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观三十七年,景武帝驾崩,举国上下泣天动地,悲哀一片。
次年立春,本该天暖回春之日,大雪若鹅毛而至,连下三天三夜,京城四下白皑。
太子萧晟登基当天,暴雪尚未停止。
太子十五,身着龙袍,首戴冕旒。
殿外白烟霭霭,殿内金碧辉煌。两者相交辉映,形同两道奇异色彩。太子身骨尚轻,堪堪架住华服,步履维艰。
金黄衣裾长可千里,意是坐拥天下江山。
飞雪飘入宫殿,落了几许在裾末处,金白相映,恰如这殿内外两景。
朝堂肃穆,官员皆皆俯首,放眼看去乌压满堂,不似高官,倒像鬼怪。
太子落座,即成天子。
众臣三跪而九叩,口呼:“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音绕梁,不绝于耳。
外头大雪骤然停止。随即苍天一变,霎时狂风大作,白雪转作倾盆雨打入土地,噼啪作响。
帝君启唇:“平身。”
后史书记曰:“景桓帝即位当日,天色不祥,气候异样,颇极凶险。后改年号为元兴,国号不变,即之大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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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齐天大圣大闹东海后,一时海中妖魔纷涌上岸,为在人世苟存,纷纷幻作人形。”
“那时世人惧怕鬼神妖怪,对这些半人不像的东西,是喊打喊杀,百般厌恶。”
“说世间分三界,各不侵扰,你在牛头马面里头官高功大,来了凡人的地盘儿,还是得想方设法活下去。”
说书的老头小步徘徊,一手轻摆,滔滔不绝:
“于是乎,这逃到岸上的妖们聚于一处,商讨计谋。”
“一谋划啊,便是七天七夜。”
这人忽的定住身形,面对台下,眸中呆直。随即又提唇莞尔,露出个神异却不油腻的笑来:
“结果您猜怎么着?”
正情节**,那说书人故作停顿,罢言不讲,引得听书人一阵唏嘘。
台上人嘿嘿一笑,旋过身子,道:
“这七天之后啊,一派妖魔仿佛人间蒸发,全没个影儿在了。百年风霜过,天道轮回代代不迭,硬是没听着半点风声。”
底下咦声一片,有人冒出个尖声儿问道:“难不成又跑回去见龙王了?”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发笑。
“那算个什么胆儿,不怕回去再被撵回来啊。”
“就是就是,龙王老爷打死这些妖。”
“这从东海出逃,好容易跑去人间,又如同过街老鼠,怕是要赴去西海了哈哈哈。”
先生也跟着听众闹了几番,惹起好些笑声话头。
一众人群外,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并肩而坐,其身后灯火阑珊处,隐约能看见静立的黑衣守卫。
他们坐在离书台不远不近的位置,都没怎么注意说书先生打趣的话。
许是稍感无聊,湛色衣袍的少年用手肘撞撞自己身侧的同行者,低声道:
“长沢,你知道这场说的是什么戏吗?”
另一人也低声应:“不知道,陛下。”
先前说话的少年一听这话,好不烦躁,心中不悦。他连着“哎呀”几声,道:
“你个季长沢,说好平日里不叫陛下的,你唤给谁听啊。”
被叫季长沢的人朗然笑起来,用一副长辈口吻道:
“你我君臣之分,怎么敢乱了称呼的?莫不是你想叫我掉脑袋?”
少年正欲发作,同他论个昏天黑地,就听季长沢紧接着道:
“萧景桓,你好狠的心啊真是。”
萧景桓一愣,旋即大笑。他玩闹着朝季长沢后背拍上一掌,只听沉闷半声,季长沢便抬手回礼。
萧景桓低喝:“哎呦季长沢,竟敢大打君王,胆大包天!”
他手中动作不停,反手将季长沢的双臂钳住,令其无法动弹。
季长沢勾唇,道:“现在知道是君主了?方才干什么去了。”
说罢,季长沢猛一勾脚,勾住萧景桓坐的矮凳,稍稍发力,差点让萧景桓摔个措不及防。
两人你来我往,闹出的动静不小,时不时有人回首张望。怕被认出来,季长沢率先收手,换上那副正儿八经的模样,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
“嘿!你还君子。”萧景桓顺口反驳,却也收了手,“今晚习武场我再同你切磋。”
季长沢温柔轻笑,颔首道:“承让。”
说书先生仍在讲刚才的故事,萧景桓这才想起要给季长沢说什么。
他引回先前的话题,道:“这讲的是佛修的神话版根源,你不会连这个都没听过吧长沢?”
“佛修?”季长沢眉头浅蹙,疑惑道,“佛修不是佛教的旁枝吗?管齐天大圣大闹龙宫什么事?”
