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驿》 第1章 鱼塘 薄薄的红日喷射出的朱红染透了半边天,火烧云混杂在其中,有橙色有紫色,混杂在一起像一条披着龙鳞的鱼,过分好看,过分惹眼。 “小胖子,快回来。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李生把细长的手指卷成一个筒状,附在嘴边,一面喊一面笑,漏出两排锃亮的白牙。 小延正扒拉着水塘底下的淤泥,找被他不小心丢下去的雕花小梳子。闻言,他恨恨地挥了挥拳头,扯开嗓子:“再敢叫我小胖子,我就天天半夜去敲你家门,再揍得你提灯找牙!”李生整个人都松垮着,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正掐着地上的枯草,模仿太爷抽大烟。 他吐出一口不存在的烟,来了劲儿:“你来啊,你最好现在就来揍我,小怂货也只敢嘴上讲讲吧,别半夜敲不成我家门,反把自己绊了个狗啃泥——” 小延被气得够呛,他甩开膀子朝李生剐了一片水,李生赶忙后退两步,还是湿了裤脚。他丢掉枯草,撸起袖子就要去拽小延,“你他娘的急什么急,小时候就是胖还不让说了!老子当年锄头都拿不稳就要给你个小王八蛋子换尿布,你居然还敢滋我?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小延拼命挣扎起来,水花四溅,李生刚靠近就吃了一嘴带着泥沙的河塘水。他只得放手,“呸呸呸”吐了半天,那股子冲人的泥巴味儿还是直冲天灵盖儿。 “滚过来……啊……啊呦我他娘的。”李生恶心的够呛,只能给小延肩上来了这么一下,却不晓得这死孩子已经长得这么结实了,还把自己疼得不轻。 李生怒火渐起,一把将小延提溜起来,抽他的屁股蛋儿,“滚回去吃饭,东西我给你找。”小延这回倒是乖巧了,抱着一堆脏兮兮的衣服屁颠屁颠跑远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骂着,“有奶就是娘的狗东西。” 回到家,小延迅速把身上清理干净,他娘正端着盘子走来,一见到他也是一顿臭骂,“梳子找着没,一天天净到处瞎窜,找不到你今晚就滚到猪圈里睡去。” 小延马上老实了,“梳子啊,梳子我马上就找给你,别急嘛,喝口凉茶去去火。” “我告诉你,找不到该咋样儿咋样儿,老娘最近换了新的鸡毛掸子,你给我老实一点。” 小延不敢再说话,只默默往嘴里夹菜。 “哎对了,那李家小子人呢,今儿怎么没看到他人呐。” “他在帮我找梳子呢。” 柳殷腾一下站起身,一巴掌甩在小延后背上,小延正大口往嘴里塞菜,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差点儿把他送走,“你也好意思麻烦人家,滚过去自己找。” 小延哀怨地放下筷子。 “快去。” “李生——李生——你在哪里,一起吃饭啊。” 李生还猫着腰在泥塘里缓慢有序的摸着,此刻半身浸在水里,鼻尖充斥着泥沙淡淡的腥锈气,听见小延的声音,他缓缓转过了身,“等等,别急。” 小延不讲话。 李生嗤笑一声,“是你妈叫你出来的吧,快回去吧,天黑了。” “哎你别瞎讲,你快去吃饭吧,我自己找东西。”小延扭扭捏捏卷起袖子,脸耷拉着像个狗熊。 李生长长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关节咯吱作响,一下下的,像在掰娃娃纤长僵硬的四肢:“别费事儿了,我明天早上一定帮你找到,现在回去吃饭行不行?” 小延依旧扭捏着,低声道:“不是这个……” “没事儿,我去和你妈妈讲,我保证她这次不会打你怎么样。” “这次不打就是下次打了呗。” “你这孩子。” 李生最终还是被小延连拉带拽的劝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将影子映在水面的月亮上,昏黄的皎月早就晃晃悠悠爬了上来,深深浅浅的水坑里藏了无数个小银钩,小延一个猴子踩月,湿了鞋袜,他沮丧地蹲在水坑边,被李生提着衣领拖走。 到了家,李生先去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选了件黑色的短褂,脚上是今天刚补好的布鞋,虽然清贫,却很有精神。 也只剩这么点精神了,李生暗自叹息。 “李家小子来啦,快坐下一起吃,菜都凉了。” 李生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柳姨,我这每次都上你家白吃白喝也不是个事儿啊,今天就算了吧。” “哎呀我们做了多少年的邻居啦,还跟我客气,怎么不好意思啦,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不打紧的,多双筷子的事嘛。” 李生不好多说什么,他爹妈死的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么多年不知道受了邻里多少恩惠。他没法考功名,却被默许念书,教书的老先生不赶他走,他就加倍努力的学习干活儿,勉强帮衬身边的人,即使这样,天大的恩情也是还不完的。 “好啦好啦,菜都凉了。”小延没比李生小几岁,无论是心智还是生活能力都比李生差了一大截,好在人不坏,不然柳殷真要愁死了。 夏夜凉风习习,村子里有熙熙攘攘的萤火虫,小延他娘却不让他抓,说“抓一次鸡毛掸子抽一次”,因为“抓完了就没有了。”只能说真他娘的聪明,以小延那个比上不足,比下毫无下限的做事风格,萤火虫早晚要在村子里灭绝。 “吃瓜吗。”李生捧了个圆圆的小香瓜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青石做的台阶上。小延伸手接过,“谢谢哥。” 李生眉梢一挑,没说什么,只转述了村口得到的消息:“你爹来信了。” “是吗。”小延把香瓜一分为二,脸上的表情很冷淡:“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村口的人说他给你寄了信,让你明天去取。” 小延走下台阶,“我现在就去来得及吗。”李生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来不及了,明儿早上再去吧。” 小延坐回台阶上,压抑着波涛汹涌的心。半晌,他整理好心情,轻轻搭上李生的肩膀,声音低低的:“哥,我发现你长得不错。” “你才发现啊,真不容易。”李生很勉强地笑了,拨弄小延的短发,有点担心他。 “我认真的。”唇红齿白,发丝凌乱,浓眉下的眸色有些浅,还微微发棕,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骨中和了唇齿的柔美,显得很英气。 不像这个村子能出来的人。 “别磨蹭了,快点回去睡觉,这样明天才有精神,快去。” “哦。” “别墨迹,快点!” 第2章 离别 天光微亮,窗外是叽叽喳喳的鸟叫。 李生推开木门,踩在门槛上伸了个懒腰。“李生——”小延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比隔壁养的鸡叫得还响亮。小娃娃瞪着一双神气的大眼,捧着一小篮乱七八糟的水果屁颠屁颠跑过来,“哥,吃枣。”小延把篮子往李生身边一送,随手顺了一个出来啃,翠绿的枣子上嵌着一块红,活像打了个补丁,声音清脆,两口就吐出一个核。 李生看小延满脸泛红,知道他又出去疯了一天。他将篮子里的枣过了遍水,再投进井里,想着冰一冰给小延解解暑,他这把年纪不爱吃甜的,却知道怎么处理最有滋味。 屋里小延大叫一声:“哥——你真的找到梳子啦!”,他三步并作两步跑来围着李生打转,“怎么找到的,真有两下子。” 李生直起腰,扭扭脖子走进了房间,端来一杯冰镇酸梅汤,“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尝尝看。” “嗯嗯。”小延嘴里支支吾吾的不方便讲话,直接吞了半碗,随手抹了抹嘴。 “这玩意儿别再搞没了我告诉你,再丢就是真的找不到了。”李生指着梳子,边说着边弹了下小延的脑瓜子。 “你别给我崩坏了。”小延一把拍开。 “你在我身边绕了半天了,到底想干嘛?” “那个,我爹寄的信不是到了吗。”李生停下动作,斜睨着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嗯。” “您帮我认下信上的字儿呗。” 李生甩开膀子要去揪小延的耳朵,小延灵活避开,躲到腌咸菜的大缸后面,“不是,这是干嘛啊。” “‘您您您’这个时候知道用敬语了,先生教的东西是一点没往脑子里记嗯?” 小延赶紧狡辩:“那明明是因为春天天气太好,我总想睡觉,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盛夏,现在我悔过了,绝对不会再犯了。” 他笑嘻嘻凑近,一点儿不难为情:“就是全学会总也要给点时间嘛,我保证,等明年花开,我肯定能自己看懂信上的字。” 李生本来就是勉励一下小延,见小延这样识趣,明知是搪塞他的假话,却也无奈听进心里了,有个念想也不错。 “没什么大事,就是报了个平安,叫小延过两天进城见一面。”李生坐在小延家的厅堂里,将信纸叠好还了。 柳殷有些紧张,“这,怎么突然叫小延进城啊,他爹怎么不回来啊,这孩子这么小,一个人去也不安全啊。” 李生看着她这幅愁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没写。” 小延拍了拍她娘的背,语气轻松,眉峰却隆了老高:“没事儿的娘,我都这么大了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我爹……是靠谱的人,怕是做生意抽不开身。” “你爹靠谱个屁,靠谱能留我们娘儿俩就这么守着,靠谱能这么多年会都不会一趟啊。” 柳殷拉着一旁的小延,忍不住愤恨:“他就狠心叫你一个人去,是生怕你不会有危险,还是不敢见我!” “罢了罢了,小延你自己说,你愿不愿意去。” 小延没有犹豫,“去,我带他回来。” 柳殷看不出小延脸上的想法,轻声叹了口气,枕边的留不住,膝前的早晚也要飞,到不如让小延去见识一二,即使他老子不回来,也要让他留下他们母子该得的再走。 李生看在眼里,不敢讲话,柳殷的敢爱敢恨是出了名的,小延的爹长得惹眼,家里又穷,被她看上就立马死缠烂打挑回了家,可惜柳殷眼光实在是不咋地,挑的也不是什么老实人,生完孩子就跑到城里,一晃十多年了,死都不愿意回来,不过每年会托人送来不少钱。 迟迟不见自己在农村的妻儿,也不接走,大概是富裕了,娶了新的太太也说不定。 “这样,我陪着小延一起走一趟吧。”他敲了敲桌子。 “这,这不好吧,你还要……”柳殷有些惊喜,疑虑也颇多。 “没事的婶,反正我这几天也闲得慌,不如就去城里逛逛,说不定能在那里做点什么。” “不行,你已经那么忙了,再耽误你时间你怎么活。” “婶,真的没事,我也想去城里找点活儿,毕竟大地方机会也多。”李生在桌子边坐下,酝酿了一套说辞让柳殷放心。 柳殷却不再推脱,“既然这样,我晓得了。”她转身打开柜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小盒子,里头是红布包起来的钱,“我这儿还有家是走不开的,你们既然有这个决心,那我也不讲什么了,但是两个人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就麻烦你多看着点,这些钱给了他,他就得乱花,你拿着我放心,应该……应该够你们找个好点儿的旅馆住着……”末了一阵无言,穿堂风哗啦啦吹在三个人脸上,蝉鸣声微弱。 李生消化了一下,受宠若惊,拿着柳殷的钱和小延同吃同住,这怎么好意思,他也不是没有一点钱傍身的穷光蛋,柳殷却没有耐心和他打太极:“只是以防万一,多说无益,不然就不要去了。” 见状他不再推诿,接过了钱塞进上衣口袋。 “快去备几件出门的衣服,小延你也准备准备,别到了点又手忙脚乱的。”柳殷做出赶人的架势,几人各自回了屋。 “娘,我真的要和李生哥哥一起去城里吗,”小延从未出过远门,心中难免忐忑,“可不,我家小延长那么大了,又那么能干,肯定要出门长长见识啊。”小延心里突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像塞了一团棉花,兴奋的同时又堵的慌。 他摇摇柳殷的胳膊想撒个娇说说好话,这能让柳殷心情好他是知道的,但他现在年纪大些了,做不来。 “现在害怕啦,晚啦,都说好了的事不能反悔,再说你是去见你爹的,怕什么。” 小延倒也不是怕,就是隐隐觉得不安,担心他娘一个人在家受欺负,“你一个人真行?” “那当然啦,你妈我是什么人,瞧不起我。” 小延嬉皮笑脸:“那就好,那我放心走啦?” “别讲话了,吵死了,快睡觉。”烛火熄灭,柳殷却在暗处红了眼。 清早,李生和小延登上了开往南城的船,二人和对岸送行的人缓缓摇手作别,在一片雾色迷蒙中离开了小小的村落。 渔船很小,江水浩荡而柔和,没有大风大浪,偶尔吹起的江风总伴着幽幽笛声。李生懒懒坐在船头的油灯下织一条深棕色的围巾,这种精巧的活儿原本都是家中的女人做,但李生家只有他一个,他只能自力更生,经年累月练下来也称的上是心细手巧。 小延拿了两个小毯子过来,分了一条给垫在李生身后。 “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北城离我们村子也不远,应该后半夜就能到了。” 小延闻言瘫倒在地,兜里薄薄的信封漏出一个角,他抽出信封,在昏黄的光下盯住纸面凸起的小颗粒,细白的手指在上头细细抚摸着。 迷迷糊糊间,小延感觉有人把自己拖走,包裹进了温暖的被窝里,船身轻轻摇晃,像身处嬉戏玩耍过的融融春水,而他就是一只扑棱翅膀的黄鸭。 第3章 兄弟 “喂喂,怎么还不醒,死猪一头。” 小延缓缓睁开眼,面前是无数颗姿态各异的人身,“我操。” 他震惊了两秒,随即挣扎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黏乎乎的,两只手还被绳子牢牢捆了起来。 “你们是谁啊,为什么绑我。”小延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绳子,可惜力气太小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走了上来,他腰间是一把短杆手枪,身着草色制服,一口黄牙看着就很熏人,排排站好凸在外头,看得小延想笑。是放在人群中一下就会被忽略的那种,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戾气却很骇人,简直是自首的凶犯。 “给老子老实点。”他用食指猛戳小延的眉心,“你叫什么名字?” 小延疼得龇牙咧嘴:“陆延。” 黄牙点了点头,嘴角向下弯去,“人长得倒是挺俊。”他又嘟哝了几句,小延没太听清,大概是“难得”之类的。 “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边问还边搓了搓布满老茧的双手,泥点子掉下来,飘到地上,小延随着悠悠向下的灰尘看去,焦糖色的地面好像有软趴趴的东西在移动,跟蛆一样,怪恶心的。 小延眉头皱得死死,他悄悄撇着这满屋的乌合之众,估摸着自己一时半刻是没有逃走的希望,老老实实回答道:“家里种地的,敢问各位爷都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 黄牙看小延不哭不闹的,年纪虽小居然还挺冷静,有些吃惊,“家里种地的还没被吓哭,不错,你家在哪里?” 小延垂头,这人是听不懂他讲话吗,“伊水河畔的一个小村子。” 周围嘀嘀咕咕的声音不断。 “我哥在哪里?”他突然抬头问道。 “你哥?那个小白脸儿?他呀,被我们头儿看上做姨娘去了。” 小延心下一惊,“你们头儿是女的?就这样抢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当然是男的。”黄牙随手给了小延一巴掌,“你他妈懂个屁啊,乱世谁跟你讲道理。” 小延叫人一巴掌打成个哑巴,白嫩的小脸火辣辣的疼。 黄牙笑得满脸皱纹,红光满面的油脸上到处是盛满愉悦的沟壑,深深一道像村子后年年都会溺死小孩儿的河,“你哥长得好,一步登天,被刘爷看上是他的福气,现在估计早就在床上了吧哈哈哈。”黄牙笑得连身上的肥肉都在颤抖,小延仍旧似懂非懂,一男一女共赴**的小人书他也偷偷看过,原来两个男的也可以吗。 他浑身一震,拼命抖动摇晃起来,“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哥,你们快放了他!” 他声嘶力竭,像一只折了翅的小雏鸟,看得黄牙兴奋不已,被小延的求救声撩拨得浑身发痒。 ”别扭捏了,看你那副骚样儿,你和你哥一样,天生就是给人操的。” 一只大手在小延浑身上下到处揩油,拍打他的屁股。他努力摇摆,手腕上磨出了一道道红痕,卯足了劲儿向木门冲去,可身后又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手,将他连人带椅子直接按倒。 “别挣扎了。”拳头和巴掌总能出现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小延奋力反抗,高声尖叫。 “哥——哥——”小延边流泪边大吼,他的裤子被扒下来一半,抖得像筛糠一样。 “别急,哥哥来啦。”黄牙解下皮带,笑声尖锐滑稽,身边的其他人也都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小延咬牙死死把手挡在面前,决心和黄牙来个鱼死网破。 就在黄牙立起的时候,木门被人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小延的头被黄牙按在地上,艰难地回头。 只见李生提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半边身子被血染透了,可能是刚才踹门太用劲儿,腿还在微微颤抖。 “你们给我放手。” 小延再也忍不住了,他放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齐齐流向地面,那样子让人不忍直视,他大叫“哥——”,一把推开按着他的手,向李生扑去。 黄牙手急眼快一把掐住他的腰:“想跑,没门儿。” 李生刚要冲上前,身后一个俊美非常的男子却猛地晃出来,揽住了李生,看到他的一瞬间,几个人原形毕露,慌张地提上裤子,刘钰伟岸的身姿直挺挺出现了。黄牙吓得连裤子都没提好就站了起来,小延也顺利从黄牙手里解脱,泥鳅一般滑了出去。 “谁允许你们欺压老百姓的?”刘钰懒散的语气里透着轻蔑,他手指轻轻指向跪在地上的人:“去,把他们都阉了。” 