 甄婵婼心下不适,却仍弯起唇角,柔声问候:“母亲一路辛苦了。” 甄甫颂在一旁瞧着这对假母女惯常的虚与委蛇,不耐地撇撇嘴,径直迈过门槛回府去了,连眼神都懒得给。 辛氏忙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有你规表哥一路说笑解闷,倒是热闹得很。” 她将身后那个一直假笑着的男子拉到跟前,“婼儿还没见过吧,这就是我娘家的侄子,你的规表哥。” 甄婵婼抬眼看去,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那微微驼背探头探脑不甚灵活的模样,可真是活脱脱一只龟表哥。 辛成规不知道她心里的嘲笑,自顾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的纹路炸成了花。 甄婵婼眼里睨着心下鄙夷,这算哪门子的表哥。 她甄家的表哥们远在杏阳故里,个个知书达理玉树临风的好儿郎,他怎可与其相比。 只面上却是不显,微微垂眸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行了个敛衽礼,姿态柔弱堪怜。 辛成规嘿嘿干笑两声,暗忖姑母果然没骗他,这甄家小娘子确实颜色极好,虽则弱风扶柳病弱了些,但微蹙眉宇间却自有股清丽孤傲的英气,当即不由心猿意马起来。 他凑近一步,套近乎道:“婵婼表妹怕是忘了哥哥我了?你十岁那年恰姑母生辰时,我曾来府上贺寿,还见过你呢,那时你才到我这儿……” 他油光水滑的大手在自己鼓起的肚腩前比划着,“如今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说着竟伸手欲去拍甄婵婼的头。 甄婵婼眉头一蹙,正欲避开,却听啪地一声脆响。 辛成规倒吸冷气,低声痛呼,眼见刚刚有一天外飞来的剑鞘横空出世敲了自己的手背,好生用力。 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甄婵婼身前,不急不慌收了剑鞘抱在身前一侧,冷冰冰出声:“说话便说话,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辛成规捂着手抬眼一看,眼前站着个身着玉色华服头戴祥云发冠的年轻男子,面容冷峻,气势迫人,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不止,正扬着下颌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 辛成规心头火起,粗声质问:“你算哪根葱,也敢来管我和表妹叙旧。” 他不识聂峋,辛氏却是认得这位太岁爷的。 神都上下,谁人不识令人闻风丧胆外号“玉面阎罗”的北衙禁军校尉聂峋。 她吓得脸色一白,急忙用力拍了侄子后背一下,低声斥道:“混账东西!这是聂校尉,岂容你放肆!” 辛成规一听校尉二字,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慌忙收起怒容堆起谄笑,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叉手礼:“小的有眼无珠,乡下人不懂规矩,校尉大人海涵,海涵!” 聂峋负手而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全然无视。 甄婵婼心念一动,觉得时机正好,便从聂峋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那龟表哥嫣然一笑,故作天真地问道:“不知表哥此次来神都,所为何事呀?” 辛成规被她这笑容晃了眼,一时忘了聂峋在场,得意忘形地挤眉弄眼:“姑母没跟表妹说吗?自然是来商议我与表妹的婚事……” 聂峋一听,眉头紧蹙,脸色一沉,当即回头瞪向甄婵婼,脸臭得要命。 辛氏在一旁看得心头一跳,她尚不知这聂校尉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还似乎与甄婵婼很是相熟的样子。 甄婵婼却是不慌不忙,轻轻以袖掩口咳了两声,才抬起眼目光含羞带怯地扫过聂峋,声音软糯:“怕是要让母亲和规表哥失望了。” 她眼光流转,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前些日子母亲不在府中,长公主殿下已派人来与父亲合过八字,为女儿与聂校尉定下了亲事,说是天作之合呢。” “什么?!” 辛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险些失态。 不过离府月余,竟生出这等变故! “长公主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病……” 她脱口而出,却被聂峋凌厉的目光一扫,吓得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喉头哽住。 甄婵婼仿若未觉,依旧笑吟吟地问:“母亲不为女儿高兴吗?” 