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夜幕下,冷宫一如既往的空旷压抑。
这几日,除了送饭的小太监,容贵妃连那日的看守太监也没再见过。
她就独自呆在这间空荡荡的宫室中,麻木地看日升日落,数着日子。
明日就是万寿节,皇后娘娘的好戏又要开场了。
上一场废了她这个容贵妃,这一场不知又要用她的死来唱一场什么大戏。
冰冷的地上,容贵妃蜷缩起身子发抖起来。
一半是冷,一半是恐惧。
“我不想死,父亲,我不想死,这您当初说的不一样,宫里的荣华富贵后面,只有吃人的豺狼虎豹,可我变不成狼与虎,也当不好猎狗,怎么办,可我还是想活。”
喃喃自语间,容贵妃感到有风吹了进来。
抬头望去,原本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此时大开着。
“是谁?”
容贵妃苍白的面容半分血色也无了。
寂静无人的宫室无人出现。
突然,一个慵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听见了你的愿望,所以,我来了。”
在冷风中瑟缩的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容贵妃闻到一股清新的气息,恍惚间回想起幼年时父亲带着她骑马穿过山林,林中有清风略过青松碧叶,又拂过她的脸。
恐惧莫名消解在这份温暖中。
容贵妃看到扶住她肩膀的手腕散落下一片赤红衣袖,其上华光流动,显得她如今落魄灰败的衣衫更为不堪。
“阁下可是神仙中人?”
压下不安和冒犯的念头,容贵妃思量了片刻才问出口来。
“不是哦,贵妃娘娘不必如此谨慎,吾就是你想的那妖精鬼魅之流。”
感受到怀中瘦削的身躯猛的一抖,狐焱笑起来。
“不与恩人玩笑了。”
狐焱正经起来,一点。
她的一手扶住这凡人女子,一手顺着肩膀按过,最后扣住女子手腕,半丝妖力探入,一边缓和身体的外伤伤痛,一边探查女子体内的暗伤毒素。
虽然靠近时就有所察觉,狐焱的眉头还是皱起。
“恩人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过得并不好呢。”
耳边慵懒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抚,容贵妃的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同时,她心中的疑惑也更多了。
“嗯,这位、仙子?不知可否这么称呼阁下,为何说我是您的、恩人,我闺阁时足不出户,出门亦有家人或仆妇陪同,未曾记得救过谁,更不要说仙子这般人物了。”
容贵妃感到身体久违的暖和轻松起来,知道确是遇到了神通广大之人……
应当算得是人吧?
想到这里,容贵妃的身子又有些绷紧了。
“至于入宫后,呵。”
容贵妃苦笑一声。
“我自己尚且举步维艰,自己都救不出这龙潭虎穴,哪里能救别人。”
狐焱看着自己和这凡人女子身上,寻常人不能察觉的因果牵连,目露回忆。
“恩人不必怀疑,你于我确实有恩,但并非此世。
那时距今快有七百年了,彼时我还只是初生灵智的一只野狐。”
言语中,尽是沧海桑田的感慨。
“有一采药女救了重伤之下的野狐,还一同生活了半月,那是我与人族的第一份情谊。”
见容贵妃还是犹疑不安,狐焱将她安放在她之前倚坐的地方,起身走到女子身前。
赤红衣袍,黑发如瀑,一双在黑暗中闪动幽光的丹凤眼眸,似妖似仙。
“吾自崇山来,几百年来庇护周边山民,有人尊我为狐仙,实则不过一狐妖。三日前心中有感,寻前缘来京,为了结此份因果,满足恩人所许心愿,为恩人报此间仇怨。”
狐妖勾起唇角,配合那双妖异的眼睛,格外惑人。
容贵妃脑中浮现三日前的景象,那时的恨意与无力感又回到了心中。
她咬牙,鼓起勇气看向对面站着的狐焱,盯着那妖异的眼睛。
“就当你所说为真,你要如何实现我的心愿?”
容贵妃攥紧衣袖,眼中漫延起红色血丝。
“狐仙娘娘可为我杀了皇帝、丞相,还是皇后、太子?”
看着对面凡人女子满身怨愤,一脸杀气腾腾,狐焱只是摇了摇头。
“吾无法以妖力擅动人族王朝之事,更难以随意杀人,杀奉武帝倒是简单,可人族各方门派、散修到时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了。”
容贵妃痛苦的闭上眼睛,垂下头,泪水无声滴落。
“那,你能如何?”
声音轻飘飘的,散在空寂的宫室中。
是痛苦、无力,也是绝望、祈求。
这个自称狐妖的女子成了容贵妃此时此刻最后一根稻草,不求救命,只盼可以复仇。
“你那日所愿,吾可以帮你,至于方式,得按我的来。”
狐焱走近,弯身俯视着容贵妃。
“你将身份借给我,我替你做那些你做不到的。”
容贵妃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抬头再次看向狐妖。
“而你可以抛弃过往,离开宫中,或是、”
“我不离开!”
没等狐焱说完,容贵妃急促的打断了她。
“我要看着他们,看他们跌下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要他们体会这种受人摆布、生死不由己的痛苦!”
狐焱没有意外,只是抬手为容贵妃拭去泪水,声音平和。
“借给妖族身份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世上不能有两个容贵妃,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看容贵妃还要询问,狐妖的手指轻点在她唇上。
“那就依你所愿,你来做狐狸可好,而我替你当人,为妃,做那个祸国媚上的妖妃,如何?”
