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荒芜尽头的春日》 第1章 水痕是河流的缩影 桌旁摆着的那瓶插着几枝大百合花的青玻璃折射出从窗帘间隙挤出的日光,在不远处的白地板上晕染出几个模糊的光点。 洁白的花瓣上人为地喷上了些浓郁的香水,熏得张潺潺用还缠着纱布的手将被子又往身上掖了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身。 病房的门虚掩着,侧过身后的视线正好能穿过门下部的空处,目光落在几双皮鞋上,顺势还能听到其中两人略带争执的讨论声——“可这个采访机会最初是我要来的。” “都是同事。归根到底,不也都是为了咱报社吗?” “但我也……” 头还有些眩晕。张潺潺对这门外的对话也无力去听,只是有些艰难地将胳膊抬至头顶,然后瞬间卸力。她任由它耷拉在额头处,试图用些许的压力缓解这不适感。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自从她醒来之后。 窸窣的雨声从玻璃底部、两侧,总之想尽办法地渗入,把潮湿黏在窗台上,直至化成一道浓郁的身影。 这间病房的旧窗帘拉不到底,常常裸露出一些玻璃窗的原貌。到了夜晚,便会有淡黄色的月光借机挤进屋内,照亮那摆在小圆桌上的果篮,上面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并附有一张的字条,内容无非是一些感谢的话语。 这也是张潺潺躺在这病床上的起因。 雨声渐大,渐大,它有意地抬高音量,以至于让人幻视那天的洪水奔涌而来的情形——污浊的黄水咆哮着袭来,将怔愣在原地的孩童的水蓝色外套衬得格外纯净,就在这水蓝将被黄水卷去的前一秒,记者工牌还挂在脖子上的她一把推开身前的孩子—— 实际上,张潺潺也只能回想到这一步了。再睁眼就是一对妇夫带着那个穿着水蓝色外套的孩子站在自己床前,看到眼前人终于悠悠转醒,立马开始边抹眼泪边激动地道谢。 随之而来的还有想要报道这次事件的诸位记者同行。 应付完一切的张潺潺只觉得心力俱疲。即使她婉拒了近乎所有的采访,最终也只应允了其中那位执拗的记者的邀请。 相比于这些,张潺潺半靠在床头,手上止不住的绞着床单,其实相比于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天,在她作为记者在灾区进行收集新闻的任务前,在她看见并救下那个孩子前——她好像看见了她。 一位七年未见的,旧友。或许理应这样称呼。 旧友这个词刚涌上心头,张潺潺下意识地便将头往一旁侧了侧,试图让自己不去想,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蓝窗帘上透出的淡淡水痕。 但思绪总是这样。你愈想管控它,它却总想再放飞一些,甚至于不管不顾地飘到更远的地方去。 水痕,像那条条流淌的河流的缩影。千万条的她流过广袤而平坦的土地,张潺潺的家乡也是其中一属。 流过家乡的那几条潺潺河流是美好的,清澈的。然而张潺潺不喜欢她的家乡。 不喜欢,所以不留恋。不留恋,所以出逃。 最先拨弄“出逃”这根有关命运的弦的人是母亲。人们常常将雨的感觉与蓝或青的事物联系到一起,以至于幼年的潺潺不喜欢天上的雨水,因为它与歪倒在家里的各个角落的啤酒瓶的蓝绿色瓶身太像了。 它也与母亲那道决绝离开的身影太像了。那也是雨夜,不知道是那个酗酒的男人一时难以踩着泥泞的小路回来,还是醉倒在了外面,总之家里只有她与母亲。 彼时她五岁。站在屋檐下看着在雨里犹豫徘徊的母亲。然后,不过一瞬,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那道身影急匆匆地迈出脚下这道狭小的家门。 紧接着却又是急匆匆地折返。母亲回过头,望向自己。脚下溅起水花,直至把张潺潺全然拢入怀中。 母亲的发丝已经湿透了,湿答答的往下滴水,再度打湿肩膀处的布料。张潺潺却觉得安心,就这样被母亲无声地抱在怀中。母亲身上潮湿的气息隔过衣衫浸透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只觉得安心。 即使现在有一方选择率先离去。但彼时的张潺潺只是将头紧埋在母亲怀中,贪婪地吮吸着这最后的温存。因为她有预感,年幼的她有预感,以后可能会有一段日子,只有这份潮湿的暖意能支撑着她活。 或许,张潺潺想过,或许当时的她如果开口挽留,母亲不是没有留下的可能。母亲是滋润自己这潺水的源头,潺水若开口诉说羸弱,水源或许便不敢贸然离去。 可她做不到那么自私。母亲不该成为供养自己的雨水。 于是张潺潺没有开口。 于是率先打破这份温存的仍是母亲。