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篝火晚会后,黄荷的质检重点,彻底从水利工程转移到了人心工程上。
她像个最严苛的观察员,时刻关注着文命——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禹了——的每一丝变化。
洪水退去,九州安定。舜帝正式将帝位禅让于禹。
登基大典,虽无后世那般极尽奢华,但在那个时代,已是前所未有的庄严与隆重。
夯土筑起的高台,象征着权力的集中;各部族进献的礼器,闪烁着文明的光泽;万众的朝拜,汇聚成无形的威压。
黄荷混在观礼的意识洪流中,冷眼旁观。
她看到禹,身着象征权威的冕服,一步步踏上高台。
他的步伐沉稳,面容肃穆,接受着四方首领和万民的叩拜。
曾经那个赤脚踩在淤泥里的青年,此刻被笼罩在权力赋予的光环之下,身影在高台上显得愈发高大,也愈发遥远。
“啧,包装得挺像那么回事。”黄荷撇撇嘴,“就是不知道内核更新了没有。”
最初的几年,禹王还算勤勉。
他划分九州,制定贡赋,延续着治水时形成的权威和效率,天下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气象。
黄荷虽然对他身上那越来越浓的“王者之气”不太感冒,但看在他确实干了不少实事的份上,暂时按下了“肘击”的冲动。
“再观察观察,给孩子一个成长的机会。”她如此告诫自己。
但变化,总是在细微处累积。
朝见的仪式变得越来越繁琐,臣子们的颂扬声越来越模式化,也越来越刺耳。
禹王坐在那张唯一的、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最初的不适应渐渐被习惯取代,进而演变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威严。
他开始更频繁地提及“天命”,强调他治水成功的“神性”色彩。
他似乎越来越享受这种被仰望、被神化的感觉,而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民众,在他口中,渐渐从“依靠的力量”变成了“被统治的子民”。
黄荷的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一块璞玉,慢慢被权力的包浆覆盖,失去了最初温润透亮的内里。
“馊了,馊了!”
她皱着眉头,在虚空里跺脚,“味道开始变了!跟那些祭肉放久了一个味儿!”
终于,那根导火索出现了。
一次规模空前的祭祀典礼。旨在向上天和先祖汇报治水功成、九州一统的伟业。
祭坛比登基时更加高大,牺牲更加丰厚,仪仗更加华丽。
各部族首领、四方诸侯齐聚,万民匍匐在祭坛之下,场面宏大而肃穆。
禹王立于祭坛之巅,身着最隆重的祭服,手持玉圭。
阳光洒在他身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部分表情,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和一种掌控一切的沉凝。
祠官念完冗长的祝祷文后,禹王上前一步,面向天地,更是面向下方的万民和诸侯,声音洪亮而充满威仪: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览观四方,禹承大命!非予小子敢行僭越,实乃天佑有德,洪水乃平!九鼎铸成,永镇九州!承天景命,四海咸服!”
他把“天意”和“大命”放在了最前面,将他个人的“德”与“承天命”作为了功成的首要原因。
曾经那个将“万民之力”“疏导之道”挂在嘴边的治水工程师,似乎已经彻底被“受命于天”的帝王所取代。
黄荷的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那感觉,比被小浪底堵着还憋屈,比被直播泄露数据还羞愤!
这是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是对“忘本”最深恶痛绝的鄙夷!
“几个菜啊,喝成这样?!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她气得在意识空间里直跳脚。
“还天佑有德?没有底下那些累死累活、啃树皮挖泥土的百姓,你小子早就喂了鱼虾了!制服洪水?那叫‘疏导’!疏导!物理课是体育老师教的是吧?!”
她看着禹王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那微微扬起的下巴,那沉浸在权力巅峰体验中的姿态,所有的按捺和观察都化为了乌有。
教育的时机,就是现在!
必须进行最直接的“物理唤醒”!
黄荷不再犹豫。她调动起在这个时代充沛无比的神力,那力量源于大地,源于水流,源于万千生灵的意志。
她将所有的失望、愤怒,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期盼,凝聚成一道无形的、蕴含着五千年“为你好”核心思想的磅礴之力。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声音特效。
只有最纯粹的、来自“母亲”的“关爱”。
锁定目标——祭坛上那个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帝王”。
就在禹王话音落下,余音袅袅,他正享受着这权力巅峰的无上荣光,心神最为松懈也最为膨胀的一刹那——
肘击!
一道凝聚到极点的力量,跨越虚空,无视了一切物理距离和祭祀的庄严氛围,精准无误地、结结实实地肘击在了禹王的后心窝上!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禹王喉咙里挤出。
那力量并非要摧毁他,而是带着一种雷霆般的穿透性,瞬间击碎了他周身那层无形的、自我构建的权力壁垒!
