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藏》 第1章 静止的六个月 我想,这场枯燥且乏味的故事开始于2020年的那个极度闷热的夏天,那时疫情尚未结束。 二零二零年,元旦的钟声余韵未散,一纸通知便悄然而至。此后六个月,时光之于一个在家待业、不得返校的大四生,缓慢得近乎凝固。我怔在原地,看冰雪消融,看黄沙掠过黄土高原,看新绿悄无声息地爬满枝桠,看门前母亲栽种的南瓜藤蔓忽然绽出黄花。最终,等来的是毕业的讯息和一纸轻飘飘的学位证书。四年大学光阴弹指而过,十六年求学生涯走到尽头。唯一切实增长的,似乎只有年龄。就业,读研?前路如坠浓雾,不见微光。 那年甘肃的夏天,是灼人的干燥,是无休无止的农活,是爷爷的溘然长逝。我想,我的人生大约就是继承家里的几亩薄田,或是去兰州寻一份生计。直到某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沉寂已久的学院群忽然弹出一条消息:“有同学想去西藏就业吗?如有意向,请与我联系。”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给院长发去了微信。院长只回问一句:“你对西藏,有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我那时从未踏足那片土地,对它的了解近乎于无,甚至分不清它与新疆的轮廓,便随口答了句“没有”。随后便是填表、报名、考试。在一个睡得昏沉的午后,我被一通来自拉萨的电话唤醒,通知我去三甲医院体检,合格后即可进藏报到。 这一切,我都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完成。启程前三天,我才将消息告知父母。母亲脸上喜忧参半,父亲却将此视为一桩大喜事,兴奋得像个孩子。他逢人便说,几乎告诉了所有相识。年近八旬的姥爷闻讯,特意颤巍巍地赶来,在我临行前,将五百块钱硬塞进我手里。 我大概是个情感迟钝的人。面对这场两千公里的分别,心中既无离愁,亦无多少憧憬。抵达拉萨后,是三个月的藏语培训——尽管在往后五年的工作中,我未曾用上一句。 第2章 村里来了个年轻人 三个月的藏语培训在酒店中度过,那时管的相对较严,一周只有半天时间休息,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在酒店睡觉,一晃便到了分配的日子,大家人心惶惶,有人希望前往留在城区,有人则期待前往高海拔的艰苦地区。我则毫无类似心情,早在几周前,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来讲课的那天,在心血来潮之中,递交了前往最艰苦地方的申请,因为我清醒的知道一件事,想我这种平凡到毫无特点可言的人,本就无力与其他人竞争,成绩一般、家境一般,不如自己提出申请来的体面。那时有个同培训班的四川小伙子,在那人心惶惶的两天中,总是大声的告诉周围的人,他家里已找好关系,打好招呼将其留在城区,可是后来,分配名单公布时,他和我分到了同一个县。每当想起那是他的脸色,我便更加确信,我选择的方式是对的。 我们急匆匆的收拾好行李,将他们提至酒店门口,大家都聚在一起,等待着各自县区的车辆来将我们送往未知的岗位。车轮碾过柏油路面,扬起一阵尘土,远处山峦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忽明忽暗。我攥着行李袋的手心渗出汗水,身旁有人低声议论着将要去的乡镇条件如何艰苦,语气里夹杂着不安与认命。我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心中却异常平静——这里没有熟人,没有比较,也没有失败后的难堪。恰恰是这种无人在意的角落,才最容得下平凡人的努力与尊严。车驶入县界时,夕阳正缓缓沉入山脊,将天空染成一片深橘色。 我们被安排在县委党校住宿一晚,明天便各奔乡镇,党校那是刚刚装修过,很新很舒适,有自来水和暖气,这让我有些意外。夜里躺在床上,听见窗外风呼呼大作,想起同行的某位同事白天低声说的一句话:“反正都来了,就得好好干。”我从未想过留在这里会有什么出息,但此刻,望着天花板上微微晃动的光影,忽然觉得,所谓出息未必是向上攀爬,而是把脚下的土地走实。风再大,也吹不灭心底那点微光;路再远,终究是自己一步步丈量出来的。平凡不是宿命,而是一份沉静的资格——允许我在无人注目的地方,认真活一回。第二天清晨,我们领了派往乡镇的文件,裹紧厚厚的羽绒服登上县里派来的越野车。车子颠簸在碎石路上,远处雪峰静静矗立,阳光洒在山腰的经幡上,猎猎作响。车窗外的经幡在风中翻飞,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鸟。我望着那些被阳光镀上金边的布条,忽然觉得它们也在替我们这些远行人传递某种无声的誓愿——不是豪言壮语,而是对平凡日子的默默承担。山路愈发陡峭,车身剧烈摇晃,有人轻声呕吐,有人紧抓扶手不语。