她让潺潺抬起头,然后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睛,声音浸透不舍和认真,一字一字—— “等着我。” 张潺潺向来听母亲的话。直到那道身影最终从眼前消逝后再也没有回头,直到自己渐渐长大,直到家里的男人酗酒更甚,拳脚或多或少的波及自己。 她也继承了母辈的命运。迈出离开家乡的第一步——考进了县里的高中。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张潺潺回忆着,正准备陷得更深时,频频发亮的手机屏幕终于夺走她的注意力,恍然间把她拉回眼下的病房中。 开了夜间模式的手机屏幕显出淡淡的白光,她拿起一看,上面是标着“叶桐”备注的来电。 “喂。”张潺潺按下接听键,一道透亮的女声从屏幕的另一端传来:“终于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睡了。” 闻言,张潺潺下意识把信息栏拉下,发现上面已经躺着两通未接来电了。而沉浸在回忆里的自己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错。我给手机静音了,”张潺潺顿了一下,发觉对方那边隐隐传来许多说话声:“你那边怎么有些吵。” “能不吵吗。我搁车站呢。对了,把你医院的具体地址发我,明儿一早我就到你这儿。” 陈叶桐直截了当的表明了来意,一时打得张潺潺措手不及:“你怎么就突然的杀过来了?” “我的姑奶奶,你都住院了,总需要来个人陪你。” 也是。感觉对方说的不无道理,张潺潺也突然觉得身子有些疲软,只淡淡回了一句——“好。” “欸…你怎么听着这么蔫?不像我认识的张潺潺。” “我现在是病号…蔫一点儿很正常吧。” 张潺潺有些哭笑不得地回话。但她心里清楚,她刻意隐去了这份“蔫”的除了成了病号之外的另一部分原因。 “倒也是。那行先这样,不打扰你休息了,记得把地址发我奥。” 这句话一说完,陈叶桐就利落地挂掉了电话。独留张潺潺盯着发亮的手机屏,陪着她的只剩病房里的寂静。 窗外的雨声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凛冽。然而张潺潺回想着这几天的所有事情,突然觉得今夜会格外漫长。 第2章 你会喜欢追忆曾经吗 清亮的河水声随着晨间柔缓的日光一同睡醒。 身上挎着的行李包裹与衣料摩擦,挤出一些窸窣的声响,身下也并不宁静——先是河流蜿蜒的身躯绕过、或是径直撞上碎石的透亮;再是踩过掺着黄土的碎石路时摩擦出的沉闷; 她一路向前走,直至耳边从村里的带着自然气息的静默转为燥候客车开运的,拎着大小行李和旁人攀谈的以及争先挤上车的繁忙,吵闹和拥挤的声响。 张潺潺挤上了开往县里的那班民营客车。 她要去高中报道了。 周身是同样往车里涌进的预备去县里的人们。司机坐在驾驶位上时不时向门口望一两眼,垂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盘身。另外一个站在这司机一侧,正对着车门的人是收钱的,轮到张潺潺时,她从外套内侧的口袋中抽出车钱给对方递了过去,袖口顺势垂下,恰好能看见小臂偏外侧处那一道不深不浅的红口子。 这是今早离家时刚挂的彩。仍是拜她幼时就痛恨的啤酒瓶所赐——男人像是发了疯一般,把手边的啤酒瓶拎起来就朝地上摔去,溅的玻璃渣正正好扎在张潺潺的小臂上。 清脆的破碎声刺得张潺潺的脑子一阵眩晕,她下意识的朝着渣子袭来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了自己父亲的那双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睛——“你个女娃,能识点字儿还不知足吗?去县里上哪儿门子的高中?” 张潺潺不愿理他,今早本要偷偷离家也是这个缘由。但此刻小臂上传来的疼痛感一点,一点地向上翻腾,向深凿入,直至侵袭了全身所有的神经——“我就是要去上学!” 她近乎是吼出来的。 屋外不远处的那条河水流动的汩汩声逐渐被放大。 然后她看着他的面孔逐渐狰狞,蒙上更多的恼怒,甚至于愤恨,连带着扔啤酒瓶的那条臂膀都开始发颤。 越是这样。越是看着对方这副因自己反抗而恼怒的模样。张潺潺突然感觉全身都灼热了起来,一种莫名的,长时间被压抑而此时找到口子的冲动在此刻正不合时宜地往外泄露,并在她的眼中激荡起千层浪——于是她居然想再添一把火——“我是女娃…所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话音还未落完,一只墨绿色的身影便又向张潺潺的头部摔来,而且比方才更骇人的是沾上了十足的怒气,以至于让人完全来不及闪避,若真迎面砸上了势必是头破血流的局面。 