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头顶明显短了一撮的头发,没什么表情。
“你的报复成功了。”他只说。
徐穆不知道该怎么给男士剪头发,东剪一撮,西剪一撮,一头金发像杂草一样在他脑袋上东倒西歪。不过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拿回了书,总之不挡眼睛了。
“海泽尔。”他突然想到什么。
这应该是他今天第八百回喊她名字了。
“我要洗头发。”
“不行。”这么晚了洗了不会干,而且他身体不方便。她多为他着想啊,不过他是完全不买账的。
“有味道。”因为身体不便,他都两天没洗了。
“没有味道。”
“真的吗?你没闻到?”
徐穆皱着鼻子凑过去嗅,被他挡开:“没闻到。”
“那也要洗。”他坚持。
他真是麻烦精附体!
徐穆想了好办法,她将餐椅并排摆在她一楼卫生间的浴缸前,他仰面躺在上面。她只需要蹲在浴缸里给他舀水。
她看一眼他无所依仗的脑袋,将自己厚实的睡裤卷到大腿上,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安置在上面。
后勃颈接触到她裸露在外的温热肌肤那一刻,全部感官都凝聚到了这一处,他感知到肌肤下细微的战栗。
“别动。”她将他蠢蠢欲动的脑袋按回去。
他一动也不敢动了,血液却在她看不见的蓝色脉络里疯狂流动。
她的左手臂横在他脸上方,透过一点空隙,他可以看见她尖尖的下巴以及微微抿着的双唇。她已经不耐烦了。
“水冷吗?”粉色的薄唇动了动。
“不冷。”他的声音暗哑。
她没再说话。热水浇在他的头发上,拿画笔的手指伸入发根。他紧绷的神经,在她轻柔的按压下像冰雪一样融化。
“你用的什么洗头膏?一股香味。”他还嫌弃上了。
“嗯,女士专用。”
“……下次买个男士的放在这里。”
“不买,下回不给你洗了。”
“那不行。我的伤还没好,你得照顾我。”
她没回答,拿了干毛巾胡乱地擦着他的头发。幽幽的蓝眼睛一眼不眨地看她。
“你坐起来自己擦。”被他看得不舒服,她干脆用毛巾将他脸挡住。
“去换条裤子。”不小心瞥到她裸露在外的腿,白得晃目,他立刻移开视线。
“嗯。”裤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湿了。
“头发干了再睡觉。”
“我十一点准时入睡。”
“……”他真是叛逆期来晚了。
“你干什么?”
周六,徐穆给他准备好午餐正要出门,他已经杵在门口了。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的伤不是还没好?”
“没大问题,都休息一个礼拜了。”
“我是去画画,你去干什么?”
“看你画画。”
“那很无聊。”
他觉得很有趣,“走吧。”他已经率先出门了。
她和罗书诚在维钦托利街碰面。
看到身后的金发男人,罗书诚愣了一下:“这位是?”他自然地用中文。
“一个朋友,今天和我一起去画室。”她硬着头皮解释。
他听不懂,不过无所谓,管他呢。
带着他也有好处,他顺手将她的通行费也给付了。徐穆喜滋滋。他跟着她走进了画室。里面已经围坐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学生,方女士一如既往坐在讲台边。
“你果然见过很多。”他看一眼半躺在画室中央的**模特,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别瞎看。”她照顾了他一个礼拜,已经对他了如指掌。脑海里不可避免地出现那些画面,脸突然就红了。
罗书诚看他们俩一眼,眼神复杂。
“今天带了新朋友来?画什么的?油画?素描?”方女士笑着和她打招呼。
“他……他不画画。”
方女士张张嘴,她显然想问:不画画交钱来这里做什么?
那谁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神经呢?
“好吧,你们找个位置开始吧。”
“走。”她直接拉着他往后面走,扶着他坐上高脚凳,像个老妈子一样叮嘱:“小心伤口,不要动来动去。”
他看着她笑,不说话。
罗书诚越发不对劲起来:“徐穆?”
“嗯?”
“没什么。”
看她画画确实有趣得很。一坐三小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或者不耐烦。
“马上好了。”她怕他等得着急。
“你慢慢来,你在画画。交了钱的,得好好画才行啊。”他闲闲地靠在墙上。
徐穆转头看他一眼,“嗯,画完带你回去,你想吃什么?”
“都出门了……”还要吃难吃的东西吗?
