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跟进浴室之前,她砰一下把门撞上了。
“海泽尔!”
临近傍晚,家庭医生过来给他拆线,接下来他都自由了。
“菲利克斯。”她喊。
第一次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他还愣了两秒。
“周日晚我要请假,我帮你做好晚餐,不会耽误很久。”
“去哪里?我也去。”他想也不想。
“和罗学长说好了要去看画展,你在房子里待着。”
他又问为什么他要在房子里待着而不能一起去。
“罗学长只说请我吃饭,不能带你去。”这样不礼貌。
“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饭?”他刨根问底。
“我过生日。”
然后他就没再说话了。
“你今晚还回来吗?”临出门前,他又问。
为什么不回来?徐穆看他一眼觉得他这问题奇怪得很。
他们在维维亚尼碰面,画展在一座红色大门的老房子里。
看画的人少,借着画展攀谈寒暄的人多。徐穆一幅一幅看得认真。
画家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同胞,在巴黎一生侍奉艺术女神,而艺术女神从未为他停留。他在巴黎潦倒一生,死后由朋友为他举办画展,卖画所得将继续资助中国青年在巴黎追求绘画艺术。
人生前期的画是活泼又明艳的色彩,灵气逼人,越往后看,越觉昏暗压抑。
徐穆突然想到自己,大时代中的沧海一粟,摇摇摆摆顺着浪潮前行,从来无法自己做主,也许到头来也是大梦一场空。
“走吧。”
“好。”
他定了一家高级餐厅,没有热闹的卡巴莱表演,管弦乐队在舞台上奏响舒缓的乐章,徐穆的灰色大衣和不施粉黛的脸和这里格格不入。
“在想什么?”他将菜单递给服务生。
“在想画展,有多少人跑来巴黎,本以为可以出人头地,可是画画嘛,我们付出所有,也不见得有回报。”
“不要悲观,艺术的道路本就布满荆棘,你从来不知道也许下一秒,你的作品就会被挂在画廊里,像……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师一样,受人膜拜。画画嘛,谁又说得准?”
徐穆笑笑。
她是极安静的人,罗书诚想,如果换一个人和她吃饭,一定会尴尬地遁走,怎么会有小姑娘如此无趣。还好他已经习惯,并且不会让他们的话题冷场,因为在美术方面,他们有那么多话题可以聊,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徐穆,生日礼物,我看你总是深色衣服多,偶尔也可以用一些亮色的配饰。”地铁口,他将身后的包裹递给她。
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谢谢。”她应该是戴不出这样的颜色。
“试试。”他继续。
“好啊。”她将她那条灰蓝色的围巾解下,冷风让她抖了抖,然后围上红色的羊绒围巾,柔软又舒适。
“很好看。”他说。
地铁轰鸣而过,她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玻璃窗,红色是让人无法忽视的颜色,像鲜血,也显得她更加苍白无趣。
巴克街上的甜品店要打烊,徐穆走了进去,出来时,手里提了一份小巧的奶油蛋糕,今天的存货,店主便宜卖给她。
空气里弥漫若有若无的烟味,一点点火光在小楼门口忽明忽暗,徐穆还以为是比特纳先生又来了。
“你怎么才穿这么点?”是菲利克斯,只穿了件毛衣站在门外抽烟。
“嗯。”看见她,他将烟头熄灭,开门进去了。
她换了条围巾,一眼就能看见,扎眼的红色,在萧瑟的冬日,徒劳地燃烧,和她半点不搭。
“一股味道。”她边说边往厨房走,检查他晚餐战果,很好,什么都没吃。
“我跟你说我留了晚餐在厨房。”她大声。
没听见回应,那人正窝在沙发里,对着她的奶油蛋糕发呆。
“吃点蛋糕吧?”
“不要。“
“我回来的路上买的,今天我过生日啊,没吃蛋糕。”她又说。
“好。”
她将围巾和大衣都解下放回自己的房间,又找了打火机出来。
“没有蜡烛。”她蹲在矮几旁翻了翻包装袋有点失望。
他从沙发上起身,去身后的柜子里找了找:“这个行不行?”一根手指粗细的蜂蜡蜡烛。
“不用也没事。”
“就它了。”他拿回来将它插在蛋糕上,过于小的蛋糕好像有点撑不住这跟庞大的蜡烛。
“许愿吧。”一点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温暖起来。
徐穆闭眼,双手合十,化身虔诚的信徒。他盯着她脸上的火光看,像暖玉又像丝绸。空气粘稠起来,时间好像也在她许愿的这几秒内停止。周围极安静的时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敲击耳膜。
“呼”一声,烛火在他眼中成了坠落的星。
她小心地拔出蜡烛:“快吃。”
蛋糕太小,连切都没什么必要,但他还是拿了刀过来非要她切。
她意思意思切了一刀,两人拿着小勺子一起挖。奶油入口那一刻,幸福感也随之而来。
甜的发腻的奶油蛋糕,他吃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干什么?”他往厨房走。
“泡咖啡。”
窗外火光闪过,紧接着“砰”一声,烟花在头顶炸开的声音。
快到圣诞节了,孩子按耐不住早早放起了烟花。
徐穆刚想到窗边去看,厨房里传来瓷器碎裂声。
身后烟花还在继续升空,“咻咻”声伴随着孩童欢快的笑声。徐穆转身往厨房跑。
“菲利克斯?”
