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河水声随着晨间柔缓的日光一同睡醒。
身上挎着的行李包裹与衣料摩擦,挤出一些窸窣的声响,身下也并不宁静——先是河流蜿蜒的身躯绕过、或是径直撞上碎石的透亮;再是踩过掺着黄土的碎石路时摩擦出的沉闷;
她一路向前走,直至耳边从村里的带着自然气息的静默转为燥候客车开运的,拎着大小行李和旁人攀谈的以及争先挤上车的繁忙,吵闹和拥挤的声响。
张潺潺挤上了开往县里的那班民营客车。
她要去高中报道了。
周身是同样往车里涌进的预备去县里的人们。司机坐在驾驶位上时不时向门口望一两眼,垂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盘身。另外一个站在这司机一侧,正对着车门的人是收钱的,轮到张潺潺时,她从外套内侧的口袋中抽出车钱给对方递了过去,袖口顺势垂下,恰好能看见小臂偏外侧处那一道不深不浅的红口子。
这是今早离家时刚挂的彩。仍是拜她幼时就痛恨的啤酒瓶所赐——男人像是发了疯一般,把手边的啤酒瓶拎起来就朝地上摔去,溅的玻璃渣正正好扎在张潺潺的小臂上。
清脆的破碎声刺得张潺潺的脑子一阵眩晕,她下意识的朝着渣子袭来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了自己父亲的那双瞪得快要裂开的眼睛——“你个女娃,能识点字儿还不知足吗?去县里上哪儿门子的高中?”
张潺潺不愿理他,今早本要偷偷离家也是这个缘由。但此刻小臂上传来的疼痛感一点,一点地向上翻腾,向深凿入,直至侵袭了全身所有的神经——“我就是要去上学!”
她近乎是吼出来的。
屋外不远处的那条河水流动的汩汩声逐渐被放大。
然后她看着他的面孔逐渐狰狞,蒙上更多的恼怒,甚至于愤恨,连带着扔啤酒瓶的那条臂膀都开始发颤。
越是这样。越是看着对方这副因自己反抗而恼怒的模样。张潺潺突然感觉全身都灼热了起来,一种莫名的,长时间被压抑而此时找到口子的冲动在此刻正不合时宜地往外泄露,并在她的眼中激荡起千层浪——于是她居然想再添一把火——“我是女娃…所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话音还未落完,一只墨绿色的身影便又向张潺潺的头部摔来,而且比方才更骇人的是沾上了十足的怒气,以至于让人完全来不及闪避,若真迎面砸上了势必是头破血流的局面。
好在一双有力的手于危急关头把张潺潺拖拽到了一旁——“你咋又摔酒瓶子!臭毛病又犯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张潺潺强行把自己从惊吓中抽离,猛地抬头,看见的的确是那张熟悉的,发黄的皮肤上平躺着几道粗皱纹的面孔。
“二姑。”她冲着拉着自己的女人叫到。
张映红此刻没有分多余的眼神给张潺潺。只是将自己的因做农活而壮实的身躯挡在张潺潺面前,大声斥责对面的男人冷静一些。
男人常年以酗酒为乐,相比之下身躯难免瘦弱了些。即没有了力气上的嚣张,他听着女人的斥责,也只敢自顾自嘟囔了几句狠话。
张映红见男人终于消停了下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又往外看了看渐渐泛明的天空,拉着张潺潺就出了屋门。
“拿好了。”两人刚站住,女人就从身上掏出几张红色的票子利落地塞到张潺潺的怀里。
她下意识想拒绝,却被张映红用力地按住了手,使钱被紧紧的攥在自己的手心
“这不是我给你的。”
“什么?”张潺潺一时有些怔愣。
“是你妈给你留下的。”
僵持在半空的手突然一阵颤粟。
一阵直至今日张潺潺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颤粟。
就像当下躺在病房的她忽然又觉得手心传来一阵颤粟感。低头一看,是开了震动的手机收到了新消息——
叶桐:我到楼底了。你吃早餐没,给你捎点?
张潺潺盯着这行字静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才发现已经有晨光从窗帘的间隙中渗出来。而连绵了几天的雨也是终于停了。
“随便买点就行。”张潺潺晃过神,在对话框上打着字,停了停,又补上了一条:“前几天我给你说的那位记者,可能要在今天进行采访。”
这条消息刚发出去,张潺潺忽然又想起昨天上午无意间听到的那位记者和她同事的对话,似乎有些争执。
也不知道今天采访自己的究竟会是谁。张潺潺这样想。
不过几十分钟后张潺潺将发现自己此刻的想法是多余的。因为当采访她的人推门进来时,张潺潺发现依旧是那天找自己争取机会的那位记者。而看着那位记者略显憔悴却自信的神情,想必这个采访机会仍是经过一番努力才被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
等陈叶桐拎着一兜水煎包上来时,里面的采访已经开始了。张潺潺还是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才看见对方给自己比了一个“我已抵达”的手势。
采访一共也只持续了近二十分钟,内容无非是救人时的所思所想,宣传一些正能量。待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眼前的记者便礼貌地站起身并表示谢意。
张潺潺也是此刻才注意到对方和自己年龄相仿,甚至还要比自己小一些。并且她也在准备采访时知道了对方的姓名——赵悦青。
而当宋悦青转身要退出房间时,张潺潺看向对方:“赵记者。”
她喊住她。纠结了一瞬,还是开口:“发表时记得看看自己的署名。”
赵悦青先是一怔,然后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听到了自己和同事的争执,此刻的弦外之音不言而喻。于是连忙回应了对方一个更真挚的微笑。
一直坐在走廊椅子上等待的陈叶桐见屋内的人终于出来,赶忙逆着人流进了病房。
二人是打高中时候就认识的老同学,只不过陈叶桐中途转走了,但可能缘分使然,二人又在大学中重新遇见,关系很快就又恢复了熟络,成为了密友。
陈叶桐径直拎了把椅子坐在张潺潺病床的一侧,正好挨着那个没有拆封的果篮。
“这水果再不吃就坏了。”陈叶桐嘟囔着,伸手就去拿里面的橘子。张潺潺默许了对方的主动,“没什么胃口。”
“你现在生着病,多吃水果有助于身心健康。”
陈叶桐手上掰着那颗鲜亮的橘子,想到刚走没多久的记者,嘴里也不闲着,“记者采访记者,你们可真有意思。”
她说着,把刚剥好的橘子往张潺潺手里送。张潺潺自然地接过,有意玩笑到:“我现在的身份可不是记者,而是舍己为人的新闻焦点。”
说着,张潺潺露出一抹笑意。见对面那人终于有了点儿精气神,陈叶彤也轻笑着:
“我还以为你们单位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说着又递过去几瓣果肉饱满的橘子。
张潺潺嘴里还嚼着方才那瓣橘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我们单位早就慰问过我并写了文章了”
“我说呢。那这回你张大记者可是真出名了。”
“可不是。”
二人说笑着。然而仅仅一会儿病房便落入一种莫名的静默。
只剩下陈叶桐手上剥橘子的声音。
但这份静默倒也没有维持多久——“总感觉你突然变得怪怪的。”
陈叶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张潺潺的眼睛说到。
这双一向清亮,透彻的眼睛。
“有吗?”张潺潺轻声反问,眼神却没有回应陈叶桐。刚刚在手中的橘子残留下了汁水,沾在指尖上,有些发黏。
病房里又静默了三秒。
直至陈叶桐突然开口——
“你不会是碰见宋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