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Felix的男人决定去死》 第1章 女佣 11月的巴黎潮湿阴郁,灰蓝是这座城市的底色。 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沿着圣日耳曼大道一路往西,步行十五分钟,到达巴克街。 战后的巴黎存在主义思潮盛行。穿着五花八门的知识分子蓄着长须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随着他们的发声,领口板正的领结抖动不停。 徐穆觉得,那各种颜色的领结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衬衫领口发黄的污渍。 提着笨重的行李一路走到巴克街26号,一座花园房子。 濛濛细雨里,房子的外墙呈现出一种阴冷的惨白,凋零的枯木将外墙装点成一副黑白色的水墨画,萧瑟寂寥是这副画的基调。没有哪一个画家能在这个湿冷无孔不入的季节保持热情多彩的创作,至少徐穆不行。 门响三下,穿着白色围裙的法国妇女探出头:“海泽尔小姐?” “是我,夫人。”请原谅她蹩脚的法语,她到巴黎不过三个月。 “快进来快进来,您总算来了,我需要马上和您交接,在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回去。” 一连串法语像肥皂泡一样密集地飘过来,在进入耳朵之前“啵”一下破碎。 “夫人,请说慢些。”这是她到巴黎后说的最多也最熟练的话,请说慢一点,不然她听不懂。 “好吧,请您现在立刻给比特纳先生准备晚餐。餐后,任何需要他会喊你,如果没有,请不要打扰,听懂了吗?” 一知半解,徐穆点头。 “您得确保比特纳先生吃了晚餐并且在十一点前回房间睡觉。” “额……”请问比特纳先生几岁? “好了,我该走了,你的房间。”雅奇夫人临走前,给徐穆指了指楼梯旁边的白色房门。 佣人间。 走进客厅后,鼻尖始终萦绕一股清冷干燥的雪松味。她不禁开始打量,房子并不大,四四方方的规矩极了。沙发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直通到顶的实木书架,上面凌乱地摆满了书,看来主人时长去翻阅。书架左边是朝南的窗户,昏暗的光线照亮窗边一角。 她将灰色羊毛贝雷帽摘下放在窗台上,下边是烧得正暖的暖气片,也许可以将她湿漉漉的帽子烘干? 张开五指在暖气片上方从手心烘到手背,屋子里安静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窗外是雾蒙蒙一片,水墨画还没来得及干透。天色在暗下来,对面的楼房隐去了轮廓,只有依稀的剪影,仿佛回到江南水乡。 她终于找到了稳定的容身之处,不用付房租,每个月还有酬劳。她能拥有独立的房间以及……暖气片。最完美的,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像死了一样不来打扰。 完美,非常完美,这份工作她很满意。 身体渐渐回暖,她将自己黑色的大衣脱下,里面是一条长到小腿肚的灰色筒裙。在巴黎,她学会了将自己穿成一个洋葱,剥掉外面一层也要确保里面一层是可以见人的。 徐穆不理解凭什么法餐是世界三大菜系之首,凭借无用的摆盘艺术和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酱汁吗?华而不实。 厨房里的食物并不丰富,土豆和牛肉是最简单的食材。 虽然味道她不敢保证,摆盘却是她最拿手的。 她将盘子装点得像莫奈的油画。 房子的主人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一点声音,徐穆怀疑这座楼里根本没有人。 盘子里升腾的热气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消散。徐穆将盘子转移到暖气片上,转身上楼。 菲利克斯全身都沉浸在西西里岛温暖的光之浴里。他再次见到了马库斯,他的好战友,正抱着酒瓶子迈着舞步朝他走来:“嘿,姑娘,出征之前最后一杯。” 他笑着伸手想要接过酒瓶。马库斯的左半边脸狰狞起来,鲜血从他的左眼流出,红色血液流过的皮肤开始腐烂,左眼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马库斯!”他的四肢好像被人用铁链束缚,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菲利克斯,你活下来了。”空洞的右眼死死盯住他。 “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了?” 铺满弹坑的残尸将他淹没。 肺部的空气被抽离,胸口的疼痛是解药,他喜欢这种痛楚。 另一个世界传来缥缈的敲门声。“咚咚咚”,声音在他耳边清晰起来,锲而不舍。 “先生?”徐穆惊讶地看着面前穿着整齐的三件套但是浑身都在滴水的人。 他张开拇指用虎口将额前金色的湿发全部往后捋,露出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 徐穆感觉水滴砸到了自己脸上,这个人刚才是在……洗澡吗?也许穿着西装洗澡是慵懒的法国人的一个特殊爱好? 一个意外的闯入者。菲利克斯看了一眼在她下巴处整齐切断的黑色头发,亚裔?要是放在之前……他立刻将这种恐怖的、过时的想法从脑子里赶走。 “Wer bist du?”声音比十一月的巴黎细雨还要寒意绵绵。 徐穆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他说的哪国语言? “你是谁?”他自如地切换成法语。 “工作日的白天是雅奇夫人,我负责工作日的晚间及周末。”她想了想,如此作答。 “先生可以叫我海泽尔。”她加了一句。 “Directeur de prison.”他念叨一句,留给徐穆一个滴水的背影。 作为一个合格的佣人,徐穆拿了毛巾帮他清理房间门口的水渍。这种穿着衣服洗澡的习惯可不太好啊,她顺着歪歪扭扭的水渍一路擦到浴室门口,里面像被洪水淹过一样,徐穆无语。 灾难现场正中央,套着黑色西服裤的长腿分开站立,湿透的衣物严丝合缝地贴紧身体曲线,瘦削的肩膀似乎挂不住因沾水而下垂的白色衬衫。 他将湿成一坨的衬衫丢进脏衣篓,露出曲线流畅的背肌。起伏的脊柱需要用断续的线条勾勒,厚涂法可以用来堆叠肩部的薄肌……扭曲的腰部伤疤给本应和谐的画面带来一点激烈的冲突。 徐穆蹲在地上抬头仔细地打量,作为画师,在刻画人物之前总是需要将细节印在脑子里。 肩胛骨轻微上下起伏,男人用拇指勾住裤头,然而动作在这一刻静止。 徐穆眼巴巴地等。 不悦的目光从头顶落下,他扭过身子低头进行死亡凝视。 “先生?” 见鬼的、无礼的黄皮肤!愚蠢的黑眼睛真是毫不掩饰! “转过去。”他耐着性子继续开口,哪里找来的人竟然毫无眼色。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中国人?”他开口问。 “是的先生。” “你们中国人应该很会洗衣服。”他这么说着,赤脚从徐穆身后走出来,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子。 白擦!徐穆恼火地将抹布砸到地上。 这人歧视她? 为了那可观的酬劳,徐穆不得不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布,毕竟她能屈能伸,毫无美术生的骨气。 菲利克斯找了一圈才在暖气片上找到那盘华而不实的食物,很漂亮,漂亮得他迫不及待想搞破坏。 他闲散地站在暖气片旁边,低头用叉子插着牛排将所有的秩序都打乱,莫奈的画变成了毕加索的抽象派。 他将牛排送到嘴边咬一口。 比那个法国女人手艺好一些,法国女人的牛排就像她的年纪一样老。 煎土豆真的很一般,中国人只知道盐这种调味料不知道胡椒粉吗?不过总比英国人的油炸土豆条好,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那种食物。 他继续叉起卷心菜往嘴里塞,好吧,这会她连盐都不知道要放了,一股青草味,她以为她在给牛拌草料吗? 徐穆收拾好从楼上下来是两个小时后了。 暖气片上的餐盘已经被收走,她走进厨房才发现餐盘已经洗好被安置在了沥水架上。 “不要让我看见你的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窝在沙发里的男人幽幽开口,视线始终落在手中的书上。 徐穆深呼吸,将窗台上的帽子捡回来,又把沙发上的大衣拎走全部塞回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不大却摆着一张双人床,左边是一个四开门的衣柜,她将自己的东西全整理进去也才占了两扇门。 北窗下只容一人通过的走道摆上了她的画架,窗外有霓虹灯闪烁,巴黎的夜生活还在继续。这座小房子安静地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一直窝在沙发里没有挪动一寸。干透的头发是带了点卷曲的亚麻金色,徐穆瞥一眼,将一杯热水放在他右手边。他可真不像个法国人。 楼梯下有她的卫生间,她洗漱好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她不得不提醒他:“先生,该睡觉了。” “一杯咖啡。”他说。 “现在?” 他抬眼瞧瞧她,带了一丝不满。 “先生,十一点了,请你去睡觉。” 徐穆知道聘用她的人不是面前这位比特纳先生,所以她不听他的。 他把书随意丢到一旁,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你多大了?” “我18岁。” 说完,他立刻大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前仰后合。低沉的声线在寂静的夜里是漱玉一般冰凉。 “ans,not eggs.”他仍是笑。 徐穆深呼吸再深呼吸,牙齿咬住下唇才勉强把心里的火气压下去。 “然后呢?” “你死板地像八十岁的老太太。”他收起笑意,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重新拿起书窝回了沙发里。 如果他打定主意不去睡觉的话,其实徐穆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他是幼儿园的小朋友的话,徐穆一定会不顾他的反抗将他塞到床上去。可惜,他不是,他像个叛逆期迟到的青年。 “一杯咖啡。”他又说。 “不去睡觉可以,咖啡不可以。” 说完,他又笑出了声。 徐穆回味一下,她这次的发音没问题了吧? “那我现在想去夜总会。” “不可以。” “那要一杯咖啡。” “……” “不然我现在去夜总会。” 可恶,她中计了。徐穆愤愤起身去给他泡咖啡。 夜深了,凉意从房子的四面八方钻进来。徐穆将厨房里用来削土豆的小木凳搬到了暖气片旁边,她打了个哈欠,继续翻膝上的画册。 他为什么还不困,徐穆迷迷糊糊地想。身体因瞌睡而前倾,“咚”一声,木凳的后脚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响。 “困了就去睡觉,不要吵。” “先生还不睡吗?”徐穆清醒了。 “马上。” 凌晨两点,他终于翻完了手中的书。 徐穆如蒙大赦,起身的时候都有点飘飘欲仙了。 “我要洗澡。” “什么?”音调不自觉变高。 第2章 蒙马特 拜比特纳先生所赐,勤快又上进的好学生徐穆第一次睡过了头,睡到日上三竿,如果巴黎有太阳的话。 昏暗的光线照进迷蒙的黑眼珠,一点点聚焦。 完了。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负责周末的女佣,需要给主人准备早餐,不,现在可能是午餐。 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挣扎出来,冷空气又将她打回原地。原来睡到日上三竿的感觉这么爽,如果这是她的房子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将自己裹成一条黑色的毛毛虫,顶着鸟窝去洗漱。 比特纳先生昨天睡那么晚,今天一定不会早起,她这么安慰自己,壮士出征般地拉开房门。 “我一直以为,中国人是最任劳任怨,勤劳上进的,你是个意外。”男人穿着舒适的金棕色毛衣坐在墨绿色布艺沙发里,快要将眼睛挡住的金发随意散在额前,凸显鼻梁的高挺、笔直。 像一幅油画,如果他讲话不那么刻薄的话。 “对不起,比特纳先生。”她无措地站在沙发边,不安和惊惶,好似回到小时候,忘记背课文,马上要被先生打手心。 “请你收拾好再来和我讲话,你现在就像一个刚和衣柜打架并且打输了的流浪汉,混乱、狼藉。” 徐穆低头,默默将扣歪了的扣子重新扣好,抓了抓毛衣上的小球球,但这毫无用处。 “先生饿了吗?请稍等我一会。”她低低地说,立刻跑向卫生间整理自己。 也许他确实饿了,徐穆收拾好出来时,他已经在餐桌边拿着叉子卷意大利面了。 善良的比特纳先生甚至准备了两盘,内疚感像窗外的乌云一样笼罩在她头顶,她真是罪无可赦啊。 “今天我要出门。”他发话。 难道给她煮了一碗意面就可以让她放松警惕吗?这不可能。 “先生准备去哪里?”另一个比特纳先生的要求是:非必要,不出门。 其实徐穆也不理解,难道面前这个男人是吸血鬼,一见阳光就会在人前暴露?她看他白的几乎透明的肌肤,许久不曾沐浴过阳光的样子,也许是。 “蒙马特。” “不行。”内疚感一下就被她抛在脑后了。 叉子“叮”一下磕在盘子边缘。 徐穆眼皮一跳:“去干什么?” “喝……咖啡。” “你要喝什么,我帮你买回来吧?”她在哄小孩。 “只是出去喝杯咖啡,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巴克街就有很多不错的咖啡店,为什么非要去蒙马特。”有点远,她怕事情不可控,这个男人更不可控。 “想不想去圣心大教堂?我带你去。”他笑意盈盈。 徐穆有一瞬间的呆愣。 “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巴黎。” 她回神。 “先生,您这样做会让我为难。” “海泽尔。”他突然严肃地叫她的名字,“你受雇于我,我需要提醒你,如果你让我不满意的话,我可以打电话给那个人,哪来的回哪里去。” 他的语速很快,徐穆反应好一会。 “先生!”待反应过来,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显然难以置信,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威胁到她。 她非常需要这份报酬可观的工作,她必须继续她的学业。 徐穆跟着他从蒙马特修道院(abbesses)地铁站出来,沿着安托瓦内街一直走到一个开阔的广场,叫库尔广场。 阿特里尔剧院门口坐着不少衣着鲜亮的女人。 徐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好时髦。 “她们是模特,在这里等待画家雇主来挑选。”他解释起来,“不过很可惜,什么立体派、抽象派啊……那些所谓的现代艺术流派们已经快将她们的生计堵死。” “好吧。”徐穆听了个大概但已经明白了,现在各种新潮的流派兴起,相比起模特,风景、建筑、静物,各种方的圆的都可以入画,还不要钱。 “如果你有需要,倒是可以来这里。” “我没钱。”直截了当的。 “哦,那很可惜。”语气倒是听不出一丝可惜,冷漠的旁观者。 徐穆抬头看到圣心大教堂的时,不禁停下脚步。太白了,白得炫目。 中间高耸的白色大圆顶让周围的建筑小了好大一个号。看惯了巴黎的哥特艺术,她被这个压迫感十足的拜占庭式建筑震撼了,气势恢宏。 他们拾级而上,街头小贩不时跑过来向她兜售手中的圣心大教堂明信片。 徐穆一概拒绝。 拒绝着拒绝着又被明信片上的图画吸引,不知道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小姐,买一张吧。”小贩看准了她的游客身份,热情地推荐。 徐穆正要去接,旁边伸过来一只骨感的手,将明信片推了回去。 “进去。”他说。 她抿抿唇不说话,只收回目光,跟着他走进了圣心堂长方形廊柱大厅。 入目是一排又一排缤纷的蒙马特明信片…… “在这里挑,给你三分钟。”他又说。 一张要0.5法郎,徐穆拿起又放下。 “不买吗?” “下次再买。” “随你。” 爬上圆顶的过程可一点也不轻松,可他却连大气也不喘一下。 “你可真弱。” 徐穆背靠柱子大喘气,没空搭理他。 