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金桂荔枝冻冻
陈旧的照片边缘泛黄翘边,充满不属于这个世纪的年代感,给画面蒙上一层老胶片的滤镜。明希正爱不释手往下翻阅,一只手突兀横过来,作势要抢夺。
“小周怎么把这些也带来了?”女人蹙眉,“还给我,小孩有什么好看的?”
明希连滚带爬搂住相册,从她手臂下钻出去:“别呀,这么宝贵的回忆,一直压箱底岂不是太可惜了?”
“而且,你敢说右边的小女孩不是你?”明希伸手,指了下画面中瑟缩的孩子,狡黠一笑。
哼哼,没想到平时酷拽霸气的夏今昭,竟然有如此可爱腼腆的一面。倘若自己穿回那时候,肯定要化作吃小孩的阿姨亲死她。
拿她没辙,夏今昭叹气:“是我。”
“那不就是了,让我猜猜,”明希目光重新落在照片上,努力辨认,“中间的是你妈妈,左边的是夏家,嗯,哪位姐妹来着?”
和夏今昭关系亲近的,当属夏书芮了吧?掐指一算年龄又对不上,夏凝岚倒有可能……
“夏霁。”夏今昭神色淡泊,声线带有不易察觉的轻微阻滞感。
尘封往事被掀开,大多数人会抱着怀念的心情浏览。而她太过冷静,像面对过去劣迹斑斑的陈罪书。
明希把记忆中的脸与照片上的人对应,听到一句极轻的解释。
“中间的女人,也不是我妈妈。”
“啊……”她直觉触碰到不太愉快的话题,安慰的话卡在嘴边。
夏今昭什么都没说,自己此刻太殷勤,反而主动揭人伤疤。说起来,她好像从没听对方提起过双亲,原书中对该方面的描述同样是一张白纸。
“我看完了,还给你,”明希迅速合上相册,把它胡乱塞进照片堆里,“零食收拾完毕,咱们下楼吧。”
话题转移得刻意,夏今昭弯唇,心领了她无声的好意。
“你要是好奇,直接问我就可以,没必要偷看。”
说完,她走上前。拖鞋抵在虚掩的柜门前,轻而易举拉开。没来得及毁尸灭迹的照片簌簌滑至地板,像花里胡哨的拼图。
明希窘迫得想找地缝钻进去,边对手指边狡辩:“本来想把门关严,不小心看到了,对不起昂。”
“你又不是外人,”女人弯腰,整理地上的照片,动作珍视又小心,“发表一下感言?”
“你是真不心疼胶卷和相纸。”
“……”
得到答案的夏今昭,脸上浮现一瞬的错愕,随即别开脸,被气笑了:“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指望我痛哭流涕,然后抱住你发下海誓山盟的承诺?”明希伸出食指晃了晃,“我可是铁石心肠的女人,想感化我,下辈子吧~”
扬起的尾调冲淡上个话题的沉闷,夏今昭无奈叹气,掌住厚度可观的照片:“看来家里要上锁的不止是冰箱,还有二楼。”
眼见她要把那些全塞进架上,明希连忙拦下,然后将几张不顺眼的挑出来,扔进垃圾桶。
“这些就不用收藏了,流通到市场上会贬值。”
循着望去,照片里,女人窝在沙发角落,头顶灯光炫彩闪烁,像旧时代的KTV包厢。光从画面就能感受到糜烂与颓废,尤其身旁还坐着几个精神小伙。
夏今昭收回视线,再对比眼前人的纯良傻气。明明用同一张脸,气质却截然不同,那股浸染在俗世里的风尘,被现在的明希荡涤洗净,留下一眼望到底的透彻。
似有阵风吹过心湖,泛起鳞片状的细波。她学对方的模样,把遗漏的几张抽出来,也扔进垃圾桶。
“听你的。”
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有秘密。明希向她隐瞒来历,自己同样不愿把幼年的伤痛摆到明面上来。
等再亲密些,等明希彻底接纳自己,或许那时候就可以。
收拾一通,她们离开二楼。
明希坐在沙发上,抬头望向天花板。见夏今昭从电视柜端出一个塑料箱,好奇坐过去。
“这是什么?”
“碟片,”夏今昭把最边缘的几张摆到茶几上,“有想看的吗?”
每个人都有点奇怪的小癖好,比如眼前的夏今昭,放着舒服豪华的家庭影院不享受,尽整些奇怪的碟片。不过这类小玩意儿确实有珍藏的价值,在全息屏逐渐普及后,此类2D影碟淡出视线,如今市场上找不到贩卖的渠道,只能高价从私人买家手里收。
碟片背面是像镜子的亮面,照出明希刻意搞怪的表情。她用食指插进中间的小孔,不以为意。
“画质高清吗?挺很古早啊。”
“要不试试?”话音落下,一张光碟贴在她眼前,披头散发的女人露出纯黑的瞳仁,与明希面面相觑。
……够狠。
“不要恐怖片,我害怕。”明希搓动身上的鸡皮疙瘩,严词拒绝。
“戏曲,歌剧,还是电影?”夏今昭列出三个选项。
她在感兴趣的领域,释放出的游刃有余实在富有魅力。明希像等长辈结束唠嗑的无聊小孩,兴致缺缺转动光碟,偶尔的注意力,也会被夏今昭制造的噪音吸引过去。
“就这个吧。”她随意一指。
碟片封面是女人骑着载满鲜花的自行车,悠闲地在大街上闲逛*。因时间久远,即便是高清版本,影名依然给人拼接不齐的颗粒感。
《一个平凡的下午》
见明希爪子压过那张碟片,夏今昭抽出来看了眼,表情一言难尽:“你确定……要看这个?”
“你看你看,是你让我选的,我选出来你又挑剔。”明希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夏今昭被她的语气逗笑:“抱歉,只是我得提醒你,这部影片有点……”
犹疑的态度勾起明希的好奇,她眯起双眼,某个瞬间对上脑电波,恍然大悟。
想不到啊想不到,平日里看这模样是个小古板,没想到私底下挺狂野的吼。
对于对方的吞吞吐吐,明希归结为害羞,于是大着胆子问。
“该不会是小电影吧?”
“没有!”夏今昭回答得很快,反而给人做贼心虚的感觉。
仔细分辨,藏在长发下的耳尖泛起绯红。她的肤色本就白,因而情绪稍微上脸,便表现得格外明显。
“行了,别解释那么多,我就要看这个。”明希激起好奇心,把这张光碟单独列入待看清单。
简单整理箱内,夏今昭将光碟放进放映机,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明希拉上窗帘,挨在她身旁坐下。
那时喜欢用明度高的色彩,晃得人头晕目眩。反射的光打在脸上,明希不禁看向身旁的夏今昭。
即便提前打预防针,对方依然没表现得不耐烦。优越分明的侧脸被柔光笼住,长睫垂落微颤着,安静坐在那里,有种毫不招摇的恬淡。
眨眼间,飘忽的思绪归笼。明希压下心中化不开的奇异情绪,摆出认真观影的姿态。
冗长的故事线始终围绕女主角平凡的生活展开,短短一下午的鸡零狗碎,竟然凑够一小时多,明希总算理解当初夏今昭的欲言又止。
这岂止是有点,简直是非、常、无、聊。作为剧情应该跌宕起伏的电影而言,实在是部失败的作品。当她看到女主角犹豫地从衣柜里挑选衣服,去见心上人时,终于忍不住评价。
“太夸张了吧,谁真的想看普通人的一天?”
不都是手持法器biubiubiu拯救世界,要么就是转角遇到霸总爱上我,再来个平地摔不小心与人嘴贴嘴吗?这种影片竟然还有光碟卖,明希合理怀疑是商家卖不出去的捆物。
白送给她都不要。
室内光线昏暗,在这种视觉被剥夺的环境下,听觉变得格外灵敏。
“要是不想看,我去换一部。”
耳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看夏今昭起身,明希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及时按住她:“算了,没空再刷完一整部,当背景音凑合看吧。”
于是夏今昭重新靠回抱枕,一片阒静中,唯有彼此的呼吸,和屏幕上偶尔的人声交错。气氛凝滞,暖气把客厅烘烤成适合冬日蜗居的秘密基地。
明希的假期不算少,却很少享受闲暇。要么在游戏对局内打打杀杀,要么就是边听音乐边撸猫。
不得不承认,独处和两个人消磨时间完全是两码事。
最关键的是,和人相处不是为了热闹而分享。她大可以坐一下午不讲话,恰好对方能够包容这份安静。
她渐渐喜欢上这种感觉。
眼下,女主手捧在路边随手买的鲜花,进屋换鞋,准备将其插进不久前到货的窄口瓶里。饱和度高的画面下,连女人的唇彩颜色都深了一度。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优雅又雀跃。
“你说,主角会对日复一日的生活感到厌倦吗?”明希脑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也许吧,”夏今昭回答得模棱两可,“这部影片的评价两极分化,喜欢的人把它视为人生必看之首,不喜欢的人批判它流水账,即便如此,饰演主角的女艺人威尔莉还是借此拿下了金奖。”
“啊?”明希惊讶,“是因为特别治愈?”
她对电影没有深入了解,夏今昭在她面前简直是专家级别。
“拍摄期间正值L国大规模城市化,当时大多数人奔波忙碌为了赚钱,衍生的电影也是展望未来的科幻题材,平凡下午算一股清流。”夏今昭言简意赅。
“你懂得真多。”明希不禁感慨。
夏今昭呼吸略沉,转头与她对视,暗沉的眼眸边缘渡入银屏的微光。
“课上有专门拿它举例。”
“辛苦你还要为不喜欢的影片深入分析。”明希道。
“我还好,只是觉得你应该对这类题材不感兴趣,”夏今昭淡淡,“我本来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不想你和我在一起感到无聊。”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还要刻意迎合的话,说明我这个女朋友做得挺失败。”提到“女朋友”三个字,明希咬字不清地快速掠过。
“谢谢你愿意这么想。”
“说不定以后我还会为你改变呢。”
“什么?”夏今昭没听清。
“……没什么,好好看吧。”
接下来两人不再讲话,注意力全然放在电视上。透过窗帘的罅隙,天光黯淡,远处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像漂浮的渔火。离片尾有段时间,明希索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右肩忽地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柔顺的长发贴在她的上臂,鼻息弥漫好闻的香气。顺着望去,夏今昭困顿得睁不开眼,半身重量压在明希上。
“还说不无聊呢,比我先睡着。”明希撇嘴,像是捉住对方的把柄,偷偷用食指戳了下女人的鼻尖。
均匀的呼吸细微可闻,擦过掌根传递灼烫的温度。虽说打开制暖机,深冬时期,明希仍然怕她着凉,于是耸起右肩,低语道。
“在沙发上睡会着凉的,快起来。”
第一下没闹醒,她动作幅度更大,直到无法被忽略的程度,夏今昭迷迷糊糊抬头,掩去眼底的清明。
“嗯?”尾音惺忪,神情迷蒙。
“你要是累了,就去卧室睡吧,舒服又暖和。”明希振振有词。
夏今昭不经意瞥向早已准备好的薄毯,面色不大好看。她撑住上半身,作势要起,蓦地皱眉,停下动作。
“怎么了?”
“腿麻。”
明希看向她蜷起并拢的双腿,一时失语。
就这个姿势,你不腿麻谁腿麻?
等她收回目光,就见女人巴巴望她。很少从夏今昭脸上看到这副表情,如同初生的懵懂小兽,光是用湿漉漉的眼看过来,就能让人的心软成溏心馅儿。
她刚刚是不是释放了什么蛊惑人心的技能?
“还撒娇呢,想让我背你啊?”明希问,实际手比脑子更快,先伸过去。
“嗯。”夏今昭干脆承认。
“行啊,求求我呗。”明希生出几分恶劣心思,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平时被她磋磨得身心俱疲,今天就要超级加倍报复回去!
“嗯,求你。”
不曾想夏今昭回答得坦荡,清晰的声线染上雾蒙蒙的慵懒意味。
这下轮到明希不好意思,被架住左右为难,她别过脸假装无奈。
“真拿你没办法。”
她伸直双腿,快速把脚插进属于夏今昭的棉拖里,然后蹲下身子,示意人上来。
等夏今昭慢吞吞爬上来,明希掂两下,确定人趴稳,猛然起立。伴随手臂因承重传来撕扯感,她小声“唔”了下,踉跄着险些栽回去。
“很重?”夏今昭自然揽上她的脖颈,询问。
“……有点。”明希涨红着脸。
是十分啊,她还没背过人呢。
似是表达不满,夏今昭轻轻捶了下她的肩膀,明希啧声,报复地握住她的脚踝,用袜口的松紧带绷她。
两人就着小打小闹,几秒的路硬生生走了近两分钟。
等明希把人放在床上时,特意拉下被褥,将夏今昭捂得严严实实。期间,对方视线片寸不落在她身上。
“要走吗?”
“店长给我准备了晚饭,不回去不行。”明希仔细掖好被角,确保没有漏风的地方。
“你呢,难得的假期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带的东西,请给周助理打电话,如果是想找人聊天,随时联系我。”
絮絮叨叨说完一堆,她转身准备离开。
尾指被勾住,扭头见夏今昭在看自己。
客厅的光照向门口,呈现熬煮后的焦糖色泽。两人对视,明希听对方小小声说。
“我想拥有一个告别吻。”
她确信夏今昭在半梦半醒时喜欢撒娇。
拒绝的话到嘴边,始终开不了口,毕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吻。
阴影笼罩,夏今昭透过拉开的衣领,隐约窥见明希凹陷的锁骨。随即,一个蜻蜓点水的触碰落在额间。
趁对方没抽离,她迅速伸手,捧住对方的脸颊,吻上唇珠,又恶劣地啃咬了下。
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明希彻底懵了,她抚上嘴唇,不可置信。
不知最后怎么离开金杉公寓,直到人在店内,还在回味那细密疼痛下的温情。
小猫跳上桌面,贪婪嗅着喷香的鸡肉。见状,劳拉撕下一小块,递到它的嘴边。
注意到明希的失神,她说:“不是喜欢吃这个吗,怎么都不动嘴?”
一下午不见明希人影,就算客人再多,也不至于熬到七八点才回来。猜到她跑去姐姐那边,劳拉没多问。
“姐,我好像恋爱了。”明希像个输入指定程序的机器,麻木地攥住餐叉。
“嗨,不就是恋爱,还以为什么大事,”劳拉不以为意,“恋爱好啊,但也记得别耽误工作。”
“可是——哎,你不懂。”明希欲言又止。
“我没有恋爱经验,确实不太懂,只是店里经常来年轻情侣,还是要提醒你,既然真心喜欢,就要好好珍惜,不要摆架子,上次有个小伙不就是……”
作为隔代,劳拉的道理永远一箩筐,知道这位丰腴的小妇人出于好心,可明希仍旧消受不起。
“要合理规划支出,爱是相互的。”
夏今昭给了她一张黑卡。
“你性格活泼,更该主动点。”
夏今昭情人节跑到楼下给她送花。
“最重要的是专一。”
上回和她有情感瓜葛的,已经离婚一年有余。
估摸劳拉要有阵子才消停,明希放下刀叉,抱起吃得油光满面的小猫道。
“我吃饱了,先上楼洗澡。”
不等对方回答,她噔噔噔踩上楼梯,快速钻进房间。碰瓷王从怀里溜走,跑到窝旁边舔毛。
周围安静,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比如现在的明希,盯着桌上枯萎的玫瑰花发呆。
在她还没理清时,纷乱混杂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把仅存的理智消磨殆尽。唇角的温度,或是夏今昭的侧脸,劳拉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在脑海不断闪回轮播。
明希来回在黑暗中摸索,不断试探如何与另一半相处。爱情于她而言是太沉重庄严的课题,在原来的世界里,自己从未认真考虑过,即使有热心的朋友介绍对象,也只是止步混日子的层面。
她急需一位爱情导师,起到迷雾中灯塔的作用。
憧憬与踌躇皆有的情绪,像清晨迷雾淡淡浮泛心头。毫无头绪下,她索性走到桌前,扒拉那些失去水分的花。
压在瓶下的,还有一张无限额黑卡。度过冲动消费的劲头,明希对花钱没太多欲望,因而从未动用。
好像自始至终,都是夏今昭追在她身后跑。
她忽然生出强烈的自厌,仿佛自己成了辜负真情的渣女。
横隔在两人之间的屏障,无非是那道令人心灰意冷的选择题。
无法说出口的苦衷,到底是什么呢?
***
天朗气清,S市城郊的公墓,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生命腐朽的味道。女人步幅平缓走过排排墓碑,穿梭五颜六色的鲜花里,在尽头的一座墓碑前站定。
熟悉的身影弱不禁风,疏于打理的长发随意挽在肩旁。见到陆丽桐,宋予眉尾下压,露出不悦的神情。
“今天不是锦绘的忌日,也不是她的生日,你来干什么?”
听到这话,陆丽桐起身,跪下的膝盖处洇湿小片,她不慌不忙擦拭,淡淡道:“宋总。”
“还挺瞧得上,知道称呼我宋总,之前不是嫌我满身铜臭味吗?”宋予讥讽。
她与陆丽桐擦肩而过,把摆在墓碑前的白菊花拿走,换上自己新买的桂花。
这个时节根本找不到飘香的丹桂,加之桂花小而密,包装成花束并不美观,因而宋予折了几枝捆绑。
“要不是锦绘,我不会过来。”
“不劳烦你费心,我能把她照顾得很好。”宋予抬手抚上墓碑,神情转而温柔。
黑白照片上的女孩年龄约莫十岁,笑靥如花,甜进人心里。此刻却被挂在冰冷的墓碑上,更让人惋惜。
见宋予一副温情脉脉的作态,陆丽桐别开眼,轻嗤:“照顾得很好?”