地上的黄牙和一干兄弟瑟瑟发抖,“刘爷,刘爷就饶了我们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我们这群不长眼的不知道这是刘爷的人,小的有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刘钰没讲话,他松开了怀里僵硬无比的李生,小延见状一把凑了上去,挤进李生怀里,刘钰低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讲话。 “刘爷,这……”一旁的军官见刘钰一直不讲话,忍不住上前询问。 “埋了吧。”刘钰压根儿不在意,他狠狠摸了把李生的脸,一路滑到锁骨的位置,转身迈出了小小的木屋。 李生抱紧了怀里的小延,痛苦地闭了闭眼,小延是个机灵的,他已经停止了哭泣,替李生抚平了额头:“哥哥,他们是谁啊。” 他摸摸小延的头,“我们的船行到刘钰的地盘上被拦下来了,船夫被打死了,其余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当成苦力了……哥哥对不起你,叫你一个人呆了这么久。” 李生没敢说清那几个人想干什么,他希望小延永远也不要明白,即使小延的表情分明是了然了一切。 小延被李生抱进了刘钰特地拨给他的房间,可能是当时挣扎的太厉害,劲儿用过了头,小延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就看见自己躺在一片冰凉的席子上,环视一圈儿,整个屋子整洁干净,床头柜子上都摆了精致的瓶瓶罐罐,还有各色花朵。 他翻身下床,刚想叫一声“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哑的,小延蓦地想起昨天的事情,屈辱和烦怒隔了一夜后知后觉涌上来,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像一只凌乱的鸭,他又坐好抬起头,人都死了,他还怕个屁啊。 小延推开门走出去,看见李生正在屋外,他手上什么都没拿,罕见的没有忙忙碌碌,因此显得茫然。 “哥哥。”小延用沙哑的声音喊。 李生转头,脸色很苍白,小延注意到他今天穿得很漂亮很醒目,居然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袍。他跑过去轻轻扯了扯李生的袖子,见他文质彬彬,像大学里的学子。 其实看脸就知道李生形容憔悴,整个人在阳光里摇摇欲坠,好像要被晒化了。小延看他嘴角挂下来,忙问他是不是中暑了,李生不答。他抓起小延的手臂,没有解释任何东西,假装若无其事道:“你爹来了,见一见吗?” 第4章 血亲 小延摸摸李生的脸,他总觉得李生长得太好看了,好看的不像他们这个村子能养出来的,五官立体,眉毛又密又浓,鼻梁挺拔,唇红齿白,尤其是那双眼睛,居然是棕色的,被阳光一照就跟玻璃似的隐掉一层,只看得到里面的瞳孔,让人想起小时候玩得弹珠。 他的皮肤向来苍白,甚至能看见白皙胳膊下蓝紫色的血管,小延一度以为他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病,阳光下暴晒久了才变得与普通人无异。 “哥哥,你要不要休息会儿。”小延问道。 李生忍着嗓子眼儿的一点痒意,蹲下来抱起小延,起身时拉到了筋,疼得他直皱眉。 “去见见你爹吧。”他又重复了一遍,小延感觉李生好像比自己还关心这个素未谋面的爹。 穿过一段极富雅韵的走廊,面前出现了一片宏伟的厅堂,红油漆涂抹的柱子撑起的屋顶边缘被精心雕刻上了繁琐的花纹,一看就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 小延有点暴躁,他爹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在这种地方见面,看来这么多年他过得确实不错。 堂内整整齐齐摆了三张紫檀木做的桌子,一张正对门,其余分立两侧,后边儿配了三把同材质的椅子,给打磨的油亮光滑,进了小延眼里就是沉甸甸的银子。主位上是个熟人,正是那群人口中的刘爷,昨天场面太乱,小延没太看清他的模样,今天就仔仔细细盯着,的确是又妖又媚,一双丹凤眼勾人的很,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诡异,还有傲慢和**裸的瞧不起。 这长相拿去做个头牌应该是妥妥的,不过看他这个架势,说是头牌背后的人也不为过。 右边那张桌上的老头就长得不那么上台面了,小延转过头去,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这一转又瞧见一个活的。可不就是他负心薄幸的爹嘛,明明是四十多的壮年,和右边的老头儿却意外的呼应,好似刘钰的左右护法,只有发挥想象才能和年轻时的英姿联系起来。 刘钰率先出声。 他拾起烟斗,用它指了指左边桌上的人:“朋友,这是你爹,盘踞西河大名鼎鼎的贾老板,怎么样多年不见很想念吧。” 小延一怔,再一次望过去,质地精良的深色袍子,一小撮灰黑的胡子,头顶光光的,戴了一顶瓜皮帽遮起来,很有“老爷”的做派,大概是入赘到有钱小姐家做女婿,摇身一变改了“贾”姓。 小延没讲话,他在心里悄悄盘算着,他是不会对任何外人抱有希望的,他爹既然看起来这么有来头却不愿意把他们母子二人接来,落实“抛妻弃子”了,这下叫他到城里恐怕是不愿意让亲身骨肉流落在外,那自己亲娘他断然是不会管的了。 想通这一层,小延的嘴撇了下去,神情也阴鸷了不少。 贾老板是一点不客气,他向刘爷拱拱手,笑道:“刘爷这次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像您这样才高行厚的那真是不多见了,小人以茶代酒在这里谢过了。”说着便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其余人连声附和打趣,整个场景充斥着塑料般的廉价感。 李生和刘钰离得不远,他从善如流把李生拉到自己身边,李生肉眼可见的嫌弃,两边的老头却相视一笑。 小延看二人如此亲密,心说不好,两手扒住李生的腰,狠狠瞪了刘钰一眼。 刘钰按住小延并拨开他的手,语气里暗含警告:“小孩不要多管闲事,你哥哥和我一见面可是倾盖如故,相见恨晚。” 小延才不信他的鬼话:“倾盖个……” “贾延,到我这里来,爹要好好看看你。”贾老板一看事态不好,连忙出口解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延气得要跳脚,听见这个谄媚的声音好像忍到了极点,他抓起桌上的茶壶就要向贾老板挥去,“贾你大爷贾,你个杂碎。” 刘钰眼疾腿快绊了小延一脚,他仰面摔了下去,天青色茶壶四分五裂,杏黄茶汤流落一地,可惜了这壶好茶。 “你……你个逆子,行为言语粗俗不堪,居然还想弑父?这么多年都学了个什么东西,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让我来好好管教管教。”贾老板气得是怒发冲冠,头发都翘起来好几根,指着小延就是一阵破口大骂。 “我呸,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新娶的那个女人给我娘寄了几封信,没人告诉你你那见钱眼开的样子恶心死了吗,你就是个穷地方出来的乡巴佬,还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尽早跟你那个姘头一起滚回你的□□窝去吧。” 小延年纪尚小,会讲的词有限,气势却拿捏的到位。 贾老板气得满脸通红,这可叫他丢尽了脸,更何况是在何大人面前,简直叫人羞愤欲死了。 他兜着圈子到处找棍子,扬言要弄死这个白眼狼,小延则是到处捣乱,被人钳住了还要用两条腿四处使坏,踢了另一个老头的桌子,霎时果蔬茶点泼了一地,乒呤乓啷声不绝于耳,还险些滑了刘爷的衣服,直搅得厅堂内骂声一片。 待到小延东踢西踹累的缓不过来,娇滴滴的仆从才敢伸手按住他,厅堂内才安静下来。 “小子,别捣乱了,叫你来是认父的,不是折我寿的,别折腾了。”刘钰颇为好脾气地劝道,手中却下了狠劲儿死死按住想冲上去的李生,他在李生耳边轻轻说:“他要长大,你也不能总护着他不是,早晚有这么一遭。” 李生无奈退回去。 “也不怪你,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归是不安心的,贾老板你也别气着了,小孩子闹脾气,当不得真。” 好一个说着玩,这小子差点儿一瓶子下去给自己开了瓢了,还闹脾气,一闹一个血溅当场,贾老板在心里苦笑,面上还要谢过刘钰,“您说的是。” 小延还在大口喘气,他是不会接受这个贱人的。 他忽然反应过来,急忙向刘钰开炮:“你他娘的放开我哥,你个老色批。” 刘钰见自己也被骂了,很无辜的将李生搂得更紧了,“小孩子懂什么,我和你哥是一见钟情,缘分太深了,上天借着这个机会要我们在一起,你别捣乱。” “放屁,哪家正常男人互相一见钟情,互相搂那么紧,你分明就是,就是……”剩下来的话小延也没脸说,还有为什么今天醒来的时候李生不和他睡了,为什么李生脸色那么差,一口一个小孩子,真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吗,有伤风化的东西。 小延想着,仇视地瞪了刘钰一眼。 刘钰听完笑得前仰后合,“就是什么,快说啊,你能和你哥亲亲抱抱,别人就不行,也太无赖了。你想说的词是断袖吧,我就是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小延被刘钰的不要脸震惊了,断袖还有脸说出来,他大叫:“我和我哥是兄弟,凭什么不能抱,再说了我还小呢,倒是你断袖还不要脸的说出来,恶心死了。” 闻言,刘钰变了脸色,一改先前的放荡不羁,两只桃花眼狠狠一瞪:“兄弟?我告诉,兄弟之间是最不能僭越的,你抱抱我我抱抱你,伦理都不要了,那就是有违天道,人也没有必要出气儿了。”他又一挑眉,疾步走到小延跟前:“你一直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评判,打碎我这么多东西,十个你也赔不起,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 第5章 避祸 小延没能和刘钰接着一较高下,这毕竟是刘钰的地盘,谁来了都要喊他一声“爷”,小延这个没能力没依傍的孩子怎么可能掀起风浪,他被拖了下去带到了一个黑黢黢的屋子里关了起来。 狼藉一片的厅堂内,贾老板对着刘钰要拱手行礼,被刘钰挡了回去,“别整这套封建玩意儿,关他半个时辰,然后赶紧带你儿子滚吧。”他嘴里骂骂咧咧的,看起来也是气得不轻。 贾老板连声道谢,这一面见的是鸡飞狗跳,他终于晓得了这儿子是个天降的祸害,差点给自己害死,好在刘钰没计较不然他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回头一定要好好教教这个小扒皮。 刘钰的手被李生一巴掌拍开,疼的他一惊,“不是你又发什么癫,感情今儿个全在这儿等我,偏不叫我好过是吧。” 李生拧着眉恶狠狠“哼”了一声,眼里全是实打实的唾弃,刘钰也不发火:“什么表情,动不动甩我脸子。” 他理了理袖子,看着被李生甩出来的褶子叹了口气。 “怎么会,您是一方统帅,坐拥偌大的城池,我怎么敢忤逆您。” 刘钰听着这话摇摇头:“比起我,还是你更叫人佩服,上一个敢这么阴阳怪气我的是被扔进锅里烫死的。” 李生挑眉,没再轻举妄动,好汉不吃眼前亏。 刘钰是很幼稚的人,他半个手臂歪在李生肩膀上,知道他肯定是信了自己“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形象,笑嘻嘻的补救,“其实这么死的人很多,并不一定都是惹恼了我的,所以你不用害怕。” 李生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看出来这个架子摆得老大的刘爷是个天生的坏种,他不想激怒他。 思及此,李生跪了下来,头埋得低低的,盯住了刘钰的鞋尖:“还请刘爷放了那个小孩子,是他不懂事冲撞了刘爷,我代他向您道歉。” 刘钰看着他这么低眉顺眼的心情顿时缓和了许多,他原地慢走几步,“这不成啊,那小孩有爹有娘,你是他什么人居然能代他道歉。” “我一定好好劝他,让他三跪九叩给您磕头。” 刘钰有些惊讶:“这到也不至于,让他服个软就好,对待小孩子我还是很宽容的。” 李生细细品味了刘钰刚才的话,他确实不是小延的什么人,顶多算个邻居,贾老板人虽刻薄,可他确实是小延的亲生父亲,有钱有势的父亲,真要带走小延怕是柳殷也无可奈何。 那个贾老板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是不可能让柳殷一起搬来北城的,他现在有新儿子新妻子,抛弃糟糠之妻只是顺手的事儿,一旦小延被抢走,以后的日子也就一眼望到头了。李生从小看着小延长大,舍不得放任他去受苦,肯定要帮他,更何况柳殷对他有那么大的恩,什么都不做他良心上也过不去。 仔细盘算了一番,李生决定妥协,“刘帅,您神通广大,肯定能留住小延的,他还小,如果孤身去了贾宅必然是群狼环伺,我们这种小人物都要仰仗您,您就救救他吧,小的先给您磕一个……” 他噼里啪啦地拍刘钰的马屁,刘钰听得龇牙咧嘴,浑身不得劲儿,“啧,你不要在这里扯淡了,又不是真心的。”后面一句刘钰说得很小声,李生没听清,“什么,您再讲一遍。” 刘钰没鸟他,他看着李生浅棕色的眼睛默默叹了口气,小美人有脾性,要道义,他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主,可惜了。 “你要我帮你,是不是要给点儿好处。” “我只要能做就绝不犹豫。”李生一看刘钰松口了,顿时激动不已。 “不卖身?” “这——”他犹豫了。 “哎。”刘钰恨铁不成钢,“冲你这张脸,早晚的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何必在意现在的清白,给了我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李生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了下去,“您高看我了。” 刘钰也懒得折腾了,“贾成贵我先帮你挡挡,明天呢你带着这个小孩儿去咸乡,有人会在那里接应你们,先在我的小屋子里落个脚,后面的事……到时候再说。” “多谢大帅,多谢大帅,大帅英明。”李生不停磕头。 “去找那小孩吧。” 李生小心翼翼的抬脚离开。 小黑屋里,小延坐得笔直,神情异常严肃,这两天折腾下来他心智都成熟不少,面相都从阳光少年变成焦虑的鬼了。李生打开小木门扶着门框一言不发,小延瞧见亮光便立马爬了过来,他脖子上和脚上还裹着沉重的锁链。 “哥,你没事吧。” 李生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对小延来说实在是太多了,好好在船上睡觉却差点被□□,多年杳无音讯的死人爹突然从天而降成为富商,还要抛弃他娘,把他从自己亲娘身边抢走,再是盘踞一方的大帅将他囚禁,这种事情,但凡发生一个都难接受,更别说祸患是接踵而至。 “我没事儿,我们可以走了。” 转身走了两步李生才意识到小延没有跟上来,他回头想去拉他,却看见他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低着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哥,他是不是强迫你了。”小延别别扭扭地问道。 李生惊讶于小延的坦荡,难以启齿的话就被他这么**裸地讲出来了,或许是自己太好面子了,不够坦荡。 他笑笑,“没有,刘钰一个有头有脸的统帅不至于强迫别人。” “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这几天一直和你在一起,还老抱着你。” 李生抬手给了小延后脑勺一巴掌,“有些事情是我们大人的秘密,和你没关系,你不能知道。” 小延这才抬头,李生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眶里居然积了薄薄一层泪水,“唉,你怎么哭了。”小延虽然皮,但柳殷从来没有真正揍过他,基本都是走个过场,教育一下,索性小延从小到大也并没有哭过几次。李生心又粗,自然就没有练就哄孩子的技能,他捧着小延的脸左右摇晃,还挺稀奇:“真的哭了。” 小延刚酝酿好的情绪差点崩了,他咽下去一口口水,抱住了李生的脑袋,“我还以为你的屁股眼真的开花了,呜呜呜。”紧接着一阵号啕大哭。 李生脸都绿了,和门外的刘钰尴尬对视。 刘钰耸肩:“……” 李生只好先哄小延,等他情绪稳定了再把他带走。天色渐晚,空中传来一阵阵鸟的干嚎,半轮残月隐在沉暗的黄昏里,赶路还是要趁早。 第6章 大汉 小路颠簸,李生的各色心事来回翻面,被一股脑儿倾倒在香水味浓重的车座上,今天他没怎么吃东西,此时胃里空空,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小延依旧安静,李生摸摸他的脑门,滑溜溜的,总让人觉着舒心。车上的窗户缓缓上升,新鲜的空气打个滚儿抽在他脸上,有点呼吸不过来,但是怪味儿消了不少。 “你饿不饿。”李生从包里翻出吃的,这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长得漂亮的好,只相处了两天,上了年纪的仆从就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嘱咐来关心去,走前还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的抹眼泪。 小延眨巴眨巴一双水灵的大眼,伸出了手,李生见他终于有了正常人的反应,这才放下心来。他就怕小延被昨天的事情一吓,精神不好了,他大闹厅堂可让李生心里打了好一阵鼓,现在看他掐着糕点大口大口吃,李生顿时轻快起来,往后面一靠,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望向窗外。 从北城到咸乡的距离不短,他们几乎赶路赶到天亮,天空隐隐擦白时,二人才下了马车。 咸乡不是什么军事要地,也不是什么多富饶的地方,只胜在山清水秀,处处透着雅致平和。要李生来说这就是暮年最好的归宿啊,反正他对这儿很满意,刘钰提供的房子也很不错,大的惊人,哪里是什么小屋子,分明就是个宅子,还是够全家人住的那种。 