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多肉葡萄咖
市中心的闪烁霓虹蔓延到城郊,像绑在细长鱼线上的浮标。二楼观景台视野开阔,等明希后脚踩上平稳的地面时,与夏今昭交握的掌心濡湿一片。
喧闹的环境音中,她听身旁人轻声:“你知道关于这里的传言吗?”
“什么?”明希侧脸,眼底映出台下的微茫。
“传闻边踏上台阶边默念,等走到二楼,会有亡灵现身,满足你的愿望。”夏今昭松手,随即搭在横栏上。
这里本该是废弃的建筑,栏杆因雨水侵蚀泛起暗红色铁锈,主办方把它盘下后,着手准备烟火大会,特意在表层刷了新漆。
明希摩挲指腹,残存的余温漫上心头,生出某种奇异的滋味。今晚的夏今昭似乎格外感性,她打趣道。
“我倒是看过某系列恐怖怪谈,影片里有差不多的说法。”
接下来,诡异的沉默在两人间弥漫。不知过了多久,夏今昭呼出一声叹息,像是对她煞风景的发言感到无奈。
察觉到些许微妙,明希及时找补:“我以前上大学,也有过类似的说法。当时校园里有座拱桥,听说如果第一次走过去是一个人,那么大学四年都会单身的。”
“我当时报了门选修课,有次课后作业是拍摄一张拱桥的照片,当我独自跨过去时,结果可想而知,”她耸肩,“我大学四年竟然真的单身了。”
这笑话并没起到活跃气氛的作用,反而比零下的温度更冷。明希搓搓冻红的指节,继续道:“那时我不知道,还是抱怨作业时讲给舍友听,她们告诉我的,为此宿舍立了赌约,押注我大学能不能脱单。”
“最后谁赢了?”乏味到如同白开水的往事,夏今昭却听得津津有味。
“当然是我咯,三个舍友轮流请吃饭,爽死了。”明希洋洋得意。
她扭头,恰好撞进夏今昭的视线。黢黑的眼瞳背着光,带点微醺后的迷蒙。对方像在看她,又像是想从她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被灼烫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明希意识到自己有些翘尾巴:“说起来,我好像头回在你面前提以前哈。”
“那个,作为交换,要不要也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啊?”她努力找话题。
闻言,夏今昭敛眸,重新直视前方。远处峰峦在望,似有情绪翻涌,她顿住,淡淡道:“我的过去很无聊,没什么好讲的。”
也对,估计就是千金大小姐的吃吃喝喝,以及遭遇六次绑架的悲痛过往。作为拥有仇富心理的贫民,明希在心里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于是两人再次无言,与闹哄哄的一楼相比,她们这里过分安静,除了过耳的簌簌风声,发不出任何动静。
夏今昭的余光始终不离明希,还在想刚才那番话。
过去直到现在,有一瞬间,她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去追问一个高中辍学的人,会有如此丰富的学生时代,也不去深思,整日混迹在酒肉朋友的人,能收获难能可贵的友谊。
自以为缠绕手间的风筝线,牵引的那头早已挣脱。
越细想,越恐慌。
咻——
绚烂的烟花拖尾摇曳在夜幕中,触及天空的顶点时,倏然炸开。瑰丽的色彩将这座城市照得宛如白昼,紧接着,一簇又一簇烟花腾空,以各种奇异的形态绽放。
在场的人更加兴奋,用不同的语言道贺,会场洋溢着辞旧迎新的喜气。垂落的烟火并未消弭,而是转成笑容,传播到每个人脸上。
明希同样激动,早就把这些天的不快抛到脑后,使劲推搡夏今昭。
“哎哎,这么大的烟花得要很多钱吧!之前营销什么世纪烟花,没想到排面挺足啊……”
后面化为嗡鸣,在夏今昭的耳边渐渐远去,她怔怔抬手,像要用掌心去接。许多话积在心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的世界,也这么热闹吗?
