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的扫尾工作波澜不惊,其他村民小组风平浪静。我与李靖书记却不敢有半分懈怠,依旧每日穿梭于各组之间,直到将所有选票与材料封装妥当,驱车送往乡政府。
天色向晚,细雪被寒风裹挟,密集地扑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乡政府的办公室灯色昏黄。工作人员核对着清单,我站在一旁,搓着手,呵出一口浓浓的白汽。窗外,路灯的光晕里雪片纷飞如絮,远处传来几声寥落的犬吠。正是饭点,食堂方向飘来诱人的饭菜香。
乡党委胡书记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吃饭。桌上已摆好热腾腾的几样菜。胡书记拿起酒瓶,给我们每人斟上一小杯白酒,朗声道:“这桌菜本是给市文联的老师准备的,他驱车两百多公里来给我们写春联、送祝福。本想留他吃饭,结果人悄悄回市里了。咱们别浪费,一起把它消灭掉!”
他的话引来众人一阵轻松的笑声。饭菜的热气在冷空气中盘旋升腾,对于连续吃了半个月老干妈炒蛋拌饭的我而言,这香气具有某种致命的诱惑。我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入口中,那清甜与油香混合的朴实滋味,竟让我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胡书记宽厚的手掌拍上我的肩头:“小马,多吃点,别客气。”
我点点头,喉头微哽,视线模糊了一瞬。
窗外的雪愈下愈紧,屋内的暖意却愈来愈浓。几杯酒下肚,胡书记的酒兴上来了,吩咐工作人员再取两瓶酒来,介绍道:“这是赛马节期间公安局送的,据说和五粮液一个味儿!”我那时刚出校门,对酒的认知一片空白,只知五粮液是名酒,便信以为真,接过酒杯,学着他们的样子一饮而尽。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苦涩,却像一道火线,烧得胃里暖烘烘的。
胡书记哈哈大笑,又给我满上:“年轻人,有魄力!”
李靖书记在一旁只是轻抿一口,微微蹙眉,低声嘀咕:“这味道,怕是差得远喽……”可他并未多言,默默地将自己杯中酒饮尽。
那一夜,雪落无声,屋内笑语与酒香、饭菜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浓重的人间烟火图。后来是如何回到宿舍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入睡前,嘴里仍残留着那烈酒的余味,仿佛把整个寒冬都囫囵吞进了肚里。
次日清晨,宿醉的头痛如潮水般袭来。我挣扎着起身,窗外积雪盈尺,昨夜的喧嚣与暖意荡然无存。用刺骨的冷水扑脸,头脑才渐渐清醒,胃里却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我冲到门口干呕起来,空荡的胃里只剩灼人的酸水。连续几次呕吐,让我彻底领教了高原醉酒的威力——灵魂仿佛被抽离,躯体沉重如铅。我像条炎夏的狗,伸着舌头,大口喘息。
李靖走过来,默默递给我一杯温水,轻声道:“高原的酒,不比平原。它带着雪线的气息,喝下去,像是把整个冬天都压在了心头。”
我接过水,指尖微颤。望着窗外皑皑的白雪覆盖的山脊,忽然明白了——昨夜那顿饭、那杯酒,不只是驱寒,更是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情感传递。那一口温水滑过干裂的唇舌,宛如冰雪消融时的第一缕春意。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不正像这雪中送炭的饭桌、这粗瓷碗里的烈酒?纵使寒风割面,心火却不曾熄灭。
“今天要去市里保养车子,顺道送材料。”李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点点头,披上羽绒服随他出门。越野车在积雪中缓缓启动,轮胎压过冰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走后,村委会便只剩下我一人留守。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间一片寂寥,唯有风刮过檐角的呜咽,偶尔惊起屋前寒鸟。这是我进藏以来,第一次独自守在这片空旷里。
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大学同学们似乎都已就业或步入安稳的轨道,朋友圈里充斥着城市的灯火与精致的咖啡杯。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与院长的聊天框,盯着那条改变我命运的消息,手指悬在键盘上,良久,最终还是删掉了打好的字,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
屋外的雪光映照着空荡的院落。我起身泡了杯浓茶,看茶香在室内缓缓氤氲,驱散指尖的寒意。翻开值班日志,逐页核对着近期的走访记录,蓝色的字迹在纸页上静静铺展,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这片土地的温度。
窗外的雪势渐弱,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照在旗杆上。那面被风拂得微微颤动的红旗,在一片素白中,红得惊心,竟让人心头一热。
我握紧温暖的茶杯,重新坐下,试图思考未来的方向。想了半天,终究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觉得不如出去走走。
村委会后面,是县强基办斥资七十余万修建的两亩蔬菜大棚。棚内,土壤空荡地裸露着。听村民们说,大棚建成后,当时的第一书记曾带领村“两委”种过一茬萝卜、白菜和土豆,产量颇丰,却因销路不畅,最终以低于市场价一半的价格勉强售出。
更令我意外的是,李书记并未延续前任的产业规划,反而暂停了新一轮的种植。于是,大棚便如此闲置下来,唯有厚重的保温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叹息。
我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坚硬的冻土。
七十万。靠种萝卜白菜,显然很难回本,更遑论带动几百户人家持续增收。
可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沉没的又何止是资金?那是几百户人家曾经被点燃、又渐渐黯淡下去的期盼。指尖下的泥土,冰冷板结,如同现实的困境,沉重得让人难以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