辛氏嘴角抽搐两下,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高、高兴,真是天大的惊喜……” 辛成规则是一脸懵瞪,不虞抱怨道:“姑母,不是说好表妹给我续弦的吗,怎么又……” “闭嘴!” 辛氏急忙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在聂校尉面前提这个,简直是找死。 她强压下心头怒气,转身面向聂峋,勉强笑道:“聂校尉,既到了府门前,不如进府喝杯茶再走罢。” 聂峋面无表情地回绝,依礼叉手:“不必了,今日我是奉家母之命送甄娘子回府。昨日浴佛节,甄娘子陪伴家母相谈甚欢,家母特意留宿一晚,今日命我务必亲自送回。如今人已送到,聂某告辞。” 说罢便利落转身几步潇洒翻身上马,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甄婵婼,便不再停留,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甄婵婼心下暗啧两声,没想到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关键时刻倒会借势,三言两语点明了她受长公主青睐,暗示辛氏不可怠慢。 她回过头,看着辛氏那精彩纷呈的脸色,忍不住眉眼弯弯,笑意更深:“母亲一路车马劳顿,快回府歇息吧,今晚父亲定会与您细细分说这桩婚事的。” 辛氏见聂峋走远,再也装不下去,脸色一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拂袖转身进府。 那辛成规连忙跟上,在她身后焦急地低声嘟囔:“姑母,那我怎么办呀?这次回去我爹可是给了您十几个铺子,您可不能不管侄儿啊……” 甄婵婼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人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 春意融融,暖风拂面。 将甄婵婼安然送回甄府后,聂峋并未停歇,回府迅速换上一身利落的轻便戎装,便策马直奔宫城内的禁军营房。 时辰已过日常点卯,营区内操练正酣。 聂峋照例进行巡视,目光威严扫过一排排操练的士卒。 杨胜远远瞧见他来了,立刻将手中弓弩扔给身旁的队正,火急火燎地迎了上来,紧跟在他身侧压低了声音。 “大人,您可算来了,昨夜属下睡前猛然想起,您每月那蛊毒怕又该发作了,急忙赶去大将军府寻您,松竹却说您陪长公主殿下往凌云峰礼佛去了,可把属下急得团团转,您昨晚……” 他话未说完,却见聂峋脚步未停,随手从旁边一名正练习射箭的士兵手中拿过弓弩。 那士兵姿势略显松垮,聂峋眉头一蹙,严肃斥道:“手臂虚浮,下盘不稳,是早饭没吃饱,还是昨夜没睡醒?” 未等士兵嗫喏回应,他便侧身而立,搭箭引弦,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只见他扎好步子,猿臂舒展,弓弦轻松拉满,目光如鹰隼锁定远处箭靶。 【嗖——】 羽箭离弦,径直扎入靶心,箭尾微微颤动。 杨胜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挑了下眉,心下诧异。 往日里,每次熬过那蛊毒发作的次日,校尉大人纵然强撑,眉宇间总难免带几分憔悴。 可今日看他这开弓的力道,这凌厉的眼神,竟是精神焕发,更胜往常。 难道昨夜…… 杨胜眼珠子狡猾地一转,立刻堆起满脸谄笑,用力拍手叫好:“好!校尉神射!属下佩服!” 他赶忙又跟上聂峋巡视的脚步,凑近些陪着小心试探道:“听说昨日甄家小娘子也一同去了凌云峰?看来校尉您日后,再不必担忧那……” 聂峋停下脚步倏然转身,冷冽目光直刺向杨胜,煞气凛然。 杨胜吓得一个激灵,立刻抬手在自己嘴上做了个封条的动作,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半句。 瞧校尉这护犊子的模样,人还没嫁过来先护上了。 杨胜心下得意得很,更觉得自己那日扮那游方老道骗那甄小娘子是神来之笔。 …… 一回到闺房,甄婵婼便立刻打发蝶衣去唤人将浴桶打满热水。 她只觉得浑身不适,仿佛每一寸肌肤都沾染了他的气息,一刻也等不得了。 待热水备好,蝶衣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沐浴。 纵然心中已有些许猜测,替小姐沐浴时,蝶衣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疼得眉头未曾舒展一瞬。 只见那原本纯白无瑕上,此刻竟是斑驳一片。 深深浅浅,星星点点,触目惊心,可见力道之蛮横。 甄婵婼咬着牙忍着酸软刺痛,缓缓将上身浸入水中,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弱的抽气。 