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静地隔着面具看她,“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甄婵婼的眼泪霎时决堤,簌簌落下。
被昭雪推搡着,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扑了过去,一把扯过他正握着笔的右手。
她记得清清楚楚,十四岁那年与他练习骑射,她失手一箭射偏,他空手截住箭矢,在他右手掌心留下了一道疤痕。
那是她心中多年的愧疚,如今却成了确认他身份的印记。
可眼前那掌心却光洁干净,并无任何疤痕。
甄婵婼如遭雷击,猛地怔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怎么会没有。
他竟然……真的不是萧敬泽。
如水漫来的失望兜头浇下,让她浑身冰冷。
“你这人怎么回事!”昭雪彻底怒了,一把将她推开,护在蓬风身前,“我师兄因面容有损才戴面具避人,这些年总有像你这般莫名其妙的小娘子想方设法来扯他面具,一次次揭人伤疤,很有趣吗?真是岂有此理!”
甄婵婼失魂落魄,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任由斥责,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这时蓬风却缓缓抬手,止住了愤怒的昭雪。
他沉默地解下了面具。
甄婵婼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五官轮廓确有几分相似的清俊,但左颊上,一道食指长短的狰狞疤痕清晰可见,破坏了原本应有的完美。
不是他。
真的不是她的敬泽哥哥。
又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羞愧感席卷而来。
“对不起,蓬风道长,我……我太过分了。”
蓬风淡然地将面具重新戴好,宽慰一笑:“小娘子不必自责,贫道这脸,原也不是你弄坏的。”
“道长你可曾……”甄婵婼微微咬牙,还是问出口,“可曾见过一个叫做萧敬泽的道士,他与你一般高,或许现在更高……”
蓬风笑得云淡风轻,“未曾。”
“谢谢……道长。”
又一滴眼泪落下,甄婵婼恍惚一笑,匆忙拂去,同蓬风点头示意道别。
他看着甄婵婼失魂落魄地转身欲走,忽又出声:“小娘子,请稍等。”
甄婵婼愣愣回头。
只见他从道袍内侧取出一个瓷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递给她。
甄婵婼茫然接过。
“此药每晚睡前服一颗,与方才抓的药同用。连服七日,再来复诊,你的腹痛之症应会减轻许多。”他温和地叮嘱。
话未说完,旁边的昭雪已是又急又气,脱口而出:“师兄!那可是你千辛万苦才——”
“昭雪。”蓬风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容置疑。
昭雪气哼哼地跺了跺脚,别过脸去,不再言语。
甄婵婼见昭雪如此反应,心知这药必然极其珍贵,连忙将瓷瓶推回去,摇了摇头,心灰意懒地低声道:“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我这病大抵是心病,世上并无药石可医,还是别浪费罢。”
她转身欲走,背影令人心怜。
蓬风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心疼,旋即隐去。
他拉回她,再次将药瓶塞回她手中。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好好活着,才能等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甄婵婼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他递药的手背上。
她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了点头,哑声道:“……多谢道长。”
她握着瓷瓶,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济世堂。
待那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昭雪终于忍不住,抱着手臂埋怨道:“师兄!那不是你准备献给那皇帝老儿的吗?那里面的几味药,你这几年跋山涉水,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伤才凑齐!如今、如今怎么就轻易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
她越说越气,一跺脚,转身冲出屋子,去后院透气消火去了。
寂静的诊室内,只剩下蓬风一人。
他默然立了片刻,恍惚又几步走到窗边,静静望着楼下甄婵婼主仆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
许久。
“那本来……就是要给她的。”
……
大将军第。
月华如练。
聂峋被人扶着撞开房门跌进房间,呼吸粗重灼热,平日里冷峻的面容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汗水已浸湿了鬓发。
他紧咬牙关,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公子这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是……”迎上来的松竹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
半架着聂峋的百夫长杨胜气喘吁吁,低吼道:“知道就闭嘴!赶紧去,照旧准备冰块把浴桶填满,快!”
松竹瞥了眼杨胜,又焦急地看了眼自家主子,不敢再多问,转身便冲出去,低声唤人紧急搬运冰块。
聂峋被杨胜半拖半抱地扔进盛着凉水的浴桶中。
冰冷的水刺激得他浑身一颤,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抠住浴桶边缘,仿佛正与体内那股汹涌澎湃的邪火进行着殊死搏斗。
杨胜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捶了一下桶壁,语气里满是心疼:“我的好大人,您这又是何苦!要不……要不您就依了那西夏小公主吧,属下实在不忍看您每月遭这么一回罪!这会憋坏身子的!”
他目光难以控制地扫过水下那显露出惊人轮廓的某处,声音更低嘀咕道,“这要是真留下什么后患,长公主殿下还不得把末将千刀万剐了啊。”
“闭嘴!”
