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兄弟俩一道前往三峡谷的,除了徐穆还有比特纳先生的情人米莲,一个高大的、棕红头发的法国女人,一半风尘气,一半淑女气。
他们的度假屋里有专门的女佣,徐穆不明白为什么菲利克斯非要带她去雪地里,她连一件正经的御寒衣都没有,到那边一定会被冻成土拨鼠。
梅瑞贝尔的雪场自1945年才开始建设,大冬天来这里度假的人实在是不多。徐穆觉得冬天往雪山里跑的人多半是三碗饱饭烧得人神智不清。
一下车,米莲立刻裹紧了她的皮草大衣,头戴皮草帽,是雪地里的贵妇。
“你这衣服不错,”菲利克斯感叹,“像正在迁徙的棕熊。”
“……”不要和没品味的人讲话。
“快进屋里去,海泽尔小姐冻得脸都红了。”米莲搓手呵气,根本没在意菲利克斯的话。
菲利克斯看一眼徐穆,顺手将她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直接盖住眉毛。
徐穆将脸往围巾里缩,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三个吃饱了撑着的人为什么非得拉上她一个饿死鬼。
比特纳先生带着皮手套,指尖还夹了根雪茄,忙着和过来迎接的佣人讲话,根本没在意这边。
山坡上是一座座萨瓦风格的小木屋,用金黄的木头以及岩灰的巨石修葺,掩映在大片大片的白雪里,像一片人迹罕至的村庄。
确实人迹罕至,一路上除了他们发疯的四个人,再没别人了。
“雪场今年刚开业,我们公司的客户。老板邀请我们过来滑雪度假。”比特纳先生解释。
两间小木屋,徐穆和菲利克斯一间,比特纳先生和米莲一间。菲利克斯和比特纳先生之间应该是有仇的,但碍于亲缘关系,比特纳先生不得不管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徐穆看出来了,一路上,连米莲小姐都能和菲利克斯聊两句,单比特纳先生和他一句话也没有。四个人的相处过于奇怪,还是各玩各的好。
一进屋,徐穆直奔烧得正旺的壁炉。干木柴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她感觉自己冻僵的血液在一点点解冻,流经全身,寒意渐渐散去,小木屋里也暖和起来。
菲利克斯脱掉羊毛外套,在他的行李里翻出一件绿油油的半开襟派克大衣:“你出门穿这个。”
看着很暖和,就是丑。
“没有别的了吗?”她也会挑三拣四的好不。
“别的不暖和。”
“好吧。”她穿上一定会变成一颗移动的大白菜,像部队的后勤,笔挺的忠诚。
“你穿着比棕熊好看。”他说。
“……”他一定是在安慰她,丑衣服怎么能和精致的皮草大衣比呢。
所以当米莲下午让女佣给她送来一件棕色的皮草时,徐穆摸着油光水滑的皮毛嘴巴都笑到了耳朵上。女人就是会被美丽的时装所俘获。她从没穿过皮草的呀,她也想变身上海滩贵妇,穿着皮草一摇一摆去参加麻将局。
菲利克斯的脸阴沉得可怕。
“华而不实的衣服,你得信我,在手指都要冻掉的时候,还是这衣服保暖。”
“说得你好像冻掉过手指。”
话音刚落,徐穆能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在一瞬间下降。
“菲利克斯……”她小心翼翼地喊。
“随你穿什么。”
她于是让女佣把衣服带回去,终归是别人的,无缘无故,她不能收。
晚上雪场老板做东,请他们共进晚餐,菲利克斯没喊徐穆。从下午开始,他就不怎么搭理她了。
她收拾好东西又看了会书,法语实在是太难了,遂放弃。
她趴在窗边看雪景,雪地上映着昏黄的路灯光,一排木屋从她这幢开始一直绵延到远方。真有钱啊,她在心里感叹,能造这么多房子,同时也要接受半个顾客也没有。战争刚刚结束,大家都要忙着填饱肚子嘛,谁吃饱了撑的来这里受冻?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人的哭泣和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很耳熟。徐穆探出脑袋看,冷风又将她吹了回来。菲利克斯搀扶着米莲从她的窗前走过,徐穆的视线跟随两人一直到了隔壁木屋门口,他们走进去了。
徐穆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扇木门看,直到看到它再次打开。她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走回沙发里坐着继续烤火。
身后的木门打开又合上,冷意从背后袭来。他拍了拍沾了雪的羊毛大衣,将它挂在门口。他让她穿厚得像绿熊的派克服出门,自己却总套一件看上去无比单薄的黑色大衣。
“你吃晚餐没?”他挪步过来,往里加了点柴火。
晚餐?徐穆忘了。
“我打电话叫人送些吃的过来。”
“不用麻烦了。”为了一个女佣让人家准备晚餐不太好吧?
他还是叫了简单的晚餐过来,自己一个人吃了大半。好吧,原来是他饿了。
“老板那的晚餐不好吃吗?”
