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纳先生走到房间门口,两双眼睛齐齐望向他。黑眼睛是藏不住的惊慌,另一双么,一如既往,他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发生了什么?”
“比特纳先生……”她想她很快要被辞退了,她已经在考虑接下来是去咖啡店端咖啡还是去餐厅削土豆。
“没事。”他打断她。
“没事你现在睡觉吗?”
“怎么?我连睡觉都有时间规定吗?”
“你随意。”说完,他要转身下楼。
“先生,”徐穆两步赶上去:“他受伤了。”
“什么?”
“他被人袭击却拒绝去医院。”如果她不说,他一定会在这里等死,然而她没有任何办法。
“怎么会?”比特纳先生立刻上前要掀开被子。
他赶忙按住。她可真是多嘴,菲利克斯想,和狡猾又奸诈的中国佬一点也不搭边。怎么会这么笨?她不是很想要这份工作吗?
这下好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可能走出这间房子了。
“我……”她想说谎然但当事人在旁边。
“只是意外。”
比特纳先生的眉头像暴风雨来临前在头顶积聚的乌云:“你又出去了。”
他没有再问,转身出门。
一个小时后,家庭医生□□。
客厅里弥漫起熟悉的烟味。
“海泽尔,他是怎么受伤的?”
该来的总会来。
“流浪汉抢了我的包,他去追。当时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受伤了。”
“你是说一个流浪汉袭击了他?”他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惊讶开口。
“是的。”
“真是厉害的流浪汉。”
应该是这个反应吗?徐穆疑惑。
“接下来医生每天都会来,不要出门。”
该来的没有来,徐穆心里没底:“好的,接下来我好好照顾他。”
“当然。”他起身朝她礼貌微笑,拿起外套出门了。
看来她真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无人在意他是因为她而受伤,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人在意他受伤了。好吧,在徐穆心里将会影响她未来工作生活的大事就这么被轻轻揭过了,她那一系列惊慌失措的心理显得很多余。
“你干什么?”看着一把年纪了,却不让人省心。
“洗澡。”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不可以。”她赶忙上去扶。
这句话听得他耳朵起茧子,他已经可以自动忽略。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出来。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用毛巾给你擦一下。”
他瞥她,万分嫌弃:“那会更不舒服。”
“总之不可以。”
她把他按回床上,他竟然毫无防备:“你……”
他抬头恼火地瞪她,蓝眼睛让她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种狗狗眼,也是浅蓝色。
她不甘示弱回瞪,脑海里却出现一只傻乎乎的狗在蹦来蹦去。
她笑出了声。
“海泽尔。”他严厉出声。
谁也没妥协。
徐穆会妥协的,因为他用绝食晚餐来要挟,叛逆期的幼稚鬼。
“你可以只洗下半身吗?”
藏在凌乱发丝下的耳朵红了红:“你可以闭嘴吗?”
“我来帮你。”她伸手帮他解裤子。
“海泽尔!”他吓得连连倒退,背靠上墙,退无可退。
“你不知道你的伤口在腰部吗?弯腰会裂开。”
“那也不用你。”
“那你怎么脱?”
“……”
“在巴黎,这些都很正常,再说,我又不是没见过。”浴室里灼热的水汽熏红了她的两颊。
“你见过?”
“当然,我们有人体结构课。”她的声音很低。
他沉默了。
“我不会偷看的。”她这么说着,试探着走上前给他解腰带。
他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腰间的动作,有点痒。他低头,面前是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颊边散落的短发被她夹在耳后,她的耳朵和他的一样红。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裤子落地的一瞬间,他想他应该死了算了。
只要走出一步,接下来第二步、第三步就会顺理成章。
徐穆帮他洗完澡,给他换上了舒适的睡衣。
一场隔着水雾的梦,朦胧的水汽模糊了边界,交织了触觉和听觉。潮湿,苍白,汗水浸透里衣,连呼吸也不自觉放轻。
两个人像在浴室里蒸煮过的红虾,同手同脚走回房间。
直到吃完晚餐,两人也没有开口讲话。
徐穆将他常看的书搬到房间里,给他倒好温水,一切安排妥当,她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了。
暗夜里只有霓虹灯在闪烁,看不清窗外的风景。
不过她记忆力很好,就像照相一样,将见过的画面刻在脑海里。浴室里的一幕幕突然在脑海里涌现,提笔的手顿住,好久没有动作。
“海泽尔。”他突然喊。
“嗯?”她回头,红色晕染了她的画纸以及双颊。
“不许乱想。”
“我没有。”反驳是心虚的。
“是你让我受伤,你做的一切都很正常,你在照顾病人。”不知道他是在开导她还是开导自己。
“那当然。”她转过身继续未完成的画。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从书本落到她的画上,他才发现,原来他这扇小窗外也有不错的秋景,她用画笔带他领略。
时间在两人之间流淌过,她安静地画,他悄无声息地看。一眨眼,指针指向11点。
“海泽尔,”他又喊:“扶我去洗漱。”多么正常,她本就应该照顾他,为了她那个不值钱的破包袋。
他今天守时得让人意外。
他是徐穆见过的第一个坐着上厕所的男人,不知道他是本来就习惯坐着还是因为她在场的原因。
哦,她也没这么面对面见过别人上厕所了,无论男女。
她垂着脑袋站在他面前等着……
今天一天都是那么荒诞、怪异。他后悔了,他当时就应该狠狠还手,该死的流浪汉,杀人也不会。
他将手伸到腿间,徐穆闭上眼睛。她也后悔了,她为什么要看他上厕所?
