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重生:姜琰传》 第1章 孤非鸾鸟 血。 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气堵在喉头,眼前是晃动扭曲的人影,金碧辉煌的宫殿穹顶在视野里旋转、塌陷。 ……毒酒穿肠烂肚的剧痛还未散去,白绫勒紧脖颈的窒息感如影随形。 那杯御赐的“鸩泉”,那截她曾最信任的皇叔、亲手捧上的“恩赏”…… 姜琰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喘息卡在喉咙里,被她死死咽回。瞳孔骤缩,映出的不再是冰冷死亡的宫殿,而是流光溢彩的鲛绡帐顶,鼻尖萦绕着清雅的苏合香。 身下是柔软的锦褥,而非冰冷粘稠的血泊。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从帐外清晰传来,夹杂着宾客压低的、喜庆的谈笑。 “陛下有旨,赐——” 尖细的太监唱喏声拉得老长,穿透帐幔。 陛下? 哪个陛下? 她不是刚刚被她的“好皇叔”、新登基的陛下姜锷,一杯毒酒、一丈白绫,送上了黄泉路吗? “阿琰,莫怕,过了今日及笄礼,你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一道温和带笑的女声在身旁响起,一只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鬓角。 姜琰身体猛地一僵,这声音…… 她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妆台铜镜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脱却已初具绝色的脸。杏眼圆睁,残留着惊悸过后的空茫,唇瓣嫣红,脸色却有些苍白。乌发如云,正被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小心翼翼地梳理,发间那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是她十五岁及笄礼的那一天! 为她梳头的,是她的姨母,安国公夫人,那个前世一边抹着眼泪说她可怜,一边迫不及待将她府中财帛清点送入新帝私库的女人! 冰冷的、死过一次的血液,在这一刻轰然沸腾,逆流冲上颅顶,激得她指尖都在发颤。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命运转折的起点,回到了她尚且天真、任人摆布的年纪! 前世一幕幕在脑中疯狂闪现:父皇骤逝,皇叔姜锷以辅政之名把持朝堂,她这个嫡长公主被一步步架空,世家们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最后,是那杯她亲手接过的毒酒,是姜锷那张伪善带笑的脸,说着“公主殿下,该上路了”。 恨意蚀骨,几乎要破胸而出。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落在妆奁盒中一支玉笄上。素白玉身,顶端却意外沾染了一抹刺目的红,像是谁不小心被划伤了手指留下的血迹。 像极了昨夜她呕出的那口血。 “阿琰?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安国公夫人见她久不言语,神色有异,关切地问道,手中的玉梳顿了顿。 姜琰缓缓伸出手,指尖冰冷,精准地捏起了那支染血的玉笄。 触手温润,那点血色却灼烫惊人。 她抬起眼,望向铜镜。镜中的少女,眼神里的惊惶空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一种冰冷的、淬炼过的锐利和幽深席卷而上,沉淀为古井无波的死寂,继而,一点猩红的、近乎癫狂的火光在那死寂最深处轰然点燃。 她极慢、极慢地勾起了唇角。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森然的戾气和一种近乎傲慢的嘲讽。 “无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带着一丝刚苏醒后的微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想通了……有些人,不必留。有些账,该血偿。 世家?皇叔? 不过是一群即将被碾碎在她脚下的蝼蚁,是她未来殿前匍匐的走狗! 帐外,赞者高唱:“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及笄礼的正仪,开始了。 安国公夫人轻轻为她披上那件绣着繁复鸾鸟纹的华丽礼衣,正要将那支染血的玉笄簪上发髻。 就在此时—— 姜琰猛地站起身! 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檀木圆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彻底压过了帐外舒缓的礼乐。 帐内侍候的宫女们吓得低呼一声,慌忙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安国公夫人手中的玉笄“啪”地摔落在地,她惊愕地睁大眼:“阿琰!你……” 姜琰看也未看她一眼。 她站在帐幔中心,四周华美的装饰、氤氲的香气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所有前世的仇怨、不甘、愤怒与杀戮的**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亟待一个出口。 就是现在。 她深吸一口气,在所有宾客循声望来、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在所有礼官、命妇、宗亲愕然的目光中,双手猛地抓住礼衣的前襟—— “撕拉——!” 布帛碎裂的声响尖锐刺耳,撕裂了庄重祥和的典礼氛围! 那件象征女子成年、华美无比的鸾鸟礼衣,被她从中间狠狠撕开,粗暴地扯向两边,露出内里的衣裳。 刹那间,满场死寂。 抽气声戛然而止,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时间凝固。 每一个人,上至皇室宗亲、世家公卿,下至伺候的宫人太监,全都僵在了原地,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瞪着礼台中央的少女。 撕裂的华服之下,显露出的并非寻常的中衣或亵服。 那是一袭玄衣纁裳! 玄衣之上,以最精湛的针黹,用金线缂丝绣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十二章纹! 帝王冕服! 那狰狞张扬的龙纹,那象征至高皇权的十二章,在殿内璀璨的灯烛下,反射出冰冷而炫目的金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心神俱裂! 姜琰站在那里,撕碎的礼衣半挂在她臂弯,那身绝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帝王衮服彻底暴露于人前。她发髻微散,几缕青丝垂落颊边,眼神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野心的烈焰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她环视台下,将一张张呆若木鸡、写满惊骇的脸收入眼底,然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 “鸾鸟?”她嗤笑一声,声音清晰传遍死寂的大殿,“孤,何时需栖于他人之庭?” 目光如冰刃,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尔等——” “可要看清了?”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孤非鸾鸟 第2章 何罪之有 满殿死寂。 那声布帛撕裂的锐响还在梁柱间嗡鸣,震得每个人耳膜发疼,心胆俱裂。 玄衣纁裳,十二章纹。 日光透过高窗,落在金线缂丝的龙纹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几乎要灼伤所有人的眼睛。那本是至高无上、唯有天子才能服之的图腾,此刻却穿在一个少女身上,在一个本该宣告她娴静温婉、宜室宜家的及笄礼上,以这样一种惊世骇俗、近乎亵渎的方式,悍然呈于众人之前。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宾客席上,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公卿贵胄们僵如木偶,端着酒樽的手凝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尚未完全褪去,惊骇已然爬满瞳孔。几位年迈的宗室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几乎要喘不上气。女眷席中,有胆小的已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又立刻死死用手帕捂住嘴。 落针可闻。 只有姜琰站立在礼台中央,微微喘息着,撕裂的华服半褪,那身刺目的龙袍将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躯紧紧包裹。她发间的珠翠因方才剧烈的动作而轻颤,颊边散落几缕青丝,非但不显狼狈,反添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妖异。 她冰冷的、燃烧着幽火的眸子,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惊惶失色的脸。 “鸾鸟?” “孤,何时需栖于他人之庭?” 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剧震,目光如实质的刀锋,刮过安国公夫人惨无人色的脸,刮过几位世家家主惊疑不定的眼,最终,落在那一片鸦雀无声的宗室席位上。 “妖……妖女!” 一声颤抖尖利的嘶吼猛地划破死寂。 是太常寺的一位礼官,他脸色煞白,手指着姜琰,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竟敢私备冕服,公然僭越!此乃大逆不道!悖乱纲常!当诛九族!” “诛九族?”姜琰倏地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那眸光更冷了几分,“孤的九族?那岂不是要将姜氏皇族,连同列祖列宗,一并诛了?” 她微微偏头,动作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这位大人,好大的口气。” 那礼官被她一句话噎得面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公主殿下!”这次出声的是安国公本人,他疾步出列,脸色铁青,强压着惊怒,“此非儿戏!您可知身穿此服,意味着什么?快!快将此等大逆之物脱下!向陛下、向列祖列宗请罪!” 他话语急促,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呵斥与不容置疑,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这骇人的一幕拉回“不懂事胡闹”的范畴。 “请罪?”姜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她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笑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安国公。 “安国公,孤倒要问你,孤何罪之有?” 不等安国公回答,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如剑鸣,响彻大殿: “《姜祖训典》有载:‘帝胄承天运者,无论男女,德配其位,皆可服十二章,御极天下!’” “父皇骤逝,膝下唯有孤一嫡脉!皇叔摄政,不过代行君事,尔等是真忘了这祖宗法度,忘了这江山,原该是谁家天下?!” “孤乃元敬皇帝嫡长女,身负最正统之皇室血脉!今日及笄,成年立世,何须他人之庭可栖?这十二章纹,孤——” 她猛地张开双臂,龙袍广袖垂落,其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随之怒张,气势磅礴。 “穿不得吗?!” 最后四字,声如雷霆,轰然砸落。 整个大殿被这石破天惊的话语震得嗡嗡作响。 世家家主们面面相觑,眼神惊疑闪烁,有人下意识地看向龙椅之侧,那垂着的珠帘之后——今日称病未至的摄政王姜锷,并未亲临。 安国公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姜祖训典》确有此条,但那已是几百年前的旧例,早已被世人遗忘……她怎会…… “强词夺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颤巍巍地站起来,气得胡子直抖,“祖训虽在,然女子登临大宝,闻所未闻!此乃祸乱朝纲之始!我等绝不能坐视!” “哦?”姜琰目光转向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闻所未闻?那今日,便让尔等闻一闻,见一见!” 她一步步,自礼台上走下。 玄色袍角拂过台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如同重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走向那群噤若寒蝉的世家子弟聚集之处。那些平素鲜衣怒马、眼高于顶的年轻郎君,此刻竟无一人敢直视她逼人的目光,纷纷低下头去,冷汗涔涔。 她的脚步停在一人身前。 那是荥阳郑氏的嫡次子,郑烨,前世曾带头讥讽她“牝鸡司晨”,后来在姜锷麾下甚是得意。 姜琰伸出手,并非对着郑烨,而是向他腰间——那柄装饰华丽、缀满宝石的短刃。 郑烨浑身一僵,下意识要护住,却在对上姜琰那双深不见底、戾气隐现的眸子时,手臂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铿——” 姜琰轻而易举地抽出了那柄短刃。 雪亮的刃光,映亮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公主不可!” “护驾!快护驾!” 惊惶的呼喊声四起,殿外侍卫脚步声急促传来,却一时不敢近前。 姜琰握着短刃,看也未看那些骚动的人群。她抬手,用冰凉的刃尖,轻轻挑向臂弯间那件早已被撕裂、摇摇欲坠的鸾鸟礼衣。 “刺啦——” 最后的牵连被彻底割断。 那件象征着她过去十五年身份、束缚与期待的华美礼服,轻飘飘地、彻底地滑落在地,堆叠在她脚边,如同被弃之敝履的过往。 她身上,唯余那一袭狰狞张扬的十二章纹龙袍,映着她冰雪般的容颜和燃烧着野心的眼眸,惊心动魄。 她将短刃“当啷”一声扔在郑烨脚下,吓得他猛然后退一步,险些瘫软。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何罪之有 第3章 见血方才圆满 姜琰却已转过身,面向全体朝臣宗亲,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礼官!” 被点名的礼官吓得一哆嗦,连滚爬出列:“臣…臣在……” “重唱礼赞!”姜琰命令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依《训典》嫡脉成人礼制!漏一字,错一音,”她目光扫过那件地上的破败鸾服,声音陡寒,“犹如此衣!” 礼官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汗出如浆,却在触及那双冰冷眼眸的瞬间,求生欲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颤抖着、却无比清晰地高唱出声,声音扭曲变调,却穿透殿宇: “章、章服既成,令德攸闻!敬、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赞词依旧,意义却已天翻地覆! 在这诡异而震撼的礼赞声中,姜琰昂首,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本属于帝王的御座。 御座空悬,旁设一椅,那是摄政王的位置。 她看也未看那摄政王座,径直来到冰冷的、雕琢着龙腾祥云的纯金御座之前。 殿内所有目光都胶着在她身上,充斥着恐惧、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强行撬动的、蠢蠢欲动的野心。 她缓缓转身,玄衣纁裳上的十二章纹在灯光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然后,她拂开龙袍下摆,竟是要—— 坐下! “姜琰!你敢!” 殿门口,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如炸雷般响起。 摄政王姜锷,终于赶到。他一身亲王常服,显然来得匆忙,脸上惯常的温文儒雅被极致的震惊与暴怒取代,指着姜琰的手都在发抖。 他身后,跟着一队甲胄森然的王府亲兵,刀剑出鞘一半,寒光凛冽。 姜琰的动作顿住了。 她侧过头,看向殿门口那位前世赐她毒酒白绫的皇叔,眼底最深处的血色戾气翻涌了一瞬,又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皇叔,”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你来迟了。” “孤的及笄礼,”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柄被扔在地上的短刃,声音骤然转冷,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见血,” “方才圆满。”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姜锷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要试试吗?” 殿内空气骤然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弦。 摄政王姜锷的暴喝余音未散,他带来的亲兵刀锋半出,寒光映着满殿惊惶失措的脸孔。所有目光在御座前那玄色身影与殿门口威势汹汹的亲王之间疯狂摇摆,呼吸都窒住了。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姜琰拂向下摆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维持着那个近乎坐下、却又未真正沾及御座的姿态,侧着头,看向她的皇叔。那双杏眼里,没有惊惧,没有慌乱,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无,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姜锷因震怒而略微扭曲的倒影。 “皇叔,”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轻缓,却像冰棱刮过琉璃,“你来迟了。”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从姜锷脸上移开,落在他身后那些甲胄森然的亲兵身上,细细打量了一圈,仿佛在欣赏什么新奇物什。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极低,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嘲弄。 “带着兵刃,闯入孤的及笄礼……”她尾音微微拖长,带着点玩味的思索,“皇叔,你这是要……清君侧?” “清”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刺骨的寒意。 姜锷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却也被她这反常的冷静和精准的扣帽子的行为噎得一滞。他强压下立刻命人将她拖下去的冲动,厉声道:“休得胡言!本王乃奉先帝遗诏辅政,见你身着僭越之物,行此大逆之举,特来制止!还不快快脱下这身衣服,跪下请罪!” “先帝遗诏?”姜琰挑眉,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他,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皇叔说的是那份……由你与中书令李大人、门下侍李大人‘共同宣读’的遗诏?” 她刻意放缓了“共同宣读”四个字,舌尖轻轻一卷,带着无尽的深意。 人群中,被点名的中书令李弼和门下侍中李明远脸色瞬间白了白,眼神闪烁,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姜锷心头猛地一沉。她怎么会……此事隐秘至极,她一个深宫少女如何得知具体参与之人?难道是猜的?可那语气…… 不,绝不可能! 他压下心头惊疑,色厉内荏:“放肆!遗诏岂容你质疑!陛下龙驭上宾前,唯托付本王与几位顾命大臣!你一女子,安知朝堂大事!” “哦?唯托付皇叔与几位……‘顾命大臣’?”姜琰缓缓踱了一步,龙袍下摆微动,章纹流转,“那敢问皇叔,父皇临终前三日,召孤于榻前,口谕‘琰儿,朕若不起,江山重器,唯汝可承’,此话,又当如何算?” 一言既出,满殿哗然! 先帝临终口谕?嫡长公主可承江山? 这可是从未传出过的消息! 姜锷瞳孔骤缩,断然否认:“荒谬!绝无此事!陛下病重昏聩,岂会留下此等荒唐之言!姜琰,你为脱罪,竟敢编造先帝遗言,罪加一等!” “昏聩?”姜琰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直刺姜锷,“父皇是与孤说话时昏聩,还是与皇叔你商议‘辅政’之时昏聩?亦或是……写下那份‘遗诏’之时,独独昏聩?” 她步步紧逼,字字诛心。 “皇叔口口声声遗诏,那便请皇叔,当众再宣一遍那遗诏内容如何?也让孤与满朝公卿、宗亲世族,再细细聆听一遍,父皇是如何‘英明’,将这万里江山,托付于皇叔你……‘辅政’的?” 姜锷呼吸一窒。那遗诏……根本经不起当众细究!其中关窍,在场的世家老狐狸们未必看不出,只是此前无人敢捅破,也无人有立场捅破!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见血方才圆满 第4章 谋逆 可现在…… 他盯着姜琰,第一次在这个侄女身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超乎年龄的、可怕的洞察力。她不是在胡闹,她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打在最要命的地方! “先帝遗诏,岂容儿戏!早已宣读过,存档于宫中,岂是你想宣就宣!”姜锷强行稳住心神,试图将话题拉回,“本王现在问的是你僭越穿冕服之事!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御林军何在!” 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先将这骇人的场面控制住,将姜琰拿下再说! 殿外属于皇宫的御林军一阵骚动,几名将领面露迟疑,看向殿内几位重臣,又看向御座前那身刺眼的十二章纹。 “拿下!”姜锷再次厉喝。 就在御林军犹豫着要上前时—— “孤看谁敢!” 姜琰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毋庸置疑的威势,瞬间压住了场内的骚动。 她不再看姜锷,而是转向了台下那群一直保持沉默、眼神复杂的世家家主与重臣们。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一位紫袍老者身上——清河崔氏的家主,崔泓,亦是当朝司徒,三公之一,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崔司徒。”姜琰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姜祖训典》‘帝胄’篇,您当年为太子太傅时,曾为父皇详解过。孤还记得,您曾言,‘此训乃立国之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祖法不可轻废’。不知孤今日援引此训,可有错漏?” 崔泓白眉微动,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他没想到姜琰会直接问他,更没想到她会提起这段几乎无人知晓的过往。这话,他确实说过,而且是在一种极为私人的场合。 这长公主……了不得。 他缓缓起身,持笏板微微一礼,声音沉稳:“回殿下,殿下所言祖训内容,确是如此。老臣昔日确有此言。”他既未肯定姜琰穿龙袍的行为,也未否定,只确认了祖训的真实性和她引用的准确性。 但这已足够! 姜锷脸色更加难看。 姜琰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另一位——太原王氏的家主,王嵩,掌管吏部,素有“选官王”之称,权势煊赫。 “王尚书。”姜琰的声音依旧平稳,“孤听闻,去岁考核,皇叔举荐的幽州都督张启业,贪墨军饷,纵兵扰民,考功司评定为中下,却被皇叔一力保下,仍居原职。而您举荐的冀州刺史刘文正,清廉有为,考功司评定为上上,却因‘需磨练’之名,迟迟不得升迁。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王嵩面色陡然一变!此事隐秘,他暗中与姜锷角力多次未果,早已积怨已久,这长公主如何得知得如此清楚?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捅了出来! 他眼角抽搐了一下,看向姜锷的眼神瞬间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冷意,随即对着姜琰,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殿下……明察秋毫。” 这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却无疑坐实了姜琰的话!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不少官员面露惊愕愤慨之色。 姜琰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其他几位重臣,陇西李氏、范阳卢氏……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直视,纷纷低头或移开视线。 她看似随意点出的两件事,却像两把精准的刀子,一刀割开了祖训法理的面纱,一刀捅破了摄政王用人唯私、打压异己的实质! 她根本不需要直接命令谁,她只是在……掀桌子! 把那些台下肮脏的、心照不宣的交易和矛盾,全部掀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皇叔,”姜琰终于重新看向脸色已经铁青得发紫的姜锷,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惋惜,“你看,这朝堂之事,似乎并非如你所言,唯你一人‘知’呢。” 她轻轻抬手,指了指那空悬的御座,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龙袍。 “父皇口谕,祖训法理,乃至这朝堂公议……孤,似乎都站得住那么一丝道理。” “反倒是皇叔你,”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前排的人听清,“带甲士闯宫,胁迫嫡长公主,无视祖训,干涉宗室及笄成人正礼……这每一桩,听起来,倒更像是……谋逆?” “你!”姜锷气得几乎要吐血,手指着姜琰,浑身发抖,却发现自己一时竟找不到话语来反驳! 她一番话,连消带打,竟瞬间扭转了局面,将他逼到了“谋逆”的嫌疑之地! 而那些世家重臣,此刻眼神交换,竟无一人立刻出声为他辩驳!他们都在权衡,在观望! 姜琰看着他气得发抖的样子,缓缓直起身,脸上那点浅淡的弧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全然的冰冷与威严。 “御林军。”她开口,声音清晰传遍大殿。 所有御林军将士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收起兵刃,退出殿外。今日是孤的好日子,莫要惊了宾客。” 她的命令自然无比,带着一种天生的掌控力。 御林军将领犹豫地看向姜锷,又看向崔司徒、王尚书等人,见他们沉默不语,最终一咬牙,挥手示意部下收刀,缓缓退出了大殿。 姜锷的亲兵见状,顿时陷入尴尬境地,进退维谷。 姜琰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回姜锷身上,淡淡道:“皇叔的‘忠心’,孤已知晓。只是这甲士冲撞之过,不可不罚。便罚皇叔……回府静思三日吧。三日之内,无诏,不得出府门半步。” 软禁! 她竟然当场下令软禁摄政王! 所有人都惊呆了。 姜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怒极反笑:“姜琰!你敢!本王乃摄政王!” “孤乃先帝嫡长血胤,依祖训,有权匡正社稷,惩戒忤逆。”姜琰语气毫无起伏,“还是说,皇叔现在就要试试,孤敢不敢?” 她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地上那柄短刃。 姜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额头青筋暴跳,却在那双冰冷彻骨、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和……一丝恐惧。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僵持,令人窒息的僵持。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谋逆 第5章 恭贺殿下 最终,姜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好……好得很!本王……领‘罚’!” 他猛地转身,狠狠瞪了一眼那些还在发愣的亲兵:“走!” 一行人灰溜溜地、在一片死寂和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狼狈离去。 殿门重新合上。 殿内,灯光依旧璀璨,丝竹早已停歇。 所有人心跳如鼓,看着御座前那个身影。 姜琰缓缓地、终于实实在在地,坐了下去。 玄色龙袍铺陈在冰冷的纯金御座之上,十二章纹在她周身流转,映着她毫无表情、却威仪天成的脸。 她俯瞰着下方鸦雀无声的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重重压在每一个人心上: “礼,继续。” “孤,听着。” 御座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陌生又熟悉。 姜琰端正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玄衣纁裳上的十二章纹沉甸甸地压在她年轻的肩头,却仿佛与她筋骨融为一体。她微微垂着眼睑,听着礼官用依旧带着颤音,却不敢遗漏一个字的语调,重新唱诵那早已变味的赞礼。 “敬尔威仪,淑慎尔德……” 殿内鸦雀无声。方才的惊涛骇浪似乎被强行压下,水面却依旧暗涌丛生。每一个音符都敲在死寂的大殿里,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虚空,实则将台下每一张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崔司徒垂着眼,老神在在,仿佛入定,唯有偶尔捻动佛珠的指尖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王尚书面色沉凝,眼神却不时扫向身旁的几位同僚,交换着无声的讯息。那些世家子弟们,大多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御座方向,唯有几个胆大的,眼神里藏着惊疑、畏惧,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姜琰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轻轻摩挲着御座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 这龙首……前世,她死的那夜,被拖出大殿时,指甲曾无意识地划过这里,留下几道浅白的刮痕。 现在,它们光滑如新。 她的唇角勾起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弧度。 赞礼终于唱毕。最后一句“介尔景福”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没有欢呼,没有朝拜。只有无数道目光,沉重地、复杂地聚焦在她身上。 姜琰缓缓抬起眼。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眸子,缓缓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人们纷纷避让,或低头,或垂眼。 压力无声地蔓延。 终于,在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崔司徒缓缓起身,持笏板,躬身一礼:“殿下……及笄之喜。” 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定调般的沉稳。他没有称“陛下”,甚至未称“公主”,只模糊地称“殿下”,行的却近乎是臣子之礼。 这微妙的态度,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 王尚书紧随其后,起身,躬身:“恭贺殿下。” 紧接着,稀稀落落,又有几位重臣和世家代表起身行礼,声音干涩,姿态僵硬,却无疑是一种表态。更多的人则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惶然地四下张望,似乎还在期待摄政王去而复返,将这场荒诞剧彻底终结。 姜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并未因这几句干巴巴的“恭贺”而动容,也未因大多数人的沉默而恼怒。 她知道,冰封非一日之寒。这些老狐狸,肯稍稍低头,已是她今日兵行险着、撕破脸皮换来的初步成效。他们仍在观望,在权衡她和姜锷谁更能给他们带来利益,或者,谁更不好惹。 “诸卿免礼。”她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自然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今日之礼,仓促了些,却也足以让诸卿知晓,孤之心志。” 她微微停顿,目光掠过那些依旧站着、面色惶惑的官员。 “孤年少,然非无知。父皇在世时,常教导孤,为君者,当明辨忠奸,赏罚分明。眼中,容不得沙子。” 她的话音轻轻落下,却让不少人心中一凛。 “譬如,”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转向人群中一个试图缩起身子的绯袍官员——那是将作少监周禄,专司宫廷器用与部分禁军械备,“周少监。” 周禄浑身一抖,差点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出列,声音发颤:“臣…臣在!” 姜琰看着他,眼神淡漠:“孤记得,去岁滇南进献的那批紫檀木,父皇本欲用以修缮太庙偏殿。皇叔却批示,说摄政王府欲建书阁,先行调用。最终,那批木料,似乎有三成,出现在了城南‘雅韵轩’的私坊里,制成家具,售卖牟利。而送入摄政王府的,不过些寻常松木。周少监,此事,你可知情?” 周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如雨般落下,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事他做得极为隐秘,贪墨的银钱大半也打点了上官,长公主深居宫中,如何得知得如此清楚?!连数量和最终去向都一清二楚! “臣……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这一幕,再次让满殿文武心惊肉跳! 这已不是猜测,而是精准的点杀!她不仅知道姜锷的事,连底下这些龌龊勾当都了如指掌! 姜琰却看也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拉下去。交由大理寺,依律查办。”她淡淡吩咐,立刻有反应过来的宫廷侍卫上前,将软瘫如泥的周禄拖了下去。 处理完一个,她的目光再次缓缓移动。 每一个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生怕成为下一个被点名的。 恐惧,无声无息地开始蔓延。比之前面对龙袍的震惊、对礼法的争议,更直接、更**的恐惧。 她知道的,远比他们想象的多得多! 前世十年囚徒般的公主生涯,最后那杯毒酒换来的清醒,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蠹虫的罪证,一一刻入骨髓!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恭贺殿下 第6章 波云诡谲 “孤知道,”姜琰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恐惧氛围,她甚至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冷冽,“这朝堂之上,泥沙俱下。孤,不急于一时。”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一次,却带上了一丝看似宽容的意味。 “往日之事,或因孤年幼,或因有人蒙蔽,孤或可暂不深究。” 许多人悄悄松了口气。 “但,”她话音一转,眸光骤然锐利,“自今日起,孤眼里,揉不得沙子。” “孤欲重整朝纲,肃清吏治,需要的,是能臣干吏,是忠于社稷之人,而非汲汲营营、趋炎附势之徒。” 她微微向前倾身,龙袍上的金线折射出冰冷的光。 “诸卿,是想做孤殿前的能臣,还是……”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后,以崔司徒、王尚书为首,越来越多的人,深深地躬下身去。 这一次,沉默里多了几分审慎的敬畏。 姜琰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前世或冷眼旁观、或落井下石、或助纣为虐的面孔,此刻在她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 心中无波无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恨火在静静燃烧。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姜锷绝不会甘心被软禁,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绝不会轻易交出权柄。 前方的路,布满荆棘与陷阱。 但她早已不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十五岁少女。 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携着前世的血仇与记忆,每一步,都将踏着敌人的尸骨前行。 礼乐早已停歇,盛宴注定无味。 姜琰缓缓起身。 “散了吧。” 她吐出三个字,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步走向殿后。玄色龙袍的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沉静而决绝。 背影挺直,如孤峰临渊。 殿内众人久久无人敢动,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屏风之后,才有人虚脱般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殿外阳光炽烈,却仿佛照不进这突然变得幽深莫测的宫阙。 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而风暴的中心,是那个身着龙袍、眼神冰冷的少女。 她走过的路,仿佛有无形的荆棘与血痕蔓延开来。 殿后并非暖阁软榻,而是直接连通着一处僻静的书房。这里曾是先帝批阅奏折倦极时小憩之所,陈设简练,透着一种冷硬的威严,与方才前殿的奢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姜琰挥退了所有试图跟进来伺候的宫人。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当最后一丝光线被吞没,她挺得笔直的脊梁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猛地一软,踉跄半步,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才稳住身形。 “咳……咳咳……” 压抑已久的、低低的咳嗽声从喉间溢出,她抬手捂住嘴,肩头微微颤抖。深吸了几口气,那阵突如其来的虚眩感才缓缓退去。 到底是这具身体,还太年轻,未经风霜。而今日这场戏,耗神耗力,几乎掏空了她。 她抬起头,看向书案一侧立着的落地铜镜。 镜中映出的少女,脸色苍白,唇上那点嫣红的口脂早已在激烈的言辞和紧绷的情绪中褪尽,唯有一双眼,黑得吓人,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以及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淬炼过的冰冷和疲惫。 章纹繁复的玄色龙袍裹着她单薄的身躯,宽大得近乎空荡,仿佛随时能将她压垮。 可她站住了。 姜琰缓缓松开扶着书案的手,指尖无意中擦过案面。那里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划痕,是前世她被困于此,日复一日听着姜锷把持朝政、自己却无能为力时,用指甲无意识刻下的绝望。 她的指尖在那道旧痕上停留了一瞬,冰凉的触感刺入指尖,也刺入心底。 旋即,她猛地收回了手,仿佛被那无形的过往烫伤。 不能再想。 前世已矣,血债……今生讨还! 她眼神一厉,最后一丝软弱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目光扫过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有几封未来得及收起的奏折。她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展开。 是京兆尹呈报关于今春洛南粮价的文书,言语含糊,只说略有波动,已着人平抑。 姜琰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略有波动?她记得清楚,前世此时,洛南粮价飞涨,近乎失控,背后是几个大粮商联手囤积居奇,而其中牵线搭桥、坐收渔利的,就有她那位好皇叔的门人!此事直到月余后才彻底爆发,引发小规模民乱,却被姜锷轻易压下,成了他彰显手段、进一步揽权的机会。 她的目光又落向另一封,是工部请求拨银修缮黄河堤坝的折子,言辞恳切,陈述利弊。 姜琰记得,这笔银子后来确实拨下去了,但十之六七都消失在了层层盘剥之中,真正用于堤坝的寥寥无几。来年夏汛,那段堤坝果然溃决,淹毁良田千顷,百姓流离失所。而姜锷,则借此机会,以“督办不力、贪墨横行”为由,清洗了一批不属于他派系的工部官员。 一桩桩,一件件,前世她被蒙在鼓里,或即使知晓一二也无能为力的弊政蠹虫,此刻如同摊开的图卷,清晰无比地呈现在她眼前。 怒火在胸中翻涌,却被极致地压缩、冷却,化为冰冷的杀意和精准的计算。 她重新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取过一支狼毫笔。 笔尖蘸饱了墨,悬于纸上,却久久未落。 她在记忆的洪流中搜寻,筛选。哪些毒疮可以立刻剜除?哪些隐患必须提前布防?哪些人……可以暂时利用,哪些人,必须连根拔起? 第一个名字,跃入脑海。 ——洛南粮案的关键人物,姜锷的钱袋子之一,户部郎中,赵思贤。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波云诡谲 第7章 做执刃者 笔尖骤然落下,墨迹淋漓,勾勒出的却并非赵思贤的名字,而是一连串看似无关的地名、商号名称以及几个关键的日期。这是她前世后来才查清的,赵思贤通过白手套倒卖官粮、牟取暴利的完整链条和证据所在! 她写得不快,每一笔都稳而冷冽,仿佛不是在书写,而是在雕刻仇人的墓志铭。 写完,她将纸拎起,轻轻吹干墨迹,折叠好,却不放入信封。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殿下。”是心腹宫女挽秋的声音,压低着,带着担忧。 “进。” 挽秋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又迅速合上门。她看到姜琰苍白的脸色和那身刺眼的龙袍,眼眶微微一红,却不敢多问,只低声道:“前殿宾客已散,几位宗亲和老大人似乎想去探望太后和太妃们……被崔司徒和王尚书劝住了。御林军加强了各处宫门值守,说是……说是奉您的令。” 姜琰微微颔首。崔王二人果然是人精,暂时稳住了局面。御林军……看来那统领倒是个识时务的,至少眼下是。 “把这个,”姜琰将折好的纸条递给挽秋,声音低而清晰,“想办法,不着痕迹地,送到御史台大夫,张咏张大人手中。” 张咏,出身寒微,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闻名,前世因多次弹劾姜锷党羽而被边缘化,最后被寻了个错处贬谪出京,死在了赴任路上。他是如今这潭浑水里,少数几尾可能还敢咬钩的鱼。 挽秋心中一凛,双手接过纸条,看也未看便紧紧攥入手心,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等等。”姜琰又叫住她,“留意一下,今日之后,哪些人去了摄政王府,哪些人闭门不出,又有哪些人……活动频繁。不必刻意打探,只看,只听。” “是。” 挽秋退下后,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姜琰一人。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晚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宫灯次第亮起,连绵的殿宇楼阁在暮色中显出沉默而巨大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这繁华似锦、雕梁画栋的皇宫,从来都是最深不见底的斗兽场。 前世,她是被困在场中的猎物。 这一世…… 她轻轻抚过龙袍袖口上那狰狞的龙纹,眼底寒光凛冽。 她要做的,是唯一的执刃者。 夜色,悄然降临,吞没了白日的喧嚣,也将更多的阴谋与算计,掩盖在了这片璀璨的灯火之下。 姜琰关上窗,转身走向书案。 案头,奏折堆积如山。 她伸出手,拿起了最上面那一本。 漫漫长夜,刚刚开始。 夜色如墨,宫灯在廊下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挽秋揣着那封密函,脚步又轻又快,像一只踏雪无痕的猫。她并非寻常宫女,是姜琰母亲孝懿皇后早年从边军遗孤中挑选、亲手培养的暗卫,忠心刻入骨髓。前世姜琰被囚,挽秋试图传讯求救,被乱杖打死在宫门外。 冰冷的恨意和重来的庆幸交织在挽秋心头,让她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清醒。她熟悉宫中每一条暗道,每一个哨卡换防的间隙。 穿过御花园的假山石洞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和低语让她骤然停步,隐入阴影。 “……姑姑,我真的怕极了……”是个小宫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公主她……那身衣服……还有摄政王……我们会不会都被……” “闭嘴!”一个年长些的女声厉声打断,声音同样发颤,“不想活了?主子的也是我们能议论的?赶紧把这几盆残花送出去倒了,今夜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要想活命,就把眼睛闭上,嘴巴缝起来!” 脚步声窸窣远去。 挽秋屏息,直到那两人消失,才缓缓吐出胸口浊气。恐慌已经在底层宫人中间蔓延,这是隐患。她记下这两个宫女的模样和对话,回头需报于殿下知晓。 她绕开巡夜的侍卫,终于靠近御史台值房所在的区域。却见不远处,几个小太监正围着一个小火盆,一边烧着废弃文书,一边低声嬉笑。 “……嘿,张老头今晚怕是睡不着咯,脸拉得比驴还长……” “可不是,平日里就他清高,这下看他还怎么蹦跶……诶,这纸没烧透,再添点……” 挽秋心念一动,悄无声息地换了个方向,从另一侧靠近张咏的值房。窗户半开着,里面灯还亮着,隐约传来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她指尖微动,那枚折好的纸条被一枚小巧的银镖扣住,看准室内书架的方向,手腕一抖—— “嗖!” 极轻微的破空声淹没在夜风里。 随即,是纸张轻轻落在书卷上的细微响动。 值房内的叹息声戛然而止,传来警惕的起身声和走向书架的脚步声。 挽秋不再停留,身影迅速融入夜色,如同从未出现过。 …… 书房内,姜琰并未再看奏折。 她面前铺开了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羊皮纸陈旧,上面用细墨勾勒着街坊市井,还有各种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细微的标记。 她的指尖划过洛南一带的粮仓位置,又划过几大世家的府邸所在,最后,停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坊区——平康坊。 那里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也是京城消息流传最快、最真也最假的地方。 前世,她死后一缕孤魂飘荡,曾在此处听到许多宫廷秘闻和世家阴私,其中一些,后来被证实绝非空穴来风。 其中一桩,关于安国公夫人,她那“慈爱”的姨母。 舆图上,平康坊某处被她用指甲轻轻掐了一个印子。 那里藏着姨母的一个秘密——一个她婚前便偷偷生下、寄养在坊间哑婆处的孩子。父亲是谁,无人知晓,这是安国公夫人最大的命门。 姜琰的眼神冷冽如冰。姨母前世的背叛,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条线,现在或许用不上,但将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以及低低的劝阻声。 “太妃娘娘,殿下吩咐了,谁也不见……” “滚开!本宫是她姨母!更是当朝太妃!她今日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本宫还问不得了?”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和高高在上的训斥意味。 [猫头][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做执刃者 第8章 太妃发难 姜琰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嘲弄。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舆图卷起,放回原处,刚在书案后坐下,书房门就被人近乎粗暴地推开了。 安国公夫人,如今的林太妃,一身绛紫色宫装,珠翠环绕,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寒霜和怒意,不顾挽冬的阻拦,径直闯了进来。 “姜琰!”她开口便是斥责,目光扫过姜琰身上的龙袍,更是气得发颤,“你……你真是疯了不成!穿上这身衣服,你是想拉着所有人为你陪葬吗?还不快脱下来!” 姜琰缓缓抬眸,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姨母深夜前来,就为了说这个?” 