“你到底是为了锦绘才走到今天这步,还是单纯享受被人捧着的感觉?”女人双手环胸,“我们观点不合,别试图说服我。”
“即使这样,在我接近夏今昭的时候,你也没出面阻止吧?”宋予起身,“你知道明希是夏今昭的妻子,也没出声提醒她吧?”
她展开双臂退后,犀利的目光犹如尖刀,划过陆丽桐裸露在外的寸寸皮肤,仿佛要把她虚伪的面具扒下。
“其实你也想替锦绘讨个公道,又看不上我的做法,才故意与我呛声。”
“陆丽桐,你比我又高贵到哪里去?”
“可锦绘是个善良的孩子,如果她还活着,绝对不想看你变成这样!”像戳中陆丽桐的心事,她情绪激动。
如果明希在这里,她能明显看出,比起那个随性懒散的上司,眼前的女人很陌生。
对方的激昂陈词并不能换来争吵,宋予冷眼旁观,如同一个局外人。她静静看着陆丽桐发疯,却没有上前安慰,或者解释的意思。
“如果还坚持所谓的善良,那你永远留在底层发烂发臭好了。”
“对于夏家人,就得使用非常手段。我要让夏雪枫也尝尝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夏今昭必须死。”
“夏家人不无辜,那这些年被你害死的人呢?他们曾经和你一样,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他们不可怜吗?”
宋予掀起唇角,冷冷道:“那我呢?谁来可怜我”
“你怎么变成这样?”陆丽桐疲惫,这么多年,她已经失去和宋予争辩的力气。
从前三人住在破旧的小巷里,虽物质短缺,过得至少安逸。梁锦绘年纪最小,总会黏糊糊拽住她们的衣角要糖。宋予心疼妹妹,口袋里的糖全给她,自己就偷偷裹着糖纸吸。
之后的事……
陈年往事如翻飞的蝴蝶,迷了陆丽桐的眼睛。有一点宋予说对了,她也疼梁锦绘,当然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只是眼见朋友深陷泥沼而不自知,逐渐变成当年残害梁锦绘那群人的模样,心中不禁沉痛。
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偏偏宋予变成她曾经最憎恨的人。
陆丽桐不明白,为什么善良正直的人永远在负重前行,必须要恶贯满盈才能混得风生水起。
两人曾因此大吵一架,最终分道扬镳。
气氛沉闷,墓前的零碎桂花随风摇曳,陆丽桐抬眼,扔下一句话:“随便你吧。”
身后响起宋予的讽刺。
“真不知道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
等女人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宋予吐气,风卷入肺部,带来钻心般火辣辣的疼。
她试图从口袋摸出几根烟,才想起来今天为了见一面梁锦绘,早已把打火机和烟盒放在家里。
算了。
她单膝跪在墓碑前,细心整理吹得凌乱的桂花。嫩黄的花瓣松散洒落,有些藏在茂密的绿叶里,成为缀在暗色下的一抹亮。
要说梁锦绘多喜欢桂花,其实也没有,小孩子不懂这些。只是以前住在贫民窟,被称之为家的棚子门口,总会有胡乱倾倒的泔水,稍不留神就会踩上一裤脚。
小女孩爱干净,哭着跑回来想洗衣服,即使洗完晒干,依然残留的臭味。而自己跑到城区打工,在狭窄闷热的后厨里刷盘子,也会弄得满身油腻。
城区比不上市中心繁华,到处是高楼大厦,所幸比毫无秩序的贫民窟好太多,回家经过路边的院子,那家人栽种的桂树每逢九月开花,自己就偷偷爬墙折两枝,带回去满室都香了。
再然后她被辞退,因为来回路程远,自己三五不时迟到。不过既然餐饮店不要她,说不定跑到市中心有更多工作的机会。
她知道妹妹正逢上学的年纪,攒了钱准备带她去更好的学校,那时候大多数人的观念,还是读书越多越能出人头地。
当发现梁锦绘总是往外跑,她察觉到不对劲,一番打骂下,妹妹哭哭啼啼,说不想看姐姐辛苦,想替家里分担,于是偷摸在外找了份工。
十岁谁要?怕梁锦绘被人哄去搞灰色产业,她严厉训斥,得到的却是对方提前的叛逆期。
“那个阿姨很好!她听说我家庭困难,给了我一份轻松的活儿干,平时只用端茶倒水,打扫卫生就可以……”
“你正是念书的年纪,怎么老想着出去赚钱?”
“不读了!反正拿不到钱!”
于是自己一气上头,把梁锦绘往死里打。小姑娘是个犟种,死活不肯回学校。
“谁让你赚不到钱!当初带我偷跑出来,不是说会让我过上好日子吗!”
小孩讲话没轻没重,但她确实被伤到了,任由梁锦绘跑出家门。
等傍晚熬好汤,还没见她的身影,又愧疚自己斥责太凶。
反正攒的钱足够,等妹妹回来,就提议搬家。自己和城区那边的房东商量好了,三百块钱的小出租屋,比现在好太多。
到时候她多找两份工,供锦绘念大学,两姐妹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厄运专找苦命人,兴许梁文星的命运太悲惨,离希望永远只有一步之遥。
没等到梁锦绘回家,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那时夏家工厂处于起步阶段,虽然内部制度不完善,好在福利待遇丰厚,很多人想进去谋生。明明当月修理工检查过各项设施,不知怎的就爆炸了。
庆幸的是正逢假期,在厂里的人不多,只造成1死6重伤。
死的人刚好是梁锦绘,很奇怪,她明明只用端茶倒水才对。
自己没什么钱,没法给锦绘安置个好点的地,人是裹着白布运回家的,整个身体表面烧成一层焦炭。
于是她和那群受害者家属一起,想去夏家讨公道。夏芫华是个草包,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面,连发下来的补偿都蚊子肉似的,少得可怜。
还是夏雪枫出面,用暴力手段逼迫闹事的消停。
她永远忘不掉那天晚上,一群人冲进家里,空气裹挟泥土的腥气,逼仄的棚子顿时满满当当。
见她不肯在赔偿合同上签字,为首的人掐住她的脖子朝桌上按。她窒息到憋红了脸,又挨好几巴掌。
疼得快死了。
后来是被人强硬抓住手,在纸上签字,还留了指纹。
等人走后,她就蹲在水池前,边哭边搓拇指,那些红色印泥血一样流进下水道。
思绪回笼,宋予端详着自己干净,修长的手,黢黑的眼瞳湮灭所有的光。
还好上天眷顾她,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那群坐在上位玩弄权势的人,毁了她本该明媚的人生。
不可饶恕。
***
春寒料峭,降下一场雨,这座城市犹如久旱逢甘霖,洋溢着蓬勃朝气的生命力。
明希没敢擅自减衣服,抱着她蓬松的棉服舍不得脱。和夏今昭相处的一个月,两人没太多实质的进展,好在她对比以前更游刃有余。
就比如,现在自己能主动约对方出来约会,这怎么不算一种长足的进步!
淅淅沥沥的雨斜打在玻璃上,流下透明的水痕。明希单手托腮坐在桌前,45度角忧郁仰望迟迟不放晴的天空叹气。
约好了下午出去玩,雨下成这样,还怎么尽兴嘛!
她没有章法地用指节叩击桌面,碰瓷王被震得烦躁,尾巴巨幅摆动,索性爬上明希的床褥,寻个合适的角落继续睡。
手机振铃,明希惊喜点开,发现是推送的垃圾广告,又重新放下。
夏今昭怎么没个指示啊?自己要是再主动发消息问吃了吗睡了吗,未免太殷勤掉价。
她得矜持。
半小时后,依然毫无动静。
行,就这样把她憋死,互相折磨算了。
直到敲门声自身后响起,得到允许,劳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Lucy,你姐姐来找。”
“姐姐”的称呼太陌生,等明希反应过来,双颊透红。她迅速披上外套,顾不得在穿衣镜前捯饬自己,噔噔噔下楼。
果然,夏今昭坐在熟悉的位置久候。听到动静,转头与明希对视,又打量后者的穿着。
白色V领长袖外挂着单薄的针织衫,勾勒出纤细的肩膀与手臂轮廓。明希常年上班族,对健身有种天然的抵触。
身材处于既不羸弱也不健硕,中规中矩又不失美感。
察觉到夏今昭的目光,明希绷紧脚趾,状似不经意道:“怎么,没见过美女啊?”
“像你这样的,第一次见。”
女人起身,捏了下她的手臂。感受到毫无收敛的力道,明希嗷呜一声,龇牙咧嘴瞪她:“干嘛?”
“穿得好少,淋雨冻感冒怎么办?”夏今昭不满蹙眉。
劳拉走过来:“哎呀前两天裹得像稻草人,难得穿这么透气。”
明希:……多嘴。
一瞬间,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脸上。明希揉了揉被捏痛的肩膀,死鸭子嘴硬:“下雨天太闷,再穿棉服不得热死?”
“你看路上几个人像你这样?”两人边说边朝外走。
“没事,我有分寸。”明希不以为意,接过对方手里的冰美式,摸到一杯的量,不可置信。
“你就买了自己的份啊?”
雨水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地上砸。这座城市排水系统不如S市,积水堪堪没过鞋跟,稍不注意就会溅湿裤腿。
明希撑起雨伞,覆在发顶。顿时,周围生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雨声变得细微远阔。两人身形紧挨,接触的皮肤缓缓升温。
质问近在耳畔,夏今昭用食指勾住手提袋,率先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准确来说,是买给别人的。”
话音刚落,驾驶座的车窗摇下,周珍卉攥住方向盘,冲她打招呼:“嗨,好久不见,听说你最近很想我?”
她正要接过咖啡,冷不防感到一股寒意,沁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微弱到只有本人才能察觉。
抬头与夏今昭四目相对,周珍卉讪讪缩回手:“我想起来刚吃过饭,肚子很饱了。”
“给你买的,拿着。”夏今昭一记眼刀,警告她别乱说话。
抖落伞面的雨水,明希钻进后座,边理平雨伞的褶子,边凑到夏今昭耳旁。
“周助理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两人的约会,怎么变成拥挤的三人行了?
“怕我出事,非要跟来。”夏今昭展开毛毯,盖到明希腿上。
周珍卉一个急刹车,停在人行道前。即便两人刻意压低声线,她还是能将那些闲言碎语尽收耳中。
非要跟来的另有其人,本来下这么大的雨,应该取消行程才对。夏今昭偏说什么“答应她的”,不管不顾要出来。
接通告都没这敬业。
只能说高冷的人任性起来都悄无声息的,她忍。
驱车前往市中心,耗费两个多小时,好在雨势有渐小的趋势。从下高速开始,明希的眼睛就黏在窗外,像郊游前夜兴奋到睡不着觉的小学生。
车停在提前预订的车位,她第一个钻出来,活动酸麻的双腿,然后站在树下撑开伞,去拉后座的夏今昭。
水洼上浮起阵阵涟漪,晃荡出树影。夏今昭站稳,只觉冷风刺骨,于是扬起下巴,示意明希系好外套纽扣
有句话叫,爱意体现在倾斜的伞上。
明希循着她看的方向,低头去揪纽扣,手中的伞便重心不稳,含住还未滑下的水流,劈头盖脸朝夏今昭身上倾倒。
夏今昭:……
当事人对此一无所知,乖乖听话把外套合上,抬眼见人湿透的衣襟,好奇:“哎你怎么淋雨了?”
“没事。”夏今昭欲言又止。
“有没有备用衣物啊,我问一下周助理……”说完,她抬脚朝车旁走,余光不经意瞥向街道对面的一个人影。
棕发碧眼的女孩穿着阔腿牛仔裤,在低温天里瑟瑟发抖。她搓动手臂,圆眼写满不耐烦,像在等人。
这不是那谁吗?
回忆潮水般涌入脑海,顾不得别的,她把伞柄塞进夏今昭手中,淋雨冲对面大喊。
“乔!”
听到这声呼唤,乔下意识抬眼,视线在空中交错,转而看向明希身后的夏今昭。
她面露恐慌,当即拔足狂奔。
“别跑!”明希捋起裤腿,趁绿灯最后几秒跑向对面。
彼时,夏今昭面露错愕,冷冷看着车内同样震惊的周珍卉。
“不是,她不是应该在局子里吗?”周助理以为自己眼花,拼命揉眼。
后车门打开又关紧,夏今昭力道大得快把伞柄捏碎,顾不得疑惑,冷声道。
“追上去。”
第87章 芒芒生椰甘露
雨水顺着房檐的凹槽落在路砖上,布下一层雨帘。市中心的繁华与热闹背后,必然会有被隐藏的另一面。
当明希气喘吁吁想要追上乔时,在巷口的拐角处跟丢了人。她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不见任何影子,狭窄的建筑挤压本不富余的空间,视觉上给人压抑的感觉。
她抹了把滴落眼睫的雨水,高喊:“出来!”
“有本事做亏心事,没本事认,”明希躲到避雨的房檐下,“亏我把你当朋友!”
呼喊淹没在渐大的雨势里,附近似乎是贫民窟,低矮的雨棚花花绿绿拼接,从上空看如同这座城市的补丁。
想起重逢的那晚,自己被乔带到酒吧灌醉,幸好夏今昭及时出现解围,否则她自身难保。好点的结局少个器官,再差点的说不准被人肉分尸。
明希在平和安逸的小镇过久了,便认为外面的世界也该令人心生向往。
恶人哪里都会有,是她太蠢,太容易相信陌生人。
见寻找乔无果,她蹲在石阶上,望着密布的雨水,不禁朝里缩了缩。
跑出来太急,没来得及知会夏今昭。怕她担心,明希掏出手机,给对方发了条当前定位。
很快,对面传来消息,是张模糊的图片。
照片中,女孩被捆住双手,摁在车前盖上。她满脸惊恐,滑落脸颊的不知是雨还是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纷纷举起手机拍下这一幕。
几分钟后,周珍卉把车开到巷口,随即绕到左车门,把乔从副驾驶拽下来。女孩浑身淋湿,冻得瑟瑟发抖,借力跪倒在明希面前。
毕竟曾经真心实意相处过,明希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冷声质问。
“为什么要骗我?”
“如果那天没人救场,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心脏被浇得冷透,她对乔没太多情感,只是无法接受看上去纯良无害的人,会把自己视为目标。作为来到异国交往的第一个朋友,明希到底觉得可惜,直觉又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问你话呢,耳朵聋了吗!”周珍卉用鞋尖踢了下乔。
她似乎深受短视频荼毒,演起这副作态时,眼底闪烁着兴奋。一旁的夏今昭看不下去,手执黑伞,从口袋的另一侧掏出纸巾,不算娴熟地擦拭乔的脸蛋。
“她在问你。”
简单的四个字,却如魔咒盘旋。乔猛然瞪大双眼,身体抖如筛糠:“没,没人……”
眼见夏今昭背对明希,目光寸寸失去温度,女孩心跳飙升,忙不迭补充。
“是朋友说,最近手头有点紧,让我帮忙找肉猪,真的只是这样!我选Lucy,因为她不是本地人,哪怕悄无声息死掉也……”
这倒是真的,社会关系简单的人最容易遭觊觎,只是此刻明希的注意力不在上面。
“肉猪?”她有被这个形容冒犯到。
“就是目标。”周珍卉解释。
把能交代的全说了,乔可怜地靠在墙根,对上夏今昭半信半疑的目光,她奋力点头:“说的全是真的,没一句假话!”
见夏今昭起身,周珍卉心领神会:“姑且信你,再敢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小心你的脑袋!”
说完,她比划个抹脖子的动作。
乔点头如捣蒜,扭动身体眼巴巴*望她们,想松绑又不敢直接开口。没了青春俏皮的女大形象,狼狈得和街头的精神小妹毫无区别。
周珍卉拽住绳头一拧,束缚感消失,乔转动手腕,连滚带爬朝巷尾奔去,转眼没了身影。
“不送去警局吗?”明希对乔那番话心有余悸,上车后询问。
“她最多算编外流民,再说了哪里都有地头蛇,警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上赶着给人添工作量,吃力不讨好,”周珍卉系上安全带,“不过你放心,有夏姐给你撑腰,那堆蝇营狗苟不敢把你怎么样。”
由此,明希总算对当地的动荡治安有了实感,忧心忡忡。敏锐捕捉到她的小情绪,一只温暖的掌心覆上来,随即拇指卡住虎口收拢。
夏今昭安抚:“大多数人不会遇到这些烦心事,你只是运气不好,以后不会了。”
厚重的承诺犹如一管镇定剂,她总能找到让自己定心的方法。那股被毒蛇窥伺,包裹在湿冷黏腻目光中的恐惧,也像潮水退去。
但愿真的是她多心。
车内沉默,周珍卉有意活跃气氛:“哎你们还没评价呢,我刚才那架势怎么样?是不是超级有范儿?”
“像黑白通吃的大佬。”明希非常捧场地夸赞。
“有眼光哦,其实夏姐是霸总来着。”
“会给黑卡的霸总?”这话是对周助理讲的,明希的目光却飘向身旁人。
夏今昭无意把玩她的手背,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眼底盛着几分笑意。
两人就着旁人不懂的话题,彼此心知肚明地用眼神交流。
因这一小插曲,约会算彻底泡汤。秉着“不来白不来”的想法,两人在市中心颇受欢迎的一家会员制餐厅用完晚饭,然后周助理把明希送回家。
十分钟后。
低调流畅的车型在林荫大道上疾驰,收到对面的消息,周珍卉看向后视镜。夏今昭双腿交叠,嗓音沉着难以察觉的倦怠。
“人在酒店?”她摇下车窗,细密的雨丝飘进身旁,沁入脸颊带来凉意。
“就等夏姐你过去呢。”
见夏今昭抬手,周珍卉立马打方向盘,朝商业街的连锁酒店驶去。
***
乔是被凉水泼醒的,眼下季节寒气未散,她下午刚淋了雨,隐隐有发烧的迹象。瞳孔聚焦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装潢浮华的酒店。
远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无人机亮起灯火在点缀M市上空,虚浮得给人不真切感。她想要起身,膝盖以下发酸发麻,电流似的从脚掌钻入骨髓。
身形不稳跌倒在地毯上,乔这才发现自己又被捆了。
耳边响起人脸解锁声,紧接着,一群人乌泱泱涌入房间,为首的女人裹挟满身潮泽,随意坐在她面前的沙发上。
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乔往角落蛄蛹,哭腔明显:“下午的话,我全交代了,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承认自己是个小人物,不该招惹你们,可——”
话音打断,夏今昭食指抵在下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安静点,我保证你今晚能全须全尾走出去。”
乔的眼底燃起希望的火苗,她愣怔:“真的吗,你有这么好心?”
