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以这位殿下近日雷厉风行、宁错杀不放过的作风,会立刻将鲁王下狱查办,没想到……
姜琰看着崔司徒:“司徒大人似乎觉得孤处置过轻?”
崔泓忙道:“老臣不敢。殿下宽严相济,乃社稷之福。”
“宽严相济?”姜琰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孤只是觉得,刀,得用在该用的地方。杀鸡儆猴,也得看看那鸡是不是真的该杀。免得……溅一身脏血,还让背后的看客看了笑话。”
崔泓持须的手微微一颤,垂首不语。
鲁王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崔司徒也领命而去。
值房内重归安静。
姜琰拿起那份关于鲁王的匿名信,在指尖转了转,然后随手扔进了角落的火盆里。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上来,瞬间将纸张吞没,化作一小撮灰烬。
“挽秋。”
“奴婢在。”
“去查查,鲁王最近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挡了谁的路。”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还有,看看崔司徒近日见过哪些宗室。”
“是。”挽秋悄无声息地退下。
姜琰重新拿起吏部那本厚厚的考功评等册子,缓缓翻开。
烛火下,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评语,仿佛织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每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藏着忠心、野心、贪婪、或者……陷阱。
她的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留——某地县令,评语中庸。
她记得前世,此人后来投靠姜锷,成了咬人最凶的一条走狗,手段酷烈,陷害同僚。
朱笔抬起,在那中庸的评语旁,批了两个字:“再查。”
笔尖又移到另一个名字——一个偏远州的录事参军,考评为中下,评语“性情疏阔,不堪大用”。
姜琰的目光却顿了顿。前世北境溃败后,就是这个“不堪大用”的小官,散尽家财组织乡勇抵抗狄人小股骑兵,最终战死殉国。
朱笔落下,在那中下的考评上,划了一道,旁边批注:“调任北境州县,历练。”
她批阅得很慢,每一笔都似乎斟酌着无数信息和前世的记忆。好的,坏的,忠的,奸的,在她这里逐渐分流。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如同无数细密的私语。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潮湿的寒气。
是周珩。
他显然是一路疾驰而归,甲胄未卸,带着一身风尘和血火气息,发梢还在滴着水珠。脸颊瘦削了些,轮廓更加冷硬,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看向御案后的那个身影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单膝跪地:
“末将周珩,奉命驰援云州,现已退敌!特回京复命!”
他的声音因长途跋涉而沙哑,却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姜琰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
雨水顺着他的甲叶滑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肩甲处有一道明显的刀砍痕迹,深可见底,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的视线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很短,几乎无法捕捉。
“起来回话。”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伤势如何?”
周珩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随即道:“皮外伤,无碍。”
“云州情况,详细道来。”
“是!”周珩站起身,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战况、敌军动向、城池损毁、军民伤亡以及目前布防情况,言语简练,却重点突出。
姜琰静静听着,偶尔打断,问一两个关键细节。
值房内只剩下他沉稳的汇报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
直到他说完,姜琰才缓缓颔首:“做得不错。”
没有过多的赞誉,只有这四个字。
周珩却觉得胸膛里一股热流涌过,比任何奖赏都更灼热。他抱拳:“末将份内之事!”
“下去歇息吧。兵部叙功的文书,明日会有人送去你处。”姜琰垂下眼,重新拿起一份奏折,似乎他已经汇报完毕,无需再多言。
周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她又沉浸入政务中的侧脸,最终只是躬身:“末将告退。”
他转身,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走向门口。
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姜琰的声音忽然又从身后传来,很轻,几乎被雨声掩盖:
“换件干爽的衣服。伤口,让军医处理好。”
周珩脚步猛地一顿,背脊僵硬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更低地应了一声:“……是。”
脚步声远去。
姜琰依旧低着头,看着奏折上的文字,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只有她握着朱笔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冰凉的雨气透过窗缝钻进来,却吹不散这值房内越来越浓的、无声的硝烟味。
棋局还在继续。落子,越来越深。
雨丝绵密,敲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如同永无止境的低语,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郁的静谧里。
连日的劳心劳力,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气神。姜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值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不间断的雨声。
北境的捷报未能带来丝毫松懈,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水下更多暗流的涌动。鲁王的事刚压下去,漕运的麻烦又浮出水面,吏部考功的名册里不知藏着多少蝇营狗苟,而那位被软禁的皇叔,绝不会甘心就此沉寂。
她甚至能嗅到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阴谋发酵的酸腐气。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极轻,带着水汽。
是挽秋回来了。她无声地行了一礼,低声道:“殿下,查到了。鲁王月前因一处田产边界,与齐王门下的一名管事有过争执,当时闹得不太愉快。另外,崔司徒三日前,曾秘密见过齐王府的长史。”
齐王。姜琰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
先帝的庶兄,辈分高,却一直没什么实权,平日里最是醉心书画,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原来藏在水面下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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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顶包的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