好在一双有力的手于危急关头把张潺潺拖拽到了一旁——“你咋又摔酒瓶子!臭毛病又犯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张潺潺强行把自己从惊吓中抽离,猛地抬头,看见的的确是那张熟悉的,发黄的皮肤上平躺着几道粗皱纹的面孔。 “二姑。”她冲着拉着自己的女人叫到。 张映红此刻没有分多余的眼神给张潺潺。只是将自己的因做农活而壮实的身躯挡在张潺潺面前,大声斥责对面的男人冷静一些。 男人常年以酗酒为乐,相比之下身躯难免瘦弱了些。即没有了力气上的嚣张,他听着女人的斥责,也只敢自顾自嘟囔了几句狠话。 张映红见男人终于消停了下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又往外看了看渐渐泛明的天空,拉着张潺潺就出了屋门。 “拿好了。”两人刚站住,女人就从身上掏出几张红色的票子利落地塞到张潺潺的怀里。 她下意识想拒绝,却被张映红用力地按住了手,使钱被紧紧的攥在自己的手心 “这不是我给你的。” “什么?”张潺潺一时有些怔愣。 “是你妈给你留下的。” 僵持在半空的手突然一阵颤粟。 一阵直至今日张潺潺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颤粟。 就像当下躺在病房的她忽然又觉得手心传来一阵颤粟感。低头一看,是开了震动的手机收到了新消息—— 叶桐:我到楼底了。你吃早餐没,给你捎点? 张潺潺盯着这行字静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才发现已经有晨光从窗帘的间隙中渗出来。而连绵了几天的雨也是终于停了。 “随便买点就行。”张潺潺晃过神,在对话框上打着字,停了停,又补上了一条:“前几天我给你说的那位记者,可能要在今天进行采访。” 这条消息刚发出去,张潺潺忽然又想起昨天上午无意间听到的那位记者和她同事的对话,似乎有些争执。 也不知道今天采访自己的究竟会是谁。张潺潺这样想。 不过几十分钟后张潺潺将发现自己此刻的想法是多余的。因为当采访她的人推门进来时,张潺潺发现依旧是那天找自己争取机会的那位记者。而看着那位记者略显憔悴却自信的神情,想必这个采访机会仍是经过一番努力才被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 等陈叶桐拎着一兜水煎包上来时,里面的采访已经开始了。张潺潺还是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才看见对方给自己比了一个“我已抵达”的手势。 采访一共也只持续了近二十分钟,内容无非是救人时的所思所想,宣传一些正能量。待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眼前的记者便礼貌地站起身并表示谢意。 张潺潺也是此刻才注意到对方和自己年龄相仿,甚至还要比自己小一些。并且她也在准备采访时知道了对方的姓名——赵悦青。 而当宋悦青转身要退出房间时,张潺潺看向对方:“赵记者。” 她喊住她。纠结了一瞬,还是开口:“发表时记得看看自己的署名。” 赵悦青先是一怔,然后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听到了自己和同事的争执,此刻的弦外之音不言而喻。于是连忙回应了对方一个更真挚的微笑。 一直坐在走廊椅子上等待的陈叶桐见屋内的人终于出来,赶忙逆着人流进了病房。 二人是打高中时候就认识的老同学,只不过陈叶桐中途转走了,但可能缘分使然,二人又在大学中重新遇见,关系很快就又恢复了熟络,成为了密友。 陈叶桐径直拎了把椅子坐在张潺潺病床的一侧,正好挨着那个没有拆封的果篮。 “这水果再不吃就坏了。”陈叶桐嘟囔着,伸手就去拿里面的橘子。张潺潺默许了对方的主动,“没什么胃口。” “你现在生着病,多吃水果有助于身心健康。” 陈叶桐手上掰着那颗鲜亮的橘子,想到刚走没多久的记者,嘴里也不闲着,“记者采访记者,你们可真有意思。” 她说着,把刚剥好的橘子往张潺潺手里送。张潺潺自然地接过,有意玩笑到:“我现在的身份可不是记者,而是舍己为人的新闻焦点。” 说着,张潺潺露出一抹笑意。见对面那人终于有了点儿精气神,陈叶彤也轻笑着: “我还以为你们单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说着又递过去几瓣果肉饱满的橘子。 张潺潺嘴里还嚼着方才那瓣橘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我们单位早就慰问过我并写了文章了” “我说呢。