转身,巴黎的蓝灰调尽入眼帘,和蓝白色的天空相呼应,目之所及,是一片柔和的蓝色海洋。上面飘着无数红色的小块,那是楼房的烟囱,像大海的眼泪。 埃菲尔铁塔岔开腿站在海中央,倒显得不那么美观了。巴黎圣母院的双子塔像两个小船篷漂浮在海面上,这让她想起了苏州河上的乌篷船。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他指着埃菲尔铁塔,嫌弃极了。 确实。徐穆也这么觉得。 他突然背过身仰望穹顶,喉结上下滑动:“知道为什么法国人要造这座教堂吗?” “为什么?” “献给耶稣,祈求宽恕,为国家赎罪,以求‘净化’血腥。” 声音慢悠悠飘进她耳朵:“嗯。”她忍不住侧目,侧脸如雕塑一般,眼中的痛苦一闪而过,“原来如此。”她说。 倒退,再倒退,他的脚后跟磕到砖石围挡,停步。 “干什么?”他有点奇怪。这里的围挡很低,堪堪到她大腿处,她是绝对不敢背对着的。 “吹吹风。”他勾起嘴角,蓝眼睛带了笑意,好看极了。 游客从她身后走过,但她确定他们没有碰到她一块衣角。 他却像被人推了一把,直直往后倒。 “你干什么!”正宗的中国话,徐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风吹乱满头金发,他只是垂眸看着她笑,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不知道哪国的游客也被吓得不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 只是恶作剧吗?如果她没有拉住…… 刚才那一幕太过惊魂,以至于她全没了欣赏美景的心情,他于是带她离开。 小丘广场上的电气马旋转着歌唱,是法语的儿歌。 徐穆飞快地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她现在得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才行,她可不是来游玩的,这些热闹和嘈杂都与她无关。 “你想坐吗?”他问。 徐穆有点想……9岁那年,她和哥哥在上海坐过一次:“你一起吗?” “那是小孩子才坐的。” “……” “你想坐的话,我在这里等你。” “我不想。” “说谎。” 他们沉默地走过一片欢声笑语,天色也慢慢暗下来了。街道上的霓虹灯亮起来,是热闹的颜色,两个黑沉沉的背影在这一片喧闹里,是那么突兀。 穿过小丘广场和诺万街,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柳树街上的一间红墙小酒馆。 墙上挂着一幅颇有趣的画:一只拿着酒瓶的兔子从平底锅上跳出来。 徐穆好奇极了,几次想开口问,她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点。 “这幅画是一个叫安德烈·吉尔的画家送给店家的,狡兔是他本人,也是这幅画的名字。曾经很多艺术家像莫迪利尼亚、郁特里罗……毕加索都是这里的常客,你看过毕加索的油画《在狡兔酒吧》吗?” 徐穆眼睛亮了亮。 “就是这里。” 他喝了一口咖啡,看着她因为热气而熏红的脸颊,再次开口:“曾经有两个年轻的画家牵了一头驴套在外边的木篱笆上,他们将颜料罐放在驴的尾巴下面。其中一个在前面喂驴吃胡萝卜,另一个拿着画布站在后面。驴因为开心而扫尾,于是尾巴成了画笔在画布上留下痕迹。这幅画名叫:《亚德里亚海的夕照》,画家名为:Teduab.” 低沉的声音混着大厅里的吉他弹凑声娓娓道来,徐穆撑着下巴等他继续,眼睛映着屋内黄色的灯光,像黑夜盛了星星。 他低头继续喝咖啡,不说话了。 “然后呢?” “忘记了。” “好吧。”她有点失望。 “Baudet是什么?”他问。 “驴?”说完,她笑出了声。 “是真的吗?有这幅画吗?”清亮的声音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或许你以后能见到。” 夜间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从温暖的小酒馆里出来,徐穆抖了抖。 “该回去了。”他带着她在小道里穿梭。 小广场中央是圣德尼托着自己首级的雕像。 一路上都是他在讲,徐穆也想发言,不过她法语有点烂,讲不出故事。 “圣德尼在这里找到了清洗自己头颅的泉水,他洗过之后,泉水变成了圣水。相传,男女大婚之日,让妻子来此喝圣水,妻子一生都会对丈夫忠贞不渝。” 原来他也知道,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你看法国人在这里开办夜总会,卡巴莱舞场,却要哄骗妻子一辈子忠诚。”他轻蔑地笑。 “你不是法国人。”笃定的。 “谁和你说我是法国人?” “那你是哪国人?” 徐穆等了一会,他又不说话了。 “你的法语都没有口音。” “你的法语是比较糟糕。” “……” 他们一路走过黑猫夜总会,双风车咖啡店,然后是沉寂的红磨坊。蒙马特的风车已经停摆。 “爱人爬上台阶,将泪水洒在蒙马特的风车上。”她总算说了一段完整的句子,“所以风车转不动了。” “禁止攀爬。”他指了指马路边的告示牌。 他有趣得很又无趣极了。 巴克街的小房子在一片喧闹里像是睡着了。 “明天想去哪里玩?” 徐穆正掏钥匙开门,听到他在身后问。 “是你想出去玩。” “嗯,我想。” 门打开,一股刺鼻的烟味侵袭了原本清冷的松木香。 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第3章 蛙 “海泽尔小姐。” 黑暗中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一点火光在沙发处明明灭灭。 “先生?”她只感觉来者不善。 “啪-”身后的人将灯打开,沙发上西装革履的男人清晰起来。 没有人再开口。整个房间沉浸在诡异的冰冷中。 沙发上的男人起身将半支烟随手熄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烟灰缸,徐穆没见过,看来他对这里很熟悉。 “去了哪里?” “蒙马特。”他神情淡漠。 “做什么?” “喝咖啡。”他就像在应付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八卦邻居,松懒又漫不经心。 对面的男人不置可否,将视线转移到徐穆身上:“海泽尔小姐还记得我寄给你的合同吗?” 陌生的语言,徐穆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原来他是聘用她的另一个比特纳先生。 “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身后的男人走近一步。 “自由?”他嘲讽,两步走到他们面前:“你觉得呢?” 不紧不慢的声音,每一个词都落得分量十足。 “请你带着负罪感沉默地融入这个社会。”他补充。 “我知道了。”不再是漫不经心的声音,像是指尖划过细亚麻,轻微的沙哑,不易察觉的疲惫。 说完,他不再看他,转身上楼。 “早点休息。”他换上了绅士的微笑,眼神却像深秋的湖面,冰凉,深不见底。 “先生,我们真的……”组织好的语言在喉咙口盘旋许久。 他抬起左手制止,右手拉开门匆匆离去。她的解释是无关紧要的。 窗户全部打开,烟味在冷空气的侵袭中散尽。 徐穆是暖气片的忠实拥护者,只要能在暖气片旁边做的事,她不会去别的地方。 今天一大早,她去集市买到了新鲜的韭菜和橙子。喷香的韭菜盒子和精致的香橙吐司搁在暖气片上,等待主人享用。她猜他不会喜欢韭菜盒子这种中国食物,但她想让他见识见识。 “什么东西?”他像没睡醒一样有气无力。 “韭菜盒子。” “盒子?” 他咬了一口,不期然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在他嘴里打响。 “以后不准出现这种看不出原料的东西,这玩意油得能补轮胎。” 他继续嚼,神奇,下一口居然是鸡蛋。 “中国人吃的东西真叫人害怕。” 徐穆起身,沉默地将韭菜盒子送回厨房。 端着咖啡放到窗台上,他已经吃完了一整块,正张着油腻的五指无所适从。 徐穆适时将手帕递给他。 他感觉遭受了一场恐怖袭击……但是,该死的,回味无穷。 咖啡也无法压下那种在嘴里投放了化学武器的味道,他今天一天都会沉浸在里面的。 “海泽尔,下次不准再做。” “好的先生。” “中餐禁止。” 她没回答,因为中国人不吃中餐会死的。 比特纳先生出现过一次后,他,徐穆暂且称之为小比特纳先生,乖巧了很多。 暖融融的太阳光线照亮了徐穆的小天地。她趴在窗台边往外看,难得放晴一会,马路上游逛的行人也多了,外头热热闹闹的。 “先生今天不出门吗?”她倒了杯温水放在他右手边。 “嗯。”他翻过一页书,懒得理她。 “真可惜。” 她拿出速写本在窗边涂鸦起来,脑子里的画面有很多,她想把它们都记录在纸上。 身后的男人突然有了动静。 “啪”一下,速写本被她慌忙合上。 迈向书架的脚步突兀地停下:“给我看。” 她将速写本抱在胸前,脊背弓起,像一只坐在板凳上的虾米,实则是做贼心虚。 “我现在就去打电话,告诉比特纳先生你违反合同规定,我需要换一个女佣。”他弯腰在她耳边威胁。 速写本被她举过头顶,双手奉上。 他翻到最新一页:还没完成的男人背影,上半身**着,腰部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哼!”他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这是哪里?”他不记得巴黎有这样一个地方,一条河?河边是错落有致的房屋。 “秦淮河。” “在中国?” “南京。” “你是南京人?”他记得南京似乎是一个不幸的城市。 “嗯。” “你家人?”两个男人在下棋,一个蓄着山羊胡,另一个看着很年轻。 “我父亲和哥哥。” “你家人在南京?” “37年日本人来南京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父亲……”她讲得磕磕巴巴。 那个时候她8岁?沉默一会,他还是开口:“你哥哥呢?” 乌澄澄的眼珠子看他一眼,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41年的时候,他的战机从重庆上空掉下来了。” “啪”一下,他又将速写本递回去。 “怎么会学画?”或许可以转移话题。 “我父亲说我有天分。” “……” “未来想做什么?”他脱口而出关于未来的问题,一个他自己都不曾思考过的问题,现在却像老师一样在提问自己的学生。 “参加沙龙展……希望我的画可以卖很多钱,然后回中国去。” “你很缺钱吗?” 徐穆坐回自己的小板凳,打开速写本继续未完成的画,不回答他了。 他倒也没有追问,自去书架上找了本书,窝回了沙发里。 房子里剩下画笔的沙沙声和时不时的翻页声,这一幕沉静而永恒。 “饿不饿,先生?” “不饿。”那种油腻感还在胃里翻腾。 “我饿了。”她说。 “那出去吃。” “又要出去?” “嗯。” 看来他完全没将大比特纳先生的话听在耳朵里,也不考虑她是否能保住这份工作。只有他才能这样随心所欲。 “放心,我们吃完就回来,他白天不会过来。” 好吧,她有种逃学的刺激感。 她跟着他沿着奥古斯汀码头漫无目的地走,塞纳河边的长凳上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太阳光线照在他们身后暗黄色的石头和粉色砖头砌成的房子上,塞纳河水波粼粼,像钻石洒在水面上,他们走在一个童话故事里。 “我做的不好吃吗?” “嗯?” “那为什么要出来吃?” “你不是想出来吗?这么好的阳光,待在屋子里,可惜?” 是这样吗?徐穆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词,她刚才还在心里责怪他来着,有一点内疚。 “再说,这么好的阳光待在屋子里吃难吃的东西像在……浪费生命?”他扭头朝她笑了笑,迎着阳光,眯起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狡猾。 “……”徐穆愤愤,她为什么要对他感到内疚呢?浪费感情。 “想吃什么呢?”他闲闲地问。 “都可以。”她什么都能吃。 “你挑。” 爱立雕像的法国人连青蛙也不放过。徐穆在一家立着青蛙雕塑的店门口停步,可爱的青蛙,仿佛要从地上跳上她的肩头。 “进去。”他也停步。 “吃什么?” “你不进去怎么知道?” 服务生热情地引导他们入座。徐穆认为自己挑对了,这家餐厅已经坐满了客人,一定很不错。 即便白天餐厅里没有卡巴莱表演,也挡不住客人们的热情似火。年轻的小伙冲上舞台,将舞台边一位正在用餐的女士的帽子随手拿起,她的帽子上有一根橙色的羽毛。帽子像球一样被抛向天空,羽毛就像一只小鸟在舞台上飞起。小鸟俯冲时,他立刻弯腰用背接住,帽子在背上滚了一圈往下落,被他用脚后跟轻轻一磕,帽子又灵巧地落到了他的脑袋上。大脑袋顶着明显小一圈的帽子,像小丑一样夸张地笑。 热情又有趣的法国人。 餐厅里爆发一阵叫好声,徐穆跟着“啪啪”鼓掌,捧场极了。 低头看菜单的男人抬眼瞧瞧她,像在看一个傻子,全是傻子。 六只剥皮去头的烤蛙在盘子里围成了一个圈被端上桌,张开的前腿和后腿像正在进行跳水的运动员。 徐穆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点的什么?” “中国人不吃蛙吗?” 服务生又端上一盘青蛙腿,健壮有力的青蛙后腿,被裹上面粉油炸了,上面洒着满满的欧芹碎。这比整只的青蛙观感好一些,但她也难以下口。 “我不吃这个。”她艰难吐字。 “试一下,不试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他自如地用叉子叉起一只蛙腿,用刀细致地将肉剥离取出骨头,像在动手术。 徐穆的表情就像在看人食人肉,害怕慌张,想跑。 “怎么样?” 他挑眉不语,又叉起一只腿。 “中国人能吃鸡脚,却吃不了蛙腿吗?” “不一样。”鸡脚是常见的食物,蛙,她只见过活的。 她之前在苏州,倒是也见过小孩子在农田里抓了蛙去市集兜售换糖吃,那些蛙的命运和此时摆在餐桌上的一样,只是她从没吃过。 “进了肚子都是食物,没有什么不一样,都到巴黎了,你不试试?” 中国人真的很容易被“来都来了”这一句话说服。 徐穆咽了咽口水,学着他的样子拿起了叉子。 滑嫩的口感,介于鱼肉和鸡肉之间。法国人的做法也很有趣,完全没有腥味,吃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黄油味。 好吧,确实很不错,如果不尝试,她一定会后悔。 而且吃这种东西用刀叉实在是太不方便了,应该用筷子,直接送进嘴里,她的舌头和牙齿可以准确地剔出骨头。 “噗”一下,骨头被她吐到盘子里。 不太雅观。她看一眼对面的人,正在专心手术中…… “中国人果然什么都能吃。” 徐穆最讨厌他讲中国人怎么怎么……他打心眼里就瞧不上她。 “知道这么多蛙是从哪里来的吗?” “池塘里……田里?” “嗯。巴黎妇女从巴黎各个地方抓来,然后在街市叫卖。收蛙人必须起一个大早去,一般只要后腿。妇女会当场从她的水桶里抓起一只,手起刀落,蛙从骨盆处被切断,后腿落进收蛙人的盆里,还在抽动的上半身被扔进另一只水桶。” 拿着叉子的手抖了抖:“先生不要再讲。” “怎么?你没见过杀鸡吗?切断脖子直接放血,干净利落的死亡。蛙也一样,令人羡慕的死亡方式。” 好了,徐穆胃口全无。 餐厅门口有一位举着招牌的服务生,她热情地和每一位顾客告别,红唇贴上男士的脸颊,一瞬即离,接着她将手中的东西悄悄塞给他们,眼神如丝般缱绻,好像在和他们说:下回可一定要再来。 “给她亲一下就可以拿到那个了。”徐穆指着孩子手里的铁制小青蛙,栩栩如生。 “什么?”他忙着将大衣往身上套,并没有注意到外头。 “你看。”徐穆又朝外指了指。 现在正是散场的时候,客人排着队和服务生贴面告别。 “你自己去。”他没好气。 “可是她只给男士。” “……” 大国庆的竟然发高烧了,我的出行计划全泡汤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蛙 第4章 一法郎 他说时间还早,想去新桥坐坐。 “腿在你身上。”到了外头,徐穆管不了一点。 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青蛙肚子,迎着太阳看,价值一法郎的青蛙,被他从一个单身汉手里买了下来,法国人的手工就是巧夺天工,连随餐赠送的小青蛙也这样精致。 不过,中国人的手工艺品才是最精致的,他们用灵巧的双手,配合最简单的工具,制作让世界惊叹的艺术品,摆在八国联军的博物馆里。 阳光晴好的日子,新桥成了流浪汉的露天居所,桥壁半圆形的石椅上,或躺或坐挤满了不少人。