“你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我能。”
罗书诚看两人嘀咕一会,出声提醒:“安静。”
徐穆没再说话。
“你画得最好。”过了一会,他憋不住又说,“比他的好。”
他指旁边的罗书诚。
“你别乱说话了。”罗书诚听得见呢。
“我讲实话。”
“行了知道了。”
“我在夸你。”显然她敷衍的回答不是他想听的。
三人走出画室,天色已经暗了。
“徐穆,我带你去吃饭吧?”罗书诚说。
“不了,我们回去吃。”
“你说什么?”他凑过去问她。
“我们回去做晚餐。”她又用法语解释。
“不要。”他立刻拒绝。
“这位先生一起吧。”罗书诚也换了法语。
“好。”他乐呵呵。
徐穆无话可说。
三人各坐一方。罗书诚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巴黎绅士,他做得无微不至,帮她拉餐椅,递菜单,关注她的酒杯,当然,她只喝果汁。谈话也很有分寸感,并且为了照顾餐桌上的另一位男士,他尽量说着简单的法语。
“来一点红酒吗?”罗书诚问他。
“不,他不喝。”他还没开口,徐穆已经帮他拒绝了。
“哦,她说了算。”狐狸眯起眼睛。
罗书诚看一眼他,又将视线落到徐穆身上,其实他很好奇,骄傲让他无法开口。
“那看来我们都需要喝果汁了。”他依旧保持着绅士的微笑。
“她喜欢喝。”狐狸继续笑,莫名其妙的回答。
徐穆奇怪,她什么时候喜欢喝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了?但为了不浪费,她还是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完了。
“再来一杯吗?”罗书诚问。
“不用,她够了。”他抢先开口。
话都给他说了,徐穆再没什么好说的。
到了外面,比特纳先生就像神兽出笼,再说他在小房子里憋了那么几天,轻易是不会回去的。所以当罗书诚提出去巴士底广场转转,他欣然同意。
徐穆的意见不重要。
三人走在狭窄的街道里,两旁霓虹灯闪烁。音乐声像游丝一样从夜色中袅袅飘来,不时有巴黎人聊着热闹的天从他们旁边走过。罗书诚没有开口,三人就显得安静极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交替落在地上,是夜间的协奏曲。
“走了很远了。”她打破曲调,“你冷不冷?”他今天出门着急没有带上围巾。
“不冷。”他摇头。
“应该回去了。”她怕他的身体撑不住,夜里温度降得厉害。
“再往前走走。”他坚持。
“是啊,徐穆你好像难得出来,却总想着回去。”走在前面的罗书诚转头看他们,嘴角勾起,眼里却不见笑意。
“你把围巾带上。”她把自己的蓝色围巾解下,垫脚往他脖子里套。
罗书诚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要。”带着她体温的围巾将将碰到他的侧脸,他立刻往后躲开。
“那回去。”
他不讲话,无声抵抗。蓝色的围巾在她手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热意散尽。
“去里面坐坐吧。”罗书诚打破僵局,指了指背后的建筑物,像商店。
“戴回去。”他迈步跟上。
像走在森林的迷雾中,耳边是热闹的法国民歌以及震耳欲聋的呼喊。
“这里是大众奏乐舞厅。”他在徐穆耳边大声说了一句。
原来是舞厅。长长的吧台前已经坐满了人,徐穆不欲往人群挤,三人站在狭窄的过道里。
“你要小心些。”
“我已经好了。”她将他当作瓷娃娃,稍微碰一碰就会碎。
穿着半透丝制衬衫的法国女人在舞台上高声唱歌,观众们随着歌声左右晃动身体。
这样的嘈杂让徐穆多待一秒就想逃离。他们俩却饶有趣味的样子。
“这里是法国中下阶层最喜欢来的地,他们的夜生活多半在此度过。”罗书诚解释,“我们今天倒是可以体验一番。”
这种体验并不好受。
“二战前,这里热闹非凡,只是现在巴黎人似乎还没从战争阴影中走出来。”
听完,徐穆的眼神不自觉落到他脸上。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低头朝她笑笑。他总是这样笑的,弯弯眼睛,徐穆从来无法判断他是真笑假笑。
女人唱完歌下台,观众骚动起来,伴随着无线电广播的音乐声,他们的尖叫和口哨声此起彼伏。接着是一声震破耳膜的呼喊,一个身形矮小的健硕男人挟着一名红裙女郎从舞台另一侧上台。女郎的裙子堪堪到大腿根,她的右腿和男人的左腿紧紧靠在一起,像连体婴儿随着音乐富有节奏感地跳动。
他突然低头看她一眼,炫目的灯光落在他身后,徐穆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女人白花花的腿缠上男人的腰,徐穆能看见她被黑色内裤包裹着的浑圆臀部正被男人托举。男人的腿部肌肉鼓起,他将女人举起又放下,连续多次,两条白腿在空中飞舞。女人用一条腿勾住男人的腰快速旋转起来,男人的腰间好像长出一个白色的圈。
音乐停止,女人重重落到地板上,她很快就站起来搂紧男人的脖子,两人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谢幕离开。
在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喊声中,徐穆一脸懵,这是在干什么?她完全没看懂,只记得那双好看的、有力的腿了,料想旁边的人也是如此。
“男人演的是强盗,女人是他的情妇。”他解释。
“你怎么看出来的?”她好奇。
他笑而不语。
“这种舞叫apache,是男女分别化妆成强盗及情妇的杂技舞蹈,在这种舞厅里很盛行。”罗书诚继续解释。
“这样……”徐穆更好奇了,但她不想问,问他也问不出什么。
陆续有人离开,侍应生安排他们进入卡座。
“喝点红酒吧。”
“不了,坐一会,看完下一个节目就离开。”他拒绝。
对徐穆来说这仿佛是天籁之音,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下一个节目是乐队表演,爵士乐。
观众又热闹起来,开始在舞台下和着音乐跳爵士舞。
穿着半透丝绸衣的女人游走在吧台边,如果有人没有舞伴,她们就会伸手邀请。
“德国人来的时候,巴黎继续奏响爵士乐,伟大的文化抵抗。”罗书诚说。
“呵。”一声冷笑。
徐穆沉默不语。
“先生不喜欢爵士?现在巴黎处处都是爵士之风。”
“无所谓喜欢或不喜欢。”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菲利克斯。”
罗书诚继续看他,等他下文。
“比特纳。”他抬眸看向他。
两人对视两秒,罗书诚笑意不变:“比特纳先生。”
“叫我菲利克斯。”
“你是巴黎人?”
“不是。”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徐穆打断两人的对话。
“不是还没表演完。”罗书诚指向舞台。
此时一个丝绸衣女人走到菲利克斯旁边,笑着朝他伸出手。
菲利克斯抬头看女人,也笑。
原来他对谁都是这么笑的,徐穆想。
“我要走了。”她站起身。因为她坐在里面,需要其中一位男士先出去她才能出去。她选择走罗书诚那边。
“好吧。”罗书诚也起身。
“我不会。”隔着一张小四方桌,她听到了对面的回答。
他不会嘛,又不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