那这回你张大记者可是真出名了。” “可不是。” 二人说笑着。然而仅仅一会儿病房便落入一种莫名的静默。 只剩下陈叶桐手上剥橘子的声音。 但这份静默倒也没有维持多久——“总感觉你突然变得怪怪的。” 陈叶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张潺潺的眼睛说到。 这双一向清亮,透彻的眼睛。 “有吗?”张潺潺轻声反问,眼神却没有回应陈叶桐。刚刚在手中的橘子残留下了汁水,沾在指尖上,有些发黏。 病房里又静默了三秒。 直至陈叶桐突然开口—— “你不会是碰见宋愉了吧。“ 第3章 流水与礁石 你会思念我吗。 时隔数年。 即使时隔数年。 水折射出光、影以及眼前人的那双澄澈的眼睛。眼中的倒影又显现出自己的面孔。 周围的一切都静谧了。可能是因为凶猛的水流掀起巨浪,顷刻间覆上自己的眼、鼻、口。 也可能是穿过透明的水波,时隔数年,她终于又看见了她的那双眼睛。 该愤怒、苦涩或是自责吗?张潺潺看着对方的眼睛,自己的发梢正顺着水流的方向漂浮。 然而水流依旧凶猛。她的胳膊环绕上她的双肩,悬浮在水中的黄沙涌变成一段段流体,缓慢地从二人身体的间隙中穿过。 她竭力把她往上托举。即使周遭袭来的水流力度一点,一点地增强,然而身侧交织的黄沙不曾被冲散。 像海浪一样。她看着她耳旁也同样飘起的发丝。洪水的水质并不透亮,给眼前蒙上一层淡黄的滤镜,望向对方,看着那张模糊的面孔,就像看着一张放置了多年的老相片。 然而当目光再移回彼此的眼睛,一切由年岁加持的昏黄似乎又被拂去——她看见她眼中有关自己的倒影,她看见她眼中那场经久不衰的雨季,她看见她眼中那列熟悉的绿漆火车。她终于又重新看见她。 她试图叫出她的名字。 然而水流阻隔这一切。它开始在二人的眼前疾驰,却不见头尾,不见长短——灵巧地阻隔声音,对视和对彼此的触碰——直至又有人投身这洪大的水流中,这团透明的水流便重新归于沉寂。 她苏醒过来后,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诚然,不得不承认的是,陈叶桐的发问像那条令人糟心的水流,默默地从张潺潺的脚腕处攀到脖颈,直至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如同那日水中拂过她和她的发梢一般。 沾在手上的橘子汁也干涸的愈发厉害,化成一道淡橙色的印痕,从发粘到发干。 良久,她没有回答陈叶桐的发问。 窗外忽然又响起那种窸窣的动静来。陈叶桐静默着,从椅子上站起,轻轻走到窗台前,用手把那蓝帘子撩起一个角,只见已经有几道水痕重新攀附在这透明的玻璃上。 “又下起来了。”陈叶桐对着那水痕,自顾自的说着。 张潺潺依然坐在病床上,默默听着陈叶桐的低喃,同时感受着自己脸颊上那道水流的抚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停。” 张潺潺侧头,目光也落在那面玻璃上,而这透明的幕布很快显现出自己投去的那道注视的目光。 水纹一刻不停地波动着自己的身影,将眼前清晰的景色渐渐归于模糊,将映射出的面孔柔化、晕染,直至显出几分稚嫩、青涩与倔强——她的指尖快要触碰上铺着水痕的玻璃,丝丝凉意蔓延到手心,再近,再近,直至这股清澈化为一股水流从指缝间渗漏,顷刻间化为夏日客运车里的沉闷,干燥与炙热—— “到地儿了啊。” 刚刚检票的那位大姨站在车头冲里面喊着——“下车的都拿好自己行李啊。” 瞬时就使躁动涌满整个车厢。 张潺潺的头耷拉着,上半身都靠着车边的窗户,直到周围的嘈杂把她拉回现实。 她怔愣一瞬,才缓缓将轻触车窗的指尖收回。上面残留了张潺潺最不喜欢的独属于客运车的眩晕味。 随后她拎起自己仅有的行李,随着人流挤下了车。 这波人流里自然不乏和张潺潺同一个目的地的。眼前重重叠叠的衣服布料混合着从客车座椅上沾来的皮革味,张潺潺的视线几近被覆盖。她被裹挟在向前翻涌的人群中间,像是触礁的水波,任由着坚硬的礁石改变它的去向。 可张潺潺讨厌这种感觉。 这感觉如同刚拿到高中入学通知书时向父亲讨要学费时的困窘,她站在那个男人面前,看着他手里的火星忽闪忽灭。 躺在角落的玻璃瓶上挂着厚厚的尘灰,低矮的屋檐上静默地挂着几滴没有坠下的水珠,它们悬在高处,张潺潺站在低处,同样静默着。 她望着对面那个还没有摆脱醉意的男人,看着他用发黑的手指把自己崭新的通知书掐出一道印记。 自己的命运居然是被掌握在这种人手里吗? 张潺潺心里忽地冒出这种想法。 她讨厌这种感觉。 于是她不理会那个男人的故意冷漠和对她是女孩不用读太多书的宣言,憋着一口气跑出这低矮的屋舍,把自己考上县城高中的消息在这村子里大肆地传播。 