朱红的大门就那么敞着,露了小半个头的太阳给整座宅子喷上了一层金粉,门前的狮子石像威严耸立,给人一种前途光明,往后风调雨顺民富国安的意象。李生自嘲的笑笑,乱世哪有太平可言。 即使许久不曾有人踏足,宅子却也不显得阴森,小延和李生各挑了两个偏房睡,毕竟这屋子不是他们的,睡正房有点太不客气了,说不定以后还会来人呢。喷薄而出的红日牵引着小延悄悄从屋子里溜出来,鞋袜也忘了穿,一个翻身直接灵活爬上了围墙。 他什么都不做,就静静坐在厚厚的墙沿上,折下一旁冒出来的火红野花,眉眼间竟也有了一丝年轻人的蓬勃朝气。 一直坐到腹中饥饿感明显的再不能忽略,方才慢吞吞从围墙上下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去补觉,反倒在这里跟个白痴一样白白浪费时间,或许是搬进了新地方,理应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每一寸空气,完全适应了就能把身体里那股子令人作呕的晦气吐个干净。 小延很清楚自己没有能力,没有身份,甚至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不能独立找到,深深的失落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沮丧的像一条狗。 好在他灵敏但不脆弱。小延独自走上了街头,小贩和约好了一样齐齐摆出了摊子,卖煎饼的,卖油条的,卖驴打滚儿的……各种类型的餐食琳琅满目,看得人轻松了不少,人流也神奇的涌动起来,面前的大爷大娘换了一波又一波。小延命令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深吸一口气挤到一个摊位前,“大爷我要一个唉,唉,别挤——。” 小延刚冒头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顶了出去,那汉子很不走心的道了歉,买完东西头也不转,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小延支着脖子寻觅了半天,脖子都酸了,两只眼睛还是劈了叉,只好自认倒霉。 别他妈让我碰到你,他悄悄放狠话。 人还是要有实力,不然连包子都买不起,什么都是虚的,包子被握在手里的那一瞬间,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了幸福,是灵魂被救赎般的温暖。 失不失落的先放一边儿。 人还是要脚踏实地。 一个包子下肚,小延终于清醒了,自己肯定是犯病了,到底在热血沸腾什么?居然不睡觉跑墙上看日出,还被那钢棒大的东西激出了义薄云天的王八之气,看来是饿得找不着南北了,这要是被李生知道估计能笑他半年,小延吓得打了个哆嗦,绝对不行。 他步伐轻快,摇着手里的袋子,一蹦一跳窜进了朱红大门。 我没关门?小延轻轻将门带上,看着敞开的门缝若有所思,我不是走墙的吗。 果然,他正准备回房间,就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站在自己身后,“靠。”小延往后跳了一步,后脑勺哐当撞到朱红大门上,又惊又疼,他圆溜溜的黑眼珠子滴溜溜转,上下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你谁?” 冷静一定要冷静。 大汉很有礼貌,被质问也笑嘻嘻的,很欠打的样子,相貌倒是不俗,长得十分正气,自与那个长得跟个人妖似的刘钰不同。 “在下季府磷,敢问阁下是?” 小延插着腰:“阁你个头,我是住这里边儿的,你私闯民宅,也不怕我叫官爷来抓你。” 季府磷很坦荡,“我就是通缉犯,官爷正找我呢。” 小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说你还是避着我吧,这才第一天就有人上门找事,刘钰这什么破地方。 “不管你有什么企图,赶紧给我出去,我可不想吃官司。”小延推搡着,被季府磷拧住了肩膀,他抬头发现这人真是高啊,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他的下巴,上面全是一小节一小节的胡渣,肌肉真是大呀,一下就把自己制住了,动都动不得。 小延很不高兴,自进城以来小延已经束手无策过许多次了,每次都有心无力,被打压的浑身难受,现下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但他一个男人被人拧得完全不能动弹,就跟脸上被狠狠抽了俩耳光一样,火辣辣的疼,一张粉白小脸儿红了个彻底。 他阴下脸来:“放开我。” 季府磷还是一副欠揍的表情:“你好好讲话嘛,好好讲话我就放过你。” 小延觉得很离谱:“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汉手中力度轻了几分,“我能住这儿吗。” 小延眉毛飞起,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你有病吧。”他顺势甩开季府磷的手,“你要住这儿,为什么?” “这不是躲官兵嘛。”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的陪着笑。 小延做沉思状,“这宅子不是我的,我要问问这屋的主人,你下次再来吧,下次我给你答复。” 大汉见小延听了他这么离谱的要求,却没有立马赶他走,直觉有戏,顿时乐了,再三叮嘱小延要帮帮他,然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殊不知小延是在和他打太极,他根本就没准备答应,自然也不会盘问原因。莫名其妙,这人被当官的盯上,还敢在街上晃来晃去,张口就要住别人家,收了他不成同谋了,**才答应。 他捡起地上的包子,袋子上全是灰,小延皱着眉把灰拍掉,暗暗埋怨这个神经病一大早跑出来发疯,谁家狗链没拴好叫狗跑出来了,倒霉。 第7章 身世 二人这几天过得十分极其惬意,每天都像踩在云朵上一样,轻飘飘的,人都没个正行了。 房子,吃食,衣物,只能说刘钰天生是做服务业的料,他甚至每天都派人来送点什么,带头的总管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对两个人嘘寒问暖,分不清是想当爹还是想当孙子。 打理后院的花匠,出行的车夫,还有做衣服的裁缝都三三两两出现过,本来还急着要东跑西跑安置家具的李生一下子闲了下来,每天就绕着朱红大门来回打转,不久之后,门口的石狮子被擦得威风凛凛,狮子嘴里还叼上了带着露水的红玫瑰。 小延被动不动就敲门的仆从烦的咬牙切齿,见到有人忙碌就跑过去鸠占鹊巢,抢别人的活干。他也不是二愣子,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他宁愿自己累死也不愿意受这“屈辱”的恩惠。 连天草叶上躺得是晶莹露水,青砖黛瓦下立着的是萧索孤影。李生越发清瘦,在风中摇摇欲坠,像一节快燃尽了的蜡烛。 他转身进了屋,拉开床头柜的最后一个格子,格子把手做成了精巧的铜花儿,被他轻轻拽开,露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里面是一把地契。 这是他的生父给他的补偿。昨晚刘钰确实是和他同床共枕了,但并没有折腾他,只是侧头在他耳边轻轻讲了一段家乡的俚语,委婉动听的吴侬言语难懂的很,李生听得稀里糊涂,大致是告诉他,你爹早就死了,你是前朝遗老的小儿子,你娘是遗老偷养在外的情人,还是个外国女人。对了,你还有一个当军阀的亲兄弟,没错就是我。 李生这颗脆弱的心啊,逐渐从震惊无助转向哭笑不得,这十几年间他不是没想过找到自己的家人,但时间长了,年岁渐渐大了,他也便忘了这茬儿,没想到只进个城居然连亲生兄弟都凭空冒出来了,真真是天上掉下个刘哥哥。 他很有自知之明,没有把刘钰一个大军阀油嘴滑舌时的玩笑当真的道理,但前朝遗老这样戏剧的爹可比烫手山芋难接,李生一时做不出剧烈的反应。 这么位高权重的人会让亲骨肉流落在外吗,会放任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在外逃窜吗? 这做遗老的爹都死了,刘钰还悠悠然找来,难道是要终结了自己? 他才十八,大好年华就要这么被咔擦了? 李生告诉自己,他就是戏本子看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敢在脑子里乱爬,他抖了抖厚厚的纸片,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的,倒是很有活力,微微颤抖的手指捂住胸口,一声若有似无的哀叹回荡在屋中。 偌大的宅子说到底就是囚禁他们的笼子,仁慈如刘钰,没一上位就敲死他,还好出好喝供着,李生已经很知足了,反正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既然六亲缘浅,那这世间便也没什么可牵挂的,死了就死了,他可以重新投胎重新来过,可小延如今还在他身边,死不死的只好放一边,他答应了柳殷会把小延带回去的。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三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李生忙把手上的东西团起,往柜子里一塞,“请进。” 小延探进一个脑袋,两只手上都端着装满菜的大瓷盘,嘴上叼着一双木筷,对着李生含糊不清道:“哥,吃饭了别忙了。” 李生忙替他接过盘子,抽走了他嘴上的一双木筷,又匆匆转身要去厨房拿两只小碗,刚走回房门口小延便叫住了他:“筷子我拿了两双,小碗也有,别去厨房了。”李生见他变戏法似的将一双筷子摆在两只小碗上,这才停下,边疑惑方才自己怎么没看到,边安心坐到了凳子上。他上半身倚着墙,只将两天腿伸在外头斜斜蹬着柜子。 小延看他动作不自然,忙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李生摇摇头,夹起一片绿叶子放进嘴里,欣慰道:“不错不错,这白菜煮的越来越鲜了,和以前不一样啊,在哪儿偷的师。” “上次出门买纸时,看见路边卖面的大娘是这么做的,就想试试看。”他面不改色撒了个谎,其实是季府磷偷偷踹了他家的厨房窗子潜进来,小延赶不走他,只好叫他呆着别动,这季府磷对厨艺似乎颇有研究,在一旁指手画脚的,小延被他吵得晕头转向,干脆赌气把勺儿给他了,最后试了试味道,竟然还不错。 李生不再言语,三口两口扒完米饭就准备去洗碗,小延一看,冷汗扑簌簌冒出来,这厨房可还有一个人呢。 他连忙拦住李生,“哥,等等,我还没吃完呢。” 发黄的陶碗里还有几根蔫蔫的菜叶,李生皱皱眉,“没事,我先放进厨房里。” 没事个屁。 小延急得一把握住李生捧着碗的手,脑子飞快运转:“嗯,哈,我来洗吧,我来。” 李生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眼神有些复杂,小延见状连忙松开,生怕他看出不对劲的来,只见面前清秀的长袍青年蹙起两条秀眉,眼中饱含怀疑:“你又干什么了?” “我就是看你太辛苦了,不想让你操心。”他两只爪子连忙放下,绞在一起。 青年脸上的浅棕长眉起起伏伏,似一道柔和的波浪,“我?我干嘛了就辛苦,你别这个样子,难不成厨房里藏人了这么紧张,你做的饭,应由我来洗,让开。” 小延被李生轻轻一推,跌在床上,他擦擦头上的汗,赶忙去拦,结果“砰”的一声给门摔了个满怀,“自己玩儿去吧。”李生拖出一个潇洒的尾音,带着瓷碗扬长而去了。 第8章 祸起 小延干脆破罐子破摔,追了出去,早知道把那个神经病赶走了。 李生裹着粗布鞋的脚轻轻顶开后厨的门,屋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他皱皱眉大步走了进去:“谁?” 火炉中残留的火星子上下跳动,化作一片猩红淡了下去,屋里再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动静,但李生就是觉得不对劲,他走近残留菜渣的大铁锅,芝麻油的香气熏鼻。 小延终于踉踉跄跄跑了进来,他紧张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李生,咽了咽口水:“哥,你看什么呢。” 好在李生只当他走得太急,气息不匀,并没有多想,“刚刚好像听到厨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他随手带上窗子,在不怎么宽阔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肯定是有老鼠,这个刘钰怎么这么不靠谱。”他嘴里嘟嘟哝哝的。 李生没搭腔:“是该好好清理一下。” 小延见李生居然自己打消了疑虑,一颗心终于回到原位。他镇定下来道:“肯定的,你看这地方这么长时间没人住,这些个什么家具估计都是陈年的花架子了,我就说嘛那刘钰能做什么好事……” 讲起刘钰,他语速飞快,非常不要脸的扣了个黑锅上来。 “啧。”李生侧过头,“怎么说话呢,人家收留我们就已经是发了善心了,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想到自己和刘钰的关系,又回味了所谓“收留”,内心不禁泛起一阵寄人篱下的苦涩。 小延尚且没心没肺着,哪里能读懂李生眼里的无奈,只当他恼怒自己的无理,却又心底恨恨,认定了那刘爷居心叵测,不愿开口认错。只默默在心里嘴硬,一次而已,有什么要紧。 “出去吧,我要刷碗了。”李生看他暗暗较劲,直接把他轰了出去,待门落锁,他才伸出手,将刚才从窗子上蹭下的白色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 “真浪费啊。” 窗外的丛丛野花开得肆意,半条藤蔓从窗外伸进了屋里,没有探头探脑的小心,而是紧紧缠住窗子边框,勒得窗框都变了形,居然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味。 “我他娘的。”季府磷站在一口幽深小巷里,手中的面粉袋子已经破了,雪白的粉末从长满茧子的大掌里扑簌簌往下漏,他气急败坏拍拍手,顿时漫天白雾纷飞飘落,糊了他一身,半天拍不掉:“什么玩意儿,干巴巴的。” 不怪季府磷,小延打发他走前告诉他直接拿橱柜里的东西就是。他还在心头揶揄小延,这吃饭怎么能不吃热乎的,接着便翻箱倒柜找了点食材,打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谁知道这地方居然还有人住,脚步声渐近,其人步履轻快,步伐齐整有规律,全然不同于小延那动不动左脚踩右脚的乱舞,年纪应该不小了。 还是走为上策。 他暗骂一声,一口气吹灭了刚燃起的火苗,随便顺走一个袋子,利落翻身从窗口溜了出去,可惜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十有**是被那人看到了。 他懊恼挠头,算了,大不了另找栖身之地。 季府磷丢下手中累赘,双腿一蹬,正要从围墙上翻出去,一排硬邦邦的尖刺猛的压住肩头,划碎了破烂衣衫,深深扎进肉里,顷刻间便见了血。 他眉毛一皱,头也未回便将袖中匕首向后一捅,“撕拉”一声,使向他的尖刺忙往回一缩,连着人被捣了出去,匕首进入时的感觉不像人的身体,倒向扎中了薄薄的纸片。 对面轻巧落地,季府磷双手持刀摆开架势,方才将此物看明。那人被漆黑如墨的大斗篷包裹,身量不高,身形瘦弱,露出的地方都肉眼可见的苍白,脸被斗篷挡住了,不仔细瞧还颇像个僧人。 手指倒是很长,皮肉紧紧贴着指骨,指尖留出了极长的指甲,甲缝里全是新鲜的血液,让死人般的手有了活人颜色。 这脆皮在地上墨迹了半天没能动弹,貌似一摔就再也起不来了。 季府磷这人大条,从看见他的指甲开始就一味皱眉,这是落魄到什么地步才会连任由指甲长成这样,又见他挣扎良久还不能动,更是不忍,奔着关爱老人的原则捻着兰花指将人拽了起来,“敢问阁下是男是女,留着那么长指甲娘们唧唧的,依我看还是早些剪掉为好,哪天折了可就不好了。” 黑衣枯骨顿了顿,很明显是被大汉的关爱感动到了,扶着他手一个借力利利索索站了起来,然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柄长枪。季府磷顾不得训斥他的狼心狗肺,惊奇感叹:“你从哪儿掏出来的,这么能装啊。” 黑衣枯骨哼了一声,手腕一挑向季府磷抡了去,霎时间银光闪烁,枪速之快直叫人咋舌。 季府磷咧嘴,心道这把黑骨头居然还有两三分本事,眼神一凛,嘴上依旧不饶人:“有话好好说嘛,这是干什么。” 话音未落,长枪横扫而来,他向后一撤,再猛地从旁绕来,竟是赤手空拳接住了枪杆子,两柄飞刀相伴,擦着黑衣枯骨的帽子两侧疾驰而过,带起两鬓发丝飞扬。 “近身搏斗怎么能用长枪,藏根棍儿就敢往人脸上划拉。下次挑衅看着点儿人,你这小身板像能单挑我的吗!” 季府磷的脸有些微微泛红,古铜色的额头上应该加根紧箍咒,粗壮有力的手臂外翻着,内侧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刺青,许是店家刺糊了,看不清上头的图案,因而不太起眼。 黑衣枯骨不言语,却痴痴盯着他手臂上的刺青,再仔细一看又好像在发呆。季府磷一个八尺大汉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莫名感受到了一丝鬼气,难不成他真是什么地方的**师,这是来做法的?他心中疑云漫天,试探着开口:“敢问阁下何许人也,这玩意儿你若喜欢,我将店家推荐给你就是,不必这么盯着,怪吓人的。” 它脖颈不自然地扭了扭,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季府磷顿时瞳孔放大,手中匕首“当啷”落地,他小时候趁父母不注意进过一次鬼坟,记忆里的妖魔鬼怪大概也就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了,那时被吓得几天未能下床,如今旧物重现,他居然隐隐有些兴奋。 黑色长影并没有像以前遇到的东西那样咧开血盆大口朝他笑,它轻飘飘行至长枪前,飘飘然将枪收进袖中,动作轻柔舒缓,如同春水煎茶般极具美感。虽然季府磷压根儿没看清长枪的轨迹,它的衣摆被风吹起,镇定自若朝巷口走去,一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就这么寻事而来,莫名离走,季府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考良久一摆手任人走了,江湖上傻缺极多,更二的他都见过,这个忘了吃药的自然也算不上什么,还是吃饭要紧。