他们是坐不了了。 徐穆背靠在亨利四世雕像的基座上,百无聊赖地看他逗弄一只胖乎乎的流浪猫,看来桥上的流浪汉将它喂养得很好。 “德国人当初怎么没把亨利四世也拉去融化掉?” “……”撸猫的动作并没有停。 她也没听见他的回答,无所谓,她不过是随口感叹。 “你欠我一法郎。”他突然说。 “没有、不欠。” “我听说……”她在组织语言,“德国人来巴黎,吃巴黎温森动物园里的猴子。” “你必须还钱。”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她在讲什么,只想要回一法郎。 “不知道猴子的肉怎么样?不过我觉得蛙肉还不错。”他们继续鸡同鸭讲。 “从你工资里扣。” “德国人才是什么都能吃,中国人是万万不敢吃猴子的。”她蹲下去同他一起撸猫。 “……你怎么知道中国人不吃猴子,我听说中国人连狗都吃,中国人才是最可怕的。” 黑眼睛转悠一圈:“嗯……我不吃狗肉。” “我也不吃猴子。” “原来你是德国人。”大发现,她惊呼出声。 “你闭嘴。” “你一定是干了不好的事情,比特纳先生才不允许你出门。” 流浪猫似乎也感受到了男人身上瞬间冰冷下来的气息,“喵”一声跳到了栏杆上。 他起身,垂眸睨她:“回去。” 回去就回去,早该回去了,可惜,她还没来得及从新桥看塞纳河的风景。 巴黎并不安全,她还没站稳,身后突然冒出一个流浪汉,一把扯下她挂在右肩的布包,像风一样跑掉了。 “我……我……”一着急,她就忘记法语。 她着急地看他,他无动于衷。 “站住!” 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别追了。”他拉住她。 “不行。”包里有她的速写本还有那只一法郎的青蛙。 他好像无奈地叹了口气,紧接着提步去追,徐穆慌忙跟上。 你追我赶的赛跑在新桥上展开,她看见那个流浪汉钻进了奈维斯街道,眨眼间,两个人都没影了。 她后悔了,不应该追的。可是她的速写本她不想丢。 “比特纳先生。” 没有人回答,小道里空前的安静,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刚从塞纳河边回来的妇女正在家门口晾晒衣物。 “夫人,请问刚才有两个人跑过这里吗?” 妇女指了指身后房屋中间只允许两人并排通过的小道。 “比特纳先生?”小道昏暗,她看见墙角倚靠的人。 刺目的红色鲜血在他腿边流了一滩。 “先生!” “现在可不是一法郎能解决的事了。”他将挟在臂下的布袋子递给她。 “你……”她想问他不会躲吗?为什么要逞强,她的包只值一法郎。 “去医院。”她着急。 “等一会。” “等什么?” “你说给鸡放血,放多久鸡会死透?” “你这个疯子!”徐穆用尽力气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他纹丝不动。 “你干什么?起来。” “我没有力气。” “你骗人。” “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吧,海泽尔。” “不行,不能休息。”她两只手臂穿过他腋下想将他抱起来。 “你起来呀。”她憋得脸通红,急得讲起中文。 63英寸和74英寸的差距,100磅和166磅的差距,她抱不起他。 “我找人帮忙。”她匆匆跑开。 到医院的时候,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 “姓名?”护士开始登记信息。 “额,比特纳……” “名?” “比特纳……” 护士瞥一眼床上的人:“德国人?” “法国人。”她笃定道。 她挑眉:“好吧。” 护士合上登记簿,人被推进手术室,徐穆舒一口气。如果他真的因为她的原因而死亡,她会一辈子良心难安。 不过这个家伙……看样子不想活了。 他不能死,更不能因她而死,他死了她就会失业。 不过,如果让大比特纳先生知道,那她离失业也不远了。 他一直没醒,一夜未睡的徐穆不得不回学校上课了。一上午她都心神不宁,下午赶回医院望着空荡荡的病床,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份工作是不是要继续。 可是,他是因为她才受伤,她认命赶回巴克街。 “海泽尔小姐,你今天下课很早。”看见她,雅奇夫人开心极了,她今天可以早下班。 “是的,比特纳先生呢?” “在楼上,他今天一直没下楼,不过他经常这样,你不用打扰。” “好的。” 雅奇夫人走后,徐穆敲响卧室房门。她怕他真死了,居然就这么从医院里跑回来。 他一直没有锁门的习惯,以后,他得记得给门上锁才行。听着不甚熟练的法语在耳边念念叨叨,他迷迷糊糊地想。 “先生,医生允许你出院吗?”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徐穆很是担忧。 当然不允许,但是腿长在他身上。 “喝点水吗先生?” 她为什么总想让自己喝水?他的喉咙干得不想说话。 “你是不是没有下去吃午餐,雅奇夫人做了鱼汤,我给你端上来吗?” 她是将他当成残废吗?需要在床上吃午餐? “吃点东西再睡吧?” 不想吃,想睡觉。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为什么比老太太还能念叨,关键是她的法语总是想逗笑他。 他朝另一边翻身。 “不可以。”她掰住他的肩膀,“你的伤口在左边。” 她可真是尽职尽责的监狱长,他朝哪个方向睡觉也在她的管理职责范围内。 “我很担心你先生,我下午的课已经和教授请假了,我会照顾你。” 分不清主次,他懒得提醒她。 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他松一口气,终于可以安静地在床上腐烂了。 “吃点再睡。”端着餐盘的女孩再次出现在床边。 “……”他想骂人了。 “我扶你起来。” 她为什么不问问他要不要吃? 勺子不由分说地朝他嘴边送来。 “我自己会吃。”他把头扭到一边。 “那好吧。” “你坐在这里我吃不下。”他拿着勺子对着她手里捧着的碗无从下手。 “算了,下楼吃。”他宁愿在暖气片上吃饭也不想在床上吃。 “你的伤口会裂开。” “缝好了。” “你为什么总不听话?”她捧着碗不想动,受伤了就应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起身下床的动作停住,不听话?她这是在抱怨他?也是,监狱长有这个权力,实在不行,喂一顿拳脚也不是问题。 “就在床上吃,爬上爬下的多不方便,你放心,我会照顾你。” 监狱长把他按回床上,顺便将靠垫垫在他背后。 勺子又朝他嘴边戳过来。 他认命。 “先生请你千万别死。” “那个比特纳先生给我的酬劳很高,我上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如果他可以再听话一点就更好了。 “和我无关。” “有关。” “我有选择死亡的自由。”他的声音很轻,就在她耳边响起。 拿着勺子的手顿住,黑眼珠直愣愣地看向他,忘记了回答。 原来他真的不想活了。 “Libre、Mourir这种词是法国人挂在嘴边的,死亡才不是解脱。” 他看着她不说话。 “咖啡馆里的人说:人最重要的特性是能够超越自己的处境。人类可以通过天长日久的行动重获自由。”她像个老学究一样苦口婆心。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将她伸过来的勺子推开,“咖啡馆里的人还说:你没有任何理由来决定事物应该这样而不是那样,同样,你也没有理由来决定我应该活着或者死了。” 她猛地起身:“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懦夫是自己造成的懦夫,英雄也是自己造成的英雄。用死亡来逃避现实的是懦夫,灵魂将永远困于原地。活下去,才有可能重生。”这一句法语她讲得磕磕绊绊,完全配不上她凶巴巴的表情,一下子就泄了气。 “很辛苦,海泽尔。” “活着是好辛苦,先生。活着的那个人永远最辛苦。”水雾漫上来,他的面容模糊了。 她没听到他再说话。她很快将东西收拾好下楼了,再和他讲两句就要呼吸困难。 她拿着画板偷偷摸摸上楼摆在了他房间的窗户边上,她注意到他的窗下有暖气,而且二楼的风景不错,她需要完成作业。 他闭着眼睛,睡着了或者没睡着,总之没阻止她。 静得仿佛能听见她的画笔在调色纸上的沙沙声。 他侧头看她画画。红色,土黄色再来一点不知名的绿色,被她用画笔那么轻轻一搅,落在纸上,就成了外头枯叶的颜色,他觉得有趣。调颜色比她落笔画画更有趣,她每一次落笔都在他意想不到的位置。她画的挺好,看她画画也挺好。 她突然拿着画笔转身,四目相对。 他没挪开视线,她也没。 “要喝水吗?”她低声询问,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好。” 他的视线跟随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眼神开始游离,像是空旷的战场,硝烟散尽,只剩疲惫。 她拿着水杯上楼,左手想要穿过他的脖子扶他喝水,他却像受惊的兔子,连忙抬手阻止。 “你身上很烫。” 他咕咚咕咚喝水,像没事人一样。 “回医院。” 他一口气喝完,“我睡一觉,你别吵。” “不行,你的伤口要让医生检查,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海泽尔,安静一会,你吵得我脑袋痛。” “痛就更应该去医院了。” “……” 楼下传来开门声,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她惊慌起来。来人知道事情原委,她真得收拾收拾走人了。 第5章 洗澡 比特纳先生走到房间门口,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他。黑眼睛是藏不住的惊慌,另一双么,一如既往,他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发生了什么?” “比特纳先生……”她想她很快要被辞退了,她已经在考虑接下来是去咖啡店端咖啡还是去餐厅削土豆。 “没事。”他打断她。 “没事你现在睡觉吗?” “怎么?我连睡觉都有时间规定吗?” “你随意。”说完,他要转身下楼。 “先生,”徐穆两步赶上去:“他受伤了。” “什么?” “他被人袭击却拒绝去医院。”如果她不说,他一定会在这里等死,然而她没有任何办法。 “怎么会?”比特纳先生立刻上前要掀开被子。 他赶忙按住。她可真是多嘴,菲利克斯想,和狡猾又奸诈的中国佬一点也不搭边。怎么会这么笨?她不是很想要这份工作吗? 这下好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可能走出这间房子了。 “我……”她想说谎然但当事人在旁边。 “只是意外。” 比特纳先生的眉头像暴风雨来临前在头顶积聚的乌云:“你又出去了。” 他没有再问,转身出门。 一个小时后,家庭医生□□。 客厅里弥漫起熟悉的烟味。 “海泽尔,他是怎么受伤的?” 该来的总会来。 “流浪汉抢了我的包,他去追。当时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受伤了。” “你是说一个流浪汉袭击了他?”他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惊讶开口。 “是的。” “真是厉害的流浪汉。” 应该是这个反应吗?徐穆疑惑。 “接下来医生每天都会来,不要出门。” 该来的没有来,徐穆心里没底:“好的,接下来我好好照顾他。” “当然。”他起身朝她礼貌微笑,拿起外套出门了。 看来她真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无人在意他是因为她而受伤,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人在意他受伤了。好吧,在徐穆心里将会影响她未来工作生活的大事就这么被轻轻揭过了,她那一系列惊慌失措的心理显得很多余。 “你干什么?”看着一把年纪了,却不让人省心。 “洗澡。”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不可以。”她赶忙上去扶。 这句话听得他耳朵起茧子,他已经可以自动忽略。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用毛巾给你擦一下。” 他瞥她,万分嫌弃:“那会更不舒服。” “总之不可以。” 她把他按回床上,他竟然毫无防备:“你……” 他抬头恼火地瞪她,蓝眼睛让她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种狗狗眼,也是浅蓝色。 她不甘示弱回瞪,脑海里却出现一只傻乎乎的狗在蹦来蹦去。 她笑出了声。 “海泽尔。”他严厉出声。 谁也没妥协。 徐穆会妥协的,因为他用绝食晚餐来要挟,叛逆期的幼稚鬼。 “你可以只洗下半身吗?” 藏在凌乱发丝下的耳朵红了红:“你可以闭嘴吗?” “我来帮你。”她伸手帮他解裤子。 “海泽尔!”他吓得连连倒退,背靠上墙,退无可退。 “你不知道你的伤口在腰部吗?弯腰会裂开。” “那也不用你。” “那你怎么脱?” “……” “在巴黎,这些都很正常,再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浴室里灼热的水汽熏红了她的两颊。 “你见过?” “当然,我们有人体结构课。”她的声音很低。 他沉默了。 “我不会偷看的。”她这么说着,试探着走上前给他解腰带。 他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腰间的动作,有点痒。他低头,面前是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颊边散落的短发被她夹在耳后,她的耳朵和他的一样红。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裤子落地的一瞬间,他想他应该死了算了。 只要走出一步,接下来第二步、第三步就会顺理成章。 徐穆帮他洗完澡,给他换上了舒适的睡衣。 一场隔着水雾的梦,朦胧的水汽模糊了边界,交织了触觉和听觉。潮湿,苍白,汗水浸透里衣,连呼吸也不自觉放轻。 两个人像在浴室里蒸煮过的红虾,同手同脚走回房间。 直到吃完晚餐,两人也没有开口讲话。 徐穆将他常看的书搬到房间里,给他倒好温水,一切安排妥当,她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了。 暗夜里只有霓虹灯在闪烁,看不清窗外的风景。 不过她记忆力很好,就像照相一样,将见过的画面刻在脑海里。浴室里的一幕幕突然在脑海里涌现,提笔的手顿住,好久没有动作。 “海泽尔。”他突然喊。 “嗯?”她回头,红色晕染了她的画纸以及双颊。 “不许乱想。” “我没有。”反驳是心虚的。 “是你让我受伤,你做的一切都很正常,你在照顾病人。”不知道他是在开导她还是开导自己。 “那当然。”她转过身继续未完成的画。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从书本落到她的画上,他才发现,原来他这扇小窗外也有不错的秋景,她用画笔带他领略。 时间在两人之间流淌过,她安静地画,他悄无声息地看。一眨眼,指针指向11点。 “海泽尔,”他又喊:“扶我去洗漱。”多么正常,她本就应该照顾他,为了她那个不值钱的破包袋。 他今天守时得让人意外。 他是徐穆见过的第一个坐着上厕所的男人,不知道他是本来就习惯坐着还是因为她在场的原因。 哦,她也没这么面对面见过别人上厕所了,无论男女。 她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等着…… 今天一天都是那么荒诞、怪异。他后悔了,他当时就应该狠狠还手,该死的流浪汉,杀人也不会。 他将手伸到腿间,徐穆闭上眼睛。她也后悔了,她为什么要看他上厕所? “好了。” 徐穆继续闭眼提裤子。 “你不是见过很多?”他红着脸调侃。 “该睡觉了。” “哼。” 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负责的女佣了,即便她上课快迟到,她还是决定上楼看一眼。他睡得无声无息的。徐穆走近看了一眼盖在他肚子上轻微起伏的被子,这才安心去上课。 “徐穆。”身后有人用中文喊。 “罗学长。”罗书诚,比她早两年来巴黎。 “昨天写生没见到你。” “我有点事,下午没去了。” “你从不这样,急事?” “嗯,是的。” “我们准备去画室,你去不去?” 徐穆一个人是去不起画室的,如果有人带她,可以一起分担费用:“我今天没空。” “你……”他停了停:“来了这里,应该以学业为重。” “我知道。”徐穆不欲多讲。 “这周六方女士会到画室,你去吗?” “去。” 饭桌上,菲利克斯盯着她新修剪的刘海足足有十秒钟,他用牙齿咬住下唇才没有笑出声。 “你想笑就笑。”她知道她的头发很滑稽,不小心剪多了。 “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 他再也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想让我的伤口笑裂。” 刘海也盖不住的眉毛拧起来:“那你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对不起。”他知道自己很不礼貌,“很可爱。”他看着她变大了的黑眼珠补充道。 “哼!”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了,除了嘲笑她的法语,现在还要嘲笑她的头发。 “先生。”餐后,徐穆磨蹭到沙发边。 “直接说事。不要叫我先生。” “周六我要请假。” “嗯?干什么去?” “去画室。” “你有钱?” “……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她现在有点像周末要出去玩的小孩在和父母解释,请求他们的同意。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可以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吗?” 他笑着抬头看向她:“当然可以。” 他这么笑的时候,徐穆心里没底:“算了,我不去了。” “去。干什么不去,难道你的生活都要围着我打转吗?” 徐穆惊讶:“先生?这是我的工作。” 他挑眉不语,视线落回手中的书上。 “你的工作有价值吗?”过了一会,他又开口。 “不知道,但我可以获得酬劳。”徐穆翻着手中的法语报纸,她发现书架下面有很多旧报纸,适合她学法语。 “呵。周六你去画室,我会像冬眠的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一动也不动。” 徐穆抿嘴笑:“你受伤了本就应该一动也不动。” “我死了就躺棺材里永远都不动了多好。” 笑意收回:“不好。” 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海泽尔。” “又怎么了?”她正徜徉在法语的苦海里。 “……”她为什么要用“又”? “先生?”喊她又不讲话。 “给我剪头发。” 他的头发像金色的狗毛,好看。 “我不。” “我命令你。” “你刚刚还嘲笑我剪得滑稽。” “我不是嘲笑你剪得滑稽,我笑的是被狗啃过的头发出现在你这张脸上很滑稽。” 徐穆反应好一会:“我不给你剪。”她气鼓鼓。 “头发遮眼睛。” “……” “那我打电话给比特纳先生,我要换一个女佣。” “你想怎么剪?”徐穆拿着剪刀比来比去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前面的头发剪短,其它随你发挥。” “先生不怕我蓄意报复?” “报复什么?我又没得罪你。” 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蓝眼睛带着笑意望着她。他的笑颜太过绚丽,她选择将视线落在他的头发上。干燥又柔软的金发,在掌心里像陈年的画纸,只要她稍微用力就会碎裂。 “你得罪我了。”她轻声说。 “哦,那你得好好剪,不然……”他没说下去。 白瓷一样的手指距离他的眼睛不足三英寸,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光线在指缝间流动,眼神开始虚焦,面前的一切都是柔和的白色。 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擦过他的头发,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一双白皙剔透的艺术家的手,天生就该拿画笔,他这么想着。 “不然什么?换一个女佣吗?” 他笑,不回答。 黑眸下垂,和他的笑眼不期而遇。一个仰面,一个低头,一秒、两秒、三秒、双双移开视线。 他的眼睛是被雪洗过的蓝天,清澈且坦荡。她在这双清晰如镜的眼睛里,看见了兵荒马乱的自己。 “咔嚓”一下。 “先生……”她小心开口。 第6章 三人行 他摸了摸头顶明显短了一撮的头发,没什么表情。 “你的报复成功了。”他只说。 徐穆不知道该怎么给男士剪头发,东剪一撮,西剪一撮,一头金发像杂草一样在他脑袋上东倒西歪。不过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拿回了书,总之不挡眼睛了。 “海泽尔。”他突然想到什么。 这应该是他今天第八百回喊她名字了。 “我要洗头发。” “不行。”这么晚了洗了不会干,而且他身体不方便。她多为他着想啊,不过他是完全不买账的。 “有味道。”因为身体不便,他都两天没洗了。 “没有味道。” “真的吗?你没闻到?” 徐穆皱着鼻子凑过去嗅,被他挡开:“没闻到。” “那也要洗。”他坚持。 他真是麻烦精附体! 徐穆想了好办法,她将餐椅并排摆在她一楼卫生间的浴缸前,他仰面躺在上面。她只需要蹲在浴缸里给他舀水。 她看一眼他无所依仗的脑袋,将自己厚实的睡裤卷到大腿上,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安置在上面。 后勃颈接触到她裸露在外的温热肌肤那一刻,全部感官都凝聚到了这一处,他感知到肌肤下细微的战栗。 “别动。”她将他蠢蠢欲动的脑袋按回去。 他一动也不敢动了,血液却在她看不见的蓝色脉络里疯狂流动。 她的左手臂横在他脸上方,透过一点空隙,他可以看见她尖尖的下巴以及微微抿着的双唇。她已经不耐烦了。 “水冷吗?”粉色的薄唇动了动。 “不冷。”他的声音暗哑。 她没再说话。热水浇在他的头发上,拿画笔的手指伸入发根。他紧绷的神经,在她轻柔的按压下像冰雪一样融化。 “你用的什么洗头膏?一股香味。”他还嫌弃上了。 “嗯,女士专用。” “……下次买个男士的放在这里。” “不买,下回不给你洗了。” “那不行。我的伤还没好,你得照顾我。” 她没回答,拿了干毛巾胡乱地擦着他的头发。幽幽的蓝眼睛一眼不眨地看她。 “你坐起来自己擦。”被他看得不舒服,她干脆用毛巾将他脸挡住。 “去换条裤子。”不小心瞥到她裸露在外的腿,白得晃目,他立刻移开视线。 “嗯。”裤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湿了。 “头发干了再睡觉。” “我十一点准时入睡。” “……”他真是叛逆期来晚了。 “你干什么?” 周六,徐穆给他准备好午餐正要出门,他已经杵在门口了。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的伤不是还没好?” “没大问题,都休息一个礼拜了。” “我是去画画,你去干什么?” “看你画画。” “那很无聊。” 他觉得很有趣,“走吧。”他已经率先出门了。 她和罗书诚在维钦托利街碰面。 看到身后的金发男人,罗书诚愣了一下:“这位是?”他自然地用中文。 “一个朋友,今天和我一起去画室。”她硬着头皮解释。 他听不懂,不过无所谓,管他呢。 带着他也有好处,他顺手将她的通行费也给付了。徐穆喜滋滋。他跟着她走进了画室。里面已经围坐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学生,方女士一如既往坐在讲台边。 “你果然见过很多。”他看一眼半躺在画室中央的**模特,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别瞎看。”她照顾了他一个礼拜,已经对他了如指掌。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出现那些画面,脸突然就红了。 罗书诚看他们俩一眼,眼神复杂。 “今天带了新朋友来?画什么的?油画?素描?”方女士笑着和她打招呼。 “他……他不画画。” 方女士张张嘴,她显然想问:不画画交钱来这里做什么? 那谁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神经呢? “好吧,你们找个位置开始吧。” “走。”她直接拉着他往后面走,扶着他坐上高脚凳,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小心伤口,不要动来动去。” 他看着她笑,不说话。 罗书诚越发不对劲起来:“徐穆?” “嗯?” “没什么。” 看她画画确实有趣得很。一坐三小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或者不耐烦。 “马上好了。”她怕他等得着急。 “你慢慢来,你在画画。交了钱的,得好好画才行啊。”他闲闲地靠在墙上。 徐穆转头看他一眼,“嗯,画完带你回去,你想吃什么?” “都出门了……”还要吃难吃的东西吗? “你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我能。” 罗书诚看两人嘀咕一会,出声提醒:“安静。” 徐穆没再说话。 “你画得最好。”过了一会,他憋不住又说,“比他的好。” 他指旁边的罗书诚。 “你别乱说话了。”罗书诚听得见呢。 “我讲实话。” “行了知道了。” “我在夸你。”显然她敷衍的回答不是他想听的。 三人走出画室,天色已经暗了。 “徐穆,我带你去吃饭吧?”罗书诚说。 “不了,我们回去吃。” “你说什么?”他凑过去问她。 “我们回去做晚餐。”她又用法语解释。 “不要。”他立刻拒绝。 “这位先生一起吧。”罗书诚也换了法语。 “好。”他乐呵呵。 徐穆无话可说。 三人各坐一方。罗书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巴黎绅士,他做得无微不至,帮她拉餐椅,递菜单,关注她的酒杯,当然,她只喝果汁。谈话也很有分寸感,并且为了照顾餐桌上的另一位男士,他尽量说着简单的法语。 “来一点红酒吗?”罗书诚问他。 “不,他不喝。”他还没开口,徐穆已经帮他拒绝了。 “哦,她说了算。”狐狸眯起眼睛。 罗书诚看一眼他,又将视线落到徐穆身上,其实他很好奇,骄傲让他无法开口。 “那看来我们都需要喝果汁了。”他依旧保持着绅士的微笑。 “她喜欢喝。”狐狸继续笑,莫名其妙的回答。 徐穆奇怪,她什么时候喜欢喝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了?但为了不浪费,她还是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了。 “再来一杯吗?”罗书诚问。 “不用,她够了。”他抢先开口。 话都给他说了,徐穆再没什么好说的。 到了外面,比特纳先生就像神兽出笼,再说他在小房子里憋了那么几天,轻易是不会回去的。所以当罗书诚提出去巴士底广场转转,他欣然同意。 徐穆的意见不重要。 三人走在狭窄的街道里,两旁霓虹灯闪烁。音乐声像游丝一样从夜色中袅袅飘来,不时有巴黎人聊着热闹的天从他们旁边走过。罗书诚没有开口,三人就显得安静极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交替落在地上,是夜间的协奏曲。 “走了很远了。”她打破曲调,“你冷不冷?”他今天出门着急没有带上围巾。 “不冷。”他摇头。 “应该回去了。”她怕他的身体撑不住,夜里温度降得厉害。 “再往前走走。”他坚持。 “是啊,徐穆你好像难得出来,却总想着回去。”走在前面的罗书诚转头看他们,嘴角勾起,眼里却不见笑意。 “你把围巾带上。”她把自己的蓝色围巾解下,垫脚往他脖子里套。 罗书诚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要。”带着她体温的围巾将将碰到他的侧脸,他立刻往后躲开。 “那回去。” 他不讲话,无声抵抗。蓝色的围巾在她手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热意散尽。 “去里面坐坐吧。”罗书诚打破僵局,指了指背后的建筑物,像商店。 “戴回去。”他迈步跟上。 像走在森林的迷雾中,耳边是热闹的法国民歌以及震耳欲聋的呼喊。 “这里是大众奏乐舞厅。”他在徐穆耳边大声说了一句。 原来是舞厅。长长的吧台前已经坐满了人,徐穆不欲往人群挤,三人站在狭窄的过道里。 “你要小心些。” “我已经好了。”她将他当作瓷娃娃,稍微碰一碰就会碎。 穿着半透丝制衬衫的法国女人在舞台上高声唱歌,观众们随着歌声左右晃动身体。 这样的嘈杂让徐穆多待一秒就想逃离。他们俩却饶有趣味的样子。 “这里是法国中下阶层最喜欢来的地,他们的夜生活多半在此度过。”罗书诚解释,“我们今天倒是可以体验一番。” 这种体验并不好受。 “二战前,这里热闹非凡,只是现在巴黎人似乎还没从战争阴影中走出来。” 听完,徐穆的眼神不自觉落到他脸上。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低头朝她笑笑。他总是这样笑的,弯弯眼睛,徐穆从来无法判断他是真笑假笑。 女人唱完歌下台,观众骚动起来,伴随着无线电广播的音乐声,他们的尖叫和口哨声此起彼伏。接着是一声震破耳膜的呼喊,一个身形矮小的健硕男人挟着一名红裙女郎从舞台另一侧上台。女郎的裙子堪堪到大腿根,她的右腿和男人的左腿紧紧靠在一起,像连体婴儿随着音乐富有节奏感地跳动。 他突然低头看她一眼,炫目的灯光落在他身后,徐穆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女人白花花的腿缠上男人的腰,徐穆能看见她被黑色内裤包裹着的浑圆臀部正被男人托举。男人的腿部肌肉鼓起,他将女人举起又放下,连续多次,两条白腿在空中飞舞。女人用一条腿勾住男人的腰快速旋转起来,男人的腰间好像长出一个白色的圈。 音乐停止,女人重重落到地板上,她很快就站起来搂紧男人的脖子,两人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谢幕离开。 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喊声中,徐穆一脸懵,这是在干什么?她完全没看懂,只记得那双好看的、有力的腿了,料想旁边的人也是如此。 “男人演的是强盗,女人是他的情妇。”他解释。 “你怎么看出来的?”她好奇。 他笑而不语。 “这种舞叫apache,是男女分别化妆成强盗及情妇的杂技舞蹈,在这种舞厅里很盛行。”罗书诚继续解释。 “这样……”徐穆更好奇了,但她不想问,问他也问不出什么。 陆续有人离开,侍应生安排他们进入卡座。 “喝点红酒吧。” “不了,坐一会,看完下一个节目就离开。”他拒绝。 对徐穆来说这仿佛是天籁之音,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下一个节目是乐队表演,爵士乐。 观众又热闹起来,开始在舞台下和着音乐跳爵士舞。 穿着半透丝绸衣的女人游走在吧台边,如果有人没有舞伴,她们就会伸手邀请。 “德国人来的时候,巴黎继续奏响爵士乐,伟大的文化抵抗。”罗书诚说。 “呵。”一声冷笑。 徐穆沉默不语。 “先生不喜欢爵士?现在巴黎处处都是爵士之风。” “无所谓喜欢或不喜欢。”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菲利克斯。” 罗书诚继续看他,等他下文。 “比特纳。”他抬眸看向他。 两人对视两秒,罗书诚笑意不变:“比特纳先生。” “叫我菲利克斯。” “你是巴黎人?” “不是。”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徐穆打断两人的对话。 “不是还没表演完。”罗书诚指向舞台。 此时一个丝绸衣女人走到菲利克斯旁边,笑着朝他伸出手。 菲利克斯抬头看女人,也笑。 原来他对谁都是这么笑的,徐穆想。 “我要走了。”她站起身。因为她坐在里面,需要其中一位男士先出去她才能出去。她选择走罗书诚那边。 “好吧。”罗书诚也起身。 “我不会。”隔着一张小四方桌,她听到了对面的回答。 他不会嘛,又不是不想。 第7章 菲利克斯 徐穆走在最前面,罗书诚大步追上:“徐穆,我送你回去。” 