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志,你怎么了?”沈屹州微微俯身,关切地询问道。他看见眼前这姑娘眼圈泛红,眼神飘忽,只当她是离愁别绪骤然涌上心头,便放柔了声音安慰道:“不要太想家了,出门在外,同志之间就是兄弟姐妹。让我妻子陪着你再说说话,我得去前面车厢核对一下名单,看看还有没有掉队的同志。”
他的话语朴实而真诚,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责任感。
“没什么,”沈云疆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驱散那层不争气的水雾,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去忙你的吧。”她甚至勉强挤出了一个极其生硬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像是由别人硬扯出来的。
沈屹州看着她这副强自镇定的模样,心中更认定了她是故作坚强,不由得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利落地转身。沈云疆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只见他高大的身影在拥挤不堪的车厢过道里艰难却灵活地移动,不时需要侧身,小心地跨过那些塞在座位下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背包,以及一些实在无处安置、只能蜷缩在过道里打盹的旅客。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对这个混乱环境的习以为常,以及一种急于履行职责的迫切。
直到那灰黑色的、带着平整补丁的背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沈云疆才仿佛卸下了某种重压,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然而,另一道温和的视线立刻落在了她身上。
“沈姑娘,”顾边梅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一小块座位,柔声说,“别站着了,过来坐吧,挤一挤暖和。”她的声音如同江南的涓流,清澈而抚慰人心。
沈云疆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了过去。两个年轻女性的身体隔着厚厚的棉衣轻轻挨着,能感受到彼此传来的微弱体温。
“你今年多大啊?”顾边梅侧过头,仔细端详着沈云疆,眼中带着善意的探究,“看着面相,跟我家里那个妹妹差不多大,她今年刚满十七。你们家……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过来啊?”她的问题很自然,带着女性之间特有的体贴,但这问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沈云疆无处安放的秘密。
“我……十八了。”沈云疆含糊地报了个年龄,避开家庭的话题,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家里……都支持。”她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种想要扭转局面的急切,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要过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冒失了,像是在质问。她凭什么质问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即将奔赴未知荒原的年轻女子?
顾边梅似乎并未觉得被冒犯。她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却掺杂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荒凉寂寥的戈壁景象,声音轻缓,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无需争论的事实。
“我啊……”她顿了顿,像是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回忆某个重要的瞬间,“我本来,也并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要过来。心里也怕,也舍不得家。江南水乡,到底是养人的地方。”
她收回目光,看向沈云疆,眼神变得异常清澈和坚定。“但是,他很坚决。”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组织上找他谈话,希望他能担任这个大队长,说开拓边疆是大事,需要有人站出来担这个大梁。他……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与她温婉外表不符的理解和支持。“我们刚结婚,”她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登记完的第三天,调令就下来了。他说,边梅,国家需要我们去那里建设一个新的家园,那里现在很苦,但将来一定会变好。我不能不去,你……你要是愿意,我们就一起去;你要是想留在家里,我也理解。”
车厢的噪音在这一刻仿佛被屏蔽了。沈云疆屏住呼吸,听着这平淡叙述下惊心动魄的抉择。
顾边梅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手指纤细,但指节处却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茧子。“我爹娘自然是不同意的,说那是蛮荒之地,去了就是吃苦受罪,劝我留在镇江。”她轻轻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星子,闪烁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光芒,“可是我想,既然选择了他,那他去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他要去建设边疆,那我……我就去建设我们的家。”
“建设我们的家。”
这五个字,轻轻飘飘地从顾边梅口中说出,却像一把沉重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沈云疆心中某个被重重锁住的盒子。
她想起了在上海宾馆里,自己那声夹杂着愤怒和不理解的质问——“要不是你们去新疆,现在不就住在这里了吗?”
此刻,坐在她身旁的、年轻的太奶奶,用最平静的语气给出了答案。他们不是放弃了“家”,而是去“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崭新的家。那个家,不在繁华的上海,不在温润的镇江,而在遥远、贫瘠却充满希望的边疆。他们带去的,不是抱怨,而是如同种子般珍贵的信念和亲手创造未来的勇气。
沈云疆感到一阵剧烈的酸楚冲上鼻腔,视线再次迅速模糊。她终于明白,爷爷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对孙女儿不懂事的伤心,更是被至亲之人全盘否定了一生选择与价值的、彻骨的悲凉。
她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的愤懑,在这一刻,在这列驶向未知的火车上,在这个名叫顾边梅的年轻女子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中,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清醒。
她慌忙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顾边梅,生怕对方从自己眼中读出那惊世骇俗的真相和翻江倒海的情绪。她死死地盯着自己身上那件陌生的、厚墩墩的藏蓝色棉袄,仿佛要将上面每一根棉线都看得分明。
车轮依旧“哐当、哐当”地响着,坚定地、毫不留情地,载着她,驶向她曾无比抗拒、此刻却必须亲身去见证和理解的——故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