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念容辜》 第1章 宫墙柳 大周永熙七年,春。 帝京刚下过一场细雨,朱红宫墙被洗得发亮,琉璃瓦映着初晴的日头,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御道旁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花草气息。 八岁的嵊骁,穿着一身略显宽大、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靛蓝色布衣,跟在引路的内侍身后,沉默地行走在这座庞大而精致的宫殿里。他低垂着眼,看似恭顺,袖口里的小手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这里是皇宫,是那个坐在龙椅上、名叫苏稷的男人,他父亲口中“贤明仁德”的君主,却也是他嵊氏满门血海深仇的根源。父亲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边:“骁儿,此去宫中为太子伴读,是陛下天恩,亦是……我嵊家唯一的生路。谨言慎行,多看多学,莫要辜负。” 生路?嵊骁心底一片冰冷。那场突如其来的“急病”,夺走了祖父、叔伯,还有他记忆中总是温柔笑着的母亲……偌大的镇北侯府,一夜之间只剩下他和被远谪边关、削爵为民的父亲。这哪里是生路,这分明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是仇人假惺惺的“仁慈”。 他要活着,要记住这一切,要在这仇人的巢穴里,找到那把可以复仇的刀。 “嵊小公子,前面就是东宫了,太子殿下正在书房等候。”内侍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嵊骁抬起头,眼前是一座更为精巧华美的殿宇,匾额上“崇文馆”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气息。窗明几净,靠窗的紫檀木大书案后,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那就是太子苏珩。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银丝暗纹锦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他正低头看着摊开的书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安静。 听到脚步声,苏珩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嵊骁对上了他的眼睛。很清澈的一双眼,像是秋日里映着天空的湖水,带着几分尚未被宫廷纷杂浸染的纯然好奇,还有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却因身份而被压抑的沉稳。 “你就是嵊骁?”苏珩放下书,站起身,走到嵊骁面前,声音清朗温和。 “……是。臣嵊骁,参见太子殿下。”嵊骁依着礼数,就要跪下。 一只手却轻轻托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带着暖意。 “不必多礼。”苏珩笑了笑,唇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父皇说,你以后就是我的伴读了。这里没有外人,不用动不动就跪。” 他的态度很自然,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感,也没有刻意亲近的虚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嵊骁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心底却冷笑:伪善。仇人之子,怎会真心? “来,看看我新得的舆图。”苏珩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疏离,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疆域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极为详细。 “你看,这里就是北境,”苏珩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方的一片区域,那里正是嵊骁曾经的家,“听说你父亲以前就在那边驻守,那里是不是很辽阔?冬天是不是会下很大的雪?” 嵊骁的心猛地一缩。北境……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他看着苏珩毫无阴霾、充满探寻意味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恨意和悲凉的怒火几乎要冲口而出。他知道什么?他享受着父辈用“阴谋”夺来的太平,却在这里天真地问着北境的风雪? “是,殿下。北境苦寒,风雪极大。”他听到自己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 苏珩却听得认真,又指着其他地方问了起来。嵊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一作答,言辞谨慎,滴水不漏。他扮演着一个家道中落、谨慎小心的臣子之子,一个合格的,甚至有些木讷的伴读。 期间,有宫人端来点心和茶水。精致的荷花酥,小巧的水晶包,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苏珩很自然地拿起一块,递给嵊骁:“尝尝,御膳房新做的。” 嵊骁看着那块精致的点心,仿佛看到了镇北侯府覆灭那晚,冲天火光下,母亲最后塞进他手里的,那块粗糙的、带着体温的干粮。 他伸手接过,低声道:“谢殿下。” 点心入口,甜腻得发慌,几乎让他作呕。他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如同咽下淬毒的砒霜。他在心里默念:记住这个味道,嵊骁。记住这仇人施舍的甜,记住你今日的屈辱。 一天的伴读时光就在这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中过去。傍晚时分,嵊骁告退。 走出东宫,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金碧辉煌的殿宇,眼神冰冷锐利,与方才那个沉默恭顺的伴读判若两人。 苏珩。 他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 今日初见,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与他想象中骄纵蛮横的皇室子弟不同。他温和,有礼,甚至……有些单纯的善意。 但这又如何? 龙生龙,凤生凤。苏稷的儿子,骨子里流的,必然是虚伪冷酷的血。 他今日所展现的一切,不过是又一重更精巧的伪装罢了。 嵊骁转过身,不再回头,踏着宫道的青石板,一步步走向宫外那个暂时安置他的、冰冷而陌生的府邸。 路还很长。 他的复仇,才刚刚开始。而他第一个要接近、要利用、要摧毁的目标,就是那个拥有着清澈双眼的太子——苏珩。 宫墙拐角,柳絮纷飞,沾了他一身,如同命运悄然落下的、无声的注脚。 第2章 东宫柳(下) 时光荏苒,转眼嵊骁入东宫伴读已近一年。 九岁的嵊骁,身量抽高了些,脸上的稚气未脱,眉宇间却总是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在宫中愈发谨小慎微,对苏珩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距离。苏珩待他依旧温和,与他分享书籍、点心,偶尔会谈起课业外的趣事,但嵊骁总是用沉默或简短的应答,将那一点点可能滋生的亲近扼杀在萌芽里。 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 这一日,太学散学略早。嵊骁因被太傅多问了几句兵法,耽搁了些时辰,独自一人沿着太液池边的回廊往宫外走。 春末夏初,太液池畔杨柳依依,暖风拂面,本该是惬意的景象。然而,刚绕过一处假山,几个身影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是三皇子苏砚之,比嵊骁大两岁,生得壮实,是宫中出了名的小霸王。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华贵、满脸倨傲的宗室子弟。 “哟,这不是咱们镇北侯家的小公子吗?”苏砚之抱着手臂,斜睨着嵊骁,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怎么,如今连个像样的跟班都没有了?一个人灰溜溜的,是要去哪儿啊?” 嵊骁脚步一顿,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躬身行礼:“参见三殿下。” “免了。”苏砚之挥挥手,像是赶苍蝇,“本皇子听说,你最近在二哥身边很得意?怎么,以为攀上了高枝,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他口中的“二哥”,正是太子苏珩。 嵊骁沉默不语。他知道苏砚之为何找他麻烦。这位三皇子性情暴戾,功课骑射皆不如苏珩,却极受皇帝宠爱,素来不将性情温和的苏珩放在眼里。而他这个“罪臣之后”能成为太子伴读,更是让苏砚之觉得被冒犯,仿佛苏珩得了什么他得不到的东西。 见嵊骁不答话,苏砚之觉得被无视,心头火起,上前一步,猛地推了嵊骁一把:“本皇子跟你说话呢!聋了?” 嵊骁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后退,脊背撞在冰冷的廊柱上,一阵闷痛。他攥紧了拳,指节泛白,却依旧强忍着没有发作。小不忍则乱大谋。 “三弟,何事动怒?”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嵊骁猛地回头,只见苏珩不知何时站在了回廊入口处,眉头微蹙,看着这边。他显然是寻嵊骁而来。 苏砚之见到苏珩,气焰更盛,哼了一声:“二哥来得正好,你这伴读好生无礼,见了本皇子不行礼问安,还敢瞪我!” 这纯属污蔑。但苏珩并未立刻反驳,只是走上前,挡在了嵊骁身前半步的位置,平静地看着苏砚之:“三弟看错了吧?嵊骁性子是沉闷些,但礼数从未缺过。许是方才光线不好,你瞧差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苏砚之被噎了一下,恼羞成怒:“我说他无礼就是无礼!二哥是要包庇他吗?” “并非包庇,只是据实而言。”苏珩语气依旧平和,但身形未动,将嵊骁护得严实,“太傅布置的功课还未完成,三弟若无他事,我便带他回去了。” 苏砚之哪里肯依,他今日存心要找茬,见苏珩维护,更是怒火中烧,口不择言道:“回去?回你的东宫?二哥,你别忘了,他嵊家是什么身份!一个戴罪之身的家伙,也配跟你同进同出?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这话极为刻薄,连他身后的两个跟班都变了脸色。 嵊骁低着头,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仇恨的毒焰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前的苏珩声音冷了几分:“三弟,慎言!嵊骁是父皇下旨选入宫的伴读,他的品行,自有父皇与太傅明鉴。你在此妄加揣测,非但无益,若传出去,恐惹非议。” 苏砚之被苏珩这难得强硬的态度激得彻底失了分寸,竟猛地伸手,想要绕过苏珩去抓嵊骁:“我今日偏要教训他!” 苏珩下意识地侧身格挡,将嵊骁完全护住。苏砚之收势不及,手肘重重撞在苏珩的肋骨下方。 “唔……”苏珩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显然伤得不轻。 “殿下!”嵊骁惊呼出声,下意识扶住了苏珩的手臂。这是他第一次在苏珩面前失态。 苏砚之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真的伤到苏珩。看着苏珩痛苦的神色,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你自己撞上来的!”,便带着跟班匆匆跑了。 回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殿下,你怎么样?”嵊骁扶着苏珩,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他看着苏珩因忍痛而蹙起的眉头,那双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睛此刻紧闭着,一种陌生的、揪心的感觉攫住了他。 苏珩缓了口气,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虚弱:“无妨,一点小磕碰……回东宫再说。” 回到东宫偏殿,屏退左右,嵊骁小心翼翼地帮苏珩褪下外袍,掀开里衣,只见肋骨下方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已经微微肿起。 嵊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取来清水和伤药,动作轻柔地为苏珩清洗、上药。他的指尖沾着冰凉的药膏,触碰到那片淤青时,能清晰地感受到苏珩肌肉瞬间的紧绷。 殿内烛火摇曳,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看着苏珩忍痛时苍白的侧脸,看着他为了维护自己而受的伤,嵊骁一直紧绷的心防,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酸涩的情绪涌上鼻腔,眼前渐渐模糊。 他哭了。 连家破人亡那一夜,他都强忍着没有落下的眼泪,此刻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一滴,两滴,落在苏珩的手臂上,温热。 苏珩似乎怔住了,他转过头,有些无措地看着嵊骁:“……嵊骁?你怎么哭了?我真的不疼……”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嵊骁的眼泪掉得更凶。他一边笨拙地继续手上的动作,一边哽咽着,语无伦次:“对……对不起,殿下……都是因为我……你才会……” 这是他第一次在苏珩面前如此失态,如此……真实。 苏珩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嵊骁的肩膀,声音温和得如同春夜的暖风:“真的没事。你是我的人,我自然要护着你。” “你是我的人。” 这句话,像是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嵊骁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带着悸动和酸楚的滋味,悄然蔓延开来,冲淡了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的仇恨与冰冷。 他看着苏珩近在咫尺的、带着安抚笑意的脸,看着那双映着烛光、显得格外温柔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他开始恍惚,开始怀疑。这个人,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虚伪吗?他的维护,他的温柔,他此刻因他而受的伤……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那一刻,九岁的嵊骁,在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懵懂中,朝着名为苏珩的深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付出了第一点,不受控制的真心。 他以为那是黑暗中窥见的一缕微光。 却不知,这或许只是猎人为捕获猎物,早已布下的,温柔陷阱。 夜色渐深,东宫的烛火,将两个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看似亲密无间,却又暗藏着未来无法逾越的鸿沟,与注定背道而驰的命运。 第3章 春风度 肋下的淤青总算淡去,那晚嵊骁无声落泪的模样,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向来沉默,像一口深井,那晚却仿佛井水满溢,露出了底下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午后春光懒洋洋地洒进来,我合上枯燥的《舆地志》,瞥见嵊骁正端坐着默写兵法,侧脸线条还带着少年的柔和,眉眼却已初现棱角。他长得真好,只是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郁气。 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凑近他,压低声音:“嵊骁,想不想出宫去看看?” 他执笔的手一顿,一点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他抬起头,眼底是真实的错愕,像被惊扰的幼兽。“出宫?” “嗯,”我压住心头的雀跃,指了指外面,“就我们两个。我知道一条路。” 他沉默了,唇抿得紧紧的,似在权衡。我以为他会拒绝,会用那套“于礼不合”来规劝我。可最终,他竟点了点头,虽然幅度很小,却让我心头猛地一跳。 换上寻来的粗布衣裳,混在采办的人群里,当宫墙被远远甩在身后,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时,我几乎要屏住呼吸。原来宫外的风,是这般自由的味道。 我忍不住拉住了嵊骁的手腕,带着他挤进熙攘的人流。“快看那边!”我指着捏面人的老匠人,又拉他去看胸口碎大石的杂耍。他起初有些僵硬,任由我拉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鲜活的一切吸引。 跑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红艳艳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衣,诱人得很。我买了两串,塞了一串到他手里。他拿着那串糖葫芦,有些无措。 “尝尝,宫外的东西,不一样。”我咬了一口自己的,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比御膳房精心制作的糕点更让人欢喜。 他迟疑着,低头小心地咬了一颗。