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边1959》 第1章 第 1 章 冬天的上海,寒冷中弥散着淡淡的水汽,那是一种不同于北方的、带着黄浦江潮润的冷,能丝丝缕缕地渗进骨缝里去。沈云疆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姑奶奶身后,走在那片据说价值不菲的房后草坪上。 草皮是进口的品种,即便是万物萧瑟的冬季,依旧固执地维持着一种近乎失真的郁郁葱葱,被园丁用精密的机器修剪得如男人头上短短的板寸,整齐得刻板。高跟鞋踩在上面,能感到草根坚硬的抵抗,直扎脚底板,走得人心里也跟着毛躁起来。远处是一片引入活水的人工湖,水波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鳞光,几只洁白得不像凡物的天鹅在水面上雍容地滑行,姿态优雅,却莫名带着一种被精心驯化后的表演感。湖岸线旁,规整地环抱着一圈金黄色的银杏树,扇形的小叶子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旋落几片,在地上铺成一条昂贵的金色地毯。放眼望去,也只有这一抹竭力燃烧最后生命的金色,才能让人恍惚意识到,时节已是深冬了。 “……所以说,我那儿子,本事是有的,就是太拼,非要去什么旧金山。旧金山你知道吧?哎,可惜你也没去过,说了你大概也想象不出来。”大姑奶奶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糯,却又巧妙地掺进一丝难以忽略的、展示优越感时的锋利尾音,像这冬天的风,刮在脸上不疼,却能让人一点点冷下去。“前年买的房子,不算大,但地段是顶好的,算下来要五百多个呢,美金哦。就是离我太远了,想见一面都难。” 沈云疆的目光越过姑奶奶保养得宜的侧影,投向后面。她的爷爷,那个在新疆的风沙里脊背依然挺直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正微佝着腰,蹒跚地走在光洁的小径上,脚步带着一种与这片精致格格不入的迟疑。更远处,奶奶正蹲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小心翼翼地拾掇着掉落的银杏果,她那件穿了多年、颜色已有些发暗的棉袄,在满地耀眼的金黄里,显得格外扎眼,像一幅完美油画上不小心滴落的旧墨点。 一股混合着烦躁、心疼和巨大不解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沈云疆的心脏。一个念头野草般在脑海里疯长:要是当年,爷爷奶奶没有响应那什么号召,没有一去千里奔赴那片荒芜的戈壁滩,而是像这位大姑奶奶一样,留在了这片生养他们的、温润繁华的大上海,他们的人生,会不会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会不会也住在这绿草如茵、天鹅戏水的地方,悠闲地度过晚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走在别人小区里都带着几分拘谨和陌生?为什么?当时为什么要去做那样一个,在如今的她看来近乎“愚蠢”的选择? 脑海里的念头越是翻滚得汹涌,耳边姑奶奶那关于美国、关于五百万房子的吹嘘,就越是显得尖锐而刺耳。每一个音节都像针,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哦,哦,是嘛……以后有机会再去看看吧。”沈云疆几乎是机械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敷衍的音节,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令人窒息的散步,逃离这片虚假的春天,逃回那个虽然狭小但至少属于他们临时落脚点的宾馆房间。 “云妮,走慢点,等等我们呀!”奶奶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喘息和急切,“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咱们绕绕路,到你爷爷的老家门口看看再回宾馆嘛!住那么贵的房子,不多走走看看,不就是白花钱了嘛……” 沈云疆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只是像一头被无形鞭子驱赶的小兽,更加沉默地、执拗地埋头往前冲去。 终于走出了那个宛如罩在玻璃罩子里的小区。虽然是冬天,上海的街头依旧熙熙攘攘,人潮与车流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喧闹声浪。街边林立的高楼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银蓝色的寒光,它们如此之高,如此之密,竟将西斜落日那点本该给人慰藉的暖意,彻底挡在了云端之上。阴影笼罩着街道,沈云疆只觉得那股寒意更重了,她把脖颈又往羽绒服里缩了缩,恨不能将整个头都埋进去,只留下一双眼睛,麻木地看着前方冰冷的水泥地,脚步又快又急,像是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赛跑。 迎面而来的一对情侣,正旁若无人地嬉笑着,沈云疆躲闪不及,肩膀重重地和那个男生撞在一起。对方趔趄了一下,被她女友扶住,没有摔倒。沈云疆头也没抬,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仓促的“sorry”,便像一尾滑溜的鱼,迅速地从熙攘的人群缝隙中蹭了过去,将那声不满的“喂,走路看着点啊!”甩在了身后。 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宾馆房间,那狭小的空间带来的些许安全感,还没来得及将她包裹,奶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对金钱的朴素计较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埋怨:“这么贵的地方住着,也不出去多走走看看,不就是白花钱嘛……”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那一刻,“嘣”地一声,断了。 “要不是你们去新疆,现在不就住在这里了吗?!” 