聂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抓起水中的布巾,看也不看就扔到杨胜脸上。
杨胜无奈地将湿漉漉的布巾扯下来,露出人中处那颗格外显眼的大黑痣,愁眉苦脸道:“那您就这么硬熬着等到三月后同那甄家小娘子成亲?这还得足足忍上三个月!不如……不如末将现在就悄悄把您送到甄府去,这该死的罪我真是看不下去了!那甄小娘子若是真心疼惜您,定然也顾不得那些劳什子礼教了!”
“能不能安静一会!”
聂峋咬着牙低吼,猛地将头向后仰去,重重靠在桶壁上绷紧下颌,脖颈上青筋跳动,显是已忍到了极限。
恰在此时,松竹带着人扛着冰块急匆匆赶回,将大块大块的寒冰倒入浴桶。
刺骨的寒意一下子刺进毛孔,聂峋喉咙里顿时溢出一声些许解脱的闷哼,额头上沁出更多细密的汗珠,冰火交煎,莫过于此。
杨胜看着他家大人这般煎熬模样,只觉得比自己身受还要难受百倍。
这一切,都拜那心如蛇蝎的西夏小公主所赐!
四个月前,校尉随大将军巡视边关。
一日例行带队巡逻,却遭西夏伏兵挑衅,双方当即动起手来。
一场恶战,除了紧随校尉的杨胜,那一队兄弟尽数战死。
谁知对方那领兵的将领竟是西夏小公主女扮男装,她早听闻聂峋勇武,竟在交手时暗中撒向他这霸道至极的秘药,还口出狂言说若他不肯投降做她的驸马,便不给解药。
要么就去找到传说中的至阴之体女子结合七七四十九次,不然这药性便会一月烈过一月,直至将人活活憋灼而死。
至阴之女岂会易寻,聂峋知她逼自己投降,但他宁死不屈,绝不受那妖女胁迫。
幸得大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击退西夏人。
聂峋严令杨胜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这几月便硬生生独自承受着这非人的折磨。
他不信以自己的意志,会战胜不了这小小的毒药。
他更不许杨胜打听那至阴之女的事,就算真有这种可解他阴阳调和奇毒的女子,可这强扭的姻缘,他宁死也不接受。
回到神都,杨胜多方暗中打听,竟真探得礼部侍郎甄明远那位久病缠身的嫡女,正是百年难遇的纯阴之体。
他灵机一动,便冒险假扮游方道士,去试探那甄家小娘子是否会上钩。
校尉听说对方是礼部侍郎的嫡女,竟一反常态地没有抗拒。
后面之事,便如他所愿又出乎意料地发生了。
只是这婚期定在三月之后,意味着校尉至少还要再忍受数次这般酷刑,杨胜看在眼里,急得嘴角都快冒泡。
聂峋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地浸在冰水之中,混乱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将他拖入回忆。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中秋夜。
那时他十六岁,去舒王府寻表兄萧敬泽下棋。
刚踏入后花园,便见亭中一个娇俏的少女正追着表兄,非要往他脸上画乌龟。
表兄个子高出她许多,故意扬着下巴不让她得逞。
那少女气鼓鼓地坐回石凳,抱起一壶桂花甜酒便赌气般猛灌了几口。
表兄见状,立刻凑过去,俯身低声软语地哄她。
那少女却趁其不备,狡黠地举起一直攥在手心的毛笔,唰唰两下就在表兄眼周画了两个大大的黑圈,随即得逞地放声大笑。
那笑声清脆如银铃,洒满月色庭院,却莫名震得他当时心里微微发酸。
他早就知道她。
甄府的嫡女,表兄指腹为婚的未来妻子甄婵婼。
真是个古怪的名字,怪不得身子那样孱弱,可表兄却将她视若珍宝。
他在马场打马球时,曾见过表兄带她去学骑马。
她笨拙得要命,对高大的马匹畏畏缩缩,表兄却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一遍遍亲自示范鼓励,直至她终于能稳稳坐在马背上,甚至后来骑术相当不错。
不过那已是很多个日子之后的事情了。
他从未见过表兄对哪个女子有那般的耐心,也从未见过表兄露出那样纯粹灿烂的笑容。
在旁人面前,包括在他聂峋面前,表兄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舒王世子。
唯有在甄婵婼面前,他会自然而然地低下头,垂得很低,很低,满心满眼都是她。
他不敢上前打扰,只远远站着,永远做着他们两的旁观者。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女似是醉了,他这才走上前。
表兄瞥见他,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嘘一声,“你在此处等我片刻,我先送婼儿回府。”
他点头应下,然后看着表兄小心翼翼地将那开始莫名落泪的醉酒少女打横抱起,温柔地搂在怀中,一边低声安抚着,一边稳步走出亭子。
聂峋转过身,心里莫名有些发闷,随手拿起石桌上还剩半杯酒的酒杯,仰头便灌了下去。
奇怪的是,清甜的桂花米酒中,竟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的桃花甜香。
他一怔,迟疑地将酒杯举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