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呼声震天的营地前,李生有些恍惚,训练有素的士兵目不斜视绕开他,他连忙向边上躲了一躲。风声渐渐大了,大衣被吹得鼓鼓作响,李生的黑发也张扬起来,盖住了他白皙的面孔,隔着人群,刘钰与他遥遥对望。
刘钰招招手,深蓝的平定帽檐压住了他嚣张的气焰,长靴包裹着军裤笔直向上,显得整个人都很挺拔,像一颗高傲的树。
他身边站着几个日本人,都回头看着他,给出一个冷淡的微笑。
李生弓着背,眼睛被高耸的眉骨遮掉,不急不缓走过来,朝几个日本人点点头,刘钰扶着他的腰向日本人介绍:“佐藤先生,这就是我的弟弟,李生。”接着对李生道:“这是佐藤先生,我打进宜梁的盟友。”
佐藤正吉微微低了下头:“久仰。”
李生很难在这个时候做出得体的表情,但他是个很能忍的人,“你好。”
进入会客厅时,李生还很迷糊,同时又有些气愤,刘钰做汉奸和日本人狼狈为奸他管不了,可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拉上自己,这次谈话到底有多不重要才会随随便便叫外人旁听,直到后来他不经意看到了那天的板报头条,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汉奸的名声是在这个时候做实的。
一壶清酒下肚,对面的人脸色红润起来,翻译忙里忙外,遇到为难的问题常常将头一扭,不知道在往哪个方向看,活像一只行动迟缓的土拨鼠。
听了半晌,李生总算明白两个人在不动声色地争论什么了,佐藤正吉要求刘钰往西北方向打,冲破北派的束缚,日本军则延海岸包围,二者夹击必能使北派内部震动一二。
刘钰却不接招,他似乎不打算和日本人继续合作,言语间都暗含推辞之意,隐隐还有贬低责怪的架势,你们日军说好的友好合作却屡屡烧杀抢虐,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怨声载道,累累罪行将他拖累到舆论的漩涡里,民愤四起,他早已在文人笔下死了千遍万遍,照这个趋势下去,他刘钰还怎么挽回民心,怎么谈更远大的征程。
佐藤正吉严肃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随意毁约吗,没有契约精神可不是君子所为。”
就他还有脸道德绑架自己?刘钰内心不屑的很,不就是想逼他被围剿吗,这鬼子偷偷联系北派高层的事他可打探得清楚了,还想引起两边纷争,我泱泱大国自家事他插什么脚,没开化的蛮人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刘钰还是保持了外交体面,没有当场砍了这个胆大的外交官,只是来来回回的敷衍,就是不给明确的答案,天色一暗,他立刻赶人。
“这天也不早了,打仗不是小事,还需从长计议,您过段日子再来吧,有事我们电话联系。”刘钰看都不愿看他了,拍拍李生肩膀就要走人,佐藤正吉却急躁了,他猛地站起,放大声音:“您怎么能以这种态度和我们合作呢,我们可是诚心诚意在帮助您,卸磨杀驴就不怕天皇责怪吗。”
刘钰身子一顿,抬头狠狠瞪向佐藤正吉:“你们已经让我被人笑死了,凭你也敢蹬鼻子上脸威胁我,是活够了来找死吗。”伴随着子弹上膛的声音,佐藤正吉冒出一身冷汗,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李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适时起身离席。
“告诉你们那个谁,再敢派人烦我,我立刻翻脸。”
“……”
“你看我敢不敢。”
隔绝了屋内气急败坏的吼叫,刘钰也走了出来,他打了个响指朝李生歪了歪头。
三层的小洋楼内金碧辉煌,人声鼎沸。隔间里,刘钰不疾不徐为李生斟上酒。
“你看着不像汉奸。”
“啧。”刘钰皱眉,“真难听啊,我们只是协同作战而已。”
“哦。”李生没什么表情。
“没有什么关系是永固的,利益可以随时将人捆绑,也可以轻易将一段关系粉碎。”刘钰对于自己的名声有恃无恐,不要太过分就好,其余全凭他心情。
李生不想听他发表感言,他对打打杀杀没兴趣:“为什么让我一起听。”