凡人女子愣愣的听着这不可思议的话语。
“此约,天地为鉴。”
狐焱直起身来,偏头看向窗外夜空。
不知何时,明月当空,清辉皎皎。
回过头来,狐焱对着刚回过神的女子,肃穆开口。
“吾名狐焱,与汝立约。”
容贵妃心中有所感,用力端正坐姿,口中同样郑重,又带着几分决绝。
“我,令狐婉仪,与狐焱,立约。”
月光下,红衣艳艳的狐焱莞尔笑道。
“婉仪是个好名字,我不取,只借容贵妃之名即可。”
对面,令狐婉仪已经没有办法回答这句话了。
此刻,地上唯有一只青色小狐狸懵懂的望望四周,又看向莫名有亲切感的红衣女子,低声呜鸣一声,欢快地跳到那女子怀中。
狐焱抱着瘦小的青狐,手中抚过它柔软的绒毛,心中怜惜。
还只是个小狐狸呢。
月落日升。
今日,是万寿节。
大梁立国以来,以当朝皇帝寿辰为节日,取万寿无疆之意,今上临朝后,万寿节便定于每年的十月十二日。
“皇儿,今日可准备好了?”
皇后坐于铜镜前,身旁大宫女春枝手举托盘,奉上三支各个金煌璀璨、精巧夺目的凤钗。
金丝玉坠的帘幕外,太子正叩头请安。
“国师昨日歇在儿臣在宫外的别院中,今早已派徐行带着太子府的马车去接了。”
皇后拿起中间那支凤钗,其上凤凰展翅欲鸣,凤尾有雀鸟追随,喙前衔珠,坠着的正是一颗浑圆无瑕的东珠。
“这支吧。”
大宫女秋桐恭敬接过凤钗,簪入皇后一丝不苟的发髻。
“皇儿辛苦,等国师为宫中祛除了邪祟,你也能安定下来,到时早早让你父皇与我抱上皇孙才是。”
“母后说的是,没了冯妙莺在父皇耳边吹枕边风,老七那个靠岳家支持的东西拿什么和我斗。”
太子笑道,皇后却不悦的喝来。
“胡言什么,宫中议论你父皇,哪里该是你一个太子说的。”
太子连忙收敛笑意,正襟跪坐。
“母后教训的是。”
“时辰不早了,去给你父皇请安吧,别让其他的抢了先。”
直到太子退出寝宫,皇后也未曾多看太子一眼。
身边的几个宫女大气也不敢喘,手脚麻利的做自己份内的活儿。
每次见过太子后,皇后娘娘总是阴晴不定,身边有宫人出错便殃及池鱼。
陪嫁的秦嬷嬷此时送过太子回来,见一室紧绷,吩咐她们都下去。
秦嬷嬷走到皇后身边,从桌上玉盒中取出螺子黛为她描眉。
“娘娘何必动气,太子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如今也大了,这般下去与娘娘再生分了。”
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华美装扮下是再好的妆容也挡不住的苍老。
“嬷嬷,若是瑾儿还在,想我也不必如此费心周旋。”
想到昔日聪慧异常的大皇子,秦嬷嬷也叹了一口气,转移了话题。
“韶贵妃那边应也得了消息,必有法子要应对国师。”
皇后随手拂过凤钗上微微颤动的东珠,满不在意。
“只要国师出现在宫宴上,妖邪什么的自然有法子处置,再不济还有冷宫里那个呢。”
秦嬷嬷点头。
“娘娘,宫中狐媚子是多了些,互相攀咬争斗中显了原形也是正常,可要派人去冷宫那边看看。”
“嗯,让上次那个去盯着,别出了差错。”
秦嬷嬷转身,正要退去。
皇后的话在身后响起。
“令狐家有功,上次父亲说起户部现在似乎有缺。”
秦嬷嬷恭声回应。
“惜萝会教容贵妃知道娘娘的恩典的。”
“陛下驾到——”
太监独特的尖细嗓音在启天殿外响起。
殿内一众官员及家眷纷纷起身叩拜行礼。
“陛下万岁、太子殿下千秋。”
太子跟随在奉武帝身后,一同步入宫宴,余光瞟到斜前方,精心装扮过的韶贵妃和在她一旁的七皇子也在向这边叩拜,一阵得意后对父皇座下的那张龙椅更加垂涎。
老皇帝落座殿上,其他人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皇后居于奉武帝右侧,与皇帝席位平起平坐。
大殿金阶下,太子在左侧首位,其余皇子按年岁依次往后;年岁小的则跟着母妃,坐在以韶贵妃为首的右侧妃嫔席中。
其后则是百官席位,左侧皆是文官,武官列座在右。
唯有七皇子,不在原本座次,而是坐于右侧百官上首,居于韶贵妃身旁。
坐在七皇子另一侧的,正是七皇子妃的父亲,年轻时追随奉武帝征战沙场的威武将军,如今的武官之首,敬国公杨无赫。
“父皇,儿臣恭贺父皇寿辰,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敬献青松寿字白玉山摆件一件。”
七皇子抢先起身开口为奉武帝祝寿。
未等老皇帝开口,一旁的皇后无视七皇子在下方祝寿,淡然举杯面向奉武帝,挂上得体的笑容。
“陛下寿辰,臣妾祝陛下统御四海,大梁千秋万代。”
老皇帝也举杯,同皇后对饮。
“皇后统御后宫,一片祥和,也是辛苦了。”
皇后不理会奉武帝口中的深意,只恭敬颔首,依旧面带笑容。
“替陛下管理后宫,这是臣妾的本分。”
老皇帝不再看皇后,下方七皇子还在尴尬的拱手站着。
韶贵妃看着自己的皇儿难堪,在一旁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
“呵呵,皇后娘娘祝寿的时机可真是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