这么想着,他也背起扁扁的包袱,往墙上一扒,向人流密集处去了。 天色渐晚,河畔处嬉笑交谈之声隐隐传来,兼有三两贩夫走卒高声叫卖,远山遮蔽了西沉的红日,飞鸟徘徊着归巢,寂静的小巷早已无人。一墙之隔,一道高挑身影呆呆站立,久久垂头,宽袍大袖轻覆枯骨,脚下是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迹,嘴角残留的一抹腥气被他雪白的舌尖舔开,灼灼盛开的梅花红汩汩流出,他忽然抬头,向巷口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狞笑,诡异的弧度就这么停住不动了。 第9章 间谍 深夜,沉睡的街巷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脚步声踏响,街上的人渐渐多了,浅浅的交谈声像一缕幽香自顾徘徊,小延再也睡不下去了,点起一盏破旧的大红灯笼推门出去,凉风灌进他的衣领,房门外李生扶着朱漆大门走进来,显然他已经出去过一趟,单薄的身子上披着镶白毛的漆黑大氅,风还在吹着,并不猛烈,却凉的人心寒。 他抬眼看了小延一眼,眼底的忧愁缠绕着悲伤,他道:“外面死人了。” 小延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内心隐隐的不安四处冲撞着,连带着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快步朝大门走去,被李生反手拉住警惕地摇头。 小延歪着头抱住他的腰,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哀求,李生禁不住这样热切的目光,审视,迷惑,怀疑,像一面镜子能照出所有东西的原形。他放开了小延的手。 乌泱泱的人群形成股逆流,一面冲撞着去看死掉的人,一面惊慌失措地逃回家里,破旧的马车和锃亮的汽车都被拦下来,旁边站着不少巡逻的士兵,带队的头儿远远向东望去,那里有包裹着护城河的城楼。 李生看到城楼上的尸体,有点反胃。 他转身走到马车夫身边问他还送不送人,年老的马车夫用一块一看就年岁已长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他佝偻着背,犹疑的目光偷偷瞥向巡逻的士兵。 小延自出门以来虽然一声不吭,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注意到领头的士兵衣角还有一小块已经凝固的血迹,各种不好的想法浮现,顿时他看那个士兵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年轻就这点好,自己吓自己也不带怵的。 士兵也注意到了他,却只是吝啬的分给了小延一个“看什么看,神经病”的眼神,然后向马车夫挥了挥手。马车夫立刻赔笑,满是褶子的脸笑成了个干瘪的丑橘,待到李生和小延挤上了车,沉重的眼皮下方才漏出一丝光亮。 回去的路上小延一直魂不守舍,李生叹气,拢住他的肩膀,“以后这种热闹还是不看的好,免得晚上做噩梦。” 小延脑子里还在想着城墙上的死尸,满身的血,用绳子绑住两个脚踝倒挂在城墙伸出来的杆子上,轻的像一片宣纸,风一起便悠悠摇晃。倒是没有很恐怖,毕竟作用也只是示众,威慑力不足,死法很是柔和。 前些天通缉令就发了下来,刘钰为首的南系和北系一干人等早就斗得不可开交了,什么间谍情报员早早就潜进了对方的窝儿里,打仗打得就是信息战,热兵器时代要还想着靠以一敌百创造奇迹就是异想天开。 这倒挂城墙的正是北系最大的遗祸派来的,之所以说是遗祸也是事出有因,当初年轻狂浪的刘爷不知轻重要亲上战场送死,好巧不巧,那交战的将军投降了,一杆白旗在城墙上迎风招展,守城将军脱了全身的盔甲独自跪在城门外,像一条丧家之犬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现在刘钰回想起来还是会为自己招摇进城时的王霸之气拍案叫绝,多么春风得意,多么英姿飒爽,士兵舞动白旗时划出的每一道弧线都完美的叫人惊叹连连,猎猎旌旗声让人热血沸腾。 刘钰还是少了点运气,他没能成为人人艳羡的少年英雄。 守城士兵假意投降,包围了刘军,坑杀敌方五万人,炮火连天,尸山血海一眼望不到边。 如果他没有进城呢。 如果他没有轻敌呢。 没有如果。 年轻还是好的,至少长□□破他叔伯咽喉的瞬间他没有吓的摔下马去,至少五万人血洒咸乡后,他还敢提枪出征。 脸皮厚点就能熬到手刃仇人。 守城的将军最后自个儿抹了脖子,刘钰没能亲手洗刷耻辱,长久以来的憋闷和被围剿的愤怒让他撕了将军的尸体,**裸往大街上一扔,来往人群无不战战兢兢,凶残的恶名也由此传开。 大太太没了哥哥,刘钰看着母亲躺在香樟树劈成的木床上对自己破口大骂,淡淡的香气扑鼻,刘钰耸耸鼻子,什么话也没说,在大太太门外边儿跪了两天一夜,然后一个猛子扎进雪地里,被亲兵拖走了。 往后的日子里也确实收敛了不少,大帅的位置坐的久了,威信也立起来了,刘钰不喜欢别人叫他刘帅,俗气,于是刘爷的名讳便叫开了。 多亏这几年来的辛苦历练,才得以保全城墙上间谍的全尸,怀柔政策无疑能在最大程度上紧紧抓住民心。 李生呆呆躺在床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脑中空空心却沉重的不像话,战火四处蔓延,狼烟往往伴随凄厉的哀嚎,生在鱼米之乡的父老乡亲不会有及时避祸的觉悟,即使晓得了,除非大炮轰到面前,否则任谁也难以割舍延续三代甚至更多的家业。 绝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什么哥哥弟弟,王权富贵,他通通不要。李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很多人,隔壁的柳婶还好吗,每天早早吆喝着买捧冰的老头儿还健朗吗,整天玩泥巴的小鬼还在叽叽喳喳吗,养的鸭还活着吗,腌的咸菜入味儿了吗。念着的太多,他现在迫切地想回到自己从小生活的村子里,和淳朴勤劳的乡邻在“吃了没”的寒喧中度过平静的一生。 日上三竿来得很突然,李生坚信自己一定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不然他后背怎么会微微发潮,细品居然还有些发凉。做的梦实在太碎,脑子灵活如他也半天没能想出来到底梦见了个啥。 今天的阳光很足,李生看见小延眼睛下青青便知道他昨晚十有**是没睡好,也是,毫不避讳的偷窥完死亡后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波澜,不是滔天大浪就已经很坚强了。李生心疼地拉过小延,早知道就陪孩子睡一晚了,修长的手指轻扫小延的脑瓜,痒痒的,很舒服。 两个人很默契的做了一晚上噩梦,都没有在白天继续折磨自己的意思,果断出门犒劳自己一顿,临走小延还鬼鬼祟祟地探头,生怕被当成间谍枪毙了,李生哭笑不得,庆幸之余心里也更加焦急,四方天地未必愿意容下他们,继续留下去也是坐等刘钰包容心丧尽,倒不如自寻出路,也好过死得不明不白。 第10章 宜梁 在咸乡住了三月有余,二人对道路已有了大概的了解,无论何时,这里总是充斥着浓浓的烟火气,尤其是夕阳西下时四处升起的袅袅炊烟,李生轻轻握住一缕纱似的风,张开手指,掌间依稀留有温和的触感,如果能熬过这一劫,咸乡或许也是个安度晚年的好地方。 平滑的青石板路亮堂的能照出人影,一碗寡淡的阳春面下肚,背上行囊,站在阳关大道尽头,四海为家的漂泊感又重新将李生上下洗刷,稀疏的树丛间有一道弯腰行礼的佝偻背影,他认出那是刘钰派来照顾他们的管家。 李生回以一个并不明显的微笑,管家点点头。 像一对流浪的老鼠,李生牵着小延的手踏过一片光秃秃的小径,按着早已准备好的路线往宜梁去,只是暂且落个脚,待明早公鸡一打鸣就立马回自己家,一刻都不能耽搁,这是他们昨晚商量好的。 宜梁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不同于处处小门小户的咸乡,宜梁贫富差距大到让人咋舌,富可敌国,贫偃山河,锦衣华服和衣衫褴褛的区别也就是低头抬头的一瞬间。 最难的是李生几乎找不到平价的旅馆,金碧辉煌的充斥着西洋香水味的大酒店里,李生数了数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拉着小延转身走进阴暗潮湿的小旅馆,低矮的墙体中散发出丝丝霉味儿,斑驳的黑点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向上蔓延,好在床铺还算干净,布置还算齐整。 李生抱歉地看着小延,这是最适合我们的住处了,小延很乖地点点头,跟着你,就算睡大街也是好的。 旅馆老板娘是个身材微胖的寡妇,婆婆公公早早死了干净,前几年又死了丈夫,她便继承了这家颇能敛财的旅店,每每有提着篮子的大娘路过,小延都能听见她们热切的交谈声:“她命好啊,早早享了福,也没有什么负担。”不消说,这里负担必然是伺候公婆孩子一类的了。 旁边年轻些的女人拍了拍说话的人,白了白眼道:“好什么呀,也不看寡妇无依无靠的,多寂寞。” 她分明不是这样想的,眼底隐隐漏出的期盼,踮起的脚尖和倾斜的身体都出卖了她。 一旁的人打趣:“你别太酸了。” 小延“刷”的合上漏雨带纱的窗子,在心里评价道。寡妇怎么了,明明就很期待,孩子怎么了,明明就很可爱。 他捏捏自己白嫩的脸蛋,嘶,有点粗糙,照照镜子,有点吓人。 算了,皮囊不重要。 李生出门买吃的去了,他不让小延跟着。 他不会是嫌我没用吧,小延抱着沾着霉味儿的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头埋进被子深处,鬓发扎向眼角。他没能将自己搪塞过去,我就这么没用? 重新打开窗子,小延将发黄的遮虫纱戳了个小洞,适才叽叽喳喳的碎嘴子已经走了,空无一人的小路看得人心里空荡荡的,小延一个翻身,用自己笨拙滑稽的字体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纸就是纱窗的一角,叠了两层隐约可以看清,墨是树枝粘灰涂上的,其实根本糊成一块,即使李生注意到这团垃圾,恐怕也只会随手投进垃圾桶里。 小延的脑子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和面面俱到,他推开门绕过高高的吧台,躲过老板娘懒洋洋的目光,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溜了出去,如果让二十年后追悔莫及的小延重新回到这一天,他恐怕是死也要死在旅店的。和李生一起。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小延跑得很顺利,他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尽情挥舞自己的臂膀,去做一直想做的事。尽管内心忐忑不安,但他还是决定换掉自己身上的唯一值钱的一件金器,这是贾老板给他的,临走之前贾老板来找过他,虽然小延讨厌他,但这并不妨碍他接受他的东西,这是他欠他们母子。其实这根本不够,即使算上他的所有,他依旧不能还清,这个蠢货抛弃他们母子了,这没有道理,补偿点东西是应该的。 当铺的老板上了年纪,却算不上慈眉目善,两片颤巍巍的胡须叫人很想摸上一把,小延拿出自己的金子,挺大一块,是个金元宝的图案。 老板眯起一双精明的狐狸眼,摸摸自己不剩多少的山羊胡,只看了一眼便摆出三根手指,小延不曾涉猎这些东西,一头雾水的随老板动作抬头。 “三十大洋。” 小延也不是傻子,这种破破烂烂的当铺肯定压价了,他年纪尚轻,只一心想着自己的金子,要一个劲儿向上抬价,但转念一想不能将人逼急,便寻了个自认为适中的架报了出来,“五十,不能再少了。” 那老板一看就知道遇到冤大头了,也不犹豫,火速成了交,快得小延心里有点儿郁闷,捧着票子出来的时候他还犹疑不定,这是报少了? 有了钱的滋味还是不错的,他自顾自数着手中的钱,盘算着能买的东西,想象着李生看到钱后的惊讶模样,一颗心便轻飘飘的,脚步也快起来了,像踩在一团棉花上,暖洋洋的光照下来,街道两旁指指点点的庸人他都视若无睹。 总有一类人能毫无征兆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糟糕的,小延就是这样的人。于是当季府磷猛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个猛子就扎进了他的怀抱。 “你这么想我吗,投送怀抱是几个意思。”季府磷张开宽阔的手臂,要再一次迎接短小的吉娃娃。 小延被撞得眼冒金星,别说,季府磷的肌肉练得还真不赖,一膀子敲过来搞不好真能死人,小延但凡脆点儿估计就嘎巴一下死那儿了。 “你放屁。”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晕晕的,有点疼,从云端摔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快饿死了吗?” “怎么说话呢。”季府磷给了小延一下,小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他妈碰我。” “好好好。”季府磷举起双手做缴械投降状。 只消停了一会儿,他又手欠的撸撸小延的头发,“你又为什么在这儿,逃难来了?” 小延耐心即将告罄:“管你屁事,大哥我都不认识你,求求你了,以后在路上看到我假装没认出来行不行,我真是服了你了。” “可以可以,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儿。” 算了。 “哎呀,我不是看你可爱嘛,我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咱们有缘,干嘛这么生分呢。” 小延用胳膊遮住口袋边缘,鼓鼓囊囊的很安心,他也无暇生气,只想草草了事:“我哥哥觉得住在咸乡还是不安全,就搬走了。” 季府磷眯起一双丹凤眼,远看还真有威风凛凛的意思:“你哥挺厉害,知道马上要打仗了。” 小延压制住上扬的眉毛,明面儿上依旧镇静:“不懂。” “行了,不为难小孩子了,你快回家吧,这天也快变了。”季府磷轻轻推了小延一把,动作莫名显得心急。 小延抬头看看天,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滚滚压来,翻滚升腾时夹杂雷电阵阵,偶尔还能瞧见白色竖线在半空甩动,鞭子似的挥来喝去。 雨点打下来了。 第11章 池鱼 小延顶着瓢泼大雨向前走,身边隐隐有“挞挞”的脚步声,伴随着倾盆雨瀑,脚底茫茫开出一朵朵素色水花,顷刻间又被后来人步履踩灭。 “你家在哪儿啊,一个人回去安全吗。”小延听见季府磷的声音上下摇晃,像一条起伏的波浪,又像罐子里颠簸的石子。 “往这儿躲。”雨势越发大了,小延拉起他的衣服冲向一片檐角,滴滴答答的雨水像一串帘幕贴着小延汗津津的后背流淌,两个人像被圈禁起的牛羊,一动不动,这才勉强不被冲刷。 “喂,你来不来。” 小延抬头,这才发现季府磷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神情飘忽不定,即使被淋成落汤鸡也依旧能衣袂飘飘,黑色帽檐晃动的幅度很像一条被渔夫握在手里垂死挣扎的鱼,一股沉重的阴气泄漏出来。 “他是活的吗。”没有对身份来历的好奇,脱口而出的冒犯让他有点慌张,道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季府磷却是大大咧咧地搂过小延的肩膀,“那肯定的,我还能捞着个尸体到处跑来跑去?” 仔细看一看黑衣人的脸,白的吓人,尤其在夜色的衬托下。小延曾经在话本里见过些短小的志怪小说,因着自己住的小小村落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画本往往也是粗制滥造,几乎没有什么颜色,黑色的轮廓和粉白的人脸占据了大半纸张。看到他的一瞬间小延就想到了画本里常去祸害百姓,迷惑侠客书生的妖精,都是清一色的面粉脸,实在瘆得慌。 五官倒是清丽,眉眼像用毛笔勾勒出的细丝,干净利落。转身时背影有些落寞,放在人群里怕是会被掩埋。 黑衣人僵硬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没有什么情绪,好像满的装不下,又好像空荡荡一片。 小延努力和他对视这才发现对面的人甚至眼神都没有聚焦:“你好?” “好。”非常平淡的口吻。 小延本也没有与这两个中的任何一个深交的想法,萍水相逢,这样狼狈的场景适合清清净净的。季府磷还是各种牢骚发个不停,“你说这雨怎么还不停啊,你住哪儿啊,你看这人是不是阴测测的。” 小延冷冷撇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一步,“你自己带着的人你还嫌弃?” “切,我又不是喜欢他绑着他,我那不是一冲动把人打了吗,本来还想跑来着,结果这人一直跟着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烦死了。”季府磷搔搔半个月没洗的头,一脸苦相。 雨势渐小,天气依旧冷得叫人心寒:“你自己打人你怪谁。” 季府磷一下就激动了,他一捶青灰墙体,愤愤道:“是他先动的手,我才不屑挑衅这种骨头架子。” “行。”小延无奈苦笑,伸手拨弄近在咫尺的雨帘:“雨小了,我要走了。” 实则不然,倾盆大雨依旧淅淅沥沥,白雨碎珠配合踢踏脚步击打地面,再弹进小延的裤腿,凉丝丝的触感一股脑撞上热腾腾的皮肤,顷刻间便蒸发了。 天色已晚,他原本就是自己偷溜出来,再耽搁不好交代,如果能在李生前赶回旅馆那是再好不过了,这样想着,小延心里越发急燥起来。 “不行,我走了,再晚危险。”远方传来阵阵浑厚的钟声,佛寺遥遥在望,天气潮湿,香火应该也不怎么旺。 “哎——”季府磷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还真走了。”他从手边提了块不怎么湿的坼砖,深浅不一的灰包裹着橙黄的内陷,活像撅着屁股挣脱线网的鲤鱼。垫在屁股底下凉丝丝的,就是特别膈屁股缝,“愣那儿干什么,来啊。” 黑衣枯骨幽幽荡过来,头不动,却一个劲儿转眼珠子,上看看下看看,好像挺抗拒和季府磷站在一块儿的,直到一小块冰雹一样的球体,打钟般给了他一下,他才慢吞吞移到距离季府磷一个拳头的矮沿下,半边肩膀甚至还被雨淋得抽动起来。 “我真懒得说你。”季府磷翻了个白眼。 “我有名字,以后不要叫什么枯骨的了。”声音沙哑,语速平缓,像苍白纸面上淡定滚动的脱帽钢笔,很有细水长流的美感,尽管水源隐隐有枯竭的意思。 “什么要不要,你本来就只有骨头。”季府磷用一根手指快速抹匀了鼻子下的鼻涕,“所以你叫什么。” “林彧。” “名字还挺斯文,谁给你取得。” “我爹,家里原来做点生意,父辈的都很敬重文化人,专门请了镇上教书的老先生取的,说是希望我好好念书,做一个学识渊博,满腹珠玑的人。” 季府磷脸色变了又变,而后回归沉重:“那你父母却是希望成真了。” 他没听懂最后一个词是什么意思。 林彧脸色也精彩的很,这个季府磷在讲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小心翼翼的将视线弯折,无论如何不愿对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街边的人家早已生起火,架起锅,开始准备晚饭,玻璃窗内跳动的火苗和隐隐的饭香勾得人欲哭无泪,猫儿狗儿都不愿露头的天气居然也呈现出一片祥和安宁。直到夜幕降临,潜伏在城市角落的鬼火拧成一股蓄势待发的巨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急,马蹄敲打地面时扬起的水花弄脏了香甜的烤红薯,呆呆坐地的二人被提着衣领拖行,扔在一块小刺丛生的木板上,血肉模糊地抽搐。 鬼火占领了城市,点燃了城市,无数人哭嚎着被赶出家门,粮袋子里的米被劫掠一空,茅草做得房子就点燃,砖瓦造得就推掉,蝗虫将稻田团团包裹,耳边充斥着嗡嗡的大笑。 小延被火堆烧到头发时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脑子却还飞快转着。我是不是要被杀掉了,那我娘该怎么办呢,她一个没了丈夫儿子的妇人,在这种世道下怕是会很艰难吧。李生怎么样了?现在是不是很着急呢。不行,我还不能死,不回去的话,怀里的钱就便宜了这些土匪了。 脚踝有点疼,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现在还在抖,他轻轻揉了揉,没断。 环顾四周,杀红了眼的大头兵没有盯着死人看,火舌张牙舞爪的在他耳边舞动,小延拍拍烧焦的发丝,一点点爬向身旁的小土堆。 第12章 硝烟 小延手脚并用,呼吸声都降到最低。 “小延——小延——”耳边传来微弱的呼喊,小延猛地回头,浓烟滚滚,烈火翻飞,空无一人。 “小延,回头啊小延。”呼喊声没有停止,“谁。”他警觉地压低声音,四处张望。 沙哑的声音仿佛被药杵反复研磨过,“哈哈,在这儿呢。” 四分五裂的木板上血迹横生,断裂处张牙舞爪,像一排尖锐的木齿,血肉填满缝隙,藕断丝连着向下滴血。目光上移,木板下的车轮早就不知去向,木板下压着一具残破的身躯。 小延一把扑去,猛地想起如今的处境,慌张的将自己缩成一个球,两条胳膊狠狠砸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霎时盛满两池的泪:“你怎么在这里,季府磷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林彧早就没有心力挣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条剥了鳞片的鱼:“他在一块闪着彩光的灯牌下头……从车板上……掉下来了。” 左腿有股钻心的痛,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林彧的眉头溅上了几滴血,凝成一道弧度时就变成点缀在山头的樱花,裤子上都是血,已经没知觉了。 小延小心翼翼地移动他的腿,大腿根处传来一声轻响,在小延听来是震耳欲聋的。 林彧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甚至都不紧张,一心一意注视着小延的眉心。 “包扎好了。”小延起身,“木渣子我给剐下来了,”他晃了晃手中流动的一抹腥红,这是从地上捡的破碎的镜片残骸。 “谢谢……” “你快告诉我季府磷在哪个方向,我去看看。” 林彧微微侧身:“东边二百米的样子,闪着彩光的灯牌下。” 小延点点头,转头利落爬向一个隆起的死人坡,爬了两下又猛然回头,“你一个人不会死?” “死不了。” “行。”小延点点头果断爬走了。 忽上忽下的人头逐渐远了,林彧在潮湿的地面上一点点挪动自己的身体,后颈是一个支撑点,后脑勺肯定早就破皮了吧,木板车散架的那一磕估计就见红了,现在磨来磨去也就是挠痒痒。 凉丝丝的银针落下来,软绵绵,甜腻腻,好像下雨了,真好,他的嗓子早就冒烟了,要死就递刀,要水就尿雨,老天爷待他不薄。 林彧突然很想大笑,这样叫人热血沸腾的场景,是不是放声大笑更应景,想着想着,他干咳起来,一个音节接一个音节,像鱼儿吐出的不连贯的泡泡,和着血的口水顺着沾满沙粒的脸滑开,怎么看都狼狈。 笑不出来。 雨势渐渐大了,跳跃旋转的雨把人淋个透心凉。林彧斜起身子,胳膊肘支撑起全身的重量,皮肉早就没有知觉,应该是已经磨烂了。来回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林彧总算是爬了起来,胳膊反复研磨过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小坑,红红紫紫盛满了水,搞不好能照出点什么。 水中倒影的残垣断壁被一脚踩飞,小延飞快向前跑去,到处是熄灭的火堆,成山的尸体,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约的呼喊。比起脚尖提起的水瀑连珠,他更在意头顶的陈墙破瓦,中邪了一般,他就是找不到闪着彩光的灯牌。土匪进村的破坏力应该不会让摇摇欲坠的灯牌幸免,这样想着他又停下,仔细观察有没有被自己落下的角落,兴许就藏着幸存者。 可惜周围一片沉默,想要在散落的四肢里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都难,哪有什么奄奄一息的大活人。 摇曳的发丝耷拉下来,眼睫毛乱糟糟的合拢,水渍混合着汗渍淌进眼里,小延动手捋顺湿发,顺便用袖子抹匀脸上的水,扶着膝盖喘气。 环视四周,他发现墙角有一块完全报废的电子灯,四四方方,虽然没亮灯,但大概也和夜里扑闪扑闪的气氛工具区别不大。他拖着一双腿颤抖着走过去,翻过灯牌,写了什么不认识,再随手扔掉。 为什么灯牌还在,人就不见了。小延不死心,开始大着胆子在路边躺倒的人身旁转悠,每个人都孤苦伶仃地闭着眼,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安安静静做着太平梦。 小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遇见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人时也被吓得不轻,虽然没有哇哇乱叫,却也丢了半边魂。 可惜老天偏偏不喜欢遂人愿,摇摇晃晃过了大半个小时,小延依旧一无所获,他绝望地蹲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过自己划口遍布的双手。 不管了,反正这人和他也没什么关系,死了就死了。 他现在很想要一个拥抱。 …… 一盆脏水兜头浇在李生身上,难以言喻的腥臭混合着皂角的香气叫人难受的直闭眼,“滚蛋滚蛋,别他妈烦了,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们收不起。”随着窗子被狠狠关上,李生炙热的心才算真正冷了。 “靠。”他轻轻踹了一脚地上的人,鼻枪开出的巨大怨气吹得好久没剪的头发打了个卷儿,施施然落在耳畔,颇为自然地凹出一个乞丐头。地上的人则是岿然不动,睡得跟死猪一样令人心死。 李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费劲吧啦地拽起死猪的胳膊,使劲儿一拉,将人背在肩上,在一个趔趄后成功稳住身形,亦步亦趋向前走去。 战火侵袭过的地方都战战兢兢的,四处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放个鞭炮都能叫人肝胆俱裂,李生百般敷衍糊弄才在不知道叫什么的杂牌军眼皮底下溜过,无奈被现在身上的人缠住,紧紧抱住自己的大腿不放,他两只眼睛里流泪,无处不在的疤痕不停流血,周身透着脆弱的气息,死命扒住李生的劲儿却大到可怕。许是哪根筋被这头死猪扯住了,他难得犯了圣母病,犹豫了。 恰巧有大头兵注意到这里,这厮枪械在手,登时得意忘形起来,狺狺叫嚣着要剁了他们的脑袋,李生到底是个心软的,一咬牙就陪着笑把人连拉带拽拖走了。 危急的形势总能将人逼出无限潜力,李生居然生生把个魁梧大汉驼出二里地,直到一场大雨停息,他才终于能停下喘气。 第13章 首祭 小路蜿蜒,前途一片茫茫,李生坐在一块长着暗绿青苔的石墩上,仰头望天,细长的脖颈本该洁白光滑,不过十天半个月不洗澡的杀伤力远远大过外形的诱惑,毕竟气味比形态强势的多。 李生也很崩溃,他是个易出汗的体质,只要多穿两件衣服,甭管春夏秋冬,贴身的衣服**紧挨着身体,原来虽然物质条件有限,却也是洁净清爽的状态,而今叫花子般的形象看着就很有味道,隔老远估计都能闻到。 如果仅是狼狈那也很好,可现在他找不到小延了,那么身与心都受到重创。 回到旅馆,只剩下乱糟糟的床铺和一小片模糊不清的字条,一个大活人就这样生生消失了,李生急得团团转,立马冲出旅馆,疯了一样到处找人,揪住路过的路人就开始他的描述,无果。再后来一群闯入者破坏了花红柳绿的城市,连着敲碎了找到小延的希望。 他狠狠搓了把脸,纷纷扬扬洒下一地泥点,又或许是长久累积下来的土块。脚边坐着半死不活的大汉,他是前两天被赶出来后醒的,一到饭点就睁开了眼,嚷着求着要吃东西,把李生气得跳脚,直叹运气太差,捡了个泼皮无赖折磨拖累自己,再后来,李生终于知道了泼皮无赖的名字——季府磷。 经过几天的乞讨两个人早就瘦的皮包骨,连季府磷这种壮实的身材都显得萧条凄惨,他老老实实躺在李生脚边,像李生在地头田间偶然遇见,无奈收留的一条狗。 “起来吧,找个地方过夜。”李生随脚一踢,头也不抬站起来,天空暗沉沉的,一层辽远空寂,被变幻莫测的乌云遮蔽,一层像用西式画笔涂抹后丢下的大片留白,即将把人浇个透顶的水花悄悄孕育着。 两个人走在人为踩出的小路上,脚下湿滑的土地中和了不少坑坑洼洼的地面,山风像刀片刮在脆弱的脖颈间。城市里流动的土匪在进行最后的屠杀,凄厉的惨叫总在深夜幽幽传来,伴随呜咽的哭泣。李生听得心惊,拉着季府磷匆匆往山上逃去。夜雨下个不停,身上单薄的衣物像黏在外表上的皮,冰冷的贴合二人的全身,贪婪吸食身体里仅存的热量,穿上难受,脱掉更是难受。 走到一片开阔的空地,地面洒满了看不清颜色的树叶,“这,能睡人吗。”季府磷悄悄扒住李生的胳膊,去偷看他的脸色。 雨点打在叶片上的清脆声响让李生绝望,他不怕吃苦,一个孤儿独自长到这么大,了无牵挂的,他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对一眼望到头的后半辈子有些失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日子可以越过越糟,生活可以艰难到这个地步,唯一在身边的人不见了,他甚至不敢去找一找。他感觉自己就像乱世中的一叶浮萍,断了根儿,被迫投身汹涌的大海,连同周围的小鱼小虾一齐进了鲨鱼的肚子。 躺在腐烂的叶片上,泡在冰冷的水里,闭上眼,更像躺在自己挖掘的坟墓里,其实他是不会有坟墓的,烂进土里倒是差不多。 季府磷始终不敢发出动静大一点的喘息,生怕自己的呼吸声打扰到李生休息,虽然他认为睡在这种地方无异于找死。 李生能感觉到挺大一副身躯悄悄把自己埋了进来,平缓的呼吸声均匀传开,稳的有些不自然,他睁开眼瞄了一眼边上的人,却见季府磷正瞪着一双大圆眼眼巴巴地望着他。 “干什么。” 季府磷耸耸肩,赶紧把头挪正,紧紧闭上眼做沉睡状。 “睡不着就起来找点东西吃,别装死。” “不是,你……我们真的这么睡吗。”虽然开了口,语气却依旧小心翼翼的。 “那你找个地方落脚呢。”李生很看不惯季府磷这幅瘪三样儿,一个忒大的块头,却怂的不像话,几次都叫他想把人绑绑丢进河里去,还不如小延让人省心。 想到小延,李生马上就不冷静了,走遍这个破城能进的角角落落了,依旧看不到一丝人影,莫不是给人抓走了。他越想越自责,越想越生气,几乎是立刻火冒三丈的程度。李生猛地坐起,带出的水花糊了季府磷一脸,掰掰胳膊腿儿就往山下的方向走去,“我下山找我弟弟了,你爱跟不跟。” 季府磷整个人塌陷下来,黄不拉几的肤色衬得整个人像个被戳了一阵的气球,哪里都怪怪的。 “他又发什么癫啊。”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对李生的暴脾气已经熟悉了个七七八八,他这人吧骨子里就有点儿欺软怕硬的意思,面对林彧这种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妖精,他就采取武力镇压,像李生这种斯斯文文,但动不动就叫嚣要一拳捶死三个他的呢,他就采取绥靖政策,我退、退、退还不行吗。 其实要真打起来,李生绝对是被秒的那个,按平时的性子,敢这么跟他讲话的人都变成林彧那样的了,不过季府磷他脑子有问题,他现在就想惯着李生,或许是救命恩人的缘故吧,哎不管不管,反正他脑子简单,懒得往深了想。 季府磷看着李生渐行渐远的背影,赶紧一瘸一拐的跟上去,顺便往裤子上抹了一把从后脑勺撸下来的泥,恶心吧啦的,熏得他这个两年洗一次澡的人也皱起眉头。 “你等等,跑这么快别在山里迷路了。” 二人正艰难前行着,李生猛地停下,警惕地四处观瞧,“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雨快停得差不多了,窸窸窣窣的微妙声响从似远似近的地方传来,“好像听到了,是不是什么小动物?”季府磷鼻子动了动,空气里蔓延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儿,是……腥甜! 他抓起李生的胳膊,想也不想飞快朝山下跑去,潺潺流水也不再潺潺,一股脑往下倾泻,好像连接了滚滚长江水,李生抽空看了一眼小河,吓得魂飞魄散,一具没有头没有四肢的躯壳跌跌撞撞滑下来,撞击在他们脚边的岩石上,发出微弱的敲击声,李生是不怕死人的,城破时他被迫从累累白骨旁经过,到处都是死人,但现在不一样,深山老林怎么会有这样一具没头没尾的,被虐杀剖开的尸体,那杀人犯是不是还在这附近,他有没有发现自己。 李生的大脑飞快运转起来,又飞快停滞,他想不到什么有用的,干脆抛了脑子里各种垃圾,狠狠攥住季府磷的手臂,风也似的逃命去了。 第14章 野草 如同小鹿第一次涉水,回到宜梁城下,原本冷静的李生也慌张起来,仿佛利刃此刻才架在脖颈之上,经年的安稳表象在刀锋划出的一道小口下分崩离析,被抹了脖子的人一声“呜呼”绝望倒下了,他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 奔流不止的小溪交融雨点,血水和泥水混杂出棕红的液体,黏稠地缓慢地翻滚,倚偎着拥抱、交融。季府磷和李生互相搀扶着,在沼泽地般的地方艰难前行,抬头,即将升起的太阳没有一丝蓬勃的朝气,却更像到了暮年颤巍巍拄拐的白发老人,看着眼前昏暗的天地,李生几乎要生出一种世纪末日来了的错觉。 “先不要想着上山了,山里也不安全,回城里先躲一躲吧。”季府磷一咬牙,拽着李生往城门的方向大步走去。走近了,二人的心却登时凉了半截,只见城门口车来车往,人影憧憧,进出的军旅车上都挂着红白相交的旗帜,正是日本国旗。季府磷狠狠用拳头砸向地面,双眼瞪得凸起:“他妈的,这帮龟孙竟然投降了,一群废物,懦夫……” 李生听着耳边接连不断的怒骂,头疼不已,反手给了季府磷一巴掌:“别大吵大叫的,先看看情况。” 季府磷的气焰立刻灭了一半,嘴巴却依旧不安生:“要不我们偷偷溜进去吧。” “怎么溜进去,溜进去干什么!”李生一声爆吓,“你给我先闭嘴。” 季府磷再次睁大眼,小声嘟哝:“你这么大声不怕被发现?” 李生蹲到一块半人大小的石头后面,仔细调整了一遍情绪,等心里那口四处逃窜的气儿散了才耐着性子讲:“现在我们形单影只的,手上又没有武器,你看那些士兵非常严肃,真贸然冲上去,到不了下午就曝尸荒野了,别急,再等一等,我们……” 李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正规的看起来很唬人的军队,此时手抖个不停,一个不小心抖出了半辈子的话量,季府磷看他突然间变得神经兮兮的,暗自叹气。 用哄孩子的滑稽手法拍了拍他的背,轻轻揉捏着他的颈椎,粗糙的指腹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在鱼脊一样的背部狠狠一划,摸得李生直震颤,鸡皮疙瘩像漫山遍野的雨后春笋,布了满身:“你干什么!” 季府磷答非所问:“我们先避一避吧,什么时候情况缓和了再进城,人是一定要救的,但不急这一时。” 李生的眼睛蓦地红了,他冲上来一把揪住季府磷的衣领,想也不想就一拳挥上去,“你他妈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老子还有家人,你要是想走现在就给我滚蛋,别天天在我耳边说那些屁话。” “你冷静一点。”季府磷两条粗大的眉毛狠狠绞住了,他握紧李生的手腕,悄悄一用力,被攥成一团的衣领缓缓散开,他也懒得抚平:“我没有什么想法,但你现在这个样子想怎么进城找你的乖乖小弟,跑到日本人跟前和他们说:“‘我弟弟在里面,求求你们放我进去吧’这些话吗?” 李生通红的眼眶渐渐回过色来,他甩开季府磷的手,焦急暴躁下难以承认季府磷话里残酷的现实。 季府磷见李生消停了,心里窃喜,试探着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是放弃,而是等待,你这样没有计划没有目标的乱闯是没有用的,我们只需要等日本人撤走或是放松警惕,弟弟绝对不会有事的,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找。” 凹凸不平的巨石有些挡视线,季府磷侧过头去观察李生的表情,只见他两眼空空,秀丽的五官没有任何一个角度的移动,全然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说服李生了,长舒一口气,轻轻去拽李生的胳膊,将人背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缓慢而隐蔽的移动。