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缓缓推开房门,没敢立马走出去,直挺挺立在原地,他的直觉告诉他,墙后边一定有一个守株待兔的人。
果不其然,门后的人等不及了,斜开着的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细微声响,门后缓缓伸出一面小镜子,手腕转动间反射出一道白光。
李生立刻放松下来,皱起眉,“快进来,屋里没有别人。”
季府磷探出头,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大摇大摆走进屋内,带上门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丢给他一张纸条:“我来看看你啊,这是老头给的。”说完拧了拧僵硬的脖子,卡哒哒的声音从骨头缝里挤出来,像是什么妖怪要化形了。
李生一把接住,边打开看边瞪眼:“你怎么进来的,这要是被人发现就完了。”
他将话拐了个弯,不愿意事无巨细的答:“发现了不是更好,这地方有吃有喝有军队的,还能饿死?”
“能毙了你。”李生冷飕飕道。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显得有些阴森。
“你就不怕这里的军官怀疑我们是混进来的奸细,然后严刑逼供折磨你,再弃尸荒野?”
季府磷一指自己:“这么点路还能被发现我这些年就白混了。”
再指李生:“兄弟,谁家正常人给奸细安排的这么妥帖,跟个土皇帝似的供起来,又是外国佬的香烟,又是大家闺秀用的窗帘。”季府磷边站起来,边去薅那红绿相间的软烟罗,只一眼便立刻换到床头的天青色汝窑花瓶旁连连咋舌。
李生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还没有弄清这些名贵物件到底是同父异母兄弟的馈赠,还是预备情人的告知,季府磷那理所当然的神情简直叫他羞愧,就像狠狠掴在脸上的一个耳光,打得他白净的脸**辣的疼。
他一把拽过季府磷的衣领,死死瞪着他:“你他妈没看到外面的死人堆吗,这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嗯?”
季府磷被拽了一个踉跄,正待发作,瞧见李生面色不虞,那股浑身乱窜的劲头还是压了下去,心头却浮起不少东西,顿时愤恨起来恶狠狠道:“打仗死人不是很正常,装什么泥菩萨。倒是你,被个卖国贼养在这里还不愿意走,是爽的不想走了吧。”
李生最不愿叫人窥见的事就这样摆上台面,他一下忙碌起来,满屋子找趁手的武器。
真是生气了。
季府磷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找补:“反正我是来了,你管我到哪里去,不想见到我我大可以现在就走,别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模样。”
李生气极,碎步颠来倒去不停歇,却仍旧两手空空,脑子都气混沌了:“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了。”
季府磷一指他脸,摆出一副“你看,还不承认”的表情。李生知道自己在这场争吵中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也没有任何争吵的必要,遂认命:“对不起,是我激动了。”他长叹一声:“我只是希望你能带着老头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命是最重要的。”
“那老头很重要吗,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活。”
李生晓得季府磷不是没有心肺的人,仍旧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这是什么话,老头可收留我们住了他的房子,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季府磷嗤笑:“你他妈圣贤书看多了吧,就睡了一天,老子还给他做饭端菜的,这还不够抵的?”
李生摇摇头,捻住纸片在他面前晃了晃,上书两个大字——巫蛊。
季府磷一瞥,大概明白了老头这是知道些什么,好心提示来了,整个人立马矮下去一截,他夺过纸条,一把塞进嘴里嚼烂,嘴里含糊道:“你信他干什么,神神叨叨的。”紧接着抱起胳膊装死。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山上遇到的那具尸体,我当时就觉着很不对劲,莫名其妙的,没有人会在战时特地把尸体运到山上去吧,况且那具尸体的破损程度堪称惨烈,不像普通的虐待。顺水而下,大概是有心人……”
季府磷后背凉凉的,李生也不再讲话,只一味摩挲下巴,像个精致的死娃娃。
“算我求你了,先避一避吧,委屈你一段时间行吗大爷。”李生又动了起来,一把扒住季府磷的肩膀,看上去急的快要跪下了。
季府磷回魂般吓出一身冷汗,面上仍旧是无所畏惧的样子,手指却不住颤抖:“你怎么不在大牢里挨打,反倒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摸来的。”
他道明原委,无奈往椅子上一坐,“所以你先走吧,我再想想办法找到小延,刘钰神通广大的很,说不定真有线索。”
季府磷思考了半天,沉重点头:“行,你可一定要赶紧出来,我等着你。”
李生疑惑道:“其实你可以自己一个人逃难去的,未必要和我一起。”他停顿了两秒,“至于那个老头,不行就先放下,我能出来的话就去找找,有缘分自然能遇到,没有就算了,我也不一定能活,一把年纪还不死估计也挺有心眼儿的,也是……没有办法了。”
见他话说的粗俗,口风变化如此之快,季府磷不禁感到好笑:“我当然不能一个人,我怕鬼,他都说了有巫蛊了那我一个人岂不是很危险,我们可是碰见过人体碎片的。”
瞧他理直气壮的,李生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也不一定就和尸体有关……”
“不管,反正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以后一起走是应该的。”
他可不觉得季府磷和他是一类人,随口搪塞了两句,便要将人赶出去,季府磷重新系上面巾捂住脸,戳了戳李生腹部,然后被一把蹬了出去。
烛台上蔓延凝固的蜡油狰狞,他吹灭火苗,小心翼翼挪回被窝,窗外自始至终都是寂静的,唯有蝉鸣微弱。他的听力灵敏,没有发现任何异样,那么别的人呢,有没有发现今晚他的异样?
起初李生并没有把“巫蛊”二字放在心上,但这份不实的信息常常冒出来,极有存在感,老头也不至于特地叫人蒙他。他爱瞎想,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品味,终于在理出一点苗头时天光放亮了。
顶着眼底的青灰,李生碰见了刘钰,他今天穿得正式,一身墨绿色军服,平顶军帽抱在怀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意气风发的,像是要去见什么人。
刘钰对他是好一阵关切,拂拂他的眼底摸摸他的眉,最后还上手抓他,他起初还在观察刘钰的神态,生怕他兴师问罪或是逮到一个季府磷,现在却在专心致志对付一只手,拼了老命想抽回被握住的手腕,抬头却见刘钰定定望着他,桃花眼飞扬,卧蚕轻起,但笑不语。院外葱绿枝桠摇动,清风骤起,花瓣如行水面,梨花末子纷纷扬扬洒落肩头,好似一层白纱。
又是嫌恶厌烦又是慌忙,花香趁此萦绕,周身浸泡在一池春水里,一叶扁舟悠悠划过了,于湖心漾出圈圈波纹,阵阵涟漪。
李生猛然一惊,爆发出巨大力量抽手退后,刘钰没说什么,就着托举的手势沉吟良久,缓缓转身:“我就来看看你,别怕,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理一理纷乱如麻的思绪,他坐回桌前,香喷喷的花瓣落在屋子里,熏得人神情恍惚。他提笔在纸上写画,一副淮水凶杀案的草图便被拍死在纸上,抖一抖,纸张稀里哗啦作响,他的画技实在不算出众,墨水糊成一片,几乎看不出上头有个濒死的人。
踩着金色的阳光,他走出房门,顿了两秒回身抽出一件呢子大衣披上,快步往营地走去。
巫蛊之祸,岂不哀哉——《汉书·武五子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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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