糖壳碎裂,他咀嚼的动作很慢,长长的睫毛垂着,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甜吗?”我问。 他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没抬头。阳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吃完糖葫芦,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拐进一条稍僻静的巷子。墙角边,几株蒲公英正开着毛茸茸的白色小球,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我蹲下身,摘下一朵最饱满的,递到他面前:“给你。” 他看着我手心里那团柔软的白色,眼神里透出疑惑。 “这样,”我笑着,拿起另一朵,凑到唇边,鼓起腮帮用力一吹,“呼——” 无数细小的白色□□,瞬间脱离母体,乘着风,轻盈地、欢快地四散飞去,飘向蔚蓝的天空,飘向未知的远方。 嵊骁看着那纷飞的白色绒毛,看得有些呆了。他学我的样子,将他手中那朵蒲公英举到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吹出一口气。 白色的絮丝飘扬起来,有几缕调皮地沾在他的发梢、他的肩头。他仰着头,目光追随着那些飞远的种子,唇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接近于“快乐”的神情。不再阴郁,不再沉重,像是被春风拂过的冰面,裂开细缝,透出底下清澈的水光。 那一刻,巷子外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我们身上,空气里浮动着蒲公英细微的绒毛和青草的气息。我就这样看着他仰起的侧脸,看着他唇边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慌忙移开视线,也仰头看向天空,假装在看那些飞远的蒲公英,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 我好像……有点奇怪。 是因为这太好的阳光吗?还是因为这难得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自由? 我甩甩头,将那莫名的悸动归咎于出宫的新奇。对,一定是这样。 我只是带他出来散心,只是不想看他总是那么沉闷。我是太子,他是我的伴读,我照顾他、对他好,是理所应当的。 我才没有……没有因为他那个浅淡的笑容,而心跳失序。 风吹过,更多的蒲公英种子飞向天空,像一场朦胧的雪。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依然望着天空,眼神有些迷离,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那时的我,沉溺于这偷来的自由与莫名的欢喜里,并未深究,也未曾察觉,心底那颗悄然落下的种子,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很多年后,当山河破碎,物是人非,这漫天飞舞的、轻盈的白色,会成为记忆里最沉重,也最刺骨的殇。 第4章 树影间 光阴荏苒,如同指间流沙,转眼已是永熙十六年。 昔日的孩童早已抽条拔节,长成了清俊挺拔的少年。我,苏珩,大周的太子,及冠在即,眉宇间渐渐褪去稚嫩,染上了储君应有的沉稳。而嵊骁,身量比我还略高些,玄衣墨发,立在廊下时,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敛了锋芒,却更显幽邃。 只有我知道,那沉寂之下,偶尔还会流露出几分独属于我的、带着些许痞气的胡闹。他会在我批阅奏折疲惫时,悄无声息地出现,抽走我手中的笔;会在御花园的曲径通幽处,突然伸手拂开垂落我眼前的柳枝,惊起一池春水微澜。 这些看似随意的举动,曾让我心头窃喜,如同饮下隐秘的蜜糖。年岁渐长,我慢慢明白了,那一次次因他靠近而失控的心跳,那一次次在他转身后仍久久停留的目光,究竟是什么。 我喜欢嵊骁。 不是太子对伴读的赏识,不是兄长对幼弟的照拂,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原始、最纯粹的心动。这认知让我惶恐,又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我将这份心思小心翼翼地藏起,藏在每一次故作镇定的对视里,藏在每一句看似寻常的关心里。 他待我,似乎也与旁人不同。那份胡闹,那份偶尔流露的、近乎纵容的迁就,是否也意味着……他心里,或许有我的一席之地? 今日午后,处理完政事,心中烦闷难以排遣。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当年那条僻静的宫巷。墙角边的蒲公英,年复一年,生生不息,白色绒球依旧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我足尖一点,轻巧地跃上那棵熟悉的歪脖子老树,寻了个舒服的枝桠坐下。高处视野开阔,能望见宫墙外连绵的屋脊,和更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 摘下一朵蒲公英,举到唇边。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落下斑驳的光点。我轻轻一吹。 白色的絮丝如梦似幻般飘散开来,纷纷扬扬。 也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树下不知何时立着的身影。 是嵊骁。 他穿着一身暗纹墨色常服,身姿挺拔,正仰头望着我。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着眼,目光沉静,如同深潭,将我笼罩其中。 风拂过,几缕蒲公英的绒毛悠悠荡荡,掠过他的肩头,拂过他的脸颊。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任由那轻柔的、转瞬即逝的白色点缀在他玄色的衣袍上。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握着光秃蒲公英茎秆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在这里看了多久? 他此刻眼中映着的,是这漫天飞舞的蒲公英,还是……坐在树上,吹着蒲公英的我? 他的眼神太过复杂,我读不懂那沉静之下,究竟是如同往昔般带着些许无奈纵容的温和,还是……别的,更幽深、更让我心慌的东西。 我们一个树上,一个树下,隔着纷扬的白色绒絮,隔着几年的相伴时光,无声对望。 空气仿佛凝滞,只有蒲公英的种子,搭乘着命运的微风,不知将飘向何方。 鬼使神差地,我晃了晃手中光秃的草茎,对着树下的他,唇角弯起一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几分怅然与试探的弧度。 “嵊骁,”我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你知道蒲公英的花语吗?” 他仰着的头微微偏了一下,眸色深沉,依旧没有回答。那沉默像无形的网,将我们笼罩其中。 我多么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只有我,只有他,只有这漫天飞舞的、如同我心事般轻盈又无处安放的白色。 可我不知,这句无心的问话,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复仇计划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却又迅速被更冷的寒意覆盖。他仰头看我时,那看似平静的眼底,翻涌的并非少年情愫,而是淬了毒的仇恨冰棱。我所以为的胡闹与纵容,是他复仇大业中,早已计算好的一环。 他看到的,不是让他心动的太子苏珩,而是仇人之子,是他步步为营、即将收网的猎物。 蒲公英依旧在飘,温柔地,决绝地,像一场无声的告别。而那句关于花语的问题,悬在空中,没有得到回答,也永远不会得到我期望中的那个答案。它只是一个征兆,预示着那些轻盈的、美好的东西,终将如这蒲公英的种子般,散落在命运残酷的风里,再也无法聚拢。 第5章 铜雀台 永熙十七年,秋猎。 皇家围场旌旗招展,号角连营。我一身赤金骑射服,策马立于高坡之上,看着远处烟尘滚滚,听着将士们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嵊骁就在我身侧。他今日穿着墨色劲装,金冠束发,比平日更添几分英气。自那日蒲公英树下一别,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什么在悄然改变。他依然会陪我习武读书,依然会在夜深时为我披上外袍,只是那双眼睛里,偶尔会掠过我看不懂的暗涌。 "殿下今日心神不宁。"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惊破了我的沉思。 我转头看他,阳光从他身后照来,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这样的他,让我想起十年前那个在太液池边为我挡下苏砚之的少年。 "我在想,"我轻抚马鬃,"若是当年你没有入宫做我的伴读,现在会在哪里。"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臣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禁军统领策马而来,面色凝重:"启禀殿下,围场东侧发现猛虎踪迹,陛下已率亲卫前往。" 我心下一沉。父皇年事已高,怎可亲身涉险? "备马!"我正要催动坐骑,却被嵊骁拦住。 "殿下,"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此事蹊跷。围场每年都会清剿猛兽,怎会突然出现猛虎?" 我猛然醒悟。秋猎前夕,确实有人上报围场已清理完毕。 "你的意思是..." "调虎离山。"他压低声音,"臣请殿下即刻回营。" 就在这时,一支响箭破空而起,在蓝天中炸开一朵赤色烟花——这是遇险的信号,来自铜雀台方向。 铜雀台是围场最高的瞭望台,也是父皇最爱去的地方。 我再顾不上其他,一夹马腹:"去铜雀台!" 嵊骁紧随其后,他的马始终领先我半个身位,为我挡开沿途横生的枝桠。风声在耳边呼啸,我的心跳得厉害,不只是因为疾驰,更因为一种不祥的预感。 铜雀台就在眼前。台下的禁军倒了一地,台上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殿下小心!"嵊骁突然从马背上跃起,长剑出鞘,格开一支冷箭。我们冲上高台,只见父皇被十余名黑衣刺客围在中央,侍卫长浑身是血,犹自苦战。 "护驾!"我拔出佩剑加入战局。 刺客武功极高,招招致命。混战中,一名刺客突然改变方向,直取父皇后心。我想也不想就要扑上去,却有人比我更快。 是嵊骁。 他如一道黑色闪电,挡在父皇身前。刺客的刀锋没入他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衣袍。 "嵊骁!"我失声惊呼。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手一剑刺穿刺客咽喉。血溅在他脸上,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禁军终于赶到,刺客见大势已去,纷纷服毒自尽。 我扶住摇摇欲坠的嵊骁,手指颤抖地按住他流血的伤口:"传太医!" 他却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殿下...没事就好。"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庆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决绝。 太医赶来为嵊骁包扎。我站在铜雀台边,看着台下忙碌的禁军,突然觉得一阵寒意。 这些刺客是如何突破层层守卫的?他们分明是冲着父皇来的。若不是嵊骁... 我转身看向正在包扎的嵊骁。他低着头,侧脸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柔和。这一刻,我无比确信自己的心意。 "嵊骁,"我走到他面前,声音很轻,"等你伤好了,我有话对你说。"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垂下眼帘:"是,殿下。" 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铜雀台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我不知道,这场刺杀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也不知道,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表白心意时,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嵊骁肩上的伤很深,太医说至少要休养月余。我亲自送他回营帐,看着他服下安神汤药睡去,才悄悄离开。 帐外秋风萧瑟,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我望着铜雀台的方向,想起白日里嵊骁挡刀的那一幕,心头五味杂陈。 这份感情,终究是藏不住了吗? 第6章 残荷听雨 嵊骁的伤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好转,可我们之间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那日我在铜雀台畔未说完的话,成了悬在我们中间的一根刺。 他依旧每日来东宫当值,依旧会在我批奏折到深夜时默默添灯油,却再不曾与我对视。有时我故意将朱笔掉落在地,等他弯腰去拾时,想要捕捉他的目光,他却总是恰到好处地偏开头,留给我一个疏离的侧影。 深秋的雨下个不停,打在太液池的残荷上,声声凌乱。我屏退左右,独自站在水榭里看雨。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是他。 "殿下,天凉了。"他将一件披风轻轻搭在我肩上,动作依旧温柔,指尖却带着刻意的回避。 我握住他即将抽离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冰凉。 "嵊骁,"我看着池中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枯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溜出宫,在巷子里吹蒲公英吗?"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微微一动,却没有挣脱。 "记得。"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那时我问你,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什么刺痛。雨声哗啦,在水榭四周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蒲公英的花语是..."我深吸一口气,鼓足这十余年积攒的所有勇气,"无法停留的爱。" 他的脸色在雨中显得格外苍白,肩上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让他不自觉地蹙眉。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缓缓抽回了手。 "殿下,"他的声音比这秋雨更冷,"臣...不配。" 五个字,像五根冰锥,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是因为你的身份?"我上前一步,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襟,"我不在乎!我可以去向父皇..." "殿下!"他急声打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恐慌的神色,"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是万劫不复。"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水榭的琉璃瓦,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哭泣。我们站在这里,相隔不过咫尺,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跨越的寒冬。 他突然跪了下来,单膝触地,雨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袍:"臣会向陛下请辞,调往北境戍边。"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为什么?"这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是眼泪,却又比眼泪更冷:"因为有些路,注定不能同行。" 我看着他肩头渗出的淡淡血色,想起铜雀台上他义无反顾挡在我身前的样子。那样炽烈的守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你看着我,"我的声音在发抖,"告诉我,你当真对我没有半分..."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如死水般平静,"臣护驾,是尽本分。对殿下,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谎言。我知道这是谎言。可他的眼神那样决绝,像是早已将所有的退路都亲手斩断。 我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柱子上,忽然低低地笑了:"好...好一个尽本分。" 他依旧跪在雨里,像一尊石像。雨水在他周围汇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你走吧。"我转过身,不再看他,"如你所愿。"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声中。我望着满池残荷,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他站在蒲公英丛中,第一次对我露出的那个笑容。 原来有些爱,注定像蒲公英一样,看似自由,却身不由己。