“好了。”
徐穆继续闭眼提裤子。
“你不是见过很多?”他红着脸调侃。
“该睡觉了。”
“哼。”
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负责的女佣了,即便她上课快迟到,她还是决定上楼看一眼。他睡得无声无息的。徐穆走近看了一眼盖在他肚子上轻微起伏的被子,这才安心去上课。
“徐穆。”身后有人用中文喊。
“罗学长。”罗书诚,比她早两年来巴黎。
“昨天写生没见到你。”
“我有点事,下午没去了。”
“你从不这样,急事?”
“嗯,是的。”
“我们准备去画室,你去不去?”
徐穆一个人是去不起画室的,如果有人带她,可以一起分担费用:“我今天没空。”
“你……”他停了停:“来了这里,应该以学业为重。”
“我知道。”徐穆不欲多讲。
“这周六方女士会到画室,你去吗?”
“去。”
饭桌上,菲利克斯盯着她新修剪的刘海足足有十秒钟,他用牙齿咬住下唇才没有笑出声。
“你想笑就笑。”她知道她的头发很滑稽,不小心剪多了。
“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
他再也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想让我的伤口笑裂。”
刘海也盖不住的眉毛拧起来:“那你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对不起。”他知道自己很不礼貌,“很可爱。”他看着她变大了的黑眼珠补充道。
“哼!”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了,除了嘲笑她的法语,现在还要嘲笑她的头发。
“先生。”餐后,徐穆磨蹭到沙发边。
“直接说事。不要叫我先生。”
“周六我要请假。”
“嗯?干什么去?”
“去画室。”
“你有钱?”
“……和其他同学一起去。”她现在有点像周末要出去玩的小孩在和父母解释,请求他们的同意。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可以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吗?”
他笑着抬头看向她:“当然可以。”
他这么笑的时候,徐穆心里没底:“算了,我不去了。”
“去。干什么不去,难道你的生活都要围着我打转吗?”
徐穆惊讶:“先生?这是我的工作。”
他挑眉不语,视线落回手中的书上。
“你的工作有价值吗?”过了一会,他又开口。
“不知道,但我可以获得酬劳。”徐穆翻着手中的法语报纸,她发现书架下面有很多旧报纸,适合她学法语。
“呵。周六你去画室,我会像冬眠的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一动也不动。”
徐穆抿嘴笑:“你受伤了本就应该一动也不动。”
“我死了就躺棺材里永远都不动了多好。”
笑意收回:“不好。”
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海泽尔。”
“又怎么了?”她正徜徉在法语的苦海里。
“……”她为什么要用“又”?
“先生?”喊她又不讲话。
“给我剪头发。”
他的头发像金色的狗毛,好看。
“我不。”
“我命令你。”
“你刚刚还嘲笑我剪得滑稽。”
“我不是嘲笑你剪得滑稽,我笑的是被狗啃过的头发出现在你这张脸上很滑稽。”
徐穆反应好一会:“我不给你剪。”她气鼓鼓。
“头发遮眼睛。”
“……”
“那我打电话给比特纳先生,我要换一个女佣。”
“你想怎么剪?”徐穆拿着剪刀比来比去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前面的头发剪短,其它随你发挥。”
“先生不怕我蓄意报复?”
“报复什么?我又没得罪你。”
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蓝眼睛带着笑意望着她。他的笑颜太过绚丽,她选择将视线落在他的头发上。干燥又柔软的金发,在掌心里像陈年的画纸,只要她稍微用力就会碎裂。
“你得罪我了。”她轻声说。
“哦,那你得好好剪,不然……”他没说下去。
白瓷一样的手指距离他的眼睛不足三英寸,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光线在指缝间流动,眼神开始虚焦,面前的一切都是柔和的白色。
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擦过他的头发,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一双白皙剔透的艺术家的手,天生就该拿画笔,他这么想着。
“不然什么?换一个女佣吗?”
他笑,不回答。
黑眸下垂,和他的笑眼不期而遇。一个仰面,一个低头,一秒、两秒、三秒、双双移开视线。
他的眼睛是被雪洗过的蓝天,清澈且坦荡。她在这双清晰如镜的眼睛里,看见了兵荒马乱的自己。
“咔嚓”一下。
“先生……”她小心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