“不对,你要做什么?”
既然把她二次绑来,肯定有所图谋。想到这里,恐惧再次淹没她的理智。
“谁把你从警局送出来的?”夏今昭开门见山。
她姿态从容,顶灯投下光束,没入女人的下颌线,析出浅淡的灰色阴影。光是静默不语坐在那儿,就能无形释放出压迫感。
果然,乔有一瞬间露出慌张神色,而后快速压下,警惕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接着装。”周珍卉听不下去,狠劲儿踩她的脚后跟。
骨头错位传来剧烈疼痛,乔急剧喘气:“真,真的……我对Lucy没造成实质伤害,就算是警方也拿我没辙,嘶……关个十天八天就出来,有什么问题吗?”
断断续续的音节耗费她全身的力气,女孩瘫软在墙角,再次陈述:“我真的不知道。”
言辞恳切,态度无辜,如果是个脑子转不过来的,还真容易被她骗过去,可惜夏今昭知道始末,自然不相信她的鬼话。
下肢毫无知觉,淋雨低烧让乔手无缚鸡之力。她小口吸气,像即将溺毙之人上岸,贪婪地汲取氧气。
忽然,视线蒙灰,具有侵略性的信息素弥漫鼻息,冷得人牙关打颤。夏今昭躬身,深邃的眉眼匿在暗处,正居高临下警告她。
“你说的没错,可送你进去的是我,”想到什么,她笑了下,“你什么时候出来,当然也是我说了算。”
话音落地,乔脸色大变,藏在身后的双手早已汗湿一片。
“趁姐还有耐心,早点说对谁都好,”周珍卉用膝盖顶住乔的肩膀,压得后者再次栽倒,“埋你的地儿早找好了。”
头回念出这么霸气侧漏的台词,周珍卉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恨不能让人用手机录屏。
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当然是在电视上学的,作为守法公民,杀人放火什么的太践踏底线,可说些骇人的吓唬对面,有时候比怀柔管用得多。
乔毕竟年轻,遭不住连番敲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见过那人的背影,瘦瘦小小一个,她让手底下的人来,问我为什么针对Lucy,还说愿意给我一笔钱,搜罗夏大小姐潜逃国外的证据!”
……什么玩意儿?
周珍卉听完全程皱眉,不知从哪儿找了根皮鞭,耀武扬威地鞭笞地面:“吐得还不够干净。”
唰的破空声,饶是甩在地毯上,也发出不小的动静。仅凭这一举动,乔双唇打颤,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不是吧,这么不禁吓?”
见人失去意识,周珍卉撇嘴,把顺来的道具盘好别在腰间,之后转身,对充当背景板的黑衣保镖说:“各位辛苦了啊,先回去吧,待会儿工资打你们账上。”
闻言,群演纷纷点头,不到几秒,人满为患的房间空了一半。周珍卉竖起衣领来回扇动,紧张得浑身冒汗。
“夏姐,你说会是谁指使她的啊?”她扬起下巴,朝向脚旁冷冰冰的人。
“瘦瘦小小,只能是夏霁了。”
“啊?她啊,”听到答案的周珍卉不可置信,“可这办法太蠢了吧,而且丝毫没有杀伤力,纯给人添堵来的。”
“就连四小姐都不用这么迂回的手段了。”
把夏霁和没脑子的夏书芮相提并论,确实给后者抬咖位。当初回来声势浩大,搞死明希,还对夏今昭贴脸开大,原以为是有本事的,没想到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夏今昭冷笑:“养尊处优的千金,你指望她能有什么城府?”
被捧在手心呵护的温室娇花,根本经受不起外面的风吹雨打。夏雪枫把全身家当押在夏霁身上,真是晚年犯糊涂,脑子跟着不清醒。
“也对,就靠老太婆背后撑腰,等人一死,夏家哪还有她的地位?”周珍卉撇嘴。
室内短暂安静,淡白灯光拢住夏今昭,给她周身镀上空远的冷隽。她垂眼,手指灵活地穿梭在腰带间,又倏然松开,就这样自娱自乐。
许久,她才出声:“不,也不一定。”
“别掉以轻心。”
面对夏今昭的过分谨慎,周珍卉不以为意:“还不如提防那个宋予,她才是老狐狸呢,每次看她笑我都瘆得慌。”
“对了夏姐,这人怎么处理?”她蹲下身子,戳弄乔的脸颊。
“扔出去,”夏今昭起身,不忘提醒,“扔大街上,别被捡了。”
周珍卉比了个OK的手势,拉扯乔软趴趴的胳膊,搭在后脖颈上,一瘸一拐离开房间。
见人离开,夏今昭打开换气,顷刻间,室内沉闷的,混杂水腥气的味道随气流挟走。她这才有空拿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点进与明希的对话框。
明希:【到家啦[照片]】
照片里,她搂住满脸不情愿的小白猫,对镜头笑得灿烂。额前的绒毛被暖黄的光照成浅金色,整个人焕发太阳般的光华。
经历下午的变故,夏今昭身心俱疲,然而看到照片的瞬间,精神再次提振。
难言情绪堆积在胸口,膨胀得像悠悠荡荡的热气球。幸福藏在平凡点滴里,仅仅是一句简单的报备,就足以衡量出自己与明希的距离,从而心生雀跃。
至少做的一切都值得,对方肉眼可见的主动。
思忖再三,她回复消息。
夏今昭:【小猫似乎不太开心】
明希:【因为它太喜欢我啦,看我和你发消息,有点不开心】
如果碰瓷王能口吐人言,此刻估计要和明希呛起来。它挣脱两脚兽的怀抱,嫌弃后者把身上熟悉的气息蹭没,跷起腿来回□□。
明希掸去黏在身上的白毛,手机震动。
夏今昭:【令人羡慕的双向奔赴】
明希:【少阴阳怪气,怎么连小猫咪的醋都吃啊?】
发出这句话,她忍俊不禁,心情颇好地躺在床上,四脚朝天。
夏今昭:【因为它可以见到你】
夏今昭:【本来一场完美的约会,下雨天不方便,又遇到让你不开心的人】
夏今昭:【你和我说了很少的话[委屈]】
明希:【?】
明希:【周助理顶号了[委屈]?】
夏今昭竟然用了emoji!
明希震惊之余,不忘模仿对面的语气。
夏今昭:【小周说多用表情包,文字会变得有温度】
夏今昭:【可你好像被吓到了[委屈]】
突如其来的撒娇打得明希措手不及,她把脸埋进枕头,好半天才探出来。
闹麻了这么煽情,把她整不好意思了都。
捧住发烫的脸颊,她盯着委屈emoji发呆。黄豆脸上的眼泪汪汪,明希甚至能脑补出夏今昭的表情,表面看着冷静自持,实际满脑子想着如何用表情包讨另一半欢心。
说不定还要皱眉头,木讷地切换浏览器搜索。
原来谈冰山美人是这种感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明希再次捂住脸,笑得满床打滚。
笑够以后,她盯着天花板,像乘在漂泊不定的小舟上,享受头晕目眩带来的幸福感。
两个月前,要是有人对她说,马上她就要和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谈恋爱,明希肯定会鄙夷地捂住口鼻,快速走开。
谁能想到,当初抱着尝试的心态,给夏今昭造场美梦,这么短时间内,自己也迅速上头。
原来她谈恋爱的时候,看起来这么没出息。
果然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一段关系如果不抱期望,更容易牢牢掌在手中。可惜贪欲永无止境,当想要更多时,反而患得患失,搞砸一切。
她庆幸自己没用热恋的高标准要求夏今昭。
于是明希做出生平大胆到天花板的行为——热恋期主动给对方打电话。
不知道是修建的第几个天花板,她不顾碰瓷王的哀嚎,强迫小猫坐在盘起的双腿上,满心期待夏今昭接到提示音,说的第一句问候会是什么。
响铃几声,随着一声悠长的嘟——屏幕跳回两人的聊天界面。
明希缓缓扣了个问号。
啥意思?夏今昭竟然敢、挂、她、电、话!
知道她是鼓足多大的勇气才点进语音通话的吗?都说一次外向换来终身内向,明希对此感同身受,想要关机独自生闷气,又反思刚才的所作所为。
说不准夏今昭在忙正事,自己没问清楚,贸然打电话过去……
可是情侣之间打电话,还要提前知会对方吗?
明希露出迷茫的小眼神,清空后台打开浏览器,在收藏便签夹里找到“情侣相处守则一百条”。对于这条不久前找到的帖子,她早已烂熟于心。
还未等她跳转页面,自己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屏幕上。
原来是夏今昭打来的视频电话。
糟了的!
明希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持镜,确认形象没有值得诟病的地方,这才点击接听。
“怎么换视频通话啊,万一我不方便呢?”接通后的第一句话,她就开始小声抱怨。
夏今昭那头的摄像头没关,然而雾蒙蒙一片,像透过玻璃看人影,依稀辨别出室内陈设的轮廓。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暧昧的痕迹流淌,沿着瓷砖汇聚在赤裸的脚踝下。
“我的不便,和你相比绰绰有余。”喑哑声线荡起回音,隐约掺着几分笑意。
这么性感不要命啦!
明希瞳孔地震,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反手将屏幕扣在床上,假装无事发生。
“刚才胆子不是还很大?”夏今昭调侃,伴随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你胆子才大吧!万一我截图怎么办?”明希气得脸红脖子粗,始终不肯将手机面向自己。
怀中的碰瓷王被她勒得来回挣扎。
“看我。”
“不看!”
尽管摄像头没对准自己,明希还是下意识摇头,甚至在心里为自己的正人君子所为默默点赞。
“我一直是穿衣服的,你再仔细看看?”
“真的?”
“骗你是小狗。”
“那你先学两声。”
“……”
几轮回合下来,明希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怒而看向手机屏幕。
还真是穿好衣服的。
画面中,夏今昭披着浴袍,系带松松垮垮缠在腰间,衣领因未系好纽扣而大敞,露出凹陷精致的锁骨,以及小片汗津津的,呈现云母色泽的白皙肌肤。
清晰可见的优美弧度,没入深v最下,引人遐想。
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果子,充沛的汁水蒸发得汗津津,女人天生拥有镜头感,知道从哪个角度最能隐晦勾得人面红耳赤。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明希心中默念。
这和没穿的区别是什么?
仿佛故意留出半分钟供明希欣赏,夏今昭弯唇:“看完了?”
“我没看!”明希学聪明了,没掉进她的语言陷阱。
“那我……”夏今昭歪头,斟酌合适的措辞,“再接再厉?”
“不需要在这方面做功课,你的人格魅力远大于你身体释放的魅力。”明希说得振振有词。
“虚伪。”
夏今昭张开手,搭在胸前稀薄的布料上:“你的眼睛快黏上面了。”
纤细的手指修长优雅,一看便知没吃过苦。女人指腹把那片软肉按得陷下去,又缓缓朝衣下摩挲,探去。
明希被戏耍得团团转,抓狂地揪住头发:“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挂电话了。”
“好好好,不闹你,”夏今昭抽手,正色道,“你呢,洗澡了吗?”
“我觉得关系要循序渐进,进展得太快容易有始无终。”
说这话时,明希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去思考规划两人的未来。
一声叹息,夏今昭屈起指节,敲了下手机,如同隔空给明希施加小小的惩罚。
“是你思想太不纯洁,今天淋了雨,不洗澡会受凉的。”
被指出龌龊,明希捂脸,乖乖道:“那洗了。”
回到店里时,外面的雨渐停。眼下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窥见藏在铅云下的淡白色月华。明希熟透了的脸映射在玻璃上,整个人蜷得像只虾米。
顶灯的柔光倾洒室内,不知何时躺在怀中的小白猫,竖起耳朵开始观察屏幕。捕捉到在上面闪烁的光晕,它扑腾爪子,猛力按上去。
“哎呀别碍事。”明希捞过碰瓷王肥胖的身躯,扔到旁边,全然忘记刚才如何把咪强留在怀中。
碰瓷王不死心,继续扑过去。眨眼间,小框一黑,明希的脸彻底消失在摄像头里。
“为我刚才的争风吃醋道歉,”见状,夏今昭轻笑,“比起你,它好像更喜欢我。”
“我生养的,当然更亲近我啦。”
见对面对猫的话题感兴趣,明希化身让孩子表演才艺的家长,示意碰瓷王两脚走路。
“确实,和你一样,浑身小猫脾气。”
“我才没它这么气人。”
见碰瓷王不配合,明希不再强迫,放手让它去边上玩儿。
“那你觉得,我像什么品种的猫啊?”她突然好奇,指了下自己。
比如高贵优雅的波斯猫,甜美可爱的美短,再不济是坚强独立的田园猫。
反正猫咪没有不可爱的,这不就是让夏今昭变相夸自己嘛,嘻嘻。
夏今昭回答:“暹罗猫。”
“有什么说法吗?脸黑看起来非酋,还很命苦?”
明希想起自己曾经花十万块充游戏,下了个无保底池子,结果死活爆不出精品装备。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黑脸的命。
夏今昭的神情不似玩笑,认真思索一会,说:“暹罗猫的脸像因为贪吃,钻进煤堆里熏出来的,它们的毛发夏天会变白,冬天会变黑。”
“你也是,吃到美味的食物会开心,也会给点阳光就灿烂。”
这是说她得了便宜就卖乖的意思吗?
“这话真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明希撇嘴。
夏今昭的人设是高冷腹黑的,用俏皮话形容别人很ooc啊喂!
“那是该更新你对我的印象了。”
夏今昭忽然凑过来,精密的像素下,长睫根根分明地覆在眼上,双眼皮的褶皱由深及浅藏在眼尾。
“当然,仅限明希。”
一句不算腻歪的情话,让明希浑身过电般发麻。心头像熬制糖浆的沸腾蜜罐,咕嘟咕嘟朝外冒甜味。
这算是特殊对待的宣言吗?
哎呀好肉麻啊,夏今昭你怎么能说这么肉麻的话你可是手握大女主剧本的主角啊作为你的毒唯我快要烦死了……
一连串的想法犹如弹幕滑过视线,明希蹬起双腿,嘎巴一下藏进被子里了。
算了,既然她有限定温柔,那自己勉为其难溺爱吧。
***
湿冷黏腻的衣物贴紧肌肤,乔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不少过路人朝她侧目,有犹豫是否要叫辆救护车,又碍于高昂的费用止步观望的,也有纯粹看热闹,或是想从她身上摸点值钱的玩意儿的。
“看什么看!滚!”
回想晕倒前,自己被周珍卉吓唬的愚蠢模样,乔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她手脚并用爬起来,揉了揉乱如鸟窝的头发,不管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拉上连衣帽朝家的方向小跑。
真够倒霉的,当初自己在局子里思过,听说有人要捞自己,她还沾沾自喜,以为总算有出头之日。不曾想好日子没过几天,夏今昭那个疯女人又盯上自己。
都什么事儿啊。
乔朝地上啐了口,路过街角电话亭,又摸了摸口袋,发现里面分币不剩,忍不住爆粗口。
她的身上早就不剩纯良乖巧,自打和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整日便想着鸡鸣狗盗的事。尤其染上那玩意儿,更是无底洞似的套她钱。
穿过光鲜亮丽的小洋房,她走进狭窄的小巷,轻车熟路掏出钥匙开门。
黑暗扑面而来,摸到入户门开关,“啪嗒”一声,光线倾洒,她不适应地眯起双眼。
作为藏身的据点,这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如果还能称之为“家”的话。
满肚牢骚想找人发泄,亲朋好友又混在酒吧,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窝囊相,烦躁地扔掉手机,打开冰箱,准备做顿晚餐来应付干瘪的胃。
隔层空无一物,唯独底下的抽屉里放置几根注射器,和拆封后没来得及扔的透析纸。
更烦了。
她想给之前的委托人发消息,让后者打点钱过来,至少能保证吃穿不愁。
乔:【最近手头有点紧,能给点钱吗?快吃不起饭了】
那头过很久,才回复一个好字。没等乔抱怨,线上银行app弹出通知,她的账号在几分钟前到账二十万。
二十万!
乔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陡然生出被钱砸晕的幸福感。她震惊到说不出话,打字的手指跟着哆嗦。
乔:【老板,这是……?】
收到这笔钱,既怕对面反悔,又于心不安,怕老板给她下达不可能完成的委托。?:【今天姓夏的找你,没说漏嘴吧?】
乔:【一个字都没,全是假的】
夏今昭的手段太温和,假如再给她褪层皮,保不准就全招了。
除去没见过老板的长相,什么瘦瘦小小,要找肉猪,全是借口。很早之前,对方就让她盯住明希,直到听闻夏今昭赴L国进修,才让她尽快把明希迷晕,带离这个地方。
若论恶意,其实没有。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利益当前,乔还是挺愿意结交任务目标的,但估计对面也不想和自己这种人染上关系吧。
处在底层,永远发烂发臭。
思绪飘忽之际,那头再次发来消息。?:【钱是封口费,嘴巴管严实点】
乔立马换上谄媚的语气,回复一句好的。
盘算该如何规划这笔钱,胸口的郁结霎时烟消云散,她心情甚好地哼起轻快的歌,直到门铃响起。
这里偏僻安静,很少有人涉足。想到这里,乔警惕问道:“谁?”