风起时飞扬,风停时零落,永远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 而我不知道,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那个在雨中离去的身影,肩头的伤早已崩裂,鲜血混着雨水,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洇开大片暗色。他走出宫门,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那口型,分明是在说:"对不起。" 雨还在下,打湿了记忆里所有温暖的片段。这一年的秋天格外漫长,漫长到让人几乎要忘记,春天曾经来过。 第7章 血色及冠 永熙十八年,腊月二十三。 今日,是我的及冠礼。 皇宫内外张灯结彩,笙歌不绝。从黎明时分起,百官便身着朝服,手持玉笏,在太极殿外按品阶列队等候。礼乐声庄严恢宏,回荡在琉璃瓦覆盖的殿宇之间。 我穿着太子专用的玄衣纁裳,头戴九旒冕冠,站在镜前任由礼官整理衣冠。冕冠很重,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就像这太子之位,这即将加诸我身的责任与枷锁。 "殿下,吉时已到。"礼官躬身提醒。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殿外。长长的红毯从太极殿一直铺到宫门,两侧侍卫肃立,旌旗招展。我在礼官的簇拥下缓步前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 他没有来。 一个月前,嵊骁请旨戍边的奏折被父皇批准。启程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他骑着马,带着一队亲兵,头也不回地出了京城。玄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决绝的孤雁。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心真的会疼。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细细密密的,如同千万根针扎在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个雨天的决绝。 "殿下?"礼官再次轻声提醒。 我收回思绪,继续向前。百官跪拜,山呼千岁。我一步步走上汉白玉阶,走向站在大殿最高处的父皇。 他今日穿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威严庄重。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脸色有些过于苍白,握着玉圭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是我的错觉吗? 及冠礼的仪式繁琐而漫长。祭天、祭祖、告庙...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礼制进行。我跪在宗庙前的蒲团上,听着太常寺卿诵读冗长的祝文,心思却飘向了遥远的北境。 那里现在应该已经很冷了吧?他肩上的旧伤,可还会在阴雨天作痛? "赐字——"太常寺卿高亢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父皇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支玉笔,在铺开的锦帛上挥毫写下两个字。当那两个字展开时,我浑身一僵。 "承稷"。继承社稷。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群臣哗然,随即响起一片贺喜之声。我跪在地上,只觉得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 父皇弯腰扶我起身,在我耳边低语:"珩儿,今日之后,这江山就要交到你手上了。" 他的声音虚弱得让我心惊。我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扶着我手臂的手冰冷得不似活人。 "父皇?" 他摇摇头,示意我继续仪式。 接下来的宴席,我食不知味。百官轮番上前敬酒,说着恭贺的套话。我端着酒杯,目光一次次飘向殿外。 他会不会...至少派人送来一份贺礼? 直到宴席过半,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我放下酒杯,只觉得这热闹的宫殿空旷得可怕。 "殿下,"贴身内侍悄悄上前,"陛下离席更衣已久,还未回来。" 我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借口醒酒,我带着两个侍卫匆匆赶往偏殿。 偏殿里静得出奇,守卫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我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父皇倒在血泊中,心口插着一柄匕首。那匕首的样式我很熟悉——是嵊骁随身佩戴的那一把。 "父皇!"我扑跪在地,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的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仿佛在质问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殿门内侧用血写着几个字: "血债血偿"。 字迹潦草,却透着刻骨的恨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怎么会...怎么会是嵊骁?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猛地回头,看见嵊骁站在殿门口。他穿着一身染血的戎装,手中握着出鞘的长剑。一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眉眼间的阴郁几乎要凝成实质。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都没看父皇的尸体,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殿下,不,现在应该叫你苏珩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血泊中,发出黏腻的声音:"为什么?你应该问问你的好父皇,二十年前为什么要陷害忠良,屠我嵊氏满门!"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你的父皇,"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为了铲除异己,诬陷我祖父谋反。镇北侯府上下三百余口,除了我父亲被流放,无一幸免。就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 他的眼睛血红,那里面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 "不...不可能..."我踉跄着后退,"父皇他..."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嵊骁冷笑,"他怎么会告诉你,他手上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他怎么会告诉你,他夜夜安眠的龙椅,是用多少忠臣的尸骨堆成的?"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想起他初入宫时的沉默,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仇恨,想起他一次次拒绝我的靠近...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觉。 "所以..."我的声音在发抖,"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复仇?" "是。"他答得干脆,"入宫为伴读,取得你的信任,都是为了这一天。" "那铜雀台..." "苦肉计而已。"他打断我,"若不是为了取得你父皇更深的信任,我何必替他挡那一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将我的心凌迟。我以为的守护,我以为的深情,原来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殿外突然传来喊杀声,兵刃相交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嵊骁已经控制了宫禁。 "你知道吗?"他突然笑了,那笑容残忍而悲凉,"最可笑的是,你居然真的爱上了我。在你知道我是来复仇的情况下,还是像个傻子一样爱上了我。" 我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滑落。 是,我是个傻子。明知道他的疏离和拒绝,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明知道他眼中有恨,却自欺欺人地以为那是别的什么。 我跪在父皇的尸身旁,感受着他逐渐冰冷的体温。这个养育我、疼爱我十八年的男人,这个我立志要守护的江山之主,此刻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我面前。 而凶手,是我爱了整整十年的人。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强忍着咽下,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 "杀了我吧。"我轻声说,"为你嵊家三百余口报仇。" 他却摇了摇头:"不,我不会杀你。" 我睁开眼,对上他复杂的目光。 "死太便宜你了。"他伸手,冰凉的指尖擦过我的脸颊,替我拭去泪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语气却冷得刺骨,"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坐上那个位置,如何将你们苏家的江山,一点一点握在手中。" 殿门被推开,嵊骁的亲兵冲了进来。他们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径直跪在嵊骁面前:"将军,宫城已全部控制。" 将军...原来他早已在军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 嵊骁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有恨,有痛,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带太子殿下下去休息。"他转身,走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 两个士兵上前架住我。我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拖着往外走。 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嵊骁正站在龙椅前,背对着我。他的身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那一夜,我被囚禁在东宫的偏殿里。窗外是震天的喊杀声,是垂死者的哀嚎,是改朝换代的喧嚣。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过一夜之间,满头青丝竟已尽数霜白。原来极致的痛苦,真的可以让人一夜白头。 镜中这个满头白发的少年,还是那个曾经在蒲公英丛中微笑的苏珩吗? 我伸手抚摸着自己的白发,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痛哭。 恨。我恨他。 恨他利用我的感情,恨他欺骗我的信任,恨他杀我父皇,恨他毁我江山。 更恨我自己,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识破他的阴谋,却一次次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天亮时分,新帝登基的钟声敲响了。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 殿门被推开,嵊骁站在门外。他已经换上了皇帝的龙袍,那明黄色的衣裳刺得我眼睛生疼。 当他看见我满头的白发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你..."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我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冷得像冰:"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痛楚,还有一丝...愧疚? 真是可笑。一个弑君篡位的逆贼,也会感到愧疚吗? "从今日起,"我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淬着恨意,"你我之间,只有血海深仇。"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对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好好照顾...前朝太子。" 殿门再次关上,将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起的雪花。那些洁白的雪花,多像那年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啊。 可是蒲公英已经谢了,就像我的心,死了。 从今往后,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具被仇恨填满的空壳。 嵊骁,你让我活着见证你的江山? 好。那我就活着,活到亲眼看着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到那时,我会站在你的尸身旁,笑着告诉你:血债,终究要用血来偿。 第8章 白发囚 新朝元年,正月十五。 上元节的灯火透过高窗,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宫墙外的喧嚣隐隐传来,是百姓在庆贺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佳节。 我蜷在偏殿的角落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缕白发。不过月余,这头霜雪已长得及腰,衬着素白的囚衣,倒像是为谁戴孝。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是谁。这一个月来,他每晚都会来,带着一身酒气,站在阴影里长久地凝视我。 "今日是上元节。"他的声音带着醉意,比平日低沉,"宫里设了宴,很热闹。" 我闭上眼,不予理会。 脚步声渐近,他在我面前蹲下。龙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尘埃。 "你以前最爱过上元节。"他伸手想碰我的头发,被我侧身躲开,"记得去年,你非要拉着我偷溜出宫看花灯..." "闭嘴。"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天你买了个兔子灯,说要挂在东宫..." "我让你闭嘴!"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嵊骁,别再提从前。"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为什么不提?那些都是真的。" "真的?"我也笑了,指尖掐进掌心,"就像你说要戍边是真的?就像你说从未对我动心是真的?"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照在我满头的白发上,映出诡异的光泽。 "知道吗?我最近总是梦见小时候。"我轻声说,"梦见你刚入宫那会儿,瘦瘦小小的,却偏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梦见你第一次对我笑,是在太液池边,因为我替你赶走了苏砚之。" "梦见你发烧那夜,紧紧攥着我的手,喊我''阿珩''。" 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那些都是假的吗,嵊骁?"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是说,"我一步步走近,"从你入宫的第一天起,就在盘算着要怎么杀我父皇?就在想着要怎么利用我的感情?" "不是..."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那是什么?"我逼问,"告诉我,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你说要永远陪着我,是真的吗?你说要护我周全,是真的吗?" 他踉跄后退,撞在桌案上,酒壶摔得粉碎。 "铜雀台上你为我挡刀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我继续逼近,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是不是在算计这一刀能换来多少信任?是不是在嘲笑我这个傻子居然为你心疼?" "别说了..."他捂住耳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偏要说!"我抓住他的衣襟,强迫他看着我,"你看着我这一头白发,嵊骁!这是拜你所赐!每一根,都在提醒我有多蠢!"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的白发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你知道吗?"我松开他,跌坐在地,"父皇临终前,其实给我留了一封信。" 他猛地抬头。 "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我低低地笑起来,"他说,他亏欠嵊家,所以纵容你留在宫中。他说...