蝶衣拿起柔软白巾蘸了水想为她擦拭,不经意间巾角轻轻蹭过那处,甄婵婼顿时痛得浑身一颤,蹙紧眉头,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蝶衣吓得连忙停手,凑近仔细查看,更是心疼得不行。 荷叶尖处破了皮,微微红肿着,在周围雪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可怜。 蝶衣心下惊骇,那聂校尉平日里看着何等冷峻正派,一副不近女色的模样,怎地…… 怎地私下竟会如此不知怜香惜玉,这般孟浪狂放。 聂校尉:我不是,我没有[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那聂校尉平日里看着何等冷峻正派 第13章 他却只顾自己快活 半月后。 辛氏瞠目结舌地盯着桌上那只螺钿礼盒,上头整齐排列着数十颗光泽夺目的东海明珠。 这是永安长公主一早派人送来的,指名要府里的绣匠镶嵌在甄婵婼的婚鞋上。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她也想开了,若这便宜女儿真能高嫁入长公主府,对她的颂哥儿还有老爷的仕途,无疑是天大的助力。 可偶尔那股无名火还是会蹭蹭往上冒。 她就是觉得甄婵婼配不上如此良缘,若按原来的算计嫁给自家侄子,那十几间旺铺可是实打实能落入她的私囊。 如今这般,她半点好处捞不着,还得眼睁睁看着这病秧子风光大嫁。 老爷总说她妇人之见,或许是吧。 这口气堵在心口,咽不下又吐不出,偏生还得在长公主派来的人面前堆满笑脸,不敢流露分毫。 眼下形势比人强,那病秧子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得了长公主青眼,再不能像往日那般随意拿捏了。 左右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辛氏暗自咬牙,拼命安慰自己,再忍一个多月,这碍眼的就能彻底打发走了。 她面上笑得温婉,吩咐贴身丫鬟碧珠好生领着公主府的人去账房领赏,莫要怠慢。 待碧珠引着人离去,辛氏又忍不住凑近那盒明珠,伸手捻起一颗。 珠子入手温润,明亮得几乎要晃花她的眼。 果然是皇亲国戚,出手这般阔绰。 可惜这是点名给那丫头做鞋的,她再眼热也不敢克扣半分,只得酸溜溜地挥手,命人将盒子原封不动送去甄婵婼的院落。 …… 蝶衣正坐在窗下绣着小姐大婚夜鸳鸯戏水的肚兜。 见辛氏房里的丫鬟送来一盒明珠,说是长公主赏赐给小姐镶婚鞋的,她顿时喜上眉梢。 待人走后,蝶衣迫不及待地将盒子捧到床边,打开给正窝在锦被里翻阅《江南风物志》的甄婵婼看。 “小姐您快瞧,长公主待您可真是没话说,这样好的东海明珠,颗颗饱满无瑕,竟舍得拿来给您镶鞋!” 甄婵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那盒价值连城的珠子兴趣缺缺,只将书放到一旁,把捂在小腹上用巾子包着的汤婆子塞给蝶衣。 “水有些凉了,再去换些热的来。” 她稍稍一动,便感觉下身又是一股热流涌出。 说来也奇,她这月事向来不准,推迟两三月是常事,这次距上回也将近三个月了。 以往每次癸水至,都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必定疼得她在榻上翻滚,冷汗涔涔,那滋味好似有把小剪子在腹内铰肉,直至经血顺畅流出,还得再钝痛四五日,方能缓过气来。 可这次虽然小腹仍有隐隐坠痛,过程却异常顺畅,眼下竟还能有闲心看看闲书。 蝶衣只道是那位蓬风道长的医术精湛,甄婵婼心里却不由地往聂峋身上琢磨。 或许,真如那游方老道所言,他这至阳之体,对自己这寒症确有裨益。 否则,再好的药,效力恐也难以如此立竿见影。 可即便体质相合有所缓解,一想到那夜,她还是心有余悸。 她拧着秀眉又转了个身继续翻着那书。 实在是太痛了! 她那般苦苦哀求,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却只顾自己快活。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也有责任,毕竟是自己害他吃错了东西,可那果子威力真的那样大吗? 她郁闷地翻过一页,心不在焉。 若婚后日日都要受这等活罪,她是不是亏大发了。 想到此处甄婵婼就一脸绯红,又是羞臊又是郁闷,抬手便将那本《江南风物志》 啪地一下盖在了脸上,发出一声懊恼的轻哼。 …… 端午将至,空气里隐约浮动着菖蒲的清香。 甄婵婼收到将军府递来的帖子,永安长公主邀她两日后一同入宫观看龙舟竞渡。 心思细腻的她便开始思忖该备何等礼。 金银珠玉太过俗套,长公主府也自然不缺这些,思来想去,决意亲手编织一条五彩长命缕,既应景,又显心意。 这日天色晴好,她便带了蝶衣,乘马车往城南去挑选上好的丝线。 城南绣坊林立,汇聚了各地上好丝线,且地势稍高,视野开阔,既可远眺城郭连绵,又能见阡陌纵横,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 逛了几家大的绣坊,甄婵婼竟不觉得疲惫,反而兴致勃勃,向巧手的绣娘请教了好几种新颖别致的长命缕编法。 