“外卖。”辨别不出性别,刻意压低后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乔走到可视门铃的屏幕前,黑白映像里,来人一身标准的外卖服,帽檐压过眉眼,蓄出深色的阴影,下半张脸藏在口罩里,一动不动捧着手中的箱子。
“我没点。”乔皱眉。
对方声线毫无起伏:“是外地单,那位女士让我务必亲自交到您手上。”
乔联想到和自己聊过不久的老板,于是了然。
见她迟迟不肯发话,那人稍微抬头,这下乔看清了,是个男人。像素极低的画面中,他的动作像被慢放,呈现奇异的扭曲。
想到老板爽快发钱的行为,乔不假思索。划拉一声,解下保险链。
门吱呀着缓慢打开,她看到正对自己眉心,黑洞洞的枪口。
砰——
血飚射而出,飞溅在门框,和顶端的天花板。
***
又是同样的场景,窗帘遮住翻滚的乌云,诡谲的香气弥漫在室内,连同尽情释放的,是令人血脉贲张的信息素。
女人跪在角落大口呵气,紧攥染血的衣领,痛苦到面容扭曲。
那张脸,明希再熟悉不过。
她幻化成灵体站在女人身旁,见对方的唇瓣一开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是辽远空茫的嗡鸣,依稀从女人的口型辨认出三个字。
救救我。
心脏像被带有尖刺的弯钩扎中,剧烈的疼痛袭卷全身。视线一片模糊,等明希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掉了眼泪。
又是同样的流程。
她看到那双浅口漆皮低跟鞋出现在门口,随着“咔哒”的锁门声,浑身是血的女人费劲攀上窗框,嘴角扯起讽刺的弧度。
紧接着,那抹身影一跃而下,消失在视线中。!
明希猛然睁开双眼,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坐起来擦拭额头的细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好久不做噩梦,尤其女人的脸与夏今昭重合时,她一阵心慌,胡乱摸索昨夜放在床头的手机。
屏幕照亮房间一角,显示上面的时间:八点四十六。
还早,她却再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
雨水拍打玻璃窗,势头大得吓人。明明昨天还有放晴的迹象,转眼又要下暴雨,隐约看到厚重云层中的亮光,和耳边时而炸开的雷鸣。
天气太古怪,仿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太不对劲。
明希撩起汗涔涔的刘海,脚步虚浮走到卫生间。镜中的人眼下有两片明显的乌青,昨夜和夏今昭打电话太晚,等挂断时,自己早已睡着。
她对那个噩梦有印象,在刚穿来这个世界不久,曾做过一模一样的梦。
当时只以为,自己痛恨书中原身虐待夏今昭的情节,凭此臆想出来的,毕竟梦境本来就是天马行空,映射出思维最深处的秘密。
此后,她几乎没再做过第二遍那个梦。可如今随着剧情推进到大后期,自己篡改两位主角的人生,使得她们的轨迹发生变化。
宋予说过,如果不按照主线走完剧情,她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以前的她听到或许会恐慌,可和夏今昭近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让她对这里逐渐产生归属感。
可她始终忘记一件事,和夏今昭感情再深,她也不过是一个按下键盘上的删除键,就能随时消失的纸片人。
不仅是她,甚至整个世界如此。
等等——
脑海灵光闪现,明希像抓住曾经忽略过的碎片,思维忽然清明起来。
宋予是重生回来的,她上一世的结局大概率不尽人意,于是世界线重新给她机会。
由此可知,世界线可以强行纠正走偏的剧情,而宋予是拥有金手指的气运之子。
可自己和夏今昭在一起,书中世界却没有崩坏。
没有崩坏,意味着正确。
不对。
不对!
根据宋予的说辞,如果她和夏今昭不是相方与主角的关系,那她接近夏今昭的目的是什么?
梦中逼迫夏今昭跳楼的女人,根本不是原身。
是宋予。
宋予在骗她。
细密的恐惧仿若附骨之疽,撕扯着明希的四肢。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明显的漏洞,自己到现在才意识到!
明希恨自己愚蠢又迟钝。
脑海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思绪。她拧开水龙头,任由冰凉刺骨的水扑打在脸颊,以此保持理智。她洗漱下楼,看到劳拉正和老顾客聊天。
“就昨晚,东区那边,死状惨烈的哦,”顾客用手势向劳拉描述,“血溅得有这么高,听说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现场也被警方封了。”
死人了?
明希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耳边什么都听不到。
劳拉正要表达惋惜,忽见她捉住雨伞,不管不顾冲出门外。
“Lucy,Lucy!你去哪儿啊!外面正下着雨呢!”
身后究竟是呼唤或是雨声,明希分辨不清。呼啸的风把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拦下路过的计程车,她直接报出金杉公寓的地址。
多日来填充甜蜜的幻彩泡泡,被无情的现实戳破。明希只觉得从头凉到脚,细思极恐。
她多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阴谋论,宋予话语里的漏洞是作者的bug。
只是她做了个和刚来时差不多的噩梦,于是疑神疑鬼,胡乱猜测。
不论如何,她要见夏今昭。
现在就要。
车停在金杉公寓门口,明希迅速结账,顾不得撑起伞,冒雨跑上台阶,输入夏今昭提早告诉她的密码。
站在电梯里,轻微的失重感让她短暂回神。
等门打开,独属于温馨居室的香氛飘来,女人一身舒适宽松的居家白裙,未经打理的长发扫过腰际。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迷蒙看着大清早赶过来,狼狈的明希。
“夏今昭……”
明希失语,声线颤抖地喊了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过一下我喜欢的主线剧情,是he(非双死)
第88章 葡萄冰茶
明希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明媚生机的。如同灼烧的太阳,再厚的流云也难掩其锋芒。只是眼下,她怔忪地望向自己,眼里似乎藏着许多道不清的心事。
胸腔隐隐传来钝痛,夏今昭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染上水后触感滑腻,分不清是泪水或落下的雨滴。
“怎么了?”一瞬间慌了神,她手足无措地攥住明希的肩膀,企图借此安抚对方的情绪。
见人完好无损站在眼前,梦境中弥漫死气的面容与之重叠。明希悬起的心缓缓坠落,理智回笼,才想起来自己清晨跑来找夏今昭,是件多冒犯的事。
“没什么,就是做噩梦了。”她揉了揉眼睛。
“梦见我出事了?”夏今昭觉得好笑,她拢住对方右手的三根指节,引着带入室内。
中央空调释放出温暖气流,驱散淋雨后打颤躯体所残留的寒气。明希反应迟钝地换上拖鞋,难受地拉开外套拉链。捕捉到女人弯起的唇角,她思忖自己讲的话是否太孩子气。
“不止,”她勾住夏今昭的尾指,“听店长说,东区附近有个年轻女孩被击毙了,就在昨晚。”
夏今昭转身,饶有兴致地打量明希,像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这不是怕你出事,”明希说话越来越小声,“才想着来看你一眼吗……”
“死的又不是我,这么紧张?”夏今昭道。
“多少会害怕嘛。”明希回。
越在意,越容易患得患失。连续两次梦境像是在对她敲响警钟,而且,那感觉太过真实,就像她真的经历过。
这件事上,夏今昭的态度近乎冷漠。毕竟拥有理智主导的人格,听到恶性社会事件的反应,和共情能力强的人截然不同。甚至她不理解,为什么明希会有如此充沛的情绪。
不过她依然为明希的担心而愉悦。
L国对枪支弹药的管控非常严格,连使用猎枪都需要上报申请。能够在这座城市持枪杀人,想必那些人处在法律无法触及的灰色领域,根本不受约束。
明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宋予,她人在S市,手伸不到这*里,大可以美美隐身装作毫不知情。
以前作为受她恩惠的朋友,她对宋予的感官一直是温和又不失风度的。本书女主之一拥有令人艳羡的金手指,容貌,财富与性格无可挑剔。就算对方拥有不幸的童年,也只会成为她励志故事里的加分项。
没有证据证明与宋予有牵扯,可那梦魇如同某种暗示,让明希生出强烈的直觉。
哪怕不是宋予动手,她一定也知道内情。
站在原地发呆的间隙,夏今昭从卫生间走出来。她把干毛巾搭在明希的脑袋上,手法不算娴熟地来回摩擦,为了让水充分吸收,到最后直接打结系到她下巴处。
犹如被随意摆弄的棉花娃娃,明希瘪嘴,解下来自己擦:“你没伺候过人,还是我来吧。”
毛巾残留着独属于夏今昭的气味,冷冽微苦,像化在舌尖的冰薄荷。
见她心事重重,夏今昭道:“如果担心,可以搬过来住。”
“时时刻刻在眼皮子底下,就能保护我。”
“某些人不要借此满足自己的私欲。”明希提醒。
“难道你不想?”
夏今昭最喜欢用问题当作回应,明希答不上来,索性用毛巾蒙住整张脸,摆出逃避的姿态。
透光毛巾勾出眼前人的轮廓,对方靠近了些,在距离她不过几厘米的距离站定。彼此呼吸交缠,灼热喷洒得在心口燎烧出一个小洞。
明希心跳加速,正紧张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额间。
隔着毛巾,只感觉到柔顺的布料贴紧,短暂失去与额头的距离。
只要自己不说愿意,夏今昭便不会越界。实话实说,感情中太有分寸感不是件好事,就像隔靴搔痒令人难受。
偏巧遇到经历白纸一样的明希,误打误撞反而滋生出暧昧的浓情蜜意来。
“别想那么多,洗个热水澡躺床上,想打游戏或看电影,我都陪你。”
光线骤亮,夏今昭揭开毛巾,与她对视。
“好。”明希点头。
等她洗完澡出来,夏今昭已经调试好投影仪。她偏爱简约实用的包豪斯风格,因而卧房的陈设显得单调。不过此刻,床头摆满了两人约会时抓的娃娃。
填充饱满的棉花娃娃列成一排,场面颇为壮观,给这间纯色冷调的房间添了几分温馨。
明希踩着拖鞋,趴向柔软的床褥。今早以来,胡乱猜想如同阴魂不散,引起的后怕还未散尽。她双腿晃荡着,注视夏今昭忙碌的背影,觉得有必要提醒她。
“夏今昭。”
“嗯?”
夏今昭正翻看说明书,设备调试向来由生活助理负责。自从她谈恋爱,周珍卉不得不搬离宽敞舒适的豪华公寓,因而在自理方面,有诸多不便。
“我觉得……”明希怕有些话说出口,听着太天方夜谭,于是点到为止,“宋予这个人太烂,你少跟她接触。”
“笑面虎一样,看到她,我就瘆得慌。”
“小周说过和你差不多的话,看来你们很有共同话题,”夏今昭抽空看她,“谢谢提醒,我知道了。”
见她没流露出分毫惊讶,明希手脚并用爬过去,把脸硬挤入她的视线。
“你怎么表现得这么平静?”
“不然?”
“宋予好歹是你曾经的合作伙伴,你这么冷漠无情,是不是有内幕瞒着我?”明希抽出说明书,手指着夏今昭的鼻尖,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架势。
“没有。”夏今昭不假思索。
“看着我的眼睛。”
听闻此话,女人果真上身前倾,贴上明希的脸。好看的眼睛映入两个慌张失措的人影,她眨了眨。
“看了,”她态度坦荡,顿了下,“没有。”
被几乎化为实质的灼热目光扣在一方小角,明希莫名心虚,挪开眼不敢直视。
“回答完你的问题,该我问了,”见她紧张,夏今昭不再打趣,“你怎么突然开窍,看清宋予的真面目了?”
“当然是……等等,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她就差把‘自己不是好东西’写在脸上,你说呢?”
“那你还和她炒CP?”
明希急得跳脚,想起自己曾是两人的产品姐,就嗅到黑历史的味道。尤其是,现在其中一方还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多少个为金鱼冲锋陷阵的日日夜夜,足够钉在人生耻辱柱上。
本以为夏今昭多少会辩解两句,可她只是调出投影仪的触控板。莹莹蓝光照亮她的侧脸,鼻翼旁蓄出晦暗的阴影,给人近乎漠然的理性。
没有惆怅到诉苦,夏今昭只是淡淡道:“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可以自由地选择做或不做,我要服从公司安排。”
“可你不是夏家大小姐吗?”明希疑惑。
既然是夏家捧在掌心宠到大的孩子,多少会有话语权吧?她曾在夏今昭住院时见过对方的经纪人,被称为崔姐的女人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干练英气,身上贴满精明的利己主义标签。
说来也怪,作为星娱一姐的夏今昭,理该是上层眼里的摇钱树,不说好吃好喝供着,至少言语客气。
可崔津玉当时不耐烦的态度,几乎要将对夏今昭的控制欲写在明面上。
思及此,明希揪住身下的被单,只觉复杂的情绪找不到发泄口。
不仅仅是心理,连同这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共鸣。
她对夏今昭的了解太少,对方的前半生靠作者的寥寥几笔,粗糙地概括了。
随着明希话音落下,夏今昭没说话,而是就着凑上来的毛绒脑袋,摸了摸。
她不清楚明希的心路历程,更不希望在讲述过往时,聆听的人露出任何怜悯,或者可惜的表情。
那只会时刻提醒她,自己的生活不该像现在这样,至少有某种可能性,她会按照心之所向,过得幸福又安逸。
夏雪枫以爱的名义把她困住一年又一年。
一旦类似想法撕开口子,就会有某种声音鼓动她,怂恿她去逃离象牙塔。
好在,至少身边还有明希。
投影仪与全息屏重叠,形成交错的乱码。窗外雨水发出蚊蝇般的滚滴声,又在靠近窗台时尽数消散。意识到气氛沉重,夏今昭转移话题。
“不聊这个,”她问,“你以后会回国吗?”
“啊?再说吧。”
明希听清她的问题,重新思考了下。之前她想着在S市无依无靠,陡然诈尸回去,少不得被人架着长枪短炮问候。可夏今昭毕竟是来进修,迟早会回归夏家。
热恋期的人会避免去想阻碍她们的现实情况。
“我会帮你伪造新的身份,不会有人怀疑。”夏今昭猜到她的顾虑。
“当然,你要想留在这里,我陪你。”她给出第二种选择。
“算了吧,媒体好糊弄,夏家人可不一定,个个人精似的,而且宋予还在S市呢!”明希摇头。
“好。”夏今昭答应。
她不去尝试说服明希,至少眼下,夏霁是个隐患。
明希不知道那场绑架的策划人除了宋予,还有个表面温良的夏三。贸然回去,以夏霁偏激的性子,保不齐要在夏雪枫耳边吹风。
说到底,比起坚韧强劲的枝干,夏霁更像攀附藤木,竭取养分的菟丝子,等靠山倒下,她甚至无法独立生长.
她的能力配不上野心。
偏偏靠山不倒。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明希一句话把她拉回来。
“下个月我要回去一趟。”
“怎么,是家里出事了?”