沈云疆猛地转过身,声音又尖又利,像一块被骤然砸碎的玻璃,毫无预警地划破了房间内虚假的平静。 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正在弯腰,仔细地、几乎是用一种对待易碎品般的虔诚给云疆整理被褥边缘褶皱的奶奶,动作彻底僵住了。她那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手,还维持着抚平被单的姿势,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一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休息,望着窗外发呆的爷爷,也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话一出口,沈云疆就后悔了。那巨大的后悔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看到了奶奶瞬间煞白的脸,和爷爷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变得浑浊而深不见底的眼睛。可她倔强地抿紧了唇,没有解释,一个字也没有。在爷爷奶奶那饱含了震惊、受伤、以及某种她此刻还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深意的注视下,她几乎是粗暴地冲上前,从奶奶那只僵在半空的手里,一把抢过被子,胡乱地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进去,蜷缩在床角,像一个急于躲进硬壳里的、负气的软体动物。 上海的冬夜,冷得钻心。那种冷,不仅仅来自于温度,更来自于心底蔓延开来的荒芜。厚重的羽绒被隔绝了光线,却隔绝不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车流声,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潮汐,一遍遍拍打着这令人难堪的寂静。 奶奶的手,还保持着那个被中断的动作的残影,在空中停顿了足有几秒钟,才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它的力气,不是无力地垂落,而是沉重地、带着千钧重量般,按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那瘦削的膝盖骨,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支撑住了她那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的、摇摇欲坠的身体。 始终沉默着的爷爷,终于动了。他极慢、极慢地转过头,花白的头颅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似乎牵扯着沉重的过往。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掠过窗外交错闪烁、编织着都市迷梦的霓虹,最终,沉沉地、沉沉地落在了床上那团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上。那目光里,没有预料中的愤怒,也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戈壁滩上无尽荒原般的疲惫,几乎要将人淹没,令人窒息。 “云妮啊……” 爷爷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得厉害,像是被西北几十年粗粝的风沙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磨砂般的质感。可他终究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走到依旧愣神、仿佛魂魄都已离体的奶奶身边,轻轻拉了她的胳膊一下,低声道:“走吧,出去……透透气。” 沈云疆死死地蜷缩在被窝里,竖着耳朵,捕捉着身后一切细微的声响。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最后,是门锁被轻轻合上的、那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那轻响,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她的心上。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在空旷的房间里,擂鼓般响着。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精神骤然松懈后的虚脱,在这片死寂和自我的擂鼓声中,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快醒醒,沈同志,列车员来查票了!” 一阵混杂着吆喝、催促和嘈杂人声的声浪,如同一条粗糙的鞭子,将沈云疆从那个无梦的、沉重的睡眠中硬生生抽离出来。什么上海宾馆冰冷的霓虹,什么柔软却窒息的羽绒被窝,什么爷爷奶奶受伤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坍缩、破碎、消散! 刺入眼中的,不再是都市夜晚暧昧的光污染,而是从一扇老旧、布满尘垢的车窗玻璃外,直射进来的、无比强烈的阳光。光线里,无数微小的尘埃疯狂舞动,形成一道耀眼的、浑浊的光柱。耳边嗡嗡作响的,不再是奶奶带着埋怨的唠叨,而是硬座车厢里特有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天南地北难以辨清的口音在高声谈笑,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不耐烦地哭闹,夹杂着列车车轮碾压铁轨连接处时,发出的那单调而永不停歇的、“哐当、哐当”的巨大轰鸣。 她迷离着双眼,视线一片模糊,无法对焦。鼻腔里充斥着烟草、汗水、食物以及一种类似铁锈的、陌生而混杂的气味。 “票都拿在手上,提前准备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样式陈旧的深蓝色制服的身影,正从车厢连接处那头,一边费力地拨开过道里堆放的行礼和伸出的腿脚,一边大声吆喝着走过来。 