主仆二人当场便选了五彩丝线,坐在坊内边学边编,试了好几种花样,直至晌午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程路上,马车驶过一片开阔田畴。 蝶衣掀开车帘,只见窗外麦浪翻滚,农夫们正弯腰抢收夏粮,而春播的粟苗已是一片绿意葱茏,长势喜人。 更惹眼的是路旁桑林,叶阔果肥,熟透的桑葚由红转紫,坠满枝头。 “小姐,快下来走走呀,这时节田埂上风景最好,吹吹风,对您身子也好。”蝶衣笑着提议。 甄婵婼正低头编着手中那条欲送给永安长公主的长命缕,闻言抬眼望去,果然一片生机勃勃。 主仆二人小心踏上田埂,在这片金绿中赏美景风光。 刚走到一片桑树的浓荫下,甄婵婼蓦然停住脚步。 只见一人背着采药的竹篓,青灰色的道袍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向这边而来。 既已对视,不好装作不见。 于情于理,也该当面谢过他赠药之恩。 甄婵婼定了定神,带着蝶衣迎上前去,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蓬风道长,好久不见。这般晌午时分,您怎会在此?” 蓬风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弯了弯,“贫道清早上山采药,一时沉浸忘了时辰,下山便到这个光景了。” 他的目光落在甄婵婼脸上,“甄娘子气色看来好了许多。” 甄婵婼点头,诚挚道谢:“正要多谢道长先前所配之药,服后自觉身子轻快了不少。” 蓬风含笑:“心念之力,有时胜过良药。甄娘子既有了向好之心,这病便已好了大半。” “不知可否再容贫道为娘子请一次脉?” 甄婵婼颔首,将手腕伸出。 两人立于桑荫下,初夏的风带着泥土气息,吹动她额前轻盈的刘海。 她刻意将目光投向远处劳作的农人,不愿去看那张恰似故人的容颜。 蓬风指尖搭脉,凝神细察。 片刻后,他眉头微微一蹙,抬眼看向甄婵婼,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蝶衣见他神色有异,立刻紧张起来:“道长,可是我家小姐的病……” 蓬风摇摇头,沉吟道:“非也,甄娘子的寒症非但未见反复,反而好转之速,出乎贫道意料。” “按常理,贫道所开之药,药性温和,旨在徐徐图之,断无如此立竿见影之效,这并非贫道之功。甄娘子近日,可是另遇良医,得了别的机缘?” 甄婵婼脸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急忙用眼神制止蝶衣多言,自己强作镇定道:“并未寻访他医,想来或许是如道长所言,心念通达,信任道长医术,这药石之力便发挥得愈发好了,还是多亏道长医术精湛。” 蓬风松开手,了然一笑,不再深究:“若果真如此,便是最好的了。望娘子日后常保此心,莫为凡尘琐事萦怀,病体自会日渐康复。” “此番回去,贫道再为甄娘子调整药方,明日遣人送至府上。此次添几味泡浴之用,或可助娘子更快驱散体内积寒。” 甄婵婼点头应下,蝶衣已是喜形于色,连连道谢。 正说话间,忽觉天色暗了下来。方才还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躲到云后,一阵疾风刮过田埂,吹得桑叶哗哗作响。 田里劳作的农人见到蓬风,纷纷笑着高声问候,言语间满是感激之情,显是平日没少受他义诊之恩。 蓬风含笑一一回应,抬头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色,暗自忖度片刻,转头对甄婵婼正色道:“甄娘子,天色不好,请即刻回府,万勿在此逗留。” 甄婵婼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见天际堆叠起奇异的云,并非寻常的乌云,而是一团团倒悬的云,沉沉地挤在一起。 这些云不断膨胀,瑰丽奇绝,却又带着压迫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天上坠落下来。 她刚想询问蓬风何以断定这将是一场暴雨,却见他已经快步走向田埂上的农人,高声催促:“各位乡亲,速将已收粮食运回家中,切莫在外停留,不出两个时辰,马上将有百年不遇的急风暴雨落下来!” 有农人直起腰,擦着汗笑道:“道长,这云彩是厚了些,可咱神都都好些年没下过透雨了,这点小雨,正好让禾苗喝个饱嘛!咱种地的,还能不晓得天时?” 蓬风神色焦急,仍耐心劝解:“此云非同小可,绝非寻常雨水。大家信我一次,抢收要紧,性命安危更紧要!” 也有明白事理的老农出声呵斥先前那人:“蓬风道长是见过世面的,听人劝,吃饱饭,快,都动起来,能收多少是多少,赶紧回家!” 众人这才陆续行动起来,收拾农具,搬运粮袋。 甄婵婼追上前几步,疾风吹得她裙裾一鼓一鼓的,她不得不伸手拢住纷飞的发丝,仰头望着那越来越低的诡异云层,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畏惧。 “蓬风道长,您为何就能断定马上会下百年难遇的暴雨呢?” 