“嗯,奶奶身体不太好,可能……”后面渐渐无声,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明希不太会安慰人,她怔怔张开嘴,欲言又止。
和夏雪枫接触不多,她只记得对方会慈祥地拉住她的手,唤自己小乖。还会在自己被夏书芮刁难时,主动替她撑腰。
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课题,但明希依然不愿坦然面对。
到最后,她只能笨拙地将夏今昭搂在怀中,轻拍她的脊背。
“一切会好起来的,还有我在。”
感受贴在腹部的热源,夏今昭手悬停在半空,最终缓缓落在明希的肩头,来回应她的关心。
天空像洇湿透的报纸,被时不时的闪电劈开道口子。她的目光落在外面狂乱飞舞的细枝上,眸色晦暗不清。
明希的人生应该永远阳光普照,灿烂辉煌。
至于追随其后,躲在暗处窥伺的阴影,全都由她独自解决。
***
夏今昭离开的时间里,夏霁总算有喘息的机会。尽管夏雪枫能够对她施以援手,但老人家身体虚弱,很多地方鞭长莫及。
一方面,夏霁希望对方早日康复,另一方面,她也在疯狂学习各类商业知识,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
然而笨鸟先飞,更别提她在庄园里养尊处优,空有理论知识,却没有实操空间,导致没有办法大展身手。
在夏雪枫病倒后,家里上下看她的眼神变了。有艳羡,尊敬和鄙夷,无非是认为她享受与实力不匹配的荣华富贵,且极有可能越过夏凌,成为遗嘱里的第一继承人。
亲妈夏芫华在生前深受信任,自郁郁寡欢离开人世,夏老太太便爱屋及乌,要不是二十年前的绑架,被迫送走夏霁,如今风光的未必是夏今昭。
没办法,任由谁做出选择,都没有脸面对被遗弃的孩子。
那些人理所当然地想。
夏霁一直告诫自己争气,游刃有余地应付各大晚宴,与夏家交好的名门贵族结识,然后让工作室的人散播消息,在社会上立励志人设。
这一举动颇有成效,渐渐的,周围人对她眼熟,也心疼她隐姓埋名二十年,只为藏起锋芒。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她效仿夏芫华建立公司,希望能做出些成绩,等接手偌大的夏家,再以其名义收购。
经验不足?没关系,夏雪枫的团队会尽力扶植她,慢慢学总能上手的。
她坐在廊道尽头,听到佣人闲暇时嚼舌根,言语间都是拿她和夏今昭比。
真烦。
夏霁转身就走,来到夏雪枫的房间。
听到动静,老太太强行坐起来。双鬓的银丝掺着几根黑发,下垂的脸颊覆了些暗沉的斑点。
再有钱的人面对死亡,也束手无策,只能依靠先进的医疗设备与药物苟延残喘,要是换做普通人,恐怕早已成为墓园里的一抔土。
她招手,示意夏霁过来:“阿霁,你过来,让我看看。”
看到床上憔悴的人,夏霁心脏一阵抽痛,乖巧来到床边:“奶奶。”
“这些年受委屈了?小时候白白嫩嫩的,”老人捧住她的脸,浑浊的眼珠缓慢转动,“出落得标致,我都舍不得把你给别人。”
这副交代后事前回忆往昔的场景,让夏霁瞬间落泪。她不是感性的人,奈何夏雪枫托举她太多,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她的心理产生诡异的平衡,至少夏今昭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失去夏芫华的器重,总会有人愿意从别的地方弥补她。
“我哪里也不去,只陪您,”夏霁攥住她枯瘦的手,“希望您长命百岁,我就能永远活在庇佑下。”
“傻话,那不是成了老妖怪?”夏雪枫被她逗笑,拿起床头柜的相框,感慨道。
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小姑娘搂住身旁人的脖子,即便时间久远,依然能透过画面感受当时的幸福。
是夏雪枫和夏霁。
“当时你小小一个,成天追在身后,奶奶长奶奶短的叫,连亲妈都不黏了。”
“你大姑呢,撂下孩子和人跑了,丢尽夏家的脸,你小姑呢,什么事全憋肚子里,问东西喜不喜欢,想不想要,闷声不吭,太死板。”
“芫华性子最正好,我喜欢她,也喜欢你,”夏雪枫叹气,“亏欠你太多,奶奶很愧疚。”
“没有的事,都怪——”夏霁本想说夏今昭,又怕惹对方生气,于是换了套说辞,“都怪那些贫民闹事。”
“行,不提这些,我们随便聊聊。”
似乎察觉到自己行将就木,夏雪枫透出与平日不符的慈祥。又或许是面对的人变了,她展露卧病以来难得的笑颜。
两人聊了会儿,暮色四合,夏霁见天色不早,借口还要别的事要忙,先行离开。
回到书房时,熟悉的人影正忙碌着打扫。见周彦芝把手伸向抽屉,她及时制止。
“周姨,这里没有你需要帮忙的地方,先出去吧。”
老实的妇人点头,闷声不吭离开书房。见门关紧,夏霁这才指纹解锁,拉开抽屉。
厚厚一沓文件,全是夏雪枫多年来的心血。夏家近乎半数的资产,在她死后都会落到夏霁手中。
夏霁却高兴不起来,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去争取,去证明,无非是见不得夏今昭过得太好。
抑或是让夏芫华在天之灵看看,究竟谁才是她的骄傲。
可惜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从未离开家里为她打造的乌托邦,因而走出去的那刻,才意识到外面狂风暴雨。
深刻明白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夏霁只觉得疲惫。
有人疯狂掠夺财富,有人视财富如粪土。
但为了迎合夏雪枫,她必须承受这份沉甸甸的期待,还不能装作被迫。
某些方面,她确实和明希差不多,后者更接近她理想中的模样。
无所谓,只要让夏今昭哪怕一瞬不痛快,都是值得的。
***
宽敞明亮的客厅堆满杂物,周珍卉捧着纸箱走出电梯,累得气喘吁吁。她把东西放在柜门旁,小声道:“为什么不找个搬家公司啊……”
明希用小刀划开纸箱上的封口胶带,露出整整齐齐码在里面的杂物。听到对方抱怨,于是解释:“夏今昭应该不想让陌生人来家里吧,毕竟艺人的个人空间是隐私,要是遇到不老实的把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狗仔在楼下蹲点。”
“说的也是,”助理点头,趴在纸箱上顺气,“我先歇歇,等会儿再搬,幸好你东西少,两趟就能拉完。”
她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冒冷气的瓶身泛着水汽,这个天还喝冰的,可见周珍卉是渴极了,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自从那天明希主动来找夏今昭,出于对她患得患失心理的关怀,后者还是提议搬过来居住。
她觉得进展太快,夏今昭特意让周珍卉腾出个房间,在关系没更近一步时,两人分床睡最好。
虽说明希在年初来金杉公寓住过几天,但那时完全是被胁迫的。仅限于在主卧里走动,有时候夏今昭忙起来,三天两头见不到面,因而还算自在。
现在不同了,两人是名正言顺的情侣,因而明希像大多情窦初开的少女,终于意识到双方有别。
哦,原来夏今昭是个纯正的女人!
“你说你们也真是的,结婚三年的人了,现在重归旧好还要分房,传出去被人笑死。”周珍卉拧紧瓶盖,把空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
“等你谈恋爱就知道了。”明希起身,将折叠好的衣服通通放入衣帽间最里面。
以前没芥蒂,是因为她觉得不会有什么。眼下自己和夏今昭还停留在浅尝辄止的亲吻,陡然滚床单酱酱酿酿,她一时接受不了。
思想上,明希还是保守的。她认为太快进行深入接触,说明这段情感很潦草,双方对彼此也不够珍视。
见她煞有介事,周珍卉凑过来:“哟,没想到明小姐这么纯啊。”
“都说了叫我明希就行,我们已经熟透了。”
“那不行,夏姐会把我砍成血雾的。”
“哪有那么夸张?”明希站在柜前思索了会儿,决定先不把厚衣服拿出来,“她才不是乱吃飞醋的人。”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在这番灵魂拷问下,两人面面相觑,明希心虚地别开双眼。周珍卉像突然想到什么,好奇道。
“哎,说起来你好像从来没吃过醋啊,这么一想有点心疼夏姐了。”
她从横杆上递去衣架,明希自然接过:“只是你没见过,不是没有。”
情人节那天,她差点没冲进教室搂住夏今昭的腰,对另一位女演员霸气宣誓主权——她是我的!
好吧自己没那么有种,重来一次依然会窝囊走开,然后躲在角落里偷偷掉小珍珠。
“那我嘞?”周珍卉挤入她的视线,满眼希望,“你吃过我和夏姐的醋吗?”
要不是对方的眼神太纯粹,明希几乎以为她是来找茬的。在星星眼的猛烈攻势下,她竟然认真思考这问题。
“嗯,怎么说呢……”她低头瞥了眼周珍卉,不忍心开口打击她。
“我觉得吧,你和她之间,没什么化学反应。”
“就是上下级关系啊,哪有员工爱上老板的?”
“错!大错特错!”周珍卉伸出食指摇晃,“那是说我和崔经纪人,夏姐对我还是很好的。”
“我从未将她视为万恶的资本家!她是顶天立地的女人,是天之骄子,是小说里完美的女主角……”
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倒出来,越听到后面越古怪,明希循着她乱瞟的视线,转身看向门口。
果然,夏今昭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修身得体的长裙自腰间收束,矜贵默立时,像油画正中涂的一抹亮色,很难让人忽视。
“很闲?”
她双手环胸,先是看向明希,随即上下打量周珍卉。后者听完噤声不语,做了个缝嘴巴的动作。
“聊什么这么开心?”夏今昭走过来,“连我在门口都感觉不到?”
“你什么时候来的?”鉴于刚才她们聊的话题不算光彩,明希下意识转移。
“从你从来没吃过我的醋开始,后面的全听进去了。”
完了,被当事人逮到,好尴尬。
明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周珍卉嗅到不妙的气息,放下手中的衣架:“你们先聊,我这个大灯泡就不待在这儿了啊……”
“去市中心买上回那家的椰子鸡,想吃。”趁临走前,夏今昭淡淡吩咐。
市中心距离这里,开车来回就得三四个小时,这哪里是想吃,分明是把她支开好过二人世界吧?
周珍卉心中叫苦不迭,还是挥手,向明希做了个‘保重’的口型。
“好,那我先走了昂。”
门合上,在室内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明希生怕提起刚才的事,假模假样给丝巾打结。柔滑的布料擦过指腹,被翻来覆去折腾出浅细的褶皱。
“既然好奇,怎么不问本人?”阴影汇聚,斜长地落在棱格状的衣柜上。
夏今昭陡然靠近,清冽苦涩的味道弥散开来。或许急促的呼吸使得气温升高,狭窄的空间四处是信息素的味道,明明两人没有触碰,明希却觉得自己被包围得严严实实。
温热的暖流自脊骨上窜,激得她后脖颈处微微发颤。明希干咽了下,推卸责任:“是她问的,和我没关系……”
“你接她话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明希犟嘴。
良久,她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柔光自衣帽间门缝处,落在夏今昭的肩侧,把半面脸庞照得明净。犹如墨玉的眼瞳,一寸不落锁住她。
短暂失神,明希又接话:“再说了,问你也遮遮掩掩,当个谜语人。”
“能说的我全都说了。”
“哼,那你不能说的还挺多。”
喀拉一声,明希把衣架挂上栏杆,金属质地碰撞荡起余音,像宣泄她的不满。
“互相隐瞒,算什么情侣?”她嘀嘀咕咕,这个话题勾得她满肚子火气。
“那你呢,你没有瞒我的事?”夏今昭反问。
好哇,居然学会反客为主了。明希扭头,刚要说一码归一码,在与对方对视后,什么脾气都消了。
她完全理解造物主的恩赐究竟有多大魅力。
对着这张脸,根本生不起气来嘛!
“没有!”暗骂自己没出息,明希扬起下巴,倨傲道。
“真没有?”
“好吧,”明希受不了她的盯视,硬着头皮妥协,“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我关于你的秘密。”
“成交。”
夏今昭回答得爽快,明希被架着下不来台,开始耍赖。
“算了,说了你也不信。”
“比如?”
“其实我是外星人。”
夏今昭明显皱了下眉头,不满于严肃的谈话气氛被轻巧化解。见她不相信,明希撇嘴:“我都说了,你不会相信的,还不死心问问问。”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既然非同次元,换算成宇宙未知生物也说得过去。
“据我所知,即便倾尽整个星球资源,人类也无法实现宇宙航行。”
见夏今昭一本正经反驳,明希噗嗤笑了,顺着话继续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的星球,科技没有这里发达呢?”
“凭你每次用科技产品,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犀利且中肯的评价,明希觉得心脏被刺了一刀。她踉跄着后退,不可置信:“真那么明显?”
“至少以我对大部分年轻人的了解,是。”夏今昭似笑非笑。
但正因如此,每回看到明希惊喜的眼神,她也会忍不住去想,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明希的居所,日常习惯,职业,一切都像无止境的黑洞,吸引她去探索求解。思及此,又深感遗憾,没参与对方的过去,亲眼见证她平凡普通的一天。
“没办法嘛,我出生在原始部落咯,那里的环境就是,两个女人十指相扣走在大街上,都会引来围观,不管是震惊还是羡慕。”
“听起来好糟糕。”
至少这种事,和人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被围观有种在马戏团看猴子的既视感,无论那些人心中想的是祝福,抑或是鄙夷。
她在闪光灯下依照公司的安排活了十年,理智告诉她应该习惯,可内心深处偶尔会叛逆。
最不喜欢被当作客体评价。
“不过,即使那样,我也想亲眼去看。”
“你生活了二十六年的世界。”
说这话时,她神情专注,仿佛要剖开明希的血肉,去了解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夏今昭根本不知道,去到她的世界,意味着什么。
胸口有只蝴蝶横冲直撞,扑簌着翅膀来回震颤,让明希生出微妙的麻意。
见她怔然,夏今昭垂眼,指腹轻轻擦过明希的手腕。那里青筋微凸,与掌根相连的部位泛着脉搏,一突一突震如擂鼓。她恶劣地按了下,见没反应,于是灵活的指节宛若游蛇,肆无忌惮描摹着掌纹。
再向上,贴住指根按住,直至十指紧密相连,毫无缝隙。
她歪头,引导明希的手靠近唇边,然后亲吻。
没有故意弄出动静,但在周围安静的情况下,黏糊的尾音流连在耳廓,激得明希下意识缩回手。
夏今昭不让,以央求的眼神求她留下。她太了解明希的软肋,比如嘴上说不喜欢,却会因某些释放挽留的信号而心软。
她的视线滑过眼睫,鼻梁,直至下唇,表现得太放肆,连虚伪的掩饰都不做,明晃晃把“我想亲你”写入眼底。
这些天逐步试探底线,她忍耐太久,急于和眼前人唇齿相贴,甚至夜夜在梦里馋她。
柜门半敞,明暗交界线被踩在夏今昭脚下。她向前一步,动作温柔缱绻,侵略性的目光又生出咄咄逼人之感。
明希早已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呼吸的频率,沁汗的脊背,颤抖的腺体,整个人如同被串起来炙烤的果子,丰沛的汁水蒸发得所剩无几。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
啊啊啊怎么莫名其妙开始冒粉红泡泡啊!她们不是简单地对视一眼而、已、吗!
她内心抓狂。
昏暗的环境更适合激发潜藏深处的冲动,然而眼下光线刺眼,说明夏今昭是清醒的。但她依然眼神迷离,渴求着望她,一步步试探底线。
原来夏今昭这么馋自己的吗?
怎么办啊!她还没做好准备还没学好招式,莫非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吗!
想使劲推开夏今昭,奈何双手疲软,没有任何力气。
眼见那片唇要贴上来,明希忙不迭伸手捂住,结结巴巴道:“等下,你先别占我便宜!”
被打断兴致的夏今昭眸色微黯,没有出声,算是默许。
“刚才说好的交换秘密,你还没说呢,不许耍赖!”明希耗费全部的脑细胞,蹦出这么一句。
夏今昭轻笑了声,气息喷洒,激起过电般的酥麻。
“等我下次回来,就告诉你。”
“不骗你。”她语气急促。
她从来不介意双方保留独有的秘密,来保持神秘感,以此源源不断释放魅力吸引另一半。
在深情的湿吻后,彼此相拥,然后短暂地各奔东西,也是一种浪漫。
唇瓣开合间,有意无意擦过掌心,明希任由她扯下自己的手。
脸近在咫尺,纤细的绒毛可惜可见,她从未在这个视角观察过夏今昭,以前深入心底的什么冷艳美人,倏然瓦解。
说实话,毛绒绒的夏今昭还挺可爱的。
缠上唇齿的感觉沙沙麻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本来如此。
明希脑海没由来蹦出一句。
原来小说里的描写是真的,什么湿吻就像吸果冻一样……
察觉到她的不专心,夏今昭蹙眉,拍拍她的脸颊:“专心一点。”
舌尖来回顶住上颚,痒得令人想逃。唇珠细腻地描绘嘴角的轮廓,明希受不住,本能张嘴,于是刚流下的又被含住。
夏今昭故意亲得啧啧有声,头皮发麻的爽感伴随全身。感受到背部光线直射的热意,明希顿生被人偷窥的羞耻感,唇瓣分开时,边替身下人整理衣摆,边解释。
“夏,夏今昭,我觉得有点晒……”
“嗯。”
夏今昭无视她的诉求,长臂一揽,压住明希的后脖颈,逼迫她低头,与她四目相接。
“太过分的话,周助理会误会的。”明希额前的长发垂落,扫过夏今昭的眼尾。
刚说完,她就想扇自己嘴。
名正言顺的一对,搞得像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两人仿佛被熔铸成一张单薄的锡箔纸,高温下卷翘着边。她看向女人侧颈的牙印,是不久前实在受不了,于是生气地把脸埋进夏今昭脖颈,泄愤咬下的。
明希有史以来的认知遭受巨大冲击,视线里滑动乱七八糟的弹幕。
她开智了。
“那让她误会好了。”耳畔是夏今昭欲求不满的声线。
紧接着,视线一暗,明希被强按下去,再次与她耳鬓厮磨——
作者有话说:马上就又到了wefellinloveinoctober的季节了
给两人狠狠按头[愤怒]
第89章 奶皮子拿铁
M市难得的好天气,机翼划开天际,在湛蓝的天空留下纯白的云流。人来人往的机场上,明希站在打印登机牌的机器旁,眼巴巴望着身前的夏今昭。
女人乔装得严实,穿的又不算厚实,在四月天里并不引人注目。感受到身后灼热的目光,藏在口罩下的嘴角微勾:“只去一个星期,又不是不回来。”
“是预期,”明希揪住她的衣角,纠正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夏奶奶真的有三长两短,你作为长女,至少得张罗后事吧?”
话说得难听,却也是事实。夏雪枫年近八十,近些年为整个家操劳过度,难免忧虑太重,左右加起来身体容易垮掉。
明希上回见到她,还是好久前。记忆里慈祥的老人容貌模糊,却依稀记得她精神矍铄。
哎,世事难料。
“她未必想看到我。”
夏今昭声音很轻,混入嘈杂的喧闹中,明希没听清。
“要是突发状况,给你打电话报备。”夏今昭结束虹膜识别,抽出登机牌。
“拉钩。”
一根小拇指伸到眼前,她无奈。纵然行为幼稚,还是配合地与明希相扣。
“一言为定。”
温润的肌肤相贴,见缔结契约,明希得寸进尺:“哦对,还有之前答应过的小秘密,不许反悔。”
她说的是上回在衣帽间,两人互相交换秘密一事。没想到时隔小两个星期,还记得清清楚楚。
夏今昭有意逗她,模仿她平常说话的口吻:“什么秘密啊,我怎么不知道?”
“不会是你做梦的素材,故意拿来诓我的?”
说完,她转身朝电梯走去,长腿步子迈得极大,明希不得不小跑尾随,边嚷嚷着。
“不是吧,你真忘了啊?就是上回衣帽间啊,当时你正上头,我还用这事搪塞你来着。”
她终于肯承认那时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才搬出来借口。
在门关闭的前一秒,明希挤入宽敞的电梯,夏今昭眼疾手快,抽出她的衣摆,避免被夹。正想提醒两句,旁边人炮仗似的不停输出。
“我说我是外星人,你还说要移民我的星球啊。”明希一脸认真,努力让夏今昭回想起来。
“……我没说过,”夏今昭扶额,“而且你说的事,对我而言不是秘密。”
“不行,你这是强词夺理,白占我便宜!”
“我占你什么便宜了*?”
夏今昭懒倦地掀起眼皮,轻飘飘一句话,堵得明希哑口无言。
这方面明希毕竟害羞,满腔委屈说不出口,于是囫囵解释:“就这样,然后那样啊。”
“这样那样?”夏今昭挑眉,“哪样?”