“愣着干嘛啊,快许愿!”
手背传来极轻的力道,明希嫌弃拍了下她,然后双手合十抵在唇前。
“不知道许什么。”夏今昭望她,嗓音干涩。
“你数台阶的闲情逸致呢?听说再许一遍更灵哦!”明希竖起食指,耐心提醒,“要是不知道许什么,那就祝我升官发财……呃,永远不死吧。”
夏今昭笑了下,没回应她幼稚的发言。
“算了算了,机不可失,我自己先许。”说完,明希挪正身体,喃喃自语。
许什么愿望好呢?
纠结苦恼之际,她的头顶亮起无数小灯泡。
那就先许愿身体健康吧。
再来个万事如意。
永远有钱花。
最好身边的奇葩少点。
……
许了这么多,会不会太贪心?多一个不多,勉为其难帮夏今昭来个吧。
就祝她,永远幸福快乐。
【你的愿望里,没有我们吗?】
在明希美滋滋许愿时,突兀的一句话穿越梦境,抵在她的耳畔。无数次困扰她的诘问,有种模糊虚幻与现实边界感的不真实。
对未来美好愿景和期许的心情,在这一刻被搅散。她恍惚片刻,下意识睁眼,去看身旁的夏今昭。
她会知道,自己出现在别人的梦里吗?
夏今昭单手抵住左颧骨,四散的烟花柔和她侧脸的轮廓,却照不进眼底。
明明是她提出要看烟花,可当事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见过她太多的冷漠,偶有温情时刻,抑或是重逢后的偏执,夏今昭像精心打磨的钻石,每个棱角都会焕发不同的光彩。
眼下,她太平静了。
“夏今昭。”明希身体比理智更快,叫住她。
夏今昭倾身过来,作出聆听的姿态:“嗯?”
“你咋了啊?说好出来散心,整这么严肃。”明希皮笑肉不笑,想吸引她的注意。
“有吗?”夏今昭问。
明希食指抹下眼角:“你都快哭出来了,还说没有呢,猜猜我许了什么愿望?”
“猜不出来。”
“敷衍。”
“好吧,那我勉为其难告诉你,”她不再卖关子,“我许了好多,连带你的那份。”
“希望你幸福快乐,早点走出感情的阴霾,不要辜负粉丝对你的信任。”
这话的暗示太强,夏今昭肯定能听懂。她定定望向明希,以至于后者被盯得不自在,暗自思忖哪里说得不对。
明希是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看气氛差不多,委婉地提出拒绝。从刚开始的难以理解,到多日来习惯被照顾,她慢慢学会相信。
可惜两人注定是不同道路的人,夏今昭的喜欢太沉重压抑,背负过去承受的苦难,声势浩大倾泻而来,势要将人湮灭到窒息,感同身受接纳她的一切。
明希更像毒唯般的存在,可以接受夏今昭事业滑铁卢,但无法忍受她为感情一蹶不振。
看过什么高岭之花跌落神坛,真拿到体验卡,她又没了当初嗑生嗑死的心潮澎湃。
太阳就该高悬,坠落天际被她私有,锋芒不再显露,自己也会被烫伤。
冷气吸入肺脏,刀子似的刮得浑身都疼。明希怕风大没听清,再次说服:“我想说,你的人生不该以谁为中心,就算……就算是宋予也不行。”
现在的宋予和夏霁纠缠不清,要不是女主光环加持,她早就失望透顶。
说这些会不会太自负,明明夏今昭没有为爱发狂,没准自己在人心底,还排不上葱姜蒜的位置……
明希对手指,全然没了赏烟花的心思:“你能懂吗?我不是讨厌你啊,纯粹是告诫你不要恋爱脑,我还是希望你能幸福的。”
“可没有你,我不会幸福。”
明希一怔,被突如其来的情话闹得脸红,咬牙切齿道。
“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的,再说了,我喜欢我什么啊?”