李生则是一动不动任由季府磷动作,整个人都显得僵硬无比。 虽说劝好了李生,但季府磷此刻对二人之后的去处也没有什么想法,他混社会的时间长,家门不幸,中了邪般,本就人丁凋零的季家源源不断死人,战争,疾病,饥荒,动荡的年代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折磨人,直到十二岁那年,他终于被迫成为了真正的孤儿,终日混迹在阴暗的街巷,做些坑蒙拐骗的事,一身本领也是叫人打个半死时琢磨出来的。或许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季府磷神奇般地长成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无论怎么作怎么造,都没闹出过什么大病来。 那个儿时的邻家玩伴富庶非常,一度让季府磷羡慕的地牙疼,居然被一场疟疾带走,越是细品,季府磷就越发佩服自己野草般的生命。这“世事无常”不失为神谕一句。 所以他非常自信,面对成熟却缺乏经验的李生时不免多出一份游刃有余的从容,不能见人的事他向来干的顺手。 两个人并没有走官道,而是穿梭在时隐时现的小路上,在离城楼远些的地方打转,企图找到落脚的地方。 地面杂草丛生,野生动物比乡下的整整多了几倍,巴掌大的蜘蛛时不时探出脑袋,颜色怪异的青蛙藏在浑浊的水塘下。李生直看得胃里翻江倒海,脚下枯枝败叶噼啪作响,好在这里只是人迹罕至,不是什么热带雨林,形形色色的变异生物数量有限。再往前走上一段,小路就出现了,二人的行进速度这才放缓不少。 李生看着远处冒青烟的小房子,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怎么就要这样东奔西跑,颠沛流离,早知今日情形,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绝不踏出村落一步。想起自己安宁和谐的家,他又不安起来,国破家亡的环境下,那个小村子真的还存在吗,会不会像咸乡一样被燃成灰烬了呢,只要一找回小延,一定要马上回家。种种心绪交杂相撞,想得他头痛。 也许走了四个小时,也许是更久,等他们走进亮着微弱灯光的小草屋时,天早已灰濛濛一片。李生仔细观察了这里的环境,是个简洁明了的地方,没有牲畜,没有菜地,甚至连夜间看门的狗都没有,比起群体性极强的村子,这里三三两两,排列毫无规律的草房子更像是难民临时搭建的休憩场所。 李生心中大概有了数,难怪这些屋子看起来都破破烂烂,不堪一击,分明地处江南富庶之地,却连一砖一瓦都少见的可怜,条件比李生的“家徒四壁”还不如,穿梭间体会不到一丝人气,冥冥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帘幕后窥探。这必然是难民营无疑了。 他稍稍放心,敲开一块木头板:“咚咚咚,咚咚咚。”空旷寂寥的远方传来回响,周围的一切都像假的,配合微弱的低语,颇有“鬼来了”的氛围。季府磷站在李生背后,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李生皱起眉,却也没有说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规律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李生欲举不举的手停在半空,迟疑着将手第三次贴紧木板门,这第三下还没出声儿,门“嘎咂”一声开了。 第15章 夜伴 门后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根粗拐,脊背弯似霜雪满枝头,两眼灰扑扑,李生猜测大概是不能用了,细看之下却暗藏神韵。 李生欠身,说明来意,老者一言不发进了屋里,李生愣住,一只脚已经踩上门框,却不知该不该往里走。 他回头,灰色的眼珠滚动,似乎是翻了个白眼儿。李生马上反应过来,半信半疑走进屋内。 房子并不大,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草草搭起的庇护所,茅草铺盖的房顶有三两处漏风,夜风一吹便沙沙作响,恰似一双玉手柔柔拨过草尖,清脆平和。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橙黄的火炉咕噜噜响,小铁盖一颠一颠,乐得歪头晃脑,半边窗棂摇曳不止,青蛇吐信般舔舐来人,无处不破败,无处不安宁。 老者悠然躺倒,他身下只有薄薄茅草一层,再无它物,唇角勾起的弧度沧桑的抢眼,仿佛勾起了一床冰凉的蚕丝被。李生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却并不局促,“老人家,我们可以借住两天吗。” 绰绰人影一指地面,茅草东一根西一根掉在地上,李生的心情沉重了一瞬,随即往地上一躺,这才发现季府磷早就靠着墙坐下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抱紧双臂向墙面蹭了蹭。 清早,上了发条的红日升起,老者费劲起身,滑落一件素色长衫,粗布所制,渗进了一点清晨释放的湿气,老者轻轻摩挲了下衣服,若有所思地眨眨并不顶用的老眼,磕磕绊绊下了床。 李生冻了一晚上,刚起来还昏昏沉沉的。挑着扁担回来时,正看见一道魁梧身影步伐轻移,起承转合,潮涨潮落,皆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季府磷叉开双腿,蹲在地上拍手叫好,兴奋不言而喻,李生也放下肩膀上的东西细细观赏起来,虽然他不懂武学,但还是颇给面子的击掌喝彩。 只一小会儿,他就忍不住了,踢了一脚季府磷的鞋跟,向着扁担努努嘴,示意他去洗洗地上的野草菜根。季府磷看到地上的草料,眼底裂开一条缝,“这,现在就只有这条件吗?” “嗯。”李生认认真真打量四周,三三两两的村民路过,不是提着柴火就是抱着衣服,一时也不好给季府磷举例,便轻轻推了他一把,“先这样吧,没有地可收,缸里又没米,能有这些很好了。” 季府磷耸耸肩,内心其实是无比赞同的,于是老实地提担生火去了。 李生在老人身边来回打转,想和人家讲讲话,半天又憋不出个屁来,老头也懒得鸟他,晨练完自顾自回房睡觉去了。直到野菜窜鼻的味儿席卷了整个小茅屋,老者才坐起身来,“煮了什么鬼,一股泥味儿,你掏人家观音土啦。” 一双灰白的老眼对着李生咕噜噜滚动,他顾不上难为情,随手捡了根树枝,从唯一的小瓷瓶里捣出菜叶,“这是蕨菜,好吃的。” 煮菜的瓷瓶原本是用来熬药的,中药的苦涩早已将罐子深深浸泡,连带着菜叶也不堪入鼻,季府磷和李生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纷纷转而投喂他们的恩人。 “我呸呸呸,你他娘的把老子当日本人整呢,上边儿去,别打扰老子睡觉。”李生立马起开,放下东西提溜要跑,等人睡饱了兴许就吃了呢,却不想一只调羹兜头甩过,正中他侧脸。 “屎盆子拿走!” 老人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溅了李生一脸,李生却隐隐有些感动,老人愿意讲话就好,愿意讲话就有活的希望。当他怀揣着殷殷的眼神向季府磷分享这个喜讯时,季府磷很想给他泼上一盆冷水,其实是真他妈难吃啊。但看他一副今天很美好,明天仍有救的,对未来无限向往的模样,还是艰难的忍住了。 饿着肚皮,两人坐在清澈的小河边一个劲儿喝水,淅淅沥沥的水珠从指缝滴落,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闪而过的刺眼光芒。 “日子也不是这么过的啊。”李生一手撑着地,一手沾上水,细细扒拉自己不甚干净的过肩短发,“哎你看我们要不去打猎试试呢。”他推推懒散的季府磷,“你想多了吧,这鸟不拉屎的死地方有草就不错了,要不是打仗,谁会想不开往这里躲啊。” 李生从这话里觉出几分随遇而安的堕落感,“你不是干土匪的吗,怎么丧成这样,跟个乞丐似的。” 季府磷放慢动作看过来,立体的眉骨下白眼半翻:“不不不,乞丐是有组织的群体,丐帮虽然卑微但好歹三餐有着落,我们搞抢劫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弱妇孺还不能抢,不然容易被同行诟病。” 李生懒得睁大眼睛,就拉高眉毛以示尊重:“同行?” 对面却突然变了一副嘴脸,莫名露出一副神采飞扬,不怀好意的邪笑:“骗你的,其实我根本不搞抢劫,我是个杀手。” “傻逼。”李生没理,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去伺候收留他们的老头儿,“你去外面找吃的去,找不到就自己解决了吧。” 季府磷看着挥手走人的李生,撇撇嘴“刷”一下躺了回去。 天色大亮,太阳火辣辣晒着,李生拿着一篓子湿漉漉的衣服往回走,遇上来往的村民点点头,对面回以一个质朴的笑。隔老远他就看见季府磷趴在地上,身前是一捧木柴,灰黑的烟正向上窜。 “你要点狼烟啊。”他愕然靠近,却见柴火上居然还驾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兔子,皮毛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不是,宰兔子呢。”季府磷起身,将打火机往地上一摔,“这荒郊野岭的居然能看到兔子,真走运啊。” “你确定这是野兔?” “管它是不是,这年头闹饥荒闹的厉害,自己都吃不饱饭,谁还有闲心养兔子。”季府磷毫无压力的剥了小灰兔的皮,“别看这兔子占地大,实际上就是虚胖,皮儿一扒压根儿没几两肉。”他不但手上动作着,嘴里还在不停念叨。 看着满地的血,李生有点晕,于是转身回了屋晒衣服,门前,那老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李生纳闷儿,连床正经被子都没有的瞎老头是怎么搞到竹椅的,晚上睡觉不会冻醒吗,昨晚他一个青年小伙可是抖得不行啊。 不过转念一想,一个大半夜无缘无故收留陌生人的老头绝对不是普通老头,不是人老心善,就是缘分太深,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 第16章 疏忽 一小盆热气弥漫的兔肉被端上桌,季府磷一阵龙卷风似的冲过来,拽下一根不明部位就往嘴里送,立刻完美脱骨。李生则是忙前忙后搬出凳子,翻出筷子,直到老头悠悠坐下了,才将小兔子拨出一块,放在老人面前,事无巨细的样子很像伺候老佛爷的小李子。 兔肉很快被瓜分,配上几根菜叶和翻箱倒柜才发现的大米,这顿饭吃得也算相当过得去了,甫一放筷,李生又感受到了头脑嗡嗡的痛苦,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未来的苦日子是一眼望到头了。 季府磷就见不得李生这幅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天生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从不考虑将来,连带着也不允许别人考虑,即使是饿上一顿又怎么样,人哪儿那么容易死。 他大大咧咧搂住李生,拉着他往空旷无人的地方走,却被李生反手握住了手腕,“季府磷,我早晚是要走的,小延还在等着我。” 季府磷沉默了。 “晚上我会偷偷想办法混进城里,如果我回不来了,你就好好照顾老头子,留也好走也罢,总之……” 总之不要被他们抓住。 “我跟你一起去呗,多个人多份希望。”他心大的一点儿不当回事,劝是肯定劝不住的,那就随他了。 李生却摇摇头,“不,太危险了,如果三天之后我还是没有回来,就不要等了。”季府磷了然地点点头,这是不想活了。 “我看你细胳膊细腿儿的,还是不要勉强了,一起去吧。” 夜色惶惶然笼罩大地,寂静的风声匍匐着掠过草地,李生和季府磷拜别了老人,他坐在不甚牢靠的竹床上,两只灰扑扑的眼珠自始至终面向窗外。 火光在百米之外照亮,李生将一张俊脸用锅灰画得脏乱不堪,隐隐盖住英俊的眉眼,季府磷满脸风霜,各种痕迹交错纵横,跟被火药炸过一样,画得有些夸张。 李生不疾不徐走向城门,这是商量好的,他装作难民先进去看看情况,没有问题就想办法回来找季府磷,如果发生什么变动就赶紧回去照看好老头,千万不能把人家救命恩人饿死了。 季府磷对此嗤之以鼻,老东西能一口气儿喘到现在就不可能是个弱的。 城门是开着的,大有来者不拒的架势,几个身穿制服的小兵老远就看到了李生,其中一个“噔噔噔”跑下城墙,对着李生大喊:“你谁啊,来虹覆想干什么。” 李生一愣,一口煞气顿时涌上心头,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改得什么鸟名,丢人现眼,片刻过后还是压住了呼之欲出的怒火。 他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官爷,救救我吧,我真的要死了,您大人有大量,放我进去避一避吧。”说着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生吸吸鼻子假装抽泣,内心不断安慰自己,反正都是中国人,不算罪大恶极吧。 小兵顿时来了劲,又是“噔噔噔”几步上前,只见地上的人瘦骨嶙峋,衣着颇不体面,从发梢到鞋袜无一处能看,不由得嫌弃起来,一颗扁头摇晃不止,五官都跟着走了位,冥冥之中竟闻水声泠泠。 他脑子进水了?李生胡思乱想之际还不忘求饶哭泣,小兵给他吵得不行,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狠狠一提,李生轻叫一声,依着头发的方向往后一摔,“滚开滚开。”小兵一脚大力猛踹,疼得李生眼冒金星,“别他妈想混进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群刁民在想什么,滚。” 小兵再补一脚,却不料被李生一把抱住了裤腿,他一遍遍哀求,也不听小兵的怎么暴怒拒绝,拳打脚踢,愣是凭着一股怨气撑到其他士兵下来,几个人废了不少劲才把李生剥下来,正要给他点好果子吃吃,军中号角却骤然响起。 小兵们骂骂咧咧的往回跑,城门闭合成一条缝隙留给士兵,李生看准这个时机,撒丫子往前冲,赶在别人把他挤出去前钻了进来。 “哎哎哎,你给老子滚出去。”小兵依然在撵,李生扭头就跑,穿过七拐八拐的小巷和犄角旮旯的小道,顺着记忆向原来的旅店飞奔,他健步如飞,脚底生风,居然隐隐有些激动,仿佛小延就在旅店门口等着他。穿过胡同,拐过这个转弯,李生猛地刹住,呆呆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宽敞平地。 怎么会,明明周围的什么都没变,怎么独独少了这么大一栋楼呢,明明空气里还遗留着淡淡的霉味,为什么散发味道的地方就凭空消失了呢。 李生不死心,他疯了一般撒开腿拼命向前狂奔,由于没了方向,脚底的步子也乱了,转弯时模模糊糊想着停顿,犹疑不决,终于还是在距离武场不远的地方被包抄抓住。 他被士兵用一根粗麻绳绑住,膝盖窝受了好一阵撞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发被揪得凌乱,疼得他龇牙咧嘴。叫骂声不绝于耳,四周吵吵嚷嚷,火光上下浮动,李生皱眉,心乱如麻。 太冲动了,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小延如今凶多吉少,恐怕是找不到了,他都死了,我是死是活也无所谓了。 此时的殴打也才刚刚开始,一个小兵一脚踹在李生耳朵上,他一声惨叫,直直向地面砸去,嗡嗡的轰鸣持续了很久,制做年糕般,脑子被不断猛力捶打,温热的血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了,他想大口喘气,剧烈的疼痛和刮擦让他的气儿断断续续,伴随压抑的低吼,像只垂死的野兽。 一只手拍上他的脸。 “熟人,抬屋里吧。” 第17章 刘钰 清早,李生醒了。 他余光撇见一个高挑身影施施然走到床边,手中瓷碗摇晃不止,有如醒酒。此人但笑不语,将那碗递了来,放在他鼻子下。 李生强撑着坐起,只觉浑身上下皆是疼痛难忍,小腹和后背尤甚,那士兵狠踹李生腰腹,疼得脾胃好似走了位,直到现在依旧翻江倒海。 苦涩的中药味四处蔓延,激得他放声干呕,连声咳嗽,眼角依稀飞起一尾红。 他一边咳一边接过碗,另一只手还捂着嘴,想抬头去看来人的脸,这一看堪称惊悚,桃花眼柳叶眉,英姿勃发,耀武扬威,不正是刘钰! 嗓子眼儿里的液体当即乱窜一通,咳得人前仰后合,死去活来,刘钰举起手退后,生怕被冤枉。 “呃,这里也是您的地盘?”李生用余光快速扫了一遍屋内陈设和刘钰,轻轻擦拭了下巴手腕上的药渍。 “可以这么说。” 他又去擦被单上的残留,可惜吸水太严重,深色的中药还是留下了印子。“太感谢您了,我真的也是没有办法了。”说到这儿,李生扇动睫毛,勉力憋出一点泪,利落翻身,掀开被子跪在刘钰面前,“您大人不……” “快起来快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刘钰并没有给李生这个卖惨的机会,突如其来的示好他当屁一放,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李生心头。 “怎么不住我安排得地方啦,是不是不舒服啊,要是不舒服你跟我说嘛,我肯定给你重新安排个更好的呀。”刘钰笑眯眯看着李生,和蔼极了,简直像个关心弟弟的好哥哥。 李生乍一听还有些感动,冷静下来后脑中风云变幻,他明明派人来照顾我们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的行踪,装傻充愣罢了,如此不禁生出几分厌烦道:“地方是好地方,但我们也要回去看看,不能放着家不要了,实在是辜负了您一片心意,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刘钰忙做理解状:“好好好,你们开心就好,哎,那小孩人呢。” 李生苦笑,也不瞒他:“走丢了,找不到了。” 刘钰勾起假模假式的笑安慰道:“真是可惜了那样乖的孩子,在哪里丢的,我帮你找找看。” “就在城里走失的。” 尴尬的神色在刘钰面上一闪而过,那就不好办了,这城里的灾民不是被屠了就是被赶走了,一小孩子怕是凶多吉少。好在他并不真正在意他人的死活,便客套了几句随口应付了。 李生就知道讲了也是白讲,刘钰不弄死他就已经很不错了,于是保持了苦笑一言不发。 “有什么缺的记得和我说,好好休息吧。” 窗外晃过一道高挑身影,还不等李生看清,刘钰就大步拍门走了出去,木门弹回来震得整间屋子嗡嗡作响。 