我静静看着地图上那一个个被圈出的小点,那是我们将要扎根的地方,偏僻、闭塞,却真实存在着千万人的生活。较于他人,万幸的是我去的乡镇距离县城不算太远。县城很小,几乎都是二层的小楼,街道干净却杂乱,偶尔有摩托车突突驶过,卷起一阵薄尘。两边的商铺挂着褪色的招牌,卖着粮油、烟酒和廉价鞋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们身上有一层厚厚的灰,怎么也擦不掉。可正是这层灰,让一切显得格外真实却又格外疏远。 抵达乡镇时已是午后,办公楼前那面国旗在风中猎猎展开,丁书记将我和赵哥领到了宿舍,宿舍是刚刚腾出来的,很旧,门板上的漆斑驳脱落,墙上满是上任糊上去的报纸,边角卷曲,渗着潮气。窗帘是发黄的印着牡丹花的一张布,一角固定在墙上,另一角用绳子系在钉子上,白天时可以将其解下。床和桌子是乡里为了我们新买的,放在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赵哥选了朝东的一间,我选了朝南的那一间,窗户正对着围墙。窗台上落了很厚一层细尘,我吹了一下,顿时被呛得说不出话。阳光斜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像无数微小的星子游荡在寂静里。我放下行李,伸手摸了摸窗台边缘,指尖沾上一层细腻的灰,却不急着擦拭。傍晚时分,赵哥过来串门,我们互相吐槽了房间的各种毛病,电线简单粗暴的拉进房间,然后如同蜘蛛网般爬在墙上,弯弯曲曲,像是墙久未愈合的伤口。灯泡悬在屋顶摇晃。 已是12月28日,窗外的风愈发凛冽,卷着雪粒拍打玻璃,像某种执拗的叩问。乡里并未给我两安排工作,只让我们熟悉环境,顺便适应适应4300米海拔带来的不适。夜里常被冻醒,鼻尖冰凉,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宿舍开着电暖器,烤的鼻子干涩,喉咙发痒。元旦过后,赵哥留在了乡村振兴办公室,而我则因巴嘎当村换届缺人,而被派去帮忙。才放下的行囊又得重新收拾。巴嘎当村在县城东边边十五公里的山沟里,路只通到村委会门口,再往里便是步坑坑洼洼的砂石路。每次进村都要翻过两座山,索幸在政府的帮助下,虽是山路十八弯,但却全是柏油马路,蜿蜒如带,系住一个个散落的村落。车轮碾过雪线,颠簸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山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那些在高原上坚守的身影。我渐渐明白,所谓振兴,并非一纸蓝图,而是无数个清晨推窗见雪后的坚持,是走遍每户人家听来的琐碎心愿,是把政策翻译成方言,把温暖种进泥土。路通了,心也要通;灯亮了,希望才不会迷途。在村里的第一晚,我住在村委会大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宿舍中。 下组的路,是雪融后的满地泥泞,是雪满山径,是融雪浸透鞋袜,每一步都像在与大地对话。鞋底与积雪挤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咯吱声在寂静的山间格外清晰,仿佛大地在回应着跋涉者的足音。积雪没过脚踝,寒意顺着鞋底渗入骨髓,但走得久了,竟也习惯了这冰冷的节奏。山脊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条沉睡的龙,而我们正沿着它的脉络前行。手中的换届手册被风掀起边角,字迹被冻得僵硬。 第3章 工作初体验 天光未亮,我便在一种混杂的喧嚣中醒来——羊群细碎的咩叫,牦牛沉钝的踏地声,还有牧民们模糊的交谈,它们交织成这片高原边□□有的晨曲。窗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宿舍墙角投下微弱的光痕。推开门,凛冽的寒气裹挟着远处炊烟的味道扑面而来,远山脊线融化在晨雾里,唯有水墨画般的雪峰静默矗立,像天地间一行行凝固的诗,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黑与白。 我裹紧羽绒服,踩着积雪走向村委会办公室,身后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打印今天下村要用的材料时,指尖被纸张边缘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我看着那渗出的血珠,忽然觉得,这仿佛是理想与现实初次碰撞时,一个微缩的隐喻。 远处的白塔旁,煨桑的青烟袅袅升起,松柏枝燃烧的独特清香随风飘来。这里的山上几乎没有树,最高的植物,也不过是一丛丛垫状的矮刺灌木和紧贴地皮的爬地柏,在风蚀的岩石缝间倔强地蜿蜒。 我和第一书记李靖并肩走在去村主任旦增桑布家的路上。雪地松软而冰冷,很快冻得脚趾生疼。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李靖的眉毛和睫毛已结了一层白霜。