林太妃被她这态度噎得一怔,随即更是怒火中烧:“你这是什么态度!本宫是你长辈!你今日在及笄礼上胡作非为,顶撞摄政王,搅得朝堂大乱,可知闯下了多大的祸事!摄政王岂会善罢甘休?你速速随本宫去太后面前请罪,再亲自去摄政王府负荆请罪,或还能有一条生路!” 她说得疾言厉色,仿佛全然是为姜琰着想。 姜琰却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龙纹绣线。 “请罪?负荆?”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姨母觉得,孤今日……做错了?” “自然是错了!大错特错!”林太妃斩钉截铁,“女子怎可觊觎帝位?此乃取祸之道!你……” “姨母。”姜琰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冷意,“您说,若父皇知晓,他唯一的嫡女,在及笄之日,被逼着要去向一个臣子负荆请罪,会是何等心情?” 林太妃脸色微变:“你……” “再者,”姜琰微微倾身,目光落在林太妃保养得细腻白皙的手指上,那上面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水头极好,“姨母手上这枚‘绿水蛟’,价值不下万金吧?听闻去岁安国公府庄子收成不佳,还短了朝廷的税赋,需得变卖两个田庄才补上。这戒指……又是从何而来?” 林太妃的手指猛地一缩,脸色瞬间白了白,眼神闪烁:“你……你胡说什么!这是本宫的嫁妆!” “是么?”姜琰笑了笑,那笑容却让林太妃心底发寒,“可孤怎么记得,外婆家的嫁妆单子上,似乎没有这等成色的翡翠。倒像是……去年江南织造进贡的那批里,有一枚类似的,后来似乎赏给了……”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林太妃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才慢悠悠道:“赏给了有功之臣。莫非是安国公立了什么大功,皇叔私下赏赐的?” “你休要血口喷人!”林太妃尖声道,却明显底气不足,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那枚戒指。 姜琰收敛了笑容,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姨母。” “孤今日累了,没心思听你说教。” “是真心为孤着想,还是另有所图,你自己心里清楚。” “孤的路,自己会走。不劳姨母费心。” 她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只恼人的苍蝇。 “挽冬,送太妃娘娘回去休息。夜深露重,让娘娘……安心在宫里待着,无事,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软禁。同样是软禁。 林太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气得浑身发抖:“姜琰!你敢!我是太妃!” “就是因为您是太妃,才更该谨言慎行,恪守宫规。”姜琰已经垂眸,重新拿起了一份奏折,不再看她,“带下去。” 挽冬上前,语气恭敬,动作却不容置疑:“太妃娘娘,请。” 林太妃看着灯下那个沉静翻阅奏折的侧影,那身刺目的龙袍,那周身散发出的、与她年龄绝不相符的冰冷威压,所有呵斥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她几乎是踉跄着被“请”出了书房。 门外,夜风更凉了。 姜琰放下根本看不进去一个字的奏折,揉了揉眉心。 支走了一个唱红脸的,那些唱白脸的,也该登场了吧? 她走到窗边,看着林太妃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目光却掠向更远处,那片沉寂在夜色中的、属于世家宗亲居住的宫苑。 她知道,今夜,许多人都无法安眠。 正如她一样。 而在这无眠的夜里,有多少阴谋正在滋生,有多少目光正透过夜色,窥探着这座刚刚易主的书房。 她的指尖,轻轻敲着窗棂。 节奏冷定,如同战鼓初擂。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清的夜风。 姜琰仍立在窗边,林太妃离去时那混合着惊怒与恐惧的眼神,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多少波澜。姨母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这些依附于旧秩序、习惯了在男人权柄间辗转牟利的女眷,她的骤然发难与强硬,足以击碎她们惯有的认知和算计。 真正的硬仗,不在后宫。 她转身,目光落回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上。这些都是经过中书门下筛选后,呈送御前(或摄政王)批红的。其中多少是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多少是夹带私货的试探,多少是亟待处理的政务,又有多少是精心编织的陷阱? 前世,她被困于深宫,对这些只能雾里看花。如今,它们**裸地摊开在她面前,字里行间皆是刀光剑影。 她坐下,随手拿起一份。 是工部再次催问修缮黄河堤坝款项的奏折,言辞比之前那份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恐误汛期、酿成大祸”的字眼。 姜琰的指尖在“汛期”二字上敲了敲。 她记得,前世这笔银子拨下去后,工程拖延,质量粗劣,来年夏日一场不算太大的洪水便冲垮了堤坝。彼时,姜锷迅速派人“赈灾”,严查“贪墨”,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批官员,顺势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工部和地方,赚足了声望和实权。 而那份被推出来顶罪的“贪墨”名单里,有一个名字——都水使者,沈青川。 一个耿直得近乎迂阔、曾因坚持核算工程用量得罪过上官的技术官员。他成了完美的替罪羊,家破人亡。 姜琰的目光冷了下去。 她取过朱笔,在那份奏折上批红:“准。着都水使者沈青川即刻赴任,督办河工,一应款项物料,需其副署方可支用。工期质量,皆由其全权负责。若有差池,唯他是问。” 批完,她将奏折放到一旁。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太妃发难 第9章 开府设衙 此举看似将沈青川推到了风口浪尖,实则将工程主导权和责任明确给了他,更将款项支取的关卡交予他副署。若再有贪墨,首当其冲的不再是他,而是那些伸手的人。这是压力,也是护身符。就看他能不能接得住了。 若能,此人或可一用。 她继续翻阅。户部的账目,兵部的粮饷,吏部的考核……每翻开一本,前世的记忆便如同潮水般涌来,提示着其中隐藏的弊端、刻意掩盖的危机、以及各方势力的角力。 她批阅得很快,朱笔挥洒,或准或驳,或询问或申饬。有些批示四平八稳,延续旧例;有些却犀利精准,直指要害,甚至直接推翻了此前摄政王的部分决议。 若是有心人此刻能看到这些批红,必会惊骇于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公主”对朝政事务的老辣洞察和毫不拖泥带水的决断力。这绝非一个深宫少女所能拥有。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这次沉稳而克制。 挽冬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殿下,崔司徒求见。” 姜琰笔下未停,只淡淡道:“请司徒大人进来。” 门开,崔泓缓步而入。他已换下赴宴的正式朝服,只着一身深色常袍,更显得肃穆威重。他目光迅速扫过书案上那堆已被批阅过半的奏折,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 “老臣参见殿下。”他持礼如仪,并无丝毫怠慢。 “司徒大人不必多礼,坐。”姜琰放下笔,抬手示意一旁的坐榻,“夜深露重,大人何事?” 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又无声退下。 崔泓并未立刻入座,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躬身呈上:“殿下及笄,依祖制,当开府设衙,遴选属官。此乃老臣与吏部初步拟定的长公主府属官名录,请殿下过目。” 姜琰接过,并未立刻翻开。 开府?前世她的公主府就是个华丽的囚笼,属官皆是姜锷耳目。如今她撕破脸皮,穿了龙袍,这开府之事,反倒成了试探和交锋的新战场。 她抬眼看向崔泓,这位三朝元老,世家领袖,面色平静无波,仿佛真的只是在履行公务。 “有劳司徒大人费心。”姜琰语气平淡,指尖轻轻点着那本名册,“只是,孤如今居于此间,政务繁多,开府之事或可暂缓。至于属官……”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名册上,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背后密密麻麻的利益交换。 “孤年少识浅,恐不宜自行遴选。倒是听闻,御史台张咏大夫,为人刚直,精通律法;秘书省著作郎苏文砚,学识渊博,熟知典章;还有方才奏折中所见的都水使者沈青川,似乎于工程钱粮也算熟稔……” 她报出的几个名字,皆非世家核心子弟,或在清要闲职,或在边缘苦差,甚至有的正倒霉背锅。 崔泓持须的手微微一顿,眼底精光一闪而逝。这位殿下,下手又快又准,挑的人看似杂乱无章,却恰好能嵌入住几个关键却又不易引人注目的位置,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与崔家、王家等顶级世家关联不大,甚至有些过节。 她不是在商量,是在明确地表达她的用人倾向,甚至可说是……命令。 “殿下所言几位,确各有才干。”崔泓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波澜,“然张大夫性烈,苏著作疏阔,沈使者更乃戴罪之身,恐不堪殿下驱使。老臣以为,还是择选些沉稳干练、熟知事务之人为宜,例如……” 他报出了几个名字,皆是世家子弟中名声颇好、看似中庸实则紧要的职位。 姜琰静静听着,末了,唇角微勾:“司徒大人考虑的周全。” 她拿起那本名册,终于翻开,目光快速扫过那一长串名字和拟任职位,前世关于这些人的记忆纷纷涌来。 她的指尖在某一个名字上轻轻一划。 “此人,”她语气随意,“孤记得去岁考核,其父在任上似乎出了不小的纰漏,还是皇叔一力保下才免于责罚?让其入公主府,怕是于皇叔面上不好看。” 指尖又移到另一个名字。 “这位,听闻与荥阳郑氏那位今日被孤夺了刀的郎君是姻亲?郑郎君今日受惊不小,还是让他好生在家休养些时日,不必急着为孤效力了。” 她语速不快,声音也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筛子,将名册上那些明显是各方塞进来的人,或点出其背后牵扯的麻烦,或点明其派系渊源,轻描淡写地剔了出去。 崔泓面上的平静终于有些维持不住,持须的手指停了下来,看着姜琰的眼神里,惊异再也无法掩饰。 她知道的,远比他想象得更多、更细、更致命!这绝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能掌握的信息! 这简直是……如同在这朝堂之上浸淫了数十年的老手! 姜琰合上名册,递还给崔泓,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浅淡的、近乎谦逊的笑意:“孤年轻,许多事还需司徒大人这般的老臣多多提点。这名册,不如就请大人再斟酌斟酌?方才孤提及的那几位,大人也可再考较一番其才德。如何?” 她把皮球又轻轻踢了回去,却已经划下了清晰的道道。 崔泓沉默了片刻,缓缓接过名册,躬身:“殿下思虑周详,老臣……遵命。” 他知道,今夜这场试探,他已落了下风。这位长公主,绝非池中之物。姜锷这次,怕是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而崔家,乃至整个世家集团,是继续押注姜锷,还是……早做打算? “夜色已深,不敢再扰殿下休息,老臣告退。”崔泓收起名册,行礼告辞。 “司徒大人慢走。”姜琰颔首。 看着崔泓略显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姜琰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锐利。 她重新拿起朱笔,却并未立刻落下。 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蜡丸,混在几枚散落的棋子之间。 挽冬并未禀报过有此物。 姜琰指尖拈起那枚蜡丸,微微用力捏碎。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开府设衙 第10章 处事老练 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 纸上只有两个字,墨迹犹新: “已动。” 没有落款。 姜琰看着那两个字,眼底骤然掀起汹涌的暗潮,嘴角却缓缓扯出一抹冰寒刺骨的笑意。 鱼,上钩了。 夜,还很长。而风暴,已然离弦。 天光未亮,紫宸殿内却已灯火通明。 这不是寻常的朝会时辰,但所有接到口谕的官员,无一人敢怠慢,皆是衣冠整齐,神色凝重地立在殿内。空气沉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 御座空悬,摄政王的位置也空着。 众臣的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御座之侧——那里设了一张临时搬来的紫檀木大椅,椅背铺着明黄软垫。而椅上端坐的,正是昨日惊世骇俗、撕衣现龙袍的长公主姜琰。 她未再穿那身刺目的十二章纹冕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宫装,简洁肃杀,墨发用一根素玉簪松松绾起,脂粉未施,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稚嫩,可那双眼睛扫视下来时,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寒。 她面前的书案上,堆着昨夜批阅过的奏折,垒得颇高。 “诸位大人来得早。”姜琰开口,声音清冷,打破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孤昨夜看了些折子,有些事,耽搁不得,故请诸位来议一议。”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正是工部催款修缮河堤那份。 “黄河堤坝,关乎沿岸数万民生,汛期不等人。”她的目光落在工部尚书头上,“款,即刻拨付。然,如何确保每一文钱都用在堤坝上,而非……”她顿了顿,指尖在奏折上轻轻一叩,“而非肥了私囊?工部可有章程?” 工部尚书头皮一麻,出列躬身:“回殿下,历来皆由工部统筹,地方督办……” “历来?”姜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质疑,“历来的结果,便是去年豫州段决口,淹了三县?这便是历来的章程?” 工部尚书冷汗下来了,不敢接话。 “孤有个想法。”姜琰语气平淡,“都水使者沈青川,即刻赴任,督办此次河工。一应款项物料支取,需其与户部、工部三方共同副署。工程进度、用料明细,每十日快马直送京城一份,孤,要亲自过目。” 她目光扫向户部尚书:“户部,可能确保款项及时足额?” 户部尚书连忙出列:“臣必当尽心!” “不是尽心,是必须。”姜琰纠正道,目光又转向一旁沉默的御史大夫张咏,“张御史。” 张咏昨夜收到那枚突如其来的蜡丸,一夜未眠,此刻眼底带着血丝,闻声出列,腰板挺得笔直:“臣在。” “御史台派两人,随行督察。若发现贪墨舞弊、以次充好,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姜琰的声音陡然转厉,“即刻拿下,先行槛送京师!孤,许你先斩后奏之权!” “臣,领命!”张咏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愤和决绝。他深深看了御座旁的少女一眼,昨夜那纸条上的证据链,与今日这差事,绝非巧合!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先斩后奏!这可是极大的权柄!长公主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她竟如此信任这个出了名的倔驴御史? 几位世家出身的官员脸色微变,眼神交换,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 姜琰却已拿起下一本奏折,是关于洛南粮价的。 “京兆尹。” 胖乎乎的京兆尹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出列:“臣…臣在!” “洛南粮价,‘略有波动’?”姜琰念着折子上的用词,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却让京兆尹腿肚子直转筋,“孤怎么听闻,已有百姓开始抢购囤积,米铺门前都排起长队了?你这‘略有波动’,波动的幅度,未免太大了些。” “臣失察!臣即刻去查!”京兆尹冷汗涔涔。 “不必了。”姜琰合上奏折,“此事,孤亲自处理。” 她没说要如何处理,却让底下几位与粮商有牵连的官员心头狂跳。 接着,她又连续处理了几件积压的政务,或准或驳,或询问细节,或直接任命人员,条理清晰,指令明确,对各部门事务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她甚至随口纠正了户部一份账目中一个极其细微的计算错误,让那位呈报的郎中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这绝不是一个刚刚接触政务的人能做到的! 崔司徒和王尚书站在前列,垂着眼,面色沉静,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们原本打算今日在朝会上联手施加压力,至少要让这“临时朝会”草草收场,凸显姜琰的胡闹和无法掌控局面。 可如今……她哪里是胡闹?她分明是有备而来,步步为营! 她甚至没有给他们发难的机会,直接用一件件具体而棘手的政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钉在了“做事”上!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脸色煞白,尖声道:“殿下!殿下!不好了!摄政王……摄政王府被……被围了!” “什么?!”满殿哗然! 姜锷被软禁才一夜,王府就被围了?谁干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姜琰身上。 姜琰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动作悠闲得与殿内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 “慌什么。”她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是孤派的兵。” 死寂!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 她竟然直接承认了!还如此轻描淡写! “为……为何?”有宗室王爷忍不住颤声问道。 姜琰抬眸,目光冷冽地扫过去:“为何?孤也正想问问皇叔。” 她从奏折底下,抽出一份密函,随手扔在书案上。 “昨夜,孤收到密报。称有逆贼密谋,欲趁孤及笄礼后朝局未稳之际,勾结京营将领,发动宫变,迎立‘新主’。” “而密谋的地点,”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就在摄政王府!” “孤派兵围府,是为保护皇叔安全,更是要彻查此事,揪出逆党!莫非,”她目光如刀,刮过那几个脸色大变的宗室和将领,“诸位觉得,孤不该查?还是说,有人做贼心虚?”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处事老练 第11章 好好查 宫变!逆党!勾结京营!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得所有人头晕眼花,心惊肉跳! 这罪名太大了!谁沾上都是灭顶之灾! 那几个被姜琰目光扫过的将领,顿时面色如土,噗通跪地:“殿下明鉴!臣等绝无此心!” 谁还敢为姜锷说话?此刻撇清关系都来不及! 姜琰看着底下瞬间跪倒的一片,看着那些惊惶失措的脸,眼底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前世,姜锷便是用类似的罪名,将她最后一点势力连根拔起,赐下毒酒。如今,不过是把这罪名,原封不动地还给他罢了。 真相比谎言更荒谬。而权力,从来只相信它愿意相信的“真相”。 “既然无人反对,”姜琰缓缓起身,玄色衣袂拂过书案,“那便好好查。” “传孤令:京营各部,无孤手令,擅动一兵一卒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彻查期间,委屈皇叔暂居府内。一应饮食用度,不得短缺,亦不得与外界传递消息。” “退朝。”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殿后。 留下满殿文武,面面相觑,汗湿重衣。 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照入殿内,却丝毫驱不散那浓重的、血色的寒意。 风暴,已不再是酝酿。 连日的雷雨终于歇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像是泼了墨的旧绸,压得人喘不过气。湿冷的寒意无孔不入,钻入宫墙的每一道缝隙,也钻入朝臣们的心底。 紫宸殿内的“临时朝会”已成每日惯例。只是今日的气氛,比殿外的天气更加凝滞。 姜琰依旧坐在御座之侧,面前堆积的奏折似乎永远也批不完。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连日劳神未曾安枕,但脊背挺直,目光扫视下来时,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镇定。 “洛南粮价一事,”她放下手中一份密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京兆尹办事不力,致使民怨渐起。即日起,免去其职,闭门听参。” 轻飘飘一句话,一位三品大员的前程便就此断送。京兆尹脸色惨白,瘫软在地,被两名侍卫无声拖下。 无人敢出声求情。这几日,这位长公主殿下罢黜、查办、调任的官员已不下十数,手段雷厉,证据确凿,根本不容反驳。 “粮价之事,由尚书左丞李文远暂代署理。”姜琰继续道,点名了一位素以精明干练、却因不擅钻营而多年不得升迁的官员,“给你三日,平抑粮价,安定民心。所需人手,可自行抽调;若有阻挠,报于孤知。” 李文远出列,强压着激动,深深一揖:“臣,万死不辞!” 几位与囤积粮商有勾连的官员面色发青,却不敢言语。 姜琰处理完此事,目光落向殿外。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湿冷的光,一名身着禁军服饰的年轻将领正按刀巡过,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线条冷硬,甲胄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周珩。 前世,他是少数几个在她被软禁时,试图暗中递送消息的侍卫之一。后来被姜锷发现,调往边关,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姜琰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便淡淡移开。 “陛下——”一声苍老悲怆的哭嚎骤然打破殿内压抑的平静,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宗正颤巍巍扑出队列,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陛下啊!老臣恳请殿下开恩!摄政王乃皇室肱骨,即便有错,亦当由宗正寺依律审理,岂能长久围困府邸,令亲者痛仇者快啊!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仿佛姜琰做了什么十恶不赦、动摇国本之事。 几位宗室也纷纷出列,跪地附和,言语间皆是指责姜琰不顾亲情、手段酷烈。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起来。宗室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部分皇族的意向。 姜琰静静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那老宗正哭得快背过气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孤竟不知,皇叔在诸位心中,如此重要。” 她微微倾身,目光落在老宗正身上:“宗正大人如此关切皇叔,想必平日往来甚密。” 老宗正哭声一滞,抬起头,老眼浑浊:“老臣……老臣只是……” “去年腊月,宗正寺修缮玉牒,有一笔三千两的款项,最终核销的票据,却出自皇叔门下一位管事经营的漆器店。”姜琰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宗正大人,可能解释一二?” 老宗正的脸色瞬间由悲转骇,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还有你,”姜琰目光转向另一位跪着的郡王,“永王府去年强占民田七百亩,逼死三条人命,苦主状纸递到京兆尹衙门,却被压了下来。递状纸那日,永王世子恰好与皇叔的第三子在聚贤楼把酒言欢,是么?” 那郡王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猛地磕头:“臣……臣教子无方!臣有罪!” 姜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个个扫过那些跪着的宗室,每扫过一个,便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两桩他们与姜锷之间的勾当或是不欲人知的阴私。 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物,清晰无比。 她根本不屑于与他们争论该不该围府,该不该查案。她只是将他们最见不得光的东西,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跪着的宗室们,再也无人敢哭诉,无人敢求情,只剩下恐惧的颤抖和磕头请罪的声音。 满殿文武,鸦雀无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位殿下……她到底知道多少?! 姜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 “看来,诸位对宗正寺和自身家务事,都还需好好整饬。”她语气依旧平淡,“既然如此,皇叔之事,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退下吧。” 那几个宗室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回队列,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再不敢多看一眼御座方向。 殿内重归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好好查 第12章 北境军报 姜琰感到一阵细微的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连日的不眠不休和殚精竭虑,到底还是让这具年轻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一直垂眸恭立的崔司徒眼中,他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殿外候着的挽冬悄步上前,将一杯刚沏好的参茶轻轻放在姜琰手边,低声道:“殿下,润润喉吧。” 姜琰“嗯”了一声,端起茶盏。温热的瓷壁熨贴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瞥了一眼挽冬,挽冬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姜琰垂下眼睫,吹开浮沫,啜饮了一口。参茶的温度恰到好处,里面似乎还多加了一味宁神的药材,是她平日惯用的味道。她并未吩咐过。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殿门外。那个名叫周珩的禁军将领已经巡到了更远处,只留下一个挺拔冷硬的背影,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姜琰收回目光,将茶盏轻轻放下,眼底没有任何波澜。 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驱不散这深宫的寒,更融不了她心中积年的冰。 她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奏折,指尖划过冰冷的纸面。 “下一项,”她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沉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脆弱从未存在过,“兵部关于北境冬衣补给的新章程,说说吧。” 权谋的棋局,从未因任何细微的插曲而停止。 落子,依旧冰冷无情。 参茶的暖意尚未在指尖完全化开,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却稳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因宗室溃败而带来的死寂。 一名身着风尘仆仆驿丞服饰的官员疾步入内,无视殿内凝重气氛,径直跪倒,声音因急切而略显沙哑:“报——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报!”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提。北境!那是朝廷如今最烧钱也最不敢松懈的地方! 姜琰放下茶盏,面色沉静:“讲。” “北狄王庭内乱已平,新王阿史那啜即位,整合诸部,于三日前挥兵南下,犯我云州!云州守将刘将军率部死守,然狄兵势大,云州外围三寨已失,刘将军重伤!现退守孤城,请求朝廷速发援兵!粮草!军械!”驿丞几乎是吼着说完,双手高高呈上染着墨迹和疑似血污的军报。 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云州丢了三寨?” “刘将军重伤?!” “狄人怎么这么快就……” 恐慌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方才还在为粮价、为宗室那点破事心惊的官员们,此刻真正感受到了兵锋直指的寒意!北境若破,狄骑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肃静!”崔司徒一声低喝,压下骚动,但他自己的脸色也极为难看。北境局势恶化之快,超出预料。 王尚书立刻出列:“殿下!军情紧急,需立刻调拨京营精锐驰援,开放武库,筹措粮草……” “京营能动多少兵?粮草从何而来?军械可足?”姜琰打断他,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户部尚书,国库现存银多少?可支应北境大军几何?” 户部尚书脸色发苦,噗通跪下:“回殿下…国库…国库空虚…去岁各地税收多有拖欠,加之黄河修堤、西南赈灾……现存银不足八十万两,恐…恐难支撑大战……” 八十万两!对于一场国战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 “兵部!武库甲胄兵器,可够装备多少新军?历年淘汰旧械,库存几何?”姜琰目光转向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冷汗直流:“堪用兵甲……最多装备三万新军……淘汰旧械虽多,然锈蚀损坏严重,恐难……” “工部!加紧赶制,需要多久?工匠、物料可足?” 工部尚书刚被委以重任,此刻更是头皮发麻:“工匠不足,精铁、牛筋等物采买亦需时日……全力赶工,一月内最多产出刀枪五千,甲胄千副……” 绝望的情绪开始在大殿蔓延。没钱,没粮,没兵器!这仗怎么打? “所以,”姜琰的声音冷得像冰,扫过下方一张张惶惑无措的脸,“诸位的意思是,告诉云州守军,朝廷没钱没粮没兵,让他们自生自灭?” 无人敢应答。 姜琰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大殿中央,目光掠过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此刻却束手无策的重臣,最终落在那份血迹斑斑的军报上。 “北境将士在流血,在死守。朝廷,绝不能让他们寒心,更不能让狄人踏破国门。”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清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传孤令!” “一、即刻从皇家内库调拨现银一百万两,充作军资首饷!” 内库!那是皇帝和皇室的私产!众人皆惊!尤其是宗室们,脸色更是精彩纷呈。 “二、开放京城、洛都两地官仓,优先调配军粮!命沿途州县设立补给点,确保粮道畅通!若有延误克扣者,斩!” “三、工部征调京畿所有民间工匠,集中赶制军械!所需物料,由皇室采买先行垫付!十日之内,孤要看到第一批新械送往北境!” “四、发布募兵令!京畿、中原诸州,募集健儿赴北境戍边!斩敌一级,赏银十两!战死者,抚恤家属田亩!” “五、擢升骁骑尉周珩为游击将军,即日点齐五千禁军精锐,携内库银、首批粮草军械,驰援云州!沿途可便宜行事,遇敌即战!”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断,没有丝毫犹豫,瞬间将一团乱麻的局势撕开了一道口子! 尤其是最后一条!骁骑尉周珩?那是谁?竟然直接被擢升为游击将军,领兵驰援? 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终于落在殿外廊下那个一直按刀肃立的年轻将领身上。 周珩本人也显然愣住了,猛地抬头看向殿内的姜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猛地一抱拳,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末将领命!必不辱命!” 姜琰的目光与他有一瞬的交汇,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托付。 随即她便移开目光,看向户部、工部、兵部的官员:“所需具体细则,一个时辰内,呈报于孤!办不到的,现在就说,孤换人去办!” 几位尚书哪敢说个“不”字,连声应下,冷汗却流得更多了。这位殿下,是要把他们往死里逼啊!但无人敢质疑,更无人敢拖延!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北境军报 第13章 非常之时 “崔司徒。”姜琰看向一直沉默的老臣。 “老臣在。” “安抚朝野,稳定人心,协调各方,劳烦司徒大人。” “老臣义不容辞。”崔泓躬身,眼神复杂。这位长公主,杀伐决断,调动资源之狠辣果决,甚至超过了先帝和摄政王!内库说掏就掏,皇室采买说用就用,根本不在乎什么规矩体统,只追求最快最有效的结果! 她是在用一己之力,强行撬动整个僵化的官僚体系,去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 “王尚书。” “臣在。” “清查京城各大粮商、盐商、铁商库存。非常时期,需行非常之法。朝廷可按市价征用,若有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姜琰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抄家。” 王嵩浑身一凛,立刻道:“臣遵命!”他知道,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但此刻,无人能阻挡这位殿下的意志。 一条条命令流水般发出,整个朝廷像一架生锈的机器,被强行注入巨大的能量,开始嘎吱作响地疯狂运转起来。 姜琰重新坐回椅中,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参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茶汁滑过喉咙,压下了那阵因过度耗神而引起的眩晕。 她看着瞬间忙碌起来的殿堂,看着官员们奔走商议,看着周珩领命后大步流星离去那坚毅的背影,看着窗外依旧阴沉却仿佛透出一丝铁血光芒的天空。 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腰间一枚冷硬的玉佩。 前世,云州便是此时陷落,刘将军战死,北狄铁蹄践踏千里,生灵涂炭。姜锷借此机会,以“筹措军费”为名,大肆加税,盘剥百姓,更是将战败之责推给几名不肯依附他的边将,彻底掌握了军权。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哪怕掏空内库,哪怕得罪所有世家,哪怕背负骂名。 这江山,她既接手,便一寸不让。 殿外的风更急了,吹得檐角铁马叮当作响,恍若金戈铁马之声,自北境而来,又仿佛是为这座沉寂太久的皇城,敲响的战鼓。 内库一百万两现银、开放官仓、征调工匠、募兵令……一道道如同巨石砸入深潭的命令,激起的何止是千层浪。 朝堂之上,无人再敢明面上质疑姜琰的决断,但那压抑的沉默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惊恐、不满与算计。尤其是被触及核心利益的世家与宗室,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姜琰浑不在意。她坐在偏殿临时辟出的值房里,这里已成了战时临机决断的中枢。奏报如雪片般飞来,命令又一道道发出。挽冬带着几个绝对心腹的宫女太监,脚步不停地传递文书,伺候笔墨,每个人的脸色都绷得紧紧的。 “殿下,户部呈报,首批三十万两白银已点验完毕,交由周将军麾下军需官。” “工部请示,征调民间工匠的酬劳标准……” “兵部募兵处呈报,今日巳时前,已募得青壮八百余人,然兵器甲胄缺口巨大……” “洛南粮商行会递来联名帖子,请求觐见……” 声音此起彼伏,姜琰头也未抬,朱笔飞快地批阅,或准或驳,条理清晰,不见半分紊乱。 “酬劳按市价加三成,当日结清,敢有克扣,立斩。” “告知兵部,旧械库全部打开,锈蚀的刀磨快,残缺的甲修补,三日内,孤要看到五千副能用的装备!” “告诉那些粮商,要么按官价售粮,要么,孤派人去他们的粮仓‘借’。让他们自己选。” 她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每一个字都带着铁血的味道。 值房门开,崔司徒与王尚书联袂而来,脸色皆是凝重。 “殿下,”崔泓先行礼,语气沉重,“内库一百万两,虽解燃眉之急,然并非长久之计。后续军饷、粮草、抚恤,仍是天文数字。且如此动用内库,恐引宗室非议……” 王嵩紧接着道:“征调工匠、募兵,虽能应急,却扰乱了京畿民生,已有商户联名向臣诉苦。强征粮草,更恐激起民变……殿下,是否稍缓……” “缓?”姜琰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两位重臣,“北狄铁骑会给我们时间缓吗?云州城破,下一个就是幽州,然后是蓟州!狄人马快,用不了半个月就能兵临京城脚下!到时,诸位是要拿着金银细软跟那些商户一起逃难,还是在家里等着狄人的刀砍到脖子上?”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指尖重重点在云州的位置。 “刘将军还在死守!周珩的援军还在路上!前方的将士在用人命换时间!你们却跟孤说宗室非议?商户诉苦?”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杀意:“告诉那些宗室,他们的俸禄、他们的田庄、他们的富贵,是前线将士用血守下来的!谁再敢非议一句,就自己穿上盔甲去云州城头站着!” “告诉那些商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若亡了,他们的银子只会成为狄人的战利品!此刻不出力,待到城破,孤第一个抄了他们的家充盈军资!”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谁若跟不上,那就换人!” 崔泓与王嵩被这一番毫不留情的斥责说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他们从未见过这位长公主如此锋锐毕露、杀气腾腾的一面。 “臣……遵命。”两人最终只能深深躬身,退了出去。背影竟显得有些仓惶。 值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姜琰看着舆图上那片广袤的、正被战火灼烧的北境,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瞬,但立刻又挺得笔直。 她知道自己在走钢丝。动用内库,等于将皇室私产暴露于天下,会引来无数贪婪的目光和攻讦。强征强募,更是饮鸩止渴,极易失去民心,动摇统治根基。 但她没有选择。前世北境溃败的惨状历历在目,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殿下,”挽秋悄步上前,递上一杯新的参茶,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您已两日未合眼了,歇片刻吧?” 姜琰接过茶盏,指尖冰凉。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非常之时 第14章 记忆纠葛 “孤没事。”她声音有些沙哑,“周珩那边,有消息吗?” “暂无军报传回。”挽秋低声道,“按日程,应还未到云州。” 姜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胶着在舆图上那条通往云州的蜿蜒路线。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噗通跪倒:“殿下!不好了!安国公夫人……林太妃她……她在宫中嚷嚷,说……说要去太庙哭告,说殿下您……您倒行逆施,祸乱朝纲,要请列祖列宗显灵……” 值房内空气瞬间一滞。 林太妃!她还不安分! 姜琰眼底瞬间结冰。昨日才软禁了她,今日就敢闹去太庙?是真蠢,还是被人当了枪使,想来试探她的底线? “哭告?”姜琰缓缓转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她想去,便让她去。” 小太监愣住了。 “挽冬,”姜琰吩咐,“去,将安国公这些年与各地藩王、边将的私信往来,还有他那位宝贝儿子在任上贪墨河工银子的证据,抄录一份,送到太庙去。让太妃娘娘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哭一哭,说说她安国公府是如何‘忠君爱国’的。” 挽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立刻领命:“是!”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姜琰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一份新的奏报,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她的指尖,在翻开奏报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些私信和贪墨证据,是她前世被囚禁后,一点一点从各方零碎信息中拼凑出来的,本是打算用来关键时刻给安国公府致命一击。 现在,却用在了一个蠢妇的哭闹上。 值得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内部的动荡和质疑,都可能影响前线的军心。她必须用最冷酷、最迅速的手段,将所有不安分的苗头,彻底掐灭。 哪怕,因此暴露一些底牌。 哪怕,因此背负更酷烈的名声。 值房外,秋风呼啸,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 一名小宫女端着点心进来,脚步轻得如同猫儿。她将点心放在案角,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只是退下时,她的袖口极其轻微地拂过了桌角那枚不起眼的、混在棋子中的蜡丸。那枚之前传来“已动”消息的蜡丸,已然消失不见。 姜琰的目光落在新送来的点心上——是一碟桂花糕,做得十分精致,旁边还有一小碟蜜渍的金桔。 她不喜欢甜食。 但前世,有一年中秋,她被变相软禁,宫中份例克扣得厉害,连块像样的月饼都没有。只有一个沉默的侍卫,不知从哪弄来一小包桂花糕和金桔,悄悄放在她冷清殿外的石阶上。 那时,糕点早已冰冷发硬,金桔也失了水分。 她却记得那个味道。苦涩里的一点点甜。 姜琰伸出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细腻香甜,是她如今身为“殿下”才能享用的上等用料。 她慢慢地咀嚼着,眼神却透过值房的窗户,望向北方阴沉的天际线。 味道,终究是不同的。 她放下只咬了一口的糕点,端起参茶,将那股甜腻的味道狠狠压了下去。 “下一份。”她开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澈。 案头,待批的公文,依旧堆积如山。 夜深得像是泼翻的浓墨,值房内的烛火噼啪一下,爆开一朵巨大的灯花,映得姜琰苍白的面容明明灭灭。 案头堆积的文书似乎永无止境,北境的军报、粮草的调度、军械的督造、朝臣的奏请……每一样都亟待决断。参茶早已凉透,喝下去只剩满口苦涩,压不住太阳穴针扎似的钝痛。 她强撑着精神,在一份关于增调民夫疏浚运河以确保粮道畅通的奏章上批了红,指尖的朱砂微微颤抖,落笔的力道却依旧沉稳。 就在笔尖离开纸面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耳的嗡鸣毫无预兆地钻入脑海! 眼前的烛火、文书、舆图瞬间扭曲、旋转,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殿下?!” 挽冬惊恐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姜琰猛地伸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紫檀木案角,指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支撑住没有栽倒。 闭上眼,再睁开。 景象依旧摇晃,但那股尖锐的嗡鸣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恐怖的感知—— 铁锈般的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并非来自现实,而是从记忆最深处、从灵魂裂缝里翻涌而上! 冰冷滑腻的触感,缠绕上脖颈,越收越紧,窒息感真实得让她几乎要张口喘息! 还有……那穿肠烂肚的、焚烧一切的剧痛! 是鸩毒! 是白绫! 是前世死亡降临那一刻的滋味! 它们跨越了时空,在此刻,在她心神最为疲惫脆弱的瞬间,凶猛地反噬而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中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起伏,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 “殿下!您怎么了?传太医!快传太医!”挽冬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冲上来想要扶她。 “滚开!” 姜琰猛地挥开她的手,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戾和戒备。 她不能让人看到!绝不能! 此刻的她,不是那个杀伐决断、冷硬如铁的长公主,只是一个被死亡记忆撕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孤魂!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借由那坚实的触感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时空。 值房内的宫女太监跪倒一片,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 挽冬被推开,愣在原地,看着姜琰那副如同受伤困兽般的模样,眼圈瞬间红了,却不敢再上前。 姜琰靠着墙,闭上眼,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将那些可怕的感知压下去。 没用。 那冰冷的窒息感如影随形,鸩毒灼烧的剧痛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前世最后那一刻,姜锷那张伪善带笑的脸,在金碧辉煌的宫殿背景前,慢慢扭曲、模糊…… 恨意!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记忆纠葛 第15章 捷报 蚀骨焚心的恨意如同毒火,瞬间将那些恐惧和脆弱焚烧殆尽! 她猛地睁开眼! 眼底的血色尚未完全褪去,残留着惊悸的碎片,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疯狂的冰冷和暴戾。 “没事。”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重新带上了令人心悸的寒意,“都起来。” 她推开墙壁,一步步走回书案后,步伐甚至有些虚浮,但腰杆却重新挺得笔直。 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刚刚批阅的疏浚运河的奏章上,她突然伸出手,将其抓过来,毫不犹豫地——撕成了两半! 纸张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格外刺耳。 “漕运总督方敬,是安国公的门生吧?”她问,声音冷得掉渣。 挽冬一愣,连忙道:“是……据查确是。” “运河疏浚,所需银钱巨万,民夫数以千计。这等肥差,岂能再落入彼等囊中?”姜琰冷笑,眼底寒光凛冽,“拟旨:漕运总督方敬,督办漕运不力,去岁已有三次延误,革职查办!疏浚之事,由都水监接手,沈青川河工事了,即刻转任!” “再拟旨:安国公治家不严,纵容亲眷,着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其子……哼,”她想起那个寄养在外的孩子,语气更冷,“夺去所有荫封,永不叙用!” 她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精准地报复。借着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不适”,将心中积压的怒火和杀意,倾泻向那些与前世的背叛和死亡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 每一道命令,都如同冰冷的刀,精准地割向对手的命脉! 值房内只剩下她冰冷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看似冷静地下达着这些残酷指令的背后,那冰凉的白绫仿佛还缠绕在颈间,那鸩毒灼烧的剧痛仍在胃里翻滚。 她只是用更强的恨意,更冷的权谋,更狠的手段,将它们死死压住,碾碎! 直到最后一道命令书写完毕用印,她将笔掷于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值房内重归死寂。 姜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脸色白得透明,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 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那场不为人知的、与前世亡魂的惨烈厮杀。