若你愿意放下仇恨,他本打算在你成年后,为嵊家平反..." "你胡说!"他厉声打断,眼中却闪过一丝慌乱。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我仰头看着他,"你明明有别的路可以走,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要回属于你的一切。可你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交错。 良久,他缓缓跪下来,与我平视。 "是,"他轻声说,"我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白发,这一次,我没有躲开。 "因为我恨。"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我恨你父皇明明可以做明君,却选择了做屠夫。我恨这世道不公,让忠良含冤而死。我更恨...恨自己明明该恨你,却..." 却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窗外忽然升起一盏盏天灯,万千灯火将夜空照得恍如白昼。是宫宴开始了,在庆贺新朝的诞生。 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中,我们相对跪坐,像两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杀了我吧,嵊骁。"我轻声说,"就当是最后的仁慈。" 他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不。我要你活着,看着我赎罪。" "赎罪?"我笑了,"你拿什么赎?"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打开,里面是一撮已经干枯的蒲公英种子。 "记得你问过我,知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他摊开掌心,让那些细小的种子躺在掌纹间,"我现在知道了。" "是''无法停留的爱''。"我冷冷道。 "不。"他轻轻吹了一口气,看着那些种子在殿中飞舞,"是''等待重逢''。"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飘散的种子,它们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缓缓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 "我会等你,"他起身,背影在灯火中显得格外孤寂,"等你看我整顿朝纲,等你看我收复河山,等你看我...成为一个比你父皇更好的皇帝。"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到那时,若你还恨我,"他回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这条命,随时给你。" 殿门合上,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 我独自坐在满殿飘零的蒲公英种子中,终于失声痛哭。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仇恨本身。 而是恨到极致时,才发现那份爱,从未真正消失。 就像这些蒲公英种子,看似飘零无依,却总在等待下一阵风起,等待下一个春天。 可是嵊骁,我们已经没有春天了。 从你选择欺骗的那一刻起,从我一夜白头的那一刻起,从这万里江山易主的那一刻起—— 我们的结局,就注定是漫漫寒冬,永无止境。 第9章 长命锁 新朝元年,三月初七。 春深似海,连这囚禁我的偏殿外都探进几枝桃花。可我依然觉得冷,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任多少春光都暖不透。 这三个月来,嵊骁再没来过。听说他忙于整顿朝纲,清算前朝旧臣。也好,眼不见为净。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满头白发的自己。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却已沧桑得像个老人。这头白发是仇恨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一夜的背叛与失去。 今日是母后的忌日。若是她在天有灵,看见我这般模样,该有多心痛。 我轻轻取下颈间佩戴多年的长命锁。这是母后临终前亲手为我戴上的,她说这是高僧开过光的宝物,能护我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 我摩挲着锁片上精致的纹路,忽然低低地笑了。这世上最讽刺的,莫过于此。 取出早就藏好的瓷片。那是上月打碎药碗时,我偷偷藏起来的。锋利的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母后,"我轻声说,"儿臣不孝,等不到为您报仇的那一天了。" 瓷片划过手腕的瞬间,竟不觉得疼。只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像是终于可以卸下千斤重担。 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袖。我靠在榻上,看着那些血珠滴落,在身下绽开一朵朵红梅。 意识渐渐模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日的宫巷。嵊骁站在蒲公英丛中,回头对我微笑。阳光落在他身上,美好得不真实。 真好,终于可以不用恨了... "苏珩——!"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来。是嵊骁。他连龙袍都没换,发冠歪斜,满脸惊惶。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扑到榻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想推开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他看着我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眼中满是痛楚,"你就这么恨我?恨到宁可死,也不愿再看我一眼?" 我闭上眼,不愿回答。 他忽然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是他的眼泪。 "我不准你死,"他哽咽着,"苏珩,我不准!" 太医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为我止血包扎。我像个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陛下,"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殿下失血过多,若是再晚一刻..." "都滚出去!"嵊骁厉声喝道。 殿内很快只剩下我们两人。他依然紧紧抱着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你知道吗?"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脆弱,"今日我在朝堂上,下旨为嵊家平反了。" 我微微一怔。 "我查清了当年的真相,"他苦笑道,"你父皇...确实是被奸臣蒙蔽。主谋是当时的宰相,他早已病逝,我连报仇都找不到人。" 我沉默着。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还下旨重修了镇北侯府,"他继续道,"可是苏珩,就算我把一切都复原,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白发,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三个月,我不敢来看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次看见你这头白发,我就想起那一夜...想起我是怎么把你逼到这一步的。" 我依旧闭着眼,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可是苏珩,"他忽然跪在榻前,握住我未受伤的手,"就算你恨我,也请你活着。活着看这江山在我手中变得更好,活着看我怎么赎罪..."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长命锁,小心翼翼地重新为我戴上。 "你说过,这是你母后留给你的,"他的指尖轻抚着锁片,"她说要你长命百岁。" 我终于睁开眼,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嵊骁,"我轻声开口,声音嘶哑,"你救我一次,我恨你一分。" 他浑身一颤,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 "那就恨吧。"他惨然一笑,"恨到你想亲手杀了我为止。在那之前,我不准你死。" 他起身,踉跄着走向殿门。阳光照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却照不亮他满身的孤寂。 "我会派更多的人守着你,"他在门口停下,"从今往后,你连求死都不能。" 殿门合上,将春光隔绝在外。 我低头看着腕上厚厚的纱布,又摸了摸颈间的长命锁,忽然笑出声来。 恨比爱长久。既如此,我便活着,将这恨意熬成最毒的鸠酒,终有一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求死不得。 而是当你终于下定决心要解脱时,却发现连这最后的自由都被剥夺。 长命百岁... 母后,您可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诅咒,就是长命百岁。 而嵊骁,你可知救活一个心死之人,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千倍万倍。 窗外春色正好,桃花灼灼。可我的心,已经永远停留在了那个飘雪的新年。 从今往后,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第10章 金笼雀 新朝元年,五月廿一。 夏意渐浓,连带着这座囚禁我的偏殿也燥热起来。自从上次自戕未遂,嵊骁果真加派了看守。如今这殿内殿外,明卫暗哨,不下三十人。我连触碰瓷器的机会都没有了——所有的器皿都换成了不易摔碎的铜器木器。 他再没来过。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我。每日的膳食里都加了安神的药物,让我终日昏沉。太医每日定时来请脉,每次都要仔细检查我的手腕。 我像一只被拔了羽翼的雀鸟,关在华贵的金笼里,连求死都成了奢望。 今日醒来时,觉得殿内有些异样。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熏香,闻之令人心神恍惚。我勉强撑起身子,看见妆台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裳——不是素白的囚服,而是一袭绯红色的锦袍,绣着精致的暗纹。 "殿下醒了。"一个陌生的宫女垂首走进来,"奴婢伺候您更衣。" "这是何意?"我的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沙哑。 宫女不敢抬头:"陛下今晚在宫中设宴,请殿下出席。" 我几乎要笑出声。设宴?让我这个前朝太子,顶着一头白发,去参加新朝的宫宴?嵊骁,你究竟还想如何折辱我? "若我不去呢?" 宫女跪了下来,声音发颤:"陛下说...若殿下不肯,就要每日处死一个伺候的宫人。" 我闭了闭眼。好手段,嵊骁。你深知我的软肋。 夜幕降临时,我穿着那身刺目的绯红,被宫人引至御花园。宴席设在水榭之中,丝竹声声,觥筹交错。满座皆是新朝权贵,见到我时,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这一头白发上,有好奇,有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嵊骁坐在主位,一身玄色龙袍,金冠束发。数月不见,他瘦了些,眉宇间的阴郁更重,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我时骤然亮起,像是暗夜中燃起的鬼火。 "过来。"他朝我招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站在原地不动。 他笑了笑,对身旁的内侍低语了一句。不过片刻,一个被捆绑的宫女被拖到水榭中央——正是今日伺候我更衣的那个。 "陛下饶命!"宫女凄厉地哭求。 嵊骁看都没看她一眼,只盯着我:"朕再说一次,过来。" 我攥紧了袖中的手,一步步走向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待我走到他面前,他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将我拉到他身侧的座位——那本该是皇后的位置。 满座哗然。 "今日设宴,是为庆贺北境大捷。"嵊骁举起酒杯,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但朕更想庆贺的是另一件事。" 他忽然揽住我的肩,将我往他怀里带。我浑身僵硬,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朕与苏珩,自幼相识。"他的声音带着醉意,却又清醒得可怕,"这些年来,朕对他朝思暮想,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席间死一般的寂静。我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针般刺在我身上。 "陛下..."一位老臣颤巍巍地起身,"此举恐有不妥..." "不妥?"嵊骁冷笑,"哪里不妥?是因为他是前朝太子,还是因为..."他的指尖抚过我的白发,"他这一头白发?" 那位老臣面色惨白地坐下。 嵊骁低头看我,声音忽然变得温柔:"珩儿,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偷溜出宫,你给我买糖葫芦?" 我别开脸,不愿看他。 他却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那时你笑着说,要永远对我好。这些话,可还作数?" "那些话,"我一字一顿地说,"是对那个死在及冠之夜的嵊骁说的。不是对你这个篡位逆贼。" 他的眼神骤然阴鸷,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捏碎我的下颌。 良久,他忽然笑了,松开手,对满座宾客举杯:"今日朕心甚悦,诸位爱卿,不醉不归。" 丝竹再起,宴席又恢复了喧闹,只是这喧闹中多了几分诡异。 嵊骁不再理会我,自顾自地饮酒。一杯接一杯,像是在饮鸩止渴。 宴至中途,他突然摔了酒杯,拉着我起身:"都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水榭中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满桌狼藉。 他拽着我走到栏杆边,指着远处漆黑的宫墙:"你看,苏珩,这万里江山现在都是我的了。你父皇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现在都在我手中。" 我沉默不语。 "说话!"他猛地将我按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告诉我,你恨我!" 夜风吹起我的白发,与他的墨发纠缠在一起。 "是,我恨你。"我平静地看着他,"但恨你太累,我已经恨不动了。" 他愣住了。 "嵊骁,你得到了江山,也得到了我。"我笑了,"可你快乐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暴怒取代:"我当然快乐!我为何不快乐?" "那你为何夜夜不能安眠?"我问,"为何要借酒浇愁?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像是被烫到般松开手,踉跄后退。 我整理好被扯乱的衣襟,转身欲走。 "站住!"他在身后厉喝,"朕准你走了吗?"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从今日起,你搬到紫宸殿。"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朕要你日日夜夜都在朕的眼前。" "你要囚禁我到几时?" "到死。"他走到我身后,气息喷在我的耳畔,"苏珩,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逃离我。" 我闭上眼,感受着夜风的凉意。 原来最深的囚笼,不是这宫墙,而是他的心魔。 而我们都困在这心魔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第11章 空殿 新朝元年,六月初七。 紫宸殿的熏香浓得让人窒息。自从那日宫宴后,嵊骁果真将我囚禁在此。他夜夜宿在偏殿,却从不碰我,只是整夜整夜地守着,仿佛看守什么易碎的珍宝。 今晨他照常去上朝,临行前特意吩咐宫人:"看好他,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我躺在榻上,听着殿门落锁的声音,只觉得可笑。这般严防死守,究竟是怕我死,还是怕我逃?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昏昏欲睡,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几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地。 "来人..."我刚开口,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捂住口鼻。浓烈的迷药味涌入鼻腔,意识很快模糊。 最后的记忆,是看见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影,以及他们袖口上绣着的暗纹——那不是父皇暗卫的标志,而是北狄狼卫的图腾。 ... 嵊骁下朝回来时,已是黄昏。 他今日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因为几个老臣联名上书,请求他立后选妃。立后?