他边走边低声叮嘱我待会儿要注意的礼节。 主任家的二层藏式小楼相当气派。一进门,浓郁的酥油茶香便包围了我们。墙上挂着领袖像,柜子上供奉着鎏金的佛灯与十世□□大师的唐卡,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经幡上日渐褪色的六字真言。 扎西多杰轻声翻译着李靖的来意。旦增主任端坐藏床之上,眼神深邃如古井,手中的转经筒缓缓旋转,仿佛碾过无尽岁月的风雪。他话语不多,只是不住地示意家人为我们添茶。碗沿厚实,酥油茶热气蒸腾。 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咸涩浓稠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一饮而尽。碗刚放下,又被主人毫不犹豫地斟满。那似乎是一种不容推辞的仪式。我不知如何拒绝,只得再次捧起,仰头喝下。当茶碗第三次递来时,我的手已微微发抖,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仍挤出一丝笑容。李靖似乎察觉了我的窘迫,轻咳两声,适时起身告辞:“我们该去一组开会了,村民们该到了。” 走出小楼,风雪骤然加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粒如沙砾般抽打在脸上,我们在风雪中踉跄前行,不敢停歇。 一组的组房里,村民代表们已围坐火炉边。炉火熊熊,映红了一张张被风霜蚀刻的脸。选举流程按部就班,李靖沉稳地介绍着候选人,扎西多杰精准地翻译成藏语。一名年迈的村民颤巍巍举手,用藏语提出关于选举公平的疑虑。李靖耐心解释,承诺全过程公开透明。 在监票人的注视下,选票被庄重地填写,再庄重地投入流动票箱。那一刻,屋内安静肃穆,只闻柴火噼啪。他们选择的似乎不只是一个村委,更是风雪过后,整个村庄共同的未来。 投票结束时,雪竟悄然停了。月光穿透云隙,洒在结霜的屋顶上,像一层细腻的盐。 归途上,李靖轻声说:“这不只是选举,更是对人心的一次丈量。”我回头望去,组房的灯火已隐于雪色之后,而胃里那碗酥油茶的余温,此刻却在心底隐隐泛起。那微温渐渐化开,如同雪线之下隐秘的暗流,悄然滋养着这片高原的根脉。 手中的票箱沉甸甸的,里面盛放的,是无数双眼睛里熬出的信任。李靖走在前头,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道刻入大地的誓言。我们沉默走着,唯有靴子碾过积雪的咯吱声,与远处的犬吠彼此应和。 回到冰冷的村委会,电暖器的暖意迟迟不来。我蜷缩在厚重的被褥里,寒意仍从四面八方渗入骨髓。 这寒意,让我想起了黄土高原的冬天。家乡也这般冷,但家里的土炕,总能捂热一整个夜晚。那时,父亲总在外打工,我下晚自习回家已是九点多,炉火却总是旺的。母亲看着电视,我吃着她留的晚饭。曾经百般嫌弃的饭菜滋味,如今,却成了在寒夜里反复回味的、遥不可及的温暖。 第4章 工作初体验 2 寒冷的一夜过去。清晨,我与李靖书记一同前往村委会侧面的空地,那里有一家牧民开的简陋茶馆。 甜茶在冷空气中氤氲出白汽,味道像平日里的奶茶,却多了一丝高原特有的醇厚,仿佛融化了山间晨雾的清冽。藏面用的是青稞面,卧在牦牛骨熬成的清汤里,汤上浮着几星金黄的油花与翠绿的葱花。调料极简,反而逼出了食材本身的原味。那厚重的牛油气息让我一时迟疑,李靖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见我不动,笑着解释:“刚来时我也嫌腻,久了就懂了。这儿海拔高,干活耗人,没这点油水顶着,一天都扛不住。”他说完,仰头将碗里的汤喝尽,连最后一根面也不剩。 饭后,我们去一组走访。主人是前任组长普琼大叔,年过六旬,满脸风霜,眼神却亮得慑人,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是他们那代少有的中专生,本可以走出大山,却不知为何,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我们是为他举报选举不公的事而来。 老人端坐火塘边,手里紧攥着一本边缘泛黄的笔记本,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选举有问题,我得说出来。”他翻开本子,条分缕析:“新选的组长坚才旺久,人在县城的火车站上班,基本不回村,怎么开展工作?再说,一组的家庭牧场是我一手拉起来的,年年都有进账,我得继续干下去。” 李靖耐心听着,不时低头记录,神情专注。他没有打断,只在笔记本上写下“坚才旺久在岗履职情况”与“家庭牧场后续管理”几个关键词。待老人说完,他轻轻合上本子,语气沉稳:“您反映的情况,我一定带回村委会,下周就开村民代表会商议。该调整的,绝不拖延。但您续任的事……您今年六十四了,按上面的换届要求,很难。” 普琼大叔脸上掠过一丝不甘,手指反复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边缘,像在抚摸过往岁月的刻痕。