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方桉也觉得自己那天的表现太过了。
无疑是为抹黑自己的人又提供了“事实论据”。
这在旁人眼里是哗众取宠,一种很可笑的行为。
在方桉自己眼里也是。
他像一部闹剧的主演,全剧的中心人物。
他讨厌这样,也讨厌这样的自己。他不希望“软弱”“无能”甚至“病态”“疯癫”用于形容自己。
强迫症让他很难静下心思考一件事情,他的习惯只有反反复复的重复一个动作,一个想法,哪怕这是一个已经既定的结果和事实,这样才会让他稍稍好受一些。可这样会无形中浪费很多时间。
方桉想清楚校庆表演的事,就用了整整四天,最后终于妥协。
9月1号,高一新生终于军训完开始正式上课,学校也在这天开了校庆演出人员大会。
因为人太多,会议室塞不下,大会地点选在了学校多功能厅。
每个专业要拿出两个节目,但他们每个专业平均都有14个班,三个年级选出了40多个人。除此以外,学校的合唱团、管弦乐团、交响乐团、民乐团都要参加表演。
这个阵容还是挺豪华的。
不过让方桉比较意外的是,他在多功能厅居然能和合唱团带团老师搭上话。
准确来说,是带团老师主动找到了他。
“方桉同学,”老师见到他就热情招手把他叫过来,“好久没看到你了。”
几句寒暄之后,终于进入正题:“我们合唱团缺人,你真的不打算参加试试?”
方桉苦笑。
带团老师是他高一时的声乐老师,当时也碰上合唱团招高一新生,老师就在自己教的每个班级给每个人挨个试唱。当时试唱到方桉的时候,他直接被方桉的声乐天赋震惊了。
“你完全想象不到他的声音有多清脆干净,而且唱歌会自带头腔共鸣,不管真声假声都唱的好就算了还能随时切换。我都怀疑这小子偷偷学过声乐!”
老师当时是这样说的,不管说什么都要把方桉弄进合唱团。
但架不住方桉拒绝的态度很干脆,也很绝对。所以现在方桉看到这个老师,还是会有点尴尬。
他的说辞没变:“谢谢老师,但我目前不考虑加入合唱团,希望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选择。”
带团老师无奈笑骂:“不识好歹!”
方桉在前一天就想好了自己要演出的曲目,是帕格尼尼的《第24首随想曲》。
这首曲子以炫技著称,包含左手拨弦、十度音程等高难度技巧,没点实力的一般不敢挑战,怕拉着拉着翻车了。
姜一晏看到他选这个还小小的惊讶了一下:“你真选这个啊?”
方桉只是点头,没说什么。
小提琴专业里14个人选出了两个节目,一个是方桉的独奏《第24首随想曲》,另一个是小提琴协奏曲《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贝多芬唯一的小提琴协奏曲,被誉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
他们学校还有其他器乐和声乐要参加表演,但方桉没仔细听。
校庆表演当天,是一个晴天。
傍晚时才召集了学生到白港大学大操场集合,天幕将黑不黑,有漂亮又通透的橙色,在云的拉扯下,变得又扁又长,不规则的挂满整个天空。
他们的舞台直接露天搭在了操场上,规模非常大,比很多音乐节还大,加上灯光和音响设备,据说差点花光主办几年来所有积蓄。他们学校人多,400米跑道的操场加六个篮球场堪堪站下。
方桉是演员,要提前到舞台侧面候场,结果他刚站稳就看到了猫着腰偷偷溜过来的姜一晏。
这人看到他简直眼前一亮:“宝贝儿,你今天也太漂亮了!”