选妃?他冷笑。除了那个人,他谁都不要。 "他今日可用膳了?"他一边脱下朝服,一边问守在殿外的侍卫。 侍卫低着头:"回陛下,殿下说没胃口,午膳和晚膳都没用。" 嵊骁脚步一顿,眉头微蹙。又在闹脾气?自从搬来紫宸殿,苏珩就鲜少进食,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推开殿门,殿内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珩儿?"他轻声唤道,"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应。只有晚风吹动纱幔的声音。 嵊骁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向内室,榻上空无一人,被褥整齐,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 "苏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慌乱。 他找遍了寝殿的每个角落——屏风后、书案下、甚至连衣柜都打开查看。没有,哪里都没有。 "来人!"他冲到殿外,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殿内的人呢?" 侍卫们慌忙跪倒:"陛下,殿下一直在殿中,未曾出来过..." "未曾出来?"嵊骁一脚踹翻为首的侍卫,"那现在人呢?" 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冲回殿内,仔细检查每一扇窗户。当看到后窗的插销有被撬动的痕迹时,他的脸色瞬间惨白。 "查!"他对着闻讯赶来的禁军统领嘶吼,"给朕查遍皇宫每一个角落!" 禁军倾巢而出,整个皇宫顿时灯火通明。嵊骁站在空荡荡的寝殿中,浑身发冷。 他走到榻边,伸手抚摸冰冷的锦被。枕上还留着几根银白的发丝,他小心翼翼地拾起,攥在掌心。 "你又想逃..."他喃喃自语,"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陛下!"禁军统领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枚玉佩和一截断裂的衣料,"在后窗外的花丛中发现了这个,还有这个。" 嵊骁接过玉佩——那是他去年送给苏珩的生辰礼,上等羊脂白玉,刻着并蒂莲纹。苏珩一直贴身佩戴,从未取下过。 当他看清那截衣料上绣着的北狄狼卫图腾时,瞳孔骤然收缩。 "北狄..."他的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他们竟敢..." "陛下,"暗卫统领悄无声息地出现,单膝跪地,"在宫墙外发现了北狄细作留下的标记。根据线报,北狄王庭一直对前朝太子...很感兴趣。" 嵊骁手中的玉佩几乎要被捏碎。北狄王庭——那些蛮夷一直觊觎中原,若是让他们得到苏珩,必定会以他的名义起兵,将这刚刚稳定的江山再次拖入战火。 更可怕的是,北狄人手段残忍,苏珩落在他们手中... 他不敢再想下去。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冷得刺骨,"封锁所有通往北境的关隘,出动所有暗卫,三日之内,朕要见到人。" "陛下,若是惊动北狄使团..." "杀。"嵊骁眼中翻涌着血色,"凡是北狄人,格杀勿论。" 众人领命而去。嵊骁独自站在空荡的寝殿中,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 他想起苏珩苍白的脸,想起他腕上还未痊愈的伤痕,想起他空洞的眼神...若是北狄人对他用刑... "珩儿..."他抚摸着枕上那几根银白的发丝,声音沙哑,"等我。" ... 北狄边境,黑水城。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几个穿着北狄服饰的侍女守在一旁,见我醒了,立即端来汤药。 "这是哪里?"我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我怎么会在这里?" 侍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长的上前回道:"公子在路上遭遇山匪,是我们王爷救了您。" 王爷?山匪?我的记忆一片混沌,只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个玄衣墨发的男子,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可每当我想要看清他的脸,头痛就会加剧。 "我...是谁?"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时,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侍女显然早有准备,从容应答:"公子姓苏,单名一个珩字,是江南来的商人,此行是要往北狄王庭做生意。" 苏珩...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白皙修长,确实不像寻常百姓。可为何我对自己的一切毫无印象? 这时,一个穿着华贵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侍女们立即跪拜:"参见左贤王。" 左贤王和蔼地笑着:"苏公子感觉如何?医师说你头部受了伤,需要好生调养。" 我努力想要忆起什么,却只换来更剧烈的头痛:"王爷大恩,苏珩没齿难忘。只是...我实在记不起从前的事了。" "无妨。"左贤王拍拍我的肩,"既然到了北狄,就是本王的客人。你且好生休养,待身体康复,本王带你见识见识北狄的风光。" 他离去后,我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南方连绵的群山。心头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侍女送来的晚膳很丰盛,可当我看到那碟糖渍山楂时,心脏突然一阵抽痛。恍惚间,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珩儿,尝尝这个,不腻..." "谁?"我猛地站起,四下张望,却只有垂首侍立的侍女。 头痛欲裂。我扶着额角,在妆台的铜镜中看见自己满头的银丝。这么年轻的人,为何会白了头? 镜中人眼神迷茫,仿佛在透过这具躯壳,寻找一个迷失的灵魂。 夜深人静时,我悄悄取出枕下藏起的一枚玉佩——这是在换下的旧衣中找到的。羊脂白玉温润通透,上面刻着精致的并蒂莲,背面还有个小小的"骁"字。 骁...这是谁的名字?为何光是看着这个字,就让我心痛难忍?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我下意识地将玉佩贴身藏好。虽然记不起往事,但直觉告诉我,这枚玉佩很重要,绝不能让人发现。 就在我对着月色出神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嵊骁正站在空荡荡的紫宸殿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几根银白的发丝。 暗卫刚刚传回消息,北狄左贤王近日身边多了一个白发少年,身份成谜。 "珩儿..."他对着北方喃喃自语,"无论你记不记得我,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手。" 夜风吹动殿中纱幔,仿佛命运的丝线,将两个相隔千里的人,再次紧紧缠绕。 第12章 故人不识 北狄王庭的宴席正酣,烤全羊的油脂滴在火堆上噼啪作响,马头琴的乐声在夜色中飘荡。我坐在左贤王下首,捧着银杯的手有些不稳。 自从来到北狄,夜夜难眠。梦里总有个玄衣身影立在宫墙之上,朝我伸出手,可每当我想要触碰,那人便化作漫天飞雪。 "苏公子又在出神?"左贤王将一碟奶糕推到我面前,"尝尝这个,王庭厨子最拿手的点心。" 我勉强笑了笑,正要推辞,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守卫高声通传:"大周使节到——" 帐帘掀起,夜风裹着沙尘卷入。为首那人逆光而立,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待他走近,灯火照亮面容的刹那,我手中的银杯"哐当"落地。 玄衣墨发,眉眼如刀。分明是初见,却熟悉得让人心口发疼。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我脸上。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握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 "这位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指甲刮过生锈的刀鞘。 左贤王朗笑:"这位是苏珩苏公子,本王的贵客。"又转向我,"苏公子,这位是大周皇帝特使,嵊骁嵊大人。" 嵊骁。 两个字如惊雷贯耳。剧痛猛地窜上太阳穴,我扶住案几才勉强坐稳。恍惚间仿佛看见漫天飞雪,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我脸上... "苏公子?"左贤王关切地问。 我强忍头痛,拾起银杯:"失礼了。" 嵊骁仍在盯着我,目光灼灼似要将我烧穿。他忽然举杯:"本王...本使敬苏公子一杯。" 北狄贵族们面面相觑。他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喝酒的姿态像是在饮鸩止渴。 宴至中途,他忽然离席。我寻了个借口跟出去,看见他独自立在月色下,手中捏着个什么东西出神。 听见脚步声,他迅速将东西收进袖中。 "苏公子。"他转身,眼底情绪已恢复平静,"听闻公子是江南人?" 我怔了怔:"左贤王是这么说的。" "江南..."他低笑,"这个时节,江南该是莲叶田田了。" 他忽然抬手,似要碰我的白发,又在半空停住:"公子的头发..." "受伤之后就这样了。"我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的手僵在原地,月色下面色苍白得可怕。良久,他轻声问:"公子可还记得...蒲公英?" 蒲公英?我正要摇头,脑中却突然闪过几个零碎画面——宫墙,巷子,漫天飞舞的白色绒毛...还有谁在笑... 剧痛再次袭来,我踉跄一步。他立即伸手扶住我,掌心滚烫。 "放开!"我猛地挣脱。 他怔在原地,眼底有什么东西碎了。夜风吹起他额前碎发,我这才发现他眼角已有了细纹。 "是在下唐突了。"他后退一步,恭敬行礼,"公子保重。"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们...可曾见过?"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或许在前世。"他的声音散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回到宴席,左贤王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苏公子与嵊特使相谈甚欢?" 我垂下眼睑:"只是闲聊几句。" "最好如此。"左贤王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这位嵊特使...可不是简单人物。" 是夜,我又做了那个梦。这次终于看清了宫墙上那人的脸——分明就是嵊骁。 惊醒时枕巾尽湿。我取出贴身藏着的玉佩,对着月光细看。并蒂莲并蒂莲,本该成双成对,为何只剩孤零零的一枚? 帐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我吹熄烛火,从帐缝中窥见嵊骁独自立在月色下,手中也握着一枚玉佩。两枚玉佩在月光下泛着相似的光泽。 他抬头望着我的营帐,一夜未动。 而我不知道,此刻左贤王帐中,一场关于我的密谈正在进行。 "确认了?"左贤王把玩着匕首。 暗探跪地禀报:"确认是大周前太子无疑。只是...似乎真的失了记忆。" "很好。"左贤王冷笑,"既然嵊骁亲自来了,这场戏就该收网了。去准备吧,三日后狩猎大会...该让我们的''贵客''派上用场了。" 草原的夜风呜咽,像是命运的叹息。 嵊骁仍站在月下,指尖轻抚玉佩上的刻字。那是很多年前,有个少年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刻下的—— "生死契阔"。 第13章 归途无期 狩猎大会的号角声撕裂了草原的宁静。 我穿着北狄贵族的骑射服,被动地跟在队伍末尾。左贤王赐的马鞍上镶嵌着宝石,缰绳是金丝编织——一个华美的囚笼。 嵊骁坐在对面高台,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他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弓,仿佛那才是他唯一在意的东西。阳光照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映不出半点暖意。 "今日规则简单。"左贤王起身宣布,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日落前,猎得白鹿者胜。获胜者,可得本王宝库中任意一件珍宝。" 号角再响,马蹄声如雷动。我机械地策马前行,任由马匹带着我远离人群。草原的风刮在脸上,带着青草与血腥的气息。 直到一支冷箭精准地射穿了我的马鞍。 马匹受惊扬起前蹄,我重重摔在地上。还未起身,几支箭矢已钉在身侧的草地上,形成一个囚笼。 嵊骁纵马冲来,长剑出鞘,挡开后续的箭矢。他跳下马背,伸手想要扶我。 "别碰我。"我冷冷道。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痛楚。追兵已至,将我们团团围住。 左贤王缓缓策马而来:"嵊特使,这是何意?" "带他走。"嵊骁持剑而立,声音冰冷。 "走?"左贤王大笑,"走去哪?回那个夺他江山、杀他父皇的仇人身边?"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进我心上。那些被药物压制的记忆疯狂翻涌——及冠之夜的血色,父皇圆睁的双眼,还有嵊骁握着染血长剑的模样。 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嵊骁看着我骤变的脸色,眼中掠过慌乱:"珩儿..." "闭嘴!"我嘶声道,"你不配叫这个名字。" 左贤王满意地笑了:"苏公子,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个人口口声声说爱你,却亲手毁了你的一切。" 嵊骁想要靠近我,被我眼中的恨意逼退。 "跟我回去,"他声音沙哑,"我会用余生补偿你..." "补偿?"我低低地笑了,笑声凄厉,"用什么补偿?用我父皇的命?用我这满头白发?还是用你偷来的江山?" 他脸色惨白,仿佛被我亲手刺了一剑。 追兵趁机一拥而上。嵊骁被迫应战,却始终分神关注着我的方向。一个破绽,一支箭矢射穿了他的肩膀。 鲜血染红玄衣,他踉跄一步,却仍固执地看着我:"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回家。" 家? 哪里还有家? 父皇死了,江山易主,连记忆都是假的。这个世上,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缓缓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嵊骁看见我的动作,眼中竟闪过一丝希冀——他在期待我帮他。 多可笑。 "嵊骁,"我握紧箭矢,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总说,要我看你整顿江山,看你做一个明君。" 他点头,忍痛向我走来:"是,我会..." "可是,"我打断他,将箭尖对准自己的心口,"我宁愿死,也不想再看你一眼。" 他瞳孔猛缩,疯了一般冲过来:"不要——!" 太迟了。 箭矢没入胸膛的瞬间,我看见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那里面盛着的星河,灭了。 原来报仇最好的方式,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永远活在失去的痛苦里。 就像他曾经对我做的那样。 鲜血从嘴角溢出,我看着他崩溃的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偷溜出宫的那个下午。他站在糖葫芦摊前,回头对我笑:"珩儿,以后我天天给你买。" 那时阳光正好,他眼中还有光。 "真好..."我轻声说,"终于...可以不用恨了..." 意识模糊间,仿佛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呼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是他的眼泪吗? 可惜,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真正地解脱了。 草原的风还在吹,带着远方的歌声。那歌声飘飘荡荡,像是在为谁送行。 这一次,没有人能再带我回家。 因为家,早在那个飘雪的夜晚,就已经碎了。 第14章 重复性 意识沉浮,仿佛在无边的黑暗里漂泊了太久。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明黄帐顶,上面绣着精致的蟠龙纹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这是东宫的味道。 我猛地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指纤细,皮肤光滑,没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更没有那道自戕留下的狰狞伤疤。 "殿下醒了?"贴身太监福德海的声音带着惊喜,"可是梦魇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年轻了许多的脸,又望向镜中那个墨发如瀑、眉眼青涩的自己。这是...永熙十五年?我十五岁那年?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殿下,刚过卯时。"福德海笑着道,"今日嵊小公子要进宫伴读,陛下特意吩咐让您多睡会儿。" 嵊骁。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鲜血染红的草原,没入胸口的箭矢,还有他最后崩溃的面容... 我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利刃刺入的剧痛。 "更衣。"我深吸一口气,"去崇文馆。" 重来一次。这是上苍给我的恩赐,还是另一个残忍的玩笑? 