他抬眼望向李靖,声音微颤,却异常坚定:“我知道年纪大了。可这山上的牛羊认得我,草场认得我。我不图别的,只求有个真正把大家的事放在心上的人。” 从普琼家出来已是正午,阳光斜照山脊,风拂过经幡,发出永恒的沙沙声。李靖默默走在前头,脚步沉稳,我不自觉地跟紧了些。一路无话,只有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 回到村委会,他径直走进厨房——那不过是宿舍前阳光棚里搭起的一个简易灶台,仅有一张桌子、一个燃气灶。灶上积着厚厚的油垢,台边散落着几只未洗的碗筷,墙壁被烟火熏得焦黄。李靖却浑不在意,熟练地淘米、煮饭,用老干妈炒了一盘鸡蛋。辛辣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驱散了屋里的清冷。 许是饿了,那碗白饭吃起来格外香甜。我坐在小凳上,低头扒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老干妈的辣意在舌尖炸开,混着蛋香与米香,竟品出了几分乱糟糟生活里踏实的人间至味。 李靖依旧沉默,细细嚼完最后一口饭,才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不是不想办,是得按规矩办。而且普琼不能连任,是县里的决定。他这人,有能力,有文化,但在某些方面……确实令人头大。”我刚想追问,他却摆了摆手,起身收拾碗筷。 他背对着我,“他是个上访专业户。”李靖的声音混着洗碗的水声,低沉地传来,“常年为各种事往上捅,不知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方式都很激烈。乡里不管就去县里,县里不行就去市里,甚至省里。他那个家庭牧场,也不像他说的那么红火,很多账都对不上。” 我怔在原地,举着的筷子停在半空。阳光透过棚顶的蓝色塑料布斜切进来,照见空气中亿万颗飞舞的尘埃。 “所以你看,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你刚从学校出来,要学的还多。”他擦干最后一个碗,声音低沉却不容回避,“基层工作就像这灶台,看着简单,油污却一层叠一层。你得学会在烟火里看清真相,在沉默中听懂呐喊。” 他顿了顿,将碗筷归位,橱柜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普琼确实有本事。可信任一旦裂了缝,重建就需要更多耐心。”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空碗,几粒饭粘在碗边,像未说完的话。窗外风起,经幡沙沙作响,仿佛山间有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在注视。 下午无事,我在村委会附近散步。四周是光秃的山坡,砾石裸露,草皮稀疏。村委会坐落在山谷,屋后有一条小河。冬季水浅而清,河床石子历历可数,却不见游鱼。岸边的草甸一片枯黄,时有鼠兔从洞中钻出,机警地张望,又倏地钻进另一个洞。 风卷着寒意掠过河滩,牧民开始赶着成群的牦牛归家。这是我来村里的第二天。夕阳将山影拉得越来越长,牧民与牦牛的剪影,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像一幅古老的皮影戏。 我站在河岸,望向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牧屋,屋顶的铁皮在风中微微颤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在这寂静的山谷。寒意从脚底爬升,我紧了紧外套,却无法驱散内心翻涌的迷茫。 离家两千公里,从一个贫瘠之处,来到另一个贫瘠之处。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理想在粗粝的现实表面不断磨损,那所谓的初心,又该往何处安放? 或许,我正如一个苦行的僧侣,披着无形的红袍,赤着右臂,在荒原与冷风中行走,从南到北,莫问归期。 暮色渐浓,几缕炊烟从牧屋屋顶升起,断续如叹息。我缓缓走回村委会,脚下的碎石沙沙作响,仿佛大地在无声低语。 第5章 年前聚会 换届的扫尾工作波澜不惊,其他村民小组风平浪静。我与李靖书记却不敢有半分懈怠,依旧每日穿梭于各组之间,直到将所有选票与材料封装妥当,驱车送往乡政府。 天色向晚,细雪被寒风裹挟,密集地扑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乡政府的办公室灯色昏黄。工作人员核对着清单,我站在一旁,搓着手,呵出一口浓浓的白汽。窗外,路灯的光晕里雪片纷飞如絮,远处传来几声寥落的犬吠。正是饭点,食堂方向飘来诱人的饭菜香。 乡党委胡书记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吃饭。