“存在。”
可以可以,消失的一年里,嘴上功夫渐长啊。
明希还想反驳,夏今昭已经先捂住她的口鼻。浅淡的香水弥漫鼻息,被霜寒浸得更冷。
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这样专注看她,很容易让人产生情深入骨的错觉。
“既然这样,那我重新追求你,可以吗?”
夏今昭承受不住心口的刺痛,后面的问句压得很低。
“求你,别放弃我。”
明希再没了张牙舞爪的气势,瞳孔微睁,被她这句话所触动。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此刻她可以确定,夏今昭很不对劲。
从别离开我,到别放弃我,明希那句“你怎么了”差点脱口而出。
再冷血的人,经历眼下的场景也会动容*。她反握住夏今昭的手,凉到刺骨麻木,让涣散的理智越发清晰。
“之前不是扬言要把我关起来,用小皮鞭抽,还不给我饭吃吗,怎么突然松口了啊?”她勉强挤出笑。
明希有点难受,喉咙像塞入含糊的淤泥,堵得她喘不过气。她不太会安慰人,尤其站在面前的夏今昭,于是手足无措,等对方先发话。
很奇怪的情绪。
然而夏今昭只是摇头,收回手后撤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天冷了,先回家吧。”
她只是突然意识到,本该属于自己的,总会回到身边。
不属于自己的,强留也没用。
第82章 乌龙奶茶
烟火演出因彼此的谈话,进行得很快。等明希浑身冻得麻木时,已经被周助理塞进温暖的车里。
“你们两聊什么呢?这么长时间没下来。”周珍卉还以为她们在联系感情,笑得幸灾乐祸。
明希瞥向夏今昭,对方的视线落在窗外。城郊到市中心有段距离,驱车至少一小时,彼时街道两旁人烟寥落,风摇影动。这场盛大的烟火,在记忆里绽开又坠落,只留下怅然若失。
见夏今昭不发话,她自然保持沉默。
眼皮愈发沉重,等明希惊醒时,外面的景象变得陌生,这不是回金杉公寓的路。
“怎么……”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眼神询问夏今昭。
“送你回家。”对方言简意赅。
兴许刚苏醒,明希喘息沉重,脑子跟着混沌不清:“哪个家?”
专心开车的周珍卉忍俊不禁,透过后视镜看她:“明小姐,你能有几个家啊?”
此言一出,明希才明白,她把这些天与夏今昭同居的地址,潜意识里划分成自己的领域。
她看向夏今昭,脸色微怔:“你真的要送我回去?”
当初不是要死要活强留她在身边吗?突然松手得这么快,该不会是陷阱吧?
女人迎上打量,背光的脸匿入阴影,唯独眼瞳落进切割的细小光芒,为她冷淡的气质添了几分活人气。
“你希望是假的?”
“不不不,我纯粹是感慨,”明希慌张摆手,“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啊!”
于是车内再次陷入寂静,不过相较于方才的死气沉沉,明显能感觉出明希心情不错。她额头抵在玻璃上,随车的颠簸左摇右晃,像只欢脱蹦跳的兔子,就差没把归心似箭写在脸上。
见她这样,夏今昭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她这份喜悦的不爽,又忍不住多看她的笑靥。
驶入熟悉的路段,过了前方的交叉路口,就是劳拉的面包店。明希打开手机,显示时间为凌晨十二点四十。
这么晚,劳拉应该入睡了吧?好在夏今昭把她的手机和电话卡归还,连同店面的钥匙一起。
直到此刻,她终于拥有重归自由的实感,先前对夏今昭的偏见与怨言,都化为情意绵绵的感激。
大好人呐!