蓬风指着天空,“甄娘子请看,这便是天象典籍所载悬垂云,又称兜絮云,云底如兜如絮,乃是暴风雨将至的凶兆,还是快些回去吧。” 甄婵婼不再多言,看了一眼仍在田间奔走疾呼的蓬风,眉头微蹙,心莫名鼓胀起来,她迅速转身与蝶衣快步走向马车。 “去北衙禁军营房。” 甄婵婼对马夫说。 第14章 食髓知味 聂峋端坐于北衙禁军营房内,凝神审阅着刚从各地轮番至京服役的府兵名录,握着墨笔圈点勾画,分派驻防事宜。 笔锋刚在几个名字上勾上圆圈,便有属下入内通报,称禁军衙外有一小娘子求见。 他本能地蹙眉欲挥退,心下却莫名一动,一丝微妙的预感掠过。 眼珠在眸里下意识转了一圈,遂沉声问:“可曾自报家门?” “回校尉,那小娘子只言姓甄。” 聂峋眼睫颤了下,当即道:“带她进来。” 说完又忽地叫住转身欲走的属下,将毛笔搁回砚台,一掀袍摆站起身来:“罢了,你自去忙,我亲去见她。” 大步走出营房,他不自觉地抬手正了正袖口,理了理腰间革带,这才大步朝衙门外走去。 那通报的属下看着校尉这般动作,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城南匆匆赶至宫城北衙,马车颠簸了将近半个时辰,甄婵婼被晃得头晕恶心,脸色发白。 她强行压下不适,站在禁军衙门外,望着愈发阴沉的天空,心中焦急更胜。 远远只见重兵守卫的衙署深处,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疾步而来。 戎装衬得他肩宽背直,眉骨高挺,其下是一双浓黑如墨的剑眉,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见他出现,甄婵婼心下稍安,从容迎上前去。 不过半月未见,聂峋却觉得恍如隔世。 甚至偶尔会觉得,茅屋中那一夜荒唐,是否只是自己一场旖旎幻梦,不甚真实。 此刻见她站在狂风里,裙裾被吹得鼓膨起来,脸颊虽仍显苍白,却似乎比从前多了几分生气。 只是不知她为何突然来此,便硬生生地只依旧摆出那副公事公办的疏离模样,上前几步,依礼叉手:“不知甄娘子前来,寻聂某所为何事?” “聂大人,”甄婵婼上前一步,神色郑重,“小女确有要事相求。” 不知为何,听她眼下这般规规矩矩唤他聂大人,他耳边竟蓦地回响起那夜她带着哭腔骂他聂峋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的颤音。 心虚掠过,他不由得垂眸轻咳一声掩去异样,自作光明磊落道:“甄娘子但说无妨,若在聂某能力之内,自当尽力。” “我今日听闻……”甄婵婼话到嘴边,却打了个转。 她思忖一番,若直接说出是蓬风道长所讲,万一这雨势不如预期,上头追查起来,岂非连累了道长一片善心。 这罪名,不能让他来担。 她这边心思百转,聂峋却难得有机会细细打量她。 平日只觉得她弱质纤纤,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此刻凝神思索时,那双眸子却闪着灵动的慧光。 狂风吹乱了她鬓边发,青丝不时拂过白皙耳垂。 她今日穿着一件浅黄方领襦裙,衬得人端庄又别致。 目光不敢再往下流连,正逢她抬起眼来,瞧到他目不转睛地认真凝视着自己。 聂峋迅速移开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起来。 从前看她,只觉得美则美矣,自己心思是澄澈的,即便偶有波澜,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之思。 可自那一夜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尝过了那唇瓣的柔软,手心亦记得他掌下那战栗微微。 如今再见,哪怕她衣着整齐规规矩矩地站着,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滑向衣领之下。 所谓食髓知味,大抵如此。 未曾沾染便不知其滋味,可一旦尝过,对视的每一眼似乎都不由自主发酵意会成了无声的撩拨。 他表面平静地与她对答,脑子里却全是那夜荒唐的画面。 “是我近来在读一些与天象相关的典籍,”甄婵婼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今日出门,恰见天上聚起这等怪云。” 她伸手指向天空。 聂峋强压下心底旖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聂大人可曾见到过此等形状的怪云。” 只见天际团团云层低垂,形态诡异,沉沉欲坠。 他摇了摇头,表示未曾见过。 甄婵婼随即解释:“典籍有载,此云名为悬垂云,亦称兜絮云。云现如此,不消两个时辰,必降百年难遇之暴雨。这异象已持续半个多时辰,若记载为真,恐致房屋倾塌农田淹没,甚或百姓伤亡。我……我不知该寻谁相助,只能来求助聂大人您了。” 聂峋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甄婵婼观他神色,知他顾虑,继续道:“我明白大人疑虑,若暴雨未至,您先行部署,必招罪责。