明希努力搜刮记忆,企图找出证据,直到瞥见映在电梯壁上的人影。
女人压低帽檐,眉眼藏在阴影处,纵然看不清晰,依稀能辨别上扬的眼尾。
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好哇,你故意耍我?”她震惊。
被戳穿的夏今昭毫不心虚,妥协道:“知道啦,每天在跟前念叨,就这么想了解我?”
“还不是你防贼一样防我。”明希不甘示弱。
电梯抵达安检口,人流量瞬间少去大半,空旷的场地偶有工作人员走动。
到这里送机的家属就该止步,夏今昭转身,等明希和她说些告别的话。
“下飞机给我发消息。”
“嗯。”
“还有,如果见到奶奶,代我向她问好。”明希挤牙膏似的交代。
“她不需要你的问候,等下去,你们两个有的是机会寒暄。”
好地狱的冷笑话。
明希打个寒颤,抬手轻捶夏今昭的肩膀:“乱讲话!”
就仗着自己没办法在夏奶奶面前露面,肆无忌惮调侃她。
夏今昭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两下,喉间溢出浅淡的笑意。两人闹够后,她捉住明希的手腕,陡然凑过来。如雾气泛上的凌冽扑面而来,明希便什么话也说不出,眨巴眼睛与她对视。
“就这样,没了?”
“不然嘞?”
于是女人侧过脸颊,修长的脖颈浮起筋络,卖乖的意思不言而喻。
明希了然,鬼窃窃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看过来,才掀起夏今昭的鸭舌帽,隔着口罩印下轻盈一吻。
伴随温热触感的,还有清透布料的摩挲感。夏今昭餍足,眼睛都亮了。
“好啦,快去安检,不然要来不及了。”
明希缩着脖子像个鹌鹑,她来回推搡,生怕夏今昭借机调侃两句。
“等我回来。”夏今昭说完,依依不舍朝里走。
颀长的背影远去,笼上明亮的柔光。
明希这才从小挎包里抽出纸巾,搓揉眼眶,喉咙发出水壶烧开的尖锐嗡鸣。
想想接下来独自一人的生活,便觉得未来没了盼头。
怎么谈恋爱之前不知道,自己这么黏人?
***
飞机在凌晨抵达S市城郊机场,拉起遮光板,停机坪亮起细碎的光,犹如海岸边漂泊的渔火。下机以后,周珍卉去寄存处取行李,夏今昭则站在电梯前,和那头的人发消息。
夏今昭:【[实时定位]】
夏凝岚:【这么晚回来,要让人开车去接你吗?】
夏今昭:【不用,我今晚住酒店,奶奶怎么样?】
夏凝岚:【[照片]】
夏凝岚:【奄奄一息,孙医生说可能就这几天】
夏今昭扫过文字,点击放大图片。
照片里,老人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眼珠不见黑色瞳仁。她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像预料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
有钱人可以为生命买单,延长寿命,却永远无法阻止迈向死亡的步伐。夏雪枫晚年再注重养生,也有不设防的时候。
见她人事不省的模样,夏今昭缄默不语,屏幕始终停留在发来的照片上。
复杂心绪涌上心头,往事像走马灯一一闪回。夏雪枫在幼年时施予的微末温情,将她调教得麻痹顺从。轻微的不真实里,隐秘掺杂一丝违背人伦的快感。
等周珍卉拎着大包小包过来,她回过神。
对方凑到身旁,低声说:“拿到了,还是要明天走吗?”
“嗯,奶奶现在昏迷不醒,等上午再去医院看她。”
于是周珍卉订好距离最近的连锁酒店,叫人过来接机。
翌日天朗气清,层云裂金,照得临近海岸碧蓝如洗,是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好天气。
等夏今昭抵达重症监护室时,远远在走廊尽头听到细微的抽泣声。夏凝岚正蹲在座椅前,安抚掩面落泪的夏凌,余光捕捉到阴影,抬头正与来人视线相撞。
夏书芮见状,走到夏今昭面前,哽咽道:“大姐,奶奶她,她快死了,孙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两天……”
女孩哭得满脸泪痕,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少见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夏今昭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安慰道:“趁她还在,多陪陪说话吧。”
一番话空洞无味,随顶灯投射下的白色光束,显得几分寂冷。
或许在夏书芮眼里,眼前人一直是顶梁柱的存在,她重重点头,用手背按住湿润的眼眶。
“我不哭,奶奶看到我伤心,会更难过的。”
疏通好她的压抑情绪,夏今昭看向夏凝岚,后者是在场唯一一个相较冷静的人。她独独蹲在椅子旁,垂眼轻拍夏凌起伏的肩膀。
“现在谁在里面?”
“阿霁。”
“猜到了,”意料之内的答案,夏今昭望向紧闭的门,“进去多久?”
“有半小时,”夏凝岚感慨,“阿霁刚回来,奶奶多和她聊两句情理之中,毕竟空白的二十年里,往后没办法去弥补了。”
后面这句像是对夏今昭的解释。
“等她出来,我进去看看。”夏今昭淡淡。
她转身,走廊一望到底,尽头的窗户映出广袤深沉的天幕。
被切分成方格的光线与室内交融,压抑沉闷的氛围下,如同被困在牢笼里的蜃景。
再半个小时,夏霁出来,周身掠过阴云。即便压制汹涌而来的悲痛,依然能从她灰败的脸上察觉出端倪。
见夏今昭与她擦肩而过,她伸手拦下:“奶奶需要静养。”
言外之意,她不想见你。
“作为后辈,连探视的机会都不肯给?”
夏今昭侧脸,漠然的视线扫向她,平白生出冷意。
两人对峙,身后的夏凌闷声出来解围:“阿霁,你让今昭进去,妈最器重她,肯定有很多事要交代。”
闻言,在场的几位心照不宣。
夏书芮揉皱抹泪的纸巾,面容紧张。夏霁眯眼,反应冷淡。夏凝岚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亲生母亲。
至于夏凌,意识到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反正遗产落在我手里不多,比起钱,更希望妈能长命百岁。”
这话说得不假,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想夏雪枫活下来。毕竟以她过往的态度,对长孙又疼又宠,夏家别的人对上夏今昭,毫无胜算。
假如人升天,她们可就真的一点表现机会都没了。
唯独夏霁痛心更多,比起虚无缥缈的财富,她更想承欢膝下。兴许明白她的孝心,夏雪枫留给她的最多,私底下仅双方知晓。
她不喜欢钱,但她享受挥霍金钱时,别人看自己的艳羡神态。
听到夏凌所言,夏今昭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她瞥向面色各异的众人,绕过横在眼前的手臂,没穿隔离服,直接推门而入。
精密仪器运作着,此起彼伏的嘀声盖过微弱的呼吸。感受鼓动的气流,床上的人费力睁眼,看夏今昭朝自己走来。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和条件极其严格,然而论夏家的财力及夏雪枫的身体状况,院方在这方面特意开绿灯。
夏今昭拉过座椅靠在床边,道:“奶奶,我回来了。”
闻言,床上的人反应激烈,她想起身,奈何身形被束缚,不得不瞪眼瞧她。
“啊……今昭,谢谢你肯来见我。”
僵硬的面部无法动弹,唇角开始流涎。夏今昭递来一张湿巾,耐心轻柔地替她拭去。
这副以德报怨的姿态感化了老人,她潸然泪下:“对不起,我——”
一阵大喘气:“希望你能理解我当年的选择。”
“我早就不在乎了。”
听闻此话,夏雪枫睁圆双眼,泪光里迸射异样的色彩。她不可置信,唇瓣颤抖:“这么说,你肯原谅我了?”
夏今昭点头,把脏污的湿巾包好,放在台上。
“以前对你的不管不顾,你……”
“我不介意。”
“那二十年来,我对你私下的所作所为,你也不介意?”
夏今昭摇头,见对方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她补充。
“无论是你将对那个女人的厌恶,嫁接到我的身上,为了保护三妹不受伤害,故意把我推出去替她挡刀,承受不该属于我的流言蜚语,抑或是怕我得意忘形,暗中让人打压我,还让我和一个作风混乱,平庸无奇的女人结婚……”
说到这里,夏今昭眉眼舒展,流露出几分缱绻的温柔。
“我全部原谅。”
桩桩件件,每一条都让夏雪枫痛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如今才意识到,对于这位无辜的孩子,自己的做法是否太过歹毒。
但听到最后一句,她长舒一口气。端详夏今昭神情和善,终于愿意去相信,自己是被宽恕的一方。
“好……好,好。”
自己的期待得到回应,老人挪开视线,看向顶灯,奈何入目的全是冰冷封闭的仪器。
枯木般的手被握住,夏今昭恭顺低头,额头抵住她的手背,近乎虔诚说。
“奶奶,你知道的,不肯原谅一个将死之人,对她而言太残忍了,不是吗?”
“从我记事起,你对三妹倾注所有的爱,对二妹虽常常训斥,但也上心。”
“唯独对我不闻不问,无论我开心或是难过,甚至当我捂住耳朵发泄,崩溃尖叫,你依然冷漠得像局外人。”
“见你带着三妹学走路,我太羡慕了,却也只能远远看着。大姑希望我成材,说等我足够优秀,你肯定会注意到我。”
“我知道那是哄我的,她希望夏霁的人生无忧无虑,不需要去面对争斗猜忌,而把希望寄托到我的身上,让我能强大到替她的女儿遮风挡雨。”
“但我愿意去尝试,拼尽全力学不喜欢的东西,只想让你看我一眼,哪怕是句微不足道的关心。”
“应该是在绑架后吧,我慢慢明事理了。”
“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不喜欢,即便再光芒璀璨,还是不喜欢。”
“你在人前表现出虚伪的关怀,我不会感到受宠若惊。”
“只有你才会认为,适当的关心会弥补对我的歉疚,或者根本没有那东西,”夏今昭自嘲一笑,她把夏雪枫的掌心贴上脸颊,轻轻蹭着,“你关心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好死后不会下地狱。”
“我早就不需要你的爱了。”
她的视线冰冷,静默欣赏夏雪枫逐渐扭曲的面容。
“倘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大可以让你死得轻松点。”
“可你纵容夏霁杀了我所爱的人,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里,夏今昭攥住老人的手,几乎要将指甲嵌入她的皮肉。
感受到她强烈的情绪,夏雪枫总算明白,先前所说的“原谅”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所谓的原谅,早已在对方马上犯下的滔天罪孽时抵消了。
她气得目眦尽裂,费劲浑身力气甩开夏今昭的手,狼狈地爬到床的另侧,按下呼叫铃。
插在身上的管子出现血液回流,夏今昭默默看她如砧板上的鱼,奋力摇摆尾鳍又无能为力,终将搁浅在干燥的沙滩上。
“你——”夏雪枫上气不接下气,手颤抖指向她,“你!”
“造孽啊!”
“犯下的罪行不及您的万分之一。”
“这些年遭到绑架,如履薄冰,如果没点保命的手段,早就死千回万回了。”
夏今昭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椅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即是闻讯赶到的孙医生。男人一身隔离衣,口罩遮住半张脸。
见到他,夏雪枫仿佛看见救命稻草,跌下病床,霎时,各类医疗器械散落一地,针尖往下滴水。
“孙医生,快去,叫人!”夏雪枫声嘶力竭向他求救。
夏今昭近乎挑衅的话语,激发出她的求生意志。等她活过来,等她身体好转,一定要——
然而,在看到孙医生将手中的身体报告递给夏今昭时,心头那抹名为希冀的火焰,一下子被浇灭得彻底。
夏今昭随意交代两句,再次俯视她。薄刃般的眼瞳,散发出无机质的寒光。
“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老人扑过来,却因五脏六腑腐朽,只能匍匐前进。
她咬牙切齿:“阿霁,阿霁会替我报仇的!”
“啊,你是说那个,看似厉害实则草包的三妹吗?”夏今昭故作讶异,“藏在她抽屉里的遗嘱,被我找到了。”
夏雪枫愣住,这番话给她的冲击力太强。想来她还是心慈手软,不知道豢养在身边多年的,竟然是一匹白眼狼。
怪她疏于防范,防谁都不会防身边人。
夏今昭很快对她垂死挣扎的姿态失去兴致,转头对孙医生说。
“喂点药吊着一口气。”
孙医生点头,从贮存药物的冷柜里,拿出一管试剂和透析纸,朝夏雪枫走来。
“我没害过你,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夏今昭走到门前,拉开把手。
天光大亮,是不属于室内的自然光,她走到门口,与不远处的夏凝岚对视,然后被冲上来的夏凌握住肩膀。
“今昭,妈怎么样了,我看医生进去了,碍不碍事啊?”说完,她想往里冲。
夏今昭拦下:“医生说抢救期间,不能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先别去看了吧。”
“那,那她有没有留什么话?”
见她摇头,夏凌脸色再次黯淡下去。她向来木讷阴郁,今日是罕见的激动。
“大姐进去得真不是时候,奶奶恰好病发。”一旁的夏霁莫名来了句。
虽声线温和,却抵不掉言语间释放的恶意。
“我还有事,先走了。”
夏今昭没理,抬脚迈向电梯时,突然停在夏书芮面前。
“别哭了,”她揉揉对方的脑袋,“别想乱七八糟的,认清谁是真心对你最重要。”
听她话里有话,夏书芮眨两下眼睛,用力点头。
夏凝岚轻哂,别过眼安抚不悦的夏霁。
离开医院,周珍卉把车开到门口,见人过来,主动拧开矿泉水的瓶盖,递过去。
“老太婆怎么样?”
夏今昭渴极了,监护室的空气太干燥,她拿起水一饮而尽,声音喑哑:“差不多。”
“那她留给夏霁的东西怎么办?”
“你可以留着等它下小的。”
“……我会尽快处理的。”
思及此,周珍卉脑筋转不过弯来。等人坐上副驾驶,摇上车窗发问。
“可这样钱不就落到夏凌的手里吗?那到时候宋予那头……”
“我对钱无所谓,她们要闹就闹。”夏今昭系上安全带。
自从察觉到宋予看似温和的表面下,隐藏着的微妙恶意,她便时时提防对方。而从开始有意撮合她和宋予的夏书芮,目的就显得不够纯粹了。
估计宋予许她们什么好处,比如等她赘入夏家,就能把最大的话语权交由夏凌。可惜夏书芮蠢就蠢在,根本看不清宋予的真实想法。
先前,夏今昭不满甄雯静查出的结果,于是派她尾随陆丽桐。接连几天没有动静,即将放弃时,那个女人去了公墓。
在那里,甄雯静看到陆丽桐和宋予见面,两人剑拔弩张,不知争吵些什么。
但光是认识,就足以说明很多。
身为专业狗仔,她迅速录音,并加密派送到周珍卉的邮箱。
梁锦绘根本不是孤儿,她和一个叫梁文星的姐姐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前,她们所在的福利院院长贪污受贿,暗地洗钱被查,后又苛待孤儿,导致两姐妹连夜出逃。
甄雯静之前查到的,是宋予派人故意散播的假消息,难怪能通顺无阻地知道一切,原来对方早就有所防备。
宋予的身世简单,网上随便扒就行,但以梁文星的线索顺藤摸瓜,往下挖的便不止了。
后来发生工厂爆炸,梁文星四处游走替妹妹报仇,打工期间结识了个叫宋予的舍友。
舍友死了,梁文星冒名顶替她的身份,当时科技不算发达,不需要指纹与虹膜录入,只需伪造一张证件,就能悄无声息成为另一个人。
夏今昭知道,梁文星恨夏家,之所以先拿自己开刀,无非信了外界的传言,认为夏雪枫对自己疼爱有加,不枉费夏雪枫多年释放出的烟雾弹。
自己死了,后面还会有夏霁,轮到夏书芮迟早的事。
梁文星要的是整个夏家偿命。
偏偏两个当事人看不明白,自作聪明。
窗外风景倒退,繁华重迭的高楼大厦,表面光鲜亮丽。周珍卉专心开车,忽然想到什么,在十字路口踩下刹车。
“对了,甄雯静还发消息,说感觉跟踪陆丽桐的时候,对方似乎发现她了。”
夏今昭回神,不禁蹙眉:“那她有小动作吗?比如和梁文星再次接触。”
周珍卉摇头:“没有,别说防范了,甚至都没把甄雯静揪出来。”
“会不会是两人故意吵架,让她看见的?”
“注意点吧,”夏今昭按了按太阳穴,连日的奔波令她疲惫,“我好累,先睡会儿。”
“好。”趁等红绿灯间隙,周珍卉把遮光眼罩递过去。
隔音板升起,街道上的鸣笛与风声消弭。夏今昭把毛毯提拉至胸口,就着悠悠荡荡的微弱颠簸,陷入昏睡中。
她梦到许多小时候的碎片,犹如一块块不规整的拼图,凑成并不幸福的童年。
阴暗的厂房里,水泥还有未干的痕迹。这里是夏家在起步阶段投资的楼房,当初宣传得声势浩大,市中心的大屏轮流播放关于它的广告,甚至夏雪枫亲自出面,当代言人。
彼时她风华正茂,财富累积出的气质根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因在片中的采访深受信任,大多数人在性价比方面,选择这片区域。
然后,楼房烂尾,连同本该建在附近,为工人提供就业的厂房一同停工。网络上到处是声讨抵制夏家的声音,随着工厂爆炸一案到达顶峰。
互联网没有记忆,二十年过去,夏家一跃成为S市的经济巨头,当年反对的人早就换了一批。
画面切换。
自出生起,夏今昭没见过她的母亲,后来长大些,从佣人口中听说她和别人私奔一事。于是本该维系的商业联姻作废,而她也在医院的培养舱里呱呱坠地。
她不是母亲与伴侣爱情的结晶,而是前者和商业联姻对象的。
难怪,那往后遭遇的所有不幸,也算她活该。
可既然如此,既然不爱,凭什么给她取名今昭呢?