车稳稳停在门口,明希解开安全带下车。店铺与她离开时并无不同,撕下庆贺圣诞节的装饰后,贴上喜庆的红色挂画。她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
眼见两人要离开,明希转身叩击着车窗,等玻璃窗摇下,正对夏今昭面无表情的脸。
“夏今昭,谢谢你呀,”明希冲她比了个心,“如果有时间,欢迎你们光临。”
刻意示弱的语调,甜得像拉长的糖丝。或许她本人都不清楚,某种意义上,这算一种撒娇。
周珍卉面露惊悚,搓动双臂来缓和竖起的鸡皮疙瘩。对她而言,明希此举和铁树开花没什么区别。正要打趣两句,无意间瞄向镜中的夏今昭,后者的表情竟然很……受用?
夏今昭双腿交叠,唇角勾起极浅的笑意。她轻哼了声,没有回应,而是对周珍卉说:“走吧。”
车窗摇上,彻底隔绝里外流动的温度。斑驳微凉的雪意缀满光秃的枝桠,光线拢上后座的人。明明来往是同样的路途,偏偏车内多了几分微妙的味道。
周珍卉:……有人在暗爽。
***
对于明希旷工的几天,劳拉没多问,只当她和家人团聚。接下来的日子,两人照常经营街角的面包店。春节氛围渐淡,道路两旁重新恢复车水马龙的景象。
刚回来的两天,碰瓷王总是喜欢绕明希的脚踝,一个劲儿嗅她的裤脚。上面有陌生人的气味,小猫偶尔会胆怯地躲起来。
“别捣乱,也不许进工作间。”在碰瓷王第n次直立起来推门时,明希眼疾手快脱下手套,把它关进封闭猫爬架里。
小白猫不满喵呜两声,仰躺在地上,并露出毛绒绒的肚皮。缺席的这段日子,劳拉并没有亏待它,甚至相较从前更丰润肥胖。
正当明希抚摸猫头以示安抚时,门铃响起,一位打扮青春的女孩走进来,腼腆地拎着几杯咖啡,正左右张望着。
见到明希,女孩双颊微红。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明希锁好玻璃门,起身朝她走去。
“你好,我是隔壁新搬来的,以后就算邻居了,”女孩把套在腕上的包装袋递过去,“这是我亲手磨的咖啡,请你们喝!”
热腾腾的焦香味道弥漫,滋润空气中的干燥分子。比起乔的热情活力,眼前人更内敛文静,讲话轻声细语,像是怕惊扰什么。
“谢谢你啊,”明希接过,拉开封口,“你是哪里的啊?我改日烤些面包上门拜访。”
“就对面,新开的咖啡店。”劳拉掀开操作间的帘子,端着烤盘走出来。
“你前几天路过的时候,没看到招牌吗?”
“这两天太累,光顾着睡觉了。”明希耸肩,循着劳拉所指的方向看去。
复古韵味的咖啡店印有独家设计的花体logo,靠墙的玻璃展柜摆放琳琅书籍,在飘雪的节日让人心宁。街边的路灯下,一身黑色风衣的女人静默立在那儿,展开的伞面落满白雪,与身后的建筑相比,显得一尘不染。
那是……
注意到熟悉的身影,明希眯眼想看得更仔细些,对方已经迈开步子,遥遥朝她走来。
没过几秒,夏今昭裹挟半身寒气,融入温暖的室内。她抖落伞面的雪花,将其收拢插进伞筒里。
明希咯噔,顿觉不妙。
完蛋,以夏今昭强烈的圈地意识,要是待会儿向这位新邻居开战怎么办……
当她纠结如何化解矛盾时,夏今昭已经看向女孩,挑眉道:“你朋友?”
这话是对明希说的,可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女孩,是一种审视冷漠的姿态。
“嗯,今天刚认识。”明希含糊道。
“哦,”夏今昭了然,唇角微勾,“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话音落下,她伸手,礼貌地与女孩握手。后者原本不明就里,听完后磕磕巴巴说:“哦哦,我是新来的,对了,请问你是那个明星吗?”