且谈佛修,其实是当朝一种极其盛行的修行,人们至今未摸清其来龙去脉。
此修与旁的教义不同,是当真有巫术偏方什么的在。往前数个半百年,在民间真可谓是人人喊打,过街老鼠般。
当时入佛修的人寥寥无几,城中唯一的庙宇亭东寺,还几度惨遭不测,好些次被烧得只剩个架子。
直到十多年前,一场瘟疫横空出世,死伤无数。有人病急乱投医,竟跑去被视作秽物之处的亭东寺。
那人从亭东寺出来,本因病痛而枯黄的脸颊变得青紫无比,两眼凹陷,唇瓣砂红。活脱脱是棺材板里爬出来的行尸。
旁人见了避之不及,心中暗自给佛修又抹上层黑色。
结果次日清晨,昨天那行尸出乎意料大病初愈,四肢矫健,快活相当。
这人提着礼从宁安西边的小村跑到宁安东边的亭东寺,一路马不停蹄,气都不喘。
到了地儿,却不见给自己开药方的老师父,但见一只奇大的乌龟,蜷居于正堂的蒲团上。
故事到这里便生出数不胜数的版本,信鬼妖者说那龟就是亭东寺的师父,不信者则道这只是人家养的牲畜,更有人传言那人吃的药方就是这乌龟肉,病虽好了,却会折阳寿。
折寿了吗?倒也没有,人潇潇洒洒活了百八十岁,望着满堂子孙方安心阖眼,驾鹤西去。
总归经过此事,大批病人跑去求亭东寺,各各痊愈。
使佛修眨眼从世俗之恶升官到众星捧月。甚至连当时的帝王都亲自登门,上了三柱香。
后来亭东寺扩建不说,全国都衍生出零零散散的佛修庙宇。
直至元观十年,佛修一道成为修行主流。一直延续至景武帝时期,也就是萧景桓的父皇代,都有极高声望。
景武帝驾崩,年方十五的萧景桓即位,佛修与宫中的往来他不亲管,便落到旁的臣民肩上。
萧景桓说了个大概,略显得意:“不然叫什么神话版嘛。”他啧啧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鸡毛蒜皮都能被民间怪谈耍得千奇百怪。”
他说的这些传言,季长沢略知一二,不上兴趣。
萧景桓忽把眼珠一滚,凑过去问揽住季长沢的手臂,给后者搞得有些懵。
他问:“长沢,你信鬼神么?”
季长沢不假思索:“不信。”
“我也不信!”萧景桓拍案,语气忽而转疾,“所以说我一直认为佛修这一派人物都是些江湖骗子,使点把戏就能把黎民百姓骗得团团转,我是又气又愤!”
萧景桓说得有些上火,继续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一群骗子能有这么高的地位,奇了怪了还,人都看不出来吗?等我有办法了,迟早把这些人端了。”
少年帝王不喜佛修是人人皆知,也不知是因为他天性论者无神,还是当年佛修未能救回父皇,使他再无信任。
季长沢打住他:“话说得这么早,现在佛修放眼整个大景都是仙人似的,铲根除迹不是一两天的事。何况人事变迁,人心变迁,你怎知道往后自己不信呢?”
听他说前半句时,萧景桓还有些哑然,季长沢最后一句一出,他立即回驳:
“不可能。”
季长沢早清楚萧景桓的脾性,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打算跟其继续下去。便语重心长道:
“小陛下您呢,现在最重要的是练练武功和抓紧学书,还有好好孝敬你阿姊,别想些有的没的。”
萧景桓还欲说什么,就见书台上先生猛一拍案,声音陡然拔高:
“佛修入道即脱离尘世,忌情忌欲,宛若仙人。”
最后讲到仙人一词时,说书先生故意放缓调子,演绎出半分飘渺之感。
仙人个鬼头!
萧景桓心中火无泄处,猛然站起身,对着季长沢直摇头:“不听了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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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馆出来,正阳当空。
此时惊蛰不久,不尚燥热,暖意环身。却有时又长风一袭,吹个凉意十足,叫人穿薄衫不是,穿丝棉也不是。
两人一同插身街市间,这个时间人们大多在屋内吃晌午,街上行人疏散,只时而有推车骑马的来往。
宁安最热闹不过夜间,家家灯火通明,叫卖声络绎不绝。
城内有个水到成渠的习惯,便是天色黯淡后点灯于房门前。非全为了照明,还是种寄托,亦关系着佛修。
当年瘟疫时,因求医的人太多,亭东寺夜夜点灯,明色达旦。
山间雾岚霭霭,黑云翻滚,唯却那半点灯火阑珊。分明诡谲的画面,落入那时人们眼中,却成了象征希望的光芒。
此后世人效仿如此,每每夜幕便点灯挂在檐下,以示自己的美好意愿,但求平生无恙。
天穹一派暗色,其照射下的人世却灯火长明,街道间人流如海,热闹喧嚣。
常有做零嘴的小贩趁机摆摊,虽售卖价格便宜,但色香味俱全,引人驻足。
于是乎这灯火不再是孤灯,而是烟火,天上地下都不可一见的人间烟火气。
萧景桓想着觉得好生可惜,此等良辰自己却不能常常见到。便转头对季长沢道:
“长沢,我们好些日子没出来玩了,今晚偷偷溜出来怎么样?”
