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荷在小浪底受的那点子委屈,很快就被一种更强烈、更熟悉的感觉覆盖了。
“呕——”
这是她恢复感知后的第一个反应。
时空穿越的后遗症,几千年了还是这么让河不爽。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混合着泥沙和历史的残渣,搅和了足足五千年。
眩晕过后,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原始、磅礴,且让她无比熟悉的气息——混杂着淤泥的土腥味、腐烂植物的酸味,以及无数生灵挣扎求生的汗水与泪水的咸涩。
“嗯,是老家原始的味道,没错了。”
黄荷深吸一口气,感觉连“河格”都舒畅了不少。没有网络,没有直播,没有那些让她头疼的代码,真好!
她悬浮于空,极目远眺。
好家伙,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昔日丰茂的平原、起伏的丘陵,此刻尽成泽国。
浑浊的洪水无边无际,只剩下些许高地的顶端,如同巨兽潜伏的背脊,上面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人群。
枯死的树木像大地伸出的绝望手臂,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水面上漂浮着动物的尸体、断裂的屋梁,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灾难的酷烈。
“业务量有点大啊。”
黄荷咂咂嘴,职业病开始发作。
“这排水系统基本瘫痪,生态承载力严重超标,灾后重建任重道远……啧,差评!”
她顺着那股最集中、最强烈的“人气”和劳作声飘了过去。
一片地势稍高的泥泞坡地上,景象让她稍稍振奋。
成千上万的人,如同忙碌的工蚁,正在一个身影的指挥下,与洪水进行着殊死搏斗。
他们衣衫褴褛,几乎衣不蔽体,许多人身上布满泥浆和溃烂的伤口,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不甘被命运吞噬的火焰。
而那个站在高处,声音已经沙哑却依旧不停呼喝指挥的身影,吸引了黄荷的注意。
那是个年轻人,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身形不算魁梧,甚至因为过度劳累而显得有些瘦削,但脊梁挺得笔直。
他手里拿着大概是这时代最先进的工具——规和矩,赤着双脚,裤腿高高挽起,小腿上满是泥泞和水泡留下的痕迹。
“疏导!往东南!利用那道旧河沟!别硬堵!水势不是靠蛮力能压服的!”
他一边喊,一边比划,时不时还跳下泥水,亲自示范如何打桩、如何加固坡岸。
“哦——小禹啊。”
黄荷认出了这位后世尊称的“大禹”,此刻他还是“文命”。
她像个空降的质检总监,开始对这场上古水利工程进行全方位评估。
她飘到一条新开挖的引流渠旁。
“嗯,这弧度有点意思,懂得利用自然地势,因势利导,给个好评。”
她又晃到一处正在加固的堤岸上。
“哎哟,这边的夯土偷工减料了是不是?土层太虚!信不信我晚上打个喷嚏就给你冲垮咯?”
她对着负责那段工程的几个明显在偷懒的部族成员直瞪眼,虽然对方看不见。
看到负责后勤的人抬过来的、几乎是清汤寡水的食物,她又忍不住吐槽。
“伙食也太差了!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这哪行?!当我是后妈吗?”
但最让她动容的,还是那个叫文命的年轻人。
她看到他几次三番经过一个简陋的、类似家的聚集地。有一次,里面清晰地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握着规矩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投向那个方向,充满了挣扎与渴望。
旁边有老者低声劝他进去看一眼,他只沉默了片刻,用力摇了摇头,沙哑道:“水患未平,何以家为?”
说完,便毅然转身,朝着水情最危急的下游方向大步走去。
那背影,决绝得让人心疼。
“敬业!太敬业了!”
黄荷忍不住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责任心,这奉献精神,这专业素养,放现代绝对是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劳模勋章得挂满一胸口!”
她对这个时代的业务体验初步满意。
环境是艰苦了点,技术是原始了点,但核心方向没错——疏导而非堵塞,而且领头羊是个真干事、干实事的。
她甚至饶有兴致地开始记录这个时代的治水智慧。
“哦,原来‘随山刊木’是这么回事,相当于原始版的地理测绘。”
“嘿,这‘陂九泽’的思路,就是早期的水库雏形嘛!有想法!”
“嗯?以铜为兵?开始用金属工具了?技术革新啊这是!”
她就像一个海绵,吸收着这个时代人类与自然抗争的点点滴滴,同时也像一个监工,时刻挑剔着工程中的不足。
她时不时恶作剧般地,利用微小的水流变化,去“帮助”冲垮那些偷工减料的堤段,或者“引导”水流更好地进入该去的渠道,把正在指挥的文命看得一愣一愣,还以为是自己测量精准、天意眷顾。
“深藏功与名啊。”黄荷得意地哼哼。
时光在她的围观与暗中“辅助”下飞速流逝。
洪水一寸一寸退去,露出了久违的、散发着新生气息的黑色土地。
村庄开始重建,农田被重新开垦,百姓的脸上,绝望渐渐被希望取代。
文命的声望,也随着洪水的退却,达到了顶峰。人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与感激。
黄荷看着这一切,老怀甚慰。
“不错不错,这小子,是块好材料。吃苦耐劳,心系百姓,业务能力过硬……”她已经开始在心里给文命撰写“优秀员工评语”了。
然而,随着治水功绩的彻底奠定,以及舜帝年事已高,关于继承人问题的讨论渐渐浮出水面。
各部族首领、长老们聚集在文命身边的次数越来越多,言辞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和对文命的恭维。
黄荷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似乎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泥土和汗水的气味。
那是一种名为权力的,隐隐发烫的甜腥气。
她看到文命在听那些恭维话时,最初是谦逊地推拒,但次数多了,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些,挺直的脊背在火光映照下,投出的影子也似乎拉长了一些。
“嗯?”黄荷的质检雷达发出了轻微的警报声。
她凑近了些,仔细“观察”着文命的眼神。
那里面,依旧有疲惫,有对民众的关切,但似乎也多了一丝对某种秩序的审视和对自身地位的衡量。
“小子,可别飘啊。”
黄荷眯起了眼睛,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老娘我最讨厌的就是忘本的领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懂。”
她决定,再观察观察。
终于,在一个盛大的、庆祝洪水彻底平息的篝火晚会上,各部族齐聚,欢声雷动。
人们围着火堆跳舞,歌颂着文命的功绩,称他为“平定洪水的大英雄”“天选的继承人”。
文命被众人簇拥在中央,接受着最热烈的敬仰。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那上面有欣慰,有疲惫,但似乎也有一丝被巨大成功和万众拥戴催生出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矜持与疏离。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融入人群,与民同乐,而是自然而然地被隔开了一个尊贵的距离。
黄荷抱着胳膊,悬浮在热闹的夜空之上,冷冷地看着下方。
她脸上的“质检满意”表情慢慢收敛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失望、警惕和“果然如此”的了然。
“看来,是时候准备进行‘产品质量回访’,以及必要的‘使用指导’了。”
她轻声自语,眼神锐利起来,“劳模的荣誉勋章,可别成了忘本的遮羞布。”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那个被光环笼罩的、未来的“禹王”。
第一堂“不忘初心”实践课,教案已经备好,只待最佳的教学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