我知道结局,知道背叛,知道那颗真心下藏着的刀刃。可是... 可是当我在崇文馆看见那个穿着靛蓝布衣、垂首行礼的瘦弱少年时,心还是不可抑制地软了。 "臣嵊骁,参见太子殿下。"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行礼时指尖微微发白。与记忆中不同的是,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该有的惶恐与...愧疚? 太傅讲课的时候,我假装专注,余光却始终留意着他。这一世的嵊骁格外安静,握着笔的手指始终紧绷。 "殿下,"太傅突然提问,"刚才讲的那句''其政闷闷,其民淳淳'',作何解?" 我正要回答,身旁的嵊骁却下意识地低声道:"政令宽厚,百姓自然淳朴..." 话一出口,他便僵住了。这是逾矩。 太傅皱眉:"嵊小公子..." "太傅恕罪。"我抢先开口,"是学生方才与嵊骁私下讨论,他一时失言。" 太傅这才面色稍霁。 我转头看向嵊骁,他正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前世这个时候,我确实没有为他解围。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苏醒。这一世的嵊骁,似乎不太一样。 下课钟声响起,我起身离开。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他极轻地说:"多谢殿下。" 声音里的哽咽让我脚步一顿。 走出崇文馆,春光明媚。宫墙边的蒲公英开得正好,白色的绒球在风中轻轻摇曳。 我停下脚步,看着那些蒲公英出神。前世也是在这样的春日,我坐在树上吹蒲公英,他在树下仰头看我... "殿下也喜欢蒲公英?" 嵊骁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发现他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正站在几步之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些蒲公英。 "谈不上喜欢。"我勉强保持冷淡,"只是随处可见罢了。" 他向前一步,声音很轻:"臣听说...蒲公英的花语是..." "嵊骁。"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你相信人有来世吗?" 他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我继续道:"若是重来一次,那些犯过的错,是不是就可以弥补?那些...伤过的人,是不是就可以重新开始?"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良久,他才哑声道:"可是有些伤害...怕是永远无法弥补。" "是啊。"我轻轻摘下一朵蒲公英,"可是如果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岂不是太残忍了?" 说完,我轻轻一吹。白色的絮丝漫天飞舞,有几缕沾在他的肩头。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中渐渐泛起水光。 我知道这很傻。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再试一次。 也许是因为,我始终记得那个在太液池边为我挡下欺凌的少年,记得那个在铜雀台上舍身护我的身影,记得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为我添灯研墨的陪伴。 恨太累了。这一世,我宁愿再赌一次。 哪怕结局依旧鲜血淋漓。 "明日太傅要考校兵法。"我转身离去,声音轻得像是自语,"你...好生准备。" 走出很远,我回头望去,他还站在原地,望着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出神。 春风吹起他靛蓝色的衣角,那个单薄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这一世,我们带着各自的记忆重生,在命运的棋盘上再次对弈。 他不知道我已看透一切,正如我不知道,那个曾经亲手毁了我一切的人,这一世正站在相同的起点,面临着相同的抉择。 宫墙下的蒲公英静静绽放,等待着下一阵风起。 而这一次,我选择再信他一次。 哪怕万劫不复。 第15章 裂痕 自那日蒲公英丛旁的对话后,嵊骁待我愈发小心翼翼。 他依旧每日准时到崇文馆伴读,却不再像前世那般与我嬉笑玩闹。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每当我看向他时,他又会仓促地移开视线。 太傅布置的策论,他总会多写一份注解,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却从不敢亲自呈给我,只悄悄放在我书案的一角。 今日课毕,他照例默默收拾书卷,我伸手按住他正要收起的《孙子兵法》。 "殿下?"他像是被烫到般缩回手。 "陪我走走。"我说。 他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不安取代:"是。" 我们沿着太液池漫步。春水初生,池畔的垂柳抽出嫩绿的新芽。前世,我们常在这里喂锦鲤,他会指着最胖的那条笑着说:"这条像不像苏砚之?" 而今,他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恪守着臣子的本分。 "你在怕什么?"我突然停下脚步。 他猝不及防,险些撞上我,慌忙后退:"臣不敢。" "不敢什么?"我转身看他,"不敢靠近我?还是不敢...像从前那样待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声道:"臣只是...不配。" 又是这句话。前世在偏殿雨中,他也是这样跪在雨里,说着"臣不配"。 心口一阵刺痛。我深吸一口气:"若我说你配呢?" 他猛地抬头,眼中情绪翻涌,像是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殿下为何...为何待臣这般好?" 为何? 因为我看得见你眼中的悔恨,看得见你小心翼翼藏起的温柔,看得见那个在仇恨与爱意间挣扎的灵魂。 "或许是因为,"我轻声道,"我相信这一世的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三皇子苏砚之带着几个宗室子弟迎面走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哟,二哥又在和你的小跟班散步啊?"苏砚之斜睨着嵊骁,"镇北侯府都没了,还摆什么架子?" 嵊骁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我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三弟慎言。" "我说错了吗?"苏砚之嗤笑,"一个罪臣之后,也配..." "配不配,不是由你说了算。"我冷冷打断,"嵊骁是父皇亲选的伴读,你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 苏砚之脸色一变:"你!" "三殿下,"嵊骁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臣确实出身微末,但殿下待臣以诚,臣必以性命相报。" 这话说得极重,连苏砚之都愣住了。 我侧头看向嵊骁,他挺直脊背站在那里,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隐忍复仇的少年,而是真正站在我身边的嵊骁。 苏砚之悻悻离去后,池边又只剩下我们两人。 "你不必如此。"我说,"苏砚之的话,我从未放在心上。" "但臣放在心上。"他看着我,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任何人轻慢殿下。" 这话太过暧昧,几乎挑明了什么。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嵊骁,你..." "殿下,"他突然跪下行礼,"臣有一事相求。" "你说。" "三日后春猎,请准许臣随行护卫。" 春猎。我呼吸一滞。前世就是在这次春猎上,他为救我而被野猪所伤,肩头留下一道很深的疤痕。那也是他第一次,在意识模糊时紧紧握着我的手,唤我"阿珩"。 "好。"我听见自己说,"准了。" 他抬起头,眼中闪着细碎的光,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承诺。 看着他这样的眼神,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知道三日后会发生什么。我知道他会为我受伤,会在疼痛中泄露真心,会让我再一次不可自拔地沉沦。 可是嵊骁,如果你真的也重生了,你应该知道,这次春猎远不止野猪那么简单。 那场改变一切的阴谋,此刻已经悄然展开。 而我,明知前方是陷阱,却还是想要看看,这一世的你,会如何选择。 是重复前世的背叛,还是... 我伸手扶他起身,指尖相触的瞬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颤了颤。 太液池的春水被风吹皱,漾开圈圈涟漪。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回去吧。"我收回手,"天要黑了。" "是。"他轻声应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几分贪恋,几分决然。 转身的刹那,我听见他极轻的低语,随风飘散: "这一次,绝不会再让您失望。" 是吗? 我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心中一片冰凉。 可是嵊骁,你可知晓,有些失望,一次就足够刻骨铭心。 而这一次,我赌上的,是最后一点真心。 第16章 长夜尽 我又一次站在了太极殿前。 衮服沉重,冕旒遮眼,与前世一般无二的及冠礼。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声震耳欲聋。 只是这一次,我早早让禁军暗中戒严,连父皇身边的侍卫也全都换成了心腹。 嵊骁站在百官首位,穿着暗紫色官服。这些年来,他官至枢密使,手握重权,却始终恪守臣礼,再不曾越矩半分。 可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礼乐声中,我一步步走向高台之上的父皇。他今日气色很好,笑着看我走近,眼中满是骄傲。 就在我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异变陡生。 一道寒光自百官中闪现,直取父皇心口!速度之快,连周围的侍卫都来不及反应。 "护驾!" 惊呼声中,我看见嵊骁如一道黑色闪电,猛地扑向那道寒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我以为会看见他挡在父皇身前,就像前世铜雀台上那样。 可是没有。 他的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竟直直没入了父皇的胸膛。 鲜血喷溅,染红了我的衣襟。 父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他一手提拔的重臣,这个我无数次用性命担保的挚友。 "为...什么?"父皇的声音带着血沫。 嵊骁面无表情地拔出剑,声音冷得像冰:"为了嵊家三百亡魂。" 又是这句话。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禁军终于反应过来,将嵊骁团团围住。他却看也不看那些刀剑,只是定定地望着我。 "殿下,"他轻声说,"不,陛下。"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温热的血顺着衣襟流淌,带着生命的余温。 原来...终究是一场空。 这些年的相伴,那些深夜的长谈,那些看似真心的守护,全都是假的。 他从未放下仇恨,从未。 "为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明明...已经重来一次了..." 他瞳孔猛缩,像是被什么击中。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缓缓走上高台,跪倒在父皇身边。他的眼睛还睁着,里面满是震惊与不甘。 "父皇..."我握住他逐渐冰冷的手,"儿臣...又让您失望了。" 身后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嵊骁的亲兵与禁军战作一团。整个太极殿乱成一片,喊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中流出,不是泪,是血。 视野开始模糊,殿内明亮的烛火一点点暗下去,最终归于黑暗。 "陛下!您的眼睛!"福德海惊恐的声音传来。 我抬手摸了摸脸颊,满手鲜红。 原来悲痛到极致,是真的会流出血泪。 混乱中,有人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那双手我很熟悉,曾经在无数个深夜为我披上外衣,曾经在太液池边将我拉起,曾经在春猎时为我包扎伤口。 "放开。"我说。 那双手颤抖着,却没有松开。 "珩儿..."他第一次这样唤我,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哽咽。 我笑了,笑声在混乱的大殿中显得格外诡异。 "嵊骁,你赢了。"我说,"这一次,我是真的...再也看不见你了。" 黑暗中,我感觉到他猛地抱紧我,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颈间。 是他的眼泪吗? 可惜,我已经不在乎了。 殿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他的亲兵控制了局面。新帝登基的钟声响起,一声接一声,敲碎了最后一点幻想。 "传太医!"他嘶吼着,"快传太医!" 有人上前想要将我扶去医治,却被他厉声喝退。 他亲自将我抱起,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偏执而疯狂,"这一次,我要你活着,永远活着。" 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偷溜出宫的那个下午。 他站在糖葫芦摊前,回头对我笑,阳光落在他身上,美好得不真实。 "嵊骁,"我轻声问,"那一世在草原上,我死后,你过得可好?" 他浑身一僵,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不好,"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一点也不好。" 我笑了笑,再没有说话。 这一世,我们明明有机会重新开始的。 可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太医赶来时,我听见他们惊恐的低语:"陛下...陛下的头发..." 啊,又白了吗? 也好。 眼既盲,发已白,从此这世间万千颜色,再与我无关。 而他,将永远活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守着永远不会原谅他的我。 这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殿外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像是谁的哭声。 而我们都困在这雨夜里,永远等不到天晴。 第17章 永夜[番外] 新朝元年,七月初七。 据宫人说,那日我抱着昏迷的苏珩走出太极殿时,漫天飞雪。可我看不见,我的世界在那一天就失去了所有颜色。 他被我安置在紫宸殿的偏殿,与我只有一墙之隔。太医说他醒了,却再不曾开口说话。 今日是乞巧节,宫人们在庭院里挂满花灯。我走进偏殿时,他正坐在窗边,霜白的长发披散在素白衣袍上,空洞的双眼望着窗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今日感觉如何?"我轻声问,生怕惊扰了他。 他没有回答,甚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 太医说他身体已无大碍,失明是因急痛攻心,或许终有一日能恢复。可我知道,他真正看不见的,不是这世间的光影,而是我。 我在他身边坐下,拿起梳子,小心地为他梳理长发。他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像个精致的木偶。 "还记得吗?"我低声说,"前世你也是这样,一夜白头。"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一世你死后,我找遍了天下名医,试遍了各种偏方,想要救活你。"我继续梳理着他的长发,"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说,以毕生功德换一次重来的机会,或许能弥补遗憾。" 他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过头。 "所以你..."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 "是。"我放下梳子,"我用前世平定天下的功德,换了这一世重来的机会。" 他沉默了,空洞的眼中似有水光闪动。 "可我终究...还是搞砸了。"我苦笑道,"我以为这一世早早查明真相,为你父皇肃清奸佞,就能避免悲剧。可我忘了,仇恨的种子早已种下,不是查明真相就能消除的。" 他缓缓抬起手,摸索着碰到我的脸。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那一剑..."他轻声问,"是你计划好的?" "是。"我握住他的手,"我早知道会有刺客,本想将计就计,引出幕后主使。可我没想到...你会扑上来。" 若我知道他会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寒光,我绝不会用这样的计划。 他抽回手,又恢复了沉默。 窗外传来宫人们的笑语,他们在放河灯祈福。热闹是他们的,与我们无关。 "嵊骁,"他突然开口,"放我走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去哪里?" "哪里都好。"他转向窗外,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这深宫困了我两世,我累了。"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外面太危险,北狄的细作还在暗中窥伺。只有在我身边,你才是安全的。" 