李生独自在原地凌乱了片刻,翻身下床,浑身上下恐怕没有一块骨头是好的了,他跪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呻吟良久才靠在床边计划起后面的事来。 旅店没有了,死人堆清理了,军队入驻了,那么小延是凶多吉少了,要么活着逃了出去,要么早埋了。 离开时的画面如走马灯般转过,李生感觉自己快死了,不单单是身体上的痛,精神上他也快无法承受了。假使小延真的死了,他也没有脸独活,他不敢再往长远打算,生怕不小心窥见站在光里向他释然一笑的小延,生怕看见倒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柳殷。 事实证明李生想得还是太多了。 此刻小延正坐在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烧柴火,熊熊燃烧得火焰散发出炙热的亮光,扑面而来的烟熏得他不敢睁眼,肉香混合着饼香源源不断往鼻子里钻,锅碗瓢盆相撞,发出“乒乓”的闷哼声。 “那个小孩,过来给我拿东西。”外头传来一声洪亮的大吼。 小延赶紧甩开手中又粗又长的木棍,拍拍手跑出来,地面摆满了各种食材,有的歪倒在篮子里,有些直接躺在地上,踩成了狗啃过的样子。 几个士兵正把东西往厨房里运,小延也抱起一个大冬瓜,一步顶俩兜起了圈子。 直到所有东西都搬完,那个大吼的中年人才擦了擦汗,上下打量了一遍小延,“不错,年轻人长势就是猛,这裤子都短了。” 小延勉强勾了嘴角,眼神却止不住地乱飘:“张叔,你让我浇得菜我浇完了,要检查下吗?” 张贵文五大三粗的往那儿叉腰一站,显得小延有些矮,他思索几秒,挥挥麦色的手臂,“算了,我这儿事一堆,你多注意点,别给我浇死了。” 小延点点头,提着扫帚往后院的方向去了。 “哎等等。” 张贵文叫住他,将一打票子递给小延,“上次那谁抢你的钱。” 小延颇为意外,不知道该先道谢,还是先挤出几滴眼泪。 “拿着啊。”张贵文看他半天反应不过来,直接把钱塞进他怀里,扶了他两边肩膀,将人转了半圈推走,“过几天你就赶紧走吧,去找你哥哥,再晚走不掉了。” 他猛地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因着不好意思在外扭捏,只好怀揣着零散纸币深深一鞠躬,“快别墨迹了,去扫地去。” 庭院深深,景色雅致,梅兰竹菊俱全,只是花开时节不同,难教其一处盛开。即使这样,院门也难掩一园春色,潺潺流水滑落阶石,李生甫一靠近,就嗅出丝丝凉气。 文玩字画出现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名家真迹随意摊开在地,露出长卷一角,把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惊成了误入女儿国的玉面僧罗。 这院子比之前初见贾老板时的还要气派。 推开珍珠串起的帘帐,一条小径直通后院偏门,李生一步一抬头观察这造价惊人的庭院,雕花小窗隐匿在竹叶后,不仔细看恐怕根本发现不了,偏房相比正堂更添了几分书卷气,环绕包裹在盎然的绿里,世外桃源般安定和谐。 李生内心感叹良多,这刘钰才来了多久,这么快就把新巢准备好了,还搭得人五人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一绞烦恼丝——剃度修行去了。 走进了细瞧那软烟罗糊成的天青色帐幔,轻盈柔软,如烟似雾,不愧是大军阀,用的东西就是高级。 正欲移开脚步,李生听见屋里传来细如文呐的微微娇喘,人影倒影在帐幔上形成重影,他猛地蹲下,双手护住白里透红的脸颊,眼睛里居然冒起了一眨一眨的星点。 第18章 分桃 透过薄薄的帐幔,二人的低语颤颤巍巍落入李生耳中,时而朦胧时而真切,像纷飞破碎的纸片,一闪躲就打着卷儿贴上来。 “哎轻点儿,哼哼,真讨厌……” 二人的戏语激起李生大片鸡皮疙瘩,他皱着眉,万分痛苦得屏住呼吸,希望在二人情到深处时偷偷摸走,这总不会被发现吧。 偏偏倒霉的很,刚岀脚,屋内淫语便炮轰李生一十八年巍巍处子心。 “大郎别走,留着才好,留着才有味道。” 平地惊雷!只听前一句,李生只当是在喊自己,差点咬断舌头,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回过神来,细品了三句心情更是复杂到了极点。 听了大约十多分钟,他终于听出来这俩人是谁,一个不必说当然是刘钰,还有一个声音娇嫩阴柔,嗓音比起正常姑娘却又有些粗,直觉告诉他,这人搞不好是刚刚敲门那男的,虽然没看到脸,但能让刘钰看上估计也差不到哪儿去。 李生跪坐着,很想以头抢地砸晕自己,又怕被人逮个正着,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是这种风月事的墙角,简直是猥琐至极。 这一出不要钱的金屋藏娇可让李生难受坏了,在又一声滔天巨浪拍打下后,他抓紧时机踮脚绕出小竹林,然后狂奔回屋子里,一把锁上了门。 想起往日种种,李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狠狠搓了搓脸,无言瘫倒。 富家公子常好男风,刘钰也不例外,他也是奇人,非但有龙阳之好,还酷爱发育不全的孩童,院里常年养着不少戏子书童,好及时消遣排解。 他本人从不避讳,第一次见面时就亮明了自己的癖好,怀中抱着个不像男不像女的玲珑人儿百般逗弄,甚至看李生时眼里都充满了戏谑,这也是为什么李生要赶紧脱离刘钰的监视,不仅是保全自己也是担心小延,毕竟小延不但年纪小,且眉目英挺,唇红齿白,他可不确定刘钰会不会强抢民男。 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很难不留下些什么。 可惜天不遂人愿,兜兜转转还是没逃过。李生扶额长叹,一时不知找不到小延是好是坏,静下心来仔细思索对策,又想起季府磷还在城外等候,密密麻麻的糟心事排排站好等着他,霎时焦虑到了极点。 李生硬生生在这一亩三分地呆到傍晚,期间不时有人送水送饭,直到他尿急实在憋不下去,这才做贼似的满院找茅房。 了却一桩大事,他走出茅房一拐弯,推开一扇竹板门,那宽敞长廊尽头摆着一张四方长桌,桌前一把梨花木椅,刘钰翘着二郎腿坐着,风姿绰约,见他过来,便朝他灿然一笑:“休息的怎么样,在屋里呆了一天了,要不要喝口茶。” 李生这才发觉自己走错了方向,严防死守一天还是碰上了。罢了罢了,他上下打量刘钰一番,见他换了一身簇新短衫,下摆是宽松的长裤,头发梳得松散,一看就是精心修饰的慵懒造型,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根老刀牌洋烟。桌面上摆了茶盏点心,苔藓绿的香炉里飘出袅袅沉香,和连廊两边的深绿帘布相应,整个场景宛若神仙下凡。 他轻轻走到桌前坐下,刘钰给他沏茶,花鸟陶杯的金边熠熠生辉,李生暗自叹气,随便喝了一口茶,他终于知道空气弥漫的香味,是什么发散出的了,不是香炉里的沉香屑,不是仆人身上的皂角,而是刘钰身上挥之不去的胭脂气。 他悄悄往旁歪了歪,却被刘钰一把揽住,“认识这么久了,怎么还和哥哥这么生疏,是不是还紧张着呢?” “哎。” 刘钰一口气非要分成三截儿,跟挤牙膏似的,有本事你断气的时候也分成三口断,李生暗自腹诽。 “我们没有一起长大的缘分,真是可惜了。”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抿嘴靠在李生肩膀上,隐隐有了醉态。这下离得更近了,李生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不算难闻,但有点呛鼻。 平整的托盘像梳妆铜镜的背面,光可鉴人,李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努力憋气,身体都绷得直直的。 刘钰就看不惯他这幅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的作态,装了吧唧的。他不轻不重拍拍李生的胸膛,刚刚神色还泰然自若的青年立马如惊弓之鸟,发根都直起腰来。 “别紧张啊,又不会吃了你。”他语气玩味,上手抚摸着李生的发丝。 “怎么会。”李生有点绝望,这是几个鸟意思,他现在很想拍案而起,对刘钰大喊一句滚你妈的,有事说事。 刘钰见他有些急了,不由得心情大好,亲自拿起桌面上的肥桃,从空气里随手翻出一把小刀,手起刀落。桃汁顺着切面流淌下来,“哒哒哒”滴在小托盘里。 他将一半用小刀叉起,直直递到李生嘴边,“吃吧,这可是贡品,甜得很,你们年轻人都好吃甜的。” 很不巧,李生就不喜欢吃甜的,也怕那汤汤水水里添过什么,心理无比抗拒,再者刘钰不肯把刀子交由自己握着,就着这个姿势吃太别扭,他难为情。 还好李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怂货,用他自己话来说是“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贡品的确鲜美多汁,甜而不腻,皮薄馅软,中间靠近果糊的红粉又清脆,李生脑子突然劈叉,这么好的东西,是不是只有老佛爷那个级别的才能天天吃?还好大清亡了,不然刘钰也未必能赶上吧。 刘钰欣慰的将果糊随手往桌上一丢,自己三口两口啃完另外一半,又随手掏出一张绣着阳春三月的手绢,刚想往脸上抹,手却顿住了,李生见他将揉成一团的手绢折了两折,细细擦拭了每一根手指。一个眼神过去,两边的仆从连忙端上茶水,等他漱完口,仆从又递上干净的帕子,刘钰抹了两把嘴唇,把帕子又是一甩,这才消停下来。 李生很震惊,吃个桃儿也要翻来覆去的折腾,而且这一套下来,怎么看怎么割裂,男男女女演戏一般来回走动,慌乱又有条不紊。 刘钰突然紧握住他的手,李生条件反射一抽手,愣是没抽出来,只听得他左一句“贤弟”右一句“可惜”,把李生折磨的晕头转向。 推杯换盏到半夜,刘钰的副将来催了,李生瞥了一眼,有点眼熟,不过他没多想,在刘钰放下杯具头也不回地离开后,也溜回了房间。 屋里没有乱七八糟的怪味,看着胳膊大腿上深深浅浅的掐痕,李生有点怀疑自己的清白是否还在了,原本他只是畏惧刘钰的身份地位,没准哪天就因为同父异母的家仇把自己剁了。后来得知他是个喜好男童的,震惊的同时又很不安,生怕小延遭殃。自己倒没有考虑过什么,他长得不好,加之天罡伦常难以逾越,就是命不好被盯上,刘钰应该也不会太过分。 而今晚。堂堂一个地方大军阀,各种发癫,动作一张一弛,眼神却像刑讯逼供,无所顾忌的敲打。 刘钰别是在试探自己吧? 他烦躁地揪住自己的头发,总感觉自己是个可怜的**样本,供人解剖拨弄的那种,现在他只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待下去,恐怕霸王硬上弓都是轻的。 别致的窗户是死的,雕刻了不少花样装饰,又附上一层纸片般轻薄的作遮挡,如果用西洋产得电灯倒没什么,只是主人家一味追求美感,用得是旧式的蜡烛,虽然烛台华美,蜡烛精致,但只要有人走近窗子,便能像表演皮影戏一样,被看得一清二楚。 李生懒得去想刘钰是不是故意的,他此刻全部的注意都在窗外…… 第19章 端倪 李生缓缓推开房门,没敢立马走出去,直挺挺立在原地,他的直觉告诉他,墙后边一定有一个守株待兔的人。 果不其然,门后的人等不及了,斜开着的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细微声响,门后缓缓伸出一面小镜子,手腕转动间反射出一道白光。 李生立刻放松下来,皱起眉,“快进来,屋里没有别人。” 季府磷探出头,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大摇大摆走进屋内,带上门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丢给他一张纸条:“我来看看你啊,这是老头给的。”说完拧了拧僵硬的脖子,卡哒哒的声音从骨头缝里挤出来,像是什么妖怪要化形了。 李生一把接住,边打开看边瞪眼:“你怎么进来的,这要是被人发现就完了。” 他将话拐了个弯,不愿意事无巨细的答:“发现了不是更好,这地方有吃有喝有军队的,还能饿死?” “能毙了你。”李生冷飕飕道。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显得有些阴森。 “你就不怕这里的军官怀疑我们是混进来的奸细,然后严刑逼供折磨你,再弃尸荒野?” 季府磷一指自己:“这么点路还能被发现我这些年就白混了。” 再指李生:“兄弟,谁家正常人给奸细安排的这么妥帖,跟个土皇帝似的供起来,又是外国佬的香烟,又是大家闺秀用的窗帘。”季府磷边站起来,边去薅那红绿相间的软烟罗,只一眼便立刻换到床头的天青色汝窑花瓶旁连连咋舌。 李生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还没有弄清这些名贵物件到底是同父异母兄弟的馈赠,还是预备情人的告知,季府磷那理所当然的神情简直叫他羞愧,就像狠狠掴在脸上的一个耳光,打得他白净的脸**辣的疼。 他一把拽过季府磷的衣领,死死瞪着他:“你他妈没看到外面的死人堆吗,这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嗯?” 季府磷被拽了一个踉跄,正待发作,瞧见李生面色不虞,那股浑身乱窜的劲头还是压了下去,心头却浮起不少东西,顿时愤恨起来恶狠狠道:“打仗死人不是很正常,装什么泥菩萨。倒是你,被个卖国贼养在这里还不愿意走,是爽的不想走了吧。” 李生最不愿叫人窥见的事就这样摆上台面,他一下忙碌起来,满屋子找趁手的武器。 真是生气了。 季府磷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找补:“反正我是来了,你管我到哪里去,不想见到我我大可以现在就走,别一副全世界都欠你的模样。” 李生气极,碎步颠来倒去不停歇,却仍旧两手空空,脑子都气混沌了:“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了。” 季府磷一指他脸,摆出一副“你看,还不承认”的表情。李生知道自己在这场争吵中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也没有任何争吵的必要,遂认命:“对不起,是我激动了。”他长叹一声:“我只是希望你能带着老头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命是最重要的。” “那老头很重要吗,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活。” 李生晓得季府磷不是没有心肺的人,仍旧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这是什么话,老头可收留我们住了他的房子,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季府磷嗤笑:“你他妈圣贤书看多了吧,就睡了一天,老子还给他做饭端菜的,这还不够抵的?” 李生摇摇头,捻住纸片在他面前晃了晃,上书两个大字——巫蛊。 季府磷一瞥,大概明白了老头这是知道些什么,好心提示来了,整个人立马矮下去一截,他夺过纸条,一把塞进嘴里嚼烂,嘴里含糊道:“你信他干什么,神神叨叨的。”紧接着抱起胳膊装死。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山上遇到的那具尸体,我当时就觉着很不对劲,莫名其妙的,没有人会在战时特地把尸体运到山上去吧,况且那具尸体的破损程度堪称惨烈,不像普通的虐待。顺水而下,大概是有心人……” 季府磷后背凉凉的,李生也不再讲话,只一味摩挲下巴,像个精致的死娃娃。 “算我求你了,先避一避吧,委屈你一段时间行吗大爷。”李生又动了起来,一把扒住季府磷的肩膀,看上去急的快要跪下了。 季府磷回魂般吓出一身冷汗,面上仍旧是无所畏惧的样子,手指却不住颤抖:“你怎么不在大牢里挨打,反倒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摸来的。” 他道明原委,无奈往椅子上一坐,“所以你先走吧,我再想想办法找到小延,刘钰神通广大的很,说不定真有线索。” 季府磷思考了半天,沉重点头:“行,你可一定要赶紧出来,我等着你。” 李生疑惑道:“其实你可以自己一个人逃难去的,未必要和我一起。”他停顿了两秒,“至于那个老头,不行就先放下,我能出来的话就去找找,有缘分自然能遇到,没有就算了,我也不一定能活,一把年纪还不死估计也挺有心眼儿的,也是……没有办法了。” 见他话说的粗俗,口风变化如此之快,季府磷不禁感到好笑:“我当然不能一个人,我怕鬼,他都说了有巫蛊了那我一个人岂不是很危险,我们可是碰见过人体碎片的。” 瞧他理直气壮的,李生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也不一定就和尸体有关……” “不管,反正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以后一起走是应该的。” 他可不觉得季府磷和他是一类人,随口搪塞了两句,便要将人赶出去,季府磷重新系上面巾捂住脸,戳了戳李生腹部,然后被一把蹬了出去。 烛台上蔓延凝固的蜡油狰狞,他吹灭火苗,小心翼翼挪回被窝,窗外自始至终都是寂静的,唯有蝉鸣微弱。他的听力灵敏,没有发现任何异样,那么别的人呢,有没有发现今晚他的异样? 起初李生并没有把“巫蛊”二字放在心上,但这份不实的信息常常冒出来,极有存在感,老头也不至于特地叫人蒙他。他爱瞎想,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品味,终于在理出一点苗头时天光放亮了。 顶着眼底的青灰,李生碰见了刘钰,他今天穿得正式,一身墨绿色军服,平顶军帽抱在怀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意气风发的,像是要去见什么人。 刘钰对他是好一阵关切,拂拂他的眼底摸摸他的眉,最后还上手抓他,他起初还在观察刘钰的神态,生怕他兴师问罪或是逮到一个季府磷,现在却在专心致志对付一只手,拼了老命想抽回被握住的手腕,抬头却见刘钰定定望着他,桃花眼飞扬,卧蚕轻起,但笑不语。院外葱绿枝桠摇动,清风骤起,花瓣如行水面,梨花末子纷纷扬扬洒落肩头,好似一层白纱。 又是嫌恶厌烦又是慌忙,花香趁此萦绕,周身浸泡在一池春水里,一叶扁舟悠悠划过了,于湖心漾出圈圈波纹,阵阵涟漪。 