单薄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杯子在他旁边四分五裂。
“你快放手。”徐穆蹲下身,他的右手攥紧一块碎片,用力到青筋凸起,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他的灵魂好像永远留在了某个世界,听到她的声音,眼神缓缓聚焦:“海泽尔。”瞳孔里是仍未熄灭的火场。
她伸手抚上他受伤的手,他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弹开,碎片捏在手中,他浑然不觉。
“菲利克斯?”她轻声喊。
他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上墙壁,那种紧绷感仿佛要随时迎战根本不存在的敌人。
“菲利克斯,好了,外面已经停止了。”徐穆小心翼翼地靠近。
“嗯。”被鲜血染红的碎片掉在地上,他像被抽离全部力气,顺着墙壁往下滑落。
徐穆上前一步抱住他。
“海泽尔。”他双手环住她肩背,将头埋在她肩膀上,像刚经历生死的幸存者,犹在颤抖。
她低头给他包扎,什么也不想问。他垂头看她灵巧的手指,一句话也不说。
“你的手好冷,是不是在外面待久了?”她转而问其它。
“嗯是的,没有。”不知道他在肯定什么又在否认什么,这会儿恐怕连脑子也不清楚。
“再吃点东西吧?”徐穆抬头看他,捕捉到他的目光,蓝色的眼睛里藏着一片废墟。
“好。”她看着他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再次粘稠起来,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将洋葱汤重新热过端了出来,他必然是嫌弃的。
“这么晚了……”
“你早不吃。”她打断他。
他埋头喝汤,洋葱味浸透五脏六腑似的。
“你戴那条围巾不好看。”喝完汤,他开始总结陈词。
“……”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剿灭一个拖把家族,挂上了它们的战利品。”
“……”
“你的蓝围巾好看,没有那种没品味的流苏。”
“行了,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他离开椅背凑过去看她,双眼炯炯有神,和之前判若两人。
她瞥瞥他:“我戴红围巾不好看呗。”
“然后呢?”
徐穆想了想,突然笑:“你看顺眼就行了。”说完,转身回厨房。
没品味的女人!
半夜,徐穆是被楼上的一声巨响吓醒的。好像是一堆玻璃杯从高处砸落在耳边,稀里哗啦一片。
“菲利克斯?”门被锁了,她用力拍门。
门从里面打开,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借着走廊的灯光勉强能看清面前的人。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湿,一缕一缕黏在额际。
“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大半夜的?”
“修灯。”他转身指了指掉在地上的水晶灯。
水晶玻璃折射门外的光线,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玻璃。
“你大半夜修灯?”
“……嗯。”他对这个回答也没什么把握似的。
她沉静的眼睛盯住他:“今天是我的生日。”
“过了十二点了。”
“那也不行。你不要做什么让今天值得纪念的事。”
他低头看她,一声不响。
徐穆也没什么好说的,拿了工具上楼清理。
“你怎么衣服都湿了?”
“哦…汗湿了。”他浑不在意,拿着扫把扫玻璃。
“哦,修灯还是个大工程。别着凉了,去换一件。”
他依言走向衣柜,随意摸到件衬衫换下睡衣。
“套件外套。”她继续发话。
他又摸了件毛衣套上:“好了。”
她沉默不语地打扫,他走过来拿过她手中的扫把:“我自己来。”
“下回,不要做这种事了……修灯的话请师傅来。”她望着他的背影低低道。
他快速收拾好碎玻璃,不放过一个角落。
“只是一个意外。”徐穆拎着桶下楼的时候,他在身后突然开口。
“你上次和比特纳先生也这么说。”
“有时候,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海泽尔。”他的一部分灵魂好像永远留在了战场,而现在,战场上的硝烟已经熄灭,他却在继续一个人的战斗。
她停步,回头:“我可以做些什么吗?”
头顶的铜灯洒下光的瀑布。他在暗中,她在明处,他们中间隔着十几级台阶,一个满身硝烟,一个携带暖光。好像她无论如何奔跑,跑向的都是一片黑暗的虚无尘埃。
“你就在这里。”他说。
徐穆继续看他,眼神不解。
“继续读书,继续画画,还应该做什么?”他又笑了,“哦,放弃那些难吃的食物吧。”
“哼。”徐穆转身就走。
菲利克斯叫了工人来装灯。徐穆昂着脑袋看。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今天是周一啊。
她嫌弃地瞥他:“我也要放寒假呀,一周后就是圣诞节了你不知道吗?”
“哦,我还以为你逃课。”
“我从不做这种事。”她是超级无敌好学生。
因为他打电话叫了工人,比特纳先生立刻闻风而动。
“下回要注意,时间久了,难免有松动,让工人都检查一遍。”两人都说是意外,他没什么好说的。
比特纳先生临走前,特地通知菲利克斯,三天后前往三峡谷度假,他们不在巴黎过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