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数了几数银子,笑嘻嘻顺口打趣:“今日好缘分嘞,一会儿碰见好些个俊俏公子哥。”
季长沢闻言询问:“可见过一个穿深衣的高个少年?”
对方挠挠脑袋,状似回忆。片刻道:“诶…方才见到了个好像,往前边走了。”
季长沢抬头,顺摊主手指方向看,见远处人群好不吵闹,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他想当然觉得萧景桓就扎在里头,便转头抛开刚才撞着自己的人。
道谢后,大步过去。
景国民间夜里一向闹热,不过像这般拥挤的却不多见,准是出什么事,才引得行人好奇心大作。
季长沢倚仗个子高,隔着乌压压一片黑脑袋连瞅半天,想看看萧景桓在哪。
奈何这围拥着的地儿靠水,仅有河湖面上半点渔火照明,死活看不清。也不晓得这些人究竟在看什么东西。
旁有几个凑在一块的嬢嬢老头,叽叽喳喳着你一言我一语。人声嘈杂,季长沢听了好半天,才从零碎的交谈间凑出件事来。
一个声音略显浑厚的女人道:“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寻短见,年轻人真真还是太年轻。”
另一个更为娇气的女声紧随其后传来:“倒也未必,万一是真遇到什么天大的事来了。这个世道,乱的很。”
第三道音色是个男人的,极飘忽,只听声音便叫人觉得是个竹节虫一般的身材:“咳咳,柳杨湾湖深鱼肥,掉下去一夜就大可能被啃得分骨不剩,也不晓得怎么想在这儿跳的。”
最先前说话的女人仿佛觉得晦气,连呸几声,细尖起嗓子道:“胡乱说话,人又不一定非得死,你这脑子走过趟鬼门还是咋了,净想些七里八怪的。”
被反驳的人冷哼,不屑道:“你个老八婆,连人家为什么爬上去都不清楚就张口乱说,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吃撑了闲的,大半夜跑出来坐在廊桥边上吹风啊?”
“不是你要出户散步吗?好一个贼喊捉贼!”
两个人来回斗嘴,几欲大吵,那说话娇声的女人就在之间左劝右劝,忙得不可开交。
季长沢默默往一旁过去。
刚收起听耳,季长沢抬头,就见桥边彩衣旋过,随即湖面骤然一道白浪闪起。
扑通!
观望的众人齐齐惊呼——那小姑娘跳了!
争吵戛然而止,方还在扯嘴皮子的人也直瞪着眼望向湖中央。季长沢动作比脑快,先行迈步,双手扒拉开人群就要奔去救人。
谁料,空中再一袭长衣飘过,未及人眼清看见来人模样,便只余一抹灼人眼目的赤色。划破夜幕,犹若月下山头开的红梅。
说时迟那时快,红衣人脚蹬木栏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纵身跃入水中。
季长沢猛地顿下脚步,双手撑在木栏上,探头望去,恰好看见那抹未消的赤红浮于水面,在其上方还咕嘟咕嘟冒出些水泡来。
水花四溅,渔火飘忽不定,像那天穹的细碎星辰。
“这,又跳下去一个?”
“…是去救人的吧。”
“好生利索的身手这位少侠。”
“不过这水深天暗的,真的救的上来吗?”
“等什么呢,报官去啊!”
围观人群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刚刚炸开的湖面。
一会儿过去,那水中除了荡漾的波纹之外,只有暗流涌动,没有丝毫要再次破水的迹象。
方才斗嘴的两位老男女凑过来。竹节虫嘟囔道:“都这么一会儿了,怕不是两个都死了吧…”
“闭上你的老臭嘴!”女人厉声喝道,却亦透着些不安的意味。
季长沢手紧紧握拳,眉头紧锁,愈发不安。
湖水咕噜噜冒气泡,忽然吹起阵风来,站在河岸的人们不约而同紧了紧衣裳,仍不见湖中两人上来。
季长沢深吸一口气,随后解开衣袖。他会凫水,自幼就会和父亲去湖河里游泳,水性很好。现在再不下去看看,怕是真的会出什么事。
脱下外衫,季长沢刚往前走没两步,就被人捉住手臂。
他回头,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拉住他。那人劝道:“小公子啊,切莫贸然行事,官爷马上来了。刚才的小伙子还没上来,你这下去万一也上不来了呢?”
季长沢刚要说不会,就听“哗”一声,人群再是一阵惊呼。
“出来了出来了!”
先冒出来的是那夺目的红衣,因被水浸泡,已然变成深酒色。那人墨发湿润,贴在脸颊和脖颈,不断淌下水珠。他臂弯处揽着的小姑娘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红衣人单手奋力划水,朝岸边游来。
旁人见了,嘈杂叫唤起来。
“快搭把手,快搭把手!”
“终于来了,人没事吧?”
