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元年,三月初七。
春深似海,连这囚禁我的偏殿外都探进几枝桃花。可我依然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任多少春光都暖不透。
这三个月来,嵊骁再没来过。听说他忙于整顿朝纲,清算前朝旧臣。也好,眼不见为净。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满头白发的自己。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却已沧桑得像个老人。这头白发是仇恨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一夜的背叛与失去。
今日是母后的忌日。若是她在天有灵,看见我这般模样,该有多心痛。
我轻轻取下颈间佩戴多年的长命锁。这是母后临终前亲手为我戴上的,她说这是高僧开过光的宝物,能护我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
我摩挲着锁片上精致的纹路,忽然低低地笑了。这世上最讽刺的,莫过于此。
取出早就藏好的瓷片。那是上月打碎药碗时,我偷偷藏起来的。锋利的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母后,"我轻声说,"儿臣不孝,等不到为您报仇的那一天了。"
瓷片划过手腕的瞬间,竟不觉得疼。只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像是终于可以卸下千斤重担。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袖。我靠在榻上,看着那些血珠滴落,在身下绽开一朵朵红梅。
意识渐渐模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日的宫巷。嵊骁站在蒲公英丛中,回头对我微笑。阳光落在他身上,美好得不真实。
真好,终于可以不用恨了...
"苏珩——!"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来。是嵊骁。他连龙袍都没换,发冠歪斜,满脸惊惶。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扑到榻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想推开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他看着我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眼中满是痛楚,"你就这么恨我?恨到宁可死,也不愿再看我一眼?"
我闭上眼,不愿回答。
他忽然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是他的眼泪。
"我不准你死,"他哽咽着,"苏珩,我不准!"
太医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为我止血包扎。我像个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陛下,"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殿下失血过多,若是再晚一刻..."
"都滚出去!"嵊骁厉声喝道。
殿内很快只剩下我们两人。他依然紧紧抱着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你知道吗?"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脆弱,"今日我在朝堂上,下旨为嵊家平反了。"
我微微一怔。
"我查清了当年的真相,"他苦笑道,"你父皇...确实是被奸臣蒙蔽。主谋是当时的宰相,他早已病逝,我连报仇都找不到人。"
我沉默着。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还下旨重修了镇北侯府,"他继续道,"可是苏珩,就算我把一切都复原,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白发,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三个月,我不敢来看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次看见你这头白发,我就想起那一夜...想起我是怎么把你逼到这一步的。"
我依旧闭着眼,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可是苏珩,"他忽然跪在榻前,握住我未受伤的手,"就算你恨我,也请你活着。活着看这江山在我手中变得更好,活着看我怎么赎罪..."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长命锁,小心翼翼地重新为我戴上。
"你说过,这是你母后留给你的,"他的指尖轻抚着锁片,"她说要你长命百岁。"
我终于睁开眼,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嵊骁,"我轻声开口,声音嘶哑,"你救我一次,我恨你一分。"
他浑身一颤,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那就恨吧。"他惨然一笑,"恨到你想亲手杀了我为止。在那之前,我不准你死。"
他起身,踉跄着走向殿门。阳光照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却照不亮他满身的孤寂。
"我会派更多的人守着你,"他在门口停下,"从今往后,你连求死都不能。"
殿门合上,将春光隔绝在外。
我低头看着腕上厚厚的纱布,又摸了摸颈间的长命锁,忽然笑出声来。
恨比爱长久。既如此,我便活着,将这恨意熬成最毒的鸠酒,终有一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求死不得。
而是当你终于下定决心要解脱时,却发现连这最后的自由都被剥夺。
长命百岁...
母后,您可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诅咒,就是长命百岁。
而嵊骁,你可知救活一个心死之人,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千倍万倍。
窗外春色正好,桃花灼灼。可我的心,已经永远停留在了那个飘雪的新年。
从今往后,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