那个稍显偏远与落后的村子对高中生的诞生一时过于欢喜,甚至于忽视性别的阻隔,人们如潮水般挤进那间低矮的屋舍,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不一会儿就在打趣中把酗酒的父亲捧为了一代教育大师。 鼓动了一圈人心的张潺潺在此时也悄悄溜回家中,她平复着胸膛的起伏,透过门的缝隙向内有些焦躁地望去,直至看见常年缺乏自信与他人尊敬的男人在众多亲戚面前吹嘘着他刚刚掐过的那张通知书。 像是猎户终于成功把猎物架到炭火上炙烤。她稍显青涩的面孔也终于划过一丝平稳与快意,起码让心中“学费”的那块石头落了地。 她决心不要做那条任人摆弄的水波了。 于是她抬头看着这重重叠叠的人群,轻巧地从缝隙里穿过,期间瞥见身侧有人肩上的布包快要滑落,无声帮忙托举了一瞬便继续向前走去,直至从包围里挣脱出来,直至眼前重叠的混沌都消失殆尽——学校的大门正以一个抖擞的面貌进入自己的眼帘。 张潺潺突然感觉胸腔里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斗志在奔涌、澎湃,甚至于快要冲出身体。 早晨较柔和的白光已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鲜亮的日光。它毫不吝啬的打在张潺潺的身上,铺上一层暖黄的底色。 耳旁清晰地传来周围人群的嘈杂声。搬行李时与布料碰撞出的摩擦声,客运车驶过的轰隆声,以及孩子与父母不舍分别的抽泣声。 而她仍然站在原地。日光把这影子投在地上。 张潺潺任由这躁动将自己包裹了一瞬。 接着,她昂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大步地走了进去。 第4章 你好 当一个人回顾从前经历过的时光,她脑海中最先会涌现出来什么? 差一点错过的某班列车、跨过门槛时的一次踉跄、透过幕布缝隙渗出来的光亮还是一张模糊,却又熟悉的面孔。 然而当她躺在平坦的地面上,竭力去搜寻那些曾经为之痛苦、彷徨,以至于快慰的记忆时,像是一张被水流冲刷殆尽的画板,只剩下一副晕染的画面。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还是会如此激烈吗。她感受着胸膛里正剧烈激荡的事物时这样想。 遗忘的感受太过痛苦。特别时那份记忆正处于清晰与模糊的边界时,你发觉自己已经分不清那段日子到底是一份被珍视,小心触摸的幸福,还是一道感到望不到尽头的深渊。每每这时你可能才会恍悟,当初如果少些紧绷,逼迫与强压,或许这份记忆的面孔将更加清晰,或许你离幸福的距离将会进一步缩短。 但你也并不打算苛求当时的自己。 那时经过挣扎的她自认为已经选择了最利于当下的道路。 过去的如果正在淡忘,那就不要苛求自己再深入找寻,那也是一种逼迫,一种如同你那当初致使自己将这份记忆被淡忘的逼迫—— 粉笔划过黑板,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这块黑板,包括教室里的其他陈设都无声地显现着被岁月碾压过的缕缕印记,而当目光延伸到门外的走廊与楼梯的扶手,这种印记的覆盖便愈发明显。 而若将目光再转回,眼前这一间略显局促的教室中也并没有为桌子间的缝隙预留下多少空间,张潺潺来得不算早,教室里已经快被坐满。她只得顶着一些已经坐好的同学下意识投来的目光,有些艰难的在过道中挪移,紧接着把自己随意塞进了一个座位里。 粉笔的痕迹便是此时在黑板展露,洋洋洒洒写下一些要点后,老师将双手撑在讲台上,率先从学校的规章制度讲起。 如同桌子间没有富余的间隙外,坐在位置当中的学生也近乎快挨在一起,教师立规矩的讲话和周身重重叠叠的呼吸声汇聚、交织,一齐涌进张潺潺耳中。 夏日的暑热还没有完全褪去,有细细密密的汗点黏在她的臂膀上。可能是与刚进校时的踌躇满志形成了些许落差,张潺潺心中那汩出逃成功的激动被这一股忽然现身的不适情绪泼了一盆冷水。 然而这股情绪也很快在被她抛之脑后。因为上午忙碌的学习生活已然开启。 但情绪就是情绪。它会被压制,被掩埋,被抛弃,必要时刻它甚至会识相地主动消失。然而,然而,像是海水在某个时刻会退潮,但等下一个涨潮的时刻来临,这看似温顺的海水也会毫不留情的卷土重来。 即使心中早已预设过县城高中的课程节奏与难度,但当张潺潺真正置身其中,感觉还是大不相同。不停歇的转动在纸页间的笔尖、短促下课间隙人满为患的女卫以及迟钝地涌上的对陌生环境的戒备——散落的点构成一条条线,一条条线连结成网,然后坠下,坠下,直至缠在张潺潺的身躯上。 直至上午最后一堂课铃声落下,密集的人流又瞬时汇入狭窄的走廊,一路奔涌到狭小的食堂。 拎着铝饭盒的张潺潺自然置身其中,她试图迈开步子大步跑,然而愈发拥挤的人群只给每个人的步伐留下极小的前行空间,等终于挤进食堂,眼前还有一溜绵长的打饭队伍。 