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和冰冷: “孤……绝不会再死一次。” 天光再次透过窗棂,却未能驱散值房内通宵达旦积下的沉郁。烛泪堆叠如小山,空气里弥漫着墨汁、汗水和一种紧绷的焦灼气味。 姜琰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那彻夜未眠带来的尖锐头痛和眼底的酸涩。昨夜里那阵突如其来的、来自前世的死亡绞痛与窒息感,虽被强行压下,却像一道无形的伤疤,烙在了神魂深处,让她对周遭的一切动静都更加敏感,也更加……不耐。 一名户部郎中正战战兢兢地禀报着筹措军饷的进展,言辞谨慎,数字繁琐。姜琰的目光落在窗外,几名小太监正抬着一口沉重的樟木箱子穿过庭院,脚步蹒跚。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面上敲击,节奏紊乱。 就在那郎中说到“或可加征东南三道丝帛税以补不足”时—— “殿下!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报!” 几乎是昨日情景的重演,那名驿丞再次狂奔而入,甲胄上沾满泥泞,脸上混杂着疲惫与一种极度亢奋的光彩,声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 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攥紧!又来了?难道云州…… 姜琰倏然抬眼,眸中睡意和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冷冽的专注。 驿丞扑跪在地,高高举起一份被汗水浸得边缘发皱的军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 “捷报!云州大捷!” “周珩将军率部驰援,星夜兼程,抵云州时正遇狄军主力夜袭城池!周将军当机立断,率五千精锐自侧翼突入狄军阵中,直取中军!” “狄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云州守军见援军至,士气大振,开城出击!” “内外夹攻之下,狄军大败!斩首万余级,缴获辎重无数!残部已向北遁逃!云州之围已解!” “周将军……周将军亲手阵斩了狄军先锋大将!”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值房内,陷入了刹那绝对的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僵住了,脸上还维持着听到“军报”二字时的惊恐,以至于那“捷报”和“大捷”的字眼砸入耳中时,竟一时无法理解其含义。 云州……解围了? 五千对数万?还赢了? 阵斩敌酋? 这……可能吗? 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后,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震撼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连日来的压抑和焦虑! “天佑我朝!!” “赢了!我们赢了!!” “周将军神勇!殿下英明!” 欢呼声、惊叹声、如释重负的抽气声瞬间爆开,值房内外侍立的宫人太监们也忍不住面露激动之色,互相交换着惊喜的眼神。 连一向沉稳的崔司徒,持须的手都顿在了半空,眼底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王尚书更是激动得脸色涨红,连连道:“好!好!好!” 姜琰坐在那里,在一片沸腾的喧哗中,一动不动。 她看着那份被驿丞高高举起的捷报,看着那上面或许还沾染着北境风沙和血迹的痕迹。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 她只是非常、非常缓慢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紧绷了数日、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赢了。 真的赢了。 改变了。前世云州陷落、北境糜烂的结局,真的被她强行扭转了。 那五千禁军,是她顶着巨大压力派出去的。那些粮草军械,是她掏空内库、不惜得罪所有人凑出来的。那个叫周珩的将领,是她近乎孤注一掷的提拔。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捷报 第16章 保持清醒 赌赢了。 她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翻涌的暗潮。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沉静的威仪。 “军报属实?”她问,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千真万确!有刘将军和周将军共同印信为证!狄军先锋大将的首级正在快马送入京途中!”驿丞大声回道。 “好。”姜琰只回了一个字。 她目光扫过下方激动不已的群臣,声音清晰地将所有人的欢呼压了下去:“云州大捷,乃前线将士用命之功,朝廷上下同心之果。然,狄人败退,非是殄灭。北境防务,不可松懈。” “传孤令:犒赏云州守军及援军将士,抚恤伤亡,兵部即刻拟定章程。” “周珩升云州都督,总揽云州防务,整军备战,以防狄人反扑。” “兵部、户部、工部,原定筹措军资、赶制军械之事,不得因捷报而有丝毫延误懈怠!” “令北境各州,加强戒备,清查奸细,巩固城防。” 一连串的命令,冷静得近乎冷酷,瞬间将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众人拉回了现实。 是啊,狄人只是败退,并未伤筋动骨。远远没到可以庆功的时候。 狂喜的气氛稍稍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实的、带着谨慎的振奋。 “臣等遵命!”众臣齐声应道,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畏和叹服。这位长公主,竟能在如此大胜面前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和冷静的判断! 姜琰微微颔首,示意众人可以退下。 值房内再次忙碌起来,但氛围已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绝望的焦灼,多了几分带着希望的紧迫。 姜琰独自坐在案后,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捷报上。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纸面,拂过那“周珩”两个字。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无人察觉地,吁出了一口绵长而压抑的气息。 那气息里,带着铁锈的血腥味,带着死亡记忆的冰冷,也带着一丝……尘埃暂落的疲惫。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 北境的风,或许能稍微停歇片刻了。 但这深宫里的风,只会更加酷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口被抬走的樟木箱子。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是谁送来的?又有何目的? 胜利是暂时的。脚下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而深邃,如同永不封冻的寒潭。 短暂的松懈之后,还有数不清的警惕和算计。 北境大捷的余波尚未平复,那份劫后余生的亢奋仍像暖流般在冰冷的宫墙内暗暗涌动,姜琰却已将它彻底压入心底,仿佛那只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落下。 她的目光,早已越过暂时的胜局,投向更深处盘根错节的泥潭。 值房内,灯火依旧彻夜通明,只是空气里的焦灼换了一种更沉滞的质感。案头堆积的不再仅仅是军报,更多的是来自各州郡的日常政务、官员考核、钱粮刑名。 “殿下,这是吏部呈送的今岁官员考功评等。”新任的吏部侍郎——原先是那位被姜琰点去平抑粮价的左丞李文远,因功擢升——亲自捧着一厚沓册子,恭敬呈上。他神色间带着小心翼翼,这位主子的手段,他亲眼所见,不敢有丝毫怠慢。 姜琰“嗯”了一声,并未立刻翻阅,指尖点着另一份来自江南道的奏折:“漕运改由都水监管辖后,旧漕帮似有不满,沿途州县奏报,已有数次‘意外’沉船,延误漕粮北运。李侍郎,你怎么看?” 李文远心头一凛,知道这是考较,也是信任。他沉吟片刻,谨慎道:“漕帮盘踞多年,与地方势力勾结甚深,骤然改制,必生抵触。然沉船之事,绝非意外。臣以为,当双管齐下,一面严查沉船真相,揪出幕后黑手,以儆效尤;一面或可遴选漕帮中素有威望、并非顽固之辈,许以新职,分化拉拢,以减少改制阻力。” 姜琰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里看不出赞许与否:“准。去办吧。一个月内,孤要看到漕运畅通,再无‘意外’。” “是!”李文远松了口气,连忙应下。 这时,崔司徒缓步而入,神色比往日更显凝重几分,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亲王常服、面色惶恐的中年男子——鲁王姜燊,一位素来胆小怕事、远离权力中心的闲散宗室。 “老臣参见殿下。”两人行礼。 “鲁王叔今日怎么有空入宫?”姜琰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鲁王那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鲁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殿下明鉴啊!老臣……老臣绝无二心!都是那起子小人构陷!老臣府上那些田庄铺面,都是祖产……绝无贪墨克扣之事啊!” 姜琰挑眉,看向崔司徒。 崔泓躬身,递上一份弹劾奏章:“殿下,御史台收到匿名举告,言鲁王纵容家奴,强占民田,逼死人命,且与……与先前被查办的几个粮商,有过银钱往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匿名信直接投到了御史台公廨门口。” 匿名信?投到御史台? 姜琰接过奏章,并未立刻翻开,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 太巧了。 鲁王胆小如鼠,贪财或许有之,但说他敢在这种风口浪尖上强占民田逼死人命,还与那些她正大力打击的粮商勾结?不像他的胆子。 倒像是……有人故意把这么个废物推出来,搅混水?试探她对待宗室的态度?还是想借她之手,除掉某个碍眼的?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涕泪横流的鲁王,又扫过面色沉静的崔司徒。 “王叔先起来。”姜琰语气缓和了些,“既是匿名举告,真伪尚需核查。崔司徒。” “老臣在。” “此事,由宗正寺会同大理寺暗中查访,不必声张。若属实,依律办理;若系诬告,”她顿了顿,声音微冷,“查出诬告之人,严惩不贷。” 鲁王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谢殿下!谢殿下明察!” 崔司徒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隐去,躬身道:“老臣遵命。”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保持清醒 第17章 顶包的鲁王 他原以为,以这位殿下近日雷厉风行、宁错杀不放过的作风,会立刻将鲁王下狱查办,没想到…… 姜琰看着崔司徒:“司徒大人似乎觉得孤处置过轻?” 崔泓忙道:“老臣不敢。殿下宽严相济,乃社稷之福。” “宽严相济?”姜琰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孤只是觉得,刀,得用在该用的地方。杀鸡儆猴,也得看看那鸡是不是真的该杀。免得……溅一身脏血,还让背后的看客看了笑话。” 崔泓持须的手微微一颤,垂首不语。 鲁王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崔司徒也领命而去。 值房内重归安静。 姜琰拿起那份关于鲁王的匿名信,在指尖转了转,然后随手扔进了角落的火盆里。 橘红色的火舌舔舐上来,瞬间将纸张吞没,化作一小撮灰烬。 “挽秋。” “奴婢在。” “去查查,鲁王最近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挡了谁的路。”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还有,看看崔司徒近日见过哪些宗室。” “是。”挽秋悄无声息地退下。 姜琰重新拿起吏部那本厚厚的考功评等册子,缓缓翻开。 烛火下,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评语,仿佛织成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每个名字背后,都可能藏着忠心、野心、贪婪、或者……陷阱。 她的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留——某地县令,评语中庸。 她记得前世,此人后来投靠姜锷,成了咬人最凶的一条走狗,手段酷烈,陷害同僚。 朱笔抬起,在那中庸的评语旁,批了两个字:“再查。” 笔尖又移到另一个名字——一个偏远州的录事参军,考评为中下,评语“性情疏阔,不堪大用”。 姜琰的目光却顿了顿。前世北境溃败后,就是这个“不堪大用”的小官,散尽家财组织乡勇抵抗狄人小股骑兵,最终战死殉国。 朱笔落下,在那中下的考评上,划了一道,旁边批注:“调任北境州县,历练。” 她批阅得很慢,每一笔都似乎斟酌着无数信息和前世的记忆。好的,坏的,忠的,奸的,在她这里逐渐分流。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如同无数细密的私语。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潮湿的寒气。 是周珩。 他显然是一路疾驰而归,甲胄未卸,带着一身风尘和血火气息,发梢还在滴着水珠。脸颊瘦削了些,轮廓更加冷硬,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看向御案后的那个身影时,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单膝跪地: “末将周珩,奉命驰援云州,现已退敌!特回京复命!” 他的声音因长途跋涉而沙哑,却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姜琰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 雨水顺着他的甲叶滑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肩甲处有一道明显的刀砍痕迹,深可见底,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的视线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很短,几乎无法捕捉。 “起来回话。”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伤势如何?” 周珩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随即道:“皮外伤,无碍。” “云州情况,详细道来。” “是!”周珩站起身,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战况、敌军动向、城池损毁、军民伤亡以及目前布防情况,言语简练,却重点突出。 姜琰静静听着,偶尔打断,问一两个关键细节。 值房内只剩下他沉稳的汇报声和窗外绵密的雨声。 直到他说完,姜琰才缓缓颔首:“做得不错。” 没有过多的赞誉,只有这四个字。 周珩却觉得胸膛里一股热流涌过,比任何奖赏都更灼热。他抱拳:“末将份内之事!” “下去歇息吧。兵部叙功的文书,明日会有人送去你处。”姜琰垂下眼,重新拿起一份奏折,似乎他已经汇报完毕,无需再多言。 周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她又沉浸入政务中的侧脸,最终只是躬身:“末将告退。” 他转身,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走向门口。 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时,姜琰的声音忽然又从身后传来,很轻,几乎被雨声掩盖: “换件干爽的衣服。伤口,让军医处理好。” 周珩脚步猛地一顿,背脊僵硬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更低地应了一声:“……是。” 脚步声远去。 姜琰依旧低着头,看着奏折上的文字,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只有她握着朱笔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冰凉的雨气透过窗缝钻进来,却吹不散这值房内越来越浓的、无声的硝烟味。 棋局还在继续。落子,越来越深。 雨丝绵密,敲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如同永无止境的低语,将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潮湿阴郁的静谧里。 连日的劳心劳力,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气神。姜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值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不间断的雨声。 北境的捷报未能带来丝毫松懈,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水下更多暗流的涌动。鲁王的事刚压下去,漕运的麻烦又浮出水面,吏部考功的名册里不知藏着多少蝇营狗苟,而那位被软禁的皇叔,绝不会甘心就此沉寂。 她甚至能嗅到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阴谋发酵的酸腐气。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极轻,带着水汽。 是挽秋回来了。她无声地行了一礼,低声道:“殿下,查到了。鲁王月前因一处田产边界,与齐王门下的一名管事有过争执,当时闹得不太愉快。另外,崔司徒三日前,曾秘密见过齐王府的长史。” 齐王。姜琰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叩。 先帝的庶兄,辈分高,却一直没什么实权,平日里最是醉心书画,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原来藏在水面下的,是他。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顶包的鲁王 第18章 牝鸡司晨 用匿名信把鲁王这个蠢货推出来,一来试探她的态度,二来若她严惩鲁王,便能寒了其他胆小宗室的心,三来……或许还能趁机搅乱她清查粮商、整顿漕运的步调。 一石三鸟。倒不像齐王那个庸才能想出来的手段,怕是身边有高人指点。 “知道了。”姜琰声音淡漠,“盯着齐王府和那位长史。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是。”挽秋应下,却又迟疑了一下,“殿下,还有一事……太后宫里的掌事宫女方才悄悄递来消息,说太后娘娘今日……又哭晕过去一次,嘴里一直念着……念着摄政王殿下年幼时的事情,还说了些……不太好的话。” 姜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 太后。她的皇祖母。前世便是这位太后,一边抹着眼泪说她可怜,一边亲手将代表皇室态度的凤印,盖在了姜锷那份将她软禁的诏书上。 “说了什么不太好的话?”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挽秋头垂得更低:“说……说殿下您……女子干政,牝鸡司晨,恐……恐招致天谴,祸及江山……” 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比窗外的雨更冷。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姜琰侧脸的线条映得有些模糊不清。 良久,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寒意。 “天谴?”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品味着什么可笑至极的东西,“这江山若交给姜锷那等货色,才是真正的天谴。”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宫殿轮廓。 “告诉太后宫里的人,好生伺候着。若是凤体再因‘忧思过度’有何不适,”她顿了顿,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重压,“那伺候的人,也就不必再伺候了。” “是。”挽秋心头一凛,明白这是最严厉的警告。 “另外,”姜琰转过身,目光落在案头那枚调兵用的半枚虎符上,“去查查,太后母家那几个在京营任职的子侄,近日可有异动。特别是……与齐王府有过接触的。” 太后、齐王、被软禁的姜锷……这些牛鬼蛇神,看来是忍不住要勾连起来了。 挽秋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姜琰重新坐回案后,却觉得胸口那股郁结之气愈发沉重,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她知道这是累极了的表现,这具身体到底还在成长,经不起她这般不顾性命地透支。 她强迫自己再次拿起朱笔,目光落在下一份奏折上——是关于江南科场案的复审请示。 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瞬间—— 【嗡——!】 那熟悉的、尖锐的耳鸣再次毫无预兆地炸响! 比上一次更猛烈!更猝不及防! 眼前的文字瞬间扭曲变形,如同鬼画符!冰冷的窒息感如同毒蛇,骤然缠紧脖颈!鸩毒灼烧的剧痛从胃里猛地窜起,直冲头顶!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溢出喉咙,朱笔脱手掉落,在奏折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猛地伸手撑住桌案,指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殿下!”值房内伺候的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 姜琰死死咬着牙,闭上眼,试图将那撕扯神魂的剧痛和恐怖的幻象压下去。 这一次,那死亡的记忆似乎更加清晰,她甚至能“看”到姜锷将那杯毒酒递过来时,眼底那抹快意的、残忍的微笑…… 恨意如同毒焰,瞬间焚遍全身!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从地狱爬回来重历这一切?凭什么这些蠹虫可以安享富贵逍遥自在?凭什么她呕心沥血稳住这江山,换来的却是“牝鸡司晨”“天谴”的诅咒?! 剧烈的情绪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与那死亡的痛苦记忆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骇人的血红。 目光扫过案头,猛地抓过一份她早已看过、关于弹劾某个小官贪墨的奏折——那官员是齐王的一个远房姻亲。 根本无需证据!此刻的她,只想毁灭!只想发泄这滔天的恨意和痛苦! 朱笔被她狠狠攥在手里,几乎要捏断,她在那份奏折上疯狂地批红,字迹凌厉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查!给孤彻查!抄家!夷三族!”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戾气。 值房内所有宫人噗通跪地,浑身颤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周珩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站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也看到了姜琰那副近乎失控的模样。 他脚步顿在原地,眉头紧紧蹙起,目光落在她惨白的脸和那双赤红得吓人的眼睛上,以及……她微微颤抖的、撑在桌案上的手。 姜琰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如同受伤的猛兽,凶狠地瞪向门口! 四目相对。 周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不是平日那个冷静威仪、杀伐决断的监国公主,那是一个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几乎要崩溃的灵魂。 他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尽管那恐惧被她用滔天的怒火和戾气强行包裹着,但他看到了。 姜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尤其是被他看到。一种极度难堪的暴怒瞬间涌上心头,她猛地抓起手边另一份奏折,想也不想地朝着门口狠狠砸过去! “滚出去!” 奏折砸在周珩脚边,散落开来。 周珩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散落的奏折,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姜琰脸上。 他沉默地、一步步走上前,无视了她那凶狠的、仿佛要将他撕碎的目光,无视了满屋子跪地发抖的宫人。 他走到书案前,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轻轻放在了她刚才挥笔洒下朱砂、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边。 碗壁温热。 然后,他俯身,捡起地上那份被她批了“夷三族”的奏折,快速扫了一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份奏折,轻轻合上,放在了那碗汤药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沉闷的声响。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牝鸡司晨 第19章 只需要恨 “末将僭越。”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殿下,该用药了。” 没有劝慰,没有疑问,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告诉她,该吃药了。 仿佛她刚才的失控,她的暴怒,她的失态,都不存在。 姜琰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那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噎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那碗汤药的热气,却丝丝缕缕地氤氲上来,带着苦涩的药味,混入她充满血腥味的呼吸里。 周珩依旧跪着,低着头,姿态恭谨,却像一块沉默而坚硬的礁石,无声地承受着她所有汹涌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负面情绪。 许久。 姜琰眼底的血色和疯狂,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洞。 她看着那碗漆黑的汤药,又看看旁边那份合上的、要夷人三族的奏折。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 温度透过瓷碗,熨帖着冰凉刺骨的指尖。 她一仰头,将整碗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从喉咙到胃里,一路灼烧。 却奇异地,压下了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剧痛。 她将空碗重重放回案上,发出“磕哒”一声脆响。 再抬起眼时,眸中已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起来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珩站起身,垂眸立在一旁。 姜琰的目光落回那份奏折上,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将其拿起,缓缓地、撕成了碎片。 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传孤令,”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条理,“涉案官员,依律查办,不得株连。” “是。”身后的太监如蒙大赦,连忙应下。 “你们都下去。” 宫人们慌忙退了出去,值房内再次只剩下她和周珩。 寂静无声,只有雨打窗棂。 姜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不再说话,仿佛刚才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周珩也没有动,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阴影里,守护着这片短暂的、脆弱的平静。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药汁的苦涩余味还黏在舌根,值房内烛火通明,映着姜琰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方才那场险些失控的风暴,仿佛被那碗滚烫的汤药和周珩沉默的姿态强行按回了深渊。 她没看站在阴影里的周珩,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上,指尖划过冰凉的纸面,语气淡漠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砸东西、吼着“夷三族”的人只是个幻影: “北境新募兵员的冬衣,兵部报上来的数目不对。按这个采买量,至少能多做出三千人的棉服。查查经手的人,布料市价,还有……兵部武库司那几个郎中的家底。”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指令。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已恢复了那种精准的冷酷。 阴影里,周珩低沉应了一声:“是。” “云州此次有功将士的叙功名单,沈青川报上来的这份,有几个名字被朱笔圈过,墨迹新旧不一。去核验一下战功真伪,看看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敢在死人身上捞功劳。” “是。” “还有,”她拿起另一份密报,眼底寒光微闪,“狄人败退时,丢弃了不少辎重,里面混有些草原特有的毒草。太医院院判昨日突然告老还乡,他的独子,上月刚娶了齐王府一个管事的女儿。” 周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殿下是怀疑……” “孤什么都不怀疑。”姜琰打断他,声音冷硬,“孤只要证据。去查清楚,那毒草的用处,太医院近日少了什么药材,以及……齐王府近来有什么生面孔的‘大夫’出入。” “末将明白。” 一问一答,简洁高效。她精准地抛出线索和猜测,他毫无异议地领命。值房内只剩下她清冷的声音和他低沉的回应,方才那短暂激烈的情绪波动,被彻底掩埋于冰冷的事务之下。 仿佛那碗药,真的能熨平一切。 最后一份指令交代完毕,姜琰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挥了挥手。 周珩不再多言,躬身一礼,甲胄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转身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合上。 值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 姜琰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碗药的温度,似乎还残留了一点点在胃里,对抗着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还有……他刚才沉默跪地,递上药碗时,甲胄上带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北境风沙的气息。 很淡,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层层包裹的冰冷外壳,露出里面一点鲜活的、也是脆弱的內瓤。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被打扰后的烦躁和戾气。 该死。 她不需要这些。不需要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不需要那沉默却该死的洞察,更不需要这种……不受控制的、因为被看到脆弱而产生的羞恼。 她只需要恨,只需要冷静,只需要足够狠,才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才能把那些仇敌一个个拖进地狱! 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疼痛让她重新聚焦。 目光落在案头,那里还散落着几份关于各地政务的奏报。她强迫自己拿起一份,是关于东南水患后重建的。 文字映入眼帘,她却忽然想起了别的事。 前世,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节,江南织造上报,说是有一批贡缎在运送入京途中,于洛水段遭遇“风浪”,整船沉没,损失惨重。当时姜锷只轻描淡写批了个“天灾难免,着令另行采买补充”。 后来她才知道,那船缎子根本没沉,而是被秘密转运,通过几个看似不相干的绸缎庄,流入了市场,所得巨利,大半落入了姜锷及其党羽的私囊。而负责押运的那名官员,不久后便“意外”坠马身亡。 时间,地点,人物……在她脑中清晰浮现。 姜琰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她迅速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提笔蘸墨,写下几个名字、地名以及一个准确的时间——那艘贡缎船“沉没”的前三日。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只需要恨 第20章 遇刺,上吊 写罢,她将纸折好。 “挽冬。” 一直守在门外的挽冬立刻悄步进来。 “把这个,”姜琰将纸条递给她,声音压得极低,“想办法,送到洛水漕帮一个叫‘翻江鼠’李癞子的人手里。告诉他,想要他那个被扣在齐王府别院做苦力的儿子活命,就照上面的时间和地点去做。做完,他儿子就能回家。” 挽冬心中一凛,双手接过纸条,看也未看便收入袖中:“奴婢明白。” “务必隐秘。”姜琰补充道,眼神冰冷,“若泄露半分……” “奴婢提头来见。”挽冬斩钉截铁,躬身退下。 姜琰看着挽冬消失的背影,指尖在案面上轻轻敲击。 姜锷,齐王……你们喜欢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喜欢用“意外”来掩盖贪婪和罪行? 那孤就让你们也尝尝,“意外”的滋味。 看看那船本该“沉没”的贡缎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时,你们该如何自处。 看看你们那看似牢固的联盟,在巨大的利益和突如其来的麻烦面前,还能不能铁板一块。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雨,不知何时,终于停了。 浓云稍稍散开些许,露出一隙惨白的天光,透过窗棂,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值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负责看守摄政王府的将领前来例行禀报。 “……王府内外安静,并无异动。只是今日午后,有一樵夫打扮的人试图靠近后门,被巡逻士卒驱离……经查,那人身上搜出齐王府的腰牌……” 姜琰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果然,按捺不住了。 她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 “继续盯着。”她淡淡吩咐,“下次再有人靠近,不必驱离。”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致命的寒意: “放他进去。” 雨歇后的皇城,并未迎来晴朗,天光是一种沉郁的灰白,压得殿宇飞檐都失了往日的峥嵘,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 值房内的烛火燃了一夜,此刻显得有些乏力,空气里混杂着墨臭、潮气和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紧绷感,仿佛弓弦拉至极限,下一瞬就要断裂。 姜琰端坐着,面前摊开着一本摊开的新奏折,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紫檀木案面上划着无意义的刻痕。 她在等。 等那条放进去的“鱼”,究竟能搅起多大的浪。 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比预想中更快,更急。来的不是例行禀报的将领,而是崔司徒和王尚书。两位老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惶。 “殿下!”崔泓甚至来不及行全礼,声音发紧,“摄政王府……出事了!” 姜琰抬起眼,眸光沉静无波:“哦?” 王嵩急声道:“方才王府内突然传出喊杀声!我们的人冲进去时,发现……发现摄政王遇刺!身受重伤!而行刺者……行刺者竟是齐王府上的一名侍卫!已被当场格杀!” 值房内死寂一瞬。 姜琰的指尖在案面上停顿了一下。 遇刺?重伤?齐王府的侍卫? 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冷的讥诮。 好一招弃车保帅,苦肉计。 她不过是放了个探子进去,对方竟直接送了她一份“大礼”。齐王这是眼见勾结之事可能败露,干脆把自己摘干净,甚至还想反将一军,把水搅得更浑?还是……这根本就是姜锷自导自演,想借此摆脱软禁,甚至博取同情? “皇叔伤势如何?”她问,语气听不出丝毫关切。 “剑伤及肺腑,太医正在全力救治,说是……甚是凶险。”崔泓语气沉重,目光却小心翼翼观察着姜琰的反应。 “齐王府的侍卫?”姜琰轻轻重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齐王叔一向恬淡寡欲,醉心书画,府上侍卫怎会无故行刺摄政王?可有活口?可曾审讯?” “那侍卫负隅顽抗,已被格杀……死无对证。”王嵩低声道,额角有汗渗出。 死无对证。真好。 姜琰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扫过两位重臣惊疑不定的脸。 “也就是说,如今仅凭一枚齐王府的腰牌,和一句‘死无对证’,就断定是齐王叔派人行刺皇叔?”她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冰冷的质疑,“二位大人不觉得,太过儿戏了吗?” 崔泓和王嵩顿时语塞,脸色青白交错。 他们何尝不知此事蹊跷?但王府内众目睽睽,刺客尸体就在那儿,姜锷重伤也是事实!这盆脏水,不管愿不愿意,齐王怕是很难洗清了。而这位长公主的态度,更是微妙至极! “此事疑点重重。”姜琰下了定论,语气斩钉截铁,“孤看,未必不是有人栽赃陷害,意图离间皇室宗亲,搅乱朝纲!” 她话音未落,值房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一名内监连滚爬爬扑进来,脸色煞白如鬼,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殿下!殿下!不好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她悬梁了!!” 值房内空气瞬间冻结! 崔泓和王嵩猛地转头,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后悬梁?! 在这个当口?! 姜琰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搭在扶手上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 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用姜锷的“遇刺”搅混水,再用太后的“自尽”将她彻底推向千夫所指的境地!弑叔逼死祖母!好恶毒的名声! 那内监还在哭嚎:“幸得宫人发现及时,救了下来……可太后娘娘醒来后便哭天抢地,直斥……直斥殿下您……逼死亲子,不容庶母……说无颜再见先帝,不如死了干净……如今宫里都已传遍了!” 哭声、指控声,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宫墙,钻进值房,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崔泓和王嵩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惊骇。太后若真因此事殒命,那天大的罪名,可就实实在在地扣死了!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这位长公主淹死!朝局顷刻间就能崩塌!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遇刺,上吊 第21章 让你想死不能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比刚才更加平静,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渊,里面翻涌着能吞噬一切的暗流。 她没有看那哭嚎的内监,也没有看惊慌的重臣。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窗外那灰白色的、令人窒息的天穹。 然后,她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嘲讽和……疲惫。 “传孤令。” 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钉,一根根砸入死寂的空气里。 “其一,太医院所有太医,即刻入驻摄政王府,全力救治皇叔!用最好的药,不惜任何代价!若皇叔有半点差池,”她顿了顿,目光冷冷扫过崔、王二人,“唯太医院是问!” “其二,着宗正寺、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摄政王遇刺一案!所有涉案人等,无论身份,一律拘查!孤要活口,要真相!谁敢再灭口,视同逆党,夷三族!” “其三,”她的目光终于落在那瑟瑟发抖的内监身上,冰冷刺骨,“太后凤体违和,悲恸过度,胡言乱语。即日起,移居西苑静养,非孤手谕,任何人不得惊扰探视。一应伺候宫人,全部更换。若再有‘悬梁’‘投缳’之事发生……” 她微微倾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整个慈宁宫,全部殉葬。” 内监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崔泓和王嵩倒抽一口冷气,浑身发冷。西苑那是冷宫!全部殉葬!这是彻底将太后软禁隔离,连死都不让她死! 好狠!好绝!却也……好有效! 直接将太后可能再次“自尽”并散布谣言的路径彻底堵死! “其四,”姜琰直起身,声音传遍值房,“通告六宫,乃至京城各衙署:非常之时,若有再敢散布流言、搅乱人心者,无论何人,一经查出,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 四条命令,条条冰冷,条条见血,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而是以更强硬、更酷烈的手段,瞬间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强行按住! 她不是在防守,而是在进攻!用更凶狠的姿态,反击回去! 崔泓和王嵩看着那个站在案后、身形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恐怖能量的少女,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长公主,根本不在乎名声,不在乎手段,她只在乎结果,只在乎掌控。 她是一把淬了剧毒的刀,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见血封喉。 “臣……遵旨!”两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姜琰不再看他们,重新坐回椅中,拿起那份一直没看的奏折,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变故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都下去吧。” 声音淡漠,送客。 众人仓皇退下,值房内再次空寂。 姜琰的目光落在奏折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那隙惨白的天光不知何时又被浓云吞没。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她,已闻到了风中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案面上那道被她无意识划出的深刻痕迹。 眼神冰冷彻骨。 既然你们要玩。 那就玩到底。 三司会审的架子搭得极大,宗正寺、大理寺、御史台的衙役日夜不停地将各色人等拖进签押房。拷问声、争辩声、画押时的絮语,像一层油腻的污垢,无声地浸润着皇城的砖石。结论却迟迟未出,只在各种渠道里,漏着些真假难辨的风声。 有的说,那死了的刺客身上,又搜出了别家王府的印记;有的说,摄政王伤重不治的消息是假的,实则是他自己安排的苦肉计;更有的窃窃私语,说长公主殿下才是幕后那只手,意在将宗室一网打尽。 流言蜚语,如同雨后的毒蘑菇,在阴暗角落里疯长。 姜琰对此一概不理。她只是坐在那间越来越像战时枢密院的值房里,批阅着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漕运在如今已是尚书的李侍郎的雷厉风行下已初见成效,第一批北上的粮船顺利抵达,军心稍安。北境在周珩和沈青川的整饬下,防线渐固,狄人一时未见反扑。 但这短暂的平静,反而让她脊背生寒。 对手绝不会就此罢休。沉默,往往意味着更大的阴谋在酝酿。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她正批复着一份关于重建云州损毁民居的款项申请,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喊和侍卫严厉的呵斥。 “怎么回事?”姜琰笔尖未停,声音冷淡。 挽冬快步出去,片刻即回,脸色有些古怪:“殿下,是……安国公夫人,林太妃。她披头散发,闯到了殿前广场,哭喊着要……要见您最后一面,说……有冤情上达天听。” 姜琰笔下微微一顿。林太妃?自上次被软禁西苑偏殿后,她这个姨母倒是安静得很。如今突然跑出来喊冤?时机倒是巧。 她放下笔,端起手边微凉的茶,呷了一口:“让她进来。” 很快,两名侍卫几乎是架着一个人进来,然后迅速退下。 林太妃早已没了往日珠环翠绕的雍容,一身素色旧衣,头发散乱,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得沟壑纵横,看上去竟真有了几分凄楚可怜。她一进殿,便噗通一声瘫跪在地,未语泪先流,哭得浑身颤抖。 “殿下……阿琰……我的好外甥女……姨母冤枉啊!姨母是猪油蒙了心,先前说了些混账话……可姨母绝不敢有害你之心啊!如今有人……有人要逼死姨母全家啊!求殿下看在死去的姐姐份上,给姨母一条活路吧!” 她哭得撕心裂肺,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姜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直到她哭声稍歇,才淡淡开口:“谁要逼死你全家?又有何冤情?”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让你想死不能 第22章 背后推手 林太妃抬起泪眼,眼神慌乱地四下瞟了瞟,像是怕极了什么,压低了声音,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块揉得皱巴巴的绢帕,双手高举过头: “这……这是有人……有人昨夜偷偷塞进姨母房里的……姨母看不懂……但……但想必是极要紧的东西……姨母思来想去,只有交给殿下……只求殿下看在姨母献上此物的份上,救救你表弟……他……他被齐王府的人扣下了!说是不交出什么东西,就要……就要了他的命啊!” 挽冬上前接过那绢帕,检查无异后,才呈给姜琰。 姜琰展开。 绢帕质地普通,上面却用极细的墨线,绘着一幅错综复杂的联络图。其中几个节点,标注着几个她前世记忆里与姜锷秘密往来密切的江湖帮派和地下钱庄的名号,甚至还有一个……宫内的侍卫调动暗记! 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这东西,是真的。而且是姜锷核心党羽用以联络调度、转移财物的秘密路径之一!前世她费尽心机也只摸到一点边角! 林太妃怎么可能拿到这个?齐王扣下她那个宝贝儿子……是为了逼问这个?还是……这根本就是另一个陷阱? 她抬起眼,目光如冰锥,刺向抖成筛糠的林太妃:“这东西,谁给你的?何时?何地?说清楚。一字不漏。”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 林太妃吓得一哆嗦,哭得更凶:“姨母不知……真的不知……昨夜熄灯后,就在窗台下摸到的……用石头压着……姨母吓坏了,一夜没敢合眼……殿下,姨母什么都说了,求您救救……” “挽冬。”姜琰打断她,“带太妃娘娘去后面歇着,好生‘照看’,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挽冬上前,语气不容置疑,“太妃娘娘,请。” 林太妃还想哭求,却被挽冬和另一名宫女半扶半架地拖了下去,哭嚎声渐远。 值房内重归寂静。 姜琰的手指捏着那方绢帕,指尖下的布料细腻却冰冷,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诱惑极大。若顺着这条线挖下去,足以将姜锷的地下脉络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风险也极大。