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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冰皮乌鹊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冬天的上海,寒冷中弥散着淡淡的水汽,那是一种不同于北方的、带着黄浦江潮润的冷,能丝丝缕缕地渗进骨缝里去。沈云疆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姑奶奶身后,走在那片据说价值不菲的房后草坪上。


    草皮是进口的品种,即便是万物萧瑟的冬季,依旧固执地维持着一种近乎失真的郁郁葱葱,被园丁用精密的机器修剪得如男人头上短短的板寸,整齐得刻板。高跟鞋踩在上面,能感到草根坚硬的抵抗,直扎脚底板,走得人心里也跟着毛躁起来。远处是一片引入活水的人工湖,水波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鳞光,几只洁白得不像凡物的天鹅在水面上雍容地滑行,姿态优雅,却莫名带着一种被精心驯化后的表演感。湖岸线旁,规整地环抱着一圈金黄色的银杏树,扇形的小叶子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旋落几片,在地上铺成一条昂贵的金色地毯。放眼望去,也只有这一抹竭力燃烧最后生命的金色,才能让人恍惚意识到,时节已是深冬了。


    “……所以说,我那儿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太拼,非要去什么旧金山。旧金山你知道吧?哎,可惜你也没去过,说了你大概也想象不出来。”大姑奶奶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糯,却又巧妙地掺进一丝难以忽略的、展示优越感时的锋利尾音,像这冬天的风,刮在脸上不疼,却能让人一点点冷下去。“前年买的房子,不算大,但地段是顶好的,算下来要五百多个呢,美金哦。就是离我太远了,想见一面都难。”


    沈云疆的目光越过姑奶奶保养得宜的侧影,投向后面。她的爷爷,那个在新疆的风沙里脊背依然挺直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正微佝着腰,蹒跚地走在光洁的小径上,脚步带着一种与这片精致格格不入的迟疑。更远处,奶奶正蹲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小心翼翼地拾掇着掉落的银杏果,她那件穿了多年、颜色已有些发暗的棉袄,在满地耀眼的金黄里,显得格外扎眼,像一幅完美油画上不小心滴落的旧墨点。


    一股混合着烦躁、心疼和巨大不解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沈云疆的心脏。一个念头野草般在脑海里疯长:要是当年,爷爷奶奶没有响应那什么号召,没有一去千里奔赴那片荒芜的戈壁滩,而是像这位大姑奶奶一样,留在了这片生养他们的、温润繁华的大上海,他们的人生,会不会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会不会也住在这绿草如茵、天鹅戏水的地方,悠闲地度过晚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走在别人小区里都带着几分拘谨和陌生?为什么?当时为什么要去做那样一个,在如今的她看来近乎“愚蠢”的选择?


    脑海里的念头越是翻滚得汹涌,耳边姑奶奶那关于美国、关于五百万房子的吹嘘,就越是显得尖锐而刺耳。每一个音节都像针,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哦,哦,是嘛……以后有机会再去看看吧。”沈云疆几乎是机械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敷衍的音节,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散步,逃离这片虚假的春天,逃回那个虽然狭小但至少属于他们临时落脚点的宾馆房间。


    “云妮,走慢点,等等我们呀!”奶奶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喘息和急切,“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咱们绕绕路,到你爷爷的老家门口看看再回宾馆嘛!住那么贵的房子,不多走走看看,不就是白花钱了嘛……”


    沈云疆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只是像一头被无形鞭子驱赶的小兽,更加沉默地、执拗地埋头往前冲去。


    终于走出了那个宛如罩在玻璃罩子里的小区。虽然是冬天,上海的街头依旧熙熙攘攘,人潮与车流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喧闹声浪。街边林立的高楼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银蓝色的寒光,它们如此之高,如此之密,竟将西斜落日那点本该给人慰藉的暖意,彻底挡在了云端之上。阴影笼罩着街道,沈云疆只觉得那股寒意更重了,她把脖颈又往羽绒服里缩了缩,恨不能将整个头都埋进去,只留下一双眼睛,麻木地看着前方冰冷的水泥地,脚步又快又急,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赛跑。


    迎面而来的一对情侣,正旁若无人地嬉笑着,沈云疆躲闪不及,肩膀重重地和那个男生撞在一起。对方趔趄了一下,被她女友扶住,没有摔倒。沈云疆头也没抬,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仓促的“sorry”,便像一尾滑溜的鱼,迅速地从熙攘的人群缝隙中蹭了过去,将那声不满的“喂,走路看着点啊!”甩在了身后。


    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宾馆房间,那狭小的空间带来的些许安全感,还没来得及将她包裹,奶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对金钱的朴素计较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埋怨:“这么贵的地方住着,也不出去多走走看看,不就是白花钱嘛……”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那一刻,“嘣”地一声,断了。


    “要不是你们去新疆,现在不就住在这里了吗?!”


