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狐狸回到洞府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狐焱正坐在院中桃花树下看书,一旁的识墨在努力练习术法。
黑兔子耳朵绷直,努力的控制着几个细长的物体起起落落地往院子一角飘去。
浮光抽动下鼻子,睁圆了狐狸眼。
“鸡腿骨头!识墨你居然背着我偷吃!”
大喊大叫的声音,吓得识墨耳朵一抖,鸡骨头噼里叭啦掉了一地。
“喊什么,小狐崽子,喏,你的。”
狐焱淡定地翻过一页书,屋内桌案上剩下的那个油纸包“嗖”的一声飞出,“啪”一下子砸到狐狸脑袋上。
“嗷!”
灰狐狸痛叫一声,却高兴的咧开了嘴。
“谢谢姑奶奶!”
识墨撇撇嘴,不忍直视浮光这没出息的样子。
黑兔子简单收拾了七零八散的鸡骨头,就蹦蹦跳跳凑到狐焱身边,探头瞅着她看的书。
“识墨已经识字了,可看的明白?”
狐焱的目光没有从书页上移开,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一行字。
“……问天地有道否,一饮一啄自有天定?道通命,道非命,吾行红尘、游山野,见生灵之命,未得生灵之道……”
识墨的眼睛随着女子指尖移动,口中念出声来,虽一字一顿,却也没磕绊停住。
念了一小段,黑兔子甩了甩头,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变成了一团浆糊。
正啃着烧鸡的浮光吐出一块骨头,狐狸脸皱成了一团。
“什么道来道去的,谁写的绕口令,叽里呱啦的听不懂。”
“哈哈哈——”
看着这两个小东西都迷迷糊糊,满脸纠结的可爱模样,狐焱很没形象地拍桌大笑起来。
“这是玉灵观问石真人的一篇杂记,写的是人类求道的过程和想法,你们现在不懂也正常。”
两小只毛绒绒都凑了过来,一左一右,认真听姑奶奶讲述。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涉及到“求道”的,一定很重要、很厉害。
毕竟姑奶奶自己也在求道,据说已经有快五百年时间了。
“那这个石头真人求到了嘛。”
浮光问了一句,识墨直接回道。
“是问石真人,而且刚才你没听我念的嘛,他说他未得道。”
浮光撇嘴,小声嘀嘀咕咕。
“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石头成精了呢。”
狐焱合上书册,一手摸过一个小脑袋瓜。
“万千生灵各有其道,各有缘法。写书的人得或不得,其实并不重要。”
山间午后日光灿烂,狐焱的丹凤眼稍稍眯起,瞳孔收缩成一条竖线。
“这么多求道之书,写书的与读书的都是在等那一丝缘法。”
识墨与浮光茫然中带着若有所思。
“至于你们,离缘法一事还远得很,好好练术法、修己身才是正事。”
狐焱拾起桌上的书本起身,抻了个懒腰。
正要催两个小东西抓紧去修炼,却突然心有所感,望向南方。
红衣女子突然衣袂翻飞,墨发飞扬,身后有九条巨大赤色狐尾虚影一闪而过。
在识墨与浮光惊诧的眼神中,这位修行七百载,已有九尾的赤狐所化的女子语含笑意。
“我狐焱的缘法,到了。”
太阳西沉,夜幕渐深。
千里之外的京都宫中,黑夜里一片寂静。
黑暗中,冷宫所在越发的阴气森森。
破旧的宫殿中,一个被散乱的鬓发遮住面孔的女子半躺半倚在地上。
女子华丽的宫装上沾染着尘土,几处破损之处隐隐洇出血迹,胸口处几乎看不见起伏,已经奄奄一息。
此时,本该寂静的宫室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快点儿,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叮嘱了一句,随后推开了女子所在宫室的房门。
“请吧。”
女子艰难地半睁开右眼,模模糊糊看向门外。
一个紫衫罗裙的宫女在门口向那个看守冷宫的大太监福了福身,低低应了一句便提着一盒东西走了进来。
离得近了,虚弱的宫装女子勉强看清了来人容貌,是皇后身边的奉茶宫女惜萝。
“容贵妃安。”
惜萝一如既往的恭敬守礼,即使此地并无旁人,只一个将死的废妃。
女子已经无力说些什么,半晌,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呵”的怪响。
惜萝一直维持着福身行礼的姿势,等到女子发出声音才继续说明自己的来意。
“皇后娘娘怜惜容贵妃,特赐参汤一壶,望贵妃千万活到万寿节。”
惜萝直起身,不等女子有什么反应,就从食盒中取出参汤,强行给女子灌了下去。
“咳咳、咳……”
女子无力地挣扎着,喉咙滚动,被灌得太急之下,不停的咳嗽起来。
灌过参汤,惜萝还细心的帮女子整理好狼狈至极的衣衫鬓发,擦拭干净女子的脸庞。
不知何时已是月上中天,冰凉的月光从房门落入宫室,照在那一张清丽苍白、紧蹙眉头的面旁上。
惜萝难得有些可怜的看着这位妖妃娘娘。
外界流言四起,说得这位狐媚妖妃迷惑君王,纵情享乐,何等高高在上、手段了得;可谁又知道,这只不过又是一位身不由己,被深宫阴谋诡计左右命运的无辜女子。
宫宴一曲凤求凰,惹得君王青眼。
或许从那一刻,有人就已经为她定好了结局。
惜萝转念又想到。
令狐大人攀附皇权早该想到会有今日的结果吧,不过四品,还想掺和这滩浑水。
如今,不仅女儿要送命,令狐府上下将来也难以善终了。
紫衣宫女本已转身欲走,又停了下来,回转过来。
“怕您不懂得皇后娘娘的一番好心,奴婢多嘴,容贵妃如果没死在该死的时候,那有些本不该死的人就得陪着您一同上路了。”
见女子没什么反应。
“娘娘离家久了,还不知令狐夫人去年冬天给娘娘添了一位胞妹,照理说,过了万寿节没多久,令狐府上大概、”
女子睁开眼,抬头看向这个一直恭谨的婢子。
“就该摆周岁宴了。”
惜萝看到了皇后娘娘想看到的景象,恭敬地行礼退出宫殿。
看守的大太监等紫衣宫女走远了几步,随意合上房门离开。
室内又昏暗起来。
一片黑暗中,女子正杏目圆睁,死死盯着原本紫衣宫女站着的位置。
可消瘦的脸庞上,一行清泪无声落下,隐入鬓发。
泛着些许青紫的薄唇无声呢喃着什么。
数千里外的崇山洞府中,狐焱勾起嘴角,眸中却半是怜悯半是讥嘲。
她的耳边似有若无的响起了冷宫中容贵妃未能说出的话语。
“我若真是狐狸,就将这宫中诸位自诩高贵之人,开膛破肚,晒晒蛇蝎心肠,更要剜其心,食其肉,分辨这人与兽究竟有何分别!”