这太像是对方故意抛出来的诱饵。林太妃的表演痕迹过重,那“被扣下的儿子”更是拙劣——她早已查清,她那表弟好端端在城外别院里斗蛐蛐。 齐王,或者姜锷,想用这份“投诚”,引她入局?他们想知道什么?想让她对谁动手?还是想借此传递假消息? 烛火跳跃了一下,将她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 她缓缓将绢帕放在案上,铺平。目光在那错综复杂的线条上细细扫过,试图找出其中刻意留下的破绽,或者……对方真正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看了许久。 忽然,她的目光在其中一条看似不起眼的、连接着某个地下钱庄与城内一处茶楼的线上顿住。 那茶楼……她记得。 前世,大约就在姜锷对她下手前半个月,那茶楼后院发生了一场离奇的火灾,烧死了几个据说是南方来的商人。事后清理废墟,却发现了不少烧融的金银锭,样式古怪,并非官铸。 当时只当是桩无头公案。 可现在,这绢帕上这条线,却将那片灰烬,与姜锷的秘密钱庄连了起来。 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骤然劈入她的脑海! 那些南方来的商人……那些非官铸的金银……离奇的火灾…… 难道…… 不是齐王,也不是姜锷! 是那边! 一直沉默蛰伏、看似与京城争斗毫无关联的——南方几位实权藩王! 他们早已通过姜锷这条线,在暗中向京城输血!那场火灾,根本就是灭口!是为了在姜锷倒台前,切断所有可能指向他们的证据! 而这方绢帕……恐怕不是陷阱,而是…… 真正的投诚! 来自南方某位与姜锷合作、却又害怕被即将到来的风暴卷入、急于撇清关系、甚至想反咬一口换取平安的藩王! 林太妃,不过是个被推出来、连东西都看不懂的传递工具!她那个被“扣下”的儿子,恐怕就是对方控制她、确保她乖乖送信的筹码! 姜琰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兴奋。 一种猎人终于嗅到真正猎物踪迹的、冰冷的兴奋。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朝堂倾轧、宗室内斗,都只是水面上的浪花。 真正藏在深渊下的巨鳄,一直安静地潜伏在南方富庶之地,通过姜锷这个代理人,贪婪地窥视着京城的权力核心! 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那杯毒酒背后,或许还有来自更远处的推手! 她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稳稳地按在了那方绢帕上,按在了那条指向茶楼废墟的线上。 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片焦土之下掩埋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冷冽。 然后,极慢极慢地,勾起唇角。 露出一抹冰冷、却绚烂至极的笑容。 好啊。 都来了才好。 省得她,一个个去找。 “挽秋。” “奴婢在。”阴影里,挽秋悄无声息地出现。 姜琰将那份关于云州重建拨款的奏折拿起,连同那方绢帕,一起递给她。 “传令给李文远,云州重建,可向南直隶、浙州两地采买木材石料。让他亲自去办,声势弄大些。” 挽秋接过,没有丝毫疑问:“是。” “还有,”姜琰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森寒,“让咱们在南方的人,动起来。查清楚,去年至今,南直隶和浙州,有哪些大商队‘意外’损失惨重,或者……干脆消失了。” 她的目光落回那方绢帕上。 “特别是,经营木材、石料,或者……‘金银’生意的。” “是。”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背后推手 第23章 水鬼? 南方的木材石料尚未运抵,另一股阴风已率先撞入了京城。 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湿冷的寒意能钻透最厚的棉袍。急促的马蹄声踏碎皇城外的宁静,一名信使几乎是滚下马鞍,扑倒在值房外的台阶下,声音因恐惧和疲惫而撕裂: “殿下!漕粮……洛水段的漕粮船队……昨夜……昨夜又沉了三艘!” 值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瞬间仿佛被这消息冻凝。 刚被擢升不久、正因南方采买一事忙得脚不沾地的户部尚书李文远,脸色“唰”地白了,手里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珠子散落一地。 又沉了? 还是在朝廷严查、刚刚斩杀了一批漕帮头目、并由都水监强势接管之后?! 这已经不是挑衅,这是直接把巴掌扇到了朝廷脸上!扇到了那位杀伐决断的长公主脸上! 姜琰正在批阅一份关于边军饷银发放的章程,闻声,笔尖顿在了半空。 一滴饱满的朱砂,缓缓滴落在“足额发放”四个字上,泅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那瘫软在地的信使,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稳得可怕:“细细说。” 那信使喘着粗气,语无伦次:“……昨夜雾大……船队正常航行……毫无征兆……船底就……就破了巨大的窟窿!河水倒灌极快……根本来不及抢修……三艘满载新粮的漕船……不到一炷香就……就沉没了!押运的兵丁和船工……落水死了十几个……” “窟窿?”姜琰捕捉到这个词,“什么样的窟窿?” “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从水下撞破的!绝非自然破损!”信使的声音带着见了鬼似的恐惧,“可当时周围根本没有其他船只!水里……水里也没什么巨物……” 水下?撞破? 李文远猛地抬头,失声道:“难道是……水鬼凿船?!”话说出口,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洛水漕帮早年确实蓄养过一批精通水性的亡命徒,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人称“水鬼”。可自从朝廷严厉打击后,早已销声匿迹多年了! 姜琰的目光从信使惊惶的脸上,缓缓移到窗外弥漫的雾气上,眼神幽深得看不到底。 水鬼? 怕是比水鬼更凶的东西。 她想起那方绢帕,想起南方藩王,想起那场恰到好处、灭口销赃的茶楼大火。 这边她刚要去南边查探,那边漕粮就再次“意外”沉没。是警告?是示威?还是想借此拖住她的手脚,让她无法南下? 或者……这三艘沉船本身,就是又一个饵? “李尚书。”她开口。 “臣……臣在!”李文远慌忙应声。 “沉船打捞,活口讯问,由你亲自去办。孤给你三天时间。”姜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三天后,孤要知道,那窟窿到底是怎么来的,漕帮残余还有哪些人参与,以及……”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李文远:“这三船粮食的买家,原本是谁。” 李文远浑身一凛,瞬间明白了姜琰的暗示——这恐怕不是简单的沉船事故,而是精心策划的抢夺或销毁!他猛地叩首:“臣遵旨!必查个水落石出!” “不必水落石出。”姜琰却冷淡地纠正他,“孤只要结果。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三天,要么你提着主犯的人头和追回的粮草回来,要么……”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 但李文远的后颈已然冰凉一片。他重重磕了个头,爬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 值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姜琰看着那滩渐渐干涸的朱砂,指尖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冰冷的轻响。 对方出手狠辣,且时机刁钻。沉的是粮,更是朝廷的颜面和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 不能乱。 越是这样,越不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她需要一把更快、更准、更能打破局面的刀。 她的目光,落向一直沉默侍立在阴影角落里的周珩。 他刚从北境风尘仆仆归来不久,甲胄未卸,眉宇间还带着边关的肃杀之气,此刻正微垂着眼,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消息并未入耳。 “周珩。” “末将在。”他跨步出列,甲叶轻响。 “你带一队人,立刻出发。”姜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去洛水。” 周珩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疑问,但并未出声,只是静待下文。 “去南边。”姜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片烟雨朦胧的富庶之地,“去查清楚,最近三个月,南方各地,尤其是南直隶和浙州,所有大规模粮食交易的流向。明面上的,和……暗地里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面上那方绢帕曾经放置的位置。 “特别是,有没有原本该北上的粮食,却莫名其妙‘消失’了,或者,‘改道’了。” 周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调查南方粮贸,这差事远比去洛水打捞沉船更凶险,也更微妙,触及的利益网更深更广。但他没有任何犹豫,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带上这个。”姜琰从案头抽出一份空白的公文,迅速在上面写下几行字,盖上了一枚小巧的、却代表着无上权限的玄鸟金印——那是她近日令人暗中仿制的前朝密探印信,真假难辨,却足够唬人。 “必要时,可便宜行事。”她将公文递过去,眼神冰冷,“遇阻挠者,视同叛国,可先斩后奏。” “是!”周珩接过公文,入手沉重。他深深看了姜琰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决绝,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静的坚毅。他转身,大步流星而去,甲胄的摩擦声迅速消失在廊外浓雾之中。 值房里,又只剩下姜琰一人。 她缓缓坐回椅中,闭上眼。 雾气似乎透过窗缝钻了进来,带着南方水乡特有的、湿漉漉的腥气,还有一种……无声的、却更加惊心动魄的杀伐之音。 洛水的沉船是幌子?还是南方伸过来的第一只触手?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水鬼? 第24章 清饷司 无论是什么,这局棋,已然换了天地。 不再是朝堂之上的口舌之争,不再是宗室内部的倾轧暗算。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你死我活。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心跳平稳而有力。 仿佛很期待。 雾散了,天却未晴,反倒憋着一场更大的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闷得人喘不过气。 洛水沉船的烂摊子还没理清,另一道惊雷却毫无预兆地,直接劈在了紫宸殿的丹墀之下。 不是军报,不是急件,而是一群穿着粗麻孝衣、浑身缟素的老人和妇孺。他们黑压压地跪在殿前广场冰冷的石板上,高举着数十面血迹斑斑的亡者牌位,哭声震天,嘶哑的控诉声穿透层层宫墙,直抵深宫。 “……冤啊!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夫君死得冤啊!说是剿匪,怎就全军覆没了!” “朝廷发的那是刀吗?是纸糊的!一碰就断!那是送我们去死啊!” “贪官喝兵血!不得好死!还我儿子命来!” 亡者牌位上,墨迹犹新,刻着的皆是近日在与洛水一带“水匪”交战中阵亡的官兵姓名。那些所谓的“水匪”,不过是漕帮溃散后,被逼上梁山的亡命徒,本该一鼓可下。然而几次剿匪,官兵却死伤惨重,败绩连连。 原因,此刻就被那些哭嚎的妇孺握在手里,高高举起——那是几柄断裂的制式腰刀,刀口卷刃,铁质灰暗,脆得像柴禾;还有几副锈迹斑斑、薄如蝉翼的皮甲,箭矢一捅即透。 劣质军械! 喝兵血喝到了前线将士的命上! 这一幕,比任何奏折、任何密报都更具冲击力,更血腥,更直白!它撕开了所有温情的、虚伪的面纱,将脓疮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值守的禁军试图驱赶,却被闻讯赶来的御史台几个愣头青御史拦住,双方推搡争执,场面一片混乱。哭声、骂声、呵斥声,搅成一团,直冲云霄。 消息火速递进值房时,姜琰正在看周珩从南方传回的第一封密报——关于一批数目巨大的、来路不明的粮食,消失在了浙州某处看似不起眼的私港。 她抬起眼,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鼎沸人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将密报轻轻合上。 “让他们哭。”她声音平淡,“让御史台的人听着,记着。让满朝文武都听着。” “殿下!”刚从洛水边灰头土脸赶回来、一身水汽都还没干的李文远,噗通跪倒在地,脸色比那些孝衣还白,“臣失职!臣万死!军械……军械之事,臣竟毫无察觉!请殿下……” “李尚书,”姜琰打断他,目光冷澈,“你该跪的不是孤,是外面那些孤儿寡母,是那些枉死的将士亡魂。” 李文远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再不敢抬头。 “兵部尚书呢?”姜琰问。 “已……已称病告假三日了……”一旁的内监颤声回道。 “哦?”姜琰轻轻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病得真是时候。那就让他好好病着,不必再好了。” “传孤令:兵部尚书玩忽职守,革职查办。兵部武库司所有官员,即刻下狱,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严审!一应账册、库房,全部查封!给孤一寸一寸地查!” 命令一条接一条,冰冷迅疾,没有丝毫迟疑。 “令:阵亡将士,三倍抚恤,即刻发放,不得有误。其家眷,由地方官府妥善安置,若有克扣欺凌,斩立决!” “令:工部、军器监,抽调得力工匠,开炉炼铁,全力赶制一批精良军械,直送洛水剿匪军中!限期十日!所需银钱,先从孤的内库支取!” 内库!又是内库! 跪在地上的李文远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殿下!不可!内库……” “孤的家底,还轮不到别人来惦记。”姜琰冷冷瞥他一眼,“李尚书,你的差事还没完。洛水的沉船,军械的烂账,还有南方消失的粮食……这几条线,孤觉得,或许能并成一条线。”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关于南方私港的密报上,眼神幽深。 劣质军械是从兵部流出的,沉船事故阻挠漕运,南方私港消失的粮食……这几桩看似不相干的事,若串在一起,背后指向的,就绝非几个贪墨的蠹虫那么简单! 那是一条能吸干国本、能要前线将士性命、能动摇江山社稷的巨大蛀虫!它的触角,恐怕早已深入朝堂,甚至……伸向了南方那些富可敌国的藩王! 殿外的哭嚎声隐约传来,像背景里永不停歇的哀乐。 姜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压抑的天空。 “拟旨。”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决绝。 “着,成立‘清饷司’,专察军械、粮饷、漕运诸事。赐王命旗牌,准便宜行事,四品以下官员,可先拿后奏!” “擢,原骁骑尉,现游击将军周珩,为清饷司指挥使!” “令其统筹南方粮案、洛水沉船、军械贪墨一案!三案并查!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地上铿然有声: “一查到底!” “遇皇亲,抓;遇国戚,抓;遇藩王——”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在窗外那灰暗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看到那些隐藏在江南烟雨后的庞大阴影。 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亦抓。” 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那压抑的、代表着无数人哭声和命运的风,呜咽着吹过。 一场真正的腥风血雨,随着这两个字,终于彻底拉开了帷幕。 “清饷司”的王命旗牌还没焐热,周珩人已如离弦之箭,携着新铸的权柄和一身北境带来的风沙戾气,扑向了南方的迷瘴烟雨。 他前脚刚走,后脚皇城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砸在琉璃瓦上,轰鸣如战鼓,冲刷着殿前广场上未曾干涸的泪痕与血污,却洗不净弥漫在空气里的惊悸和窥探。 第25章 将计就计 值房内,烛火因门窗紧闭而显得有些沉闷。姜琰面前摊开着的不再是奏折,而是一张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南方诸州舆图。洛水、浙州私港、几个暗中与姜锷有过银钱往来的地下钱庄……被她用朱笔勾连起来,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挽秋悄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西苑那边……又闹了一次,吵着要见您,以死相逼。被咱们的人按住了。另外,齐王府今日闭门谢客,但后角门进出采买的车辆,比平日多了三成。” 姜琰目光未离舆图,只淡淡“嗯”了一声,指尖在代表齐王府的那个墨点上敲了敲。困兽犹斗,不足为奇。 “太医署那边递来消息,”挽秋继续道,“摄政王伤势反复,昨夜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嘴里……似乎念叨过几个江南地名,听不真切。” 姜琰指尖一顿。 呓语?江南地名? 是伤重糊涂,还是……故意说给某些人听的?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被暴雨模糊的世界。雨声喧嚣,却反而衬得值房内一种诡异的寂静。那是一种暴风雨眼中,短暂却令人窒息的平静。 太静了。 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听到烛火每一次微弱的爆燃,甚至能听到……某种更深处、更庞大的东西,在黑暗中缓缓苏醒、移动时带来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她不喜欢这种静。 这静,往往意味着猎物已察觉陷阱,正悄然后撤,或者……正准备着更凶猛的反扑。 “李文远到哪了?”她忽然问。 “李尚书昨夜传回消息,已锁定几个与沉船事故有关的漕帮残余头目藏匿的窝点,正准备调集人手围捕。” “告诉他,暂停行动。所有人撤回来。”姜琰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挽秋一怔:“殿下?”眼看就要人赃并获,为何…… “照做。”姜琰的语气不容置疑。 挽秋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命令下达,值房内再次只剩下姜琰一人。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混沌的雨幕。 对方抛出军械贪腐这个血淋淋的诱饵,引得她成立清饷司,将周珩这把最锋利的刀派往南方。如今朝野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洛水这边的“小鱼小虾”反而成了鸡肋。 真正的大家伙,恐怕早已借着这场暴雨和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引开的机会,开始擦抹痕迹,斩断线索,甚至……布置新的杀局。 她甚至能想象到,此刻的南方,有多少人在仓皇销毁账册,有多少船只改变航向,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被强行中止或转入更深的地下。 周珩此行,注定扑空大半,甚至可能遭遇重重阻挠,步步惊心。 而这,或许正是对方想要的——用清饷司的雷声大,来掩盖真正要紧的、雨点小的撤退和转移。 姜琰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缓缓划过。 以为这样就能脱身? 她极慢地勾起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眸光更显幽深冰冷。 也好。 就让你们以为得计。 就让你们忙着去掩盖、去撤退。 她重新坐回案前,抽出一张特制的、韧性极佳的桑皮纸。这一次,她没有用朱笔,而是取了一支极细的狼毫,蘸了墨,开始书写。 写的不是命令,也不是奏章。 而是一个个人名,地名,时间,以及……金额。 那些是她前世模糊记忆里,与南方几位藩王及其代理人有过隐秘勾连的官员、商人、乃至江湖帮派头目的名字。有些她确定,有些只是怀疑。金额或精确,或模糊。 她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凝着前世的血和恨。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桑皮纸细细折好,放入一个不起眼的铜管中,用火漆封死。 “挽冬。” 一直守在暗处的挽冬应声出现。 “想办法,把这个送到‘翻江鼠’李癞子手里。告诉他,按上面的名字和地点去散。散得越开,越乱越好。他的儿子,三日后会出现在洛水渡口。” 挽冬接过铜管,入手微沉,她什么也没问,只重重点头:“奴婢必不辱命。” “还有,”姜琰的目光落回那张南方舆图,指尖点在了浙州私港更南边的一处海湾,“让我们的人,盯死这里。特别是……大型海船的动向。” 挽冬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海船?殿下为何突然关注海上? 但她依旧压下疑问,领命而去。 姜琰独自坐在灯下,看着那跳跃的烛火。 水鬼凿船?劣质军械?南方私港? 都太小了。 若她猜得不错,那些消失的粮食,那些贪墨的银两,最终的去向,恐怕不是内陆,而是海上。 那边的人,想要的或许不只是搅乱朝纲,而是……里通外邦! 这场雨,正好。 正好掩盖许多声音,也正好……冲刷出真正的魑魅魍魉。 她闭上眼,听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仿佛听到,南方某处海湾,巨大的海船正在雨雾中悄然起锚。 而更远处,周珩率领的清饷司缇骑,马蹄正踏碎无数水洼,奔向一个早已精心布置好的、或许空无一物的陷阱。 棋局,已至中盘。 落子,越来越险。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雾,转瞬即逝。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一枚冰冷的玄鸟扣。 杀机,已如这漫天暴雨,笼罩四野。 雨还在下,没日没夜,像是要把整个皇城泡发、沤烂。湿重的潮气黏在每一道砖缝、每一片琉璃瓦上,也黏在人的骨头缝里,甩不脱,拧不干。 值房内,烛火得点得比平日更亮些,才能驱散那从门窗缝隙里不断渗进来的、带着腐木气息的昏暗。姜琰坐在案后,面前摊着的不再是舆图,而是厚厚一摞刚从库房调出来的、积着陈年灰尘的旧档——关于各地皇庄、官田、乃至前朝勋贵被抄没后田产的记录。纸页泛黄发脆,墨迹漫漶,散发出一种沉闷的、属于过去岁月的气味。 第26章 缠丝 她在找东西。找一条或许能绕过眼前僵局的路。漕运被掐,南方粮食一时难至,北境和京畿的粮仓却不能空。内库的银子像水一样泼出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指尖划过一行模糊的小字,是关于京郊某处前朝废庄的记载,旁边还有一小注“地硗,多陂塘”。 地硗,多陂塘…… 她的目光在那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门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不是挽秋惯常的节奏。 “进。” 进来的是个生面孔的小太监,低眉顺眼,手里捧着一盏新沏的茶,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角,动作规矩,无可挑剔。 姜琰的目光从旧档上抬起,落在那盏茶上。雨后天青的瓷盏,茶汤颜色浓得发黑,是提神醒脑的苦丁茶,她近日惯喝的。 她的视线继而扫过那小太监的手——指节粗大,虎口有厚茧,绝非长期伺候人的手。 小太监放下茶盏,便垂手躬身,无声地向后退去。 一切如常。 就在他退至门边,即将转身的刹那—— 姜琰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这茶,闻着比往日苦些。” 小太监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头垂得更低,声音恭谨:“回殿下,是膳房新到的苦丁,说是雨前采的,味道是更醇厚些。” “是吗。”姜琰应了一声,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已重新落回旧档上,仿佛刚才只是无意识的闲话。 小太监暗暗松了口气,加快脚步,退出了值房。 门合上的轻响传来。 姜琰的目光却骤然从旧档上抬起,锐利如鹰隼,死死盯在那扇刚刚合拢的门上。 不对。 她近日因军械贪腐、漕粮沉没之事震怒,责令彻查,宫中气氛紧绷,尤其是膳食茶水,必经数道查验,绝无可能轻易更换新茶来源! 而且,那太监退出去时的步子……太快了,快得像是急于逃离什么。那不是宫中内侍该有的步态。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劈入脑海! 她猛地伸手,却不是去端那杯茶,而是疾速从发间拔下一根细长的银簪——那是她及笄礼后便一直戴着的,素银无华,却足够尖锐。 簪尖探入那深浓的茶汤,轻轻一搅。 抬起。 素银的簪尖,在烛光下,竟隐隐透出一丝极淡、却诡谲的幽蓝色! 不是剧毒,见血封喉那种反而容易察觉。这是一种前朝宫廷秘传的慢毒,名“缠丝”,无色无味,银针难辨,唯独遇苦丁极寒之性,会激出一丝幽蓝。长期服用,会令人心神耗损,精力萎顿,日渐衰弱,最后如同灯枯油尽,查无可查! 是谁?能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将手伸进她的值房?太后?齐王?还是……那藏在南方烟雨后的巨鳄,已经迫不及待要直接对她下手了? 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紧心脏!比愤怒更甚的,是一种被窥伺、被触碰逆鳞的极致暴戾! 她捏着银簪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良久,她极缓极缓地,将银簪上的茶渍,在自己素白的袖口上擦拭干净,重新簪回发间。 动作从容,不见半分慌乱。 然后,她端起了那杯茶。 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手腕轻轻一倾—— 漆黑的、昂贵的、淬着阴毒杀机的茶汤,无声无息地倾入窗台下那盆茂密的万年青花盆中,迅速被泥土吞没,不留痕迹。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雨水冲刷着宽大的叶片。 想让她死? 想让她悄无声息地衰弱、倒下?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案头那枚调兵遣将的虎符上,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狂暴的冰海。 那就看看。 谁先熬死谁。 “挽秋。”她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 挽秋应声而入。 “方才送茶的那个太监,拿下。不必审问,直接处置了。清理干净。”姜琰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晚膳多加一道菜,“另外,查清他今日当值前后接触的所有人,走过的所有路。一尺一寸地查。” 挽秋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一白,立刻跪地:“奴婢失职!万死!” “你的失职,回头再论。”姜琰的声音冷了下去,“现在,去把这件事,给孤办得滴水不漏。” “是!”挽秋重重磕头,起身疾步而出,背影带着煞气。 姜琰独自站在窗前,听着挽秋远去的、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急促脚步。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那盆万年青,在雨光映照下,绿得有些诡异。 她慢慢走回案后,坐下。 目光再次落回那堆故纸堆,落在那“地硗,多陂塘”几个字上。 心思,却已完全不同。 南方的手段,比她想的更阴毒,也更直接。 他们似乎……很急? 急什么? 怕周珩真的查出什么? 还是……他们在海上那条线,遇到了什么麻烦,必须尽快扫清京城的障碍?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 节奏冷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必须更快。 必须赶在对方下一次、或许更致命的杀招到来之前。 她需要一把火。 一把能烧穿这迷障,逼那些藏在阴沟里的东西现形的烈火。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南方。 周珩,你现在……到哪了? 雨势毫无转弱的迹象,哗啦啦地砸着皇城,像是天漏了窟窿,要将所有污秽和阴谋都冲刷出来,却又混沌地搅合在一起,更显泥泞不堪。 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姜琰面前摊着的不再是旧档,而是几份刚刚送抵的、字迹潦草却透着血腥气的密报。 来自南方。 第一份,墨迹被雨水晕开些许:“……周大人率队抵浙州三日,循线查探私港,屡遇‘意外’。昨夜驿馆走水,幸及时扑灭,然存证文书损毁大半……” 第二份,字迹更显急促:“……当地官衙推诿塞责,所言粮贸数据与账册明显不符。周大人欲强查官仓,遭乡绅聚众‘请愿’阻拦,发生推挤,数名缇骑受伤……” 第27章 想来硬的 第三份,最短,也最惊心,只有寥寥数字,却似带着硝烟味:“归安县城外十里坡遇伏,敌众我寡,周大人为护……身中三箭,重伤昏迷,生死未卜。” “遇伏”二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姜琰的眼底。 她捏着那页薄纸,指骨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张边缘被攥得皱缩,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嘶响。 窗外雨声轰鸣,值房内却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气流声,以及她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来的声音。 果然是个陷阱。 一个精心布置、等着周珩一脚踏进去的死局。 地方官、乡绅、甚至……可能还有伪装成匪徒的私兵!层层阻挠,步步杀机!他们根本不怕清饷司,不怕王命旗牌!他们是在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告诉她——南方,是他们的地盘!她的手,伸不过来! 冰冷的怒意和一种更深的、近乎暴戾的焦灼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周珩重伤……生死未卜…… 就在此时,值房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崔司徒和王尚书去而复返,甚至连通报都省了,两人脸色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官袍下摆溅满了泥水,显然来得极其匆忙。 “殿下!”崔泓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南方八百里加急!清饷司指挥使周珩……遇伏重伤!江南州府联名上奏,弹劾周珩借查案之名,横行地方,勒索乡绅,激起民变!致使……致使归安县令为护百姓,被乱民误杀!他们……他们要求朝廷严惩周珩,即刻撤回清饷司!否则……否则江南恐生大乱啊!” 他几乎是跪爬着将一份厚厚的、盖满了猩红官印的奏本高举过头。 王嵩在一旁,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补充道:“不止江南……漕运那边……李文远尚书围捕漕帮残余,也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遭遇激烈抵抗,死伤……死伤惨重!洛水两岸码头工人开始聚集罢运,声言……声言朝廷若不罢免李尚书,不再追究沉船之事,便要让漕运彻底瘫痪!” 坏消息像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周珩重伤被弹劾!李文远行动失败激起民变!漕运要瘫痪! 南方那群人,不仅是抵抗,是彻彻底底地撕破脸,发动了全面的反扑!用民变、用瘫痪漕运来威胁朝廷!要将她派出去的人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值房内外的宫人太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就连一向沉稳的挽秋,脸色也白得吓人,手紧紧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窒息感。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御案后的那个身影。 姜琰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她甚至没有去看崔泓高举的那份弹劾奏章,目光仍落在手中那份关于周珩重伤的密报上。 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此刻听来,竟像是箭矢破空的尖啸。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 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渊。那寒渊之下,却仿佛有滔天的血色在疯狂翻涌,即将破冰而出。 她的视线,极慢地从面如死灰的崔泓、王嵩脸上扫过,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最后,落向窗外那一片被暴雨笼罩的、剧烈翻腾的晦暗天空。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唇角。 像是在笑。 又像是猛兽噬人前,无声的龇牙。 “民变?” 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相互摩擦,尖锐地刺破令人窒息的死寂,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漕运瘫痪?” 她重复着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嘲讽。 “弹劾孤的清饷司指挥使?”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钉在崔泓和王嵩脸上。 “谁给他们的胆子?” “是孤这些日子,太过宽仁了吗?” “让你们忘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压已久的雷霆,轰然炸响在这压抑的值房之内! “这江山,姓什么?!” “砰——!” 她猛地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书案上! 巨大的声响震得所有人心胆俱裂!案上的笔墨纸砚齐齐一跳,那盏雨过天青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传孤令!”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碾碎一切的铁血意志! “洛水两岸,所有参与罢运、煽动民变者,无论首从,立斩不赦!家属流放三千里!给孤杀!杀到无人再敢罢运为止!” “令李文远,持孤金牌,调京营锐卒,接管洛水漕运!所有码头、船闸、货仓,一律军管!敢有抗命者,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 “令南方各州府!”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射向南方,“告诉那些联名上奏的官员、乡绅!周珩若死,孤便用他们全族的人头,给他垒一座京观!” “清饷司非但不撤,还要增派人手!给孤查!一查到底!江南官场,有一个算一个!谁贪了军饷,谁吃了漕粮,谁通了外邦!给孤把他们剥皮揎草,挂在城楼上!” “再告诉齐王叔,”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他府上若是太闲,孤不介意送他去皇陵,陪着列祖列宗,好好清静清静!” 一条条命令,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带着凛冽的杀意和血腥气,劈开雨幕,斩向四面八方! 没有妥协,没有怀柔,只有最直接、最酷烈的镇压和报复! 崔泓和王嵩早已瘫软在地,汗出如浆,连话都说不出来。 姜琰说完,胸膛微微起伏,眼底的血色尚未褪去。她看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暴雨,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南方某处,那个生死未卜的身影。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硝烟和铁锈的味道。 然后,一字一句,声音如同万载寒冰,砸落在地: “想跟孤玩硬的?” “孤倒要看看,谁的骨头更硬!” 第28章 私通外邦 杀令已下,如同巨石投入早已沸腾的油锅,瞬间激起的却不是更大的爆裂,而是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城内外,风雨依旧,却仿佛被那毫不掩饰的、碾碎一切的铁血意志短暂地慑住了。洛水两岸的血腥镇压尚未传回详情,南方官场的滔天巨浪也还在路上,值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嘶嘶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姜琰坐在案后,面前摊着的不再是文书,而是那枚半片虎符。冰冷的金属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冰冷的铭文,一遍,又一遍。 她在等。 等南方的反应,等周珩的消息,等这场她强行掀起的惊涛骇浪,最终会拍碎哪些礁石。 空气黏稠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挽秋悄无声息地换过两次蜡烛,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殿下看似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终于,在第三根蜡烛即将燃尽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雨声截然不同的脚步声自廊外传来。不是官员,不是侍卫,那脚步轻捷得近乎鬼魅,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阴影角落的气息。 姜琰摩挲虎符的指尖骤然停顿。 值房的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浑身湿透、穿着夜行劲装的身影闪了进来,如同水滴融入暗夜。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 “主子,‘船’回来了。” 不是“消息”,不是“情报”,是“船回来了”。 姜琰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她安排出海调查藩王海外勾当的秘谍,回来了。 “说。”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那秘谍抬起头,脸上带着风霜磨损的痕迹,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幸不辱命!属下循着主子给的零星线索,远赴南洋,混入海商队伍,历时三月,终于查清!” 他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浙王、闽王、粤王三位藩王,确与西洋番邦、东瀛倭寇皆有勾结!他们通过姜锷这条线,将贪墨所得的银两、矿石、甚至……甚至私自冶炼的粗铁,装载出海,换取番邦的火器、战船图纸!更有甚者,他们暗中资助沿海倭寇,袭扰商船,再以‘剿匪’之名向朝廷索要巨额军费,中饱私囊!此次南方粮食异常调动、洛水沉船、军械贪腐,皆与此事关联!他们急于筹措资金,是为了支付一笔巨大的军火定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姜琰的心上! 火器!战船!资助倭寇! 她猜到南方藩王所图甚大,却没想到竟敢如此丧心病狂!通敌卖国!窃国之器! 难怪他们如此疯狂反扑!难怪他们不惜掀起民变、瘫痪漕运!他们不是在保护现有的利益,他们是在保护一条足以颠覆江山的、通往海外的巨大黑金通道! 那秘谍顿了顿,声音更沉,带着一丝后怕:“属下返航时,遭遇不明船队追击,九死一生才侥幸脱身!对方船坚炮利,绝非普通海寇!主子,他们的实力,恐怕远超我们预估!” 值房内落针可闻。 只有烛火噼啪一下,爆开一朵巨大的灯花,映得姜琰脸上明明灭灭。 她缓缓向后,靠进椅背里。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异常,此刻终于彻底串联起来,组成一幅完整却骇人听闻的图景! 南方藩王、姜锷、海外势力、倭寇……一张巨大的、贪婪的、企图蛀空国本甚至引狼入室的网! 她的指尖,冰凉一片。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愤怒。 前世父皇的骤然离世,边境的频频告急,国库的空虚,乃至最后她孤立无援被赐死……背后,是否都有这条黑金通道的影子? 他们吸食着的,不仅仅是银钱粮草,是前线将士的血肉,是这江山社稷的命脉! 就在这时! 殿外夜空,毫无预兆地,被一道刺眼的亮白色闪电骤然撕裂! 紧接着—— “轰隆!!!!!!” 一声几乎要震碎苍穹的霹雳巨雷,猛地炸响!如同天公震怒,将整个阴沉压抑的皇城彻底震得簌簌发抖! 值房的门窗被震得哐当作响,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那跪地的秘谍猛地一颤,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武器。 姜琰却在那几乎能撕裂耳膜的雷鸣声中,猛地抬起头! 闪电的残光在她眼底剧烈闪烁,映出一片骇人的、燃烧的血色! 不是天雷。 是她的杀心,引动了天象! 通敌卖国者,天理难容! 她倏然起身! 玄色衣袍在剧烈的气流鼓荡下,猎猎作响! “挽秋!” “奴婢在!”挽秋应声而现,脸色因那惊天雷声而发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拟旨!”姜琰的声音,穿透隆隆的雷声余韵,冰冷如万载寒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决绝! “浙王、闽王、粤王,勾结外邦,资敌叛国,罪证确凿!着,削去王爵,贬为庶人!即刻锁拿进京,交宗正寺、大理寺严审!” “其封地,由朝廷即刻派员接管!一应党羽,尽数缉拿!敢有抗命者,夷九族!” “令兵部,即刻调拨水师,封锁南方各出海口岸!所有可疑船只,一律扣查!遇反抗者,击沉!” “再传令周珩!”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窗外再次滚过的闷雷,“无论他是死是活,给孤撑住了!南方官场,有一个算一个!给孤用血洗!洗不干净,就别回来见孤!” 一道道命令,不再是针对某个官员、某个势力,而是直接劈向了盘踞南方数十年的庞然大物!是真正的犁庭扫穴,斩草除根! 那秘谍和挽秋同时跪倒在地,热血沸腾,却又浑身发冷! 雷霆之怒,伏尸百万! 姜琰说完,微微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窗外雷声渐远,雨声却更急,哗啦啦地砸落,仿佛天哭。 她一步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冰冷的、带着雨腥气的风瞬间灌入,吹得她长发飞扬,衣袂狂舞! 第29章 内忧外患 她望着南方那一片漆黑如墨、电蛇乱舞的天空,仿佛能透过无尽雨幕,看到那些藩王惊惶失措的嘴脸,看到周珩在血火中挣扎的身影,看到即将被血与火席卷的南国大地。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似能穿透千山万水,清晰地落在每一个相关之人的耳边: “天要收你们。” “孤,便替天行刑。” 雷声滚过天际,余威尚在屋檐瓦楞间嗡嗡作响,值房内却陷入一种比雷暴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出海秘谍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通敌卖国!火器战船!资助倭寇! 每一个词都足以诛灭九族,每一桩都是倾覆江山的大罪! 挽秋和那秘谍还跪在地上,呼吸急促,额角沁出冷汗,被窗外灌入的冷风一激,齐齐打了个寒颤。 姜琰立在窗前,风雨吹打着她冰冷的侧脸,玄色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绷得极紧的、仿佛一触即断的线条。她望着南方那片被暴雨和阴谋笼罩的天地,良久未动。 直到又一道闪电撕裂乌云,照亮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却已然结冰的血海。 她猛地转过身。 “起来。”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极致的冷硬。 挽秋和秘谍这才敢起身,垂首肃立。 “你,”姜琰的目光落在那秘谍身上,“做得很好。下去领赏,好生歇息。今日之事,若漏出半字……” “属下明白!肝脑涂地,绝不泄密!”秘谍重重抱拳,声音因激动和后怕而微微发颤,迅速退了出去。 值房内只剩下姜琰和挽秋。 “挽秋。” “奴婢在。” “方才那些话,”姜琰走到案前,指尖点着那份关于周珩重伤的密报,又虚指了一下南方,“你一个字都没听到。” 挽秋心头一凛,立刻道:“奴婢今日只在殿内伺候笔墨,未曾听闻任何事宜。” 姜琰颔首,目光重新变得深不见底:“南方三王……现在动不得。” 挽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证据确凿,罪大恶极,为何动不得? “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朝廷重心在北境,京畿粮草还需仰仗南方漕运。若贸然削藩拿问,必致南方大乱,外敌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姜琰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像是在分析一盘与己无关的棋局,“更何况,周珩生死未卜,李文远在洛水寸步难行……我们无人可用。” 她比任何人都想立刻将那三条蛀虫碾碎!但不行。时机未到。她手中的刀还不够快,不够多。强行出手,只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甚至真的引狼入室! 那此刻沸反盈天的弹劾、民变、漕运瘫痪……反倒成了他们最好的护身符! 憋屈!无比的憋屈!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但,”她话锋一转,眼底掠过一丝毒蛇般的冷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既然敢伸手,就得留下点东西。” 她快步走到书案后,抽出一张明黄的绢帛,那是颁布谕旨的制式用绢。 提笔,蘸墨,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写的却不是削爵拿问的旨意。 而是——嘉奖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浙王(闽王/粤王)忠勤体国,夙夜匪懈。今北境战事吃紧,粮饷维艰,特赐王旗,准其自募乡勇,督办粮草,协剿沿海匪患,以固国本。江南诸州官吏,皆需配合,不得有误。钦此。” 写罢,她取出“监国长公主”金印,重重钤上! 挽秋看得目瞪口呆:“殿下,这……这不是……”这不是反而给了他们光明正大招募私兵、掌控地方的理由吗? “他们要钱,要粮,要军械,甚至要火器战船,无非是想扩充实力,以待时机。”姜琰放下笔,看着那嘉奖令,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孤现在就给他们名分,给他们地盘,让他们去狗咬狗。” “协剿沿海匪患?”她轻笑一声,“那些‘匪患’,有多少是他们自己养寇自重?让他们自己去打!去消耗!去互相猜忌!” “江南诸州官吏皆需配合?”她的眼神更冷,“孤倒要看看,是朝廷的旨意管用,还是他们私下的小动作更快!让李文远拿着这份旨意去!看他能调动多少资源,又能遇到多少阳奉阴违!正好替孤看看,这江南官场,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 “至于自募乡勇……”姜琰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规模、粮饷、装备,皆需报备兵部核准。孤会让他们‘核准’得……很慢,很艰难。” 她这是在喂毒!用看似甜美的诱饵,引诱他们内部争斗,消耗实力,同时将自己更多的暴露在朝廷的视野之下! 挽秋恍然大悟,背后却沁出一层冷汗。殿下此举,兵行险着,是在与虎谋皮!但……这或许是眼下破局最快、也最狠的方法! “立刻发出。八百里加急。”姜琰将绢帛递给挽秋,不容置疑。 “是!”挽秋双手接过,那绢帛竟觉得烫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匆忙甚至慌乱的脚步声!一名太监几乎是滚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殿下!殿下!北境……八百里加急!狄人……狄人主力绕开云州,突袭幽州!幽州守将……叛……叛投狄人了!幽州城……已失守!狄骑前锋,已过蓟门!距京城不足四百里了!” 轰——!!! 如同又一记重雷,狠狠劈在值房之内! 幽州失守!蓟门已过! 京城门户洞开!铁骑旦夕可至!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就连姜琰,身形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案角才稳住。 内忧未平,外患已至!而且是足以灭国的外患! 第30章 黑云压城 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那报信太监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 姜琰闭上眼,极快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冷静。 “慌什么。”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瞬间定住了即将崩溃的局面。 “狄人孤军深入,粮草不济,后路被周珩和云州军威胁,不过是垂死挣扎。” 她看向挽秋,语速快而清晰:“方才那份嘉奖令,再加一句:着三王即刻筹措粮草军械,北上勤王!有功者,裂土封侯,绝不吝赏!” 她要逼他们!逼他们在国难财和救驾之功之间做选择!更要借此,掏空他们的家底! “传令北境各军,收缩防线,固守待援,不得恋战!” “京城戒严!九门封闭!所有青壮编入民夫,加固城防!” “打开所有内库、官仓!分发兵器甲胄!告诉京城百姓,朝廷与京城共存亡!有敢言降者,立斩!” 一条条命令,依旧有条不紊,却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惨烈气息。 她走到窗前,再次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然后,极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周珩……别死。” “回来。” “替孤……守住这江山。” 她的指尖,死死抠住了窗棂,木质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窗外,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仿佛末世降临。 暴雨如注,砸在九门紧闭的京城青石板上,溅起尺高的水花。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雉堞后的守军几乎喘不过气。箭楼望台之上,刁斗森寒,被雨水浸透的“姜”字大旗和玄鸟旗沉重地垂着,偶尔在风的鼓动下挣扎着展开一瞬,露出被水渍晕染得有些模糊的纹样。 皇宫深处,值房的窗依旧开着,风雨卷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映着姜琰冰冷沉静的侧脸。她不再看那些雪花般飞入的、字迹被雨水晕开的求援急报,也不再看南方那些语焉不详、互相推诿的奏章。 她的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的京城防务图。墨线勾勒的街坊里巷,此刻在她眼中,是即将被鲜血浸透的棋盘。 “内城十二坊,每坊抽丁五百,由退役老卒带领,配发武库旧械,负责巷战阻滞,焚烧靠近的狄人攻城器。” “外城七门,增派弓弩手三班,箭矢务必充足。滚木礌石,热水金汁,即刻备齐。” “皇城四门,由宿卫禁军接管,无孤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所有官仓、府库,由户部、工部官员协同看守,胆敢趁乱哄抢或纵火者,立斩。” “告知全城百姓,各家备足十日口粮清水,紧闭门户。朝廷在,京城在。”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冽,一条条指令流水般发出,没有任何犹豫,精准地落在一个个关键节点上。几个被临时召来的将领和官员屏息凝神,飞快记录,额角冷汗混着雨水滑落,却无人敢擦拭。 空气绷紧如弓弦,战争的铁腥气似乎已提前弥漫开来,压过了雨水的湿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的、与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细乐声,隐隐约约,穿透雨幕,从皇宫西南方向飘来。 那乐声靡靡,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调子,在这杀机四伏的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刺耳。 所有人都是一怔,下意识地侧耳倾听。 姜琰批阅的手顿住了,笔尖的朱砂在防务图上的“西苑”位置,滴落一小团刺目的红。 西苑……太后…… 那乐声,正是从西苑方向传来。 一个被派去西苑那边探听消息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冲进值房,脸色煞白,声音发颤:“殿下!殿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她……她在西苑临水阁……摆、摆酒听曲……还说……还说……” “说什么?”姜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小太监吓得磕巴:“说……说‘刀兵之事,自有男人操心,我等妇道人家,及时行乐便是’……还……还赏了乐人们金瓜子……” 值房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几个将领官员脸上顿时涌上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屈辱!国难当头,兵临城下,一国太后竟在深宫之内醉生梦死,说出如此诛心之言! 这若是传出去……军心岂不顷刻溃散?! 姜琰缓缓放下笔。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户,投向乐声传来的方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死寂。 她极慢极慢地站起身。 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紧贴在她身上,更显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弥漫开来。 “摆驾。”她吐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重压,“西苑。” “殿下!”一个老臣忍不住出声,“城外狄人……” “孤知道。”姜琰打断他,目光依旧看着西苑方向,“几条野狗在门外吠叫,还不至于让主人乱了分寸。” 她微微侧头,吩咐挽秋:“去,将先帝赐予太后那套《霓裳羽衣》曲谱的孤本,还有那套与之相配的东海珍珠头面,一并取来。” 挽秋一怔,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寒意,低声应道:“是。” 仪仗并未大张旗鼓,姜琰只带了挽秋和少数几个心腹侍卫,穿过被暴雨笼罩的、空旷寂寥的宫道,直赴西苑。 西苑临水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暖香氤氲,烛光融融,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悦耳。太后林氏一身华服,妆容精致,正斜倚在软榻上,微眯着眼,手指随着乐声轻轻叩着案几,旁边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面色惶恐。 姜琰的到来,像一块冰砸入了温吞的水中。乐声戛然而止,乐人们慌忙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太后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到一身玄色、被雨水打湿了肩头、面色冰冷的姜琰,非但不惊,反而嗤笑一声:“哟,这不是我们日理万机的监国公主吗?怎么有空到我这冷清地方来了?可是城外那些狄人被打发了?” 第31章 盛世华音 姜琰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到太后脸上那点故作轻松的笑意渐渐挂不住,变得僵硬。 然后,姜琰缓缓走上前。 她没有行礼,甚至没有称呼。 目光扫过案上的美酒珍馐,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乐器,最后落在那套略显突兀地放在太后手边的、先帝御赐的珍珠头面上。 挽秋无声上前,将手中捧着的那个锦盒打开,里面正是那本珍贵的《霓裳羽衣》曲谱孤本。 “皇祖母好雅兴。”姜琰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先帝在世时,最爱听皇祖母弹奏此曲,说皇祖母指下流出的,是盛世华音。” 太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怨毒。 姜琰却拿起那本曲谱,轻轻翻开。纸张已经泛黄,墨迹却依旧清晰。 “只可惜,”她的指尖抚过那些音符,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如今城外狄骑叩关,山河破碎,将士浴血,百姓煎熬。这盛世华音,如今听来,未免有些……刺耳。” 太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猛地坐直身体:“姜琰!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国难当头,我等就合该日日以泪洗面不成?祖宗家法,可没这条!” “祖宗家法,也没教太后在国难之时,醉生梦死,口出亡国之音!”姜琰的声音陡然转厉,虽不高昂,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她猛地合上曲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所有宫人吓得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 太后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地指着姜琰:“你……你竟敢如此对哀家说话!哀家是太后!” “您是太后。”姜琰逼近一步,目光如刀,直直刺入太后眼中,“所以更该知道,何为体统,何为轻重!将士在前方浴血,您在后方听曲赏珠?这话传出去,寒的是三军将士的心,毁的是京城数万百姓的指望!” 她的目光扫过那套珍珠头面,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比冰还冷。 “皇祖母既然觉得这珍珠头面与今日景致相配,”她伸出手,拿起那顶最华美的珠冠,上面拇指大的东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儿臣便遂了您的愿。” 在太后和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姜琰手腕猛地一扬—— 那顶价值连城的珠冠,划出一道炫目的弧线,猛地砸向铺着锦毯的地面!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炸响!珍珠迸溅,滚落一地,金丝断裂,宝石脱落! 满室死寂!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惊得停顿了一瞬。 太后猛地捂住心口,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堆狼藉,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琰却看也未看那堆碎片,目光重新回到太后惨白的脸上,声音冷得掉渣: “既然盛世不再,要这华美珠饰何用?” “既然皇祖母觉得雅兴重于江山,”她微微倾身,逼近太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儿臣今日,便请皇祖母,好好看清这江山!” 她猛地直起身,厉声道:“传孤令!” “即日起,太后移居奉先殿偏殿!日为前线将士祈福,夜抄《护国经》百遍!非孤允许,不得踏出殿门半步!一应用度,减半!所有乐器、珍玩、华服,全部撤走!” “西苑所有宫人,伺候不力,全部杖责二十,罚入浣衣局!” 命令一条比一条冷酷,彻底撕碎了所有温情的伪装。 太后浑身一软,瘫倒在软榻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眼神空洞,只剩下绝望的恐惧。 姜琰不再看她,转身,目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抖成筛糠的乐人。 “你们,”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既然曲子弹得这么好,就去城门楼下,给守城的将士们弹。” “就弹《霓裳羽衣》。”她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什么时候狄人退兵了,什么时候停。” 乐人们面无人色,几乎要晕厥过去。 姜琰已拂袖转身,玄色衣袂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回宫。” 她步出临水阁,走入漫天暴雨之中。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太后终于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嚎哭声。 那哭声很快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姜琰一步步走在冰冷的雨里,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她的脸颊,却洗不去她眉宇间那浓重的、化不开的戾气和疲惫。 挽秋默默为她撑起伞。 主仆二人,沉默地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走向那座烛火通明、却如同巨大囚笼般的深宫正殿。 远处的天际,雷声再次闷闷滚过。 仿佛战争的前奏。 雨势毫无转弱之意,反而愈发癫狂,像是天穹破了个窟窿,要将整个世间淹没。皇宫甬道内积水已没过脚踝,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被打落的枝叶和零星杂物,每一下踩踏都溅起冰冷的水花。 值房的门窗紧闭,却依旧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潮湿和寒意。烛火被门缝挤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人影,更添几分鬼气森森。 姜琰坐在案后,面前不再是地图或奏折,而是一碗刚呈上来、冒着微弱热气的粟米粥。粥很稀,米粒少得可怜,几乎能照见人影——这是宫中如今的标准用度,连她这个“监国”也不例外。城外狄人围而不攻,像是在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又像是在等待城内粮尽自溃。漕运彻底断绝,坐吃山空,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耗。 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冰冷的指尖触及微温的碗壁,带来一丝短暂的错觉。粥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一股陈米特有的霉味。她慢慢地咀嚼着,吞咽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吃的不是粗糙的赈灾粮,而是琼浆玉液。 挽秋无声地站在一旁,看着殿下消瘦的侧脸和眼下浓重的青影,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第32章 铁证如山 一碗粥未尽,门外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踉跄的脚步声。守门的侍卫低声呵斥着什么,随即,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冷风裹着雨气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灌入! 一个浑身湿透、血迹斑斑的人影扑倒在门槛内,甲胄破碎,脸上纵横交错着雨水、血水和污泥,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那双因极度疲惫和亢奋而灼亮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案后的姜琰。 “殿……下……”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试图撑起身体,“末将……周珩……复命……” 是周珩!他竟然从南方杀回来了! 值房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挽秋都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按上了刀柄。 姜琰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指节泛出青白色。她放下勺子,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磕哒”声。 她看着那个几乎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些简单包扎却依旧渗着血的伤口,看着他几乎站立不稳却依旧强撑着的姿态。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无人能捕捉那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波动。 然后,她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甚至比刚才吃粥时更冷硬几分: “还能说话吗?” 周珩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沫的唾沫,他用手背狠狠擦去,重重喘了几口气,才嘶声道:“能……末将……幸不辱命……” 他试图从怀里掏什么东西,动作却因脱力和伤痛而笨拙不堪。 挽秋看向姜琰,姜琰几不可察地颔首。 挽秋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周珩染血的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书,那油布上也浸满了暗红的血色。 文书呈到姜琰案前。 姜琰没有立刻去拆那油布包裹,她的目光依旧落在周珩身上。 “南方情形。”她吐出四个字,是命令,不是询问。 周珩靠着门框,喘息着,用尽力气组织语言,断断续续,却条理清晰地回禀:“浙王……闽王……确与海外番邦勾结……军火交易……数额巨大……证据……部分在此……其余……末将已令人……抄送副本……另走他路……”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血水顺着下颌滴落,在地面积起一小滩暗红。 “三王接到……殿下嘉奖令……欣喜若狂……已开始大肆招募私兵……互相之间……因争夺粮械……已有数次摩擦……” “官场……烂透了……十官九贪……无人可用……李文远大人……举步维艰……” “末将……遭遇十七次截杀……归安之围……乃三王府死士与当地官兵……合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摇晃。 姜琰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面具,唯有在听到“十七次截杀”、“合谋”时,眼底最深处,才掠过一丝极寒的戾气。 直到周珩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下滑倒,被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扶住。 姜琰的目光这才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份浸血的文书。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油布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然后,她用力,扯开了系着的绳索。 油布展开,露出里面被血水浸透、字迹却依旧勉强可辨的纸张。上面详细记录着三王与番邦交易的时间、地点、经手人、以及……一部分惊人的交易数额。还有几张模糊却关键的画像副本,是番邦使者与三王密使接头的场景。 铁证如山!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证据,一股冰寒的怒意依旧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在她胸腔里疯狂肆虐! 她猛地攥紧了那几张纸,纸张在她指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值房内死寂无声,只有周珩粗重痛苦的喘息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良久,姜琰缓缓松开手,将那些染血的证据轻轻放在案上。 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被侍卫搀扶着、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周珩。 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掠过他苍白失血的脸,掠过他破碎甲胄下狰狞的伤口,掠过他那只因死死握着刀而扭曲变形、布满厚茧和伤口的手。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 “抬下去。”她开口,声音依旧是冷的,甚至比刚才更冷,不带一丝温度,“用最好的药,救活他。” “是!”侍卫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周珩退下。 就在他们即将退出门口的刹那。 姜琰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他若死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们也不用活了。” 侍卫们浑身一僵,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屏住了,更加小心地抬着周珩,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值房内,又只剩下姜琰和挽秋。 还有案上那摊刺目的、依旧散发着血腥气的证据。 姜琰的目光落在那些证据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将那只吃了一半的、早已冰凉的粟米粥碗,缓缓拉回到自己面前。 她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粥,送入口中。 慢慢地,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将剩下的粥,全部吃了下去。 挽秋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吃完最后一口粥,姜琰放下勺子,碗底再次发出轻微的“磕哒”声。 她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地、缓慢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和手指。 每一个动作,都冷静得令人心头发寒。 擦拭干净,她将布巾丢开。 目光再次抬起时,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狂暴的冰海。 “挽秋。” “奴婢在。” “磨墨。”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第33章 背后的藩王 “该收网了。” 烛泪堆叠,在冰冷案几上凝固成嶙峋怪石。值房内,那碗冰凉的粟米粥早已撤下,取而代之的,是那份摊开的、字迹被血水与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却字字惊心的证供。 姜琰的目光胶着在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一幅幅勾勒出通敌卖国路径的草图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案面敲击,节奏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南方三王的罪证是拿到了,但如何用,何时用,却是一把双刃剑。此刻京城被围,内部任何巨大的动荡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殿下,”挽秋的声音压得极低,打破沉寂,“太医那边传来消息,周将军伤势极重,失血过多,又兼连日奔波,高烧不退,至今昏迷……能否撑过今夜,尚是未知之数。” 姜琰敲击案面的指尖倏然停顿。 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在这一刻骤然放大,哗啦啦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她没说话,也没动。只是那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抿成了一条更薄的、近乎无情的直线。 良久,她才极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不成白雾,便消散了。 “用所有能用的药。”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甚至比刚才更平稳了些,“吊着他的命。” “是。”挽秋低声应下,迟疑片刻,又道:“另外……西苑那边,太后娘娘抄经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险些走水……虽及时扑灭,但……《护国经》怕是……” “经书毁了,便重抄。”姜琰打断她,目光依旧落在南方证供上,语气淡漠,“抄不完,便不用吃饭了。告诉她,佛祖和前线将士,都等着她的功德。” 挽秋心头一凛:“是。”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节奏是约定的暗号。 “进。” 进来的是李文远。不过几日,他仿佛苍老了十岁,官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泥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疲惫和某种压抑的愤怒而布满了血丝,亮得吓人。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得厉害:“殿下!臣……无能!洛水漕帮残余……清剿不力……罢运之人……杀了一批,又冒出一批……像是……像是杀不尽一般!且……且……”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愤懑:“且军中……军中亦有不稳迹象!部分士卒……怨言甚多,说……说朝廷只会对自己人挥刀,却奈何不了城外的狄人!今日……今日竟有小股兵卒哗变,虽已弹压,但……但军心已散啊殿下!” 内忧未平,外患不止,如今连最基本的武力倚仗——军队,都开始动摇! 值房内的空气瞬间绷紧至极限! 姜琰终于抬起眼,看向李文远。她的目光沉静,深不见底,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 “杀不尽?”她轻轻重复这三个字,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那是因为,你没杀到根上。” 李文远一怔。 “军中怨言?”姜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暴雨笼罩的、杀机四伏的皇城,“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朝廷的决心。” 她猛地转过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李尚书,你可知,为何孤让你在洛水边,杀了一批又一批?” 李文远茫然抬头。 “不是因为那些人该杀。”姜琰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刃出鞘,“是因为孤要让你,用那些人的血,把藏在后面的、真正的主使者——逼出来!” 她几步走回案前,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份南方证供上! “你以为罢运的只是漕帮残余?你以为军中的怨言只是士卒怕死?”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住李文远,“看看这个!看看他们背后是谁!是富可敌国的藩王!是盘根错节的南方官绅!是他们用金山银海,在收买人心,在煽风点火,在动摇国本!” 李文远看着那血淋淋的证据,瞳孔骤缩,浑身剧震,脸上血色尽褪! “他们想让京城乱,想让军队散,想让孤顾此失彼!然后……”姜琰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骇人,“或是开门揖盗,或是……换个更听话的皇帝!” 李文远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殿下……这……这……” “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姜琰俯视着他,眼神冰冷,“不是去杀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卒子。是去挖!去刨!去把南方伸过来的那些手,一只一只,”她缓缓攥紧手掌,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给孤剁下来!” “洛水罢运?查!每一批煽动者的资金来自何处?每一句谣言的源头起于何方?顺着线,给孤往南边查!查到谁,就拿谁!不必报孤!” “军中不稳?抓!彻查所有中级将领!尤其是与南方有勾连、或近期收到不明馈赠者!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空出来的位置,由此次守城有功的低级军官和伤残老兵即刻递补!” 她的命令一条比一条酷烈,带着刮骨疗毒般的决绝! 李文远听得心惊肉跳,却也被那强大的、不容置疑的意志激得血气上涌,他重重磕头,声音虽哑,却带上了破釜沉舟的狠劲:“臣……遵旨!臣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让殿下的后方生乱!” “去吧。让孤看看,你这把刀,到底利不利。”姜琰淡淡道。 李文远再次重重一叩首,爬起身,踉跄着却步伐坚定地冲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里。 值房内再次恢复寂静。 姜琰慢慢坐回椅中,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连续不断的噩耗、算计、杀戮,像无数细针,扎进她的神魂,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但她不能停,亦不能退。 一步都不能退。 窗外,雨声忽然间小了些许,仿佛那场疯狂的暴雨终于耗尽了力气,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威。 第34章 死局 就在这短暂的、令人不适的静谧中—— 一阵极其细微、却绝非风雨能掩盖的——甲胄摩擦与兵刃出鞘的锐响,隐隐约约,从皇宫深处的方向传来! 姜琰猛地睁开眼! 几乎是同时,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名浑身是血、头盔歪斜的宿卫军官跌撞进来,脸上是极度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声音劈裂般嘶吼: “殿下!不好了!齐王……齐王伙同部分宗室、还有……还有太后懿旨!假传勤王令,骗开了玄武门守军!带着府兵和部分……部分倒戈的禁军,杀……杀向奉先殿了!说是……说是要清君侧,迎……迎立新君!” 轰——!!! 最后的惊雷,终于炸响! 不是在天际,而是在这深宫之内! 一直潜藏在水下的毒蛇,终于趁着外敌压境、内部空虚、人心浮动之际,亮出了最毒的獠牙!直扑她而来! 清君侧?迎立新君? 目标,分明就是她这个“牝鸡司晨”的监国公主! 值房内,空气瞬间冻结!连烛火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宫变惊得凝固了! 挽秋脸色煞白,瞬间抽出短刃,护在姜琰身前! 姜琰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脸上,甚至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 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冰冷的了然。 和一种压抑到极致、反而显得平静的……暴戾。 她极慢极慢地站起身。 目光掠过那吓得瘫软在地的军官,掠过如临大敌的挽秋,投向窗外那渐渐转小的雨势,投向皇宫深处正在响起的、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兵戈之声。 然后,她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寒彻骨髓。 “终于……忍不住了?” 她轻声自语,像是在欣赏一场期待已久的好戏。 “也好。” 她伸出手。 不是去拿任何武器。 而是,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有褶皱的玄色衣袖。 动作从容,优雅,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仿佛即将赴一场盛宴。 而非一场生死搏杀。 “挽秋。” “奴婢在!” “取孤的剑来。”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斩断金铁的锋锐。 “孤,亲自去会会他们。” 雨势渐收,残滴敲檐,其声零落,反衬得深宫深处骤然爆发的喊杀与金铁交击之声,愈发刺耳惊心。那声音自玄武门方向滚滚而来,如同瘟疫,迅速蔓延,吞噬着雨后的死寂。 值房内,空气绷紧欲裂。那报信的军官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挽秋持刃护在姜琰身前,呼吸急促,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姜琰却已整理好衣袖,姿态从容得近乎诡异。她甚至没有去看挽秋取来的那柄装饰大于实用的仪仗剑,目光越过颤抖的烛火,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底是一片沉淀了所有惊涛骇浪的、冰冷的死寂。 “走水了!走水了!奉先殿偏殿走水了!” 另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混乱,来自截然不同的方向! 几乎是同时,第三个噩耗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破门而入——一名浑身浴血、甲胄上满是刀劈剑痕的禁军副统领撞开门,踉跄扑入,嘶声吼道:“殿下!西门守将叛变!引部分狄人精锐趁乱攀墙而入!正在皇城内苑厮杀!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内宫政变!奉先殿火起!狄人破城! 三重噩耗,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狠狠捅向核心! 值房内最后一点温度骤然抽空,彻底沦为冰窟。 那军官彻底晕死过去。挽秋持刀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脸色惨白如纸,绝望地看向姜琰。 完了。内外交攻,腹背受敌,人心溃散……这是真正的死局! 姜琰站在那里,玄衣如墨,身形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像一根钉死在怒海狂涛中的礁石,纹丝不动。 她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的弧度冰冷而锋利。 “都来了。”她低声自语,像是终于等到了所有客人入席的东道主,“也好,省得孤……一个一个去找。大不了......再死一次。” 她的目光最先扫向那报信的禁军副统领:“西门进来的狄人,有多少?” “约……约百余人!皆是精锐悍勇!但……但后续再无增援,似是孤军死士!”副统领喘着粗气急道。 百余人?孤军?姜琰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狄人主力仍在城外观望,这只是齐王与他们交易的一部分——派一支死士进来,搅乱局面,助他成事! “挽秋。” “奴婢在!” “拿孤的令牌,去调朱雀门、东华门留守禁军,分一半人,围剿西门狄人!告诉他们,孤不要活口,只要人头!砍下的脑袋,给孤挂在叛变的西门守将家门口!”她的命令又快又狠,“另一半人,封锁通往奉先殿的所有宫道,任何人不得靠近救火!” 挽秋瞬间明悟——殿下这是要借狄人的血来震慑内部,更要……任由奉先殿的火烧起来?!那里面可是…… 但她不敢质疑,接过令牌,疾冲而出。 姜琰的目光继而落在那昏死的军官身上,冷冷道:“拖下去,弄醒。告诉他,玄武门的乱子,孤亲自去平。” 最后,她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仿佛在对着空气下令:“告诉李文远,洛水边的血,该流到头了。让他把‘挖’出来的东西,直接扔到齐王脸上!” 暗处有人低沉应了一声“是”,脚步声迅速远去。 转瞬之间,三条应对已发而出。没有犹豫,没有惶恐,只有精准到冷酷的拆解和反击! 姜琰这才弯腰,拾起了地上那柄仪仗剑。剑鞘华丽,镶嵌宝石,她“铿”一声拔出半截,剑身光亮如水,却过于轻薄,更像一件玩物。 她屈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清越的剑鸣在死寂的值房内回荡,压过了远处隐隐传来的喊杀声。 “走吧。”她归剑入鞘,声音平淡,“去瞧瞧,孤那位皇叔祖,给孤备下了怎样的‘惊喜’。” 她迈步而出,走入那渐歇的冷雨之中。玄色衣袍拂过门槛,身影迅速融入昏暗的廊道,直赴那厮杀最激烈之处——奉先殿方向。 第35章 齐王 越靠近奉先殿,空气中的烟焦味、血腥味便越发浓重。哭喊声、兵刃碰撞声、垂死哀嚎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火光在奉先殿方向映亮了一小片天空,浓烟滚滚。 沿途可见倒毙的尸首,有禁军,也有穿着府兵服饰和不明来历的悍勇之徒。显然叛军来势汹汹,且战力不俗。 姜琰步履不停,面色冷寂。偶尔有零星的叛军发现她,嚎叫着冲来,却被始终无声跟随着的、如同影子般的皇室暗卫迅速格杀,尸体被拖入阴影。 她畅通无阻地来到通往奉先殿前广场的最后一道宫门。 宫门已然破损,门前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小规模厮杀。数十名忠诚的宿卫结阵死守,抵挡着数量远超他们的叛军。叛军之中,簇拥着一身亲王蟒袍、面色亢奋得有些扭曲的齐王,以及几位脸色苍白、眼神闪烁的宗室元老。 齐王眼见久攻不下,正欲下令放箭,忽见宫门阴影处,转出一个玄衣身影。 雨水打湿了她的发,几缕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旁,却丝毫无损她那通身的冰冷威仪。她手中甚至没有像样的兵器,只提着一柄华而不实的仪仗剑,一步步,踏着血水和泥泞,走了过来。 所有的厮杀,在这一刻,仿佛出现了刹那的停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看似单薄、却带着无边压迫感的身影上。 齐王先是一惊,随即看清她孤身一人,甚至连像样的护卫都没有,脸上顿时露出狂喜和狰狞交织的神色,他推开护盾,上前几步,戟指骂道: “姜琰!你这祸国妖女!牝鸡司晨,倒行逆施,引得天下大乱,狄人叩关!今日,我等便是奉太后懿旨,清君侧,正朝纲!你若识相,立刻束手就擒,或可留你全尸!” 他身后的宗室也纷纷鼓噪起来:“妖女伏诛!”“还政于姜氏!” 姜琰在阵前十步处站定,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她静静地看着叫嚣的齐王,看着那些色厉内荏的宗室,看着他们身后那些明显带着狄人悍勇气息的“府兵”。 她的目光,最后越过他们,投向后方火光冲天的奉先殿偏殿。 那里,有她下令不许救的火,有她那位“及时行乐”的皇祖母。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指责的愤怒,也没有身处绝境的惶恐。 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冰冷的嘲讽。 “皇叔祖,”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穿透雨幕,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你想要的,真是清君侧吗?”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审视一件可笑的事物。 “还是说,你只是怕孤查完南方三王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你这只藏在后面,偷偷舔食他们残羹冷炙的老鼠?” 齐王脸色猛地一变,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你……你胡说什么!” “孤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姜琰的语气依旧平淡,“南方每年孝敬你的那份‘盐利’,可还烫手?你帮着他们往京城运‘私货’的那几条水道,可还通畅?你府上后院埋着的、与狄人往来密信的铁箱,可还安稳?”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齐王心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指着姜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宗室们也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你以为,拉着太后这面大旗,勾结几个狄人死士,就能成事?”姜琰向前踏出一步,仅一步,那通身的杀气却骤然暴涨,压得前排叛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你以为,孤为何能让你轻易骗开玄武门?为何奉先殿的火……能烧得这么恰到好处?” 她抬起手,仪仗剑的剑鞘,指向奉先殿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玄冰,砸落尘埃: “因为孤,就是要让你们跳出来!” “因为孤,正好缺一把火……”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叛军,扫过面如死灰的齐王,最后,落在那熊熊燃烧的偏殿。 “……一把烧干净所有枯枝败叶、魑魅魍魉的滔天大火!” 话音未落—— “报——!!!” 一声长啸自叛军后方传来!一名浑身是血的齐王府侍卫连滚爬爬冲来,脸上是极致的恐惧,声音变调地嘶吼: “王爷!不好了!李文远……李文远带着京营兵马,突然出现在王府!说是奉旨查抄!见人就抓!夫人……世子……全都……噗!” 他的话未能说完,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后心! 几乎是同时! 皇城四周,原本应该空虚无备的朱雀门、东华门方向,陡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那是京营主力熟悉的战号! 而奉先殿大火的方向,也突然响起一片惊呼!只见那火势非但没有蔓延向主殿,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引导着,猛地向叛军聚集的广场方向倒卷过来!风助火势,浓烟滚滚,瞬间引发叛军后方一片混乱! “中计了!”齐王骇得魂飞魄散,猛地看向姜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姜琰依旧站在那里,雨水淋湿了她的全身,她却像一尊冰冷的杀神,眼底没有任何波澜。 “现在才知道?”她轻声反问,带着一丝嘲弄。 她缓缓地,举起了那柄华而不实的仪仗剑,剑尖指向混乱的叛军。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血腥的广场: “杀。” “一个不留。” 阴影中,无数蓄势待发的皇室暗卫、以及刚刚赶到的、忠于她的禁军精锐,如同鬼魅般涌出,扑向了已然崩溃的叛军! 屠杀,正式开始。 姜琰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景象,看着齐王被人像死狗一样拖倒在地,看着那些宗室哭嚎着求饶。 她缓缓转过头,再次望向奉先殿那冲天的大火。 火光在她冰冷的瞳孔中,疯狂跳跃。 这一把火,烧得好。 雨水混着血水,在奉先殿前广场的沟壑里蜿蜒流淌,漫过青石板,渗入砖缝,将冬日最后一点残存的土腥气都染成了铁锈般的浓稠。厮杀声已渐次低落,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和濒死的哀嚎,很快也被毫不留情的补刀声切断。 第36章 遍地狼藉 齐王和他的党羽,像秋后被收割的庄稼,倒伏一地。活着的,被反剪双臂,粗暴地拖拽下去,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痕。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种大战过后特有的、死寂的疲惫。 姜琰依旧站在原地,玄色衣袍的下摆已被泥泞和血污浸透,沉沉地坠着。雨水冲涮着她脸颊上溅到的血点,留下淡红的痕迹。她手中那柄华而不实的仪仗剑,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浓血正顺着锋刃缓缓滑落,坠入血泊,无声无息。 她没去看那些尸体,也没看被拖走的俘虏,目光越过混乱的广场,投向更远处。皇城之外,狄人的围困仍在;南方,三王的威胁未除;而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内乱的宫城,遍地狼藉,人心惶惶。 “殿下。”挽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快步走来,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作乱逆党已基本肃清,各门正在清点伤亡,加固防务。”她看了一眼姜琰的神色,低声道:“您……是否先回宫歇息?此处……” 姜琰像是没听见,她的视线落在广场边缘几个相携着、试图将同伴尸体拖离战场的伤兵身上。其中一个年轻的禁军,腹部受了重创,肠子都隐约可见,却仍死死抓着一面破损的玄鸟旗,不肯松手。 “太医署的人呢?”姜琰忽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紧绷和冷风灌入而有些沙哑。 “已……已全部调往各处救治伤兵,只是……伤者太多,药材只怕……”挽秋语带艰涩。 姜琰沉默了片刻。 她忽然动了。 迈开步子,踏过粘稠的血泊,走向那群伤兵。 她的举动让周围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和暗卫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停下动作,目光追随着她。 那个抱着军旗的年轻伤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个玄色的、威严的身影走近。他挣扎着想行礼,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肩膀。 那手的力量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让他无法动弹。 姜琰蹲下身,丝毫不在意衣袍浸入血污。她看了一眼那恐怖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伸出手,竟直接撕下了自己玄色内袍相对干净的中衣下摆。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她用撕下的布条,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坚决地,用力压按住那士兵不断涌血的伤口。温热的、粘稠的血液瞬间浸透了素白的布料。 “按住。”她的声音命令道,不容置疑。 那士兵懵了,下意识地照做。 姜琰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士兵、医官,声音陡然拔高,清晰传遍四周:“都愣着做什么!救人!” 她指向最近的一名发呆的医官:“你!过来!处理他的伤!用最好的药!” 又指向几名看似伤势较轻的士兵:“你们几个,帮忙抬人!所有伤者,无论官兵,优先救治!敢有延误者,军法从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威势,瞬间惊醒了所有人。医官们慌忙行动起来,士兵们也纷纷上前帮忙拾掇伤员。 “挽秋。” “奴婢在!” “持孤手令,去开皇室私库!将所有能用的伤药、纱布、甚至人参补品,全部取来!不够就去拆各宫妃嫔的库房!谁敢阻拦,就地拿下!” “是!”挽秋眼眶一热,立刻领命而去。 姜琰不再说话,她就站在那片血腥狼藉之中,看着医官和士兵们忙碌,看着生命在绝望中被一点点拉回。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偶尔有重伤不治的士兵在她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会停顿一下,目光在那失去神采的年轻脸庞上停留一瞬,然后极快地移开,看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没有人敢抬头直视她,但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变化,却在幸存的将士中间弥漫开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震动、乃至一丝狂热的情绪。 突然,一阵压抑的、极其虚弱的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 姜琰循声望去。 只见几名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人抬上临时担架。那人甲胄尽碎,身上插着几截断箭,最骇人的是一道从左肩劈到右腹的巨大刀伤,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是周珩! 他竟被从值房那边抬到了这里!他还没有死! 姜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呼吸窒了一瞬。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又猛地停住。 她看着他被抬过去,看着医官围上去,看着那具破碎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抽搐。 她的指尖在袖中死死掐入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表面的冰封。 不能过去。 她是监国公主,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对任何一个特定的将领表现出过多的关注,尤其是周珩这样身份敏感、刚刚立下泼天功劳又重伤垂危的人。 她只能站在这里,站在所有伤兵中间,扮演一尊公平的、冷酷的、却能给予所有人一丝生机的神像。 她的目光,却无法控制地,胶着在那个方向。 直到一名老医官颤巍巍地过来禀报:“殿下,周将军伤势过重,失血太多,高烧灼热,脉象已……已如游丝……恐……恐……” “救活他。”姜琰打断他,声音冷硬,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用尽一切办法。他若死了,你陪他一起。” 老医官吓得噗通跪地,连连磕头:“老臣……老臣尽力!尽力!” 