菲利克斯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步子大,倒也没落下多远:“不用,我们住一起。” 话音刚落,徐穆转头怒瞪他。 “徐穆?”罗书诚惊讶。 “没有,你别听他乱说。”她用的中文。 徐穆抱胸缩在地铁的座椅里,整个身体往左歪斜,仿佛右手边是尖锐的刺针,稍微碰到就会头破血流。 “你觉得你的工作很丢人吗?”他终于开口。 她不想和他讲话了,根本不是这样,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她心里很烦乱。 “还是……”他停顿好一会,“你喜欢他,怕他误会我们的关系?” 这就更扯了。她动了动嘴想反驳,又觉得没有必要。 等了一会,他突然大声:“海泽尔,说话。” 她低头不语。 “好吧,我说了让他误解的话,我和你道歉。” 好像也并非因此,徐穆自己都搞不清楚。 两人从地铁口出来,她决定沉默到底。 “我觉得很冷。”他突然开口。 徐穆停了停,突然加快脚步往前。他大步跟上:“我是病人你不知道吗?” 你也知道你是病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以及那些……抗拒的行为,根本就不像个病人,她才是有病的那个,像个傻子一样操心,别人根本不领情。 徐穆越想越委屈,她甚至觉得眼眶发热,这实在是不好的预兆,她要尽快回去。 蓝色的围巾随着她徒然变快的脚步在风里飞扬起来,被霓虹灯洗过的灰蓝色,成了一缕飘渺的烟雾,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我的胸口很冷。”他高声喊。 她终于停步却没有转身。好一会,她抬手快速抹了一把眼睛,然后解下脖子里的围巾,转身,跑向他。 看着她跑近,心里那根揪了好久的结缓缓松开,他好像一直在等。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恐慌,不应该的。 “给你。”她将围巾推到他怀里。 他慌忙接住才不至于让它落到地上。她的眼睛像湿润的琥珀,映着闪烁不定的光,事情变得难以掌控起来。 “海泽尔……” “回去了。”她怎么能生雇主的气呢?他也没说错呀,她确实住在他家里。他是她的主人,她应该言听计从。 围巾始终被他拿在手里,她看在眼里却再也不敢说任何话。 “很晚了,先洗头,再洗澡,可以吗?”屋里的暖气将外头带来的寒意都驱散了。 “好。” 那次以后,他就将楼上的男士洗头膏放了一盒在楼下,接下来就是他的剃须刀、毛巾、睡衣、拖鞋,甚至还有各种书籍……她本来就拥挤的浴室变得更拥挤了。 “海泽尔。”他仰面躺在一排椅子上。 “嗯?” “明天我会待在这里好好休息。”他抬眼看她,水汽让她的眼睛朦胧起来。 “伤口不舒服吗?”她轻柔地按压他的发根。 “嗯,是有点,走了太多路,还没有恢复,真应该听你的。”他还是那样笑。他认为这个时候她应该要呛他两句了,他在等。 “需不需要让医生过来看看?” 他不是想听这样的话:“哦,这倒不用,只是伤口有点肿胀疼痛。” “那明天好好休息。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她面无表情地说。 笑容骤然消失,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答案,沉静的双眸聚焦于她微抿的唇,祈望她恼怒的训斥。她始终没有。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黑眸下垂,视线相撞。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半阖的眼皮将所有的情绪隐藏。 “要看会书吗?不过马上好了。” “不用。” 徐穆从集市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套上了大衣。 “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我好了。” “你要出门吗?” “是的。” “可你……”她冒了两个词又及时止住。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不就想这样吗?他不是嫌弃她比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念叨,现在不念叨了,也不会总想着阻止他了。 他拿起边柜上的围巾,什么也没说,开门出去了。 “你去哪里啊?要下雨了。”她跑两步追上去。 从西岱岛经过圣路易斯桥到了圣路易斯岛最西端,沿着西北向的河岸漫无目的地走。 天是灰的,水也是灰的,塞纳河失去了所有光彩。整个世界是无边无际的灰调画布,她调不出绚丽的色彩。 巴黎的雨总是说下就下,就像他说来就来的情绪,让人毫无准备。 徐穆不能再由着他:“找间餐厅坐坐。”她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往前。 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粘在脸颊,看向他的眼睛也变得水润起来,像是带了点请求。 “好。”他终于说。 他们走进了波旁码头仅有的几幢房子的其中一幢,跟着他沿着宽阔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最顶层,一间带着巨大窗户的咖啡馆,可以从这里眺望塞纳河两岸景色。店主的选址很巧妙。 可惜,这个时候,大窗户就像被加了一层薄纱,望出去是朦胧一片。 “擦一下。”徐穆将手帕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接,用手指往后捋了捋微湿的卷发:“不用。” 他不仅食言了,还自作自受地淋了雨,再怎么样,她应该要抱怨他两句了吧? “哦。”手帕收回,她开始擦自己的头发。 他等她开口。 “你的伤口不疼了吗?” “嗯,不疼了。” “那你要小心你的头发。” “嗯?”没头没脑的话。 “如果经常淋雨的话头发会掉光。” “……”他就不该对她有什么期待。 “我看你们白人到了一定年纪头发都会变少。”虽然他现在的头发实在是太浓密了,但似乎每一个白男都逃不过脱发基因。 “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操心。” “吃点什么?”他照旧问。 “和你一样。”她照旧答。 “现在好多人还在用配给券换取食物呀,你不应该浪费。”她又说。 “什么?” “我今天去集市买了菜的。” “回去吃。”他只要了两杯咖啡。 “好。” 等餐的间隙,徐穆撑着脑袋眺望,烟雨迷蒙中,能看到巴黎圣母院的顶端,圣礼拜堂和司法大楼的尖尖顶。右手边,是气势恢宏的巴黎市政厅和高耸的圣雅各伯塔。再远一些,就看不清了。 “好多桥啊。”她感叹。她从没见过哪条河会像塞纳河一样飘那么多桥 “因为每一任统治者都希望可以通过建造一座桥,让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 “原来桥是纪念碑。”悠长而苍凉的纪念碑显得人生是如此脆弱且短暂,那些想被铭记的早已被遗忘,人生总是无尽的遗憾。 “西岱岛是巴黎人的发源地,城市需要扩张当然需要造桥来连接两岸。”他正经起来。 “塞纳河像一种蛇,被桥分成一节一节的。” “嗯?你不觉得桥就像阶梯,从这里走出去,顺着塞纳河就能走到天上去。”他起身走向窗户。 徐穆立刻警觉起来:“干什么?回来坐好。” “看看。” “坐在这里看。” 他回头朝她笑:“窗户关着呢。” “我当初在上海也吃过大名鼎鼎凯司令法国咖啡。”巴黎的雨不大,却总是缠缠绵绵地下好半天。咖啡馆里渐渐热闹起来,徐穆有点无聊了,出门急忘记拿速写本。 “嗯?什么?”大部分情况下,她发音语法都不对的法语他能猜出大意,现在是真听不懂。 “法国的咖啡是法国的咖啡,中国的咖啡是中国的咖啡。” “……” “当初上海国际饭店的咖啡味飘十里。”她絮絮叨叨,“后来我哥哥不知道去哪里打了一杯,装在他的搪瓷杯里,晃晃悠悠带回来只剩半杯,说是凯司令的,我喝着像刷锅水。”法文夹着中文,“来了巴黎才知道原来法国咖啡是这个味。” 哦,她想哥哥了,他回味过来。 “时间、地点,还有做咖啡的人都不同,味怎么会一样呢?” “是啊。”黄浦江畔的咖啡香成了记忆中的暖雾,从指缝间流走,“我以前也从不曾想过可以坐在这里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品尝法国咖啡。”她一直觉得世界很小,出来后,才发现有那么多不曾见过的风景,巴黎和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人生总是无限可能,谁知道翻开下一页会是什么际遇?走下去才知道。” 他看她好一会没说话,她没有经历过,又怎么去理解? “回去吗?”他问。 “下着雨呢。” “淋雨回去。”这在巴黎很正常。 “不要,会没头发。”对中国人来说是不行的。 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等雨停。 “我都说今天会下雨的……”她终于忍不住了,嘀嘀咕咕开始抱怨。 他心里暗喜:“嗯。真应该听你的。” “你每次都事后讲这种话,早干什么去了?”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舒开:“是啊。” “但我总归要听你的。”徐穆又说。 “为什么?” “我是你的佣人嘛。” “你像吗?”他反问。 徐穆噎住。 “你不满意了吗?” “没有。”他答:“海泽尔。” “干什么?” “你可以叫我菲利克斯。”他说。 “我叫你先生。” “叫我菲利克斯。” “为什么?” “没为什么,走吧,雨停了。” 菲利克斯?她在心里默念。 雨没有再下,但巴黎总是笼罩在一片湿濛濛里,湿冷无孔不入。一回到小楼,徐穆直奔暖气片。 “海泽尔。”她的名字就像他的口头禅,“我要洗头。” “又?” “防止脱发,你也洗。” “……” “海泽尔。”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你躺这。” “什么?”她忙着将裤脚管往下捋,洗习惯了,湿得不多。 “我来给你洗。”他又出幺蛾子。 “不要。”谁要他? “女佣怎么能对主人说不呢?”他笑得奸诈。 “主人怎么能给女佣洗头发呢?” 他收回笑意:“你越来越会讲话。” “先吃午餐吧,不早了。”她要往厨房溜。 “那吃完再洗。”他不依不挠。 “再说。” “不能不洗,不洗会秃头。”他追到厨房门口。 “知道了。”这人真烦。 午餐上桌,时间接近两点。两人都饿的不行。 “这什么?”他用叉子一叉,断断续续的面条,粗细不均,长短不一,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手工拉面。”她埋头吸溜一口,“就是你们的面粉老断,不好拉。” 他不愿动手,都说了中餐禁止。 “我今天去市场买到鱼头,汤是用鱼头熬的,很鲜美。” “一点也不美。”白花花的汤水里泡着牛肉片、白菜叶,煎鸡蛋卷在面条里,五颜六色的食物。 “不是美,是很好吃,你尝尝吧,我做了好久。” 她是在厨房里待了好一会,他勉为其难拿起叉子。 他饿了,中国人的食物有时候让人意想不到。 两个人吸溜出一身汗,很满足。 “好吃吧?好吃的话我下次再做。” “好。” “可以洗头了吗?”徐穆从厨房出来,他立刻开口问。 第8章 生日 在他跟进浴室之前,她砰一下把门撞上了。 “海泽尔!” 临近傍晚,家庭医生过来给他拆线,接下来他都自由了。 “菲利克斯。”她喊。 第一次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他还愣了两秒。 “周日晚我要请假,我帮你做好晚餐,不会耽误很久。” “去哪里?我也去。”他想也不想。 “和罗学长说好了要去看画展,你在房子里待着。” 他又问为什么他要在房子里待着而不能一起去。 “罗学长只说请我吃饭,不能带你去。”这样不礼貌。 “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饭?”他刨根问底。 “我过生日。” 然后他就没再说话了。 “你今晚还回来吗?”临出门前,他又问。 为什么不回来?徐穆看他一眼觉得他这问题奇怪得很。 他们在维维亚尼碰面,画展在一座红色大门的老房子里。 看画的人少,借着画展攀谈寒暄的人多。徐穆一幅一幅看得认真。 画家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同胞,在巴黎一生侍奉艺术女神,而艺术女神从未为他停留。他在巴黎潦倒一生,死后由朋友为他举办画展,卖画所得将继续资助中国青年在巴黎追求绘画艺术。 人生前期的画是活泼又明艳的色彩,灵气逼人,越往后看,越觉昏暗压抑。 徐穆突然想到自己,大时代中的沧海一粟,摇摇摆摆顺着浪潮前行,从来无法自己做主,也许到头来也是大梦一场空。 “走吧。” “好。” 他定了一家高级餐厅,没有热闹的卡巴莱表演,管弦乐队在舞台上奏响舒缓的乐章,徐穆的灰色大衣和不施粉黛的脸和这里格格不入。 “在想什么?”他将菜单递给服务生。 “在想画展,有多少人跑来巴黎,本以为可以出人头地,可是画画嘛,我们付出所有,也不见得有回报。” “不要悲观,艺术的道路本就布满荆棘,你从来不知道也许下一秒,你的作品就会被挂在画廊里,像……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师一样,受人膜拜。画画嘛,谁又说得准?” 徐穆笑笑。 她是极安静的人,罗书诚想,如果换一个人和她吃饭,一定会尴尬地遁走,怎么会有小姑娘如此无趣。还好他已经习惯,并且不会让他们的话题冷场,因为在美术方面,他们有那么多话题可以聊,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徐穆,生日礼物,我看你总是深色衣服多,偶尔也可以用一些亮色的配饰。”地铁口,他将身后的包裹递给她。 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谢谢。”她应该是戴不出这样的颜色。 “试试。”他继续。 “好啊。”她将她那条灰蓝色的围巾解下,冷风让她抖了抖,然后围上红色的羊绒围巾,柔软又舒适。 “很好看。”他说。 地铁轰鸣而过,她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玻璃窗,红色是让人无法忽视的颜色,像鲜血,也显得她更加苍白无趣。 巴克街上的甜品店要打烊,徐穆走了进去,出来时,手里提了一份小巧的奶油蛋糕,今天的存货,店主便宜卖给她。 空气里弥漫若有若无的烟味,一点点火光在小楼门口忽明忽暗,徐穆还以为是比特纳先生又来了。 “你怎么才穿这么点?”是菲利克斯,只穿了件毛衣站在门外抽烟。 “嗯。”看见她,他将烟头熄灭,开门进去了。 她换了条围巾,一眼就能看见,扎眼的红色,在萧瑟的冬日,徒劳地燃烧,和她半点不搭。 “一股味道。”她边说边往厨房走,检查他晚餐战果,很好,什么都没吃。 “我跟你说我留了晚餐在厨房。”她大声。 没听见回应,那人正窝在沙发里,对着她的奶油蛋糕发呆。 “吃点蛋糕吧?” “不要。“ “我回来的路上买的,今天我过生日啊,没吃蛋糕。”她又说。 “好。” 她将围巾和大衣都解下放回自己的房间,又找了打火机出来。 “没有蜡烛。”她蹲在矮几旁翻了翻包装袋有点失望。 他从沙发上起身,去身后的柜子里找了找:“这个行不行?”一根手指粗细的蜂蜡蜡烛。 “不用也没事。” “就它了。”他拿回来将它插在蛋糕上,过于小的蛋糕好像有点撑不住这跟庞大的蜡烛。 “许愿吧。”一点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温暖起来。 徐穆闭眼,双手合十,化身虔诚的信徒。他盯着她脸上的火光看,像暖玉又像丝绸。空气粘稠起来,时间好像也在她许愿的这几秒内停止。周围极安静的时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敲击耳膜。 “呼”一声,烛火在他眼中成了坠落的星。 她小心地拔出蜡烛:“快吃。” 蛋糕太小,连切都没什么必要,但他还是拿了刀过来非要她切。 她意思意思切了一刀,两人拿着小勺子一起挖。奶油入口那一刻,幸福感也随之而来。 甜的发腻的奶油蛋糕,他吃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干什么?”他往厨房走。 “泡咖啡。” 窗外火光闪过,紧接着“砰”一声,烟花在头顶炸开的声音。 