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一夜过去。清晨,我与李靖书记一同前往村委会侧面的空地,那里有一家牧民开的简陋茶馆。
甜茶在冷空气中氤氲出白汽,味道像平日里的奶茶,却多了一丝高原特有的醇厚,仿佛融化了山间晨雾的清冽。藏面用的是青稞面,卧在牦牛骨熬成的清汤里,汤上浮着几星金黄的油花与翠绿的葱花。调料极简,反而逼出了食材本身的原味。那厚重的牛油气息让我一时迟疑,李靖却吃得津津有味。他见我不动,笑着解释:“刚来时我也嫌腻,久了就懂了。这儿海拔高,干活耗人,没这点油水顶着,一天都扛不住。”他说完,仰头将碗里的汤喝尽,连最后一根面也不剩。
饭后,我们去一组走访。主人是前任组长普琼大叔,年过六旬,满脸风霜,眼神却亮得慑人,甚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是他们那代少有的中专生,本可以走出大山,却不知为何,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我们是为他举报选举不公的事而来。
老人端坐火塘边,手里紧攥着一本边缘泛黄的笔记本,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选举有问题,我得说出来。”他翻开本子,条分缕析:“新选的组长坚才旺久,人在县城的火车站上班,基本不回村,怎么开展工作?再说,一组的家庭牧场是我一手拉起来的,年年都有进账,我得继续干下去。”
李靖耐心听着,不时低头记录,神情专注。他没有打断,只在笔记本上写下“坚才旺久在岗履职情况”与“家庭牧场后续管理”几个关键词。待老人说完,他轻轻合上本子,语气沉稳:“您反映的情况,我一定带回村委会,下周就开村民代表会商议。该调整的,绝不拖延。但您续任的事……您今年六十四了,按上面的换届要求,很难。”
普琼大叔脸上掠过一丝不甘,手指反复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边缘,像在抚摸过往岁月的刻痕。他抬眼望向李靖,声音微颤,却异常坚定:“我知道年纪大了。可这山上的牛羊认得我,草场认得我。我不图别的,只求有个真正把大家的事放在心上的人。”
从普琼家出来已是正午,阳光斜照山脊,风拂过经幡,发出永恒的沙沙声。李靖默默走在前头,脚步沉稳,我不自觉地跟紧了些。一路无话,只有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
回到村委会,他径直走进厨房——那不过是宿舍前阳光棚里搭起的一个简易灶台,仅有一张桌子、一个燃气灶。灶上积着厚厚的油垢,台边散落着几只未洗的碗筷,墙壁被烟火熏得焦黄。李靖却浑不在意,熟练地淘米、煮饭,用老干妈炒了一盘鸡蛋。辛辣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驱散了屋里的清冷。
许是饿了,那碗白饭吃起来格外香甜。我坐在小凳上,低头扒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老干妈的辣意在舌尖炸开,混着蛋香与米香,竟品出了几分乱糟糟生活里踏实的人间至味。
李靖依旧沉默,细细嚼完最后一口饭,才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不是不想办,是得按规矩办。而且普琼不能连任,是县里的决定。他这人,有能力,有文化,但在某些方面……确实令人头大。”我刚想追问,他却摆了摆手,起身收拾碗筷。
他背对着我,“他是个上访专业户。”李靖的声音混着洗碗的水声,低沉地传来,“常年为各种事往上捅,不知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方式都很激烈。乡里不管就去县里,县里不行就去市里,甚至省里。他那个家庭牧场,也不像他说的那么红火,很多账都对不上。”
我怔在原地,举着的筷子停在半空。阳光透过棚顶的蓝色塑料布斜切进来,照见空气中亿万颗飞舞的尘埃。
“所以你看,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你刚从学校出来,要学的还多。”他擦干最后一个碗,声音低沉却不容回避,“基层工作就像这灶台,看着简单,油污却一层叠一层。你得学会在烟火里看清真相,在沉默中听懂呐喊。”
他顿了顿,将碗筷归位,橱柜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普琼确实有本事。可信任一旦裂了缝,重建就需要更多耐心。”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空碗,几粒饭粘在碗边,像未说完的话。窗外风起,经幡沙沙作响,仿佛山间有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在注视。
下午无事,我在村委会附近散步。四周是光秃的山坡,砾石裸露,草皮稀疏。村委会坐落在山谷,屋后有一条小河。冬季水浅而清,河床石子历历可数,却不见游鱼。岸边的草甸一片枯黄,时有鼠兔从洞中钻出,机警地张望,又倏地钻进另一个洞。
风卷着寒意掠过河滩,牧民开始赶着成群的牦牛归家。这是我来村里的第二天。夕阳将山影拉得越来越长,牧民与牦牛的剪影,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像一幅古老的皮影戏。
我站在河岸,望向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牧屋,屋顶的铁皮在风中微微颤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恐惧,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在这寂静的山谷。寒意从脚底爬升,我紧了紧外套,却无法驱散内心翻涌的迷茫。
离家两千公里,从一个贫瘠之处,来到另一个贫瘠之处。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理想在粗粝的现实表面不断磨损,那所谓的初心,又该往何处安放?
或许,我正如一个苦行的僧侣,披着无形的红袍,赤着右臂,在荒原与冷风中行走,从南到北,莫问归期。
暮色渐浓,几缕炊烟从牧屋屋顶升起,断续如叹息。我缓缓走回村委会,脚下的碎石沙沙作响,仿佛大地在无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