姜琰不再看他,转过身,背对着周珩被抬走的方向,望向宫外依旧阴沉的天空。 指甲更深地掐入肉里,带来更尖锐的痛感。 她需要他活下来。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目前唯一能牵制南方、对抗狄人的利刃。 更因为…… 一种极其陌生的、冰锥刺入般的细微痛楚,在她心口极快地掠过,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第37章 满目疮痍 她狠狠压下那丝不该有的情绪。 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 内乱虽平,疮痍满目。狄人仍在城外。南方巨鳄仍在潜伏。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 “传令,”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澈,响彻在渐渐平息的广场上,“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幸存的宗室,半个时辰后,紫宸殿议事。” “迟至者,”她顿了顿,吐出两个字,“以附逆论处。” 她迈开脚步,踏着血水和泥泞,向紫宸殿走去。 背影挺直,如孤峰临渊。 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踩得冰冷而坚定。 紫宸殿从未如此“热闹”过。 鎏金柱上的盘龙在惨淡天光下显得晦暗不明,藻井彩绘蒙着一层阴翳。殿内黑压压跪了一片,五品以上的官员、劫后余生的宗室,个个官袍皱巴,面色如土,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绑着渗血的布条。浓重的血腥味、雨水的潮气,还有压抑不住的惊惧喘息,混杂在焚香也压不住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殿外,甲胄森然的禁军按刀而立,眼神冰冷,比殿外的雨更冻人。那是刚刚经历过清洗和杀戮的军队,煞气未褪。 御座空悬。御座之侧,那张紫檀木大椅还在。姜琰坐在上面,未换朝服,依旧是一身被血污雨水浸透的玄色常服,墨发简单挽起,几缕湿发黏在颈侧,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黑得骇人,里面是沉淀了所有风暴后的、深不见底的死寂。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搭在扶手上的手。那手白皙,指节修长,指甲缝里却残留着未能洗净的、暗红的血痂。 死寂在蔓延。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终于,她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人群。每一个被那目光触及的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将头埋得更低。 “都活着。”她开口,声音沙哑,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看来,齐王叔祖的清君侧,清得不够彻底。” 无人敢应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逆党首恶已诛,附逆者,正在查。”她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查出一个,办一个。孤的诏狱,空得很。” 几个明显与齐王过往甚密的官员猛地一颤,几乎瘫软在地。 “至于你们……”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刮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宗室,“是忠是奸,孤,拭目以待。” 敲打完毕,她话锋微转。 “外头狄人还在。”她顿了顿,看着众人瞬间更加恐惧的脸色,“怎么,怕了?” 依旧无人敢答。 “区区万余孤军,粮草不济,后路被断,困守坚城之下,有何可惧?”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令人心悸的戾气,“真正该怕的,是藏在南边,用我大姜的银钱粮草,养肥了自己,还想着里通外邦、卖国求荣的蠹虫!” 她猛地将一份文书摔在案上!——是周珩拼死带回的那份染血证供的抄录本。 “都看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殿外的雨声,“看看你们口中的贤王,是如何将火器战船卖给番邦!是如何资助倭寇袭扰海疆!是如何将贪墨的军饷,变成射向我大姜将士的箭矢!” 文书被太监拿起,颤抖着传递给前排的官员宗室。只消看上一眼,那些触目惊心的交易记录和画像,便让所有人面色惨白,冷汗涔涔! 通敌卖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殿下!臣等万死!”以崔司徒为首,众人纷纷叩首,声音发颤。此刻,什么内斗,什么政见,在这滔天大罪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若不紧紧抱住监国公主这棵看似疯狂却足够强硬的大树,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万死?”姜琰冷笑,“你们的命,现在不值钱。值钱的,是你们还能做点什么。” 她站起身,玄色衣袍拂过案几,走到丹墀边缘,俯瞰下方。 “狄人,孤来退。” “但南边的债,”她目光如冰刃,刮过每一个人,“得你们去讨。” 她不再给他们消化震惊的时间,一条条指令冰冷吐出: “崔司徒。” “老臣在!”崔泓立刻应声,姿态前所未有地恭谨。 “你即刻总领朝政,稳定京畿,协调各方,确保政令畅通。若有阳奉阴违、推诿塞责者,无论何人,先斩后奏。” “……臣,遵旨!”崔泓重重叩首,这是绝对的信任,也是如山的重压。 “王尚书。” “臣在!”王嵩几乎是爬出队列。 “清算逆党资产,充作军资。统计战损抚恤,安顿伤亡将士家眷,若有克扣者,夷三族。” “是!臣必尽心竭力!” “李侍郎。” 李文远出列,他刚从血腥的清算中脱身,眼神却异常坚定:“臣在!” “孤擢升你为兵部尚书,总揽京畿防务,整饬剩余禁军,招募新勇。给你十天,给孤一支能战的兵!” “末将……臣,万死不辞!”李文远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其余各部,各司其职,全力配合。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孤,不看过程,只要结果。”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宗正寺宗令,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王爷。 “皇叔公。” 老王爷浑身一颤,出列躬身:“老臣……在。” “皇室宗亲,表率天下。即日起,所有宗室,捐出半数家产,充作军资。自您开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若有不愿者,除籍,下狱。” 老王爷脸色灰败,嘴唇哆嗦了半晌,最终深深一揖:“老臣……领旨。为国纾难,义不容辞。” 一条条命令,如同冰雹砸落,将战后残局迅速分割,责任到人,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恩威并施,胡萝卜加大棒,将所有人的退路彻底堵死,逼着他们只能跟着她的战车往前冲。 众人领命,心中惊涛骇浪,却无人敢有异议。这位殿下的手段,他们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 第38章 逐个击破 就在这时,一名太医署的医正连滚爬爬奔入大殿,也顾不得礼仪,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后的虚脱: “殿下!殿下!周将军……周将军他……撑过来了!高热已退!脉象虽弱,却已平稳!真是……真是苍天庇佑!” 一瞬间,整个紫宸殿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 李文远猛地抬头,眼底爆发出狂喜!崔司徒持须的手微微一抖,长长松了口气。就连那些宗室官员,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周珩若死,这位殿下怕是真要疯魔,谁都别想好过! 姜琰站在丹墀上,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一直紧绷的某根弦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深的虚脱。 她极快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眸中那瞬间的波动已被彻底压下,只剩下全然的冰冷。 “嗯。”她只应了一个字,声音听不出喜怒,“用最好的药,让他尽快恢复。” 她不再看那医正,目光重新扫向全场。 “都听到了?”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周珩没死。南边的账,他会一笔一笔,去讨回来。” “而你们,”她微微提高声调,“做好你们的事。守住你们的本分。” “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又心有余悸,恭敬行礼后,屏着呼吸,依次退出大殿。脚步仓促,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空旷的大殿内,很快只剩下姜琰一人,还有侍立角落的挽秋。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一缕惨白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浓云缝隙,斜斜照入殿内,落在御座之侧,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姜琰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她依旧站着,背脊挺得笔直,望着官员们消失的殿门方向,久久未动。 直到——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她的身体晃了晃,向后踉跄一步,被悄步上前的挽秋死死扶住。 “殿下!”挽秋的声音带着哭腔。 姜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推开挽秋的手,自己站稳了。 她看着地上那摊血,眼神冷漠,仿佛那不是从自己体内呕出的。 “没事。”她声音低哑,带着极致的疲惫,却依旧冷静,“郁结之气罢了。”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殿外那隙微光。 目光穿透宫墙,越过山河,落在南方那片依旧阴霾的天空。 “挽秋。” “奴婢在。” “更衣。” 她转过身,走向殿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淬炼过的、冰冷的决心。 “仗,还没打完。” 紫宸殿那口呕出的血,像是某种禁忌的闸门被强行撞开。姜琰回到值房,屏退所有人,独自对着铜盆里清水映出的、苍白如鬼的倒影,看了许久。指尖擦过唇角,那里还残留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不是郁结之气。是这具身体,到底还是撑到了极限。连日的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心神耗损,加之今日宫变这场血腥搏杀,已将她内里掏空。 她面无表情地掬起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眼底的疲惫却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凝成冰。 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下。 南方三王的罪证是拿到了,但如何用这把刀,却需极其精准的算计。直接公布,天下震动,却也可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联合狄人,甚至真的引狼入室。此刻京城初定,百废待兴,北境防线脆弱,经不起更大的风浪。 必须分化,必须逐个击破。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砍掉最嚣张的那颗脑袋,震慑住另外两个。 她的目光,落在那份染血证供的抄录本上,指尖缓缓划过“浙王”两个字。 浙王势力最大,与海外勾连最深,也最是嚣张。就是他,敢派死士截杀周珩,敢在漕运和军械上动手脚。 就拿他开刀。 但不是明刀明枪地去砍。 “挽秋。” “奴婢在。”挽秋应声而入,脸色依旧带着担忧。 “将这份东西,”姜琰指了指浙王的罪证,“抄录一份。要快,要隐秘。然后……”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幽光,“想办法,让闽王府和粤王府的人,‘意外’拿到它。” 挽秋瞬间明悟——殿下这是要祸水东引,让三王内部先互相猜忌,甚至……自相残杀!她立刻领命:“是!奴婢这就去办!” “等等。”姜琰叫住她,“周珩那边,情况如何?” “太医说已无性命之忧,但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静养些时日。” “静养?”姜琰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孤这里,没有静养这个词。” 她走到书案前,铺纸,磨墨,提笔。 写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封极其简短的信。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浙州私港,三日后,寅时末。” 写罢,她吹干墨迹,折好,放入一个普通的信封。 “把这个,交给周珩。”她将信递给挽秋,“告诉他,能下地,就办事。” 挽秋接过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封,手微微抖了一下。周将军那身子……但她不敢多言,只低声道:“是。” “还有,”姜琰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让他从这次带回来的老兵里,挑一批绝对忠诚、敢下死手的,组一队人。告诉他,这些人,以后只听他调遣,档案……不入兵部。” 一支完全忠于他、也间接忠于她的暗刃。用于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却又必须做的事情。 挽秋心头剧震,深深低下头:“奴婢明白。” 挽秋退下后,值房内重归寂静。 姜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雨后的冷风涌入,带着泥土和未散尽的血腥气。远处宫檐下,有工匠正在搭建修缮的架子,叮当作响。 破碎的,终将重建。但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她闭上眼,感受着冷风刮过脸颊的刺痛。 眼前闪过的,却是前世被赐死时,那杯毒酒刺鼻的气味,和白绫勒紧脖颈的窒息。 第39章 私港大火 还有……方才紫宸殿上,那些官员宗室惊惧交加、却又不得不依附于她的眼神。 恨意与权力,如同双生的毒藤,在她心脏深处缠绕,滋生,给予她支撑下去的力量,也时刻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温热。 她知道自己在走一条怎样的路。冷酷,孤绝,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没有选择。 从她重生归来、撕破及笄礼华服、露出那身十二章纹龙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脚步声在廊外响起,沉稳,却带着一丝伤病未愈的虚浮。 姜琰没有回头。 周珩走到值房门口,停住。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军中常服,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蕴着无尽的风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坚韧。他胸前的伤显然还在剧痛,让他无法完全挺直脊背,但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杆虽然破损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旗。 “殿下。”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信,收到了。” 姜琰缓缓转过身。 目光相遇。 她的冰冷,他的沉静。她的威压,他的不屈。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 “能办吗?”她问,三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切。 周珩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似乎是一个尝试微笑的动作,却因伤口的疼痛和长期的面无表情而显得有些僵硬怪异。 “能。”他只回了一个字。 “很好。”姜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去吧。孤等你的消息。” 没有叮嘱,没有慰劳,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那惨白的脸色。 周珩也不再言语,只是深深看了她背影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然后,他抱拳,转身,一步一步,忍着剧痛,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入那片雨后初霁、却依旧寒意凛冽的天光之下。 姜琰依旧站在窗前,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她才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的拳头。 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她面无表情地拿出干净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目光却落在窗外遥远的天际,那片南方藩王盘踞的、阴霾尚未散去的天空。 棋,已落下。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鲜血,再次染红这片江山。 而她,将是唯一的执棋者。 浙州私港的那把火,是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半烧起来的。 火起得极其突兀且凶猛,像是地底喷发的熔岩,瞬间吞没了港区内最大的几处仓廪。那里面堆着的,并非寻常货物,而是浙王暗中囤积、预备与海外番邦交易的第二批军械火器,以及如山的海盐、丝绸——皆是能换来真金白银、支撑他野心的硬通货。 火光照亮了半片海湾,浓烟滚滚,十里外可见。爆炸声接连不断,那是火药被引燃的轰鸣。救火的人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逼退,港区乱成一团,哭喊声、爆炸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宛如地狱。 消息被快马加鞭,以各种渠道,疯狂送入京城时,姜琰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削减宗室用度以充军资的章程。她头也未抬,只听着信使压抑着兴奋的禀报,朱笔在纸上划下一个冷硬的“准”字。 “知道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听的只是一场寻常走水。 直到信使退下,值房内重归寂静,她才缓缓放下笔,抬眼望向南方。窗外天色青灰,晨光熹微,却仿佛能映出那片遥远海港冲天的火光。 她的指尖在微凉的案面上轻轻一叩。 第一颗棋子,落了。 接下来的数日,京城仿佛陷入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平静。朝会上不再有激烈的争吵,官员们低着头,高效(甚至可称得上惶恐)地处理着政务,洛水漕运在血腥镇压和军管下逐渐恢复,虽然运量大减,但终究没有彻底断绝。城外的狄人依旧没有退,却也不再进攻,像是在观望,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直到一份来自南方的、盖着闽王和粤王双印的紧急密奏,被以最高机密等级,直送姜琰案头。 奏报里,两位王爷语气惊惶,痛心疾首,极力撇清与浙王的关系,声称对其通敌卖国之举毫不知情,并“偶然”截获了浙王与海外番邦以及朝中某些“败类”(暗示齐王残党)密谋,欲趁狄人围城、京城空虚之际,南北夹击,另立中央的“铁证”。他们表示深感震惊与愤慨,愿听从朝廷调遣,共讨国贼,并“主动”请求朝廷派遣钦差,彻查藩地,以证清白。 字里行间,皆是急于撇清、甚至倒戈一击的仓惶。 值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姜琰眉宇间的冷意。 她看着那封密奏,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吓破胆了。 浙王私人港口的“意外”大火,烧掉的不仅是军械物资,更是另外两王的胆气。他们怕了,怕那把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的火,怕朝廷(或者说怕她)下一步的清算。所以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咬向昔日的盟友,试图将功赎罪。 果然是一群喂不熟、养不忠的豺狼。 “殿下,此乃天赐良机!”被紧急召来的崔司徒难掩激动,老脸泛着红光,“闽王粤王既已示弱,朝廷当立即派出钦差,接管两地军政,清查余孽,如此南方可定大半!” 李文远却蹙眉道:“司徒大人,此举是否过于急切?浙王刚遭重创,另外两王便立刻反咬,其中是否有诈?若这是他们联手做戏,引朝廷官员南下,而后……”他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王尚书也面露忧色:“李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且朝廷如今无兵可派,无将可用,仅凭一纸诏书和几个钦差,如何能节制两地骄兵悍将?” 几人争论不下,目光都看向御案后沉默不语的姜琰。 姜琰的手指,正轻轻点着那份密奏上“另立中央”四个字。 第40章 亲赴 “他们想立谁?”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争论瞬间停止。 众人一愣。 “齐王已伏诛,宗室中有声望者寥寥……”崔司徒沉吟道,“莫非……他们还想打太后和……和那位的主意?”他指的是被软禁的、依旧重伤昏迷的摄政王姜锷。 “姜锷废人一个,太后深居西苑,有何威望可言?”姜琰语气淡漠,“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只是一个能摆上台面、听话的傀儡。”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说,如今这京城,乃至这天下,还有谁,比孤……更合适做这个‘傀儡’?” 值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背后都沁出一层冷汗! 殿下这是……要以自身为饵?! “殿下!万万不可!”崔司徒率先反应过来,噗通跪倒,“陛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南方如今就是龙潭虎穴!” “龙潭虎穴?”姜琰轻轻重复,眼底掠过一丝讥诮,“孤看,是纸糊的牢笼。” 她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南方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他们不是请朝廷派钦差吗?”她声音冷定,“孤,便亲自去。” “殿下!” “陛下!” 惊呼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浙王经此一挫,实力大损,内部必生裂隙。闽王粤王惊惧失措,首鼠两端。此时他们最怕的,是孤的大军压境,是朝廷的彻底清算。”姜琰的声音清晰冷静,分析着局势,“但孤若亲自前去,示以‘安抚’,给他们一个‘澄清’、‘表功’的机会,你们猜,他们会如何?” 李文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明悟:“他们会……争先恐后地向殿下表忠心!甚至会……主动交出部分权柄,以求自保!” “甚至,”王尚书接口,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他们会互相揭短,互相攻讦!以求获得殿下青睐!” “没错。”姜琰颔首,“孤要去,不是因为真的信任他们,而是要让他们……继续狗咬狗。孤要亲自去,把南方这潭水,彻底搅浑。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该拿的东西,拿到手。” 她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跪地的重臣:“京城有崔司徒坐镇,政务无忧。防务有李尚书,狄人短期内无力破城。孤此行,轻车简从,速去速回。” “可是殿下,您的安危……”崔司徒老泪纵横。 “孤的安危?”姜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狂妄的弧度,“孤的安危,不在于是躲在京城,还是亲赴南方。而在于,孤能不能在他们吃掉孤之前……”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先吃了他们。” “拟旨。”她不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通告南方三王,朝廷知他们忠心,然浙王之事,影响恶劣,孤将亲赴江南,巡查吏治,安抚地方,彻查此案,以安民心。” “令,周珩为巡南钦差副使,率……他新组的那队人,护驾同行。” 旨意迅速拟好,用印,发出。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朝野,引发轩然大波! 无人能理解,为何要在京城危急之时,监国公主竟要亲赴险地! 只有姜琰自己知道,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个能亲自插手南方、将三王势力连根拔起的机会!京城之围固然要紧,但南方的毒瘤不除,永远后患无穷! 出发的前夜,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姜琰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西苑奉先殿偏殿。大火之后的废墟已被清理,但仍残留着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气味。 太后林氏被移到了更偏僻的一处小殿,形容枯槁,眼神呆滞,早已没了往日的气焰,看到姜琰进来,也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机械地抄写着那仿佛永远也抄不完的《护国经》。 姜琰在她面前站定,沉默地看着她。 看了许久。 然后,她极轻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孤要南下了。” 太后抄经的手停顿了一下,墨点滴落,污了纸张。 “你那个好儿子,”姜琰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或许,还有机会。”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颤,倏然抬头,浑浊的眼里爆发出一点骇人的亮光,死死盯住姜琰! 姜琰却不再看她,转身,走出殿门,走入那凄冷的夜雨之中。 身后,传来太后压抑不住的、似哭似笑的呜咽声。 回到值房,灯下,周珩已然等候。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御寒的斗篷,脸色依旧苍白,但站姿如松,眼神沉静,仿佛那身骇人的伤势已然痊愈。 “都准备好了?”姜琰问,同样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玄色,没有任何纹饰。 “是。”周珩点头,“随时可以出发。” “这次南下,不是打仗,是赴宴。”姜琰看着他,目光锐利,“一场鸿门宴。” “末将明白。”周珩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任何退缩,“殿下的安危,高于一切。” 姜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她走到案边,拿起那柄装饰华丽的仪仗剑,看了看,又放下。转而拿起一柄看起来普通得多、却锋利无比的乌鞘长剑,佩在腰间。 “走吧。” 她推开值房的门,冷风裹着雨丝瞬间涌入。 门外,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然备好,前后仅有十余名做寻常护卫打扮、眼神却精悍无比的汉子肃立——皆是周珩挑选出的老兵,如今已是一把把淬炼过的暗刃。 姜琰与周珩先后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夜。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向着城南方向驶去。那里有一道极少启用、通往城外的密道。 车厢内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膝盖几乎相触。能清晰地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车外单调的车轮轧过积水的声响。 姜琰闭目养神,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周珩的目光,却无法从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上移开。他看着那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看着那纤细脖颈上微微凸起的、脆弱的骨骼,看着那看似平静、却仿佛承载着整个江山重量的单薄肩膀。 第41章 浙州城 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一种混合着敬畏、痛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 他知道前路何等凶险。他知道她此行是在刀尖上跳舞。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跟随。 如同飞蛾,明知是火,也要扑上去。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 姜琰睁开眼,正好对上他未来得及收回的、复杂无比的目光。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滞。 周珩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幸好车内昏暗,看不真切。 姜琰静静地看着他略显仓惶的侧脸,看着他那紧紧握刀、指节泛白的手。 她没有说话。 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叹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轻得像羽毛,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落在彼此之间狭窄而冰冷的空气里。 然后,她重新闭上了眼睛。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车轮,依旧固执地,碾过漫长的黑夜,向着未知的、杀机四伏的南方,一路疾驰而去。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坑洼,颠簸得像是随时要散架。南方的潮湿闷热无孔不入,即便车窗紧闭,黏腻的热气依旧渗进来,与车厢内沉滞的血腥味、药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周珩靠在车厢壁上,脸色比离开京城时更差,唇色灰白,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眉心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胸前缠绕的白布隐隐透出新的血色,显然伤口在恶劣的行程中又裂开了。但他坐得笔直,眼睛透过车窗缝隙,警惕地扫视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越来越陌生的南国景致。 姜琰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看似平静,搭在膝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攥紧。她在脑中反复推演着抵达浙州后可能遇到的每一种情况,每一种杀机。南方三王绝非易与之辈,示弱背后,必藏锋刃。 “咳……咳咳……”周珩压抑不住的闷咳声打破了沉寂。他猛地侧过头,用手捂住嘴,肩背因痛苦而微微颤抖。 姜琰睁开眼,看着他剧烈咳嗽的背影,以及指缝间隐约渗出的暗红,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散发着清凉药香的黑色丸药,递过去。 周珩咳得眼前发黑,感觉到药瓶触到他的手背,微微一怔,艰难地转过头。看到那粒丸药和那只递药过来的、白皙却带着薄茧的手,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哑声道:“谢殿下……末将……无碍。” “吃了。”姜琰的声音不容置疑,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你若死在路上,孤会很麻烦。” 周珩呼吸一窒,沉默片刻,终是接过药丸,和水吞下。清凉的药力化开,暂时压下了喉间的腥甜和灼痛。他低声道:“不会。” 不会死,不会给她添麻烦。 姜琰收回手,没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远处,连绵的丘陵之后,已隐约可见浙州城郭的轮廓。灰黑色的城墙在湿热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吞吐着危险的巨兽。 “还有三十里。”她忽然开口。 周珩神色一凛,强打起精神:“浙王必定已在城外安排了眼线。殿下,我们是亮明身份入城,还是……” “亮明身份。”姜琰打断他,“敲锣打鼓,怎么隆重怎么来。孤是来‘安抚’‘巡查’的,不是来偷袭的。” “是。”周珩明白了她的意思,越是光明正大,对方越不敢在明面上动手,反而能争取时间。 “我们入城后,你找机会,脱离队伍。”姜琰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去查三个人。”她报出三个名字,两个是浙王府的属官,一个是城内大绸缎商的老板,“他们是浙王经营私港、勾结海商的核心人物。找到他们,盯死他们。尤其是那个绸缎商,他的库房和往来账目,孤要亲眼看到。” “是!”周珩记下名字,没有任何疑问。他知道,这才是殿下南下的真正目的之一——拿到最核心、最无法辩驳的罪证。 马车速度渐缓,外面传来市集的嘈杂声、小贩的叫卖声,以及一种不同于北方的、软糯黏连的口音。 浙州城,到了。 车帘被掀开,湿热的风瞬间涌入。眼前是高大的城门,守城的兵卒穿着南方特有的号服,眼神闪烁地打量着这支风尘仆仆却透着不凡的车队。 一名浙王府长史打扮的官员早已候在城门口,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言辞恭谨至极,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冷光。 “下官恭迎监国公主殿下!王爷已在府中备下薄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姜琰端坐车内,并未露面,只淡淡应了一声:“带路。” 车队再次启动,在无数或好奇、或敬畏、或暗藏敌意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入这座繁华似锦、却暗流汹涌的南方雄城。 街道两侧商铺林立,人流如织,比京城更显富庶喧嚣。但姜琰敏锐地察觉到,那些看似热闹的市井之中,藏着太多目光闪烁、气息沉稳的练家子。街角的茶楼窗口,轿帘的缝隙后,甚至挑着担子的小贩眼里……都有若有若无的视线,胶着在这辆马车上。 果然是龙潭虎穴。 马车最终在一座极尽奢华、园林精巧的府邸前停下。浙王府。 府门大开,锦衣华服的浙王亲自率众迎出,态度热情得近乎谄媚,一口一个“殿下辛苦”、“蓬荜生辉”,仿佛全然忘了私港被烧、损失惨重的切齿之恨。 宴无好宴。 接风宴设在王府花园的水榭之中,丝竹悦耳,歌舞曼妙,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浙王谈笑风生,频频敬酒,绝口不提政务军事,只一味说着江南风物,诗词歌赋。 姜琰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偶尔颔首,并不多言。她吃得很少,酒更是沾唇即止。周珩作为“副使”,坐在下首,同样沉默寡言,只是那双眼睛,如同鹰隼般,时刻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 第42章 接风宴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藏机锋。 浙王忽然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面露忧色:“殿下亲临,实在是江南百姓之福。只是……如今北境不安,狄人猖獗,殿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该亲涉险地。若是……若是京城有何闪失,我等万死难赎其罪啊!”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挑拨和试探,更是隐隐点出她离京后京城的空虚。 席间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姜琰。 姜琰指尖轻轻转着酒杯,眼睫微抬,看向浙王,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王叔多虑了。京城有崔司徒、李尚书坐镇,固若金汤。孤此次南下,一是巡查吏治,安抚地方,二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几位作陪的、神色各异的南方官员,声音清晰了几分:“也是听闻江南物阜民丰,尤其是海贸一项,堪称国之血脉。孤甚是好奇,想来亲眼看看,这通往海外的黄金水道,究竟是如何运作的。也好……回京后,同百官商议,大力扶持,以为北境军资之助。” 她话音落下,水榭内瞬间落针可闻! 几个官员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脸色控制不住地变了。浙王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一瞬,虽然极快恢复,但眼底深处的寒意却骤然浓烈了几分! 她竟然直接提到了海贸!还要“大力扶持”?这是试探?还是警告?或者说……她真的知道了什么? “呵呵,殿下说笑了。”浙王干笑两声,试图掩饰,“海贸虽有些微利,然风险极大,且需专营,岂是寻常商户可涉足?皆是朝廷规制,我等只是依律办事罢了。” “哦?是吗?”姜琰轻轻放下酒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可孤怎么听说,浙州私港规模宏大,往来商船如织,甚至……还有些番邦的新奇火器流转?王叔,这莫非也是‘依律办事’?”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席间!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几个心理素质差的官员甚至开始瑟瑟发抖! 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而且直接捅了出来! 浙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变得阴鸷冰冷,他死死盯着姜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酒杯,几乎要将其捏碎。 水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歌舞早已不知何时停下,乐师舞姬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只剩下窗外潺潺的流水声,此刻听来却如同催命符。 杀机,瞬间弥漫开来。 站在姜琰身后的几名护卫,手无声地按上了刀柄。周珩的身体也微微前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冰冷的目光锁定了浙王和他身后的侍卫。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 一名王府侍卫惊慌失措地狂奔而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颤声喊道:“王爷!不好了!城内永昌绸缎庄……走水了!火势极大,难以控制!” 永昌绸缎庄!正是姜琰让周珩去查的那个绸缎商的最大产业! 浙王猛地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 姜琰的唇角,却在那侍卫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旋即恢复冰冷。 她缓缓站起身。 玄色衣袍在沉闷的空气里拂过案几,带来无形的威压。 “走水了?”她看向浙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意味,“真是巧。” “王叔,看来你这浙州城,不太平啊。” “这接风宴,看来是吃不成了。” “孤,倒是想去看看,这场火……能烧出些什么东西来。” 永昌绸缎庄的火,烧得蹊跷,也烧得正是时候。 那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撕开了浙州城表面那层繁华温软的伪装,将内里的脓疮和算计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也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水榭里那场随时可能见血的鸿门宴。 浙王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惊怒交加,却又不得不强行压下。他狠狠瞪了那报信的侍卫一眼,转向姜琰时,已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恕罪,竟是……竟是出了这等意外!惊扰殿下圣驾,实在是……” “无妨。”姜琰语气淡漠,打断他的场面话,“水火无情,王叔还是先处理火情要紧。孤既赶上了,便随王叔一同去看看吧,或许……也能帮上些什么。”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冰冷锐利,不容拒绝。 浙王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戾气一闪而逝,最终只能躬身:“……殿下请。” 一行人匆匆离了王府,策马奔向火场。街道上早已乱成一团,百姓惊慌奔走,提桶端盆救火的人与看热闹的人挤作一团,哭喊声、呼喝声、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 越靠近永昌绸缎庄,空气越发灼热呛人,巨大的火舌舔舐着天空,将周遭建筑都映得一片赤红。那火势极大,显然非寻常走水,更像是泼了猛火油,从几个库房同时烧起。 浙王脸色铁青,指挥着王府侍卫和赶来救火的衙役维持秩序,抢救邻近房屋,眼神却不时阴鸷地瞟向那火场核心,带着一种肉痛和极度的焦躁。 姜琰勒马停在相对安全的距离,冷静地观察着。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忙于救火的人群,掠过浙王那张扭曲的脸,最后,落在火场边缘几个看似在帮忙、实则行动有序、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的“百姓”身上——那是周珩带来的人。 她极轻微地颔首。 其中一人接收到信号,悄然后退,迅速消失在混乱的人潮里。 不多时,一名穿着衙役服色、却满脸黑灰、神色仓惶的人连滚爬爬冲到浙王马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王爷!王爷!不好了!东……东库房那边……抢……抢出来几箱东西……像是……像是番邦的火铳!”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浙王耳边! 浙王猛地转头,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一把揪住那“衙役”的衣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什么?!胡言乱语!哪来的火铳!” 第43章 黄雀在后 那“衙役”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真……真的……您看……”他指向不远处几个刚从火场边缘拖出来、冒着青烟的黑漆木箱。箱盖因撞击和高温已然破损,露出里面一截截黝黑冰冷的金属管状物——分明是制式火铳! 周围瞬间死寂!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无论是官兵、衙役还是百姓,都骇得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箱子! 私藏火铳!还是番邦制式!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浙王身体晃了一下,险些从马上栽下去,被身旁心腹死死扶住。他嘴唇哆嗦着,看向姜琰,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疯狂的杀意。 姜琰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那几箱足以定罪的铁证,看着周围那些惊骇、猜疑、恐惧的目光。 她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缓缓响起,清晰冰冷,如同法官的宣判: “王叔,这就是你所说的,‘依律办事’?” “这些番邦火铳,也是你‘微利’、‘风险极大’的海贸所得?” 浙王猛地推开搀扶他的人,死死盯着姜琰,眼神怨毒得如同淬毒的蛇:“是你!是你设计害我!” “王叔此言差矣。”姜琰语气依旧平淡,“火是意外,东西……是你自己库房里抢出来的。众目睽睽,岂能诬赖孤?” 她微微倾身,目光如冰锥,刺向浙王:“还是说,王叔库房里,这样的‘意外’,还有很多?” 浙王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自己完了!证据确凿,众目睽睽!这妖女根本就没想给他活路!她南下根本不是来安抚,是来索命的! 绝望和疯狂瞬间吞噬了他! “给我杀了她!!!”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状若疯虎,指向姜琰,对周围的心腹侍卫嘶声吼道,“杀了这妖女!重重有赏!” 那些早已绷紧神经的王府侍卫瞬间拔刀,扑向姜琰! “护驾!”周珩早已蓄势待发,厉喝一声,长剑出鞘,如同鬼魅般挡在姜琰马前!他带来的那些伪装的高手也瞬间暴起,迎上王府侍卫! 刀光剑影瞬间爆发!血肉横飞! 混乱的救火现场顷刻沦为血腥的战场!百姓惊叫哭嚎,四散奔逃! 姜琰依旧端坐马上,冷眼看着眼前的厮杀,看着浙王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几名忠诚的护卫紧紧护在她周围,格挡开零星射来的冷箭。 周珩虽然重伤未愈,但剑法狠辣精准,每一剑都直奔要害,死死护住姜琰前方,不让任何敌人越雷池一步。但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动作因伤口的撕裂而逐渐滞涩。 浙王眼见久攻不下,眼中闪过狠厉之色,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哨箭,奋力射向天空! 尖锐的哨音划破长空! 远处街巷中,顿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和喊杀声!更多的伏兵!他竟在城内还藏了这么多人! 局势瞬间逆转!周珩等人压力陡增! 就在这时—— “嗖!嗖!嗖!” 无数弩箭如同疾风骤雨,突然从两侧的屋顶、窗棂后射出!精准地覆盖了那些正冲杀过来的浙王伏兵!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伏兵成片倒下! 紧接着,街道尽头响起沉闷整齐的步伐声!一队队衣甲鲜明、打着京营旗号的官兵如同神兵天降,汹涌而入!为首将领,正是本该在京城戍守的李文远! “奉监国公主令!浙王通敌叛国,罪证确凿!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李文远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整个街区! 京营官兵如虎入羊群,瞬间冲垮了浙王伏兵的阵型! 浙王目瞪口呆,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京营官兵,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伏兵被轻易碾碎,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灰败。 “不……不可能……你怎么会……”他喃喃自语,像是疯了般。 姜琰冷冷地看着他:“王叔莫非忘了,漕运,刚刚恢复。” 利用漕运,悄无声息地将京营精锐南下!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招! 战斗毫无悬念。负隅顽抗的王府侍卫和伏兵很快被斩杀或制服。浙王被几个如狼似虎的京营士兵拖下马,按倒在地,官帽掉落,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周珩以剑拄地,剧烈地喘息着,胸前已被鲜血染透大半,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目光死死盯着被制服的浙王。 李文远快步走到姜琰马前,单膝跪地:“臣李文远,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起来吧。”姜琰淡淡道,“做得很好。” 她策马,缓缓走到被按在地上的浙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王叔,现在,可以好好跟孤说说,那些火铳,还有……你与海外番邦、倭寇的勾当了吗?” 浙王猛地抬起头,脸上混着血污和尘土,眼神怨毒至极,嘶声道:“姜琰!你不得好死!你以为杀了本王就赢了吗?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这江山,迟早……” 他的话未能说完,李文远已上前一步,用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嘴上!