快到圣诞节了,孩子按耐不住早早放起了烟花。 徐穆刚想到窗边去看,厨房里传来瓷器碎裂声。 身后烟花还在继续升空,“咻咻”声伴随着孩童欢快的笑声。徐穆转身往厨房跑。 “菲利克斯?” 单薄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杯子在他旁边四分五裂。 “你快放手。”徐穆蹲下身,他的右手攥紧一块碎片,用力到青筋凸起,鲜血从指缝间溢出。 他的灵魂好像永远留在了某个世界,听到她的声音,眼神缓缓聚焦:“海泽尔。”瞳孔里是仍未熄灭的火场。 她伸手抚上他受伤的手,他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弹开,碎片捏在手中,他浑然不觉。 “菲利克斯?”她轻声喊。 他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上墙壁,那种紧绷感仿佛要随时迎战根本不存在的敌人。 “菲利克斯,好了,外面已经停止了。”徐穆小心翼翼地靠近。 “嗯。”被鲜血染红的碎片掉在地上,他像被抽离全部力气,顺着墙壁往下滑落。 徐穆上前一步抱住他。 “海泽尔。”他双手环住她肩背,将头埋在她肩膀上,像刚经历生死的幸存者,犹在颤抖。 她低头给他包扎,什么也不想问。他垂头看她灵巧的手指,一句话也不说。 “你的手好冷,是不是在外面待久了?”她转而问其它。 “嗯是的,没有。”不知道他在肯定什么又在否认什么,这会儿恐怕连脑子也不清楚。 “再吃点东西吧?”徐穆抬头看他,捕捉到他的目光,蓝色的眼睛里藏着一片废墟。 “好。”她看着他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再次粘稠起来,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将洋葱汤重新热过端了出来,他必然是嫌弃的。 “这么晚了……” “你早不吃。”她打断他。 他埋头喝汤,洋葱味浸透五脏六腑似的。 “你戴那条围巾不好看。”喝完汤,他开始总结陈词。 “……”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剿灭一个拖把家族,挂上了它们的战利品。” “……” “你的蓝围巾好看,没有那种没品味的流苏。” “行了,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他离开椅背凑过去看她,双眼炯炯有神,和之前判若两人。 她瞥瞥他:“我戴红围巾不好看呗。” “然后呢?” 徐穆想了想,突然笑:“你看顺眼就行了。”说完,转身回厨房。 没品味的女人! 半夜,徐穆是被楼上的一声巨响吓醒的。好像是一堆玻璃杯从高处砸落在耳边,稀里哗啦一片。 “菲利克斯?”门被锁了,她用力拍门。 门从里面打开,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借着走廊的灯光勉强能看清面前的人。穿着单薄的睡衣,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湿,一缕一缕黏在额际。 “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大半夜的?” “修灯。”他转身指了指掉在地上的水晶灯。 水晶玻璃折射门外的光线,地板上到处都是碎玻璃。 “你大半夜修灯?” “……嗯。”他对这个回答也没什么把握似的。 她沉静的眼睛盯住他:“今天是我的生日。” “过了十二点了。” “那也不行。你不要做什么让今天值得纪念的事。” 他低头看她,一声不响。 徐穆也没什么好说的,拿了工具上楼清理。 “你怎么衣服都湿了?” “哦…汗湿了。”他浑不在意,拿着扫把扫玻璃。 “哦,修灯还是个大工程。别着凉了,去换一件。” 他依言走向衣柜,随意摸到件衬衫换下睡衣。 “套件外套。”她继续发话。 他又摸了件毛衣套上:“好了。” 她沉默不语地打扫,他走过来拿过她手中的扫把:“我自己来。” “下回,不要做这种事了……修灯的话请师傅来。”她望着他的背影低低道。 他快速收拾好碎玻璃,不放过一个角落。 “只是一个意外。”徐穆拎着桶下楼的时候,他在身后突然开口。 “你上次和比特纳先生也这么说。” “有时候,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海泽尔。”他的一部分灵魂好像永远留在了战场,而现在,战场上的硝烟已经熄灭,他却在继续一个人的战斗。 她停步,回头:“我可以做些什么吗?” 头顶的铜灯洒下光的瀑布。他在暗中,她在明处,他们中间隔着十几级台阶,一个满身硝烟,一个携带暖光。好像她无论如何奔跑,跑向的都是一片黑暗的虚无尘埃。 “你就在这里。”他说。 徐穆继续看他,眼神不解。 “继续读书,继续画画,还应该做什么?”他又笑了,“哦,放弃那些难吃的食物吧。” “哼。”徐穆转身就走。 菲利克斯叫了工人来装灯。徐穆昂着脑袋看。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今天是周一啊。 她嫌弃地瞥他:“我也要放寒假呀,一周后就是圣诞节了你不知道吗?” “哦,我还以为你逃课。” “我从不做这种事。”她是超级无敌好学生。 因为他打电话叫了工人,比特纳先生立刻闻风而动。 “下回要注意,时间久了,难免有松动,让工人都检查一遍。”两人都说是意外,他没什么好说的。 比特纳先生临走前,特地通知菲利克斯,三天后前往三峡谷度假,他们不在巴黎过圣诞。 第9章 失恋 和兄弟俩一道前往三峡谷的,除了徐穆还有比特纳先生的情人米莲,一个高大的、棕红头发的法国女人,一半风尘气,一半淑女气。 他们的度假屋里有专门的女佣,徐穆不明白为什么菲利克斯非要带她去雪地里,她连一件正经的御寒衣都没有,到那边一定会被冻成土拨鼠。 梅瑞贝尔的雪场自1945年才开始建设,大冬天来这里度假的人实在是不多。徐穆觉得冬天往雪山里跑的人多半是三碗饱饭烧得人神智不清。 一下车,米莲立刻裹紧了她的皮草大衣,头戴皮草帽,是雪地里的贵妇。 “你这衣服不错,”菲利克斯感叹,“像正在迁徙的棕熊。” “……”不要和没品味的人讲话。 “快进屋里去,海泽尔小姐冻得脸都红了。”米莲搓手呵气,根本没在意菲利克斯的话。 菲利克斯看一眼徐穆,顺手将她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直接盖住眉毛。 徐穆将脸往围巾里缩,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三个吃饱了撑着的人为什么非得拉上她一个饿死鬼。 比特纳先生带着皮手套,指尖还夹了根雪茄,忙着和过来迎接的佣人讲话,根本没在意这边。 山坡上是一座座萨瓦风格的小木屋,用金黄的木头以及岩灰的巨石修葺,掩映在大片大片的白雪里,像一片人迹罕至的村庄。 确实人迹罕至,一路上除了他们发疯的四个人,再没别人了。 “雪场今年刚开业,我们公司的客户。老板邀请我们过来滑雪度假。”比特纳先生解释。 两间小木屋,徐穆和菲利克斯一间,比特纳先生和米莲一间。菲利克斯和比特纳先生之间应该是有仇的,但碍于亲缘关系,比特纳先生不得不管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徐穆看出来了,一路上,连米莲小姐都能和菲利克斯聊两句,单比特纳先生和他一句话也没有。四个人的相处过于奇怪,还是各玩各的好。 一进屋,徐穆直奔烧得正旺的壁炉。干木柴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她感觉自己冻僵的血液在一点点解冻,流经全身,寒意渐渐散去,小木屋里也暖和起来。 菲利克斯脱掉羊毛外套,在他的行李里翻出一件绿油油的半开襟派克大衣:“你出门穿这个。” 看着很暖和,就是丑。 “没有别的了吗?”她也会挑三拣四的好不。 “别的不暖和。” “好吧。”她穿上一定会变成一颗移动的大白菜,像部队的后勤,笔挺的忠诚。 “你穿着比棕熊好看。”他说。 “……”他一定是在安慰她,丑衣服怎么能和精致的皮草大衣比呢。 所以当米莲下午让女佣给她送来一件棕色的皮草时,徐穆摸着油光水滑的皮毛嘴巴都笑到了耳朵上。女人就是会被美丽的时装所俘获。她从没穿过皮草的呀,她也想变身上海滩贵妇,穿着皮草一摇一摆去参加麻将局。 菲利克斯的脸阴沉得可怕。 “华而不实的衣服,你得信我,在手指都要冻掉的时候,还是这衣服保暖。” “说得你好像冻掉过手指。” 话音刚落,徐穆能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在一瞬间下降。 “菲利克斯……”她小心翼翼地喊。 “随你穿什么。” 她于是让女佣把衣服带回去,终归是别人的,无缘无故,她不能收。 晚上雪场老板做东,请他们共进晚餐,菲利克斯没喊徐穆。从下午开始,他就不怎么搭理她了。 她收拾好东西又看了会书,法语实在是太难了,遂放弃。 她趴在窗边看雪景,雪地上映着昏黄的路灯光,一排木屋从她这幢开始一直绵延到远方。真有钱啊,她在心里感叹,能造这么多房子,同时也要接受半个顾客也没有。战争刚刚结束,大家都要忙着填饱肚子嘛,谁吃饱了撑的来这里受冻? “咯吱咯吱”的踏雪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人的哭泣和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很耳熟。徐穆探出脑袋看,冷风又将她吹了回来。菲利克斯搀扶着米莲从她的窗前走过,徐穆的视线跟随两人一直到了隔壁木屋门口,他们走进去了。 徐穆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扇木门看,直到看到它再次打开。她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走回沙发里坐着继续烤火。 身后的木门打开又合上,冷意从背后袭来。他拍了拍沾了雪的羊毛大衣,将它挂在门口。他让她穿厚得像绿熊的派克服出门,自己却总套一件看上去无比单薄的黑色大衣。 “你吃晚餐没?”他挪步过来,往里加了点柴火。 晚餐?徐穆忘了。 “我打电话叫人送些吃的过来。” “不用麻烦了。”为了一个女佣让人家准备晚餐不太好吧? 他还是叫了简单的晚餐过来,自己一个人吃了大半。好吧,原来是他饿了。 “老板那的晚餐不好吃吗?” “发生了一些事。” 徐穆快好奇死了,他就是不说下去。他最会拿捏她了。 “去睡觉。”他起身将她好奇的脑袋按回去。 半夜,徐穆在床上缩成一团,她听见外边笃笃的敲门声。 米莲小姐来了。 米莲温柔的声音从门缝里飘进来,就是声音过于温柔,隔着一扇门听不清。她好奇得快要疯了,他们在干什么呢?床上有刺,她怎么翻腾都不舒服。 “吱呀”一声,徐穆再也忍不住,心里像有火在烧,也不怕冷了,咣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外边一个鬼影子也没有。 她走到窗边张望,路灯已经熄灭,外面黑漆漆一片。她将脸贴在玻璃上,借着雪光睁大眼睛看,旁边的木屋里亮着灯,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壁炉里的火光越来越小,木屋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徐穆坐在壁炉边,眼神呆滞。 菲利克斯下半夜才回来,满身酒气。 “你怎么没睡觉?”看见坐在地毯上的徐穆,他脱衣服的动作僵了僵。 徐穆得承认,米莲漂亮极了。她身上的气质是与众不同的,漂亮又没有攻击力,多情又时刻优雅。美丽、高傲,亲切又疏离的法国女人,谁不喜欢? 徐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也不看他,径直回了房间。 敲门声紧跟着想起:“海泽尔。” 徐穆在床上滚了一圈,闭着眼睛继续睡。 “开门。”他低声喊。徐穆一动也不想动。 敲门声响了几下就停止了,徐穆更难受了。他怎么半点耐心也没有,才敲了三下而已!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一股难言的悲伤。 冷意突然袭来,徐穆往被子里缩了缩,“哗”一声,窗帘被人拉开,一个黑影子落地。 床头的灯被人打开,徐穆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你干什么?” “海泽尔。”他像是醉得不轻,一步三晃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床垫弹了弹。 “你喝醉了?” “嗯。”翻窗嘛,轻而易举。但如果不是借着酒意,他可干不了这种事。 “你……你……”她吱唔半天,半个词也没讲出来。他做的这个事实在是过于惊悚。 “你不开门。”他垂头坐在床边,看着委屈死了,好像做坏事的是她。 “要睡觉啊。” “真的?你睡得着?” “我为什么睡不着,我都睡着了。” “说谎。” “……” “我把她给喝趴下了。”他还挺骄傲,“不然我可回不来,失恋的女人比敌人更难缠。” 原来是失恋了?不过这也过于快了,他们才到这里一天。 “……她失恋了关你什么事?” 他仰面躺下,头搁在她腿边。她的腿在被子里往后缩了缩,差一点就被他的脑袋砸到了。 “我也想知道。也许她想求证什么。但她错了,她怎么能期待男人回心转意呢?想和你睡觉的时候,你让他讲什么鬼话都行,等你没价值了,那就只需要一脚踢开。再说威廉,他怎么可能和爱情沾边?他只想赚钱,他的爱人是美元。” 可能是头痛,他的右手臂搁在额上,闭着眼睛絮絮叨叨的。徐穆没怎么听懂:“你这么了解?” “因为我也是男的。” “你也讲过那种鬼话吗?” “那种话浪漫的法国人才会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要睡着了。 “米莲很漂亮啊,你不想和她睡觉吗?” 他将手臂拿开,转头定定地望着她。蓝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像海底的礁石,沉甸甸地朝你压过来,哪还有半分醉意。 徐穆不甘示弱,回望。她的这个问题,不是女佣能向主人提问的;他今晚翻窗的行为,也不是主人能对女佣做的。他先逾矩了。 “怎么算漂亮?漂亮就要一起睡觉吗?”徐穆噎了噎,只听他又说:“我不喜欢棕熊。” 她笑得被子一颤一颤的。 “你这好冷。”他又将眼睛闭上了。 他喝了酒,是会觉得冷:“你回去睡觉。”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啊。 “嗯。”他嘴里应着,人却一动不动。 她鼓起勇气踢他,隔着一层厚被子,触感软绵绵的。 “外面更冷,就睡这里。”黎明前的夜是如此安静,他迷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行。你应该去洗个澡。” “不好闻吗?”他喝了很多威士忌。 “嗯。”酒味混合着烟味,将人熏得臭烘烘。徐穆最受不了烟味。 “那好吧。”他艰难起身往窗边走,熟练地拉开窗帘准备抬脚。 看来是真醉。 “门在那边,走门!” “我喜欢翻窗,安全。”他念叨着,动作利索地翻了出去。 徐穆怕他直接睡雪里了,立刻下床去看,连拖鞋也来不及穿。他贴着墙根微耸着肩膀,背部肌肉紧绷,像是要趁着夜色袭击敌营的战士,走得僵硬又……猥琐? 这幅样子,像……偷情结束。 徐穆听着外边凌乱的脚步声,再也挡不住睡意。 这一觉,她直接睡到中午。不过她还是第一个醒的,她果然还是最勤快的。 她套上了那件可怕的派克服,腰间束带一扎,像个葫芦…… “这么早起床?”比特纳先生戴了副墨镜,正迎着刺目的雪光抽雪茄烟。 早吗?徐穆都要怀疑自己的作息了。 “是啊。”她眯起眼睛笑笑,“您也挺早。” “用餐了吗?” 对中国人来说,这话应该就是打招呼时的礼貌问候,徐穆没当回事,“还没。” “我也没,一起吧,去餐厅。” 第10章 滑雪 度假村的客人少得可怜,餐厅的法国大厨空有一身本事却没有发挥的余地,见到比特纳和徐穆,恨不得将看家本事全部亮出来。 他们在厨房里为两人仔细定制菜单,从前菜到甜点,无不用心。可惜,前菜是一道蘑菇干酪鸡蛋饼,徐穆吃了一个就饱了,以至于后面上的蔬菜色拉,法式煎鹅肝,油封兔腿……她半点胃口也无。 白衣白帽的主厨风度翩翩地端着盘子出来,里面是蓝莓冰淇淋。 比特纳先生掏出小费递给他。他转身到徐穆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徐穆听不懂的话,然后俯身捧起她的手,弯腰吻了一下。 