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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水与礁石

作者:叫我小堂就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会思念我吗。


    时隔数年。


    即使时隔数年。


    水折射出光、影以及眼前人的那双澄澈的眼睛。眼中的倒影又显现出自己的面孔。


    周围的一切都静谧了。可能是因为凶猛的水流掀起巨浪,顷刻间覆上自己的眼、鼻、口。


    也可能是穿过透明的水波,时隔数年,她终于又看见了她的那双眼睛。


    该愤怒、苦涩或是自责吗?张潺潺看着对方的眼睛,自己的发梢正顺着水流的方向漂浮。


    然而水流依旧凶猛。她的胳膊环绕上她的双肩,悬浮在水中的黄沙涌变成一段段流体,缓慢地从二人身体的间隙中穿过。


    她竭力把她往上托举。即使周遭袭来的水流力度一点,一点地增强,然而身侧交织的黄沙不曾被冲散。


    像海浪一样。她看着她耳旁也同样飘起的发丝。洪水的水质并不透亮,给眼前蒙上一层淡黄的滤镜,望向对方,看着那张模糊的面孔,就像看着一张放置了多年的老相片。


    然而当目光再移回彼此的眼睛,一切由年岁加持的昏黄似乎又被拂去——她看见她眼中有关自己的倒影,她看见她眼中那场经久不衰的雨季,她看见她眼中那列熟悉的绿漆火车。她终于又重新看见她。


    她试图叫出她的名字。


    然而水流阻隔这一切。它开始在二人的眼前疾驰,却不见头尾,不见长短——灵巧地阻隔声音,对视和对彼此的触碰——直至又有人投身这洪大的水流中,这团透明的水流便重新归于沉寂。


    她苏醒过来后,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诚然,不得不承认的是,陈叶桐的发问像那条令人糟心的水流,默默地从张潺潺的脚腕处攀到脖颈,直至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如同那日水中拂过她和她的发梢一般。


    沾在手上的橘子汁也干涸的愈发厉害,化成一道淡橙色的印痕,从发粘到发干。


    良久,她没有回答陈叶桐的发问。


    窗外忽然又响起那种窸窣的动静来。陈叶桐静默着,从椅子上站起,轻轻走到窗台前,用手把那蓝帘子撩起一个角,只见已经有几道水痕重新攀附在这透明的玻璃上。


    “又下起来了。”陈叶桐对着那水痕,自顾自的说着。


    张潺潺依然坐在病床上,默默听着陈叶桐的低喃,同时感受着自己脸颊上那道水流的抚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停。”


    张潺潺侧头,目光也落在那面玻璃上,而这透明的幕布很快显现出自己投去的那道注视的目光。


    水纹一刻不停地波动着自己的身影,将眼前清晰的景色渐渐归于模糊,将映射出的面孔柔化、晕染,直至显出几分稚嫩、青涩与倔强——她的指尖快要触碰上铺着水痕的玻璃,丝丝凉意蔓延到手心,再近,再近,直至这股清澈化为一股水流从指缝间渗漏,顷刻间化为夏日客运车里的沉闷,干燥与炙热——


    “到地儿了啊。”


    刚刚检票的那位大姨站在车头冲里面喊着——“下车的都拿好自己行李啊。”


    瞬时就使躁动涌满整个车厢。


    张潺潺的头耷拉着,上半身都靠着车边的窗户,直到周围的嘈杂把她拉回现实。


    她怔愣一瞬,才缓缓将轻触车窗的指尖收回。上面残留了张潺潺最不喜欢的独属于客运车的眩晕味。


    随后她拎起自己仅有的行李,随着人流挤下了车。


    这波人流里自然不乏和张潺潺同一个目的地的。眼前重重叠叠的衣服布料混合着从客车座椅上沾来的皮革味,张潺潺的视线几近被覆盖。她被裹挟在向前翻涌的人群中间,像是触礁的水波,任由着坚硬的礁石改变它的去向。


    可张潺潺讨厌这种感觉。


    这感觉如同刚拿到高中入学通知书时向父亲讨要学费时的困窘,她站在那个男人面前,看着他手里的火星忽闪忽灭。


    躺在角落的玻璃瓶上挂着厚厚的尘灰,低矮的屋檐上静默地挂着几滴没有坠下的水珠,它们悬在高处,张潺潺站在低处,同样静默着。


    她望着对面那个还没有摆脱醉意的男人,看着他用发黑的手指把自己崭新的通知书掐出一道印记。


    自己的命运居然是被掌握在这种人手里吗?


    张潺潺心里忽地冒出这种想法。


    她讨厌这种感觉。


    于是她不理会那个男人的故意冷漠和对她是女孩不用读太多书的宣言,憋着一口气跑出这低矮的屋舍,把自己考上县城高中的消息在这村子里大肆地传播。


    那个稍显偏远与落后的村子对高中生的诞生一时过于欢喜,甚至于忽视性别的阻隔,人们如潮水般挤进那间低矮的屋舍,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不一会儿就在打趣中把酗酒的父亲捧为了一代教育大师。


    鼓动了一圈人心的张潺潺在此时也悄悄溜回家中,她平复着胸膛的起伏,透过门的缝隙向内有些焦躁地望去,直至看见常年缺乏自信与他人尊敬的男人在众多亲戚面前吹嘘着他刚刚掐过的那张通知书。


    像是猎户终于成功把猎物架到炭火上炙烤。她稍显青涩的面孔也终于划过一丝平稳与快意,起码让心中“学费”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她决心不要做那条任人摆弄的水波了。


    于是她抬头看着这重重叠叠的人群,轻巧地从缝隙里穿过,期间瞥见身侧有人肩上的布包快要滑落,无声帮忙托举了一瞬便继续向前走去,直至从包围里挣脱出来,直至眼前重叠的混沌都消失殆尽——学校的大门正以一个抖擞的面貌进入自己的眼帘。


    张潺潺突然感觉胸腔里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斗志在奔涌、澎湃,甚至于快要冲出身体。


    早晨较柔和的白光已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鲜亮的日光。它毫不吝啬的打在张潺潺的身上,铺上一层暖黄的底色。


    耳旁清晰地传来周围人群的嘈杂声。搬行李时与布料碰撞出的摩擦声,客运车驶过的轰隆声,以及孩子与父母不舍分别的抽泣声。


    而她仍然站在原地。日光把这影子投在地上。


    张潺潺任由这躁动将自己包裹了一瞬。


    接着,她昂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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