顿时鲜血直流,牙齿崩落! “阶下之囚,还敢狂吠!”李文远厉声道。 姜琰摆了摆手,示意李文远退下。 她看着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浙王,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带下去。严加看管。”她吩咐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别让他死了。他的命,孤,还有用。” “是!” 士兵将不断挣扎咒骂的浙王拖了下去。 姜琰抬起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街道,扫过惊魂未定的百姓,扫过那些燃烧的废墟和尸体。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更加浓重了。 她轻轻一抖缰绳,调转马头。 “传孤令,”她的声音在血腥的空气中清晰传开,“浙王府及其党羽,即刻查抄!一应财产,充入国库!涉案人员,一律下狱候审!” “通告全城,逆首已擒,胁从不问。但有妄动者,杀无赦。” “李尚书。” “臣在!” “整顿防务,安抚百姓。这座城,”她顿了顿,“孤暂时接管了。” “是!” 第44章 重伤 命令一条条发出,冷静而高效。 她策马,缓缓向临时下榻的官驿行去。周珩强撑着伤势,默默跟在她马后,脚步有些虚浮。 回到官驿,进入临时布置的书房,屏退左右。 房门关上的瞬间,周珩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晃了晃,向前栽倒。 姜琰猛地转身,伸手扶住了他。 入手是一片湿冷和粘腻——全是血。 周珩靠在她肩上,呼吸急促而微弱,脸色白得透明,睫毛剧烈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 姜琰扶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那无法控制的颤抖。她的手臂承接着这份重量,很沉,带着生命的温度,也带着死亡逼近的冰冷。 她抿紧了唇,将他半扶半抱到一旁的榻上。 “太医!”她朝门外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 等待太医的间隙,她站在榻边,看着周珩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胸前那不断渗出血色的绷带。 窗外,浙州城的喧嚣渐渐平息,一种新的、由铁血和恐惧构成的秩序,正在她的意志下,强行建立。 而她脚下,通往龙椅的路,似乎又清晰了一寸。 只是这寸路上,浸染了更多的血。 包括,眼前这个人的。 浙州城的血腥气尚未散尽,驿馆书房内,却已弥漫开另一种更为凝滞的、关乎生死的气味。 周珩躺在临时搬来的软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前缠绕的白布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的黏腻还在缓慢地向外洇染。两名太医跪在榻前,额角冷汗涔涔,手指搭在他冰冷的手腕上,微微颤抖。 姜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她看着太医剪开那被血黏住的绷带,露出底下狰狞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一刀几乎将他斜着劈开,又兼伤口反复崩裂,边缘已然发白溃烂,隐隐透着不祥的青黑色。 “如何?”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冰片刮过琉璃。 年长的太医收回手,噗通一声磕下头去,声音发颤:“殿下……周将军失血过多,元气大耗……伤口又……又似感染,高烧灼津,脉象已是……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臣……臣等尽力了,只怕……回天乏术啊!” 另一个太医也跟着磕头,不敢言语。 书房内死寂。窗外浙州城渐渐平息的骚动,反而衬得这室内的绝望更加浓重。 姜琰的指尖在袖中猛地收緊,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却远远比不上心口骤然袭来的、冰冷的窒息感。 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她费尽心力将他从南方死局中捞回来,不是让他死在这里的! “孤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她开口,声音陡然森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吊着他的命。用人参,用灵芝,用孤带来的所有御药!若是他死了……” 她顿了顿,目光如实质的冰刃,刮过两名瑟瑟发抖的太医。 “你们,就一起去给他陪葬。” 太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应着,连滚爬爬地去开方取药,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姜琰不再看他们,目光重新落回周珩脸上。那张平日里冷硬英挺的脸,此刻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瓷器,只有眉心因巨大的痛苦而紧紧蹙着,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 她极缓地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落在他紧攥着的那只手上。那手冰冷,沾着干涸的血迹和污泥,指节因用力而僵硬泛白。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却发现他攥得死紧,仿佛握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稍稍用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姜琰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他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看着那不断渗血的伤口,一种极其陌生的、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来得又快又狠,让她几乎踉跄了一下。 她猛地抽回手,背转过身,胸膛微微起伏。 不能乱。 她告诉自己。 他是她的刀,是最有用的棋子,是不能折在这里的利器。仅此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药味和血腥味,冰冷地灌入肺腑,强行将那股不该有的情绪压回最深处的冰封之下。 再转过身时,脸上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威仪。 “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她重复了一遍命令,声音平稳无波,“需要什么,去知府衙门调,去抄没的浙王府库里取。就说孤的旨意。” “是!是!”太医慌忙应下。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殿下,李文远李大人求见。”挽秋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姜琰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周珩,转身走向外间。 李文远一身戎装未卸,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煞气和烟尘,见姜琰出来,立刻躬身行礼:“殿下,浙王府及其党羽主要府邸已全部控制,一应账册、文书正在清点。负隅顽抗者均已肃清,城内秩序初步稳定。” 他递上一份初步的查抄清单,厚厚一沓,上面罗列着金银珠宝、田产地契、古玩字画……数目之巨,触目惊心。 姜琰只扫了一眼,便放到一旁:“重点不在这些浮财。浙王与海外、与倭寇、与朝中哪些人往来的密信账目,找到多少?” 李文远面色一肃:“正要禀报殿下!在浙王府书房暗格里,搜出大量密信,涉及……涉及闽王、粤王,甚至……还有几位京中大员!此外,还有几本暗账,记录着历年向各方输送的巨大利益,其中……包括多次对北境军饷的截留克扣!” 果然!一条线上的蚂蚱! 姜琰眼底寒光凛冽:“账目和密信,全部封存,原件即刻抄录副本,以八百里加急,分不同路线秘密送往京城,交崔司徒密藏。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调阅。” “是!”李文远心头一凛,知道这是对付另外两王和朝中暗桩的杀手锏。 “闽王和粤王那边,有什么动静?”姜琰又问。 第45章 安抚为主 “据探子报,两国得知浙王被擒,王府被抄,极为震惊恐慌。两国边境均已增兵,但……似乎是防御姿态。另,两国都派了密使,正在赶来浙州的路上,看样子……是想试探殿下态度,甚至……请罪?” “请罪?”姜琰冷笑,“是来看孤死了没有,顺便看看能不能把自己摘干净吧。” 她踱步到窗边,看着浙州城渐渐亮起的灯火。这座富庶的南方重镇,此刻如同一块肥肉,引来了群狼环伺,也引来了更多的毒蛇。 “李尚书。” “臣在。” “你说,孤是见这两个‘忠心耿耿’的王叔呢,还是……”她转过身,目光冰冷,“直接派兵,‘请’他们过来,与浙王作伴?” 李文远倒吸一口凉气:“殿下!两国虽惧,但实力犹存,且两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若强行用兵,恐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甚至……甚至与狄人勾结!届时南北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那依你之见?” “臣以为,不如……暂且安抚。殿下可接见其密使,示以宽宏,甚至……将部分浙王的罪证,‘透露’给他们,让其以为殿下意在浙王一人,从而放松警惕,主动交出部分权柄和利益以求自保。待朝廷消化浙地,稳固北方,再……” “温水煮青蛙?”姜琰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李尚书,你何时也变得如此迂回了?” 李文远老脸一红,躬身道:“臣……臣只是为殿下、为江山社稷虑。” “孤知道。”姜琰语气缓了缓,“你说得有理。此时不宜再开战端。” 她走回案前,指尖敲了敲那份查抄清单:“那就依你所言。放出风去,孤此次南下,只究首恶,协从不问。让那两位王叔,放宽心。” “至于他们的密使,”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孤见。好好安抚。” “殿下英明!”李文远松了口气。 “还有一事。”姜琰看向内室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周珩重伤,他手下那队人,暂时由你直接统辖。给孤撒出去,盯死闽粤两地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们与海外、与倭寇、与北境的一切联系。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 “是!臣遵旨!” 李文远领命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里间传来太医低低的商议声和药罐煎熬的咕嘟声。 姜琰独自坐在外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枚冰冷的镇纸。 浙王虽倒,南方格局却未彻底改变。闽王粤王惊惧之下,必有反复。北境狄人未退,京城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涌动。而她手中,真正能用的、锋利的刀,却倒下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额角。 再睁开时,目光落在虚空处,变得幽深而冰冷。 不能停。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旁,铺开纸笔。 她需要给京城写信,给崔司徒,给……那个人。 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纸上,却久久未落。 窗外,南方的夜风带着湿热的花香和未散的血腥气,吹动了烛火。 也吹动了里间软榻上,那人微弱却执拗的呼吸。 南方的雨,下起来便没个尽头,淅淅沥沥,黏腻潮湿,像是要把所有阴谋和血迹都沤烂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驿馆书房的门窗紧闭着,却依旧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霉味和一种更深沉的、来自骨髓的疲惫。 姜琰坐在灯下,面前摊着李文远送来的、抄没浙王府的初步清单。金银数目触目惊心,田产店铺遍布南方,甚至延伸至海外。但这都不是她最关心的。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那份单独呈报——关于与海外番邦、倭寇往来密信的清查进展缓慢,关键账目似乎被人提前转移或销毁,收获寥寥。 烛火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映不出丝毫温度。 浙王倒得太快,像一棵被强行伐倒的巨树,地下的盘根错节却远未清理干净。那些暗处的势力,正在借着这场连绵阴雨,悄然重新勾连,抹平痕迹。 里间,太医的低语和药味持续传来,像背景里永无止境的噪音。周珩的情况……依旧没有起色。参汤吊着,最好的药用着,那口气却始终悬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两个太医轮流守着,脸色一日比一日惶恐。 她没再进去看过。 只是每次挽秋悄步出来换水或是端药时,她会抬起眼,目光极快地扫过那扇隔门,然后若无其事地垂下,继续处理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文书。 仿佛里面躺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部下。 直到这夜。 雨声忽然密集起来,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竟似北境冰雹般骇人。狂风卷着雨雾,猛地拍开未曾闩牢的窗扇,哐当一声巨响! 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几乎同时,里间传来太医一声压抑的惊呼,和什么东西被打翻的脆响! 姜琰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赤红墨点滴落在“通敌”二字上,迅速泅开,刺眼得如同鲜血。 她霍然抬头! 下一瞬,人已起身,几步便到了隔门前,猛地推开! 屋内药气浓得呛人。烛光昏暗,一名太医正手忙脚乱地扶起打翻的药碗,另一名则脸色惨白地按着周珩的手腕,手指抖得厉害。 周珩躺在榻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被痰堵住的嗬嗬声,灰败的脸上泛出一种死气的青紫!胸前的绷带再次被涌出的鲜血染透,那血色,竟隐隐发黑! “殿下!”太医看到她,如同看到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索命阎罗,声音带着哭腔,“将军他……邪毒入心脉……怕是……怕是……” 后面的话被姜琰冰冷的目光生生截断。 她走到榻边,看着周珩那副濒死的痛苦模样,看着他因窒息而微微睁开的、涣散无神的眼睛。 她的指尖,在袖中狠狠掐入掌心,刺痛尖锐。 第46章 撕破脸 然后,她极其冷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窗外的狂风暴雨,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上: “用针。” “什么?”太医没反应过来。 “孤说,用针!”姜琰的声音陡然锐利,“刺他十宣穴,百会穴,强心通窍!放血!把他心脉里的毒血,给孤放出来!” 她记得,前世太医院院判曾私下提过,对付这种邪毒攻心、药石罔效的急症,有一手险之又险的针砭放血之术,乃前朝宫廷秘传,九死一生,但或许能挣出一线生机! 太医吓得魂飞魄散:“殿下!不可啊!此法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 “现在他就有生路吗?”姜琰猛地转头,目光如冰锥,直刺那太医,“按孤说的做!出了事,孤担着!” 那太医被她眼中的狠戾吓得一个哆嗦,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去取金针、火烛、银刀。 冰冷的金针在火上燎过,颤抖着刺入指尖、头顶。乌黑的血珠从针孔渗出。 银刀划过臂弯处的血管,更多的、颜色不祥的粘稠黑血涌出,滴入铜盆。 周珩的身体痉挛得更厉害,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痛苦的呜咽,却又像是终于喘过了一口气。 姜琰就站在榻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那黑血,看着周珩痛苦扭曲的脸,看着太医抖得不成样子的手。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只有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淌。 终于,流出的血液颜色渐渐转为鲜红。周珩剧烈的抽搐慢慢平息下去,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嗬嗬声。脸上的青紫也褪去少许,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 太医瘫软在地,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喘着粗气,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继续用药。”姜琰的声音响起,依旧冷静得可怕,“看着他。” 她说完,不再看榻上的人,转身走了出去。 外间的窗户依旧被风吹得开合作响,雨点斜打入内,打湿了地面。 她走到窗边,伸出手,用力关上窗户,闩死。 然后,她背靠着冰冷的窗棂,缓缓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颤抖着,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很快被她强行压下。 她闭上眼,额角抵着冰冷的木框。 方才那一瞬间,看着周珩濒死的模样,她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种感觉,陌生而危险。 她不允许。 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疲惫的、却更加坚硬的冰冷。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不等她回应,李文远便带着一身水汽急匆匆走了进来,脸色凝重至极。 “殿下!”他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急促,“刚收到的消息!闽王和粤王的使者,在来的路上,遇袭了!” 姜琰猛地直起身:“遇袭?谁干的?” “现场做得像是山匪劫道,但……手法干净利落,一个活口没留。”李文远压低声音,“两位王爷的使者团,全军覆没。” 姜琰的心脏骤然一沉! 好狠的手段!好快的动作! 这绝不是山匪!这是灭口!是警告!是有人不想让那两位王爷的人接触到她!不想让他们有任何“坦白从宽”或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是谁?浙王的残余党羽?还是……南方官场里,那些藏得更深的、与海外勾连更密切的保护伞?甚至……是京城那边伸过来的手? “闽王和粤王那边有何反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两国边境大军异动频繁!尤其是粤王,其麾下水师已有舰船离港,去向不明!探子还报,两国境内……似有流言传播,说……说殿下您欲借浙王之事,扫平所有藩王,下一步便要对他们动手!” 火上浇油!釜底抽薪! 有人在她和另外两王之间,狠狠地又推了一把,彻底断了缓和的后路! 姜琰走到舆图前,目光死死盯住闽、粤两地。那两块富庶之地,此刻在她眼中,却像是两张缓缓张开、露出毒牙的巨口。 浙州初定,人心未附,周珩重伤未愈,她手中无更多兵力可调。若此时闽粤两王真的被逼反,联手来攻,再加上可能存在的海外势力甚至倭寇…… 她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危局! “殿下,是否……暂缓对浙王余党的清查?先行安抚两地?”李文远语气艰难地建议,额上全是冷汗。 姜琰沉默着,指尖在舆图上闽王和粤王的位置重重划过。 窗外,暴雨如注。 屋内,灯花又爆开一朵。 她猛地收回手指。 “不。” 声音冷定,斩钉截铁。 “传令:浙州全境戒严!所有关卡加派双倍人手,严查往来人等!特别是通往闽粤方向的商旅,一律严查!” “令:水师残余部队即刻整备,沿江巡逻,若有不明船只,特别是粤地水师舰船靠近,可先行攻击!” “再传令给京城的崔司徒,”她眼中闪过一道锐光,“将我们掌握的、关于闽王粤王与浙王勾结、以及……可能涉及京城某些人的部分证据,‘适当’地放出去一些。要快,要让他们措手不及。” 李文远一愣:“殿下,这是……”这是要彻底撕破脸? “他们不是怕孤清算吗?不是想先下手为强吗?”姜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弧度,“孤就让他们看看,孤手里到底握着什么!也让京城里那些睡不着的人,掂量掂量!” “孤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刀快,还是孤手里的东西,更能要人命!” 这是一步险棋!将本可用来谈判的底牌提前打出,固然能震慑宵小,却也可能彻底激怒对方,逼得他们毫无顾忌,鱼死网破! 但姜琰没有选择。对方出手狠毒,已不留余地。她必须比他们更狠,更快! “另外,”她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给周珩用的药,若浙州找不到,就去闽地、粤地找!告诉那些药商,孤悬赏千金,求能救命的奇药!谁敢藏匿或哄抬物价,以通敌论处!” 第47章 京城流言 李文远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位杀伐决断、心思缜密却又似乎在某些点上异常执拗的监国公主,最终重重抱拳:“臣……遵旨!” 他匆匆退下,安排事宜。 姜琰独自站在舆图前,看着那错综复杂的南方格局,看着那条通往海外、却布满迷雾和杀机的虚线。 棋局已至中盘,杀机四伏,一步错,满盘皆输。 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因为方才的惊悸和此刻的巨大压力,仍在急促地跳动着。 还有……一丝为里间那个人而起的、细微却顽固的牵念。 她闭上眼,将这丝牵念强行碾碎。 再睁开时,眼中已唯有冰冷的决绝。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南方,她必须握在手中。 那些藏在暗处的鬼,她一个个,都要揪出来。 驿馆书房的门窗紧闭了数日,将浙州城潮湿闷热的空气和隐隐躁动的不安都隔绝在外。室内,药味苦得发涩,混杂着烛火燃尽的淡淡焦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里。 周珩的情况,像一架在悬崖边嘎吱作响的破旧马车,几次眼看要散落深渊,又被太医和那些价值千金的珍稀药材强行拽回。他依旧昏迷,但胸膛的起伏终于不再是那般吓人的微弱,脸上也褪去了那层骇人的死气,虽然苍白,却到底有了点活人的底色。 姜琰没再进去。她坐在外间,面前摊着南方三行十三州的赋税旧档,朱笔悬停,却久久未落。浙王的倒台导致巨大的权力真空,暴露出令人垂涎的财富,闽王粤王惊惧未定,各方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蠢蠢欲动。如何填补,如何平衡,如何将这富庶之地真正攥入掌心,每一步都需精妙算计,稍有不慎,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甚至引火烧身。 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京城。崔司徒的密信到了,字迹仓促,透着纸背都能感受到那股焦灼——太后母家那几个在京营任职的子侄,活动愈发频繁,暗中串联了不少中级将领。朝中关于她“久离中枢”、“南方战事靡费巨大”、“恐生变故”的流言悄然兴起。甚至有人旧事重提,暗示应迎回仍昏迷不醒的摄政王姜锷,“以安人心”。 冰凉的嘲讽浮上姜琰的唇角。 以安人心?安的是哪些人的心? 她离京不过月余,牛鬼蛇神就都按捺不住了。看来上次的血,流得还不够多。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与算计中,里间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异常的瓷器碰撞声。 像是有人失手碰到了药碗,却又极快地稳住。 姜琰敲击案面的指尖倏然停顿。 下一瞬,她已起身,几步跨到隔门前,猛地推开! 屋内,烛光昏暗。一名太医正背对着门,佝偻着在药柜前摸索着什么。榻边,另一名太医似乎刚给周珩喂完药,正小心翼翼地将空碗放回托盘。 一切如常。 仿佛刚才那声异响只是错觉。 但姜琰的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猎鹰,瞬间锁定了榻上那人—— 周珩依旧躺着,双眼紧闭,面色苍白。 可他那只随意搭在锦被外的手,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晃动产生的错觉。 然而,他过于平稳的呼吸节奏,那微微颤动的、试图努力压制着什么的长睫,却逃不过姜琰的眼睛。 他在装睡。 或者说,他醒了,却在伪装未醒。 一股极其复杂的、冰锥般的情绪猝然刺入姜琰心脏!说不清是震怒,是疑虑,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骤然松缓后又立刻绷紧的警惕。 他何时醒的?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为何要伪装?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瞬间炸开,掀起惊涛骇浪。 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面具。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 她极慢地走进屋内,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两名太医这才发现她进来,慌忙转身行礼,神色惶恐,显然也怕担上照顾不周的罪责。 姜琰没看他们,她的目光落在周珩脸上,细细打量着,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似乎是想试他是否还在发热。 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那是一种战士本能的、对突然靠近的戒备!虽然极快地被他强行压制下去,但那一瞬间的反应,逃不过她的感知。 她的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最终还是落了下去,轻轻贴在他的额上。 触手一片冰凉,带着伤者虚弱的湿冷汗意。 他的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些,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睁开。 姜琰却已收回了手,转向太医,语气平淡无波:“热度退了。看来药效不错。” 太医连声应和:“是是,将军吉人天相,伤势已开始好转了……” “既如此,”姜琰打断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就好生伺候着。若是再有什么‘意外’……” 她没说完,但冰冷的威胁已然到位。 “臣等万万不敢!”太医吓得差点跪下。 姜琰不再多言,目光最后扫过榻上那个依旧“昏迷”的人,转身走了出去。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隔着一扇门,内外是两个世界。 门外,姜琰背对着房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袖中的手指缓缓收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涌的、冰冷的惊涛。 他醒了。却在伪装。 是伤重未愈,神志不清下的本能防备?还是……听到了什么? 她想起自己与李文远在外的商议,想起那些关于京城、关于南方、关于如何处置藩王的密谋……虽未直言核心,却也足够惊心。 若他听见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门内,榻上。 直到门外那冰冷的、带着无形威压的气息彻底远离,周珩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第48章 内外勾结 眼底是一片重伤初醒的浑浊,却更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震惊、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 他确实醒了有一会儿了。在剧痛和混沌中挣扎着恢复意识时,正好隐约听到外间传来她与李文远压低的商议声——那些关于京城流言、关于太后母家、关于如何对付闽王粤王的只言片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他原本固有的认知。 他效忠的皇室,他守护的江山,内部竟是如此污糟混乱,倾轧至此?而那个他誓死追随、甚至……甚至生出些许妄念的少女,坐在那滔天权势和无数明枪暗箭的中心,竟是如此的……孤独而狠决。 装睡,是他那一刻下意识的选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怕自己骤然醒来,会打断她的谋划,会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直到她走进来,直到她的指尖带着冰冷的香气触碰到他的额头…… 那一刻,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想要睁眼、想要确认她是否安好的冲动。 胸腔里堵着千言万语,关于感谢,关于担忧,关于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更关于……听到那些话后的惊骇与迷茫。 最终,却只能化作更深的沉默,和伪装到底的疲惫。 窗外,南方的雨不知何时又渐渐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如同叹息。 姜琰在外间站了许久,直到挽秋悄步进来,低声道:“殿下,李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她缓缓松开掐得生疼的掌心。 “让他进来。” 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澈,仿佛方才门内门外那短暂却惊心动的交锋从未发生。 李文远很快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 “殿下!”他甚至连礼都忘了行,声音发紧,“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北境……北境军报!狄人主力……退了!” 姜琰猛地抬眼! 退了?在这个时节?围城数月,粮草将尽之时,毫无征兆地退了? “原因?”她立刻追问,心中警铃大作。 “军报上说……是狄人王庭突发内乱!新王阿史那啜的弟弟突然发动政变,自立为王,阿史那啜不得不匆忙撤军回援!”李文远语气急促,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恍惚,却又夹杂着更深的不安,“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姜琰的声音冷了下去。 “但是狄人退兵前,射入城内的箭书上说……”李文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干涩,“说……说他们退兵,是因与……与南方某位王爷达成了协议,得了……得了足够的好处……还说……恭喜这位王爷……即将……即将得偿所愿……” 南方某位王爷?! 协议?!好处?! 得偿所愿?!!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劈落在姜琰的脑海!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狄人突如其来的退兵!南方两王使者被精准灭口!粤地水师的异常动向!还有周珩拼死带回的、那些指向南方与海外勾结的证据! 根本没有什么王庭内乱!或者说,内乱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局!一个巨大的、精心设计的局! 有人用无法拒绝的条件,说服,或是勾结了狄人,让他们佯装内乱退兵!而目的—— ——是将她这个监国公主,和她带来的京营精锐,彻底困在南方! 京城此刻必然已是谣言四起,说她与狄人勾结?说她南方战事不利?说她……即将被南方藩王取而代之? 而那个与她“达成协议”的狄人口中的“南方某位王爷”,此刻恐怕正磨刀霍霍,准备接收狄人“让”出来的“好处”,甚至……联合朝中内应,给她致命一击! 是闽王?还是粤王?或者……两者皆是?!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里通外邦! 姜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几乎要冻结! 她猛地看向里间那扇紧闭的房门。 周珩……他听见了多少?他……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看向脸色惨白的李文远。 “李尚书。” “臣……臣在!” “你说,”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杀意,“此刻这浙州城里,有多少人,正在等着看孤的笑话?等着给他们的新主子,递上投名状?” 李文远骇得说不出话。 姜琰却极慢地、极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至极、也艳烈至极的笑容。 “很好。” 她轻轻吐出两个字,仿佛毒蛇吐信。 “那就让他们看看。” “看看孤这把刀,砍不砍得动他们的骨头!” 浙州城的雨,下得人心都发了霉。驿馆书房里,那股子药味、墨臭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比窗外铅灰色的天穹更让人喘不过气。 姜琰坐在案后,面前摊着的不再是文书,而是那柄曾属于周珩的、刃口崩了数处豁口的佩剑。指尖缓缓抚过冰冷的、沾染着洗刷不尽暗红血渍的剑身,触感粗粝,像抚过沙场亡魂的骸骨。 北境狄人蹊跷退兵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浙州初定带来的些微燥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迷雾。南方某位王爷?协议?好处? 每一个词都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殿下。”李文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谨慎。他快步进来,脸色比外面的天色好不了多少,官袍下摆溅满了泥点。 “说。”姜琰头也未抬。 “查清了。”李文远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与狄人‘协议’中提及的‘好处’……是盐。三大盐场,未来三年的产出,预先抵押给了海外的‘银雀’钱庄,换来的巨款,通过三条不同的秘密水道,已……已分别流入粤地和闽地。其中粤地所得,七成以上,疑似用于向倭寇和番邦订购战船、火器。” 他递上一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密报,上面是暗探头子用性命换来的零星数字和路线图。 盐!国之命脉!他们竟敢动盐! 第49章 对外称病 姜琰抚过剑身的指尖猛地一顿,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垮所有疲惫,在她胸腔里疯狂奔窜!她几乎能听到那些蛀虫啃噬江山根基的窸窣声! “好,好得很。”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淬毒的杀意,“拿着大姜的盐,去买砍向大姜的刀!孤的这些好皇叔,真是……出息了。” 她的目光抬起,落在李文远脸上:“粤王和闽王,现在何处?” “据报,粤王称病,深居王府,不见外客。但其麾下水师调动频繁,数支舰船已离港,去向不明。闽王……则高调宣称要‘清修祈福’,闭门谢客,但其境内兵马粮草调动,却丝毫未停。” 一个扮猪,一个吃斋。底下磨刀的动静,却是一点没小。 “京城呢?”姜琰又问,声音冷硬。 “流言愈演愈烈……说殿下您在南方……损失惨重,已……已无力控制局势……甚至有传言说,周将军他……”李文远顿住,不敢再说下去。 “说他死了?”姜琰替他说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李文远头垂得更低。 姜琰不再追问。流言的源头,左不过就那几处。太后,齐王残党,还有……那些藏在更深处的、与南方利益勾连的京城勋贵。 内忧外患,四面八方,皆是冷箭。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那柄残剑上。 “周珩如何?”她忽然问,话题转得毫无征兆。 李文远愣了一下,忙道:“太医说,伤势稳定了些,但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仍需静养。这几日……似乎能进些稀粥了。” “能进粥了……”姜琰轻轻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剑柄上那模糊的缠丝纹路,“看来,是死不了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李尚书。” “臣在。” “你说,若是此刻,孤‘病’了,或者说……‘重伤垂危’,这浙州城,会如何?那两位躲在王府里的好皇叔,又会如何?” 李文远瞳孔骤缩,骇然抬头:“殿下!万万不可!此计太过凶险!若消息传出,城内必生大乱!闽粤两地恐怕会立刻……” “立刻就会跳出来,抢食浙王留下的这块肥肉,甚至……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孤死了没有,好瓜分‘遗泽’,对吗?”姜琰打断他,转过身,眼底闪烁着一种冰冷而疯狂的光。 “他们不是想要孤死吗?孤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可是殿下……” “没有可是。”姜琰的声音斩钉截铁,“浙州初定,人心浮动,敌暗我明。与其等他们准备好刀再来砍我们,不如……引蛇出洞,把他们提前逼出来,一并解决了!” “但这诱饵……”李文远心急如焚。 “诱饵够香,蛇才会忍不住。”姜琰走回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粤地和闽地的位置,“他们一个想要水师称霸,一个想要陆上称王,胃口都不小。孤倒要看看,面对浙州这块无主的肥肉,和孤这个‘将死’的监国,他们还能不能忍住不互相撕咬!”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透过重重雨幕,看到了那两家因贪欲而即将爆发的内斗。 “立刻去办。”她不再给李文远反对的机会,“将孤‘重伤昏迷、危在旦夕’的消息放出去。要快,要像真的一样。让咱们的人,在闽粤两地,好好‘帮’他们散布消息,添油加醋。” “……是。”李文远知道劝不住,只能咬牙领命。 “还有,”姜琰叫住他,“从今日起,浙州防务,外松内紧。城门可适当放松盘查,做出一副群龙无首、慌乱无措的样子。但城内……给孤布下天罗地网。尤其是驿馆周边,埋伏好人手。孤要看看,最先忍不住来‘探病’的,会是哪路神仙。” “臣明白!” 李文远匆匆退下安排。 书房内重归寂静。 姜琰独自站着,窗外雨声淅沥,衬得室内愈发空寂。 她缓缓走回里间门口,手搭在门框上,却没有推开。 隔着门板,能隐约听到里面极其微弱的、规律的呼吸声。 他倒是睡得安稳。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很快便被更冰冷的算计压下。 这局棋,已走到搏命之时。容不得半分心软。 她转身,不再停留。 当夜,监国公主姜琰因旧伤复发、兼南方湿邪入侵,吐血昏迷、药石罔效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浙州城“恰到好处”的几分慌乱景象,被数只信鸽、快马,以各种渠道,飞速送往南方各地,乃至京城。 鱼儿,已然入网。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按捺不住,伸出头颅。 等待鲜血,再次染红这南方的烟雨。 翌日黄昏,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得令人压抑。 驿馆内外,明显增添了护卫,却透着一股强撑着的、人心惶惶的味道。偶尔有官员将领前来“探视”,皆被李文远以“殿下需静养”为由,面色沉重地拦在了外面。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却在这样的氛围下,悄无声息地驶到了驿馆侧门。车帘掀开,一名披着斗篷、身形娇小的女子在侍女搀扶下匆匆下车,递上一枚令牌。 守卫查验后,神色略显古怪,却还是放行了。 女子被引着,穿过层层守卫,最终来到姜琰书房外的庭院。 挽秋早已候在那里,见到来人,微微屈膝:“林小姐,殿下刚服了药睡下,您这是……” 那女子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的脸蛋,正是曾被浙王之子强纳为妾、家族又被浙王打压的林御史之女,林婉茹。她眼中含泪,声音哽咽:“挽秋姑姑,我听闻殿下病重,心中实在担忧……求您让我见殿下一面,哪怕……哪怕只是在门外磕个头,谢过殿下为我林家伸冤之恩……” 她说着,便要跪下。 挽秋连忙扶住她,面露难色:“林小姐,您的心意殿下知道了,只是太医吩咐……” 第50章 一颗弃子 就在这时,书房内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虚弱的、几不可闻的咳嗽声。 挽秋脸色微变。 林婉茹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泪眼婆娑地恳求:“姑姑!您听!殿下醒了!我就进去看一眼,绝不打扰殿下休息!” 挽秋犹豫片刻,终究叹了口气:“……那您快些,殿下实在虚弱。” 她推开书房的门。 林婉茹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裙,快步走了进去。 书房内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孤灯,药味浓重。姜琰躺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看上去确实像是病入膏肓。 林婉茹走到榻前,看着姜琰那副模样,眼泪掉得更凶,她缓缓跪倒在榻前,低声道:“臣女林婉茹,叩谢殿下大恩……” 她的话音未落。 软榻上,看似昏迷的姜琰,却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病弱,只有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光,直直射向跪在地上的林婉茹! 林婉茹吓得浑身一僵,连哭都忘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姜琰缓缓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底下整齐的衣衫,哪里有一丝病态? “林小姐,”她开口,声音清冷平稳,带着一丝嘲讽,“你这戏,做得未免太足了些。浙王倒台,你林家冤屈得雪,你不安心守孝,跑来孤这‘病榻’前演这出情深义重……是嫌你林家的血,流得不够多吗?” 林婉茹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下瞟动,手下意识地向袖中摸去。 “是在找这个吗?”姜琰冷冷道,手腕一翻,指尖捏着一枚小巧玲珑、却散发着淡淡异香的珠花。正是林婉茹方才低头叩谢时,悄无声息试图弹入榻下的东西! 林婉茹瞳孔骤缩,猛地向后跌坐在地,脸上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消失,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说吧。”姜琰把玩着那枚淬了剧毒的珠花,语气淡漠,“是谁让你来的?闽王?粤王?还是……京城里的哪位贵人?”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婉茹颤声否认,眼神却出卖了她的恐惧。 “不知道?”姜琰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那让孤来猜猜。你袖中藏的,除了这枚珠花,应该还有一小包‘相思子’的粉末吧?无色无味,混入药中,能让人死得无声无息,像是伤重不治。派你来的人,许了你什么?替你父亲翻案?保你林家富贵?还是……允诺事成之后,接你入京,许你个好前程?” 林婉茹骇得魂飞魄散,像是见了鬼一般看着姜琰!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相思子”都知道! “可惜啊,”姜琰微微倾身,目光如冰锥,刺入林婉茹眼中,“你被人当成了弃子。这枚珠花上的毒,见血封喉。你方才若是成功弹出,毒粉散开,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林婉茹如遭雷击,猛地看向自己刚才试图藏匿珠花的手,又看向姜琰指尖那枚散发着幽香的致命之物,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是粤王府的人……”她终于崩溃,涕泪横流,瘫软在地,“他们抓了我弟弟……说只要我办成此事……就……” 话音未落—— 窗外,一道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机括响动! 姜琰眼神一厉,猛地将手中珠花向窗外某处疾射而出!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闪! “咄!” 一枚乌黑的弩箭破窗而入,精准地钉在她刚才所在位置的榻上!箭尾剧颤! 而几乎同时,窗外传来一声闷哼,以及重物坠地的声音! “有刺客!” “保护殿下!” 驿馆内外瞬间炸开!埋伏的侍卫怒吼着扑向弩箭射来的方向!兵刃碰撞声、厮杀声骤然爆发! 书房内,林婉茹吓得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姜琰却已稳稳站定,面无表情地拔下榻上的弩箭,箭镞幽蓝,显然也淬了剧毒。 粤王……果然忍不住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把和交错厮杀的人影。 鱼,上钩了。 而且,比她预想的,更沉不住气。 她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毒箭。 目光冷冽如冰。 这场戏,该收场了。 驿馆内的厮杀声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暴雨前的几声闷雷,乍响乍歇。血腥味却顽固地弥漫开来,混着雨后的潮气,钻入鼻息,甜腻而狰狞。 林婉茹像一摊烂泥晕死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枚淬毒的珠花滚落一旁,幽香被更浓烈的铁锈味覆盖。窗外,尸体被迅速拖走的摩擦声和压抑的命令声低低传来,一切都在无声而高效地重归“平静”。 姜琰站在窗边,指尖捻着那枚淬毒的弩箭,箭镞幽蓝的光泽在她冰冷的瞳孔中映出一点寒星。 粤王。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如此沉不住气,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她的命。是怕她从他与狄人那见不得光的“协议”里,查出更多?还是京城那边,给了他无法拒绝的压力和许诺? “殿下。”李文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更深的凝重,“刺客共计七人,服毒四人,活捉三人,正在严加审讯。初步拷问,确是粤王府死士。他们……他们还招认,粤地水师已有数艘快舰潜入浙州水域,似是接应。” “接应?”姜琰轻轻重复,指尖的箭镞转向舆图上浙州沿海那几个不起眼的渔村和小港,“是来接应孤的‘死讯’,还是来接应……下一个刺客?”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舆图上的每一寸海岸线。 “浙州残余的水军还有多少可用的船?” “大小战船不过十余艘,且多年失修,恐难与粤地精锐抗衡。”李文远语气沉重。 “谁说要与他们抗衡?”姜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让他们进来。” 李文远愕然抬头。 “传令水军,收缩防线,放粤王的船进来。盯死他们,看他们在哪个码头靠岸,与何人接触。”姜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孤倒要看看,这浙州城内,还有多少吃里扒外、等着给新主子开城门的鬼!” “殿下!此举太过冒险!若控制不住……” 第51章 主动权 “冒险?”姜琰打断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李尚书,你以为我们此刻还在乎冒不冒险吗?北境狄人退得蹊跷,南方两王磨刀霍霍,京城流言四起!我们就像站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与其等着它自己炸开,不如……我们先扔个火把下去,看看底下到底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震得李文远心神俱颤。 “浙州刚经血洗,人心未附,粤王刺客能轻易摸到驿馆,说明内部漏洞百出!此时不把这些脓疮挤干净,难道等粤王闽王的大军兵临城下,让他们里应外合吗?!” 李文远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最终重重抱拳:“臣……遵命!” “去办吧。审讯继续,撬开他们的嘴,孤要知道粤王和京城的所有勾连细节。”姜琰挥了挥手。 李文远躬身退下,脚步略显仓惶。 书房内再次剩下姜琰一人,还有地上昏迷的林婉茹。 姜琰的目光落在那个苍白的、被当作弃子的女人身上,眼底没有任何怜悯。 乱世之中,谁不是棋子?谁又是执棋人?就看你够不够狠,够不够聪明。 她走到书案前。案上,除了舆图文书,还放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印——那是从浙王密室中搜出的,与北方通信的密印之一。 京城……太后……流言…… 她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铜印上缓缓划过。 然后,她抽出一张纸,开始写信。 不是奏章,不是命令。而是一封家书。以一位远在南方、惊闻京城流言、忧心忡忡的宗室女子的口吻,写给她在京城交好的某位公侯夫人的“私信”。 