沈云疆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习惯放手机的口袋,指尖触到的,却不是预想中冰冷的、光滑的玻璃或金属质感,而是一种粗糙、厚实、带着些许硬挺的布面。她愕然地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厚墩墩的藏蓝色棉袄,样式土气,针脚粗大。一种巨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荒谬感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身旁的车窗——斑驳的木质窗框,模糊不清的玻璃上凝结着奇异的、羽毛状的霜花,而玻璃映出的,是一张模糊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完全陌生的少女脸庞。 视线越过霜花,投向飞逝的窗外。 没有高楼,没有霓虹,没有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人工湖。 只有望不到边际的、被冰雪薄薄覆盖着的、苍黄而广袤的大地。枯草在寒风中伏倒,远处是起伏的、**的荒丘,天地间一片肃杀。 一个难以置信的、冰寒刺骨的念头,如同车外那毫无遮挡的、凛冽的朔风,瞬间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将她所有的思维和意识,都冻结在了原地。 她不在上海。 她在一列行进中的、看似是几十年前的、破旧而拥挤的火车上。 而有人,正在叫她…… “沈同志”。 第2章 第 2 章 “沈同志,你也是从镇江出发来支疆的吗?” 一个声音穿透了车厢里混杂着各地方言的嘈杂、小孩的哭闹和列车“哐当哐当”永不停歇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沈云疆的耳中。她茫然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庞,高高瘦瘦,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棉大衣,样式老旧,但在右手肘关节处,细密地打着一个补丁,线头平整,颜色与衣料几乎融为一体,若不细看绝难发现——这显然出自一双极其细心且珍惜物力的手。只是这身原本试图维持的整洁,在挤过这水泄不通的硬座车厢时,早已无可避免地被蹭得皱巴巴的。他脸上也蒙着一层从车窗外渗进来的、戈壁滩特有的细细灰尘,让他的肤色看起来有些暗淡。 然而,所有这些细节,在他那双眼睛的对比下,都黯然失色了。 那是一双怎样明亮的眼睛啊!像是把西北所有未被污染的阳光都浓缩在了瞳孔里,炯炯有神,清澈而坚定,闪烁着一种近乎滚烫的热情和纯粹的信念。沈云疆只是下意识地与之对视了一瞬,就感到眼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像是靠近了过于炽热的火炉,被那里面毫无阴霾的光亮烫得心慌。她几乎是狼狈地、立刻垂下了眼睑,视线仓皇地向下挪移,最终定格在他带着些许青涩胡茬、线条还算干净的下巴上。 车厢里混杂的气味——汗味、烟草味、劣质茶叶蛋的味道——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重,让她有些窒息。她感到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着。去哪里?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连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搞不清楚。 “我,可能是要去吧…”她听到自己嗫嚅着回答,声音小得像蚊蚋,几乎被车轮的巨响吞没。她甚至不敢肯定这句话是否真的说出了口。 那年轻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但他将其理解为了一个初次离家、面对陌生环境的年轻女孩通常都会有的紧张和羞怯。他的笑容更加和煦,带着一种天然的、想要安抚对方的责任感。他略微提高了音量,以确保她能听清,同时动作利落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一张盖着红戳的证件,双手递到沈云疆面前。 “早上好,同志!我是沈屹州,是咱们这批镇江地区支疆青年第三小队的大队长。”他的语调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略有不符的、令人安心的可靠感。“这是我的证件,你可以查看。组织上有交代,要我们互相关照,共同进步,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这几个字,他说得格外郑重,仿佛在下一个郑重的承诺。他见沈云疆只是盯着证件,却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便善解人意地将证件展开,让她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和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眼神同样明亮,只是少了几分此刻的风尘仆仆。 “我核对过名单了,”沈屹州收回证件,小心地放回信封,再揣回怀里,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对公家物品的极度珍视,“名单上注明,只有你是一个人从镇江来的,没有同伴。这一路上肯定辛苦了吧?一个人出门在外,又是女同志,不容易。”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没有丝毫的盘问意味。这反而让沈云疆更加无所适从。她该怎么解释?解释自己不是“从镇江来”,而是从几十年后的上海来?解释自己根本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只是一个在愤怒和愧疚中睡去后,莫名其妙坠入这个时空的闯入者? 就在这时,沈屹州侧过身,向他座位里面靠窗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语气自然而亲切地介绍道:“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妻子,顾边梅。