季长沢一向不好这些娱乐,做事最为规矩守分。
听罢,他摆首:“出来干什么?明灯夜夜有,又不逢年过节,不过平常模样,你要想看灯,在宫里点个百八十盏不就好了?”
萧景桓赶紧打住:“什么呀,这能一样吗!民间的灯话说是福祉的代表,观上一遭也会受其影响,幸福一阵子的。”
他停了停,而后喃喃:“宫里的灯好像祭死人似的,冒绿光。”
季长沢无言:“话本少看点。”
“我说得都是有依据的。”萧景桓瘪嘴道,“为人之君,该亲其民。我这不是去微服私访吗?”
萧景桓双目一闭,摊开手掌:“说个准数,你去不去?”
季长沢无动于衷:“否。”
萧景桓:“你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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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说,季长沢最终还是没经住萧景桓的软磨硬泡,刚练完武就被他扯走了。
萧景桓和季长沢同挤在后院一间小阁,借着微弱的一烛灯换下方才练武的装束。
两人都不过十六岁,凑在一方小天地内更衣还凑合,只偶尔不免你肘我一下,我撞你一下。
季长沢稍许疑惑,边盘领边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换衣服?”
萧景桓收好腰,一脸得意:“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俊眼微眯,“显得比较厉害。”
季长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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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出来是私自行动,所以仅仅他们两人。
身后的黑色除了夜色之外,再无他,看不见什么护卫手下。
萧景桓快活极了,一个劲往人堆里窜。季长沢就跟在他身后,懊恼自己究竟什么毛病要跟着出来闲逛。
二八年岁,少年人正拼了命的长身体,两人皆具成人身形,双双深衣加身,愈发衬得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在一众人海中,除却身高,季长沢和萧景桓的容貌也极为挑眼。
萧景桓生得剑眉星目,眉宇间已然可窥见未来鹰视狼顾之姿,绝佳俊气。
季长沢则是个玉面郎君。凤眼薄唇,乍看柔情似水,细瞧藏锋含厉,叫人想起山间眉眼弯弯的雪狐狸,颇具欺骗性。
初相识时,萧景桓简直对季长沢是目瞪口呆,甚至怀疑这小子到底有没有棍子。
一向待人温润的季长沢差点因此跟他大打出手。好在那时萧景桓还只是皇子,不然季长沢恐怕早已魂归西天、入土为安了。
两个少年就此结识,加上后来同窗许久,关系可谓亲如手足。
等季长沢回神,萧景桓早不见了踪影。他左顾右盼半晌,没看见人在哪儿,心叹无奈。
季长沢随人流向前走了几步,周遭一派灯光闪烁。他走到一摊前,垂眸看了看铺子上的售物。些许莹润的白玉搁置在绸缎制成的桌布上,虽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却是十分漂亮的。
季长沢挑走一对环扣形式的白玉,放在指尖拨弄了两下。
这白玉配饰上上佳,本身赏心悦目不说,下面还挂着串流苏,是画龙点睛般的一笔,将原本素雅的玉衬托得更为抢眼。
大抵是这玉同许多人合了眼缘,摊贩铺子竟只剩一对了。
那小贩替季长沢包好,笑道:“客官好眼光啊,这玉乃天地精华之物,是开过光的,效用极大。卖的最好,到今晚这便是最后一对了,错过就没了。”
这种小摊也卖开过光的玉?季长沢显然不信。
不过他未表露出来,只弯唇一笑,付过银子后,道:“荣幸。”
刚转身离开摊贩铺,季长沢就被人擦肩撞上。
对方匆匆道:“少侠,恕罪!”
未及他看清来者容颜,那人便疾走而去,只留下个高挑脱颖的背影。
这个还不是正式初遇,只是一个小小的相遇[化了]
我天啊啊啊卡文真是煎熬,我昨晚上就开始写了[爆哭]
突然转变成古耽真是难为我啊,我尽量写正常一点吧(笔芯)
这章挺重要的,记住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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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绮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