桌上已摆好热腾腾的几样菜。胡书记拿起酒瓶,给我们每人斟上一小杯白酒,朗声道:“这桌菜本是给市文联的老师准备的,他驱车两百多公里来给我们写春联、送祝福。本想留他吃饭,结果人悄悄回市里了。咱们别浪费,一起把它消灭掉!” 他的话引来众人一阵轻松的笑声。饭菜的热气在冷空气中盘旋升腾,对于连续吃了半个月老干妈炒蛋拌饭的我而言,这香气具有某种致命的诱惑。我夹了一筷子青菜送入口中,那清甜与油香混合的朴实滋味,竟让我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胡书记宽厚的手掌拍上我的肩头:“小马,多吃点,别客气。” 我点点头,喉头微哽,视线模糊了一瞬。 窗外的雪愈下愈紧,屋内的暖意却愈来愈浓。几杯酒下肚,胡书记的酒兴上来了,吩咐工作人员再取两瓶酒来,介绍道:“这是赛马节期间公安局送的,据说和五粮液一个味儿!”我那时刚出校门,对酒的认知一片空白,只知五粮液是名酒,便信以为真,接过酒杯,学着他们的样子一饮而尽。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苦涩,却像一道火线,烧得胃里暖烘烘的。 胡书记哈哈大笑,又给我满上:“年轻人,有魄力!” 李靖书记在一旁只是轻抿一口,微微蹙眉,低声嘀咕:“这味道,怕是差得远喽……”可他并未多言,默默地将自己杯中酒饮尽。 那一夜,雪落无声,屋内笑语与酒香、饭菜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浓重的人间烟火图。后来是如何回到宿舍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入睡前,嘴里仍残留着那烈酒的余味,仿佛把整个寒冬都囫囵吞进了肚里。 次日清晨,宿醉的头痛如潮水般袭来。我挣扎着起身,窗外积雪盈尺,昨夜的喧嚣与暖意荡然无存。用刺骨的冷水扑脸,头脑才渐渐清醒,胃里却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我冲到门口干呕起来,空荡的胃里只剩灼人的酸水。连续几次呕吐,让我彻底领教了高原醉酒的威力——灵魂仿佛被抽离,躯体沉重如铅。我像条炎夏的狗,伸着舌头,大口喘息。 李靖走过来,默默递给我一杯温水,轻声道:“高原的酒,不比平原。它带着雪线的气息,喝下去,像是把整个冬天都压在了心头。” 我接过水,指尖微颤。望着窗外皑皑的白雪覆盖的山脊,忽然明白了——昨夜那顿饭、那杯酒,不只是驱寒,更是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情感传递。那一口温水滑过干裂的唇舌,宛如冰雪消融时的第一缕春意。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不正像这雪中送炭的饭桌、这粗瓷碗里的烈酒?纵使寒风割面,心火却不曾熄灭。 “今天要去市里保养车子,顺道送材料。”李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点点头,披上羽绒服随他出门。越野车在积雪中缓缓启动,轮胎压过冰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走后,村委会便只剩下我一人留守。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间一片寂寥,唯有风刮过檐角的呜咽,偶尔惊起屋前寒鸟。这是我进藏以来,第一次独自守在这片空旷里。 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大学同学们似乎都已就业或步入安稳的轨道,朋友圈里充斥着城市的灯火与精致的咖啡杯。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与院长的聊天框,盯着那条改变我命运的消息,手指悬在键盘上,良久,最终还是删掉了打好的字,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 屋外的雪光映照着空荡的院落。我起身泡了杯浓茶,看茶香在室内缓缓氤氲,驱散指尖的寒意。翻开值班日志,逐页核对着近期的走访记录,蓝色的字迹在纸页上静静铺展,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这片土地的温度。 窗外的雪势渐弱,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照在旗杆上。那面被风拂得微微颤动的红旗,在一片素白中,红得惊心,竟让人心头一热。 我握紧温暖的茶杯,重新坐下,试图思考未来的方向。想了半天,终究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觉得不如出去走走。 村委会后面,是县强基办斥资七十余万修建的两亩蔬菜大棚。棚内,土壤空荡地裸露着。