她也是我们小队的成员,负责宣传和女同志们的联络工作。” 沈云疆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越过他挺拔的身躯,落在了靠窗的那个身影上。 那个女人同样年轻,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碎花棉袄,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毛线围巾。她的脸庞不像沈屹州那样蒙着灰尘,显得干净清秀,眉眼间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灵气,但在这温婉之下,又隐隐蕴藏着一股如玉石般坚润的韧性。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丝浅笑看着自己的丈夫和沈云疆交谈,眼神温柔而沉静。 在听到丈夫介绍自己时,她朝沈云疆微微点了点头,笑容加深了一些,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没有说话,但那目光仿佛有温度,像冬日里一杯温水,缓缓流淌过来,无声地化解着沈云疆周身的僵硬和不安。 顾边梅。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沈云疆。 她记得这个名字!在奶奶那些视若珍宝、偶尔才会翻看的旧相册里,在一张已经泛黄、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背后,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与边梅阿姨摄于垦荒驻地。1958年春。” 照片上,年轻时的奶奶站在一个同样年轻的女人身边,两人都穿着臃肿的棉裤,背景是茫茫的戈壁滩和几间低矮的地窝子。奶奶的笑容有些羞涩,而那个被称为“边梅阿姨”的女人,则笑得格外爽朗,一只手亲昵地搭在奶奶的肩上,眼神明亮而温暖,与眼前这个靠在火车窗边的年轻女子,五官轮廓惊人地重合在了一起! 太奶奶……?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她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车外肆虐的寒风,瞬间灌满了她的整个意识。 她不是简单地回到了几十年前。她是回到了她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时代!眼前这个自称“沈屹州”的热情青年,和这个温婉坚韧的“顾边梅”,就是她那在家族传说中,作为“第一批支疆人”而被反复提及、带着传奇色彩的太爷爷和太奶奶! 而她,沈云疆,他们素未谋面的曾孙女,就在几分钟前,还在另一个时空,为了他们当年“为什么要去新疆”的选择,而愤怒地斥责了她的爷爷和奶奶。 命运仿佛一个最冷酷的剧作家,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她直接扔到了这出戏剧的开场,扔到了她所有质问和不满的源头面前。 沈云疆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着沈屹州那双充满朝气、不含一丝杂质的明亮眼睛,又看了看顾边梅那温柔而坚韧的面容,再想到自己刚才那句充满怨气的“要不是你们去新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震惊、荒谬、羞愧和恐慌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戈壁滩上粗粝的沙石,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唯有那双曾经被沈屹州目光烫到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滚烫的水汽,模糊了眼前这两张年轻而鲜活、本该只存在于老旧照片和家族记忆里的脸庞。 第3章 第 3 章 “沈同志,你怎么了?”沈屹州微微俯身,关切地询问道。他看见眼前这姑娘眼圈泛红,眼神飘忽,只当她是离愁别绪骤然涌上心头,便放柔了声音安慰道:“不要太想家了,出门在外,同志之间就是兄弟姐妹。让我妻子陪着你再说说话,我得去前面车厢核对一下名单,看看还有没有掉队的同志。” 他的话语朴实而真诚,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责任感。 “没什么,”沈云疆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驱散那层不争气的水雾,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去忙你的吧。”她甚至勉强挤出了一个极其生硬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像是由别人硬扯出来的。 沈屹州看着她这副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更认定了她是故作坚强,不由得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利落地转身。沈云疆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只见他高大的身影在拥挤不堪的车厢过道里艰难却灵活地移动,不时需要侧身,小心地跨过那些塞在座位下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以及一些实在无处安置、只能蜷缩在过道里打盹的旅客。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对这个混乱环境的习以为常,以及一种急于履行职责的迫切。 直到那灰黑色的、带着平整补丁的背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沈云疆才仿佛卸下了某种重压,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然而,另一道温和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她身上。 “沈姑娘,”顾边梅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一小块座位,柔声说,“别站着了,过来坐吧,挤一挤暖和。”她的声音如同江南的涓流,清澈而抚慰人心。 沈云疆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了过去。两个年轻女性的身体隔着厚厚的棉衣轻轻挨着,能感受到彼此传来的微弱体温。 “你今年多大啊?”顾边梅侧过头,仔细端详着沈云疆,眼中带着善意的探究,“看着面相,跟我家里那个妹妹差不多大,她今年刚满十七。你们家……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过来啊?”她的问题很自然,带着女性之间特有的体贴,但这问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沈云疆无处安放的秘密。 “我……十八了。”沈云疆含糊地报了个年龄,避开家庭的话题,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家里……都支持。”她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种想要扭转局面的急切,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过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冒失了,像是在质问。她凭什么质问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即将奔赴未知荒原的年轻女子? 顾边梅似乎并未觉得被冒犯。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却掺杂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荒凉寂寥的戈壁景象,声音轻缓,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无需争论的事实。 “我啊……”她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回忆某个重要的瞬间,“我本来,也并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要过来。心里也怕,也舍不得家。江南水乡,到底是养人的地方。” 她收回目光,看向沈云疆,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和坚定。“但是,他很坚决。”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组织上找他谈话,希望他能担任这个大队长,说开拓边疆是大事,需要有人站出来担这个大梁。他……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与她温婉外表不符的理解和支持。“我们刚结婚,”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登记完的第三天,调令就下来了。他说,边梅,国家需要我们去那里建设一个新的家园,那里现在很苦,但将来一定会变好。我不能不去,你……你要是愿意,我们就一起去;你要是想留在家里,我也理解。” 车厢的噪音在这一刻仿佛被屏蔽了。沈云疆屏住呼吸,听着这平淡叙述下惊心动魄的抉择。 顾边梅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手指纤细,但指节处却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茧子。“我爹娘自然是不同意的,说那是蛮荒之地,去了就是吃苦受罪,劝我留在镇江。”她轻轻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星子,闪烁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光芒,“可是我想,既然选择了他,那他去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他要去建设边疆,那我……我就去建设我们的家。” “建设我们的家。” 这五个字,轻轻飘飘地从顾边梅口中说出,却像一把沉重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沈云疆心中某个被重重锁住的盒子。 她想起了在上海宾馆里,自己那声夹杂着愤怒和不理解的质问——“要不是你们去新疆,现在不就住在这里了吗?” 此刻,坐在她身旁的、年轻的太奶奶,用最平静的语气给出了答案。他们不是放弃了“家”,而是去“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崭新的家。那个家,不在繁华的上海,不在温润的镇江,而在遥远、贫瘠却充满希望的边疆。他们带去的,不是抱怨,而是如同种子般珍贵的信念和亲手创造未来的勇气。 沈云疆感到一阵剧烈的酸楚冲上鼻腔,视线再次迅速模糊。她终于明白,爷爷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对孙女儿不懂事的伤心,更是被至亲之人全盘否定了一生选择与价值的、彻骨的悲凉。 她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愤懑,在这一刻,在这列驶向未知的火车上,在这个名叫顾边梅的年轻女子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中,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清醒。 她慌忙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顾边梅,生怕对方从自己眼中读出那惊世骇俗的真相和翻江倒海的情绪。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身上那件陌生的、厚墩墩的藏蓝色棉袄,仿佛要将上面每一根棉线都看得分明。 车轮依旧“哐当、哐当”地响着,坚定地、毫不留情地,载着她,驶向她曾无比抗拒、此刻却必须亲身去见证和理解的——故事的起点。 第4章 第 4 章 好的,我们继续推进这个充满考验的旅程。