刘钰笑眯眯的将精致的小酒壶放下,“你是我亲弟弟,我当然要好好培养你,说不定哪天我就倒下了,那时你可要重振刘家的威名,支棱住啊。”
“不是亲兄弟。”
“胜似亲兄弟。”
李生嗤笑一声,将注意力转移到饭菜上。镶了黑边的阔口瓷碗只够盛下一块狮子头,混合着蟹肉的清香,肥而不腻的五花肉剁碎裹成团,每一颗都点缀上金黄的蟹粉,如同花瓣间的嫩蕊,莲藕被红糖熬煮成褚红色,填满了酥甜的糯米,淋上秀气的桂花酱,外皮儿是脆生生的,内里是软绵绵的,摆在一座枯枝搭起的小桥上,营造出“小桥流水人家”的缠绵,光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
乒乓的动筷声起,李生埋头,不顾形象的胡吃海塞,无情破坏了烟雨濛濛的鸳鸯桥。
刘钰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把姓改回来吧,你是刘家人,不应该用外姓。”
李生抬头不抬眼,他的姓是随了教书的老先生,先生没有子嗣,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只是他走的太早,李生早对他的面容没了什么印象,这个姓就是他存在过的证明。
“改了不伦不类的,先这样吧。”
刘钰看出他打心底里抗拒,也不愿逼他:“也行,有机会再说吧,如果你有了主意可以来找我,我可以找道士帮你算一个合适的。”
“这样吧,我先帮你取个字怎么样,长兄如父,这也是合规矩的,总不能一直喊得这么见外。”
长兄如父?
李生嚼吧嚼吧嘴里的狮子头,突然感到索然无味,“随便你。”
刘钰毫不在意李生的冷淡,用筷子轻轻在碗底画着圈,细细思索:“那么就取一个‘慎长’如何?”
他摸一摸干净的下巴:“拗口是拗口了些,寓意却是好的,那么就这个了。”
李生没有要讲话的意思,刘钰也没有让他讲话的意思,这个字就这样从天而降拍定下来,并伴随了他半辈子。
淮扬菜精致,味道很好,但对李生来说实在太甜了,他总有些心虚,小延季府磷一干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地方住,自己倒是在不紧不慢地享受。
傍晚的温度降低,刘钰走过来,为站在窗前悄悄愧疚的李生披上一件大衣,他觉得这个弟弟呆不拉几的,经常一个人一言不发就算了,和他讲话也要想好久才会作答,这样的性子简直是在同他那张俊逸英气的脸打架,好在眼色不错,不然他肯定要将人撵走。
其实李生只是不信任他,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会审时度势,看到草芥人命的野兽就会有强烈的预感,兽性发作前他都有信心凭本事跑掉,只是刘钰很特殊,时而像兽时而像人,比如这件带着暖意的大衣,他就很难判定这是不是刘钰用来伪装的羊皮。
晚饭过后,司机为二人打开车门,他们坐上轿车驶回那座与世隔绝的古院,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车窗上,霓虹灯被玻璃切割成无数份,像鸡尾酒里摇动的冰块,处处透着纸醉金迷,晃得人眼生疼,刘钰疲惫地闭上眼将头枕在靠背上,像只站在树杈上休憩的老鹰。
李生收回视线,静静盯着窗外,他很喜欢这样的氛围,难得放松下来。自从困在这里,他的话愈发少了,人越来越阴沉,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车身在行进与停顿间来回摇晃,车内温度宜人,如同沉睡在母亲的胎盘里,他们被流动的羊水包裹了,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脐带扫过他的脸,被他用手拍开,音响里唯美的古典乐渐渐熄了,取而代之的是哄睡用的小调。
一道刺眼的白光同时将三人惊醒,刹那间宇宙天地回归混沌,温柔的吟诵被刺穿,李生条件反射护住刘钰,一辆漆黑如墨的军车直直撞了上来,司机避之不及,猛打方向盘,小轿车横飞出去,在地面翻滚了两圈,燃起了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