夏雪枫视她为耻辱,从不肯正眼看她,好在大姑夏芫华心疼她,几乎所有事都亲力亲为。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童年母亲的身份由夏芫华扮演,对她的教育也由夏芫华负责。
对方告诉自己,不必和任何人结交善缘,更不能对别人掏心掏肺,说那是穷人的思维。富人的交际守则,是如何创造价值,吸引更有价值的人到身边。
在学校里,当别的孩子结伴同行时,夏今昭记得那些话,选择独来独往。
穷人想着如何得到别人的认可,她要想着如何领导别人,让别人渴望得到自己的认可。
有时候学得太累,她咬咬牙,想到夏雪枫看向夏霁的温情眼神,也挺过来了。
画面闪回,再次回到工厂。
她被绑匪用刀抵住脖颈时,吓得眼泪不敢落。哪怕稍微粗重的呼吸,都会让皮肉距离利刃更近一步,旁边的夏霁却哭喊着要回家。
夏雪枫跪坐在地上,声泪俱下乞求对方不要拿她的阿霁开玩笑。那么自私自利的一个人,也会为了血缘流露出人性的一面。
选了夏霁,自己会死。
但她的的确确被放弃了。
耳边传来急促的枪响,凌乱的脚步声伴随身着制式的警察出现。一片混乱中,桎梏住她的手臂松开,新鲜的氧气重新灌入肺部。
她听到那些绑匪大喊:“小的!把小的带走!”
他们也知道夏霁于夏雪枫而言,才是软肋,选择一位最有价值的人来当筹码。
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在她被夏雪枫放弃时,她也被坏人放弃了。
情急之下,绑匪带夏霁跳窗,枪弹击中建筑留下难以消磨的弹孔,灼烫着打入墙体时,也在她的心口刻下了烙印。
她捂住耳朵,蜷缩在角落保护自己,等警方带人去追时,独留夏雪枫魂不守舍,跌坐在原地。
回到夏家,她去探望郁郁寡欢的夏芫华。女人抱住夏霁的照片,见到她的瞬间,神情复杂。
夏芫华走上前蹲下,额头抵在她并不挺括的肩膀上,小幅度抽泣。
“怎么,怎么回来的是你呢……”
她听女人自言自语。
即便知道人在情绪激动时,容易口不择言,但夏今昭得承认,她被伤到了。
却还是愿意伸手轻拍夏芫华的背,说一声。
“对不起。”
之后,夏霁抱着残缺的身体回来。大腿以下空荡荡,往日脸上的容光不见,看向她的眼神恶毒到不加掩饰。两人没相处几日,夏今昭再也没见到她的影子。
听说被送到某个庄园养病,一去就是二十年。
自那件事起,夏雪枫意识到,以她劣迹斑斑的人品,很容易遭受来自各方的报复。而她的偏爱,更会害死人。
夏今昭被推出来,既用来打造她老一辈和蔼可亲的人设,又能保护暗处的夏霁不受伤痛。
相处时间太久,就算养条狗也该有感情。夏雪枫生出些许怜悯,偶尔会说点无关痛痒的安慰。
可夏今昭根本不需要,甚至当对方找来个小混混与她结婚,她也无所谓。
只是偶尔失眠躺在床上,回想三十年来发生的种种,会想。
幸福的人生是怎样的,幸福的人又是怎样的?
真想见见。
转念又想,世界上根本没有神。
没人会听她满腹牢骚的抱怨。
被荆棘扎一次很疼,可被扎一百次,人会本能地弱化那种痛苦。自从心底垒起高墙铁壁后,对感觉逐渐麻木。哪怕有人在另一头呼喊安慰,自己也能无动于衷。
变得麻木,却被误以为心智坚韧成熟,拥有强大的内心。
连落泪都会被诟病成懦弱。
意识转醒,夏今昭掀开眼罩。林荫道上的树影投射在挡风玻璃前,视线时明时暗。
“我睡多久了?”她问周珍卉。
“才半个小时,离酒店有段距离呢,要不再睡会儿?有想吃的想喝的告诉我,路上买完回去,我再叫你起来。”
“不用了,睡不着。”夏今昭带着惺忪睡气,打开手机看时间。
明希那边还是早上,估计人还没醒。她有很多坏习惯,赖床是其中一条。
每回定好几个闹钟,自己在隔壁醒十次八次,再看明希本人,依旧闷头大睡。
夏今昭有种甜蜜的苦恼。
***
让夏今昭失望了,本书的女主角并没有睡觉,而是在挑灯夜读,奋笔疾书着。
晨光熹微,照亮桌面的一角。明希咬住笔头,而她左手压住的纸张上,是她用线条胡乱画的逻辑线。
“不对,宋予既然恨我,大可以在绑架时借机灭口,可她没有,还给了我一大笔钱,”明希摩挲下巴,装作思考的模样,“她可能只针对夏今昭,不想让我牵连进来。”
跟随夏今昭一同离去的,还有她的恋爱脑。有了独处的机会,明希总算能深入分析本书最大反派——宋予的动机。
如今夏今昭是她的女朋友,假设宋予要对前者图谋不轨,也该问问她同不同意。
宋予说的话如果是真假参半,那里面“走完剧情线就能离开这里”,让明希有些惶恐不安。
既然世界线能检测到剧情崩坏并强行修正,她和夏今昭此刻应该形同陌路才对。
可两个月了,她活得好好的,夏今昭也活得好好的。
说明主线走向是对的,那接下来……她会离开吗?
要么后续还有更大的剧情节点,要么宋予这句话也是假的。
明希圈起代表剧情走向的直线后半段,并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还有令她介意的一点,是多次出现的梦境。
明希确信,这绝对是自己忽略的金手指,比如世界线给她的提示什么的。
于是,在昨晚喂自己一片褪黑素后,她双手交叠平稳躺在床上,打算虔诚地接受梦的指引。
嗯,她梦到自己和夏今昭打啵了。
遂怒而起床,捶打枕头两下,打算重睡。
结果可想而知,她失眠了。
眼下浮泛两片乌青,明希无助得像狗一样。
停停停,她要的不是这种狗塑,谢谢。
思绪回笼,她决定第n次梳理线索。
宋予是重生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对本书许多事拥有绝对的把控,哪怕说谎,大概也类似游戏里的测试人员,甚至是作者本人。
因为她上一次任务失败,所以重生了。
明希拿笔手动标注高亮。
在梦里,宋予却逼迫夏今昭跳楼,如果她的目的是报复女主,显然是成功的,与失败重生这一条相悖。
等等,原书剧情是,两位女主即将心意相通,然后断更。是否也表示,作者安排的结局并非如读者所想,害怕给人喂屎遭骂,索性不更了。
……这作者真虾头。
原作者安排宋予后期报复夏今昭,把这一剧情和梦境相接……
明希画了个长箭头,意外发现能说得通。
那为什么会失败呢?
她双手环胸,把所有结局列出来。
第一种,宋予成功,第二种,宋予失败,第三种,待定,即当下正在发生。
如果将其拆分成三个位面,顺着时间线推……
明希震惊,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脑海。
莫非自己上一世就穿过来,并成功救赎夏今昭,导致宋予任务失败,而自己任务完成回到现实,于是三人重新进入轮回,变成眼前的局面。
她就说嘛,难怪夏今昭之前说自己有点眼熟,敢情是前世今生啊!
好吧以上只是她的想象。
宋予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个绊脚石,不可能不先把她处理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个月给她打一笔巨款。
越想越乱,她崩溃趴在桌上。
啊啊啊她穿的不该是小甜文吗!
明希抓狂地揉乱头发,索性扔掉笔,决定出门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边上班边走神想这件事。
金杉公寓地处僻静,想买东西得开车半小时去大学城附近。明希找到那家常去的小笼包店,坐在桌前吃得津津有味。
热腾腾的小笼包内馅咸香,地道得和国内味道相差无几,难怪每次来,都人满为患。
晨风舒爽,冬末春初的冷夹杂煦煦暖流。
她正埋头苦吃,头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你好,可以拼个桌吗?”
明希点头,把小笼包全划拉到自己怀里,咀嚼完嘴里的东西,抬头:“可——”
话音戛然而止。
清朗明丽的脸映入眼帘,朦胧的热气未给来人立体的脸增添半分暖意,反而呈现一种古怪的阴翳。
女人把眼镜折叠,挂在西装胸前的口袋,淡淡道。
“好久不见,明小姐。”
第90章 什锦冰沙
就是,你们懂那种感觉吗?
上一秒你还在内心蛐蛐的仇人,此时双方正相安无事地坐在小笼包铺子前吃早餐。更要命的是,饭后她还给你的那份结了账。
实在是太诡异了。
清晨的微凉如丝渗透入骨,和蒸笼散溢的腾腾热气掺杂,让明希陷入一片冷热交错中,她还以为一切是自己不清醒的幻觉。
饭后,两人沿着街道散步。
四月的天不算热,街道两侧栽种的树泛出隆冬不曾有的绿意。
宋予双手插入西装口袋,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仿佛纯粹是来和老友叙旧。
明希踢动路边的小石子儿,终于承受不住这份沉默,主动开口:“宋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如今面对宋予,她情绪复杂。许多问题堵在喉咙无法开口,想要质问,又担心自己无端的猜忌会误伤对方,因而只能小步幅地来回试探。
闻言,宋予停住脚步:“作为我曾经的合作伙伴,过来看望都不行?”
合作伙伴,当这个略带讽刺的关系出口时,明希胃部难受地翻涌。兴许早餐那顿小笼*包实在油腻,她有些不太舒服。
“那只是各取所需。”她笑意渐散。
“是,毕竟夏今昭已经找到你,听说你们还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宋予弯唇,“过去你所需要的,放到现在也不值一提了。”
明希一点也不惊讶她得知消息的速度,以对方的手段,估计早在她的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就连昨晚她去过哪里,和什么人讲话,都尽在掌控。
“与你无关,但我要提醒你,既然夏今昭作为我的爱人,我肯定会无条件站在她身边,假如你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我不会原谅。”
宋予不客气的挑明,直接打消她想握手言和的天真想法,于是讲话跟着咄咄逼人起来。
梦里的景象没发生前,明希不能用正当手段制止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警告就显得格外乏力空洞。
“明小姐对我误会很深啊,你应该知道有时候,我也身不由己吧?”
“到底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搬出的挡箭牌,还是被迫服从所谓的任务,你心里清楚。”
“给个忠告,不要试图和世界意识对抗,在这本书里,你也仅仅是个为夏今昭作配的NPC。”
扔下这句话,明希准备转身离去。
兴许是作配一词激起宋予的不悦,她周身的薄荷叶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缓慢飘落,直至停滞。
“明小姐。”她叫住明希。
明希没理,竖起衣领抵御穿过晨雾的风,甚至还加快了步伐。
“难道你不想知道,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夏今昭是怎样的人吗?”
距离相隔得远,把女人平静的声线过滤成一种明净的音色。她的外表与气质太具误导性,以至于很难让人将她与龌龊行径联想在一起。
明希依旧没停,她有自知之明,即便眼下是搞清楚状况的最佳时机,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和对方对峙没好下场。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和夏今昭商量,再做决断。
“不好意思啊,不想知道。”她毫不给人面子。
“曾经被狂热粉丝划花脸,很难受吧?”
突兀的旧事重提,让明希顿住脚步。她皱眉,不可置信回头。
“是你动的手脚?”
先前她还认为宋予没有伤害自己的想法,原来最早被针对的,竟然是自己。
宋予不说话,变相的默认。搞得明希更加火大,烦躁地抓了下头发,好不容易建设的理智防线隐隐有崩塌的迹象。
“不是你什么毛病?我得罪你了吗?”
宋予丝毫没有因质问处于下风,她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抱歉,那是个误会,不过……你知道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吗?”
“她被夏今昭找人弄伤了脸,如今疯疯癫癫不明事理了。”
“哦,还有最近与你关系不错的乔,在你放人离开不久,你的小女友又找她了哦。”宋予一脸幸灾乐祸。
“酒店里眼线太多,我的人混不进去,只知道乔后来被扔到大街上,当晚在家遭到枪击,当场身亡。”
“你说,如果夏今昭不去找她,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否能幸免于难?”
桩桩件件,每一条列出来都是骇人听闻的罪状。
嗡——
明希犹如遭受当头一棒,开始头昏脑胀。
作为二十多年的合法公民,这一切太匪夷所思,只有故事才会出现的情节。
从刚开始的怀疑,到不可思议,最后情绪犹如沸腾后的水,归于沉寂。
她像患了癔病,双手打着微弱的摆子。并非接受不了,纯粹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冲击太过,以至于表现出的只有愕然。
“……建议宋小姐去投稿报刊,肯定比现在的营生干净。”她哑然,憋出这句话。
“你不相信,大可以找夏今昭问问,她不忍心对你说谎的。”宋予耸肩。
“所以你说这些,想表达什么?”明希深吸一口气,反问。
“不要被夏今昭的表象骗了,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也只有那些愚蠢的粉丝,才会给她蒙上滤镜。”宋予提醒。
“那也是我和夏今昭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再说,你是什么好人吗?”
“当初害我,又要来害夏今昭,对,你是救过我,但以我对你的了解,里面未必没夹杂你的私心。”
“你支开我,是以防万一,拿我当威胁夏今昭的筹码吧?专门跑到M市和我说这些,宋董事长,您真是有够闲的。”
明希踱着步子,靠近与她平视。看似表面平静,实际内心翻涌。
她注意力集中在四周,一旦有动静,立马拔腿就跑。
反正被绑不是一两回。
四目交汇,宋予的眼底浮泛几分森然的寒意。她因对方落了自己面子而愠怒,又碍于多年刻意营造出的教养,情绪表露得不明显。
“夏今昭瞒我,生气归生气,或许她有自己的苦衷,不需要你挑拨离间。”
毕竟在一年前的绑架里,她深刻意识到这一点。夏今昭经历太多偏离原书的情节,哪怕多次好奇,明希也知道揭人伤疤会痛。
等到愈合,对方肯定会毫无保留告诉自己。
“你想害谁,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我猜得到,”她微抬下巴,“我嘛,人微言轻,可夏今昭有实力啊,所以有些想作妖跳脚的炮灰,还是省着点力气吧。”
“上次你能失败,这次也可以哟。”
明希扬起尾调,欠扁的模样让人恨得牙痒痒。甚至不满足口头开大,她拍拍宋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话说回来,还是很感谢你养我的这一年,真的谢谢啊,钱我会还给你,原来的账户按时查收。”
“你可别瞧不上,等以后破产,说不定还要靠这些过活呢!”
说完,明希后退两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朗色天空投射下的光线,在宋予的身前蓄出一片阴翳。她望着离去的背影,沉声不语。
告别宋予,明希来到店里打杂。
劳拉正忙得热火朝天,见她过来,连忙热情招呼。
“不错啊,和家里人多接触,连气色都变好了,”她放下手中的奶油打发盆,踮脚从柜子里拿出一袋碱水结,“新做的口味,尝尝怎么样?”
劳拉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和夏今昭的关系是两姐妹。不过明希懒得解释,默认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掰开一小块碱水结含入口中,酥脆韧性,唇齿留香。不过作为无糖无油的面包,明希不习惯这种味道,她的舌头更爱甜度多点的奶油。
“喜欢的人会非常喜欢。”她给出中肯的评价。
“是啦,你搬出去以后,店里冷清不少,昨夜我没睡着,起来搞的,”咔哒咔哒的打发奶油声不绝于耳,想起什么,劳拉提醒,“最近不太平哦,昨晚我看到有人来回经过门口,怪害怕的。”
自从东区那片发生枪击案,闹得整个平和的小镇人心惶惶。尤其得知死去的还是店里的常客乔,劳拉便同情心泛滥,止不住惋惜。
“下回一个人,别那么晚啦。”明希弄了杯拿铁,过过嘴里的味道。
“你出门在外也得当心,凶手到现在没被抓住呢。”
“知道啦——”明希拖长尾调。
劳拉颇有长辈的唠叨与关怀,翻来覆去偶尔说得令人心烦,可在人生地不熟的外面,反而添了几分温情。
见店内没有要打点的,明希边拿吸尘器拖扫地面,边开小差给另一头发消息。
明希:【奶奶怎么样嘞[敲门]】
对面隔几分钟才回。
夏今昭:【为什么不问我?】
明希:【[对手指]】
夏今昭:【委屈上了?】
说完,一通语音电话猝不及防打来,吓得明希连忙捂住手机,观察后厨那个忙碌的肥胖身影。
“劳拉,我去扔垃圾——”她飞快系上垃圾袋,得到劳拉的允许,于是拎着垃圾推门而出。
街道的人渐多,两旁商铺热闹开张。明希走到拐角处,才敢接听电话。
“怎么现在才接?”女人嗓音慵懒,应该是刚睡醒不久。
“我在上班耶,万一被揪住摸鱼怎么办?”
“老板不是挺好说话的?”
“正因如此,才要做个善良正直的好员工,不辜负她的期待才对!”明希信誓旦旦,逗得对面轻笑。
窸窸窣窣的动静,夏今昭起身,随着“哗啦”一声拉开窗帘。明媚春光照进眼底,将瞳孔映成浅淡的琥珀色。她手腕搭在眉间,呼吸哼哼的。
“你要是心疼我,改天学霸道总裁,把劳拉的店收购最好,刚好拓展一下夏家的业务。”
明希走到巷子里,把垃圾扔进公共垃圾桶。为了多讲两句话,她不惜绕远路。
不知触发什么关键词,对面突然没动静。
见那头沉默,以为听筒出了问题,她“喂”好几声,才听到夏今昭近乎平静的话。
“夏雪枫死了。”
耳边安静,唯有风摇树叶的簌簌声。明希顿住身形,听闻此话,手足无措地站在巷口。
想要安慰,又怕劳而无功,只得嗫嚅。
“那,那你还好吗?”
