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回顾从前经历过的时光,她脑海中最先会涌现出来什么?
差一点错过的某班列车、跨过门槛时的一次踉跄、透过幕布缝隙渗出来的光亮还是一张模糊,却又熟悉的面孔。
然而当她躺在平坦的地面上,竭力去搜寻那些曾经为之痛苦、彷徨,以至于快慰的记忆时,像是一张被水流冲刷殆尽的画板,只剩下一副晕染的画面。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还是会如此激烈吗。她感受着胸膛里正剧烈激荡的事物时这样想。
遗忘的感受太过痛苦。特别时那份记忆正处于清晰与模糊的边界时,你发觉自己已经分不清那段日子到底是一份被珍视,小心触摸的幸福,还是一道感到望不到尽头的深渊。每每这时你可能才会恍悟,当初如果少些紧绷,逼迫与强压,或许这份记忆的面孔将更加清晰,或许你离幸福的距离将会进一步缩短。
但你也并不打算苛求当时的自己。
那时经过挣扎的她自认为已经选择了最利于当下的道路。
过去的如果正在淡忘,那就不要苛求自己再深入找寻,那也是一种逼迫,一种如同你那当初致使自己将这份记忆被淡忘的逼迫——
粉笔划过黑板,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这块黑板,包括教室里的其他陈设都无声地显现着被岁月碾压过的缕缕印记,而当目光延伸到门外的走廊与楼梯的扶手,这种印记的覆盖便愈发明显。
而若将目光再转回,眼前这一间略显局促的教室中也并没有为桌子间的缝隙预留下多少空间,张潺潺来得不算早,教室里已经快被坐满。她只得顶着一些已经坐好的同学下意识投来的目光,有些艰难的在过道中挪移,紧接着把自己随意塞进了一个座位里。
粉笔的痕迹便是此时在黑板展露,洋洋洒洒写下一些要点后,老师将双手撑在讲台上,率先从学校的规章制度讲起。
如同桌子间没有富余的间隙外,坐在位置当中的学生也近乎快挨在一起,教师立规矩的讲话和周身重重叠叠的呼吸声汇聚、交织,一齐涌进张潺潺耳中。
夏日的暑热还没有完全褪去,有细细密密的汗点黏在她的臂膀上。可能是与刚进校时的踌躇满志形成了些许落差,张潺潺心中那汩出逃成功的激动被这一股忽然现身的不适情绪泼了一盆冷水。
然而这股情绪也很快在被她抛之脑后。因为上午忙碌的学习生活已然开启。
但情绪就是情绪。它会被压制,被掩埋,被抛弃,必要时刻它甚至会识相地主动消失。然而,然而,像是海水在某个时刻会退潮,但等下一个涨潮的时刻来临,这看似温顺的海水也会毫不留情的卷土重来。
即使心中早已预设过县城高中的课程节奏与难度,但当张潺潺真正置身其中,感觉还是大不相同。不停歇的转动在纸页间的笔尖、短促下课间隙人满为患的女卫以及迟钝地涌上的对陌生环境的戒备——散落的点构成一条条线,一条条线连结成网,然后坠下,坠下,直至缠在张潺潺的身躯上。
直至上午最后一堂课铃声落下,密集的人流又瞬时汇入狭窄的走廊,一路奔涌到狭小的食堂。
拎着铝饭盒的张潺潺自然置身其中,她试图迈开步子大步跑,然而愈发拥挤的人群只给每个人的步伐留下极小的前行空间,等终于挤进食堂,眼前还有一溜绵长的打饭队伍。
于是等真正拿到午饭的铁盘,张潺潺连忙找到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并努力压缩着咀嚼耗用的时间。因为这个中午新生们还要去归置宿舍。
和勾芡堆积在一起的炒菜变得发黏,她顺着咽喉大口咽下,又把底部压着的米饭扒完,接着夹着餐盒就跑出食堂,挤进拐角一个洗水池,冲洗好饭盒就直直奔向宿舍楼。
原本就是想加快速度来规避人群。但或许就是天不遂人愿,张潺潺眼前的一同奔向宿舍楼的人流又逐渐庞大。拥挤在翻涌、加剧,把张潺潺一点,一点逼进狭隘。
从路中,到楼底,再至找到自己的行李然后拎进楼内——拥挤的人群此时带着灰色塑料质感的编织袋、红白格的行李袋和各式各样的网兜一同填满眼前的景象。
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拥挤。
张潺潺置身其中。此刻她有些莫名庆幸自己的行李不算多,一趟足矣运完。
然而当她刚挤到宿舍门口,突然想起二姑临行前连着钱一同塞给她的红色网兜落在了楼底。
于是硬着头皮,逆着人流,她再次穿过被各种窸窣人声、布料摩擦声填满的楼梯间,艰难地拿回遗忘的网兜,然后再硬着头皮,又重新扎进向上挤的人流,艰难地向上再挪移一遍路程。
白日的楼梯间没有开灯,太阳光也正好在此刻缺席,暗沉成了楼梯间的色调,铺在密集的人流上,像是一条灰色的缓慢挪移的河流——是那张网吗,是那张网缠得愈发紧;是那股暂时被压制的落差吗,是那股落差开始涨潮。
她粗重地,用力地,在拥挤的挪移中呼吸着。
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拥挤。
网还在收紧,收紧。
她粗重地,用力地,在拥挤的挪移中喘息着。
收紧。收紧。
线条用力紧绷,往回收缩着网。
紧绷,紧绷,直至突然的——
断裂!
“——砰!”的一声——
就在空间略显富余一些的拐角处,张潺潺和像刚才如同自己一样逆着流水走下来的人猝不及防地相撞了——手中的网兜被往后扬起的手臂甩出——里面装着的香皂散落,坠至地面,清新的香气顺着在此刻才现身的亮黄煦光在蔓延。
眼前突然开阔了。
对方袋子里的苹果也于此刻散落一地,骨碌碌地在台阶上滚落,红彤彤的身影发出清脆的响声,表皮上清新的水珠在暖黄的日光下闪烁——
跌坐在地上的张潺潺抬头望向同样跌坐在地上的那个人。
抬眼的瞬间,对视上的是一双透亮的眼睛。
澄澈。明亮。煦光照进来了。
红苹果跌落的清脆响声构成起伏的音符,清新的肥皂香味蜿蜒地谱出底音。
她看着她。
胸膛为什么会剧烈起伏。可能是撞击太过猛烈。
她也看着她。
时间停滞了几秒。直至不知道是谁率先下意识的爬起去捡回散落的东西。
张潺潺把那两块幸好摔得不算严重的肥皂收拢,小心地装回网兜。余光撇到身下的苹果,伸出手准备帮对方拾起——
然后是另一只手也碰巧重叠。
即刻,有温热的触感蔓延在手心。双方都下意识的又抬起头。
明亮,鲜艳。这是色调的变化。
张潺潺发觉对方的面孔有些熟悉。但两人的确是初次见面。
思绪逐渐走深,直至手心的温热终于迟钝地出现在脑中。
张潺潺忙抽回覆在苹果上的手。有些讪讪地低了低头。
而对方的手落在那已经温热的表皮上,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好。”
闻声的张潺潺抬起头,直至二人的目光再次交汇。
她静静地听着对方说——
“我叫宋愉。”
日光又偏移了一些。透过楼梯口的窗户洒在地面上。
“你好。”
涌进咽喉的空气终于变得清新。
“我是潺潺。”她笑着,“张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