于是等真正拿到午饭的铁盘,张潺潺连忙找到角落的一个位置坐下,并努力压缩着咀嚼耗用的时间。因为这个中午新生们还要去归置宿舍。 和勾芡堆积在一起的炒菜变得发黏,她顺着咽喉大口咽下,又把底部压着的米饭扒完,接着夹着餐盒就跑出食堂,挤进拐角一个洗水池,冲洗好饭盒就直直奔向宿舍楼。 原本就是想加快速度来规避人群。但或许就是天不遂人愿,张潺潺眼前的一同奔向宿舍楼的人流又逐渐庞大。拥挤在翻涌、加剧,把张潺潺一点,一点逼进狭隘。 从路中,到楼底,再至找到自己的行李然后拎进楼内——拥挤的人群此时带着灰色塑料质感的编织袋、红白格的行李袋和各式各样的网兜一同填满眼前的景象。 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拥挤。 张潺潺置身其中。此刻她有些莫名庆幸自己的行李不算多,一趟足矣运完。 然而当她刚挤到宿舍门口,突然想起二姑临行前连着钱一同塞给她的红色网兜落在了楼底。 于是硬着头皮,逆着人流,她再次穿过被各种窸窣人声、布料摩擦声填满的楼梯间,艰难地拿回遗忘的网兜,然后再硬着头皮,又重新扎进向上挤的人流,艰难地向上再挪移一遍路程。 白日的楼梯间没有开灯,太阳光也正好在此刻缺席,暗沉成了楼梯间的色调,铺在密集的人流上,像是一条灰色的缓慢挪移的河流——是那张网吗,是那张网缠得愈发紧;是那股暂时被压制的落差吗,是那股落差开始涨潮。 她粗重地,用力地,在拥挤的挪移中呼吸着。 越来越拥挤。越来越拥挤。 网还在收紧,收紧。 她粗重地,用力地,在拥挤的挪移中喘息着。 收紧。收紧。 线条用力紧绷,往回收缩着网。 紧绷,紧绷,直至突然的—— 断裂! “——砰!”的一声—— 就在空间略显富余一些的拐角处,张潺潺和像刚才如同自己一样逆着流水走下来的人猝不及防地相撞了——手中的网兜被往后扬起的手臂甩出——里面装着的香皂散落,坠至地面,清新的香气顺着在此刻才现身的亮黄煦光在蔓延。 眼前突然开阔了。 对方袋子里的苹果也于此刻散落一地,骨碌碌地在台阶上滚落,红彤彤的身影发出清脆的响声,表皮上清新的水珠在暖黄的日光下闪烁—— 跌坐在地上的张潺潺抬头望向同样跌坐在地上的那个人。 抬眼的瞬间,对视上的是一双透亮的眼睛。 澄澈。明亮。煦光照进来了。 红苹果跌落的清脆响声构成起伏的音符,清新的肥皂香味蜿蜒地谱出底音。 她看着她。 胸膛为什么会剧烈起伏。可能是撞击太过猛烈。 她也看着她。 时间停滞了几秒。直至不知道是谁率先下意识的爬起去捡回散落的东西。 张潺潺把那两块幸好摔得不算严重的肥皂收拢,小心地装回网兜。余光撇到身下的苹果,伸出手准备帮对方拾起—— 然后是另一只手也碰巧重叠。 即刻,有温热的触感蔓延在手心。双方都下意识的又抬起头。 明亮,鲜艳。这是色调的变化。 张潺潺发觉对方的面孔有些熟悉。但两人的确是初次见面。 思绪逐渐走深,直至手心的温热终于迟钝地出现在脑中。 张潺潺忙抽回覆在苹果上的手。有些讪讪地低了低头。 而对方的手落在那已经温热的表皮上,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好。” 闻声的张潺潺抬起头,直至二人的目光再次交汇。 她静静地听着对方说—— “我叫宋愉。” 日光又偏移了一些。透过楼梯口的窗户洒在地面上。 “你好。” 涌进咽喉的空气终于变得清新。 “我是潺潺。”她笑着,“张潺潺。” 第5章 仅仅是互道姓名的缘分 吗 午后的尘埃浮动在空气中,其漂浮的身影被窗外的煦光勾出金光的轮廓。 这间宿舍放了四张上下床的床架,近乎占满了所有的空间,仅剩的留白处被紧紧塞进了几个置物的铁柜子。 张潺潺被分在了下铺,此时她正俯着身,轻轻地将浅蓝色的被单上的皱纹抚平。像记忆里母亲为自己铺床时做的那样。 清新的味道仍在弥漫,透彻,清亮——像清晨起来时挂在晾衣绳上的水珠——她又抻开一张床单,有一阵清透的风从床架上方探来,浅蓝色的阴影短暂在张潺潺头上停留一瞬,接着就是利落地被收回——上铺的那人也在铺床单。 上铺的,宋愉。 张潺潺的手好像还放在那颗红苹果上,放在它光洁、湿润且凉爽的表皮上,然后就是顺着视线——挪移,挪移,从红色的表皮处挪开,直至对上宋愉的那双眼睛。 然而她没有什么理由再停留,再细细品味那残留在指尖的湿润——仅仅是互道姓名的缘分吧。张潺潺想着,赶忙站起,抱着那兜香皂回了宿舍。 当然,这个想法只在她心里颤动了片刻。因为几分钟后她就看着掂着红苹果的那人走进了自己所在的这间宿舍。 或许,不仅仅是互道姓名的缘分了。 或许,不仅仅是互道姓名的缘分了—— 这行在照片背面底端字迹已经显现出被岁月磨蚀的痕迹,敷上一层薄薄的昏黄色。 身旁的果篮在陈叶桐的贴心“陪伴”下已经逐渐被清空,张潺潺的手指不自觉的摩挲起那行渐去褪色的字迹,感受着指尖下的粗糙的相片纸质。这张相片,她一直贴身放着。 