信中,她“无意”间提及监国公主在南方如何辛劳平乱,如何身受重伤却仍心系北境将士,如何彻查浙王逆案却发现其与朝中某些重臣“过从甚密”,甚至可能涉及……当年先帝驾崩前后的某些隐秘。笔触细腻,语气惶恐,充满了对公主殿下的担忧和对朝廷未来的忧虑,仿佛只是一个见识短浅、被吓坏了的女流之辈的絮叨。 写罢,她吹干墨迹,将其封入一个普通信封,用了那枚搜来的密印。 “挽秋。” 一直守在门外的挽秋悄步进来。 “把这封信,混入明日发往京城的普通驿报中。不必加密,寻常送达即可。”姜琰将信递过去。 挽秋接过,看也未看便应道:“是。” “等等。”姜琰又叫住她,看向地上躺着的林婉茹,“弄醒她,给她换身干净衣服,找个安静院子看起来。她还有用。” “是。” 挽秋拖着昏迷的林婉茹退下。 姜琰独自站在案前,看着那跳跃的烛火。 京城那潭水,也该搅一搅了。那些藏在太后身后、躲在流言里的鬼,闻到南方这根带着“先帝隐秘”的肉骨头,还能不能忍得住不伸爪子? 她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爪子快,还是她的刀利。 处理完这些,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让她眼前微微发黑。她扶住案角,稳了稳呼吸。 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了?记不清了。 她走到里间门口,手搭在门框上,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推开。 屋内药味依旧浓重。周珩依旧安静地躺着,脸色似乎比之前又好了些许,唇上也有了一点点极淡的血色。呼吸平稳悠长,像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姜琰走到榻边,坐下。 她没有点灯,就着外间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他。 烛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褪去了沙场戾气,竟显出一种难得的、近乎脆弱的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前微微起伏的绷带上。那里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看样子恢复的差不多了。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那粗糙的纱布边缘。 触感之下,是温热的肌肤和坚实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稳健而有力。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酸涩感,猝不及防地漫上心尖,来得无声无息,却让她指尖微微一颤,猛地缩回了手。 她霍然起身,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微微喘息着,眼底是一片被打扰后的烦躁和茫然。 刚才那一瞬间,她竟然……希望他永远不要醒过来。 就这样安静地躺着,至少……不会成为变数,不会让她分心,不会让她…… 她狠狠闭上眼,将那些混乱的、不该有的念头彻底碾碎。 再睁开时,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坚定。 她走到外间书案前,拿起那份关于粤地水师动向的密报,再次沉浸进去。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沙沙作响。 长夜漫漫,杀机四伏。 她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案头的烛火渐渐微弱下去。 窗外天色依旧沉暗,离黎明尚早。 姜琰伏在案上,眉心紧蹙,即便在短暂的浅眠中,似乎也被无尽的梦魇和算计纠缠着。 里间,榻上。 一直“沉睡”的周珩,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底不再是之前的浑浊和涣散,而是带着重伤初醒的虚弱,却异常清醒的清明的光。 他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球,适应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屋子。每一下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隔门缝隙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上。 外间隐约传来的、极其清浅规律的呼吸声,让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他听着那呼吸声,听着窗外绵密的雨声。 良久。 他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移动了一下那只未受伤的手。 手指摸索着,终于在枕畔,触碰到了一小块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是他昏迷前,无意识死死攥在手里的、一枚染血的玄鸟扣。 是从她撕裂的衣袍上,坠落的。 指尖收紧,将那枚带血的扣子,紧紧攥入掌心。 第52章 众叛亲离 冰冷的金属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也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安心。 他再次缓缓闭上眼。 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如同冰雪初融的一道细缝。 转瞬即逝。 天光未亮,浙州城还浸在湿冷的墨色里,驿馆书房的门却被急促叩响,力道失了分寸,带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惊惶。 姜琰猛地从浅眠中惊醒,眼底瞬间清明,没有丝毫睡意。她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进。” 李文远几乎是跌撞进来,官帽歪斜,脸色是一种见了鬼似的惨青,手里紧紧攥着一封皱巴巴的、边角被雨水洇湿的军报,嘴唇哆嗦着,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说。”姜琰的心缓缓沉下去,面上却不露分毫。 “殿…殿下……”李文远的声音劈裂般嘶哑,“北境……八百里加急……狄人……狄人根本不是内乱退兵!他们是……是绕道阴山缺口,突袭了蓟州!蓟州守将……叛……叛降了!蓟州……已失守!狄骑前锋……已破居庸关!距京城……不足二百里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姜琰的耳膜! 蓟州失守?居庸关被破? 京城门户洞开!铁骑旦夕可至! 那所谓的“王庭内乱”,那“协议”,那“好处”……全都是幌子!是彻头彻尾的阴谋!粤王,或者还有闽王,他们用盐利和所谓的承诺,骗得狄人佯装退兵,松懈北境防备,实则暗度陈仓,直插帝国心脏! 而她,竟然被拖在这南方泥潭里,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执棋的猎人! 一股冰寒彻骨的怒意和巨大的恐慌,如同毒蟒,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眼前甚至黑了一瞬。 她死死扶住案角,指节用力到泛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京城……京城情况如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冷静得近乎诡异。 “京城……京城已四门紧闭,全城戒严!但……但流言已压不住了!都说……都说殿下您南方战事不利,与狄人勾结,才致使北境溃败……朝中……朝中要求……要求迎回摄政王主政、甚至……甚至废立之声,已甚嚣尘上!”李文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也已出面,哭诉于奉先殿,说……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宗正寺即刻议立新君……” 轰——!!! 最后的惊雷,终于炸响! 不是在天边,而是在她脚下!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她刚刚扳倒浙王换来的些许优势,在这惊天噩耗和恶毒流言的双重打击下,瞬间变得摇摇欲坠,如同沙堡般脆弱! 内忧外患,南北夹击,众叛亲离! 她甚至能想象到京城此刻是何等景象:恐慌蔓延,人心溃散,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纷纷跳出来,磨刀霍霍,准备将她撕碎,瓜分这个庞大的帝国! 她的指尖冰凉,血液却像是在燃烧,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但下一刻,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下,压缩成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疯狂。 不能乱。 越是这样,越不能乱。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李文远惨白的脸上。 “李尚书。” “臣……臣在!”李文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应道。 “怕了吗?”她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李文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孤还没死。”姜琰往前走了一步,玄色衣袍拂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江山,也还没改姓。”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那一片沉沉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狄人破了居庸关,很好。省得孤日后还要出关去找他们。” “京城流言四起,也很好。正好让孤看看,哪些人是人,哪些人是鬼。” “至于太后和宗正寺……”她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比冰刀更冷,“想议立新君?可以。让他们议。等孤回去,正好一并……清算。” 李文远被她这番话里的疯狂和决绝震得目瞪口呆,浑身发冷。 “殿下……如今……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北境危殆,京城动荡,南方未平……我们……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困?”姜琰挑眉,眼底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谁说的?” 她猛地转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浙州的位置,然后猛地向北,划过漫长的距离,最终落在蓟州、居庸关,最后是京城! “粤王不是送了狄人一份‘厚礼’,换他们退兵吗?那孤,就还他一份更大的!” 她的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传令:浙州所有库存军械、粮草,即刻装车!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一粒米,一根箭,都不给粤王和闽王留下!” “令:水军残余所有战船,即刻集结,不必守了!沿海南下,给孤轰击粤地沿海所有港口、城镇!不必登陆,不必占领,只给孤炸!炸到他们哭爹喊娘,自顾不暇!” “李文远,你亲自带队,押送浙王及其核心党羽,走海路,即刻北上,直抵津门!沿途若遇阻拦,杀无赦!务必将其交到崔司徒手中!他是孤送给京城那些魑魅魍魉的……第一份大礼!” “再传令闽王,”她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告诉他,粤王与狄人勾结,出卖国朝利益,其心可诛!孤现欲提兵北上勤王,无奈粤王阻挠。若他肯出兵‘相助’,共击粤王,事后,浙王之地,孤分他一半!” 一条条命令,石破天惊!完全不顾后果,疯狂至极! 放弃浙州?轰击粤地?挑动闽粤内斗?还要带着重犯千里迢迢北上? 这简直是……自断后路,火中取栗! “殿下!三思啊!”李文远骇得魂飞魄散,“如此一来,南方必将大乱!我们……我们就算北上,又能带多少兵马?如何对抗狄人铁骑?京城……京城那些人又会如何对待殿下您?!” “南方乱?”姜琰冷笑,“那就让他们乱!他们越乱,才越没精力给孤背后捅刀!孤不需要多少兵马,孤只要……快!” 第53章 回京 “至于京城……”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幽深冰冷,“孤是回去勤王平乱的监国公主,手里握着通敌卖国的铁证!谁敢挡孤的路?” 她盯着李文远,目光如同实质的压迫:“李尚书,你怕了?” 李文远看着她眼中那团燃烧的、近乎癫狂的火焰,看着她那单薄却挺得笔直、仿佛能撑起整个将倾天下的身影,一股混杂着恐惧、震撼、乃至一丝疯狂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嘶哑变形:“臣……万死……愿追随殿下!” “很好。”姜琰颔首,“去办吧。天亮之前,孤要看到车队离城。” “是!”李文远爬起来,踉跄着冲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空寂。 姜琰独自站着,胸口剧烈起伏,方才强撑的气势稍稍回落,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虚脱。 她扶住案角,深吸了几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 走到里间门口,她推开门。 周珩依旧躺着,但眼睛是睁开的。清亮的目光,正正迎上她。 他显然听到了外间所有的对话。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姜琰走到榻边,看着他。 “听到了?”她问。 周珩极轻微地颔首,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蹙了一下,但目光依旧沉静坚定。 “能走吗?”她又问。 周珩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试图撑起身体。躺了这些日子,用了多少好药,凭着练武的底子,恢复了大半。但是身体余下的疼痛让他额角瞬间布满冷汗,手臂颤抖得厉害,但他咬着牙,竟真的靠着未受伤的那边臂膀,艰难地坐了起来! 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 “……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姜琰看着他那副随时可能再次倒下、却偏生倔强得不肯认输的模样,心底那根冰冷的弦,似乎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她伸出手。 不是扶他。 而是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那枚淬毒的弩箭,递到了他面前。 “拿着。”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路上防身。” 周珩的目光落在那个幽蓝的箭镞上,停顿了一瞬,然后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冰凉与温热一擦而过。 他将毒箭紧紧攥入手心,像是握住了某种决绝的信念。 “还能杀人。”他哑声道,眼神锐利如初。 姜琰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天光渐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驿馆外,车马喧嚣,士兵奔跑呼喝,一片紧张忙碌的撤离景象。 一场更大的、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已然拉开序幕。 而她,将携着南方的血与火,直奔风暴中心。 那条通往龙椅的路,注定由白骨和烽火铺就。 天光刺破浙州城连日阴霾,却带不来半分暖意,只将驿馆外车马喧嚣、兵甲碰撞的混乱景象照得更加清晰刺目。弃城的命令如同巨石砸入死水,激起恐慌、不解和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暗流,又被更强横的铁血手段强行压下。 姜琰站在驿馆最高处的露台上,玄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看着下方如同蚁群般忙碌奔走的兵士民夫,看着满载物资的车辆吱呀呀驶出城门,看着浙州这座刚刚染遍鲜血、尚未喘息过来的城池,再次被剥离一层皮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最深处的疲惫,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强行覆盖。 “殿下,一切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李文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焦虑,“浙王及其核心党羽共十七人,已押入特制囚车,由三百精锐看管,即刻便可随首批车队出发,走海路北上。只是……港口传来消息,粤地水师的哨船已出现在外围海域,似在监视……” “让他们看。”姜琰没有回头,声音平静,“看得越清楚越好。孤倒要看看,粤王有没有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杀朝廷钦犯囚车。”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森寒:“若他真敢动手……那就让水军残余的战船,不必南下袭扰了,直接给孤撞过去。撞沉一艘,孤赏千金,官升三级。” 李文远心头一凛,知道这是毫不留情的死命令,躬身应道:“是!” “城内清理得如何?”姜琰又问。 “参与昨夜刺杀的逆党余孽,已基本肃清,共抓获三十九人,负隅顽抗者均已格杀。只是……口供杂乱,大多只知听命行事,对上层联络知之甚少。”李文远语气沉重,“另外,按照您的指示,浙州府库……已搬运一空,剩余粮草军械……也已泼洒火油,只等殿下命令……” “点火。”姜琰吐出两个字,没有丝毫犹豫。 李文远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重一揖:“……遵命。” 他转身欲去安排。 “等等。”姜琰叫住他,“闽王那边,有回信了吗?” “尚无确切回音。但探子报,闽地边境兵马确有异动,似乎……正在向粤地方向移动。” 姜琰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嘲讽。 利益面前,果然没有永远的盟友。浙王这块肥肉,足够让这两头豺狼互相撕咬一阵子了。 “知道了。去吧。” 李文远匆匆退下。 露台上只剩下姜琰一人。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冰冷的额头。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清晨冰冷的、混杂着尘埃和淡淡血腥味的空气。 放弃浙州,火烧府库,挑动闽粤内斗,带着重犯千里北上……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 但她没有选择。 北境的烽火,京城的暗流,南方的毒蛇……她必须用最快、最狠的方式,打破这个僵局,哪怕代价是烈火焚身。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浮。 姜琰没有回头。 第54章 逆党残余 周珩走到她身侧站定。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墨色劲装,外罩御寒的斗篷,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是蕴着无尽的风暴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他胸前伤处显然还会疼痛,让他有些挺不直身子,但他站得很稳,像一杆虽然破损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战旗。 “都准备好了?”姜琰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周珩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 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呼啸。 “北境……”周珩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狄人骑射厉害,擅野战,攻坚非其所长。蓟州失守,恐有内应。居庸关虽破,然关城险峻,残军若据险死守,或能拖延数日。京城……墙高池深,存粮应可支撑一月有余。但……人心若散,城池再坚,亦不可守。” 他没有问计划,没有质疑这看似疯狂的北上决定,而是极其冷静地开始分析局势,提供他所知的一切信息。这是一个将领的本能,更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效的支持。 姜琰缓缓睁开眼,看向远方天际那抹惨白的亮色。 “孤知道。”她淡淡道,“所以,要快。” 要在京城人心彻底溃散之前赶到。 要在狄人彻底站稳脚跟之前反击。 要在那些魑魅魍魉彻底掌控朝局之前……碾碎他们。 “你的伤……”她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这不是她该问的。 周珩却接口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死不了。能骑马。” 又是一阵沉默。 “李文远走海路,押送浙王。我们……”姜琰顿了顿,“走陆路。轻骑简从,日夜兼程。” 这是最冒险的路,也是最快的路。意味着他们将直接穿过可能尚未完全掌控的浙州乡村地带,可能遭遇粤王甚至闽王的散兵游勇,可能面临无数截杀和意外。 “好。”周珩没有任何异议。 就在这时,城内东南方向,突然腾起一股浓黑的烟柱!紧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火光明灭,即使隔得老远,也能隐约听到传来的骚动声! 府库开始焚烧了。 冲天的火光和黑烟,如同巨大的狼烟,宣告着这座城市的遗弃和一场不计后果的远征的开始。 姜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升腾的黑烟,以及黑烟下渐渐陷入混乱和恐慌的城池。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 “走吧。” 她率先向楼下走去,步伐决绝。 周珩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快步跟上。 驿馆外,亲卫早已备好战马。姜琰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周珩有些艰难地爬上马背,额角布满冷汗,嘴唇咬得死白,却一声未吭。 “出发!” 姜琰一抖缰绳,骏马嘶鸣一声,率先冲了出去。数十骑精锐亲卫紧紧跟随,将周珩护在中间。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穿过混乱的街道,直扑北门! 城门缓缓开启,门外是通往未知险境的官道。 就在马队即将冲出城门的刹那—— 侧面巷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 “妖女!还我王爷命来!” 数支弩箭如同毒蛇,疾射而来!目标直指姜琰! “保护殿下!”亲卫怒吼! 周珩瞳孔骤缩,几乎是想也不想,猛地一踹马镫,纵马向前一挡!同时腰间长剑已然出鞘! “铿!铿!” 几声脆响!他挥剑格开两支弩箭,但第三支却噗嗤一声,狠狠扎进了他本就重伤的右肩!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栽下马背! “周珩!”姜琰失声惊呼,猛地勒住缰绳! 刺客仅有数人,瞬间便被反应过来的亲卫乱刀砍死。 周珩伏在马背上,肩头插着那支兀自颤抖的弩箭,鲜血迅速染红了墨色衣衫。他抬起头,脸色白得透明,却对着姜琰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姜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呼吸窒住。 她看着他那副模样,看着那支刺目的弩箭,看着周围亲卫紧张惶恐的脸。 一股暴戾的、毁灭一切的怒火,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冷静!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冰刃,扫过闻讯赶来的、负责城门防务的将领,声音不大,却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这就是你清的城?” 那将领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地:“末将万死!” “你的确该死。”姜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她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指向那些刺客的尸体,以及更远处那些惶恐张望的百姓,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城门区域: “传令!将这些逆贼尸首,悬于城门示众!曝尸三日!” “再告全城!孤北上勤王,若再有敢作乱者——无论主从,无论缘由——尽屠其族!鸡犬不留!” 冷酷到极致的命令,如同寒风刮过,让所有听到的人,从脚底凉到了头顶! 那将领连滚爬爬地应命而去。 姜琰不再看任何人,调转马头,目光落在周珩身上。 “撑得住吗?”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周珩深吸一口气,猛地抬手,握住肩头的箭杆,竟硬生生将其拔了出来!带出一蓬血花!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却再次稳住了。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额角青筋暴起。 姜琰利落的撕下中衣的边缘,在仍然往外渗血的伤口上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 “驾!”她一夹马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城门,踏上北上那条遍布荆棘与血火的官道。 身后,是浙州城冲天的黑烟和悬挂起来的、狰狞的尸体。 前方,是茫茫未知的烽火狼烟。 马队呼啸,卷起尘土,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只有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命令,依旧回荡在幸存的浙州城上空,如同烙印,刻进了每一个人的恐惧里。 也刻下了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注定只能用铁与血铺就的不归路。 第55章 追兵 北上的官道,被连日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马蹄踏过,溅起浑浊的泥浆。天始终阴沉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荒野枯树,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裹尸布,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马队沉默地疾驰,除了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和粗重的喘息,再无他声。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在和死亡赛跑,和京城即将倾覆的命运赛跑。 姜琰冲在最前,玄色斗篷被风扯得笔直,雨水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前方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通往风暴中心的路。 周珩跟在她的侧后方,脸色比出发时更加苍白,每一次马背的颠簸都像有一把锉刀在他胸腔里来回刮擦,肩头新添的箭创和旧伤撕裂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意识夺走。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前方那个一往无前的背影,如同濒死的狼守护着唯一的信念。 他们已经这样不眠不休地跑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士气在沉默和伤痛中一点点消磨。 “殿下!”一名负责断后的斥候打马狂奔追上来,声音带着急促,“后方十里外发现追兵!看旗号是粤王府的人!人数不下三百骑!速度很快!”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 终究还是追来了!粤王果然不肯放过他们! 姜琰勒住马缰,马队骤然减速。她回过头,目光扫过身后这些疲惫不堪、大多带伤的亲卫,最后落在脸色煞白、几乎要支撑不住的周珩身上。 不能硬拼。实力悬殊,一旦被缠上,必死无疑。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四周环境。左侧是一片茂密的、在雨中显得黑黢黢的林地,右侧则是地势逐渐抬升的荒丘。 “进林子!”她当机立断,声音斩钉截铁,“弃马!步行入林!利用地形,分散阻击!” “殿下!林深路险,恐有埋伏,您……”一名亲卫队长急道。 “执行命令!”姜琰厉声打断他,“他们的目标是孤!进林之后,各自寻找掩体,以弓弩远距离狙杀,拖延时间!不得恋战!” “是!”亲卫们不再犹豫,纷纷下马,拔出兵刃,迅速向林地边缘退去。 姜琰翻身下马,走到周珩马前。他试图自己下来,身体却一晃,直直向前栽去! 姜琰猛地伸手扶住他。入手是一片冰凉的湿漉和黏腻的鲜血。他的重量几乎完全压了过来,呼吸灼热而混乱,显然已到了极限。 “还能走吗?”她的声音绷得很紧。 周珩靠在她肩上,极重地喘了几口气,试图站稳,却徒劳无功。他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模糊:“……别管我……你们走……” 姜琰没说话,只是猛地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从马背上弄下来,架着他的一条胳膊,强行撑着他向林地深处走去。两名亲卫立刻上前,想要接过周珩。 “不用!”姜琰冷声拒绝,“护住两翼!快!” 亲卫不敢再多言,立刻散开警戒。 林地泥泞湿滑,腐叶堆积,深一脚浅一脚。姜琰架着周珩,走得极其艰难。周珩几乎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动的能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痛苦的低哼。 他的血,温热粘稠,不断渗透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袖,陆陆续续滴在脚下的泥泞地面上。 后方,追兵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已经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放下我……”周珩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一些,挣扎着想要推开她,“你……快走……” “闭嘴!”姜琰低斥一声,手臂箍得更紧,几乎是拖着他往前挪动。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雨水滑落。 一支冷箭嗖地擦着姜琰的发梢飞过,深深钉入前方的树干! “在那边!围住他们!”追兵的叫嚣声已在林外! “殿下!这边!”一名亲卫发现了一处陡坡下的浅洞,急切地喊道。 姜琰毫不犹豫,架着周珩,踉跄着冲了过去。那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她先将周珩用力推了进去,自己正要弯腰跟进—— 又是数支弩箭射来!噗噗钉在她身后的泥土和树干上! 一名挡在外面的亲卫惨叫一声,中箭倒地! “走!”洞内传来周珩嘶哑的、用尽全力的低吼。 姜琰猛地一咬牙,弯腰钻了进去,同时反手将洞口几块松动的石头推倒,稍稍阻挡了一下视线。 洞穴很浅,阴暗潮湿,散发着泥土和腐殖的气味。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体不可避免地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以及洞外越来越近的厮杀声、惨叫声和追兵兴奋的呼喝。 周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一阵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扯着风箱,带着濒死的嗬嗬声。鲜血从他肩头的伤口不断涌出,滴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暗红。 姜琰撕下自己早已破损不堪的内袍下摆,试图替他按压伤口止血,仿佛将伤口勒的更紧就不会再流血,却发现那血根本止不住,依旧不停地往外渗。她的手上、身上,早已沾满了他的血,温热而刺目。 “……你先走……”周珩极轻地说,声音气若游丝,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不用……管我……” “孤说了,闭嘴!”姜琰的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狠厉,手下用力,试图堵住那汹涌的血流。 洞外的厮杀声渐渐低落下去,亲卫的抵抗显然正在被迅速扑灭。追兵的脚步声和交谈声越来越清晰,他们正在搜索这片区域。 “……搜仔细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肯定跑不远!就在这附近!” 火把的光亮在洞口晃动,人影绰绰。 姜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另一只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身体紧绷如弓,准备着最后的搏杀。 周珩似乎也察觉到了末路将至。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摸索着,抓住了姜琰沾满鲜血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至极,几乎没有温度。 第56章 凭意识守护 姜琰猛地一颤,看向他。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手腕传来的细微颤抖和温热的血流。 “……答应我……”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最后的、执拗的坚持,“……活下去……坐上……那个位置……” 他的指尖在她手腕上无意识地收紧,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之后松开,手持剑将她护在身后。 呼吸声愈发浓重,眼皮也越来越重,却不死心的死死盯着洞口。 洞外的搜索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已经能照进洞口缝隙。 “……这里有个洞!” 姜琰猛地闭上眼睛,又豁然睁开! 眼底所有的情绪,恐慌、挣扎、甚至那一丝不该有的悸动,都被瞬间碾碎,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决绝。 姜琰也抽出腰间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幽冷的光泽,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看了一眼外面晃动的火光和逼近的人影,又看了一眼身前高大的体型,洞外微弱的光照亮他脸型的轮廓,带着一股坚毅和执着。 极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等着。” 等着看我,如何碾碎他们。 等着看我,如何坐上那至高之位。 绝不辜负。 下一刻,周珩猛地挥剑,斩向洞口堆积的乱石! 轰隆一声响动!石块滚落! “在那边!”洞外的追兵立刻被惊动,嚎叫着扑了过来! 周珩拉着姜琰并未冲出,反而向洞穴更深处退去,同时用剑尖飞快地在泥地上划着什么。 追兵冲至洞口,火把照亮了狭窄的洞穴内部,一眼就看到了两人持剑的身影。 “妖女!看你还往哪里逃!”为首的追兵头目狞笑着,带头钻了进来! 就在他踏入洞穴的瞬间—— 周珩手腕一抖,剑尖挑飞了地上刚刚划拉时无意中碰到的一截枯藤!枯藤摩擦着石壁,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精准地落在了他早已洒在洞口内的一小片黑色粉末上! 那是从火铳弹药里拆出来的火药!量不多,但足以—— 轰! 一声不大的爆响!混合着刺目的白光和浓烟瞬间在狭窄的洞口炸开! 冲进来的几名追兵猝不及防,顿时被炸得惨叫倒飞出去,火把脱手落地! “火药!他们有火药!”洞外的追兵惊骇大叫,一时不敢再贸然冲入! 混乱和烟雾中,周珩拉着姜琰,冲向洞穴另一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被藤蔓覆盖的裂缝!那是他刚才环顾四周时发现的退路! “追!别让他们跑了!”追兵头目捂着被炸伤的脸,嘶声怒吼! 箭矢和刀剑疯狂地向洞内倾泻而来! 周珩拉着姜琰,一头撞进那狭窄的裂缝!尖锐的石棱刮破了他的皮肤,他却浑然不顾,只是护着怀中的姜琰拼命地向前挤! 身后是追兵疯狂的叫骂和攻击声。 身前是黑暗冰冷的、不知通向何处的狭窄通道。 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冰冷、浓重的血腥,和那一点支撑着她不断向前爬行的、近乎癫狂的信念。 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能。 冰冷的石壁摩擦着身体,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黑暗中,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呢喃,来自身旁那个紧紧将她护在怀中的人。 “……殿下……”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她早已紧绷到极致的神魂。 她猛地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 继续向前。 向着那未知的、却必须抵达的尽头。 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还有冷,一种渗入骨髓、带着铁锈和泥土腥气的阴冷。 周珩的意识在无尽的痛楚和混沌中浮沉,像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小舟。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扯动着胸腔里那把无形的、不断搅动的钝刀,肩头箭创和身上其他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尚未脱离险境。 他试图抵抗越来越强烈的睡意,眼皮却重若千斤。只能凭借残存的感官,捕捉着周遭破碎的信息。 他快速的移动,周遭颠簸得厉害。耳边有压抑的喘息声,还有……一个异常沉稳却明显透着疲惫的殿下的心跳声,离他很近。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刺破混沌。他要守护殿下,他绝对不能倒下。 冰冷的雨水偶尔滴落在他脸上,夹杂着泥土的气息。追兵的声音好像远了,但并未完全消失,像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他努力集中涣散的神志,试图分辨方向,判断局势,但剧痛和虚弱如同潮水,一次次将他拖回黑暗的深渊。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短暂休息的地方。他将殿下轻轻放下,背脊接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时,激得他一阵哆嗦,意识却沉重的让他想忽略这些不舒服。 细碎的声响传来。是她在忙碌。折断枯枝的声音,摩擦火石的声音,一次,两次……无数次失败后,终于,一簇微弱的、橘红色的火光亮了起来,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艰难地眯起眼,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个蹲在火堆旁的、极其狼狈的身影。 姜琰的玄色衣袍早已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泞和暗沉的血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她自己的。头发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瘦削的脸颊旁,嘴唇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她正专注地试图将火苗引燃更大些,那双惯于执笔批朱、挥斥方遒的手,此刻沾满黑灰,被冻得通红,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擦伤和血口。 她从未如此……落魄过。 周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钝痛盖过了身体的创伤,他想起来帮她做点什么,奈何刚才的逃跑已经耗尽了他所有气力,此刻连抬一下眼皮都夸张的像是要集结全身的力气,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手无缚鸡之力过,这种无力感,来的真不是时候,从没像此刻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过。 第57章 反手握住 姜琰猛地转过头。 火光跳跃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布满了血丝,却没有任何软弱,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冰冷的清醒和警惕。 “还好吗?”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语气却异常平静,仿佛他们只是途中稍作歇息,而非刚刚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生路。 她拿起一个破旧的、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瓦罐,从旁边积雨的石洼里舀了些水,架到火上烧着。然后又撕下自己相对干净些的里衣下摆,浸湿了,走过来。 “忍着点。”她说着,动作却毫不迟疑,开始清理他肩头和胸前那些狰狞外翻、已然有些发炎的伤口。 冰冷的湿布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周珩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 姜琰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目光依旧冰冷,却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他以为是火光晃动产生的错觉。 然后,她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力道甚至更重了几分,像是要将所有污秽和腐肉都硬生生刮掉。 周珩死死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雨般滚落,却硬是一声未吭。 清理完伤口,水也烧热了。姜琰将最后一点干净的水喂给他喝下,自己却只是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的、看起来却十分精致的玉盒,打开,里面是仅剩的一点莹白色药膏。 她用手指小心地刮下大半,仔细地敷在他的伤口上。那药膏触体清凉,竟奇迹般地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剧痛。 周珩认得这药。是宫廷御制的极品金疮药,价值千金,极其难得。她竟还留着这个,还用在了他身上…… 他想说什么,姜琰却已合上玉盒,将其重新收回怀中,看那分量,所剩已然无几。 她坐回火堆旁,添了几根枯枝,让火燃烧得更旺些,驱散着洞内刺骨的寒意。 狭小的山洞里陷入了沉默,只有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周珩看着她被火光勾勒出的侧影,单薄,却挺得笔直,仿佛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无法将其摧折。她微微蹙着眉,看着跳跃的火苗,眼神幽深,显然在飞速思考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他知道,情况必定糟糕到了极点。追兵未退,身处荒山,缺医少药,前路漫漫。自己身体现在这种情况,分明就是累赘,让殿下自己走或许更轻便。 “……殿下……”他终于积攒起一点力气,声音嘶哑破碎,“……不用……管我……” 姜琰拨弄火堆的手停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哼了一声。 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也不知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讽自己。 “你以为孤想管?”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冷得像冰,“你若死了,孤找谁去对付粤王的水师?找谁去整顿那些骄兵悍将?周珩,你的命,现在不止是你自己的。” 她转过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他苍白的脸。 “所以,给孤好好活着。你的债,还没还清。” 周珩呼吸一窒,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是啊,他只是她手中一把好用的刀,一件未耗尽的工具。仅此而已。那点刚刚升起的、不合时宜的妄念,显得如此可笑。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将所有的痛楚和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姜琰也不再言语,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火堆和洞外的动静上。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后半夜,周珩发起了高烧。 伤势过重,失血太多,加上淋雨和寒冷,终于击垮了他强撑的意志。他开始无意识地呻吟,身体剧烈地颤抖,牙齿磕得咯咯作响,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着。 “……守住……云州……” “……保护……殿下……” “……杀……” 破碎的词语,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在寂静的山洞里格外清晰。 姜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她蹙紧眉头,将火堆拨得更旺,又把身上那件用火烤干的斗篷脱下来,盖在他身上,他的颤抖才止住一点。 他在灼热的高烧中挣扎,偶尔会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嘴里反复念叨着“保护殿下”。 他的手指滚烫,带着粗粝的茧子和未干的血污,紧紧箍着她的手腕,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姜琰试图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抓住。 她低头,看着那只死死抓着自己的、属于军人的手,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依旧带着某种执拗坚持的脸。 一种极其陌生的、烦躁又无力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她不再试图挣脱,就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拿起浸湿的布巾,笨拙地、没什么章法地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动作生硬,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却始终没有推开他。 洞外,雨不知何时停了。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更添了几分荒野的凄惶。 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扭曲晃动,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姜琰靠在石壁上,闭上眼。手腕依旧被那只滚烫的手死死攥着,像是被烙上了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听着他粗重痛苦的呼吸,听着洞外呼啸的风声。 前路未卜,杀机四伏。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洞口那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眼神冰冷而坚定。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这把还能用的刀,杀回京城,杀穿这乱世。 直到,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直到,再无人能左右她的命运。 她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那只滚烫的、布满伤痕的手。 仿佛握住的,是这冰冷绝望的黑夜里,唯一的、滚烫的支撑点。 天光像是吝啬的赌徒,只从厚重云层的缝隙里漏下几缕惨淡的白,勉强照亮这处避雨的山坳。雨是后半夜停的,留下满世界湿漉漉的冷,和一种浸透骨髓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