听村民们说,大棚建成后,当时的第一书记曾带领村“两委”种过一茬萝卜、白菜和土豆,产量颇丰,却因销路不畅,最终以低于市场价一半的价格勉强售出。 更令我意外的是,李书记并未延续前任的产业规划,反而暂停了新一轮的种植。于是,大棚便如此闲置下来,唯有厚重的保温布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叹息。 我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坚硬的冻土。 七十万。靠种萝卜白菜,显然很难回本,更遑论带动几百户人家持续增收。 可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沉没的又何止是资金?那是几百户人家曾经被点燃、又渐渐黯淡下去的期盼。指尖下的泥土,冰冷板结,如同现实的困境,沉重得让人难以撼动。 第6章 回家 时光倏忽,转眼已是腊月二十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躁动,那是深植于血液的、关于“回家”的信号。我向乡里告了假,开始收拾行囊。 那一年,藏历新年与春节仅相隔一日。得益于党的民族政策,我们有了十天假期,加上我额外请的四天,凑足了整整两周。这趟归途,将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从县到市,再飞向遥远的北方。我想当然地以为会一路顺风,却险些在最初的环节——如何去拉萨——就栽了跟头。 李靖书记将我从村里送到县城,便因公务匆匆折返。我独自站在陌生的街道中央,望着车来人往,寒风像冰冷的刀子,轻易穿透衣物。我攥紧背包带,内心慌张,脸上却强撑着不动声色。 打开手机地图,反复搜寻,却始终找不到汽车站的踪影。那时我性格内向,羞于向路人开口,只好拖着行李,在凛冽的寒风中盲目踱步。衣领里灌满冷风,手指很快失去知觉。幸而县城不大,徘徊片刻后,终于看到了那块写着“汽车站”的旧牌子,它蒙着尘,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沧桑。 我急忙奔向候车室,心却瞬间沉了下去——门紧锁着,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灰,透过缝隙,能看见里面空无一物。我不甘心地扒着铁门向内张望,喉咙发干,心跳如鼓。 环顾四周,对面便是县公安局。我深吸两口气,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走向值班室。 值班的民警听完我语无伦次的求助,脸上漾开宽和的笑意,耐心解释:“县里平时去市里的人少,地广人稀,家家都有车图个方便。所以班车一天只有一趟,清早六点就发车了。你得提前一晚来候着。” 我愣在原地,四肢冰凉。归家的希望,在瞬间破灭。 窗外寒风呼啸,天色向晚,远处积雪的山峰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清冷的微光。民警见我一脸窘迫,递来一杯热水:“别急。这边的牧民群众都很热情,你去路边试试运气,大概率能搭上去拉萨的顺风车。” 我道谢离开,攥着那杯温热的水,指尖渐渐回暖。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寒风依旧,心中却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天色迅速暗沉,路上的车辆越发稀少。我几次怯生生地伸出手,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始终无法将那声“拜托”喊出口。 正当勇气即将耗尽时,一辆半旧的小货车缓缓停在我身旁。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黝黑、朴实的脸庞,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小伙子,是不是要去市里?上车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忙不迭地点头,拖着行李爬进副驾驶。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迅速驱散了包裹我的寒意。司机是位沉默的藏族汉子,一路无话,只在偶尔用简单的词汇问我的来处。我拘谨地坐着,偷偷打量车内的陈设:后视镜下挂着一串颜色发暗的塑料佛珠和一张模糊的全家福;仪表盘上方,恭敬地摆放着一位活佛的法相;车内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藏香与松柏的清冽气息。 天色彻底暗下,车窗外,山峦的剪影向后飞驰,雪峰在夜色里泛着幽微的银光。司机突然轻声哼唱起一段藏语民谣,旋律低沉、悠长,像一条温暖而静谧的河流,在狭小的车厢内缓缓流淌。