但哪怕只有一成可能,若因迟疑而酿成大祸,定要追悔莫及。人命与罪责孰轻孰重,大人比小女更清楚。若事后证明虚惊一场,请大人将小女交出顶罪,绝不连累大人!” 聂峋闻言,不由挑眉重新审视她。 往日只觉得她怯懦畏缩,不料竟有这般胆识和担当。 他轻哼一声:“你可知我朝律例,未得兵符,不可擅调兵马。仅凭我一人,无法越权行事。” 甄婵婼心下一沉,刚欲再劝,却听聂峋话锋一转:“但你也别将聂某想得太过不堪,说什么推你顶罪之言,简直荒谬。今日聂峋甘受军法,也绝不做那因噎废食畏首畏尾之辈,置百姓性命于不顾。” 甄婵婼眼眸瞬间亮了起来,正要道谢,却见聂峋大手一挥:“速回甄府去,几日內莫要外出,我即刻部署。” 说完便转身大步流星返回衙内,背影果决。 蝶衣此时也凑上前,忧心忡忡地望着天色:“小姐,咱们也快回去吧,眼看这雨就要下来了!” 甄婵婼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聂峋消失的方向,心中那点对他的陌生疏离感悄然融化了些许,如今倒有几分真敬佩。 …… 京兆尹衙署值房。 “邢大人,我聂峋没时间跟你耗!” 聂峋抱剑在前浓眉紧锁,“这雨马上就要泼下来了,你赶紧写份紧急协办手状给我,我好立刻派人去协防各处,你之后再行文上报朝廷补个流程!” 京兆尹邢放大人正捧着杯热茶,闻声险些泼了自己一身。 他连忙放下茶盏,苦着一张脸连连摆手:“哎哟我的聂校尉,聂祖宗!您这不是要下官的命吗?朝廷办事,向来章法森严,即便真有灾情,也需本官先遣人勘查明白,写成详奏,待圣上与阁老们议定,下了明诏,您北衙禁军方能动啊!更遑论现在连滴雨未下,您让我这……这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僭越规制,自请罪责吗?” 聂峋没耐心听他絮叨,直接一把抽过桌案上的纸,又将毛笔塞到邢放手里,另一只手重重按在他肩上,“等你那套章程慢悠悠走完,洪水早冲垮半座城了,尸体都不知道要漂出去凡几!邢大人,你读圣贤书,难道不知权变二字?为官者当知轻重缓急,在恪守原则与灵活应变之间找个平衡,现在就是灵活的时候!快写,若事后真有追究,你只管把责任全推到我聂某人头上,天塌下来我顶着!” 邢放被他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哭丧着脸,笔尖颤着在那纸上划拉。 他一边胡乱写着,一边忍不住低声抱怨:“你灵活!你应变!你聂校尉不怕丢官!可怜我老邢兢兢业业几十年,这回怕是要被你拖累得回家种地喽……” 聂峋懒得理会他的碎碎念,眼看那手状上总算有了个大概模样,不等邢放搁笔,便一把将纸张抽走,草草看了一眼,卷起塞入怀中,丢下一句谢了,转身便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值房。 他疾步走出京兆尹衙门,豆大的雨点已开始零星砸落,深呼吸一口,泥土腥气徐徐盈入鼻腔。 聂峋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朝着太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早在来找邢放之前,他已果断调动麾下士兵分头行动。 一队人马紧急加固河堤还有疏通城内各处沟渠,防止洪水倒灌冲毁民居。 另一队则赶往官仓垫高粮垛,避免被淹霉变,影响日后赈济,又吩咐一拨人准备沙袋小舟等在营房严阵以待。 此刻他急着赶往太医院,是要调集医官人手,预先在军营设置临时安置点,备足草药姜汤与干粮,以应对可能出现的伤员和流离失所的百姓。 雨势转眼间大了起来,哗啦啦倾泻而下,顷刻间就在路面上汇成水流。 聂峋挥鞭催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再快一些! …… 大雨持续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神都多处低洼地带已是一片汪洋,不少简陋民居经不住洪水冲击纷纷倒塌。 这三天里,聂峋几乎未曾合眼。 他亲自带领着一队熟悉水性的兵士,乘着舟筏日夜不停地在街巷间巡行,搜寻营救被洪水围困的百姓。 得益于他提前部署,及时清理了河道淤塞,洪水得以较快宣泄,并未造成长时间的大范围围困,因此人员伤亡远比预想中要少。 但连日奔波与水淋雨打,加上精神高度紧绷,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显出了几分疲惫之色。 而甄府闺房中的甄婵婼,对外面这场轰轰烈烈的救灾行动一无所知。 她被困在府中,连天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一面暗自庆幸自己当日鼓起勇气去找了聂峋,或许真的可以因此救许多人于危难之中。 另一方面,想到聂峋那只旱鸭子,心中便不由自主隐隐担忧。 那样大的雨,那样凶的洪水,他……会不会有危险。 第五日上头,久违的太阳终于冒出头,金灿灿地洒了下来,驱散了连日的阴湿潮气。 