李生猛然一惊,爆发出巨大力量抽手退后,刘钰没说什么,就着托举的手势沉吟良久,缓缓转身:“我就来看看你,别怕,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理一理纷乱如麻的思绪,他坐回桌前,香喷喷的花瓣落在屋子里,熏得人神情恍惚。他提笔在纸上写画,一副淮水凶杀案的草图便被拍死在纸上,抖一抖,纸张稀里哗啦作响,他的画技实在不算出众,墨水糊成一片,几乎看不出上头有个濒死的人。 踩着金色的阳光,他走出房门,顿了两秒回身抽出一件呢子大衣披上,快步往营地走去。 巫蛊之祸,岂不哀哉——《汉书·武五子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端倪 第20章 威逼 站在呼声震天的营地前,李生有些恍惚,训练有素的士兵目不斜视绕开他,他连忙向边上躲了一躲。风声渐渐大了,大衣被吹得鼓鼓作响,李生的黑发也张扬起来,盖住了他白皙的面孔,隔着人群,刘钰与他遥遥对望。 刘钰招招手,深蓝的平定帽檐压住了他嚣张的气焰,长靴包裹着军裤笔直向上,显得整个人都很挺拔,像一颗高傲的树。 他身边站着几个日本人,都回头看着他,给出一个冷淡的微笑。 李生弓着背,眼睛被高耸的眉骨遮掉,不急不缓走过来,朝几个日本人点点头,刘钰扶着他的腰向日本人介绍:“佐藤先生,这就是我的弟弟,李生。”接着对李生道:“这是佐藤先生,我打进宜梁的盟友。” 佐藤正吉微微低了下头:“久仰。” 李生很难在这个时候做出得体的表情,但他是个很能忍的人,“你好。” 进入会客厅时,李生还很迷糊,同时又有些气愤,刘钰做汉奸和日本人狼狈为奸他管不了,可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拉上自己,这次谈话到底有多不重要才会随随便便叫外人旁听,直到后来他不经意看到了那天的板报头条,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汉奸的名声是在这个时候做实的。 一壶清酒下肚,对面的人脸色红润起来,翻译忙里忙外,遇到为难的问题常常将头一扭,不知道在往哪个方向看,活像一只行动迟缓的土拨鼠。 听了半晌,李生总算明白两个人在不动声色地争论什么了,佐藤正吉要求刘钰往西北方向打,冲破北派的束缚,日本军则延海岸包围,二者夹击必能使北派内部震动一二。 刘钰却不接招,他似乎不打算和日本人继续合作,言语间都暗含推辞之意,隐隐还有贬低责怪的架势,你们日军说好的友好合作却屡屡烧杀抢虐,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怨声载道,累累罪行将他拖累到舆论的漩涡里,民愤四起,他早已在文人笔下死了千遍万遍,照这个趋势下去,他刘钰还怎么挽回民心,怎么谈更远大的征程。 佐藤正吉严肃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随意毁约吗,没有契约精神可不是君子所为。” 就他还有脸道德绑架自己?刘钰内心不屑的很,不就是想逼他被围剿吗,这鬼子偷偷联系北派高层的事他可打探得清楚了,还想引起两边纷争,我泱泱大国自家事他插什么脚,没开化的蛮人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刘钰还是保持了外交体面,没有当场砍了这个胆大的外交官,只是来来回回的敷衍,就是不给明确的答案,天色一暗,他立刻赶人。 “这天也不早了,打仗不是小事,还需从长计议,您过段日子再来吧,有事我们电话联系。”刘钰看都不愿看他了,拍拍李生肩膀就要走人,佐藤正吉却急躁了,他猛地站起,放大声音:“您怎么能以这种态度和我们合作呢,我们可是诚心诚意在帮助您,卸磨杀驴就不怕天皇责怪吗。” 刘钰身子一顿,抬头狠狠瞪向佐藤正吉:“你们已经让我被人笑死了,凭你也敢蹬鼻子上脸威胁我,是活够了来找死吗。”伴随着子弹上膛的声音,佐藤正吉冒出一身冷汗,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李生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适时起身离席。 “告诉你们那个谁,再敢派人烦我,我立刻翻脸。” “……” “你看我敢不敢。” 隔绝了屋内气急败坏的吼叫,刘钰也走了出来,他打了个响指朝李生歪了歪头。 三层的小洋楼内金碧辉煌,人声鼎沸。隔间里,刘钰不疾不徐为李生斟上酒。 “你看着不像汉奸。” “啧。”刘钰皱眉,“真难听啊,我们只是协同作战而已。” “哦。”李生没什么表情。 “没有什么关系是永固的,利益可以随时将人捆绑,也可以轻易将一段关系粉碎。”刘钰对于自己的名声有恃无恐,不要太过分就好,其余全凭他心情。 李生不想听他发表感言,他对打打杀杀没兴趣:“为什么让我一起听。” 刘钰笑眯眯的将精致的小酒壶放下,“你是我亲弟弟,我当然要好好培养你,说不定哪天我就倒下了,那时你可要重振刘家的威名,支棱住啊。” “不是亲兄弟。” “胜似亲兄弟。” 李生嗤笑一声,将注意力转移到饭菜上。镶了黑边的阔口瓷碗只够盛下一块狮子头,混合着蟹肉的清香,肥而不腻的五花肉剁碎裹成团,每一颗都点缀上金黄的蟹粉,如同花瓣间的嫩蕊,莲藕被红糖熬煮成褚红色,填满了酥甜的糯米,淋上秀气的桂花酱,外皮儿是脆生生的,内里是软绵绵的,摆在一座枯枝搭起的小桥上,营造出“小桥流水人家”的缠绵,光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 乒乓的动筷声起,李生埋头,不顾形象的胡吃海塞,无情破坏了烟雨濛濛的鸳鸯桥。 刘钰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把姓改回来吧,你是刘家人,不应该用外姓。” 李生抬头不抬眼,他的姓是随了教书的老先生,先生没有子嗣,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只是他走的太早,李生早对他的面容没了什么印象,这个姓就是他存在过的证明。 “改了不伦不类的,先这样吧。” 刘钰看出他打心底里抗拒,也不愿逼他:“也行,有机会再说吧,如果你有了主意可以来找我,我可以找道士帮你算一个合适的。” “这样吧,我先帮你取个字怎么样,长兄如父,这也是合规矩的,总不能一直喊得这么见外。” 长兄如父? 李生嚼吧嚼吧嘴里的狮子头,突然感到索然无味,“随便你。” 刘钰毫不在意李生的冷淡,用筷子轻轻在碗底画着圈,细细思索:“那么就取一个‘慎长’如何?” 他摸一摸干净的下巴:“拗口是拗口了些,寓意却是好的,那么就这个了。” 李生没有要讲话的意思,刘钰也没有让他讲话的意思,这个字就这样从天而降拍定下来,并伴随了他半辈子。 淮扬菜精致,味道很好,但对李生来说实在太甜了,他总有些心虚,小延季府磷一干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地方住,自己倒是在不紧不慢地享受。 傍晚的温度降低,刘钰走过来,为站在窗前悄悄愧疚的李生披上一件大衣,他觉得这个弟弟呆不拉几的,经常一个人一言不发就算了,和他讲话也要想好久才会作答,这样的性子简直是在同他那张俊逸英气的脸打架,好在眼色不错,不然他肯定要将人撵走。 其实李生只是不信任他,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会审时度势,看到草芥人命的野兽就会有强烈的预感,兽性发作前他都有信心凭本事跑掉,只是刘钰很特殊,时而像兽时而像人,比如这件带着暖意的大衣,他就很难判定这是不是刘钰用来伪装的羊皮。 晚饭过后,司机为二人打开车门,他们坐上轿车驶回那座与世隔绝的古院,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车窗上,霓虹灯被玻璃切割成无数份,像鸡尾酒里摇动的冰块,处处透着纸醉金迷,晃得人眼生疼,刘钰疲惫地闭上眼将头枕在靠背上,像只站在树杈上休憩的老鹰。 李生收回视线,静静盯着窗外,他很喜欢这样的氛围,难得放松下来。自从困在这里,他的话愈发少了,人越来越阴沉,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车身在行进与停顿间来回摇晃,车内温度宜人,如同沉睡在母亲的胎盘里,他们被流动的羊水包裹了,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脐带扫过他的脸,被他用手拍开,音响里唯美的古典乐渐渐熄了,取而代之的是哄睡用的小调。 一道刺眼的白光同时将三人惊醒,刹那间宇宙天地回归混沌,温柔的吟诵被刺穿,李生条件反射护住刘钰,一辆漆黑如墨的军车直直撞了上来,司机避之不及,猛打方向盘,小轿车横飞出去,在地面翻滚了两圈,燃起了熊熊大火。 第21章 冰消 刘钰率先醒了过来。 论体质这块儿,他也算半个医学奇迹。那辆车体型不算庞大,也不是从他那面撞过来的,但仍旧在地上翻滚了整整两圈外加烈火炙烤,刘钰却只折了腿,躺了两个星期就能下地干活了。反观李生,被撞得五脏六腑都戚戚,除了一条命什么也没保住,好在他们都系了安全带,除了司机被刘钰一枪系(祭)上了天,其余二人仍在喘气。 没有补枪,没有埋地雷,这说明对方致二人于死地的心并不强烈。 刘钰跛着一只脚,一蹦一跳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短短两天的调查下,他很快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佐藤正吉将他不愿合作的消息传回了日本,天皇下令要给他一个教训,警示刘钰认清自己的身份,逼他低头,于是联合他内部的小鬼策划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车祸。 哪知刘钰和天皇实则是互相瞧不起,他势必要报复回去。 刘钰攥紧了拳头,盯着送来的密信,面无表情地烧了。可惜他天生是个不认命的反骨,自负到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忤逆他的决策,日本人嚣张到在他的地盘上撒野,那就不能怪他言而无信。比起日本人,他其实更恼内部的叛徒,下头的人敢有私心,那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 “把所有把守云纹楼和附近街道的士兵全部抓起来,我一个一个审。”刘钰摸摸被大火烧焦的头发,已经被剪得不剩什么了,无法再撩头耍帅,剪完他还挺生气,没怎么犹豫就咔擦了理发师。 他准备先放过内鬼,毕竟高层局势复杂,不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 一旁的参谋看见如此冷静的刘钰,有些害怕他会憋个什么大的,停顿片刻看他没反应,还是大步跨出办公室下达命令了。 傍晚,刘钰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回到宅子里,赏了一赏他同生共死的好弟弟。李生一动不动,如同半身静默的雕塑安然躺在床上,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唇瓣都散发着奇异的灰紫,如同火山碎屑的标本,僵硬可怖。但当温暖的光线打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时,又显出玉般的光泽。刘钰的眼神不可避免的柔和下来,他的手指关节在李生的额头上来回滑动,像在感受一段娇嫩的绢布。 是他救了我。 刘钰隐隐有些庆幸,好在自己带的是李生,而不是什么别的富家小姐或者小情儿,李生挡下的玻璃碎片恐怕就扎在自己身上了,现在他遍体鳞伤,有一块还扎进了他的颈子外,浅浅一点,不致命,可是流了好多血呢。这要是扎在自己的脖子上……刘钰啧了一声。 可你为什么要替我挡玻璃片呢? 刘钰想他大概已经知道李生的目的了,为了保护身边的人就先来讨好自己吗。军帽遮住了他的半座鼻峰,眉眼的锋芒被盖住。 转身离开屋子径直走向监狱,踢踏的脚步应和着铁锁的敲击,昏暗的灯光下他抓住对面人的头发,狠狠向下一扯,逼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 半个月后,佐藤正吉身死,尸体碎片于淮河岸边被夜钓的渔者发现,法医鉴定是失足落水导致的溺亡,显然敷衍,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日军并为对此产生太大反应,只是草草将破碎的尸体捡了送回国糊弄,另给佐藤正吉添上一些无关紧要且并没有什么鸟用的武士称号,这件事就算揭过了,兵分两路攻打北派的计划也被搁置,双方正式进入冷战期。 又半个月,李生醒了,在一次车祸的重创和长达一个月的睡眠过后,李生的身体早已僵硬的不成样子,刘钰亲手给他喂药擦脸,也不管场面一度多么狼藉,李生表情多么痛苦,只一心宣泄了他的感动和诚恳,并当场破格任命李生为上尉。 天恩浩荡,李慎长捧着这份天降的玉露甘霖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旁人努力恭维他的苦涩,却忽略了他悄悄弯起的嘴角,直到一身军服被直接挂进衣橱,此事才算尘埃落定。 再三个月,李生终于抛弃了他的粗木拐杖,重获了独立行走的能力,被刘钰逮住打了个半死的季府磷历经重重困难站在他身边,为他拿着一条大红色的针织围巾。 “咳咳。”李生捂住嘴,“我说了不带。” “这天冷啊,不带你会得病死的。” 李生不想和一个呆滞的男人婆吵:“去你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完全是命令的语气,季府磷有些泄气的带着围巾离开,在朔朔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李生上到军营二楼大帅的办公室,轻轻叩门。 “请进。”刘钰头也不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资料。 “刘帅……” 刘钰分出一点余光,道:“哦,是慎长啊,快请坐,是关于那位老人的事吧?” 李生点头。 “嗯,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不过这个老人还挺奇怪,没有找到关于他这么几十年的资料,现在是战时,不好大动干戈去查,你再等一等吧。” “麻烦您了。”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老头丢了这么久还一点消息没有,不是刘钰根本没好好查就是他自己躲起来了,又或者是死了,没有一个情况能让李生乐观起来。小延的事他已不敢再提,刘钰不待见小延,他已经允许季府磷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这很不容易了,他不敢做得寸进尺的事情,搞不好功亏一篑那么他现如今建立的基础也会坍塌,想起与外界隔绝的哪些日子,他就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所以再急也要躲着他,悄摸摸的仔细地找。 “其实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情要说。” 刘钰很喜欢听李生讲话,清透的声音微微沙哑,像在拉动松香没上够的弓,琴弦颤动,灰白的松脂屑就飘下来,犹如下了一场细雪。 他抬头注视李生浅棕色的眼睛,从这个角度看,阳光照射过去,还有一点金黄的颜色。 “是账目,军队的账目似乎出了一点问题,支出和预计的金费相差了不少。” 刘钰眯了眯眼,“哪里有问题?” “经营管理一块,这一个月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但枪械炮火的开支激增,我怀疑有人在账目里动了手脚。” 李生没明说,但刘钰大概清楚是底下的人不安分了,为了体现核心竞争力而扩充装备是常常出现的小动作,闹大了就有谋权篡位的心理,这种事情无法避免,只能由统帅制衡,不过他不打算向刚上任的李生做任何解释。 “嗯,你做的很好。”刘钰心里已经有了数,眉眼弯弯向他点头,“才这些天就能发现问题,真聪明。” “在大帅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自然快。” 刘钰托着腮道:“要劳逸结合,记得好好休息,不要累着自己。” 李生很快笑了,“我没有什么工作量,只是查漏补缺,做一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其实这种问题您早就有所耳闻了吧,我没有什么聪明才智来帮一帮大帅,是我才疏学浅。” 所有伏低做小都能让刘钰倍感愉悦,从抗拒到接受还不到三个月,这是一个可塑性极强的年轻人。 “别这么说,底下的人勾心斗角连我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敢说出来就和那些乌合之众不一样。”他绕过桌子握住李生的手,四只修长的掌摞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慎长,你我是骨肉之亲,又和我共同度过了这次危险,我们的情分已经铸成,往后可千万要上下一心,共同扶持。” 这一幕隐隐有些好笑,刘钰年纪轻轻的也是早早练就了一身精致的废话,这场面话听起来老气极了,和他的意气风发如同南北极般遥远。 警告他也听出来一点了,你给我好好当个吉祥物哦,不要辜负我对这场救命之恩的感情,不该插手的少逼逼。不过李生才到一个新的地方,很想培养一下新技能——当个聋子。于是他也笑眯眯地回: “那是当然。” 说完想说的,他欠了欠身,放轻脚步走了出去。临了,他驻足门后欣赏了一遍大帅办公室外的布局,依旧是各种高风亮节的花草和有价无市的字画,不禁感叹刘钰对风雅的追求,明明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夫,这是何必呢,文气这种东西又不是靠装潢衬托。他叹了口气,走下了台阶。 刚踏下两级,办公室的门又一次开了:“等等。” 李生歪头,瞟见一枝沐浴在阳光下的紫百合。 “慎长,以后可以多出门走走,老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 “是。” 待门再次关上,李生终于发自内心的弯起嘴角,笑得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