徐穆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低头微微笑了笑。 比特纳往后靠在椅子上,雪茄烟也不抽了,像被面前这一幕逗乐,忍不住笑了笑。一个吻手礼而已,她的脸却红了红,只是一瞬间的娇羞,被他捕捉到,他觉得有趣。 “怎么,不合胃口吗?”她的主食基本都没动。 徐穆拿着勺子挖冰淇淋,透心凉:“没有,很好吃,我已经饱了。”她都想直接走人了。 “照顾菲利克斯可是件苦差事,你应该多吃点,不然没力气和他周旋吧?” “还好。” “哼,”他弹了弹烟灰,“你不会也认为我在囚禁他?如果我真要这么做,我怎么会雇佣你去,你看上去就……”他眼神上下扫视,“搞不定他。” “……”确实。 “他不安分,我知道。”他垂眸抽一口烟,“在那栋屋子里还好,我将他的枪,药品,任何可能的工具都没收,”他挑眉,“只需要你们看着。” 徐穆惊讶看他。但人怎么可能阻止一个人去死呢?死多简单。 “到了外面,你就会难以掌控。我不是要囚禁他,我只是想让他活着,即使是痛苦地活着,也要活下去。” 徐穆突然觉得这样是很残忍的。 “曾经,为祖国战斗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为国捐躯更是无上荣耀。战败,让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那些辉煌的过去转瞬间成为耻辱。痛苦的记忆却像游丝一样无法斩断。即便如此,也不能认为死是解脱。他是战争的加害者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但代价从不是死亡。他不能死,只有生之**的强烈,才有可能消弭痛苦。” 徐穆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好照顾他海泽尔,你是一个诚实且负责任的学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我会继续资助你完成学业,只需要让他在巴黎,在我眼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沉默地活下去。” 生命所有的意义,在于活着的那瞬间,能够自由地选择做自己。如果连自由也做不到,活下去有何意义。徐穆没有应声。 她独自回到小木屋,菲利克斯正摊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如果不舒服就再睡会好了。” “你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幽幽的。 徐穆觉得他这件派克服实在是太奇怪了,怎么会做半拉链呢? “吃午餐!”她的声音从衣服里闷闷地传出来,她像套头衫一样地脱。 “你怎么不叫我?” “我给你泡杯茶吧?醒醒酒舒服一些。”徐穆好不容易将脑袋钻出来。 “茶?不要,我要喝咖啡。” 徐穆给他泡了一杯清茶。他捧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看徐穆用不熟练地法语对着电话报菜名。 “菲利克斯?”门外有人喊,一听就是米莲。 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徐穆只好挂断电话去开门。 米莲小姐化了漂亮的妆,笑得如沐春风:“海泽尔小姐。”她打了个招呼,径直往里。 “菲利克斯,去餐厅吃饭,下午去滑雪,你教我。” 徐穆能理解米莲。她不喜欢菲利克斯,她喜欢的是比特纳先生,女人的内心是如此复杂,她希望比特纳先生因此后悔,重新回到她身边。这是不可能的,就像菲利克斯说的,千万不要期待男人回心转意,他们没心没肺。 徐穆是习惯孤独的,一个人的时候,脑子里的想法是那么丰富多彩,她就能创作自认为伟大的作品。所以当米莲转头邀请她的时候,她断然拒绝。 “那我们走吧,菲利克斯。” 他窝在沙发里不说话,视线随着忙碌的徐穆移动着。她忙着给壁炉加柴火,等会儿烧暖和了,她就可以在窗边画画,她又去房间将她的画架搬出来。当他俩不存在似的。 “菲利克斯?” “我刚点餐,你自己去吧。” “再打电话过去取消就行了,送过来都冷了,听说餐厅的大厨不错的。” “是吗?海泽尔,餐厅的东西好吃吗?” “好吃。” 他将陶瓷杯重重地搁在矮几上,几滴茶水溅出来:“那走吧。” 门打开又合上,送入一阵冷风,将徐穆吹得抖了抖。 徐穆将茶水倒了,给自己泡了一杯放在窗台上,热气一下就让窗户蒙上了一层水雾,视野也变模糊了。她静静地坐在窗边等它消散。 菲利克斯总是莫名其妙生气,那女孩子上门邀请他,他不想去就自己拒绝,问她做什么,难道让她说:你别去了,餐厅的东西难吃得要命。那米莲一定会记恨她,她谁也得罪不起。 徐穆几次落笔都以失败告终,她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了。 她在木屋里转了两圈,仰面倒在沙发上,对着头顶的吊灯发呆。面前的一切虚虚实实,叫人看不透也摸不着。 艺术家是不能待在房间里闭门造车的,没有哪一个伟大的画家在家里待两天就能创作伟大的作品,所以徐穆必须得出门。度假嘛,除了躺着也得站起来走两步,当然最好还是躺着,度假嘛。 徐穆有幸见到了比特纳先生的新女友,一个优雅的、甜美的法国女人。她看见徐穆,热情地喊她去滑雪。 徐穆心里有一点小九九,遂答应。 走到半路她猛然清醒,这辈子从没滑过雪。 “没关系,威廉也不会,今天我会是你们的教练。”丽娜笑得亲切极了。 徐穆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甜蜜又可爱的法国姑娘。看惯了一种风格,偶尔换一种确实有惊为天人的感觉。 他们去的雪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徐穆失望至极。但来都来了总不好再走。 丽娜先帮她穿好装备,徐穆踩在滑板上,双手撑住滑雪杖,一动也不敢动了。 比特纳看着她的姿势想笑:“我可以不滑吗?”他可不想这么怪异。 “当然不行威廉。” “然后呢?”徐穆小心地转头向丽娜求助,踩在滑雪板上,她才发现原来这个坡道那么陡。 “你先别动。”她忙着给比特纳穿装备,“你可以尝试站直。” “啊?”她不敢,她离坡道实在是太近了,稍微动一动可能就滑下去了。作为初学者,一上来就那么高难度吗? “菲利克斯,我们也去。”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徐穆循着声音去看,“啊!”她突然就岔开腿被迫滑下去了。 变故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徐穆自己也没,她怎么就滑下来了? “刹车!”有人在她身后喊。 滑雪板踩在脚下,重力拉扯着她往下,整个人完全失去重心,像随风飘落的树叶,控制不了一点。她用唯一的理智扔掉了手中的滑雪杖,一下趴在了地上,头朝下顺着坡道就滑下去了。 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浮现那天在美蛙餐厅吃的跳水裸蛙,她大概也是如此,不过她这个时候是绿色的,更像青蛙了。 到缓坡的时候,她自己停下来了。唉,原来这就是滑雪。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加快了频率,有人从后面将她提溜起来。 “海泽尔!”熟悉的恼火的声音。 她拽着来人的手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因为这个滑板总是往两边岔开。 “上去。”他说。 “海泽尔!”丽娜站在上面朝她挥手。 徐穆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示意自己没事:“很滑,菲利克斯。” “你往下蹲,放低重心。”他踢了踢她的滑雪板,让她摆成八字形,“摔疼没?” “没,衣服厚。” “嗯,多摔几回就会滑了。” “你会滑雪?”徐穆问。 “嗯。” “谁教你的?”上坡并不容易,她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一只手臂上。 “没人教,滑着滑着就会了。”他可能觉得有点重,微微朝她靠了靠,让她压在自己的半边身子上。 “在法国吗?” “在俄国。” 然后徐穆就闭嘴了。 往上走的时候,她看见米莲的眼神一直落在比特纳先生身上,她应该是失望的。比特纳闲闲地站在一边看好戏,他的好弟弟刚才像一阵风一样吹下去了,他还以为是他的美元被风刮走了。如果是美元,他可不会跑那么快。 “你没事吧海泽尔?都怪我。”丽娜看样子都要哭了。 “我一点事也没,就是吃了好几口雪,像沙子一样。”站稳后,她立刻放开菲利克斯。 丽娜笑了。米莲再也受不了,转身跑开,一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感觉,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 比特纳却无所觉,冷漠的像个旁观者。徐穆认为他坏透了,像垃圾一样把人踢开。她望着面前美好的丽娜,她不想丽娜成为第二个米莲。 “还滑吗?”比特纳开口。 “滑呀,你们都没学会啊。”丽娜说。 菲利克斯将徐穆拉到另一边,“你在这里滑。” 一片地势平缓的雪地:“这里怎么滑?这么平。” 他皱眉:“你今天只需要乐观地在雪地里打滚就行了。” “……”她今天势必学会滑雪让他惊讶,她不仅能搞艺术也能搞体育,艺体双开花! 他开始给她讲解如何向前又如何减速,最重要的是如何摔跤。徐穆脑子已经完全习得,但是身体是另一回事。 “重心向前!” 眼看她又要摔:“蹲下快蹲下!” 徐穆连忙抱头蹲下。 “……” “起来,继续。” 她的教练实在是太凶了,另一边就唯美多了,两个人像在雪地里起舞,徐穆忍不住张望。 “不要东张西望,看前面。” “……” “你一定是用运动神经交换了艺术细胞。” “……” “越紧张越容易摔,海泽尔,克服恐惧。” “休息一会。”徐穆躺在雪地上,真不想动了。 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表:“还不到半小时。” “我觉得过了一个世纪了。” “一个世纪你也没学会。” “我的脑子已经会了,你讲得我都听明白了。” “那起来继续。” 要么摔死,要么马上学会,否则徐穆觉得他不会放过自己的,他是一个严厉的老师,“扶我起来。”她伸长双手。 他无视她的手,弯腰抱起她,然后稳稳地将人放在地上:“开始吧。”他的手还在她腰际。 徐穆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到,心跳地飞快,隔着雪镜看他,颊边飞起一抹红色。 “弯下去,重心放低,像闪电一样。”他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滑雪 第11章 真心 菲利克斯站在缓坡下方,抬头看徐穆像呆瓜一样从坡道上往下滑。作为初学者,她其实做得不错,当然他这个教练也是有大功劳的。 他穿着白色的棉袄,和雪地融为一体,那一抹金色却如此耀眼。越接近他,徐穆就越觉身体僵硬,手脚不听话起来,速度也变得难以控制。 “注意减速,想什么……”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他被她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人仰马翻。他条件反射地拥住她,“该死的。” 徐穆在这一瞬间是懵的,她只感觉自己的额头撞到了坚硬的东西,疼得眼泪汪汪,是他棉袄的拉链。眼前是一片纯白色,心跳如擂鼓。听到他的声音,她试图朝旁边滚开:“对不起。”圆滚滚的身体像个笨重的水桶。 他直接从地上坐起来,制止她在他身上混乱的挣扎。徐穆变成了坐在他腿上的姿势,滑雪板勾起雪花,沙子一样的雪落了他满头。 徐穆缩着脑袋看他,还好戴着雪镜,他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慌乱,太近了。他的腿硬邦邦的,她什么时候像这样岔开腿坐在过男人腿上啊,这也太羞耻了。 一股热意涌上耳尖,他下意识地低头,无处安放的手在头发上搓了搓。再抬头的时候,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像个鱼雷。” 她的脑子已经眩晕了。笑脸比满山的雪更为耀眼,她躲在雪镜后看得入迷,心动的瞬间,无声却热烈。 热意从耳尖泛上脸颊,出卖他的故作镇定。他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她以为他看不见就可以肆无忌惮,果然是呆瓜。他将她抱到地上,转身躲避她的目光:“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必须得停止了。 “嗯。”直到此时,她的心跳才平复下来。 “海泽尔。”丽娜在另一边喊,他们也收工了,“去餐厅吃点东西吗?” 她看一眼菲利克斯,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看我做什么?饿了就去吃,不饿就回去。”他双手插兜,浑不在意。 “好啊。”徐穆朝对面喊了一句。 四人沿着雪道往餐厅走。 “我爸爸对你们公司的设计赞不绝口,这里美的像油画。”丽娜感叹道。 徐穆看了看四周,满眼的白色,雪松被雪覆盖,只有山谷里的房子带了点暗黄的色彩,不过现在的心情和刚刚过来时已经截然不同。 她又想到了米莲,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归是男人的错,喜新厌旧的男人,大部分如此。 “我想北面那块地我爸爸也会信任地交给你。” “那真是可怕的工作量。”他的眼神完全是势在必得。 比特纳先生是情场老手了。他只是风度翩翩地坐在一边抽雪茄,带着笑意听丽娜讲话,偶尔答一句,能惹得丽娜“咯咯”直笑,好像一切尽在掌握。面对丽娜的示爱,他不会明确拒绝也不会照单全收,总是模棱两可。就像垂钓者,抛出一点诱饵,只等鱼儿上钩。 坏男人。徐穆确认。 她应该提醒丽娜,但是为爱疯狂的女人怎么可能听得进一个陌生人讲她爱人的坏话呢? 徐穆看她好几眼,最后只得叹一口气,女人总是在爱情里栽跟头。 “把你盘子里的东西吃完。”菲利克斯提醒道。 “知道了。”她唉声叹气,好像自己也要栽跟头了,这实在不好。 餐后,她和菲利克斯结伴回去,天色慢慢暗下来,整个冰雪世界成了一个静谧的深蓝色幻境。雪松上挂起了庆祝圣诞的灯带,灯光洒在雪地上,形成一个个温暖的光圈。山谷下的木屋像盖了白色的毛毯,暖黄的灯光从带着冰花的窗户中透出来,是雪原上的糖果屋。 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缭绕,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徐穆“咯吱咯吱”踩雪前进,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两人正走向一片温柔的人间灯火。 菲利克斯放慢了脚步,抬眸注视女人的背影,眼里光影斑驳。雪地里的记忆不再只有痛苦,这一刻,他正被一片柔软包裹。 “不知道米莲怎么样?” “你操心得还挺多。” “她和我们一起来的,现在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谁知道呢?” “你和我说说。” “我又怎么会清楚?威廉来这里是为了他的生意,不然他这么辛苦跑到这里来?至于丽娜,他们早就相识。那米莲,是威廉在巴黎的情人,她说她以为威廉过来度假,所以跟来了。” “威廉,他从不拒绝女人。” 徐穆消化一会:“那威廉喜欢丽娜?” 菲利克斯鄙夷:“哪有那么多喜欢,女人和男人,你情我愿,不需要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就是你脑子里想的那种。” 徐穆埋头大步流星,不搭理他了。 “慢点。”视野不清,他怕她又摔了,她今天摔得够多了。 徐穆加快了脚步。 壁炉已经熄灭,她忘在窗边的茶早没了热气,画架还在旁边摆着,她一笔未落。 “不要生气,海泽尔。” “没有生气。” “真的?”他凑上去看。 “你好烦啊。” 话音刚落,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他们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动。 “菲利克斯?”