我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困意悄然袭来。 正欲闭眼小憩,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小伙子,是来旅游的吗?” 我愕然回头,这才发现后座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身穿藏袍的老爷爷。他脸上刻满了岁月深重的沟壑,一双眼睛却亮如寒星。 未等我回答,他又微笑着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轻声答:“在甘肃。来这边工作的。” 老爷爷缓缓点头,用沙哑而温和的嗓音说:“甘肃啊……我去过拉卜楞寺,还有一家医院。那里的人们,爱吃面条。我也,爱吃面条。”他说话时,双手缓缓摩挲着念珠,语气像在抚摸一段遥远的记忆。 我惊讶于他汉语的流利,一股暖意随之从心底涌起。他的发音带着口音,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个字都像被岁月打磨温润的石子,轻轻投在我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你结婚了吗?”老爷爷忽然又问。 我摇摇头:“还没呢。” 他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如迎风的经幡般舒展开,仿佛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话题。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相片,递给我:“这是我孙女。在拉萨上班,也,还没结婚呢。”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藏式便装,站在布达拉宫前微笑,背景是湛蓝得不容一丝杂质的天空。 老爷爷轻声说:“缘分到了,自然会遇见。像雪水汇入江河,急不得的。”他收回照片,指尖拂过佛珠,喃喃低语:“拉萨的风,吹得远,也带回该见的人。” 我心头一震,望向窗外。夜色中的雪山,仿佛化作了静默的守护神,凝视着所有在世间奔波辗转的灵魂。那一刻,数月来积压的漂泊与疲惫,竟悄然冰释。 车至拉萨,已是深夜。我下车时,老爷爷也一同下来。我这才恍然,他与我一样,也只是一位搭车的旅人。 机票静静地躺在手机里,明日才能换取登机凭证。而我的心,却早已飞越千山万水,回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的黄土高原——仿佛已闻到了那碗“一清二白三红四绿”的牛肉面香气,看见了街角老茶馆里咕嘟翻滚的罐罐茶,还有爷爷坐在门槛上,就着夕阳,默默抽烟的侧影。 拉萨的万家灯火渐次远去。晨光微露时,我站在机场候机厅,望着玻璃外泛起的鱼肚白,心潮澎湃。 我仿佛看见,故乡的黄土坡正在晨曦中缓缓苏醒,坡上的露珠轻轻颤动,如同母亲早起挑水时,那无声却无比踏实的脚步。我仿佛嗅到了风中带来的麦香,混杂着炊烟与泥土最本真的气息——那是血脉深处最原始的召唤。 归途尚远,心已先行。 飞机轰鸣着拔地而起,抬升的瞬间,我闭上双眼。 儿时巷口的犬吠、母亲唤我吃饭的乡音、秋收时节镰刀划过麦秆的脆响……无数记忆的碎片奔涌而来。离家不过半年,竟有隔世之感。 从学生到职场人的蜕变,如同一场无声的大雪,覆盖了所有曾经的稚嫩与懵懂。高原的风教会我坚韧,异乡的月让我读懂思念。 此刻,飞行在云层之上,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那片厚重的黄土地。 我明白,这次归来并非终点,而是要将远方的风,郑重地带回生命的起点。 第7章 过年 时间总在人们匆匆的步履间悄然临近,又在喧嚣与温情交织的夜晚默然落幕。 离家的日子过得飞快,出走时,尚有炎热的风拂过站台;而今归来,行囊上已覆了一层冬日寒冷的晨霜。行李箱的轮子滚过地面,发出规律的声响,竟有几分像童年时踩碎落叶的节奏。 兰州的机场灯火通明,建筑轮廓淹没在纷扬大雪中。我停在出发层的门口,点了一碗牛肉面。当那熟悉的热气腾起,瞬间模糊了镜片,一股混合着面条香气与浓烈乡愁的味道,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汤面上那层红油,是如此地似曾相识。 从机场到市里,尚有两小时车程。窗外的雪越下越密,路灯在雪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而无力的光晕。司机师傅一路沉默,只蒙头开车,偶尔从后视镜瞥我一眼,欲言又止。或许在这个以“团圆”为名的时节,一个独自归乡的旅人与一个春节加班的司机,都成了这座城市热闹背面、冷清角落的相互见证。 越长大,越孤单。年味,似乎也在时间的无情冲刷下,无可挽回地慢慢褪色。 童年时,总是殷切期盼寒假。因为寒假意味着“年”,而“年”,是杀年猪、挂灯笼、放鞭炮和穿新衣所有这些盛大喜悦的总和。