他轻轻笑了,那笑容苍白而破碎:"安全的囚笼,也是囚笼。" 我无言以对。 夜深时,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沉睡的容颜。即便双目紧闭,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像是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前世他死后,我才明白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求不得,而是失不复得。 这一世,我宁愿他恨我,怨我,也要他活着。 "陛下。"暗卫首领悄无声息地出现,"北狄细作已经清理干净了。" "查清楚是谁指使的了吗?" "是左贤王。他似乎...也知道重生之事。"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一世的变数,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暗卫退下后,我继续守在苏珩床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霜白的发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轻声许诺,"即便是以恨为锁,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睡梦中,他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像是感受到了不安。 我轻轻为他掖好被角,就像前世无数个夜晚那样。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靠近我,再也不会在醒来时对我露出温柔的笑。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国仇家恨,还有两次轮回积累的失望与伤痛。 窗外,乞巧节的河灯顺着宫墙下的水流飘向远方,点点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是永远无法抵达彼岸的魂魄。 而我们的故事,也在这无尽的轮回中,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传说。 第18章 永夜 他们说,今日是乞巧节。 殿外隐约传来宫人的笑语,还有花灯的暖香透过窗纱。可我什么也看不见,自那日血染太极殿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嵊骁又来了。我听见他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前,犹豫片刻才推门而入。这些日子,他每日都来,有时为我梳发,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 “今日感觉如何?”他的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小心。 我没有回答。言语在这时显得太多余,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他执起木梳,动作轻柔地梳理我的长发。这头白发,是为他白的,一次不够,竟还要再来一次。 “还记得吗?”他低声说,“前世你也是这样,一夜白头。”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怎么会不记得?那一世在草原上决绝的一箭,这一世在太极殿上刺目的血红,都与他有关。 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那一世你死后,我找遍了天下名医...后来有个游方道士说,以毕生功德换一次重来的机会...” 我猛地侧过头。所以,这一世的重逢,竟是他求来的? “可我终究...还是搞砸了。”他苦笑着,“我忘了,仇恨的种子早已种下...”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像是在确认我的存在。我本该推开他,却在这一刻失了力气。 “那一剑...”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是你计划好的?” “是。”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滚烫,“我早知道会有刺客,本想将计就计...可我没想到你会扑上来。” 原来如此。我以为的舍身相护,不过是他棋局中的一步。真是可笑,两世为人,我始终看不透他的算计。 窗外传来放河灯的欢笑声,那些明亮的、温暖的声音,都与我这黑暗的世界格格不入。 “嵊骁,”我轻声说,“放我走吧。” 他的手猛地收紧:“去哪里?” “哪里都好。”我转向窗外,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这深宫困了我两世,我累了。” “不行。”他的声音骤然冷硬,“外面太危险,只有在我身边,你才是安全的。” 安全的囚笼,也是囚笼。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但他显然明白了。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假寐。他守在床边,呼吸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我。 前世他死后,我才明白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求不得,而是失不复得。 这一世,我宁愿他恨我,怨我,也要他活着。 暗卫来了又走,我听见他们压低声音禀报着北狄细作的事。左贤王...原来他也知道重生之事。 这盘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嵊骁继续守着我,月光透过窗棂,我能感觉到那清冷的光泽照在我的白发上。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轻声许诺,“即便是以恨为锁,也要将你留在身边。” 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冷了。原来他知道,他知道我恨他,却还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困住我。 睡意袭来,我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恍惚间,感觉他为我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往昔。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靠近他,不会再在醒来时对他露出温柔的笑。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国仇家恨,还有两次轮回积累的失望与伤痛。 窗外,乞巧节的河灯顺着宫墙下的水流飘向远方,点点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是永远无法抵达彼岸的魂魄。 而我,终究还是没能走出这场永夜。 第19章 白夜 我让宫女找来一条白绸,蒙住了再也看不见光的双眼。 铜镜里映不出我的模样,但指尖能触到:白发如雪,白绸覆目,白衣胜霜。宫人们私下说,我这般模样像极了话本里堕凡的天使。 天使?我不过是个被永远囚禁在黑暗中的亡魂罢了。 嵊骁来时,在殿门口顿了片刻。 "很适合你。"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像...月光。" 我循声转向他:"陛下是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吗?" 他沉默地走近,衣料摩挲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北狄进贡了一批雪狐,毛色很纯正。我让人给你做了件裘衣。" "不必了。"我淡淡道,"一个瞎子,穿什么不一样。" 他执起我一缕白发,指尖轻颤:"不一样的。你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一切?我几乎要笑出声。 "包括这双瞎了的眼睛?这头早白的发?" 他的呼吸一滞。我满意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僵硬。 "今日早朝,有大臣上书请求选妃。"他突然转了话题,"我说,朕的皇后还在,选什么妃。" 我怔住了。皇后? "你疯了。" "或许吧。"他低笑,"从第一世在太液池边见到你开始,我就已经疯了。" 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宫人在更换庭院里的花木。这个时节,该是菊花盛开了。 "推我出去走走吧。"我说,"闻闻花香。" 他亲自推来轮椅,小心地扶我坐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琉璃。 秋日的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微风送来菊花的清苦香气,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甜香。 "是糖葫芦吗?"我问。 他推轮椅的手顿了顿:"街边有个小贩在叫卖。你想吃吗?" 我摇头:"太甜了。" 就像那些回忆,甜得发苦。 轮椅停在某处,他摘下一朵花放在我手中。 "是白菊。"他说,"和你很配。" 我摩挲着柔软的花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也曾这样并肩赏菊。那时他还不是皇帝,我也不是囚徒。 "嵊骁,"我轻声问,"若我告诉你,这一世我本是愿意再信你一次的,你信吗?" 轮椅猛地一顿。 我听见他跪倒在我面前的声音,颤抖的手握住我的。 "我信。"他的声音哽咽,"所以我才更不能原谅自己。" 白绸之下,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落。幸好,他看不见。 "推我回去吧。"我说,"起风了。" 回殿的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轮椅碾过落叶的声响,咯吱咯吱,像是命运无情的嘲弄。 他把我安置在软榻上,细心盖好薄毯。 "我晚些再来看你。" 在他转身时,我轻声开口:"那一世的草原...其实很美。" 他的脚步停住。 "特别是夕阳西下时,整片草原都被染成金色..."我继续说着,"那些蒲公英在夕阳里飞舞的样子,像极了会发光的雪。"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提起前世的事。 "你..."他的声音沙哑,"你想起来了?"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我抚过眼上的白绸,"只是不愿意记得。" 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时,才听见他极轻地说: "那一世你死后,我把你葬在了那片蒲公英丛里。每年春天,那里都会开满白色的花..."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脚步声远去,殿门轻轻合上。 我独自坐在黑暗中,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深爱的,憎恨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永夜中交织成网,将我们牢牢困在其中。 而蒙眼的白色绸带,成了这场无尽轮回里,最温柔的刑具。 第21章 残茧 有孕的消息像一阵风,吹皱了死寂的深宫。 嵊骁派来十二个太医轮流值守,汤药膳食都要经过三道查验。他再不敢踏入寝殿,只敢在夜深时站在殿外,透过窗纸凝望我的剪影。 而我,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陷入更深的茫然。 这个孩子不该来。他是阴谋的产物,是罪孽的证明,是又将一个无辜生命拖入这无尽轮回的枷锁。 可当第一次感受到腹中轻微的胎动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颤抖了。那微弱的生命力,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真实。 "他在动。"我轻声对太医说。 太医跪地贺喜:"殿下,小皇子很健康。" 皇子?我抚着微隆的小腹,苦笑。这孩子还未出世,就已经被安排好了一生。 那夜之后,嵊骁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寝殿。他停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声音沙哑: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何必呢?"我淡淡道,"不过又多一个囚徒罢了。" 他像是被刺伤般后退一步:"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我打断他,"陛下忘了,这是怎么来的吗?" 殿内陷入死寂。良久,他哑声道:"那日我被下了北狄的迷情散...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你。" 北狄。又是北狄。 看来左贤王不仅知道重生的秘密,还想用这种方式将我们彻底绑死在这场孽缘里。 "叫''恕''吧。"我突然说。 他怔住了:"哪个字?" "宽恕的恕。"我抚着眼上的白绸,"嵊恕。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这个孩子是因什么而降生。" 他踉跄着扶住桌案,呼吸急促:"你非要这样折磨我吗?" "比起陛下给我的折磨,这算什么?" 他最终妥协了。宗人府的玉牒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被命名为"恕"。 深秋时节,我的孕吐越发严重。太医说是忧思过甚,开了安神的方子。可我拒绝服药——前世那碗堕胎药的滋味,我至今记得。 嵊骁得知后,竟在殿外跪了一夜。 "求你...保重身子。"清晨时分,他的声音带着露水的凉意,"若是你不想看见我,我永不入殿。只求你...为了孩子..." 我坐在窗边,感受着腹中的胎动。这个孩子何其无辜,要成为父母恩怨的筹码。 "进来吧。"我说。 他不可置信地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寒气。 我向他伸手:"扶我去御花园走走。" 他小心翼翼地搀起我,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梦境。 菊花已经谢了,枝头挂着霜。他仔细描述着眼前的景色:枯荷听雨,残柳扶风,还有几株晚开的白菊在寒风中摇曳。 "像你的头发。"他轻声说,"在月光下会发光。" 我停下脚步:"嵊骁,若这个孩子出生后,我求你放我们走,你会答应吗?" 他沉默良久,最终低声道:"我做不到。" 果然。 "但我会给你们最好的一切。"他急切地补充,"我会立他为太子,把这江山都给他..." "就像你曾经许诺给我的一样?"我轻声问。 他僵住了。 寒风卷起落叶,在我们之间打旋。这个轮回,我们都被困在原地,谁也逃不开。 回到寝殿时,我屏退左右,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 "那一世..."我说,"我死后,你过得如何?" 他浑身一颤,反手紧紧握住我:"生不如死。" "这一世呢?"我继续问,"若我死了,你会如何?" "我会随你去。"他答得毫不犹豫,"这一次,绝不独活。" 我笑了,松开他的手:"那就好好活着吧。毕竟..." 我抚上小腹,感受着里面鲜活的生命。 "我们之间的债,还没还清呢。" 他跪下来,将脸埋在我膝间,肩膀微微颤抖。这一刻,他不是皇帝,不是逆贼,只是个被困在情劫里的可怜人。 而我,又何尝不是?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我听着雪落的声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第一次看见雪时的场景。 那时他还不会隐藏爱意,我还不会掩饰真心。 若是能一直停留在那一刻,该多好。 可惜,雪总会停,梦总会醒。 而我们,还要继续这场看不到尽头的轮回。 第22章 朱砂痣 腊月的寒风拍打着窗棂,我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着里面细微的胎动。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却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成了我黑暗中唯一的光。 嵊骁近来格外忙碌,很少踏足偏殿。宫人们窃窃私语,说北狄边境又起战事,说朝中大臣联名上书请求处置我这个前朝余孽。 今晨他来了,带着一身寒气。我闻到他身上不同往日的冷冽,下意识地护住小腹。 "太医说,你的身子不宜有孕。"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的心猛地一沉:"所以?"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药瓶,放在桌上。药瓶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喝了吧。"他说,"这个孩子不能留。" 我踉跄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为什么?因为他是前朝太子的孩子?还是因为...你终究容不下我的任何念想?"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朝中压力太大,北狄虎视眈眈...这个孩子会害死你。" "那就让我死!"我嘶声道,"至少让我带着他一起..." "不行!"他突然暴怒,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必须活着!" 挣扎间,眼上的白绸滑落。空洞的双眼对着他,尽管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痛苦。 "嵊骁,"我轻声问,"若我告诉你,这一世我原本是想要这个孩子的,你信吗?" 他浑身一颤,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 我继续道:"即使他是阴谋的产物,即使他来得不堪...