他的呼吸声好像就在耳边。 “停电了。” 熟悉的松木香萦绕鼻尖,她听见一点细微的声音,热意接近,清浅的呼吸喷洒在脸侧,她心头一颤。 “砰”一声,她立刻被人扯入怀里,额头再次撞上拉链,她顾不上疼,抱着她的人手臂收紧,她快要喘不上气。 “菲利克斯?”感觉到拥着她的人在发抖,她抬手轻拍他的背。 圈紧的手臂一点点放松,他将脸埋在她肩膀上。黑发落在他耳边,有点痒。他深呼吸,温暖的气息一直包裹着他,真实的触感让他的思绪渐渐回笼,好像是沙漠中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绿洲。 灯光再次亮起,一切回归现实:“对不起。”他慌忙将人放开。 第二声枪响。女人的尖叫声随之传来。 右手习惯性地往腰间摸,抬头看到她的眼神,他动作顿住。 “是丽娜,我们去看看。”她拉他,他纹丝不动,“那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他一把把她拉回来:“别去了,海泽尔。” 像是请求,“好。” 两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旁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争吵声。还能吵,就说明没有人受伤。 “所以说,男人要洁身自好。”徐穆总结。 “嗯?”他没听懂。 “就是在感情方面不能太随意,否则会招来灾祸。”气温在下降,她拢了拢外套。 忘记点壁炉,他起身加柴火。 “我想比特纳先生北面那块地要保不住了。” “你倒是聪明,不过他想要的,怎么都会想办法得到。” 隔壁安静下来,他们的木屋门被敲响。 “我去。”菲利克斯起身开门。 来人是米莲,哭花了妆容,狼狈不堪。她好像很冷,犹在颤抖,失去所有光彩的秋天落叶,徐穆觉得可怜。她对米莲是有好感的,对丽娜也是,她们都没做错什么,却无端承受痛苦。 “菲利克斯。”见到他,米莲浑身失去力气,朝面前的人倒去。 菲利克斯扶好她的手臂,阻止她靠近:“发生了什么?” “其实在今天之前,我都认为,我才是他的最爱,他和那个女人不过是逢场做戏。”米莲坐在沙发里哭泣。 陷入爱情的女人可能都会这么想,无端的自信。 “我错了,我拿到他的枪,他转头却想杀我,呜呜。”徐穆给她递纸,“我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 “不,对男人来说,女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他们不会付出真心。”徐穆轻声安慰。 菲利克斯瞥瞥她,她似乎很了解。 “你可以让他在床上得到满足感,而丽娜,可以让他获得金钱。他根本不喜欢你们任何一个。” “海泽尔……”米莲哽咽着。 “只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金钱诱惑,他必须得到,所以才会放弃你选择丽娜。”她继续,“你现在为他感到痛苦或者悲伤都是在浪费感情。” 米莲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她。虽然她的法语讲得很烂,但也许她讲得都是对的。 “那他得到了那块地,就可以回到我身边吗?” 正喝水的徐穆听她这么讲差点拿不稳杯子,她一直认为米莲是聪明人。所以女人一旦陷入爱情都会变笨吗? “他不爱你,为什么你还要期待他回到你身边?” 米莲笑了,妆容全花让她的笑狰狞起来:“你还是太小了,两个人在一起怎么会因为纯粹的爱?你都说了嘛他不爱我,但他也不爱任何女人。既然如此,我更应该抓紧他不是吗?年轻、帅气、多金,我在夜场里跳一辈子舞,都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 轮到徐穆愣住,这个女人太会调节心情了,所以她还是聪明人,自己才是那个不停冒傻气的。他们都目标明确,要钱,要生意,要男人,只有她,沉浸在莫名其妙的风花雪月里,她脑子里确实装了太多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明白了。” “艺术家的情感总是充沛,如果不这样,怎么能创作振聋发聩的作品,海泽尔,你是对的,我羡慕你。”她又说,“但是你得记住你说的话,对男人来说,女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不值得付出真心。如果你因此受伤,我会难过。” “米莲,真心不讲值不值得,因为是我自己要给出的,就像送人礼物,我自己也会觉得快乐。它从来不是换取的筹码,我也从不期待任何回报,因为期待可能意味着失望,所以无论怎样,我不会受伤。” 菲利克斯翻过一页书,好像对她们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 米莲决定在徐穆房间里住两天,这真是个大问题,她这间房只有一张狭小的单人床,两个人躺在一块,除非都往一个方向翻身,否则根本动弹不了。 外头的灯已经全熄了,徐穆侧身盯着面前的一团黑暗,睡意全无,她不习惯和人分享床铺。 她抱着自己的被子决定去沙发上睡。 “海泽尔。”黑暗中,幽幽的男声传来。 她吓一跳:“你不睡觉。” “你也没睡。” “我出来睡。” “不习惯吗?” “有点,床很小,米莲睡觉老喜欢挨着。” “嗯?” “我宁可睡沙发。” “……” “我睡这儿,你去我床上睡。” “这儿空房间这么多,你再去开一间不就好了吗?”徐穆真是聪明死了。 “……你不怕我一个人的时候做点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真心 第12章 模特 有人想杀她。徐穆躲不开,被人用力掐紧脖子,她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在窒息前一秒,天光大亮。徐穆醒了。 她很镇定,她镇定得可怕。她将压在她胸前的手臂轻轻挪开,明明沉睡的人却倏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眼神,下一秒就要提刀杀人。 “海泽尔。”待看清面前的人,眼神仓皇起来。 “嗯,你让我睡你房间,你说你睡沙发。” “……” “睡沙发很冷,海泽尔。”不过是一个借口。 “那你也不能说进来就进来。”她从被窝里爬起来,被他一拽,侧身倒了回去。 他将挡住她眼睛的黑发拨开,四目相对:“你干什么?”她问。 “你生气了?”他的视线在她脸上描摹,似乎在判断她的情绪,藏在被窝里的手紧紧捏住她的,像是无意识,只是不想让她逃开。 “嗯,是的,你不能这样。”她的眼睛垂下去不看他,身边睡了个人,她竟然没有一点感觉。 “昨晚只是意外。” “你真是有太多意外了。” “这回是真的。”他急于辩解。 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嗯,之前都是假的。” “你睡的好吗海泽尔?” “不好。” “我睡得好。”一夜无梦。 “那你也不能睡在这里。” “为什么?” 他怎么好意思问这句话?“你觉得呢?” “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他从床上坐起身,徐穆盯着他凌乱的背影看,真是美好的早晨。 “去滑雪吧菲利克斯。”滑雪让人上瘾。 “不去。”他冷冰冰地拒绝。 “为什么?” “你觉得呢?” “……” “你的膝盖、肩膀……尾椎会受不了,肌肉需要时间恢复。” 徐穆并不觉得,才滑了一天,她在兴头上。 菲利克斯起床套外裤,她看得认真。 “圣诞快乐,海泽尔。” “圣诞快乐,菲利克斯。” “嗯,把脑袋转过去。” “……”她见过他浑身上下每一块皮肉,他可能忘了。 “虽然很不礼貌,但我还是想问,你们……”米莲已经满血复活,她看见徐穆从菲利克斯房间出来,惊讶掉了下巴。 “米莲,你想去滑雪吗?”徐穆不想回答她的问题,这很难解释。 “我不会。” “我教你。” 菲利克斯表示疑惑。 “对不起海泽尔,我不喜欢那种运动,那会让我看起来很奇怪。那如果你请威廉去的话,我可以考虑。” 两人都是大象屁股,推也推不动。 这里确实是很美丽的滑雪度假村,但是太无聊了啊。除了雪就是木头房子,四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就像隔离在了世界之外。 如果没人带她去滑雪,她就在木屋里画画。米莲是个不错的模特,可惜她坐十分钟就已经八百个动作了。 徐穆不得不转移目标:菲利克斯窝在沙发里半天也不动,一个低头阅读的男人,没有打理的亚麻色头发微卷,套着一件沙色的半高领粗针织毛衣。窗外打进来的光线照亮他的右侧脸颊,强烈的明暗对比,轮廓更显深邃。棕色的沙发以及上面东倒西歪的波西米亚风靠枕,整幅画的色彩鲜明起来。 “太漂亮了。”米莲走过来感叹,“挂在德加旁边我也分辨不出。” “你好夸张,虽然我也觉得如此。”徐穆捂着嘴笑,一气呵成的画作,她的光感和技巧都有了很大的提高。 米莲被她逗笑:“早知我刚才应该一动不动坐他三四个小时,我还有机会吗?” “不早了,改日好吗?” “当然好。” 菲利克斯腰酸背痛地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后,屋里的两位女士已经去到了外面,徐穆从门外探进脑袋:“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菲利克斯。” 鹅毛大雪,南方人徐穆从小到大没见过,所以她表现得特别新奇。她摊开手掌,让大朵的雪花落在手心,不再触手即融,是饱满的、丰厚的棉花球。 菲利克斯走出去的时候,徐穆已经成了一个雪人,帽子衣服被雪覆盖,她仰头看雪,雪花落在睫毛上,眼角留下湿痕,眼底是无端的兴奋。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她身上,圣洁的白,肆意的白,活着的白,一场浩大而温柔的梦。 雪,覆盖一切。铺满残骸的战壕,焦黑泥泞的弹坑,纵横交错的铁丝网,被一片纯白掩埋。战争的狰狞总会被一场又一场新雪净化,那些惨烈和喧嚣会在白雪里消融,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新生破土而出。 亦或是冰雪消融,经久不愈的伤口失去遮掩,残忍地暴露于人前,刺骨的寒冷,将曾经那些光荣与牺牲全部否定,世界还是一片废墟……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他被一叠声的呼喊拉回思绪。 徐穆被米莲压在雪地里,像小孩一样嬉笑打闹。她的派克服毛领里钻进了雪花,冷得缩起脖子连连求饶。 清脆的笑声点燃了这铺天盖地的大雪,他觉得放松又畅快。 徐穆背着手跑回来,菲利克斯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她脸上的笑灿烂极了,一个清亮的黑发精灵。所有的景都在眼前倒退,只有眼前的人,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是唯一的鲜活,好像驱散阴霾。他含笑看着她步步接近。 人干坏事的时候总是不辞辛劳,徐穆团着雪的手冻得通红。她在菲利克斯面前低头站了一会,突然抬手一把拉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飞快地将手里的东西塞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冰冷让他颤了颤,毫无防备,竟然被她偷袭了? 他不敢置信地抬眼,黑色的发梢在他眼前划出弧线,上面还有没来得及消融的雪花,笑颜一闪而过。 “快跑,海泽尔!”密谋成功的米莲在身后拍手大喊,兴奋极了。 徐穆呵呵笑着,一边跑一边还要转头去看他的脸色:“别躲在屋檐下!” 冷不防地,慌忙溃逃的脚步撞上一片坚硬。她站立不稳,被人托住后腰。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面前是比特纳先生带着笑意的脸,只是嘴角勾起弧度,眼底并不见笑意,一如既往。 徐穆想也不想,立刻推开他一个翻身,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 比特纳看着趴在地上的人,愣了愣,他会吃人吗? 所有的动作几乎都在一秒钟内完成,米莲没来得及反应,菲利克斯就大步走上去了。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地上的人已经自己爬起来了。 比特纳搀扶她站稳,徐穆更惊恐了,立刻往后退开。他抬起在半空的手尴尬地僵住,他本想将她头发上的雪拂去。 “干什么呢?小丑表演吗?”菲利克斯有点恼怒,但他确定不是因为她的恶作剧。 人还是不能干坏事的。徐穆得出结论。 “我在屋里听到笑声,忍不住想加入。”比特纳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徐穆身上。笨手笨脚的黄皮肤,有着像幼鹿一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惊鸿一瞥间,在心底留下一抹擦不去的痕迹。 徐穆低头不言。米莲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老母鸡护仔般:“绅士也会加入这种闹剧吗?” 雪扑簌簌下着,巨大的静谧将刚才的欢闹都压了下去。 比特纳只是笑,无视她的一脸怒容,仿佛面前站着的只是陌生人。男人可以绝情至此,女人却仍带有幻想。 徐穆有点冷,毛衣被融化的雪打湿了,料想菲利克斯也是:“我们回去吧,衣服要湿了。”她拉了拉完全将自己挡住的米莲。 四人一起回了菲利克斯的木屋。米莲和比特纳之间的枪响似乎还没结束,她恼怒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确定,她还是想要他,想回到他身边,只需要他道歉,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原谅他。她也确定,他永远不可能向她低头。现在,只需要她主动原谅他,靠近他,他不会拒绝。很简单的一件事,她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比特纳闲适地靠坐在沙发里,目光被旁边的油画吸引,安静地欣赏,一个叫他陌生的菲利克斯。 “海泽尔的画?”他只知道她是国立美术学校的学生,穷困潦倒。巴黎有不少这样的人,漂洋过海,资质平平,一生难有出头日。他认为他们不过是在浪费青春,将时间倾注在完全得不到回报的事情上,毫无意义的人生。他以为她也是如此,现在,他似乎有了新的认识,或许是有点天赋。 “当然,除了她还能有谁?”语气里不乏骄傲。 “真不错。”这幅画应该出现在沙龙展上,叫那些不堪入目的新派看看,杰作和垃圾的区别。 “要知道你总是吝啬夸奖。” “是吗?”他依旧不冷不热。 米莲顿时泄气,进入房子后,他的视线从没落在自己身上。 “米莲,去换件衣服。”海泽尔换了衣服从房里走出来。另一扇门里的菲利克斯也出来了。 屋里多了不速之客,菲利克斯无所谓,当他不存在。徐穆很不适,因为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比特纳先生看见了。以往,他是从来不会把她当回事的,也懒得听她讲话。现在这种感觉很不好,就像藏好的猎物被猎人发现了。 “海泽尔,去点餐。”菲利克斯发话。 “哦哦。”徐穆正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躲开对面的视线呢? 点餐是个辛苦活。徐穆对着电话筒吞吞吐吐半天也讲不明白。 寒意趋近,听筒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接过。比特纳先生快速点完四人餐。 “你应该回去。”菲利克斯也站了起来。 “你应该和家人一起过圣诞。” “家人?”多陌生的词啊。 四人再次回到来时的尴尬期,由于比特纳先生的感情问题,尴尬中带了点明显的火药味,不过当事人浑然不觉。 铺了精致刺绣桌布的四方桌上,四人各坐一方。徐穆的左手边是菲利克斯,右手边是米莲。安静得只能听见刀叉碰到餐碟的声响,诡异的用餐氛围,让人消化不良。 “来一些葡萄酒吗,海泽尔。”米莲问。 “好。” “不知道当海泽尔小姐的模特需要什么要求?”比特纳举起酒杯朝对面的徐穆微笑示意。 正在倒酒的米莲手抖了抖:“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