我将根据你的情节,细致地描绘火车被困、众人焦躁以及沈屹州挺身而出的场景,将其扩展成一个完整的章节片段。 --- 火车上的生活,在车轮与铁轨单调而重复的撞击声中,仿佛被拉成了一条模糊的线。时间的概念变得稀薄,日升月落,都只是窗外景色变幻的注脚。起初,还能看见些稀稀拉拉的、挣扎着生存的树木,它们枝干扭曲,叶片上覆着厚厚的尘土,像是这片荒凉大地最后的哨兵。但很快,连这点可怜的绿色也彻底消失了。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滩。 漫天的黄沙取代了天空原本的颜色,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昏黄。没有山,没有水,甚至没有像样的起伏,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被砾石和沙土统治的荒原。低矮的梭梭丛和一蓬蓬叫不出名字的耐旱植物,像癞痢头般零星散布着,它们是这片死寂中为数不多的、顽强的生命迹象。火车行进得极慢,慢到似乎能看清每一丛梭梭的形态,能数清铁轨旁每一颗被风沙磨圆了棱角的石子。 沈云疆蜷缩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听着车轮碾过铁轨接缝时发出的、规律的“咯噔”声。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当数到第一百下时,火车发出一阵沉重的、仿佛精疲力竭的喘息,伴随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汽笛,车身猛地一顿,然后,竟然……慢慢地停了下来。 起初,车厢里的人们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的临时停车。但几分钟过去,火车依旧没有丝毫要启动的迹象。窗外的景色凝固了,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黄沙和砾石。 “怎么了?出啥事了?”靠近车门处,有人按捺不住,扬声询问匆匆走过的列车员。 列车员的帽檐下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提高了嗓音,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听见:“同志们,稍安勿躁!前面的路……被风刮来的黄沙埋掉了一小段!我们的养路工同志正在全力清理!请大家耐心等待,相信我们很快就能通车!” 消息像水珠滴入油锅,在密闭的车厢里激起了一片细碎的议论和不安的骚动。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车厢内的空气变得愈发浑浊、闷热。婴儿开始不耐烦地哭闹,原本还能互相礼让的乘客们,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焦躁的神色。 “搞啥子名堂嘛!等到牛年马月去咯?!”一个操着浓重四川口音的汉子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嗓门洪亮,带着火气,“到底还要等好久?娃儿都要饿哭咯!” 列车员只能不断地道歉、解释,声音在嘈杂中显得苍白无力。 沈云疆默默地缩在窗户边,将自己更深地嵌入顾边梅用两个鼓鼓囊囊的、印着“尿素”字样的大尼龙袋推挤出来的“椅子”角落里。这临时的“软座”并不舒适,尼龙袋硬挺的边角硌得她生疼,但她此刻只想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车厢里弥漫的焦虑像实质的绳索,慢慢绞紧,让她感到呼吸困难。这时,一直坐在她面前的顾边梅攥住了她的手,说:“妹妹,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他去。” 她看着窗外亘古不变的荒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无助感攫住了她。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连前路都被风沙阻断的时空里,个人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四川汉子的不满情绪即将感染更多人,车厢内的气氛如同一根越绷越紧、即将断裂的弦时—— 一个身影利落地从人群缝隙中挤了出来,坚定地插在了那满面怒容的四川汉子和一脸为难的列车员中间。 “同志,别着急!光等着确实心焦。” 那是沈屹州的声音!清朗,沉稳,带着一种能穿透嘈杂的奇特力量。 他先是对着四川汉子友善地点了点头,理解地说道:“大家的心情都一样,都想早点到达目的地,建设我们的新家园。”随即,他转向列车员,语气果断而恳切:“列车员同志,我们在车上干等着也是浪费时间,还容易让大家心浮气躁。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带着我们小队里几个身体好的同志,下车和你们的养路工一起干!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咱们早点把沙子清完,火车就能早点开动!”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的作秀和犹豫,仿佛这是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话音落下,他不等列车员回应,便猛地转过身,面向整个车厢,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焦躁、或茫然、或期待的脸,用力一挥手,声音洪亮地喊道: “支疆第三小队的同志们!是爷们儿的,不怕吃苦的,跟我沈屹州下车,清沙开路!” 那一刻,沈云疆清晰地看到,他灰扑扑的棉大衣上,那个右手肘处平整的补丁,在从车窗外透进来的、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成了一个不起眼却无比坚实的徽章。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比在车厢初遇时更加炽热,里面燃烧着不容置疑的担当和一股要将这天地都踩在脚下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