狐焱感受着那一丝极淡的因果联系,叹息中欣喜而郑重。
“吾听到了,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三日后,万寿节前夜。
月和宫中,灯火通明,暖香融融,琴声潺潺如流水。
“莺儿的技艺越发精湛,琴音柔情似水,令朕心醉啊。”
奉武帝倚靠在桌案边,右手端着一只白玉盏,里面的酒液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琥珀色。
这位已然鬓角花白、面生褶皱的皇帝醉熏熏地笑着称赞,对面正抚琴的韶贵妃抬眸对着他柔柔一笑。
韶贵妃一袭湖蓝广袖襦裙,身量纤纤,云鬓高挽,珠翠琳琅,斜插着的一支银丝墨玉孔雀钗最为惹眼,目含秋水,面若桃花,已近不惑之年却仍如二八年华的少女。
“陛下惯是会取笑臣妾,臣妾为陛下抚琴,这琴声中自然就多了份欢喜钦慕之意,纵使是战曲怕也会柔情蜜意了。”
琴音渐歇,侍立一旁的宫人无声地收拾着皇帝贵妃宴饮后的残局。
这边,韶贵妃已经如蛇般缠绕在老皇帝身上,玉藕似的手臂环绕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明个就是万寿节了,皇后娘娘贤德,能替陛下分忧万寿宴的一干事宜,臣妾愚钝,只能提前祝陛下龙体康泰,万寿无疆了。”
老皇帝半醉半醒,享受着美人小意奉承,悉心服侍。
“莺儿琴棋双绝,谈何愚钝,那些俗事杂物不必在意。”
方才抚琴的手提起碧玉酒壶,为老皇帝添满酒。
“听闻,今年的万寿宴,皇后娘娘请回了游历多年的国师大人,要为陛下献丹贺寿,作法驱邪呢。”
韶贵妃眼波流转,声音又柔了几分,遮掩住其中的试探之意。
“哼,什么驱邪!”
老皇帝冷哼出声,不满之色溢于言表。
“那日皇后生辰,是家宴,又有丞相在场,朕已经顺着她和太子的意,废了容贵妃,发落去冷宫了,皇后还想折腾些什么。”
“臣妾也觉得皇后大惊小怪呢,不过一些市井愚民的流言蜚语,可惜容妹妹花容月貌,竟被污作狐狸精怪。”
韶贵妃轻抚过老皇帝的胸膛,为他顺气,口中又疑惑不解起来。
“不过也是奇怪,宫中后妃居然被外界知晓得一清二楚,平白起了这些事端,陛下也该好好查一查,是哪些个宫人侍卫在外多嘴,这次臣妾可也是怕极了。”
老皇帝昏昏欲睡,勉强清醒些安抚美人。
“怕什么,有朕在呢。”
“这次容妹妹不也是陛下在场,还不是被皇后娘娘处置了,臣妾怕下次司天监也指着臣妾说是妖精鬼魅之流,让陛下赐死臣妾。”
韶贵妃推开老皇帝环抱着她的手,偏过脸去,状若垂泪。
“皇后和太子的手是越发的长了,不像话,眼里不知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老皇帝难得清醒几分,耽于享乐多年养出的慈善面目显出几分阴翳。
不过思索间,奉武帝还不忘安慰一下自己的贵妃。
“这妖怪精魅的说法朕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当时皇后、太子言之凿凿,还有丞相那个老东西,提及近日朝臣言官的不满,朕不得不顾及前朝后宫的议论。”
“朕不过用容贵妃和令狐家堵堵这悠悠之口,待风波平息下去,自有他们的补偿,现在且先委屈容贵妃几日吧。”
老皇帝拍拍韶贵妃洁白无瑕的脸蛋儿。
“至于莺儿,朕可舍不得你受半点委屈,不必忧思多虑。”
韶贵妃扑进皇帝怀中,面上尽是柔顺娇媚。
“陛下隆恩,臣妾无以为报,只盼能常伴左右,以报万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