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元年,五月廿一。
夏意渐浓,连带着这座囚禁我的偏殿也燥热起来。自从上次自戕未遂,嵊骁果真加派了看守。如今这殿内殿外,明卫暗哨,不下三十人。我连触碰瓷器的机会都没有了——所有的器皿都换成了不易摔碎的铜器木器。
他再没来过。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我。每日的膳食里都加了安神的药物,让我终日昏沉。太医每日定时来请脉,每次都要仔细检查我的手腕。
我像一只被拔了羽翼的雀鸟,关在华贵的金笼里,连求死都成了奢望。
今日醒来时,觉得殿内有些异样。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熏香,闻之令人心神恍惚。我勉强撑起身子,看见妆台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裳——不是素白的囚服,而是一袭绯红色的锦袍,绣着精致的暗纹。
"殿下醒了。"一个陌生的宫女垂首走进来,"奴婢伺候您更衣。"
"这是何意?"我的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沙哑。
宫女不敢抬头:"陛下今晚在宫中设宴,请殿下出席。"
我几乎要笑出声。设宴?让我这个前朝太子,顶着一头白发,去参加新朝的宫宴?嵊骁,你究竟还想如何折辱我?
"若我不去呢?"
宫女跪了下来,声音发颤:"陛下说...若殿下不肯,就要每日处死一个伺候的宫人。"
我闭了闭眼。好手段,嵊骁。你深知我的软肋。
夜幕降临时,我穿着那身刺目的绯红,被宫人引至御花园。宴席设在水榭之中,丝竹声声,觥筹交错。满座皆是新朝权贵,见到我时,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一头白发上,有好奇,有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嵊骁坐在主位,一身玄色龙袍,金冠束发。数月不见,他瘦了些,眉宇间的阴郁更重,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我时骤然亮起,像是暗夜中燃起的鬼火。
"过来。"他朝我招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站在原地不动。
他笑了笑,对身旁的内侍低语了一句。不过片刻,一个被捆绑的宫女被拖到水榭中央——正是今日伺候我更衣的那个。
"陛下饶命!"宫女凄厉地哭求。
嵊骁看都没看她一眼,只盯着我:"朕再说一次,过来。"
我攥紧了袖中的手,一步步走向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待我走到他面前,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将我拉到他身侧的座位——那本该是皇后的位置。
满座哗然。
"今日设宴,是为庆贺北境大捷。"嵊骁举起酒杯,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但朕更想庆贺的是另一件事。"
他忽然揽住我的肩,将我往他怀里带。我浑身僵硬,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朕与苏珩,自幼相识。"他的声音带着醉意,却又清醒得可怕,"这些年来,朕对他朝思暮想,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席间死一般的寂静。我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针般刺在我身上。
"陛下..."一位老臣颤巍巍地起身,"此举恐有不妥..."
"不妥?"嵊骁冷笑,"哪里不妥?是因为他是前朝太子,还是因为..."他的指尖抚过我的白发,"他这一头白发?"
那位老臣面色惨白地坐下。
嵊骁低头看我,声音忽然变得温柔:"珩儿,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溜出宫,你给我买糖葫芦?"
我别开脸,不愿看他。
他却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那时你笑着说,要永远对我好。这些话,可还作数?"
"那些话,"我一字一顿地说,"是对那个死在及冠之夜的嵊骁说的。不是对你这个篡位逆贼。"
他的眼神骤然阴鸷,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捏碎我的下颌。
良久,他忽然笑了,松开手,对满座宾客举杯:"今日朕心甚悦,诸位爱卿,不醉不归。"
丝竹再起,宴席又恢复了喧闹,只是这喧闹中多了几分诡异。
嵊骁不再理会我,自顾自地饮酒。一杯接一杯,像是在饮鸩止渴。
宴至中途,他突然摔了酒杯,拉着我起身:"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水榭中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满桌狼藉。
他拽着我走到栏杆边,指着远处漆黑的宫墙:"你看,苏珩,这万里江山现在都是我的了。你父皇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现在都在我手中。"
我沉默不语。
"说话!"他猛地将我按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告诉我,你恨我!"
夜风吹起我的白发,与他的墨发纠缠在一起。
"是,我恨你。"我平静地看着他,"但恨你太累,我已经恨不动了。"
他愣住了。
"嵊骁,你得到了江山,也得到了我。"我笑了,"可你快乐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暴怒取代:"我当然快乐!我为何不快乐?"
"那你为何夜夜不能安眠?"我问,"为何要借酒浇愁?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像是被烫到般松开手,踉跄后退。
我整理好被扯乱的衣襟,转身欲走。
"站住!"他在身后厉喝,"朕准你走了吗?"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从今日起,你搬到紫宸殿。"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要你日日夜夜都在朕的眼前。"
"你要囚禁我到几时?"
"到死。"他走到我身后,气息喷在我的耳畔,"苏珩,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逃离我。"
我闭上眼,感受着夜风的凉意。
原来最深的囚笼,不是这宫墙,而是他的心魔。
而我们都困在这心魔之中,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