即便是无关紧要的关心,于夏今昭而言已是最好的慰藉,她并没有听到最怕的那些。
比如不要伤心难过,奶奶在天之灵会保佑你的诸如此类。她亲眼见过夏雪枫死前如何气息奄奄,怨毒的眼神恨不能将自己一同拖向地狱。
如果明希真的说出那些话,她会惶恐。
“还好,只是得料理完后事才能回去,怕你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夏今昭调侃。
“奶奶的事比较重要。”
这话让夏今昭情绪莫名,她抿唇,觉得有必要向明希透露些,过了一会儿开口。
“其实,我和奶奶的感情没你想的那么好。”
“这算是你的秘密吗?”明希笑着把话题引向两人道别前的约定,思绪却飘到今早与宋予的见面上。
她又想到对方搬弄是非的陈词。
夏今昭根本不像表面那样。
或许早有端倪,然而她的偏爱蒙蔽了敏锐的洞察力,以至于身边人戴着面具而不得知。
算了,管她呢!夏今昭做肯定有她的理由,自己只需要相信再相信,谁还没点秘密?
“早知道你这么好哄,我就不等回来再说。”
一番话让明希意识回笼。
“不开玩笑了,说点正事,今早宋予来找我了。”
闻言,夏今昭声线骤冷:“她找你做什么?”
“无非是问候啊,让我离你远点的屁话,还挑拨离间呢,”明希得意洋洋邀功,“但我没信,还把她劈头盖脸羞辱一顿。”
倘若宋予知道早上那些话,成了这对情侣调情的手段,估计也会后悔太轻易把人放走。
夏今昭又气又无奈:“待会我让小周派人保护你,下次见到她记得离远点,等我处理完手头的琐事,很快回去。”
“不急不急,我这么大活人还能走丢不成?”明希按原路返回。
她有无数次被跟踪的经验,已经对处理这种局面得心应手。
刚不过,自己还有腿嘛,总能找到开溜的办法。
正通着电话,那头似有人说话,夏今昭捂住麦克风,一时间,听筒里传来滋滋啦啦的杂音。
眼见店铺门口悬挂的装饰画,明希借机说:“你有事先忙,我快到店里,挂啦。”
“嗯,晚点再给你打。”
嘀声延续几秒,夏今昭扫过通话时间,把手机放在沙发上,正视周珍卉不久前请来的女人。
女人约莫三十出头,长窄的脸型使得她比同龄人看起来更成熟,刚坐向对面,夏今昭便嗅到清新的皂角粉味。
她翻看甄雯静发来的文件,不紧不慢念道:“陆丽桐,三十二岁,小时候作为留守儿童和奶奶生活在贫民区,后在初中时被双亲带走,家境小康……”
文件事无巨细,几乎涵盖从小学获奖到初中参加竞赛的所有经历,陆丽桐在夏今昭面前,成了个一眼看到底的透明人。
“不用再念了,有话直说就好。”陆丽桐打断大段念白,双手交叠置于膝前。
比起大多数人见到夏今昭的局促,她的表现冷静太多,很难联想到,她经营的是个快要倒闭的工作室。
“你曾经是明希的上司?”看到最后一栏,夏今昭语气淡淡,刚开始知道时,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担心对方与宋予沆瀣一气,早在之前就要对明希痛下毒手,抑或是安插在后者身边,打听自己消息的眼线。
猜出她的疑虑,陆丽桐说:“纯粹是巧合,我也是在那件事之后……才知道你和明希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夏今昭饶有兴致发问。
陆丽桐态度不咸不淡:“听说夏小姐时常缅怀明希,我只替她惋惜,死后还要遭人编排。”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无关话题的谴责,女人始终一副懒怠劲儿。她向来随和,无论面对的是员工,或是“请”她来的大人物。
“之前和她迫于家里压力,形婚三年,还是最近才互相确定心意。”
“什——”像意识到什么,陆丽桐猛然攥紧手指,难以置信看向夏今昭。
气氛沉寂,偶有翻页声打破这份安静。对面的女人神色淡漠,即便晨曦掠过下颌,镀上一层浅金的绒毛,她仍旧有种孤山薄雪的清绝。
“如你所想,”夏今昭合上陆丽桐的资料,扔到茶几上,“明希没死,而且,她是在梁文星的保护下离开这里的。”
陆丽桐面部肌肉抽动,太大的信息量令她短时间内无法消化。
“我讨厌梁文星,可不得不承认,她目的不详地救了明希一命。”
“这更能说明她良心未泯,但夏小姐今天让我过来,难道不是想借助我,套出更多关于宋予的消息,好对付她的吗?”
在陆丽桐心中,曾和她有过患难之交的是梁文星,而不是如今改头换面,贪图荣华富贵的宋予。
“正因如此,身为她昔日的好友,难道你要眼睁睁见她执迷不悟吗?”
“她知道你不爱管闲事,从来不防着你。”夏今昭暗示。
陆丽桐低头,深红色猫眼美甲来回磋磨,可见她内心的纠结与不安。
宋予变了,她的目的早在踏上追求权势的路途中迷失。曾经她最憎恶玩弄权势,凌驾法律之上的富人,如今本人也变得与之相差无几。
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恨,无非是忌恨自己命运不济,于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去掠夺钱权,等到手以后,继续压榨在底层奋力挣扎的人。
宋予和夏雪枫是一类人,她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她早就忘本了。
***
夏雪枫的死讯在圈内传开,很快连众多媒体也提前得知消息,连夜发长文来博眼球赚流量,一时间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作为商业巨头夏家的顶梁柱,其讨论度直接碾压夏今昭低调回国的词条。
【啊,上次看她出席活动还很精神,怎么人突然走了】
【上回看她还是在财经杂志上的采访,当时还被主持人请求分享教育经验,字里行间能感觉得出,她和我家姐姐感情是真的好】
【我真不行了吧,人死和你有啥关系,赚那么多钱遭反噬应该的】
【楼上疑似户口本只有一页】
【最难过的是夏今昭吧,去年爱妻走了,今年奶奶去世,流年不利啊】
【我找人算过,夏今昭的八字很逆天,家庭不睦,妻离子散,但事业运超绝】
【楼上在哪里算的啊,求大师联系方式!】
@楼上:【加我微信xxxxxxxx】
刚走那会儿,吃瓜群众讨论死因,或是遗产落谁头上,等都摸清得差不多,论坛几乎清一色的祝走好,配个蜡烛表情包。
偶有人翻夏雪枫的旧账,被群起而攻之。
【我比大家多一段记忆……】
【其实我也】
【你的评论我喜欢,你的私信记得关】
【什么啊,有什么瓜是我漏了没吃的吗?】
淡失:【就之前夏雪枫搞烂尾楼,让一堆人倾家荡产啊,还有工厂爆炸,家属上门闹事拒绝赔偿,后来她找人逼受害者家属签赔偿书的哦,更多的不说了,搞慈善捐款进自己口袋是家常便饭,你们竟然不知道?!】
【张口就来,你有证据吗就在那儿叫,小心失德不得好死哦】
淡失:【当年新闻曝光的,白纸黑字眼瞎[白眼]?这种人死了还一堆电子哀悼的,那我天天努力工作的是不是要进太庙供奉[笑哭]?】
【呃,其实我想见说,夏氏企业不止老太太一人,很多事肯定要经过上层商量再拍板的,只拿夏老太太说事,是不是有点吃人血馒头了?】
【我去,等等,我看到什么了?夏今昭助理给楼上那个淡失点赞了?】
【还真是……好难评,姐姐知道她这样吗?】
【没准就夏今昭授意的,还姐姐呢[可怜]】
【妈呀,夏老太太对她不薄吧,人尸骨未寒就恩将仇报,夏家出了个白眼狼】
【一想到遗产落在这种人手里,emmmm】
夏今昭浏览完论坛七嘴八舌的声讨,抬眼看向正开车的周珍卉。
“你故意的?”
周珍卉瞥过后视镜,坦诚道:“昂,而且我发道歉,说是自己手滑,让大家别怪你头上。”
夏今昭退出论坛,点进与明希的聊天框。为了降低期待,她特意给对方设置了免打扰。
结果明希竟然真的一条消息都没发来。
如果她是大白眼狼,那对面的就是小白眼狼。
胸口烦闷,她摇下车窗,舒爽的风拂过发尾,扫在深邃凹陷的锁骨上。
“就算再三强调与我无关,那些人也会强行将我们捆绑。”
“无所谓,我都联系好公关了,到时候把老太婆的陈年旧账翻上来,买流量推一推,”周珍卉拍了下方向盘,“风评两级反转,夏姐你也能博个好名声。”
“她们会说,哇塞,我们家姐姐好有先见之明,选择去国外进修,估计早就对老太婆心灰意冷了吧。”
她像模像样学粉丝的口吻。
对此,夏今昭评价只有两个字。
“闲的。”
“难不成真让那老太婆入土为安啊?又颐养天年又得了个好名儿,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再说,我在临走前答应过明希的,要好好照看你。”
“……难怪变得这么不成熟。”
周珍卉无语,要不是专心开车,她高低扭头和夏今昭理论。
“姐,你偏心,怎么在明希身上是率真可爱,到我这里就是不成熟了?”
“你和她能一样?”
“她是我女朋友,你是什么?”
“我是你最忠诚的跟班吧,你看,”周珍卉腾出一只手细数,“之前你在星娱买下我的天价卖身契,别说我,我们全家都为你赴汤蹈火。”
夏今昭撩起头发,再次打开与明希的聊天记录。
还是没有新消息。
“她比你聪明得多。”
只是喜欢装傻。
怕像上次耽误她工作,夏今昭没贸然给明希发消息,而是选择更迂回的方式。
她敲了敲驾驶座靠背:“账号给我用用。”
“哪个?”
“林小姐那个。”
“你还没和她坦白?”周珍卉把手机从缝里递过去,“密码我妈生日。”
周珍卉是典型的妈宝女,手机密码和屏保壁纸,甚至桌面小组件的纪念日倒计时,全是关于周彦芝的。
顺利点进浪音APP,她在后台好友列表里找到明希的账号,果然见她头像右下角有个表示在线的小绿点。
思索再三,她编辑一句话,点击发送。
***
兰江公馆内,夏霁操纵轮椅,费劲地在房间翻箱倒柜。
凌乱的纸张与照片散落一地,在被棱格切割在地的光晕中,呈现暖色调的白。合照里她与夏雪枫亲密无间,笑得清甜。
可惜此刻,当事人夏霁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为她发现,一直锁在抽屉里的遗嘱不翼而飞。指纹锁形状完好,丝毫没有撬开的痕迹。
有人悄无声息潜入她的房间,盗走了遗嘱。
这一认知让夏霁冷汗直流,她不信邪地取出抽屉。细碎零件滚到桌脚,木制品“哐当”掉落在地,砸得轮椅边缘震颤。
真的没有。
原本为了对付夏今昭,她回到夏家,想着能在夏雪枫的庇护下丰满羽翼,等时机成熟将盘踞心头多年的噩梦逐出这里。
谁曾想夏老太太走得太快,她甚至没做好独当一面的准备。以夏今昭两面三刀的做派,只怕等葬礼过后,自己就会彻底消失在大众视线里。
轻点的回到庄园,重新过上以前的生活,再严重的……恐怕她的余生都将与铁窗作伴。
不行!
遗嘱是夏雪枫留给她的最后筹码,一定要找到!
思及此,夏霁扭曲的面容重又冷静,攥住扶手的手背因用力而浮泛着青筋。当她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隔着敞开的大门,将目光定格在正打扫卫生的周彦芝身上。
于是她喊了她。
“周姨。”
声线清甜又冷,像夏日绵密漂亮的冰沙。
听到喊声,周彦芝走上前,躬身把满地狼藉收拾干净。刚才在外间,她就见夏霁大发雷霆。作为伴随她一同来到夏家的佣人,还是头回见她发那么大的脾气。
印象里,夏霁该是邻家小姑娘的性格,脾气软容易受欺负,笑起来很讨长辈喜欢。她长相标致,一双人畜无害的纯良杏眼,极易激起年长者的怜惜。
见周彦芝蹲下身收拾,夏霁耐下性子,主动扶她起来:“周姨,你看见我抽屉里的东西了吗?”
说完,她微抬下巴,示意对方循着自己的视线去看。
抽屉两侧的拉条被生拉硬拽,崩散四处,原本装订好放在里侧的文件袋不知去向。
周彦芝反握住她的手,妇人掌心粗糙,略带薄茧,带着劳动后的濡湿。
“有指纹锁,不应该呀,是不是忘记放哪儿了?是什么,要不我帮你找找?”
就是平时看她老实敦厚,不会随意动主家的东西,夏霁才放心她随意进出卧室,没想到……
女孩敛去眼底的沉色,摇头:“可能真是我忘了吧,周姨你先去忙,我再找找。”
她表现得太孱弱,像尊易碎的琉璃盏。哪怕先前发疯,也只会令人心疼,而非畏惧。
周彦芝捡起地上的照片,相框边缘的纹样是二十几年前流行的老款式,摸上去依旧崭新,可见主人极其珍视。
“下回心里不舒服,和周姨说,别气坏了身体,年纪轻轻的。”
她认真地把摆件放在床头,沐浴暖黄的阳光,照片有种被岁月晒黄的斑驳感。
“身体早就气坏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吗?”
见周彦芝没露出破绽,夏霁厌烦地别开脸,冷冷道。
“我在为什么发脾气,周姨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
“别装傻了,遗嘱难道不是你拿的吗?”她索性不装了,“除了你,还有从小带我的管家,谁能进到这里?”
周彦芝皱眉:“我听不懂。”
“还装!”自从对方刚才那句刺中她的伤痛,夏霁的情绪濒临边缘,“你是谁派来监视我的?”
“夏今昭?宋予?还是夏书芮那个蠢货?”她开始咄咄逼人,“看我是个残废,就能谁都来踩一脚吗?”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玻璃水杯,扬手要朝周彦芝砸去。后者下意识躲开,只听身后传来玻璃碎裂声,紧接着,夏凝岚的声音响起。
转身去看,女人倒吸一口凉气,身上的休闲装洇湿大半。她皱眉用掌根擦拭,小臂至手腕处划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她主动走上前,对周彦芝说,“周姨,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待会再进来收拾碎玻璃。”
“好。”周彦芝余光瞥了眼夏霁,见后者正瞪自己,生怕刚才的事继续发生,连连点头。
很快,房间内只剩下两人。身形颀长的女人扶住轮椅,带着夏霁来到窗边。此时绿意葱茏,从这里望向楼下,能看到生机勃勃的阔叶林,围住树荫遮蔽的小道。
“记得我上次带你来夏家吗?是大姑的忌日,你没法露面,于是我陪你在雨里逛花园。”
“还遇到明希,你和她打招呼,热心地带迷路的她回公馆。”
“我现在不想聊这些。”夏霁打断,她没功夫陪夏凝岚回忆这些毫无意义的过往。
“阿霁,我的意思是,没必要永远沉浸在过去的阴影里,太计较得失,会活得很累。”
“你是来当说客的?”夏霁怒极反笑,她转头,“代表谁?夏今昭吗?”
“你把她当姐姐,她有把你当成好妹妹吗?”
“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如果大姑活着,也不会想看你执迷不悟!”
“抽屉里的东西不用查了,是我找人拿的。”
夏凝岚直言承认。
比起眼前这位年轻的妹妹,她的身上更散发着蓬勃,张扬的生命力。
可是夏霁也本该这样。
***
怕身为长女的夏今昭忙于应付葬礼,明希没打扰。彼时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正对有关宋予的二创视频傻乐。
“我真不行了,哪个天才想的抽象视频!”
笑够以后,她调整呼吸,想起自己的真实目的,立马收敛笑意,点进搜索框。
下面的历史搜索里,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宋予”二字占满。宋予的发家史、宋氏集团覆盖业务、宋予的地下情人……
至于为什么有最后一条,明希想的是,如何根据所谓的绯闻女友,深扒宋予的交际圈,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只要做坏事,就一定会露出破绽。然而网上对宋予的评价非常表面,几乎全是人尽皆知的事。
真是的,除了从小出生在贫民窟,还有别的更有价值的消息吗?
明希叹气,无数次感慨自己的稀薄人脉。
就在此时,一条消息弹出来。
林小姐:【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
看到这条消息的瞬间,明希愣住。
紧接着,她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又左右默念,合理怀疑对面被盗号/夺舍/人格切换了。
于是,她回以一个最能表达此时心情的标点符号。
嘻:):【?】
嘻:):【发错人了?】
林小姐:【没有】
林小姐:【好久没联系,想你了】
想、你、了。
多么恐怖的三个字,尤其接收人还是一位有妻之妇。
明希瞳孔地震。
她尴尬得手足无措,本想装死不回,奈何APP上的聊天里有已读提醒。
林小姐:【你有想我吗?】
若说先前那句还是亲密好友的友好寒暄,那这句就是明晃晃的调情。
她摸不着头脑,努力下划,一键查询两人的历史聊天记录。
我比别人少了段记忆?莫非曾经我和这位林小姐私定终身,海誓山盟说要永远在一起?
没有哇!
明希绝望地将头埋在枕头里,接受现实。
职场性骚扰,终于还是让她碰上了。
嘻:):【林小姐,您喝醉了?】
林小姐:【我很清醒】
就在她耗尽脑细胞,去思考如何幽默又不失体面地化解尴尬,对面发来一条语音。
说起来,她从来没听过林小姐的声音。
虽然怕是油腻突脸的情话,不过作为曾经帮助过自己的老顾客,明希还是选择相信她。
说不定S市和M市有一个月的时差,对面把今天当愚人节了呢?
忐忑地点进语音条,清冽沉稳的声线从听筒传来,是未经世俗浸染的温和。
“希希,今天本来是我预计回到你身边的日子,但这边很忙,我走不开。”
“离开的这些天,我很想念你。”
“这是欠你的一个秘密。”——
作者有话说:祝大家国庆假期快乐,么么么么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