可这些日子,是他陪着我在这黑暗中度过..."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 "我知道你恨我。"我摸索着触到他的脸颊,"那就杀了我,放过这个孩子..." 话音未落,他突然捏住我的下颌,将药液强行灌入我口中。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我拼命挣扎,药汁顺着嘴角滑落,染脏了素白的衣襟。 "对不起..."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破碎,"但我不能失去你..." 腹中传来剧痛,我蜷缩在地,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温热的血液浸透裙摆,像极了那年太极殿上的场景。 "你看..."我忍着剧痛轻笑,"我们总是在重复同样的错误..." 他跪在地上,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是他的眼泪。 "那一世..."他哽咽着,"你死后我才发现,我宁愿你恨我,也要你活着..." 剧痛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蒲公英盛开的草原。夕阳西下,白色的绒毛在金光中飞舞,美得不像人间。 "嵊骁..."我轻声唤他,"若有来世..." "没有来世了。"他打断我,声音绝望,"那一世我用毕生功德才换得这次重逢...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原来如此。原来这场重逢,是他用一切换来的孤注一掷。 意识渐渐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仿佛听见婴儿的啼哭声。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 "孩子..."我喃喃道。 他抱紧我,在我额间落下一吻:"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次,我没有再推开他。 窗外又下雪了。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宫墙,覆盖了过往,覆盖了那个来不及出世的生命。 而我们,依旧被困在这无尽的轮回里,永远找不到出口。 就像那枚朱砂,鲜艳刺目,是心头永远抹不去的痛。 第23章 残局 那碗堕胎药终究没有喝完。 在嵊骁强行灌药的瞬间,我咬破了他的手腕。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吃痛松手,药碗摔得粉碎。 “你就这么想要这个孩子?”他看着手腕上渗血的牙印,声音嘶哑。 我伏在榻边剧烈咳嗽,努力平复呼吸:“我想要的是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那一世在草原上...”我抬起空洞的双眼,“我死后,你做了什么?” 他沉默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抱着你的尸体走了三天三夜。”他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直到遇上一个云游的僧人。他说...我们之间有一段未尽的因果。” “所以这一世的重逢,不是你的选择?” “是我的执念。”他苦笑,“我用毕生功德换来这次重逢,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一个侍卫浑身是血地冲进来:“陛下!北狄左贤王带着前朝玉玺,在宫门外求见!” 前朝玉玺?那不是随着父皇下葬了吗? 嵊骁猛地起身,眼神锐利:“他带了什么?” “他说...说只要见到太子殿下,就交出玉玺。” 我忍不住笑了:“看来这位左贤王,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嵊骁扶我起身,小心地为我系好白绸:“要去见见吗?” “当然。”我轻抚小腹,“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想做什么。” 宫门外,左贤王独自站在风雪中,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当他看见我时,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殿下别来无恙?”他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嵊骁将我护在身后:“玉玺在哪?” 左贤王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是失踪多年的传国玉玺。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玉玺是假的。”他轻描淡写地说,“真的在别处。但我今日来,是为了告诉二位一个真相。” 他看向我:“殿下可知,为何你会重生?” 我下意识地握紧嵊骁的手。 “因为有人用性命为祭,向天换了你重来的机会。”左贤王缓缓道,“但不是嵊骁。”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那是谁?”嵊骁沉声问。 左贤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是你的父皇,前朝皇帝。” 我浑身一颤:“不可能...” “他用自己的魂魄和来世,换了你这世重来的机会。”左贤王盯着嵊骁,“条件是——要你亲手杀了这个篡位逆贼。” 嵊骁的脸色瞬间苍白。 左贤王继续道:“但他没料到的是,嵊骁也用功德换了重生。两个执念相撞,才有了这一世的纠缠。” 原来如此。原来这一世的重逢,是两个执念的碰撞。 原来父皇他...直到最后都在为我谋划。 “现在,”左贤王将假玉玺扔在地上,“选择吧殿下。是完成你父皇的遗愿,还是继续这段孽缘?” 我站在原地,风雪拍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寒冷。 这一世的真相,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残酷。 而我和嵊骁,不过是命运棋盘上的两颗棋子,连重逢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我选...”我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雪中飘散。 第24章 囚心 左贤王的话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父皇的魂魄...竟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风雪更急了,我踉跄后退,却被嵊骁牢牢扶住。他的手掌滚烫,几乎要灼伤我的手腕。 "原来如此..."嵊骁低笑,笑声里带着疯狂,"难怪这一世你总是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猛地将我打横抱起,不顾我的挣扎,大步走向寝宫。 "放开!"我嘶声喊道。 "不可能。"他的声音冷得像这漫天风雪,"既然这是你父皇用性命换来的重逢,我怎能辜负?" 寝殿的门被重重关上。他把我放在榻上,阴影笼罩下来。 "从今日起,你哪里都不准去。" 我抬手想扯下覆眼的白绸,却被他按住手腕。 "留着它。"他的指尖轻抚白绸边缘,"这样你就永远记得,是谁让你变成这样。" 那日后,我成了这深宫中最精致的囚徒。 窗棂被换成玄铁,殿门日夜落锁,连送饭的宫人都要经过三道搜身。嵊骁每日都会来,有时带着奏折在我身边批阅,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今日孩子可安好?"这日他来时,手中端着一碗安胎药。 我偏过头不肯喝。 他捏住我的下颌,声音温柔却不容抗拒:"听话。" 药汁顺着喉咙滑下,苦涩得让人作呕。我剧烈咳嗽,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动作体贴得像个体贴的夫君。 "为什么..."我喘着气问,"既然恨我,为何还要留这个孩子?" 他低笑:"谁说我很你?" 指尖抚过我的唇瓣,带着危险的意味:"我若恨你,早就一刀了结了你。可我舍不得..." "所以改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这不叫折磨。"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这叫长相厮守。" 夜深时,我常常惊醒。有时是因为噩梦,有时是因为他在黑暗中凝视的目光。 "又梦见了?"这夜他将我揽入怀中,掌心轻抚我的后背。 我僵硬地任由他抱着。 "梦见那一世..."我轻声说,"你抱着我的尸体在雪地里走..." 他的手臂猛地收紧。 "这一世不会了。"他吻了吻我的白发,"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活着被你囚禁?" "活着陪我。"他纠正道,"直到你心甘情愿留下。" 我忍不住笑了:"你明知道那不可能。" "没关系。"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偏执,"我们有的是时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小腹渐渐隆起。嵊骁对孩子的重视超乎想象,太医每日请脉三次,所有膳食都要经过银针检验。 这日他带来一盒蜜饯:"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个。" 我怔了怔。那是很久以前的喜好了,久到连我自己都快忘记。 "难为你还记得。"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他拈起一颗蜜饯递到我唇边,"包括你最爱在春日里吹蒲公英..." 我下意识地张口,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等孩子出生后,"他忽然说,"我带你去看蒲公英。" 这句话太过温柔,温柔得让人心惊。我猛地打落他手中的蜜饯:"不必了。" 蜜饯滚落在地,像极了破碎的诺言。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沉寂。 "你会愿意的。"他起身,声音很轻,"总有一天。" 殿门再次落锁。我独自坐在黑暗中,抚着日渐隆起的小腹。 这个孩子,究竟会是救赎,还是另一场劫难的开始? 而我和嵊骁这场纠缠了两世的爱恨,又该如何终了? 窗外风声呜咽,像是谁的叹息。 第25章 笼中鸟 孕中的日子像被拉长的丝线,缓慢而绵长。 嵊骁将政务都搬来了偏殿,在我榻前设了书案。朱笔划过奏折的沙沙声,成了我黑暗中唯一的陪伴。 “北狄左贤王上表请和。”这日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讥讽,“说要献上公主和亲。” 我正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你待如何?” 他放下奏折走近,指尖轻抚我的脸颊:“你说,我该答应吗?” “陛下圣心独断,何须问我。” 低笑声在耳边响起:“我若应了,你可会吃醋?” 我偏头避开他的触碰:“陛下说笑了。” 他却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气息拂过耳畔:“我倒是想看看,你为我吃醋的模样...” 话音未落,我腹中突然一阵抽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怎么了?”他瞬间变了脸色,朝外厉声喝道,“传太医!” 太医诊脉后战战兢兢地回禀:“殿下是忧思过甚,动了胎气...” 嵊骁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若是龙嗣有恙,太医院也不必留了。” 殿内宫人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待众人退下,他执起我的手贴在脸上:“非要这样折磨我吗?” 我觉得可笑:“究竟是谁在折磨谁?” “那我们扯平了。”他将我拥入怀中,声音闷在肩头,“这一世,我们互相折磨到老。” 那日后,他撤走了殿内所有可能伤人的物件,连佛珠都换成了温润的玉石。宫人伺候得更加小心,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这日他带来一盆花。 “是白山茶。”他执起我的手,引导我触摸柔软的花瓣,“和你一样,在冰雪中绽放。” 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我微微一怔。 “还记得东宫那株白山茶吗?”他低声问,“你总说它开得太孤寂...”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白山茶开得正好,他偷偷摘了一朵簪在我鬓边,被太傅训斥了整整一个时辰。 “记得。”我轻声道,“后来你被罚抄《礼记》...” “我抄了整整三日。”他低笑,“但值得。” 值得什么?他没有说。 花期将尽时,花瓣片片凋落。他细心地将落瓣收进香囊,系在我枕边。 “这样你就不会做噩梦了。” 我抚着香囊,忽然问:“若有一日我死了...” “那我就让整个天下为你陪葬。”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出了其中的认真。 夜深时,我常常听见他在梦中呓语。有时唤我的名字,有时说着“对不起”,更多时候是压抑的哽咽。 这夜我被他惊醒,伸手触到他满脸的泪。 “梦见什么了?”我问。 他沉默良久,才哑声道:“梦见那一世...你在我怀里渐渐冰冷...” 我无言以对。 “这一世...”他紧紧抱住我,像抱住救命稻草,“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可伤害最深的,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 腊月廿三,宫中设宴。他在我殿外站了整整一夜,任凭风雪肆虐。 “陛下何苦?”我隔着殿门问。 “我在赎罪。”他的声音带着酒意,“为你父皇,为那个孩子...为所有我欠你的。” “若我说不需要呢?” “那就当我在自我安慰。” 天明时分,宫人发现他冻僵在雪地里。太医说他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昏迷中,他始终攥着我一缕白发,怎么也不肯松开。 “珩儿...”他反复呓语,“别走...” 我坐在榻边,任由他抓着我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滚烫,仿佛要灼穿两世的隔阂。 这场纠缠,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而我们都困在这座名为爱的牢笼里,作茧自缚。 第26章 无痕 产婆将啼哭的婴儿抱到我面前时,我只是偏过头:“抱走。” 嵊骁站在床尾,沉默地接过那个襁褓。他挥退所有宫人,独自抱着孩子在殿内踱步。 “是个男孩。”他的声音带着初为人父的欣喜,“眼睛很像你。” 我闭上眼,假装沉睡。 从那天起,嵊骁开始了既当皇帝又当奶爹的日子。 每日早朝前,他都会先把孩子抱来给我看。那个被取名“嵊念”的婴儿总是安静地睡着,小手蜷缩在腮边。 “念儿今日会笑了。”某日他抱着孩子坐在我榻边。 我继续对着铜镜梳理长发,仿佛没有听见。 他并不气馁,自顾自地说着:“乳母说他很乖,吃饱就睡,不像我小时候...” “陛下。”我打断他,“该上朝了。” 他沉默片刻,将孩子轻轻放在我身边:“抱抱他,好吗?” 襁褓中的婴儿发出细微的哼声,小脸粉嫩可爱。我起身避开,白绸覆住的双眼看不出情绪。 “臣乏了。” 他站在原地良久,最终抱着孩子默默离开。 这样的戏码每日都在上演。他执着地想要建立我与孩子的联系,而我固执地划清界限。 直到某个雪夜,孩子突发高烧。 太医署灯火通明,嵊骁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在殿内来回走动,哼着不成调的童谣。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让乳母来吧。”我躺在里间,淡淡开口。 他的脚步声停在屏风外:“念儿需要娘亲。” “他没有娘亲。”我翻了个身,“只有个囚禁他生父的暴君。” 外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孩子微弱的哭声。 良久,我听见他低声对婴儿说:“没关系,父皇疼你。” 那夜过后,嵊骁不再勉强我亲近孩子。但他会在批奏折时把摇篮放在旁边,在喂药时轻声对婴儿说话,在夜深时抱着孩子看窗外的月亮。 “念儿今日抓了我的玉玺。”这日他难得带着笑意,“看来以后是个当皇帝的料。” 我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立即察觉:“你若不喜欢,我可以...” “与我何干。”我打断他。 殿内陷入沉寂,只有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 开春时,念儿已经会爬了。嵊骁撤走了殿内所有障碍,任由那个小小的身影在绒毯上探索。 这日孩子爬到我脚边,抓着衣摆试图站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却在触及前收回。 嵊骁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很喜欢你。”他轻声说。 “陛下看错了。” 他走过来抱起孩子,眸光深邃:“我从未看错你。就像你知道,我永远舍不得真正伤害你。” 念儿在他怀里朝我伸出小手,嘴里含糊地喊着:“父...父...” 我猛地背过身去。 那日后,孩子再没有爬向我。嵊骁依然每日带他来请安,但总会适时地抱开。 直到某个午后,我在小憩中感觉有柔软的东西碰触脸颊。睁开眼(虽然看不见),听见嵊骁压低的声音:“念儿乖,别吵...” 一只小手轻轻摸着我的脸,带着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本该推开,却僵在原地。 嵊骁将孩子抱走时,那小东西突然放声大哭,朝我的方向拼命伸手。 “看来他比朕有本事。”嵊骁的声音带着苦笑。 我拉高锦被,隔绝了所有声音。 可被触碰的那处皮肤,却久久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夜深时,我听见嵊骁在隔壁哄孩子睡觉的声音。温柔的童谣隔着宫墙传来,像极了很久以前,母后唱给我的那些曲子。 指节悄然攥紧了被褥。 有些羁绊,不是不想就能不存在。 就像窗台上那盆白山茶,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