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旁摆着的那瓶插着几枝大百合花的青玻璃折射出从窗帘间隙挤出的日光,在不远处的白地板上晕染出几个模糊的光点。
洁白的花瓣上人为地喷上了些浓郁的香水,熏得张潺潺用还缠着纱布的手将被子又往身上掖了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过身。
病房的门虚掩着,侧过身后的视线正好能穿过门下部的空处,目光落在几双皮鞋上,顺势还能听到其中两人略带争执的讨论声——“可这个采访机会最初是我要来的。”
“都是同事。归根到底,不也都是为了咱报社吗?”
“但我也……”
头还有些眩晕。张潺潺对这门外的对话也无力去听,只是有些艰难地将胳膊抬至头顶,然后瞬间卸力。她任由它耷拉在额头处,试图用些许的压力缓解这不适感。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自从她醒来之后。
窸窣的雨声从玻璃底部、两侧,总之想尽办法地渗入,把潮湿黏在窗台上,直至化成一道浓郁的身影。
这间病房的旧窗帘拉不到底,常常裸露出一些玻璃窗的原貌。到了夜晚,便会有淡黄色的月光借机挤进屋内,照亮那摆在小圆桌上的果篮,上面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并附有一张的字条,内容无非是一些感谢的话语。
这也是张潺潺躺在这病床上的起因。
雨声渐大,渐大,它有意地抬高音量,以至于让人幻视那天的洪水奔涌而来的情形——污浊的黄水咆哮着袭来,将怔愣在原地的孩童的水蓝色外套衬得格外纯净,就在这水蓝将被黄水卷去的前一秒,记者工牌还挂在脖子上的她一把推开身前的孩子——
实际上,张潺潺也只能回想到这一步了。再睁眼就是一对妇夫带着那个穿着水蓝色外套的孩子站在自己床前,看到眼前人终于悠悠转醒,立马开始边抹眼泪边激动地道谢。
随之而来的还有想要报道这次事件的诸位记者同行。
应付完一切的张潺潺只觉得心力俱疲。即使她婉拒了近乎所有的采访,最终也只应允了其中那位执拗的记者的邀请。
相比于这些,张潺潺半靠在床头,手上止不住的绞着床单,其实相比于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天,在她作为记者在灾区进行收集新闻的任务前,在她看见并救下那个孩子前——她好像看见了她。
一位七年未见的,旧友。或许理应这样称呼。
旧友这个词刚涌上心头,张潺潺下意识地便将头往一旁侧了侧,试图让自己不去想,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蓝窗帘上透出的淡淡水痕。
但思绪总是这样。你愈想管控它,它却总想再放飞一些,甚至于不管不顾地飘到更远的地方去。
水痕,像那条条流淌的河流的缩影。千万条的她流过广袤而平坦的土地,张潺潺的家乡也是其中一属。
流过家乡的那几条潺潺河流是美好的,清澈的。然而张潺潺不喜欢她的家乡。
不喜欢,所以不留恋。不留恋,所以出逃。
最先拨弄“出逃”这根有关命运的弦的人是母亲。人们常常将雨的感觉与蓝或青的事物联系到一起,以至于幼年的潺潺不喜欢天上的雨水,因为它与歪倒在家里的各个角落的啤酒瓶的蓝绿色瓶身太像了。
它也与母亲那道决绝离开的身影太像了。那也是雨夜,不知道是那个酗酒的男人一时难以踩着泥泞的小路回来,还是醉倒在了外面,总之家里只有她与母亲。
彼时她五岁。站在屋檐下看着在雨里犹豫徘徊的母亲。然后,不过一瞬,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那道身影急匆匆地迈出脚下这道狭小的家门。
紧接着却又是急匆匆地折返。母亲回过头,望向自己。脚下溅起水花,直至把张潺潺全然拢入怀中。
母亲的发丝已经湿透了,湿答答的往下滴水,再度打湿肩膀处的布料。张潺潺却觉得安心,就这样被母亲无声地抱在怀中。母亲身上潮湿的气息隔过衣衫浸透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只觉得安心。
即使现在有一方选择率先离去。但彼时的张潺潺只是将头紧埋在母亲怀中,贪婪地吮吸着这最后的温存。因为她有预感,年幼的她有预感,以后可能会有一段日子,只有这份潮湿的暖意能支撑着她活。
或许,张潺潺想过,或许当时的她如果开口挽留,母亲不是没有留下的可能。母亲是滋润自己这潺水的源头,潺水若开口诉说羸弱,水源或许便不敢贸然离去。
可她做不到那么自私。母亲不该成为供养自己的雨水。
于是张潺潺没有开口。
于是率先打破这份温存的仍是母亲。她让潺潺抬起头,然后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睛,声音浸透不舍和认真,一字一字——
“等着我。”
张潺潺向来听母亲的话。直到那道身影最终从眼前消逝后再也没有回头,直到自己渐渐长大,直到家里的男人酗酒更甚,拳脚或多或少的波及自己。
她也继承了母辈的命运。迈出离开家乡的第一步——考进了县里的高中。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张潺潺回忆着,正准备陷得更深时,频频发亮的手机屏幕终于夺走她的注意力,恍然间把她拉回眼下的病房中。
开了夜间模式的手机屏幕显出淡淡的白光,她拿起一看,上面是标着“叶桐”备注的来电。
“喂。”张潺潺按下接听键,一道透亮的女声从屏幕的另一端传来:“终于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睡了。”
闻言,张潺潺下意识把信息栏拉下,发现上面已经躺着两通未接来电了。而沉浸在回忆里的自己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错。我给手机静音了,”张潺潺顿了一下,发觉对方那边隐隐传来许多说话声:“你那边怎么有些吵。”
“能不吵吗。我搁车站呢。对了,把你医院的具体地址发我,明儿一早我就到你这儿。”
陈叶桐直截了当的表明了来意,一时打得张潺潺措手不及:“你怎么就突然的杀过来了?”
“我的姑奶奶,你都住院了,总需要来个人陪你。”
也是。感觉对方说的不无道理,张潺潺也突然觉得身子有些疲软,只淡淡回了一句——“好。”
“欸…你怎么听着这么蔫?不像我认识的张潺潺。”
“我现在是病号…蔫一点儿很正常吧。”
张潺潺有些哭笑不得地回话。但她心里清楚,她刻意隐去了这份“蔫”的除了成了病号之外的另一部分原因。
“倒也是。那行先这样,不打扰你休息了,记得把地址发我奥。”
这句话一说完,陈叶桐就利落地挂掉了电话。独留张潺潺盯着发亮的手机屏,陪着她的只剩病房里的寂静。
窗外的雨声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凛冽。然而张潺潺回想着这几天的所有事情,突然觉得今夜会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