蝶衣推开紧闭多日的窗,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润的空气,便开始拿布仔细擦拭窗户门缝间的水痕,嘴里忍不住埋怨:“这劳什子的雨,下个没完,好好的端午节,连龙舟赛都给搅和黄了。” 甄婵婼转了转眼眸,倚在榻上并未接话。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几条已编织完成的长命缕,想吩咐蝶衣出去探听一下外头水灾后的情形,却忽听得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啪啪踩在积水洼里,似是很着急的样子。 辛氏身边的大丫鬟碧珠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也顾不得擦汗,便急急道:“小姐!夫人让您赶紧收拾一下,速去前厅!宫里……宫里来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食髓知味 第15章 这丫头近来是走了什么鸿运 辛氏怔在原地看向门外,足足愣了半晌才恍然回神。 甄府前院里此时停满了宫廷的车驾,车厢里满载着上等绢帛,她第一反应竟是自家老爷莫非是做了什么舍身救驾的壮举,否则就凭他在礼部那些鸡毛蒜皮的功劳,怕是下下辈子也盼不来这般浩荡的圣眷。 那领头的太监管事满面红光,手持拂尘,不急不缓地上前几步,拱手笑道:“有劳夫人,请府上甄娘子出来接赏吧。” 辛氏一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那病秧子接连几日因大雨困在闺中,怎会天降如此殊荣到她头上。 心下虽满腹疑问,辛氏面上却连忙堆笑,连声应着,一面急命碧珠去请人,一面亲自张罗着请诸位公公入厅用茶,小心伺候。 待甄婵婼匆忙整理好仪容赶到前厅,那太监管事见其便肃然而立,展开一卷黄绫,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 “皇帝敕曰:朕闻天道昭彰,示警于象。尔礼部侍郎甄明远之女甄氏婵婼,慧质兰心,明察秋毫,睹天象之异,识云垂之兆。危言于未发之际,警策于暴雨之先。乃能毅然陈情,促有司预为绸缪,加固堤防,疏浚沟渠,安置黎庶。遂使神都免于滔天之患,生民得脱陷溺之灾,社稷财税,亦得保全,厥功甚伟。朕心嘉悦,特赐黄金五十两,上等吴绢三百匹,以旌其功,以表其贤。钦此。” 跪在地上的辛氏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忍不住侧首看向身旁安静跪着聆听圣旨的继女。 只见甄婵婼容色平静,并无半分激动之色,不由得心下暗惊。 这丫头何时竟通了天象之学,但转念一想,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窝在房里杂七杂八地看书,这次怕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侥幸而已。 思及此,那股酸涩妒意更是难以抑制。 这丫头近来是走了什么鸿运,先是攀上长公主府的高枝,如今连天家赏赐都落到了她头上。 甄婵婼依礼叩首,谢恩接旨,缓缓站起身来。 那太监管事将圣旨恭敬递过,满面堆笑:“恭喜甄娘子了!陛下龙颜大悦,若非您提前告知聂校尉,此番神都百姓怕是要遭大殃了!哟,瞧咱家这记性,”他笑着轻轻一拍额头,“如今可不该叫聂校尉了,该称中郎将了!” 甄婵婼闻言微微一怔,面露不解。 太监见她懵懂,便笑着解释:“今儿个早朝,陛下先是申饬了聂大人与京兆尹邢大人未奉明诏便擅动兵马之过。聂大人将罪责一肩担下,说是他强行要求邢大人协办,要罚只罚他一人。陛下便罚了聂大人三个月俸禄,然则满朝文武皆为其进言,虽章程有亏,然其心可悯。陛下亦深知聂大人连日奔波,亲临险段,疏导积水,转移安置百姓,使我神都于此百年暴雨中伤亡降至最低,功不可没。故而,陛下又下旨,擢升聂大人为金吾卫中郎将。” 他眼下一转,笑容更盛:“聂大人却当庭禀明,此番能避损,首功在于礼部侍郎甄大人之女,是您看出天象有异,向他进言,他方能及时部署。陛下便问甄大人,可是其女?甄大人答是。陛下龙心大悦,赞甄大人养了个才女,竟连天象也有所涉猎。甄大人谦逊,只道小女不过是平日多读了几本杂书,略懂些天时人事相应的道理,此番实属侥幸。” “陛下闻言更是开怀,对聂大人笑问朕闻此甄氏女乃你未过门之妻?聂大人称是。陛下便道:‘朝廷既需敢作敢为的干臣,亦珍视能匡扶夫婿的贤女,理当一视同仁,皆予嘉奖。’故而特命咱家来给甄娘子您送上这份赏赐。” 甄婵婼静静听完这一番曲折,面上温婉笑着,再次道谢,并示意蝶衣取了碎银子厚赏今日前来的一众宦官。 无人知晓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聂峋被罚了三月俸禄,虽说相较于升迁,这不过是明面上轻轻落下的一记敲打,但她深知朝廷法度森严,绝非儿戏。 聂峋此次是赌赢了,倘若那日暴雨未至,抑或灾情不重,等待他的,恐怕就远非罚俸这般简单了。 思及此,这泼天的赏赐仿佛也成了烫手山芋,让她并无多少欣喜,反而有些惴惴。 