几个热心人连忙上前去帮忙,你一手我一手的把人扯上岸来。
季长沢也上前去,见被众人围着的少女已经唇色泛青,生命垂危。
那红衣人麻利地撑臂翻身上来,浑身透湿,却不见丝毫狼狈。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把湿发撩到耳后,露出张极其俊朗年轻的皮囊,样子不过十六七岁。
脚刚落地,这人便第一时间看向躺在地上的小姑娘。
“大家让让,堵着气闷。”他开口驱散人群,自己走近倒地的少女,单膝跪地,伸手探了探其脉搏,随后又翻开眼皮看了眼。
他开口:“有救。”
不等众人反应,他便双手交叠,按上少女的胸腔,有节奏的用力按压。
一下,两下,三下…
毫无反应。
有人语气怀疑道:“真的还有救吗?”
少年恍若未闻,只一边按压一边观察少女的气息变化。
一时间无人说话,大家屏息凝神,紧张异常。
水珠顺着红衣人耳侧的发丝垂落,滴在地上,映出小片湿润。
季长沢立在旁边,看着这人娴熟的手法,目光微动。
就在气氛愈发凝滞之际,地上人猛然咳嗽一声,呛出一大口水。紧接着开始剧烈喘息,眼皮也掀起条缝。
“活了!活了!”
“真神啊,真救活了!”
人群雀跃道。
那少年这才松气,直起身,退开一步。似叹道:“年纪轻轻,何苦寻短见?”
少女眼神涣散,哽咽着无言,尚未有起死回生的喜悦,只晓得啜泣。
这时,之前娇声说话的女人挤过来,忙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披在那姑娘身上。满眼柔情,连声安慰:“人没事就好,小姑娘你快起来,夜凉容易着凉。”
红衣少年见状,再往后退三两步,给女人腾出更为宽敞的地方。他一转身,正好对上季长沢未曾移开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河风掠过,春寒料峭。
夜里湖面的水汽拂过,打在少年湿透的衣服上。那红衣紧贴其身躯,勾勒出这人劲瘦的腰身和平直的肩背。
明明该狼狈不堪的打扮,却在这少年身上显得别有韵味。
他脸上神色淡极,唯远处阑珊灯火,能映出眼底的半点笑意。
惊鸿一羽。
季长沢不由自主想到。
他未开口,那人却先一步眉梢轻挑,视线在季长沢身上逡巡一圈,最终停在他解开的衣袖上。
少年轻嗤道:
“看来我抢先一步英雄救美啊。”
季长沢微愣神,那人继而笑嘻嘻:“少侠还记得我吗?”闻言,季长沢皱眉,脑子里的某个身影与面前重叠于一。
方才在小摊前撞到他的,正是眼前人。
季长沢唇角浅勾,夸赞:“公子身手了得,自然记得。”而后,他又道,“敢问贵姓?”
少年咧嘴,负手渡步,道:“我姓贺,名明舟,叫贺明舟。”
贺得清风月高悬,明舟一叶向春山。
贺明舟反问:“少侠怎么称呼?”
季长沢启唇欲答,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呼喊:“长沢!!你在那儿别动,我来了!”
贺明舟莞尔一笑,道:“长沢?”
季长沢点头:“季姓,季长沢。”
萧景桓飞也似地奔过来。
“哎呦,我找你半天,你跑这儿来做什么?”萧景桓握住季长沢的肩头,边喘边说。说罢,他抬头见道贺明舟,叹道:“公子生的好有趣。”
贺明舟乐了,道:“你也是你也是。”两人一拍即合,他自报家门,“我叫贺明舟,幸会幸会。”
萧景桓爽朗笑道:“我姓萧…”
贺明舟略奇,打断道:“皇姓啊。”
季长沢、萧景桓:“呃哈哈哈。”
萧景桓补充:“叫萧景桓。”
“……”
贺明舟:“呃哈哈哈。”
萧景桓刚要把酒言欢结拜义兄弟,不料仔细一看,瞧见贺明舟满脑袋水,又惊道:“明舟,你这怎么回事?”
贺明舟一撩碎发,答说:“回禀陛下,小的刚才下水救一小女,方如此丑貌。”
空气短暂安静下来。
两秒钟后,季长沢极轻地笑出声。萧景桓面上无奈,摆手:“不必跟我分君臣,叫我萧景桓就好了。”
贺明舟称赞:“爽快啊。”
萧景桓:“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相见恨晚,仿佛高山流水觅知音般,无比热情。季长沢扶额:“天时地利人和,你们拜把子吧。”
他只是随口一言,贺明舟却连连称奇:“长沢兄弟,你好聪明!”
萧景桓附和:“绝顶绝顶。”
季长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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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卷起落花,渔火稀疏,人群已去,乾坤间余三人独立。
“我萧景桓!”
“我贺明舟!”
“……”
“我季长沢?”
“季长沢、萧景桓、贺明舟,天地为证,今结为兄弟!”
贺明舟声情并茂,萧景桓荡气回肠,季长沢声若蚊吟。
年少情谊驻足,三人就这么稀里糊涂梦回桃园,结义三兄弟,多少年后回望,都引人唏嘘。
修修修[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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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鲜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