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志,你也是从镇江出发来支疆的吗?”
一个声音穿透了车厢里混杂着各地方言的嘈杂、小孩的哭闹和列车“哐当哐当”永不停歇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沈云疆的耳中。她茫然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庞,高高瘦瘦,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棉大衣,样式老旧,但在右手肘关节处,细密地打着一个补丁,线头平整,颜色与衣料几乎融为一体,若不细看绝难发现——这显然出自一双极其细心且珍惜物力的手。只是这身原本试图维持的整洁,在挤过这水泄不通的硬座车厢时,早已无可避免地被蹭得皱巴巴的。他脸上也蒙着一层从车窗外渗进来的、戈壁滩特有的细细灰尘,让他的肤色看起来有些暗淡。
然而,所有这些细节,在他那双眼睛的对比下,都黯然失色了。
那是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啊!像是把西北所有未被污染的阳光都浓缩在了瞳孔里,炯炯有神,清澈而坚定,闪烁着一种近乎滚烫的热情和纯粹的信念。沈云疆只是下意识地与之对视了一瞬,就感到眼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像是靠近了过于炽热的火炉,被那里面毫无阴霾的光亮烫得心慌。她几乎是狼狈地、立刻垂下了眼睑,视线仓皇地向下挪移,最终定格在他带着些许青涩胡茬、线条还算干净的下巴上。
车厢里混杂的气味——汗味、烟草味、劣质茶叶蛋的味道——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重,让她有些窒息。她感到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着。去哪里?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连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搞不清楚。
“我,可能是要去吧…”她听到自己嗫嚅着回答,声音小得像蚊蚋,几乎被车轮的巨响吞没。她甚至不敢肯定这句话是否真的说出了口。
那年轻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但他将其理解为了一个初次离家、面对陌生环境的年轻女孩通常都会有的紧张和羞怯。他的笑容更加和煦,带着一种天然的、想要安抚对方的责任感。他略微提高了音量,以确保她能听清,同时动作利落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一张盖着红戳的证件,双手递到沈云疆面前。
“早上好,同志!我是沈屹州,是咱们这批镇江地区支疆青年第三小队的大队长。”他的语调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略有不符的、令人安心的可靠感。“这是我的证件,你可以查看。组织上有交代,要我们互相关照,共同进步,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这几个字,他说得格外郑重,仿佛在下一个郑重的承诺。他见沈云疆只是盯着证件,却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便善解人意地将证件展开,让她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和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眼神同样明亮,只是少了几分此刻的风尘仆仆。
“我核对过名单了,”沈屹州收回证件,小心地放回信封,再揣回怀里,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对公家物品的极度珍视,“名单上注明,只有你是一个人从镇江来的,没有同伴。这一路上肯定辛苦了吧?一个人出门在外,又是女同志,不容易。”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没有丝毫的盘问意味。这反而让沈云疆更加无所适从。她该怎么解释?解释自己不是“从镇江来”,而是从几十年后的上海来?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只是一个在愤怒和愧疚中睡去后,莫名其妙坠入这个时空的闯入者?
就在这时,沈屹州侧过身,向他座位里面靠窗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语气自然而亲切地介绍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妻子,顾边梅。她也是我们小队的成员,负责宣传和女同志们的联络工作。”
沈云疆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越过他挺拔的身躯,落在了靠窗的那个身影上。
那个女人同样年轻,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碎花棉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毛线围巾。她的脸庞不像沈屹州那样蒙着灰尘,显得干净清秀,眉眼间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灵气,但在这温婉之下,又隐隐蕴藏着一股如玉石般坚润的韧性。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丝浅笑看着自己的丈夫和沈云疆交谈,眼神温柔而沉静。
在听到丈夫介绍自己时,她朝沈云疆微微点了点头,笑容加深了一些,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没有说话,但那目光仿佛有温度,像冬日里一杯温水,缓缓流淌过来,无声地化解着沈云疆周身的僵硬和不安。
顾边梅。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沈云疆。
她记得这个名字!在奶奶那些视若珍宝、偶尔才会翻看的旧相册里,在一张已经泛黄、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背后,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与边梅阿姨摄于垦荒驻地。1958年春。”
照片上,年轻时的奶奶站在一个同样年轻的女人身边,两人都穿着臃肿的棉裤,背景是茫茫的戈壁滩和几间低矮的地窝子。奶奶的笑容有些羞涩,而那个被称为“边梅阿姨”的女人,则笑得格外爽朗,一只手亲昵地搭在奶奶的肩上,眼神明亮而温暖,与眼前这个靠在火车窗边的年轻女子,五官轮廓惊人地重合在了一起!
太奶奶……?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车外肆虐的寒风,瞬间灌满了她的整个意识。
她不是简单地回到了几十年前。她是回到了她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时代!眼前这个自称“沈屹州”的热情青年,和这个温婉坚韧的“顾边梅”,就是她那在家族传说中,作为“第一批支疆人”而被反复提及、带着传奇色彩的太爷爷和太奶奶!
而她,沈云疆,他们素未谋面的曾孙女,就在几分钟前,还在另一个时空,为了他们当年“为什么要去新疆”的选择,而愤怒地斥责了她的爷爷和奶奶。
命运仿佛一个最冷酷的剧作家,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她直接扔到了这出戏剧的开场,扔到了她所有质问和不满的源头面前。
沈云疆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着沈屹州那双充满朝气、不含一丝杂质的明亮眼睛,又看了看顾边梅那温柔而坚韧的面容,再想到自己刚才那句充满怨气的“要不是你们去新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震惊、荒谬、羞愧和恐慌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戈壁滩上粗粝的沙石,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唯有那双曾经被沈屹州目光烫到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滚烫的水汽,模糊了眼前这两张年轻而鲜活、本该只存在于老旧照片和家族记忆里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