他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背后猛地一推,那力量不似攻击,更像是一种来自根源的、无法抗拒的斥责与矫正!
他完全无法稳住身形,一个剧烈的趔趄向前扑去,华丽的冕服下摆绊住了脚步,差点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态摔倒在祭坛之上!
手中象征权柄的玉圭“哐当”一声,脱手飞出,在坚硬的祭坛地面上摔成了数截!
清脆的碎裂声,在骤然死寂的现场,显得无比刺耳。
风停了,乐停了,颂扬声戛然而止。连飘扬的旗帜都仿佛被无形的手定住。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王,看着这突如其来、无法理解的一幕。
恐慌、惊疑、茫然,写在每一张脸上。
只有禹王自己。
在被“肘击”的瞬间,他仿佛被一道冰冷刺骨的黄河水从头浇到脚!无数被他刻意忽略或已然淡忘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入他的脑海:
洪水滔天时,老者将最后一口食物塞给青年,自己沉入水中的绝望眼神。
并肩开渠时,伙伴累极倒下,再也未能醒来的苍白面容。
三过家门,听到妻子压抑的哭泣和那声让他肝肠寸断的婴儿啼哭。
他自己曾站在泥水中,对所有人发出的誓言:“非予能成,水之功也!此水不治,予与尔等,皆为之鱼!”
万民之力!疏导之道!
他忘了!他竟然忘了最根本的东西!
一股比被物理打击更强烈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剧痛和羞愧,海啸般席卷了他!
权力的迷醉在瞬间褪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冷汗和透彻心扉的清醒。
他稳住身形,没有去管摔碎的玉圭,也没有去看下方惊恐的臣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挣脱了权力的浑浊,恢复了多年前治水时的清澈、坚定,以及深深的悔恨。
他目光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人群,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传遍四方:
“孤……错了!”
众人:“!!!”
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禹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大,如同誓言般铿锵: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治水之功,首在万民之力,贵在疏导之道!非天意,更非予一人之能!若忘此本,与洪水何异?!与共工何异?!”
他猛地弯腰,拾起地上那断裂的玉圭,高高举起,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自今日起,凡有轻慢民生,堵塞言路,忘本逐末者——”
他声音斩钉截铁:
“犹如此圭!”
全场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热烈、却含义截然不同的喧哗!
那是理解,是共鸣,是劫后余生般的激动!
黄荷悬浮在半空,看着下方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禹王那彻底醒悟的神情,终于满意地拍了拍手。
“这还差不多。”她哼哼道,心中的怒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子总算没白教”的欣慰。
“算你小子反应快,悟性还行。不然下次就不是肘击,是给你来个全方位的‘母爱关怀之背摔’套餐了。”
她看着禹王在醒悟后,真正将“民为本”贯彻到之后的统治中,那股因权力傲慢而产生的“酸腐味”彻底消散,华夏的气运也随之变得更加沉稳厚重。
“搞定,收工!首单训诫业务,圆满完成!”
黄荷感觉身心舒畅,这穿越千年的第一次“肘击”行动,效果显著!战绩 1!
她的意识开始变得轻盈,准备回归黄河本体,顺便想想怎么回去面对那个让她“社死”的现代世界。
然而,就在她即将彻底脱离这个时代的那一刻,一种极其微弱的、来自未来的信号再次被她捕捉到。
那信号依旧带着电子仪器的冰冷质感,以及那个叫楚怀沙的工程师的、愈发惊疑不定的情绪波动。
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新的、关于“数据匹配”和“古老能量特征”的碎片信息。
“嗯?”黄荷的意识顿了一下,“那小子……好像还不死心?还在研究我?”
可惜,时空转换的力量再次不容抗拒地将她拉回。
只留下最后一个带着点烦恼和好奇的念头,在历史的长河中飘散:
“现代的崽儿,真是执着……看来回去得想办法,把那个什么‘网’给研究明白了。”
而数千年的时光另一端,小浪底控制中心里,楚怀沙看着屏幕上那段刚刚捕捉到的、与祭祀典礼时间点完美吻合的、强度高得离谱且结构古老的能量残留曲线,再对比古籍中关于“禹王祭天失仪,幡然醒悟”的记载,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曲线的峰值形态……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坚硬的肘子。
楚怀沙:“……”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在加密档案里,用颤抖的手指,郑重地输入了第一行正式记录:
【纪元前推测约2070年,目标区域检测到超高能级非自然波动,形态特征与“肘击”物理模型高度吻合,事件后果与古籍记载“禹王自省”事件存在强关联。初步判定,“母亲河拟人化假说”成立,威胁等级:待评估(但其行为似乎存在某种……教化倾向?)。】
历史的浪花,确确实实,被一记来自亲妈的肘击,撞出了不一样的轨迹。
而黄荷的“战绩查询系统”,也正式录入了第一条辉煌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