方桉习惯了他的亲昵称呼,也不觉得肉麻,只是微笑了一下:“你也很漂亮。”
姜一晏今天趁老师管的不紧,偷偷化了妆,眼影用的还是那种带亮片的爆闪眼影,假睫毛非常上镜,还在扑闪扑闪的,是那种远远一眼看过去都能引人注意的妆容。
不同于姜一晏,方桉的妆容是专门的化妆师帮忙化的,更加自然大气。哪怕是舞台妆也没有过多的修饰,仅仅是用大地色的眼影加深眼尾、画了下至和卧蚕,修容把他的五官修得很立体深邃。
两个人正聊着天,突然有个同学走过来,不小心撞到了姜一晏。
那人不像演员,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皱着眉,说话趾高气昂:“娘炮吧。”
姜一晏当即冷笑一声,双手抱胸走上前,他比那人高半截,走过去非常有压迫感:“谢谢夸奖,不过我对自己的定位挺清晰的,还用不着你来评价。你对''娘''这个词这么敏感,是不是有什么童年阴影啊。”
那人恼羞成怒:“我看你就是去站街当鸭子的!”
“我看你像村口的鹅,”姜一晏翻了个白眼,自信开麦,“先去去自己身上的膻味吧,免得无法融入21世纪先进社会。真是活干久了看谁都是同事,没长眼就算了还没长吊的东西。”
那人骂不过姜一晏,指着他特意修得又高又挺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最后说了声“傻逼”就快步离开战场。
“他刚才一直指着我鼻子,肯定是觉得我鼻子很挺。”姜一晏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显然没把刚刚那人放心上,“怎么样怎么样,这是我新学的修鼻子的方法呢,是不是很好看?”
方桉唇角上扬,对自己的好朋友纵容又无奈的点头。
他突然觉得,虽然自己的朋友很少很少,少到如果给他们准备礼物都只用花一点点的钱,但他有真正合拍的朋友,避免了不必要又让他难受的社交,也不容易让他误入歧途。
朋友这种东西,质量永远比数量重要。
他们两个边聊天边候场,那八卦程度堪比村口大声嚷嚷的大娘,攻击范围之广。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姜一晏在说,方桉静静听着。
“好了好了,下一个节目就是你了,”姜一晏可算停了嘴,他把所有节目单几乎背了下来,“加油哦我桉宝。”
方桉还是没说话。
他从小就被所谓历练,从幼儿园开始就被父母安排上各种各样的台,甚至还上过白港当地的少儿春晚。就这么成长到十六岁,他已经不会再惧怕舞台和当众表演。
这次也一样。
方桉走上台,没多余的动作。曲子一开头是A小调主和弦分解,接着就是半音下行,要知道如果第二小节装饰音前的3指定位不准,就会导致后面八度连续走音。
帕格尼尼这首歌就像走钢丝,装饰音再花哨,八度音准偏了就全盘皆输。
每小节首拍休止形成停顿到爆发的动力,贯穿全曲。
A小调的歌曲快速激烈的前进,仿佛把人拉回到高尔基《海燕》中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面。此时此刻,方桉不再身处舞台,而是位于北大西洋的海面,山呼海啸撕裂了暗紫色的时空,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台风颠倒昼夜。他手中的小提琴是一切的导火索,猛烈程度比毁灭一切的战争更甚。
他是一只海燕,双翅托举着一片雷雨轰鸣,肩膀支撑了天幕与海平面的交点,黯淡下去的背景仅仅是为了衬托他的光明。
多到炸的装饰音修饰全曲,变奏三的高难度八度双音与变奏五的八度大跳将曲子推向**。灵魂升华一般的直冲天灵盖,革新性的左手拨奏让方桉的手快到几乎只剩残影。
方桉没有把小提琴只当成乐器。
在他手里,那既是他的利剑,也是他的盔甲。
提防所有人,让他们避之不及。
台下的姜一晏“嚯”的调侃一声,正巧碰上了自己的文化课同学。
同学显然陶醉在曲子里,姜一晏笑了声:“看,那是我朋友。”
“听着好厉害,”同学说,“这首歌是不是很难啊。”
“是啊,反正我不会。”姜一晏装逼之心涌起,下巴往方桉那边一抬,“刚刚主题部分他用了海菲茨式高把位简化,这种指法一般人用不来的,把位频繁切换,需要演奏着高度控制。”
同学成功被他的话震惊:“我靠,这么牛?”