“我在杂志的封面上见过你,你非常漂亮!”女孩激动得脸颊通红。
夏今昭的影响力就该如此,虽不像顶流赚得盆满钵满,但只要稍微了解国内几部经典影片,总不离开她的影子。
“你认识我?”这回轮到夏今昭惊讶,她的脸色有所缓和。
见她承认,女孩更加兴奋:“我是Cathy的忠实粉丝,上次你和她合作了对吗?下次如果遇见,能不能帮我要张签名照,我喜欢她很多年了……”
于是,明希沦为背景板,看两人聊得还算不错,捏了把冷汗。
等新人店长离开,她总算有插话的机会:“你怎么过来了?”
夏今昭把托特包挂在椅背上,拉开兀自坐下:“我不能来?”
“谁啊?”劳拉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询问。
生怕夏今昭做惊人之语,明希想抢答,却还是慢了一步。
“我是她的……”夏今昭拖长尾调,促狭地睨了眼明希,欣赏完她惊慌失措的表情,淡淡道,“姐姐。”?
不知为何,明希觉得这个答案比老婆或前妻更令人窝火。
“原来那几天是你照顾Lucy的,快坐吧,想吃什么自己拿,不收钱。”说完,劳拉再次钻入工作间,给两“姐妹”留下独处的空间。
“我有句话不知……”
“不当讲。”夏今昭优雅落座,打开菜单。
在这个时代,竟然还会出现纸质菜单,她稀奇地来回翻阅,指尖最终在明希最喜欢的甜品上点了点。
“上完表演课,顺道过来看看。”
“这里离你的学校可不顺路哦。”明希善意提醒。
夏今昭突然抬头看她,窗外折射的纯白偏爱她的肩膀,另一半身形融入满室暖香。被这份温情脉脉盯着,属实让人感到不自在。
“明希,我在追求你。”言外之意,她出现在有她的地方,根本不应该意外。
坦诚直白的话闹得明希心尖发烫,她用菜单捂住脸,理不直气也壮回应:“哦。”
随后同手同脚前往后厨,夏今昭的身旁好似蒸炉,她怕再多呆一秒,整个人会熟透。这绝非是心动的信号,纯粹是那个女人总会无形释放魅力。
搞这么正经,简直莫名其妙。
明希飞快藏到门后,趁劳拉在打咖啡时,做贼般窥伺不远处的圆桌。
下雪的季节,这座城市处处充斥着浪漫。偶有不算明媚的阳光,照亮空中飞扬的粉尘。女人单手抵额,认真翻阅剧本,清绝的气质被钝化得柔和。
她突然拿起手机,飞快朝另一头发消息,然后——
明希口袋里的手机振铃了。
“……”
夏今昭:【偷懒不想工作的话,可以坐我对面正大光明地看】
明希连再读一遍的勇气都没有,飞快按灭屏幕,把磨好的咖啡和甜品端盘。
催催催,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一秒幻视万恶的资本家,刚才偷看夏今昭的那点愧疚荡然无存。走到桌前,没好气地把咖啡放在她面前。
“久等。”硬邦邦的一句客套。
夏今昭握住搅拌勺,缓缓敲击着咖啡杯:“洒了。”
“待会投诉你。”
“我知道你不会。”明希皮笑肉不笑,抽出纸巾把桌面的深色水渍一抹。
“说不定呢?”夏今昭温和道。
好吧做这行的最听不得这句,明希沉住气给她换了杯咖啡,暗暗抱怨。
原来之前为她要死要活的人,现在也能让她要死要活。就算是追求,夏今昭也摆脱不掉她本人独特的风格。
幼稚!
假期结束后,店内来往的人不少。明希忙得脚不着地,等她抽空望向夏今昭的位置时,只剩下空荡荡的座位。
意外地有些失落。
还真是一声不吭就走了呗。
她起身去收拾,发现桌上摊开了本笔记本。隽秀工整的字迹条分缕析着经典影片,让人不禁联想,笔记的主人一定是个用功刻苦的学生。
明希没空管对方是不小心还是故意,她抓住书脊,用力抖落两下。
……
就这还追求呢,连小费都不留,真小气!