更何况,这功劳本应是蓬风道长的。 她不过是借了由头冒名顶替,才得了这浩荡皇恩。 …… 次日天光放晴,碧空如洗,连日暴雨留下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甄婵婼起了个早,打算将编好的五彩长命缕送去永安长公主那里。 虽说龙舟竞渡因那场暴雨成了泡影,但这份应节的心意,总还是要亲自奉上才显郑重。 只是在此之前,她尚有一处要去。 马车行驶在雨后街道上,不时碾过未及清理的淤泥而导致车速颇有些受阻。 街道两旁,早有差役在奋力清扫淤泥,空气中那股土腥浊气直冲鼻窍,引得甄婵婼以帕掩口,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马车停下。 蝶衣掀开车帘,用了些力提起盖着块布的提篮,另一手小心搀扶甄婵婼下来。 她看了眼正用手帕捂着口鼻的甄婵婼,便压低声音道:“小姐,待会儿定要请蓬风道长再为您开几副调理的药才好,方才在车上又听您咳喘不止了。” 甄婵婼不置可否,只将手帕按在发痒的鼻尖,抬眼望向眼前悬挂着济世堂匾额的医馆,心下却升起丝疑惑。 按常理,这般大灾之后,染病求医者应当络绎不绝才对,何以今日门前如此冷清,竟无一人排队。 主仆二人步入堂内。 蝶衣眼尖,瞧见柜台后抓药的仍是上次那位掌柜,便上前几步,含笑打听:“掌柜的,请问蓬风道长今日可在堂中坐诊?” 那掌柜抬起头,见是熟面孔,便摇了摇头作惋惜状:“几位道长啊,前两日已经离开小店了。他们本就是游方之人,在此本就只是暂住些时日,为百姓义诊。听闻前几日,宫里有贵人慕名而来,将蓬风道长请去诊治疑难杂症了。这一去啊,”他低头拨了几下算盘,“怕是鹏程万里青云直上,再不会回我们这小地方喽。” 蝶衣回头望向自家小姐,眼中难掩失望。 甄婵婼眸光微暗,面上却不显,只上前微微颔首:“多谢掌柜告知。” 说完便示意蝶衣跟上,转身出了济世堂,重新登上马车。 蝶衣将那只沉甸甸的提篮安置在车厢内,吩咐车夫继续往大将军府方向出发,自己则依旧跟在车旁步行。 甄婵婼伸手轻轻掀开提篮上覆盖的布,霎时黄澄澄的金光随之流泻出来,正是昨日宫中赏赐的那五十两黄金。 她今日特将此物带来,便是想着,既冒领了蓬风道长之功,这实利总该归还于他,方能求得内心安宁。 可如今听掌柜之言,道长已踪迹难寻,日后怕是再难相见。 这黄金,竟是送不出去了。 她默默将布重新盖好,喉间又是一阵痒意,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这雨后湿气最是伤人,不知怎的又侵扰了她这副不争气的身子,从昨夜起便咳个不停,招得她心中难免烦闷。 …… 主仆二人随着引路的侍从,穿过重重仪门,步入大将军府的后院。 甄婵婼一踏入后院便觉豁然开朗,与府门外的威严气象迥然不同。 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掩映在奇花异木之间。一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 侍从引至内厅前,刚为甄婵婼掀起第一道珠帘,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一声夸赞恰巧朗声传来:“我早说你这麟儿是有大出息的!” 甄婵婼心头微微一紧,脚下便有些迟疑。 料想此刻厅内宾客定然不少,虽昨日已递了帖子告知今日来访,却也没想到会遇上这般热闹的场面。 她素日在家清净惯了,鲜少应对这等贵妇云集的场合,唯恐自己举止失措,露了怯懦,折了未来婆母永安长公主的颜面。 侍从已为她打起第二道绣帘,厅内景象被迫映入眼帘,明晃晃的竟有七八位珠光宝气的夫人正言笑晏晏。 永安长公主慵懒坐于上首的贵妃榻上,其余诸位夫人分坐两侧雕花椅上。 见她进来,说笑声略略一静,所有好奇的打量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徐徐上前的甄婵婼压下心头的羞赧,努力维持着从容仪态,眼帘微垂,不敢四下乱看,向着主位深深屈膝行礼:“婵婼见过长公主殿下。” 行礼罢,又向左右两侧的夫人们各自屈膝行礼,柔声道:“婵婼见过各位夫人。” 永安长公主见她礼仪周全,模样乖巧,笑容慈爱地伸手将她拉至身边,逐一介绍。 先是指着左首第一位面容丰润眉眼含笑的夫人道:“这是卫国公府的秦夫人。” 甄婵婼忙再次屈膝:“见过秦夫人。” 秦夫人笑眯眯地打量她,赞道:“真是个清秀可人的孩子,长公主殿下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如珠似玉的儿媳?真真叫人羡慕。” 永安长公主闻言得意笑骂:“自是去东海龙宫里淘换来的宝贝,岂是寻常能得的?” 秦夫人立刻凑趣,故作懊恼:“哎哟,那改日我也得去东海边上守着,给我家那个混世魔王也淘换一个回来才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这丫头近来是走了什么鸿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