“嗯哼,他是我们专业第一,奖学金库库拿,当然人家不缺那点钱就是了。”
歌曲到达尾声部分,快速的琶音、Trill也就是颤音和强力和弦叠加,方桉站在台上,仿佛不是来表演,而是来炫技。
“妈呀妈呀这个琶音,”姜一晏直接用手捂住嘴,“哦我的天,我天灵盖要起飞了。”
他指着方桉:“他这纯纯是在炫技,别看了,看了你也学不会。”
炫技的人终于落下最后一个音,在余音还未结束、飘荡在空中的最后一刻,朝台下鞠躬。
“让我们以热烈掌声,感谢高二405班方桉同学的精彩表演——”
掌声也许是最简单的声音,两只手掌朝着对方一拍,不管多用力或者多轻柔,总会发出一点点声音,微弱却有力量。
人海里的掌声可以轻而易举的被放大,甚至震颤人心。若是再凑巧一点,雷动的掌声会悄无声息的和心跳同频,这也许是诺大场地各个躯壳离得最近的时候,缘由不仅仅是音乐。
掌声停下的时间很巧。
正好是秦屿按下钢琴第一个键的前一秒。
方桉原本没听报幕,也没打算听后面的演出,此时正在后台换衣服——这演出服尺寸太大了,他觉得自己像个空心的油条。
但声音还是传到他耳朵里。
第一个小节结束,方桉就知道了,这是《Snowdream》。
他没看到表演者是谁,也没往别处想,把衣服换完,准备背着小提琴离开时,脚步突然顿住。
他听到这首曲子,脑袋里居然浮现画面。
他漫步在中国最北端,那是一片死寂的森林,生机不复存在,厚厚的雪盖过整条小腿,唯一的颜色大概就是枯枝的褐。
snowdream,雪之梦。
这一切好像的的确确是梦里的情景。
可在懵懂无知的梦醒来前的最后一秒,方桉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一切都美得如梦似幻,可就是缺了些什么。
他站在后台与舞台的交界,光与暗最残忍的分割线,舞台上变来变去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疼,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钢琴的声音很清脆,每按下一个键都是一片新的雪花落地,越堆越高。松松软软的雪埋藏危险,落入空洞,就再也没有机会生还。
方桉终于知道这首歌里缺什么了。
是感情。
毋庸置疑,这首歌的演奏者的乐商很高,他知道音乐的最高境界就是要让人听出画面,他也确实做到了。但这种画面是机械冰冷的,是不富真情实感的,方桉听不出任何情感,喜爱也好,厌恶与控诉也罢,什么都没有。
过分的平静,显得他像个机器,一丝不苟,却只会遵循程序。
这简直不像是人类的演奏家,太过冰冷,听上去就像是对着钢琴也无法展露自己的真正想法和心声,没有鲜活,让人怀疑弹琴的人是否真的活着。
或者说,真实的活着。
尽管心里有感慨,但性格驱使,他没有选择管太多。他能接受一个人走,但想着姜一晏是特地过来陪自己的,把人晾一边不太好,于是探头探脑的找姜一晏人在哪。
没找到姜一晏,倒是先瞟到了舞台上“没有鲜活”的人。
依旧是背影,方桉依旧看不太清。
舞台聚光灯很残酷,把人照射成亮暗两面,阴阳、正邪,是这种灯光的真实写照。割裂的分界线是舞台的代表,一半是埋藏已久的梦想,一半是星空下的向往。
紫色的灯光下,演奏者的身影模糊又黯淡,却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氛围。
借着灯光,方桉得以看清那个侧脸。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熟悉。
太熟悉了。
是那种,毕业了无意间看到学过的知识点,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回想起来,却无法更清晰的感觉。
灯光下,他耳朵上的小钉子默契的反着光,仿佛一种得意的宣告。
方桉终于认出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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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雪域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