但此时的她不愿,或是…不敢。总之张潺潺没有选择直接翻向正面,只是在陈叶桐去走廊接电话的这段间隙,轻柔地,缓慢地摩挲着这张旧相片的背面。而这行字迹的主人也不言而喻。 透过门上那块玻璃向外能看见自己好友打电话的背影,张潺潺依旧维持着半躺的姿势。病房里很安静。 窗外也早就没有雨声了。 静静地,她把目光从字迹上收回,她把目光从那块玻璃上收回。 实际上,这份短暂而珍贵的宁静是许久未有的。现下呼吸的每一秒,无声思考花费的每一秒,甚至都有些奢侈。尤其是把时间段推移回争分夺秒的高中时代。 一连半个多月的高强度节奏倒也驱使着自己仓促地适应了这里。张潺潺逐渐发现了早上什么时候洗漱时人最少,逐渐发现怎样在几分钟的课间办完所有的杂事,逐渐掌握了怎么从前往食堂的人流中快速穿梭出去—— 她想,她总有办法的。 然而张潺潺此刻握着笔,无意识的焦躁厮磨着她的手心,始作俑者不止是学习时本上晦涩的题目,还有生活上琐碎的局促与狼狈。 墙上的秒针一点又一点的挪移,张潺潺尽力把注意力挪回书册。相比于刚入学时的酷热,暑日的影子在此时淡去不少,早起从宿舍走向教学楼的那段路甚至能感受到风中携带的丝丝凉意。 窗外日光消逝的节点也一步,一步地向前推移,当晚自习下课的铃声打响,天地早已经浸润在黑夜的怀抱当中。 张潺潺抱着回宿舍要继续看的书,有些急切地随着人流出了教室,快步走回宿舍,近乎冲上了楼,又急忙拎着陶瓷盆走向那个露天的水房。 又如同此前每一个晚上,看不见任何一个水管,只有一堆堆攒动的身影挡在张潺潺的眼前,手上拎着的陶瓷盆在此时往外渗出阵阵凉意,有些麻麻地啃咬着指尖。 她也没有气力再挤进去了。有些萎靡的躲在拐角处的阴影中,背倚着土墙,任由手臂被陶瓷盆牵扯着垂下。 她又想到母亲。在这短暂的一瞬。 但张潺潺用仅剩的力气拍了拍自己的头,不愿意再去消耗这份回忆的温度。她还是觉得她凭着自己也可以挺过去。 或许只是现在,在当下,需要喘口气。 即使此时精神上的疲惫拖着她滑落到地上。 而一道身影也在此时笼罩下来——抬头望去——“宋愉?” 张潺潺抬起头,她喊对方名字的声音很轻。很轻。此时有微微泛银的月光同时披在两人的肩膀上。 宋愉没有说话。如同这半个多月来对方除初见外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一样——有些缄默。 她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将一个红色的圆筒暖瓶递给撑着墙站起的潺潺——“这是…” 张潺潺下意识便要发问。但话刚到嘴边,便反应过来了对方的好意。 四周有些静悄悄的。淡银色的月光仍然铺在地上,流在树梢上以及滑落在二人的肩膀上。 “晚上越来越凉了。你…我先回去了。” 宋愉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不同于拐角外的嘈杂,轻到只有离得这般近的彼此才能听得到。 张潺潺还没反应得过来道谢。那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这片阴影里。 覆在地面的月影微微晃动了片刻。 张潺潺蹲下身,小心地拧开瓶塞,把陶瓷盆摆正,缓缓的倾泻瓶身,水流顺从地流到盆中。与陶瓷盆相碰,发出清亮的声响。 随后放下暖瓶,她将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触在水面——热的。 反复摩挲相片而产生的温热也在此时传到指尖处。 看着陈叶桐终于打完那通电话。推门而入。 张潺潺把那张相片又放回枕头旁那件单衣的内侧口袋中。随后她抬起头—— “叶桐,我准备明天就出院。” 第6章 萌动的喧嚣 走廊已经安静下来。张潺潺轻轻地推开半掩着的宿舍门,轻轻地走进,目光向自己的上铺投去,发觉宋愉已经睡下后俯身将那个暖水瓶先安置在自己的铁柜子旁边。 窗外有月光正缓慢地流淌着,她的指尖触及那水瓶的把手,热水的余温似乎还在流淌。在塑料把手上,在浮动的光影中,在天上那轮皎洁的银色中—— 一点、一点,在恬静与安适中充盈,跃动。 她又想到她的那双眼睛。 直至已经有些困倦的神智把张潺潺从思绪中牵出,她从兜里掏出晚间背的英语册子,接着打开底部的铁柜子,她的动作轻而缓,避免诱出铁皮转动时轴承处的“刺啦”响声。 然而当她准备把册子塞进去时,伸出的手臂愣在原地。月夜投进的银光把这停在半空的影子照在地上,轻轻地流淌在宿舍的地板上。 因为张潺潺在这天地都噤声时分明看见—— 她的柜子里面正静静地躺着一个新鲜的,垫着纸巾,沾着水珠的红苹果。 周围依旧安静。 她忽然觉得,一直在喧闹的,是她的内心。 而若想让这份萌动的喧嚣归于寂静。