如今再盼过年,却多半只剩下赶路的仓皇。“年”,不再是一场属于孩童的、无忧的庆典,而成了成年人一次不得不进行的、静默的回望。 那些年少时曾笃信永远走不出的黄土沟壑,如今隔着千里雪路,竟显得依稀而渺小。也曾天真地以为父母永远不会老去,他们理当永远精力充沛。然而一晃神间,他们的背影已渐渐佝偻,母亲鬓边的白发与父亲掌上皲裂的纹路,在车窗模糊的倒影里,如此清晰地浮现。 兰州依旧是那个兰州,喧嚣而充满活力。但距离我魂牵梦萦的那个家,还有一百多公里。 从市到县,再从县到村。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在雪中无尽延展,像大地皲裂的掌纹,每一道都刻满岁月的沧桑。白雪温柔地覆盖着山峁,将往昔的贫瘠与荒凉轻轻掩埋,如同时间,总能无声地抚平某些伤痕。 公路两旁的田野里,是秋收后还未拉回家的玉米秆,枯黄的枝叶在雪中半掩半露。村口那棵老榆树的枝头,挂满了毛茸茸的霜凌。 家门口等待着我的,从记忆里的爷爷奶奶,变成了如今的父母。 他们并肩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穿着厚实而臃肿的棉衣,远远望见车灯的光柱,便急切地迎了上来。母亲的手冻得通红,却第一时间抢过我的行李箱;父亲则沉默地接过背包,那双总是严厉的眼睛里,藏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与一丝深埋的疲惫。 院子里,那棵爷爷亲手种下的核桃树,依旧在风雪中伫立。枝干虬曲如铁,听母亲说,今年它终于结了果,可惜,只有孤零零的几颗。树在慢慢长大,开始开花结果;人,却在一年年老去,无可挽回地走向共同的终点。在树木漫长的一生里,人类或许只是它年轮中,一道短暂的光影。如同爷爷之于父亲,父亲之于我。 风雪仍在窗外继续,屋内则炉火正旺。氤氲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缓缓滑落,仿佛时光正以可见的方式无声流淌,它带走了往昔的温度,却让“归途”二字的所有意义,在这寒夜里变得愈发清晰而具体。 我蹲在炉边,用铁钳添着煤炭,给他们讲述西藏的见闻。他们对西藏的认知,似乎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牦牛驮着经幡,喇嘛终日念经。我便笑着解释,如今的西藏早已天翻地覆,公路通到了乡镇,家家户户有了汽车,孩子们也穿着时髦,用手机刷着和我们一样的短视频。母亲听着,眼里闪着惊奇的光;父亲则半信半疑地点头,嘴里反复念叨着:“变化太大,真是不敢想……” 除夕夜,难得的团聚。 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电视里春晚的喧闹,与窗外的万籁俱寂,形成奇特的对比。父亲给远近的亲朋好友打着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彻底的放松;母亲张罗出一桌极其丰盛的饭菜,热气蒸腾着,直扑那被岁月熏得发黄的天花板。 馒头是自家蒸的,白胖而松软,咬一口,满嘴都是麦子最原始的香甜。就着几盘寻常的家常小炒,那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替代的踏实。 窗外的雪依旧未停。屋外的寒风被厚重的土墙牢牢挡在外面,它的呼啸声,反而将屋内的静谧与温暖衬托得愈发浓烈。我望着父母那两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的柔软。那些在城市生活中被磨钝的感官,在这一刻,重新变得无比敏锐。 那棵核桃树,在风雪中静默挺立,像一位无言的守望者,见证着这个小院里,代代相传的温情与坚韧。炉火跃动的光,映照出他们鬓角刺眼的花白。他们笑着说起我儿时的糗事,仿佛我那些年远行的光阴,都只是一场短暂的离梦。 年过完了,我即将返程,再次奔向那片未知的高原。 母亲总是絮絮叨叨,要我带够家乡的干粮与辣椒酱。她说,外面的饭菜,终究没有“家”的味道。我总是笑着摇头,告诉她:“我在西藏一切都好,单位有宿舍有食堂,用不上这些的。” 母亲信以为真,便不再多言。 直到临行前夜,她还是悄悄将一罐辣椒酱塞进了我行李的夹层,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 那罐辣椒酱,最终沉甸甸地压在了行李箱最深处。像她藏了半辈子,却始终未曾说出口的、所有的牵挂。 清晨离别时,雪已停歇。屋檐下悬着一排冰棱,在稀薄的晨光中微微颤动,折射出清澈的冷光。我拖着箱子,小心翼翼地走过结冰的小院,回望窗台边那抹熟悉的身影。 忽然间,我彻底明白了。 所谓故乡,是年少时拼命想要逃离的樊笼;是多年后,梦里反复出现的屋檐与炉火;是祖先长眠的坟茔;也是我们血液里,永远无法抹去,并终将指引我们归来的、最后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