“发生了一些事。”
徐穆快好奇死了,他就是不说下去。他最会拿捏她了。
“去睡觉。”他起身将她好奇的脑袋按回去。
半夜,徐穆在床上缩成一团,她听见外边笃笃的敲门声。
米莲小姐来了。
米莲温柔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就是声音过于温柔,隔着一扇门听不清。她好奇得快要疯了,他们在干什么呢?床上有刺,她怎么翻腾都不舒服。
“吱呀”一声,徐穆再也忍不住,心里像有火在烧,也不怕冷了,咣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外边一个鬼影子也没有。
她走到窗边张望,路灯已经熄灭,外面黑漆漆一片。她将脸贴在玻璃上,借着雪光睁大眼睛看,旁边的木屋里亮着灯,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壁炉里的火光越来越小,木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徐穆坐在壁炉边,眼神呆滞。
菲利克斯下半夜才回来,满身酒气。
“你怎么没睡觉?”看见坐在地毯上的徐穆,他脱衣服的动作僵了僵。
徐穆得承认,米莲漂亮极了。她身上的气质是与众不同的,漂亮又没有攻击力,多情又时刻优雅。美丽、高傲,亲切又疏离的法国女人,谁不喜欢?
徐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看他,径直回了房间。
敲门声紧跟着想起:“海泽尔。”
徐穆在床上滚了一圈,闭着眼睛继续睡。
“开门。”他低声喊。徐穆一动也不想动。
敲门声响了几下就停止了,徐穆更难受了。他怎么半点耐心也没有,才敲了三下而已!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一股难言的悲伤。
冷意突然袭来,徐穆往被子里缩了缩,“哗”一声,窗帘被人拉开,一个黑影子落地。
床头的灯被人打开,徐穆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干什么?”
“海泽尔。”他像是醉得不轻,一步三晃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床垫弹了弹。
“你喝醉了?”
“嗯。”翻窗嘛,轻而易举。但如果不是借着酒意,他可干不了这种事。
“你……你……”她吱唔半天,半个词也没讲出来。他做的这个事实在是过于惊悚。
“你不开门。”他垂头坐在床边,看着委屈死了,好像做坏事的是她。
“要睡觉啊。”
“真的?你睡得着?”
“我为什么睡不着,我都睡着了。”
“说谎。”
“……”
“我把她给喝趴下了。”他还挺骄傲,“不然我可回不来,失恋的女人比敌人更难缠。”
原来是失恋了?不过这也过于快了,他们才到这里一天。
“……她失恋了关你什么事?”
他仰面躺下,头搁在她腿边。她的腿在被子里往后缩了缩,差一点就被他的脑袋砸到了。
“我也想知道。也许她想求证什么。但她错了,她怎么能期待男人回心转意呢?想和你睡觉的时候,你让他讲什么鬼话都行,等你没价值了,那就只需要一脚踢开。再说威廉,他怎么可能和爱情沾边?他只想赚钱,他的爱人是美元。”
可能是头痛,他的右手臂搁在额上,闭着眼睛絮絮叨叨的。徐穆没怎么听懂:“你这么了解?”
“因为我也是男的。”
“你也讲过那种鬼话吗?”
“那种话浪漫的法国人才会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要睡着了。
“米莲很漂亮啊,你不想和她睡觉吗?”
他将手臂拿开,转头定定地望着她。蓝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像海底的礁石,沉甸甸地朝你压过来,哪还有半分醉意。
徐穆不甘示弱,回望。她的这个问题,不是女佣能向主人提问的;他今晚翻窗的行为,也不是主人能对女佣做的。他先逾矩了。
“怎么算漂亮?漂亮就要一起睡觉吗?”徐穆噎了噎,只听他又说:“我不喜欢棕熊。”
她笑得被子一颤一颤的。
“你这好冷。”他又将眼睛闭上了。
他喝了酒,是会觉得冷:“你回去睡觉。”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啊。
“嗯。”他嘴里应着,人却一动不动。
她鼓起勇气踢他,隔着一层厚被子,触感软绵绵的。
“外面更冷,就睡这里。”黎明前的夜是如此安静,他迷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行。你应该去洗个澡。”
“不好闻吗?”他喝了很多威士忌。
“嗯。”酒味混合着烟味,将人熏得臭烘烘。徐穆最受不了烟味。
“那好吧。”他艰难起身往窗边走,熟练地拉开窗帘准备抬脚。
看来是真醉。
“门在那边,走门!”
“我喜欢翻窗,安全。”他念叨着,动作利索地翻了出去。
徐穆怕他直接睡雪里了,立刻下床去看,连拖鞋也来不及穿。他贴着墙根微耸着肩膀,背部肌肉紧绷,像是要趁着夜色袭击敌营的战士,走得僵硬又……猥琐?
这幅样子,像……偷情结束。
徐穆听着外边凌乱的脚步声,再也挡不住睡意。
这一觉,她直接睡到中午。不过她还是第一个醒的,她果然还是最勤快的。
她套上了那件可怕的派克服,腰间束带一扎,像个葫芦……
“这么早起床?”比特纳先生戴了副墨镜,正迎着刺目的雪光抽雪茄烟。
早吗?徐穆都要怀疑自己的作息了。
“是啊。”她眯起眼睛笑笑,“您也挺早。”
“用餐了吗?”
对中国人来说,这话应该就是打招呼时的礼貌问候,徐穆没当回事,“还没。”
“我也没,一起吧,去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