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岁月的潮水、遗忘的洪流,乃至于日常琐碎的涓河,都会不断地将人从一个岸边卷至另一个岸边。 身处其中,有人选择拿起浆板;有人选择换个更舒服的躺姿;有人选择直接跳出这一趟趟激流——然而唯一可以确认的一件不变的事情却是,情感与记忆的身影会在这个个体尺度上的宏大历程中摇曳、褪色,她们或许没有消逝,但早已换了一副面貌。 于是人的一生便不可能再捧起同一汩清泉。 因此或许总会有人对你说那样一句——要向前看。 当陈叶桐站在病房外接听那通电话时,她听着屏幕另一面传来的那道干练并故意放缓的女声时,余光撇到自己的好友正摩挲一张相片。而当她分神的间隙,那女声劝解的便是——“要向前看。” 陈叶桐听着,思忖一瞬,最终还是开口:“我会认真再想一想的,黎教授。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接着等对方先挂断电话后,她推开房门,目光转回正收起相片的好友身上。对方的表情如这几日一贯的淡然,只是隐约有几分她一时看不清的情绪疾速掠过这张不算漂亮,但有些清秀的面孔,接着她耳边就响起那句——“叶桐,我打算明天就出院。” 接着陈叶桐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好。” 但张潺潺的决定也不完全算是临时起意。她的身子已经恢复的不错,医生也应允了她出院的想法。 总之她此时站在前台处办理最后的手续,陈叶桐站在一旁,手里拎着张潺潺的一些生活用具。 “那孩子的父母走了没?”陈叶桐说着,头向后方不远处的大门扭去。那被救了的孩子的父母在听闻张潺潺上午出院的消息后一大早又赶了过来,又是一番激动的道谢。张潺潺听着,随即点了点头,“医疗费都给过我了,家里有老人有孩子的,我就劝他们先回去了。” 陈叶桐“嗯”了一声,随后兜里的手机突然又振动起来,她拿起看了一眼,跟张潺潺打了声招呼就去拐角处接电话了。 张潺潺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回正在办理手续的窗口上。 视线虽然转回。然而眼神透出的些许迷离,证明她正在思考,或者说纠结着什么。 然而她的思绪突然被响起的声音打断——“诶,我看过你救人的报道。” 张潺潺闻声看去,是窗口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在说话,她正把整理好的票据递给张潺潺,“今天出院了啊,恭喜。” 张潺潺俯身接过,微笑到:“谢谢。” 她简单查看了一下票据,准备转身去找陈叶桐,然而她突然又顿住脚步。抬头往拐角处看,陈叶桐背对着这边的窗口还在打电话。又想起刚刚那位年轻人和善的态度,张潺潺握着收据的手明显收紧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的决定。 但实际上,这反而是这段时期所有深思熟虑的累积的爆发。 张潺潺从随身带着的本子上撕下一角纸片,在上面快速地写下一行数字,然后又走回刚刚的窗口,接着她开口——“那个,可以再麻烦您帮我一个忙吗?” 说着,她将那张纸条递给窗口的那位年轻人,“如果这两天有人来找我,劳烦您把这个给她。” 她顿了顿,又补充到:“没有的话,就算了。麻烦您了。” 待陈叶桐打完电话回来,看见张潺潺还在原地等她,于是她朝对方说到:“我打完了。咱走吧。” 张潺潺应了一声,然后和陈叶桐一起往大门走去,与此同时她开口到:“你准备回去吗?” 张潺潺这次的任务是外派。这里的回去指的是她和叶桐工作的那座城市。 “不然去哪。”陈叶桐说着,和张潺潺并肩走出医院,并提醒对方注意脚下的台阶。 然而待二人又走出一段距离,张潺潺慢慢放缓了脚下的速度,“是你教授吧。是她给你打的电话。” 这话促使陈叶桐猛然生出一股回避的冲动,尽管这已经是尽力压制的结果。 她想开口解释点什么。但张了张嘴,然后又是徒劳地合上。 但张潺潺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因为她深知她不同于自己这个好友的教授,目前的她还没有资格劝别人类似“向前看”的话语,因为她在写下那张纸片的瞬间,乃至现在,依旧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地敢于抬起头,真正地愿意把视线投向那清亮却又模糊的“前方”。 午后的煦光在此刻默默的涌动,极浅地在地上勾出二人的背影。它晃动着,同样也没有说话。 不知是闲适的宁静还是僵硬的寂寞,总之隔了几分钟后,张潺潺才听见陈叶桐再次响起的声音—— “起码是现在的我,还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