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穆走在最前面,罗书诚大步追上:“徐穆,我送你回去。”
菲利克斯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步子大,倒也没落下多远:“不用,我们住一起。”
话音刚落,徐穆转头怒瞪他。
“徐穆?”罗书诚惊讶。
“没有,你别听他乱说。”她用的中文。
徐穆抱胸缩在地铁的座椅里,整个身体往左歪斜,仿佛右手边是尖锐的刺针,稍微碰到就会头破血流。
“你觉得你的工作很丢人吗?”他终于开口。
她不想和他讲话了,根本不是这样,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她心里很烦乱。
“还是……”他停顿好一会,“你喜欢他,怕他误会我们的关系?”
这就更扯了。她动了动嘴想反驳,又觉得没有必要。
等了一会,他突然大声:“海泽尔,说话。”
她低头不语。
“好吧,我说了让他误解的话,我和你道歉。”
好像也并非因此,徐穆自己都搞不清楚。
两人从地铁口出来,她决定沉默到底。
“我觉得很冷。”他突然开口。
徐穆停了停,突然加快脚步往前。他大步跟上:“我是病人你不知道吗?”
你也知道你是病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以及那些……抗拒的行为,根本就不像个病人,她才是有病的那个,像个傻子一样操心,别人根本不领情。
徐穆越想越委屈,她甚至觉得眼眶发热,这实在是不好的预兆,她要尽快回去。
蓝色的围巾随着她徒然变快的脚步在风里飞扬起来,被霓虹灯洗过的灰蓝色,成了一缕飘渺的烟雾,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我的胸口很冷。”他高声喊。
她终于停步却没有转身。好一会,她抬手快速抹了一把眼睛,然后解下脖子里的围巾,转身,跑向他。
看着她跑近,心里那根揪了好久的结缓缓松开,他好像一直在等。他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恐慌,不应该的。
“给你。”她将围巾推到他怀里。
他慌忙接住才不至于让它落到地上。她的眼睛像湿润的琥珀,映着闪烁不定的光,事情变得难以掌控起来。
“海泽尔……”
“回去了。”她怎么能生雇主的气呢?他也没说错呀,她确实住在他家里。他是她的主人,她应该言听计从。
围巾始终被他拿在手里,她看在眼里却再也不敢说任何话。
“很晚了,先洗头,再洗澡,可以吗?”屋里的暖气将外头带来的寒意都驱散了。
“好。”
那次以后,他就将楼上的男士洗头膏放了一盒在楼下,接下来就是他的剃须刀、毛巾、睡衣、拖鞋,甚至还有各种书籍……她本来就拥挤的浴室变得更拥挤了。
“海泽尔。”他仰面躺在一排椅子上。
“嗯?”
“明天我会待在这里好好休息。”他抬眼看她,水汽让她的眼睛朦胧起来。
“伤口不舒服吗?”她轻柔地按压他的发根。
“嗯,是有点,走了太多路,还没有恢复,真应该听你的。”他还是那样笑。他认为这个时候她应该要呛他两句了,他在等。
“需不需要让医生过来看看?”
他不是想听这样的话:“哦,这倒不用,只是伤口有点肿胀疼痛。”
“那明天好好休息。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她面无表情地说。
笑容骤然消失,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答案,沉静的双眸聚焦于她微抿的唇,祈望她恼怒的训斥。她始终没有。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黑眸下垂,视线相撞。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半阖的眼皮将所有的情绪隐藏。
“要看会书吗?不过马上好了。”
“不用。”
徐穆从集市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套上了大衣。
“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我好了。”
“你要出门吗?”
“是的。”
“可你……”她冒了两个词又及时止住。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不就想这样吗?他不是嫌弃她比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念叨,现在不念叨了,也不会总想着阻止他了。
他拿起边柜上的围巾,什么也没说,开门出去了。
“你去哪里啊?要下雨了。”她跑两步追上去。
从西岱岛经过圣路易斯桥到了圣路易斯岛最西端,沿着西北向的河岸漫无目的地走。
天是灰的,水也是灰的,塞纳河失去了所有光彩。整个世界是无边无际的灰调画布,她调不出绚丽的色彩。
巴黎的雨总是说下就下,就像他说来就来的情绪,让人毫无准备。
徐穆不能再由着他:“找间餐厅坐坐。”她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往前。
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粘在脸颊,看向他的眼睛也变得水润起来,像是带了点请求。
“好。”他终于说。
他们走进了波旁码头仅有的几幢房子的其中一幢,跟着他沿着宽阔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最顶层,一间带着巨大窗户的咖啡馆,可以从这里眺望塞纳河两岸景色。店主的选址很巧妙。
可惜,这个时候,大窗户就像被加了一层薄纱,望出去是朦胧一片。
“擦一下。”徐穆将手帕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接,用手指往后捋了捋微湿的卷发:“不用。”
他不仅食言了,还自作自受地淋了雨,再怎么样,她应该要抱怨他两句了吧?
“哦。”手帕收回,她开始擦自己的头发。
他等她开口。
“你的伤口不疼了吗?”
“嗯,不疼了。”
“那你要小心你的头发。”
“嗯?”没头没脑的话。
“如果经常淋雨的话头发会掉光。”
“……”他就不该对她有什么期待。
“我看你们白人到了一定年纪头发都会变少。”虽然他现在的头发实在是太浓密了,但似乎每一个白男都逃不过脱发基因。
“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操心。”
“吃点什么?”他照旧问。
“和你一样。”她照旧答。
“现在好多人还在用配给券换取食物呀,你不应该浪费。”她又说。
“什么?”