    沈云疆猛地转过身,声音又尖又利,像一块被骤然砸碎的玻璃,毫无预警地划破了房间内虚假的平静。


    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正在弯腰,仔细地、几乎是用一种对待易碎品般的虔诚给云疆整理被褥边缘褶皱的奶奶,动作彻底僵住了。她那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手,还维持着抚平被单的姿势,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一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休息,望着窗外发呆的爷爷,也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话一出口,沈云疆就后悔了。那巨大的后悔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看到了奶奶瞬间煞白的脸,和爷爷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变得浑浊而深不见底的眼睛。可她倔强地抿紧了唇,没有解释,一个字也没有。在爷爷奶奶那饱含了震惊、受伤、以及某种她此刻还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深意的注视下,她几乎是粗暴地冲上前,从奶奶那只僵在半空的手里,一把抢过被子,胡乱地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进去,蜷缩在床角,像一个急于躲进硬壳里的、负气的软体动物。


    上海的冬夜,冷得钻心。那种冷,不仅仅来自于温度,更来自于心底蔓延开来的荒芜。厚重的羽绒被隔绝了光线,却隔绝不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车流声,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潮汐,一遍遍拍打着这令人难堪的寂静。


    奶奶的手,还保持着那个被中断的动作的残影,在空中停顿了足有几秒钟,才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它的力气,不是无力地垂落,而是沉重地、带着千钧重量般,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那瘦削的膝盖骨,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支撑住了她那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的、摇摇欲坠的身体。


    始终沉默着的爷爷,终于动了。他极慢、极慢地转过头,花白的头颅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似乎牵扯着沉重的过往。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掠过窗外交错闪烁、编织着都市迷梦的霓虹,最终,沉沉地、沉沉地落在了床上那团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上。那目光里,没有预料中的愤怒,也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戈壁滩上无尽荒原般的疲惫,几乎要将人淹没,令人窒息。


    “云妮啊……”


    爷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得厉害,像是被西北几十年粗粝的风沙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磨砂般的质感。可他终究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走到依旧愣神、仿佛魂魄都已离体的奶奶身边,轻轻拉了她的胳膊一下,低声道:“走吧,出去……透透气。”


    沈云疆死死地蜷缩在被窝里,竖着耳朵,捕捉着身后一切细微的声响。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最后,是门锁被轻轻合上的、那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那轻响,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她的心上。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在空旷的房间里,擂鼓般响着。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精神骤然松懈后的虚脱,在这片死寂和自我的擂鼓声中,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快醒醒,沈同志,列车员来查票了!”


    一阵混杂着吆喝、催促和嘈杂人声的声浪,如同一条粗糙的鞭子,将沈云疆从那个无梦的、沉重的睡眠中硬生生抽离出来。什么上海宾馆冰冷的霓虹,什么柔软却窒息的羽绒被窝,什么爷爷奶奶受伤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坍缩、破碎、消散!


    刺入眼中的,不再是都市夜晚暧昧的光污染,而是从一扇老旧、布满尘垢的车窗玻璃外,直射进来的、无比强烈的阳光。光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疯狂舞动,形成一道耀眼的、浑浊的光柱。耳边嗡嗡作响的,不再是奶奶带着埋怨的唠叨,而是硬座车厢里特有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天南地北难以辨清的口音在高声谈笑,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不耐烦地哭闹,夹杂着列车车轮碾压铁轨连接处时,发出的那单调而永不停歇的、“哐当、哐当”的巨大轰鸣。


    她迷离着双眼,视线一片模糊,无法对焦。鼻腔里充斥着烟草、汗水、食物以及一种类似铁锈的、陌生而混杂的气味。


    “票都拿在手上,提前准备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样式陈旧的深蓝色制服的身影,正从车厢连接处那头,一边费力地拨开过道里堆放的行礼和伸出的腿脚,一边大声吆喝着走过来。


    沈云疆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习惯放手机的口袋,指尖触到的,却不是预想中冰冷的、光滑的玻璃或金属质感,而是一种粗糙、厚实、带着些许硬挺的布面。她愕然地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厚墩墩的藏蓝色棉袄,样式土气,针脚粗大。一种巨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荒谬感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身旁的车窗——斑驳的木质窗框,模糊不清的玻璃上凝结着奇异的、羽毛状的霜花,而玻璃映出的,是一张模糊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完全陌生的少女脸庞。


    视线越过霜花,投向飞逝的窗外。


    没有高楼,没有霓虹,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人工湖。


    只有望不到边际的、被冰雪薄薄覆盖着的、苍黄而广袤的大地。枯草在寒风中伏倒,远处是起伏的、**的荒丘,天地间一片肃杀。


    一个难以置信的、冰寒刺骨的念头,如同车外那毫无遮挡的、凛冽的朔风,瞬间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将她所有的思维和意识,都冻结在了原地。


    她不在上海。


    她在一列行进中的、看似是几十年前的、破旧而拥挤的火车上。


    而有人,正在叫她……


    “沈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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