“我今天去集市买了菜的。”
“回去吃。”他只要了两杯咖啡。
“好。”
等餐的间隙,徐穆撑着脑袋眺望,烟雨迷蒙中,能看到巴黎圣母院的顶端,圣礼拜堂和司法大楼的尖尖顶。右手边,是气势恢宏的巴黎市政厅和高耸的圣雅各伯塔。再远一些,就看不清了。
“好多桥啊。”她感叹。她从没见过哪条河会像塞纳河一样飘那么多桥
“因为每一任统治者都希望可以通过建造一座桥,让自己的名字流芳百世。”
“原来桥是纪念碑。”悠长而苍凉的纪念碑显得人生是如此脆弱且短暂,那些想被铭记的早已被遗忘,人生总是无尽的遗憾。
“西岱岛是巴黎人的发源地,城市需要扩张当然需要造桥来连接两岸。”他正经起来。
“塞纳河像一种蛇,被桥分成一节一节的。”
“嗯?你不觉得桥就像阶梯,从这里走出去,顺着塞纳河就能走到天上去。”他起身走向窗户。
徐穆立刻警觉起来:“干什么?回来坐好。”
“看看。”
“坐在这里看。”
他回头朝她笑:“窗户关着呢。”
“我当初在上海也吃过大名鼎鼎凯司令法国咖啡。”巴黎的雨不大,却总是缠缠绵绵地下好半天。咖啡馆里渐渐热闹起来,徐穆有点无聊了,出门急忘记拿速写本。
“嗯?什么?”大部分情况下,她发音语法都不对的法语他能猜出大意,现在是真听不懂。
“法国的咖啡是法国的咖啡,中国的咖啡是中国的咖啡。”
“……”
“当初上海国际饭店的咖啡味飘十里。”她絮絮叨叨,“后来我哥哥不知道去哪里打了一杯,装在他的搪瓷杯里,晃晃悠悠带回来只剩半杯,说是凯司令的,我喝着像刷锅水。”法文夹着中文,“来了巴黎才知道原来法国咖啡是这个味。”
哦,她想哥哥了,他回味过来。
“时间、地点,还有做咖啡的人都不同,味怎么会一样呢?”
“是啊。”黄浦江畔的咖啡香成了记忆中的暖雾,从指缝间流走,“我以前也从不曾想过可以坐在这里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品尝法国咖啡。”她一直觉得世界很小,出来后,才发现有那么多不曾见过的风景,巴黎和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人生总是无限可能,谁知道翻开下一页会是什么际遇?走下去才知道。”
他看她好一会没说话,她没有经历过,又怎么去理解?
“回去吗?”他问。
“下着雨呢。”
“淋雨回去。”这在巴黎很正常。
“不要,会没头发。”对中国人来说是不行的。
两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等雨停。
“我都说今天会下雨的……”她终于忍不住了,嘀嘀咕咕开始抱怨。
他心里暗喜:“嗯。真应该听你的。”
“你每次都事后讲这种话,早干什么去了?”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舒开:“是啊。”
“但我总归要听你的。”徐穆又说。
“为什么?”
“我是你的佣人嘛。”
“你像吗?”他反问。
徐穆噎住。
“你不满意了吗?”
“没有。”他答:“海泽尔。”
“干什么?”
“你可以叫我菲利克斯。”他说。
“我叫你先生。”
“叫我菲利克斯。”
“为什么?”
“没为什么,走吧,雨停了。”
菲利克斯?她在心里默念。
雨没有再下,但巴黎总是笼罩在一片湿濛濛里,湿冷无孔不入。一回到小楼,徐穆直奔暖气片。
“海泽尔。”她的名字就像他的口头禅,“我要洗头。”
“又?”
“防止脱发,你也洗。”
“……”
“海泽尔。”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你躺这。”
“什么?”她忙着将裤脚管往下捋,洗习惯了,湿得不多。
“我来给你洗。”他又出幺蛾子。
“不要。”谁要他?
“女佣怎么能对主人说不呢?”他笑得奸诈。
“主人怎么能给女佣洗头发呢?”
他收回笑意:“你越来越会讲话。”
“先吃午餐吧,不早了。”她要往厨房溜。
“那吃完再洗。”他不依不挠。
“再说。”
“不能不洗,不洗会秃头。”他追到厨房门口。
“知道了。”这人真烦。
午餐上桌,时间接近两点。两人都饿的不行。
“这什么?”他用叉子一叉,断断续续的面条,粗细不均,长短不一,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手工拉面。”她埋头吸溜一口,“就是你们的面粉老断,不好拉。”
他不愿动手,都说了中餐禁止。
“我今天去市场买到鱼头,汤是用鱼头熬的,很鲜美。”
“一点也不美。”白花花的汤水里泡着牛肉片、白菜叶,煎鸡蛋卷在面条里,五颜六色的食物。
“不是美,是很好吃,你尝尝吧,我做了好久。”
她是在厨房里待了好一会,他勉为其难拿起叉子。
他饿了,中国人的食物有时候让人意想不到。
两个人吸溜出一身汗,很满足。
“好吃吧?好吃的话我下次再做。”
“好。”
“可以洗头了吗?”徐穆从厨房出来,他立刻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