第83章 小桑葚果蔬茶
明希失望地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在前台的桌面。夕阳透过雾蒙蒙的天色,把街道两旁的白雪映照成橘红色。一直忙到傍晚闭店,当她打扫卫生时,才想起来这件事。
既然认真做了注解,应该是非常上心吧?不赶快还回去,说不定会耽误学业。
她拄着吸尘器,大喇喇坐在沙发上,拇指别过页脚慢慢向后翻,又觉得自己操心得实在像对面的老家长。
眼前悬空处,出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恶魔希举起镰刀,邪恶地咧嘴笑:“她自己都不认真保管的东西,就该承受代价!”
天使希扶正脑袋上的光环,哭唧唧道:“可你们两个是朋友啊!再说她会落下笔记本,也仅仅是想来看你一眼……”
“闭嘴,难道是我强让她爱上的吗?”恶魔希把镰刀对准天使希的背后,使劲一顶。
天使希吃痛地捂住后背,眼泪汪汪:“你凶什么!”
眼见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明希吵得头大,捂住脑袋蜷缩在角落。漫长的几秒后,她掏出手机,准备给周助理发消息。
没办法,她就是这么善良的女子。
明希:【夏今昭的笔记落我这里了,你们有时间来拿呗?[照片]】
发出去的瞬间,聊天框顶部在备注与对方正在输入中来回切换,心心念念等好久,最终又停在备注上。?已读不回几个意思?
明希的手已然按在语音通话上,对面忽然回复。
周珍卉:【哦,最近夏姐比较忙,先放你那里】
明希:【这可是学习笔记,不急着用吗?】
周珍卉:【我看了日历,下周六你送到学校,怎么样?】
你、送、到、学、校。
明希盯着对面提出的恬不知耻的要求,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敢情夏今昭是假积极,这么重要的课堂笔记,竟然不着急!
明希:【凭啥?你过来拿呗】
周珍卉:【我和夏姐要跑商务,近期没空耶[羞愧]】
周珍卉:【实在不行等下次,我们去店里取】
看到答复,明希迅速删掉消息栏中的“先放我这”,回了个“我送去”,然后立马关掉手机。
笑话!她难道会给夏今昭再见面的机会吗?送过去无非是麻烦点,只需要放门口或托人转交,不一定非得碰见。要是让对面来店里取,又对自己颐指气使怎么办?
明希再次为自己的天才脑回路点赞,迅速把一楼整理干净,然后抱着酣睡的碰瓷王回到房间。
幽深的夜幕闪烁远处的霓虹,建筑暗影憧憧,与这片安逸宁静的小镇划开明暗两界。明希裹上干发帽,洗漱完后拉上窗帘,钻入暖烘烘的被窝。
AR模拟的壁炉里,火舌跃动,发出干柴爆裂的噼啪声。被闹醒的小白猫摊开肚皮,耐心地替自己顺毛。明希伸手想要关掉床头灯,猛然与海报上的夏今昭对视,于是想起周珍卉口中的“下周六”。
她鬼使神差爬出被窝,赤脚走到书桌前,拿起台历仔细翻阅。
“二月,二月……”指腹滑过光滑的白卡纸,停留在星期六栏下的一列。
明希:0.0
2月14号。
比起情人节那天,夏今昭主动找上门,明希觉得可以赌一把在学院碰不到对方的概率。尽管心里打定主意,却还是有种前方有坑不得不跳下去的无奈。
夏今昭玩弄她简直手拿把掐,在做足一个星期的心理建设,浪漫的情人节如期而至。
前天晚上,助理发来消息。
周珍卉:【[图片]夏姐会在这座教学楼上完表演课,期间有半小时休息,可千万别迟到】
明希:……求人帮忙还这么理直气壮。
她愤愤息掉屏幕,换身单薄的针织衫准备出门。严寒已过,树梢冰雪消融,路上时常见十指交扣的青年情侣,或亲昵拥吻,看得人心头滚烫。
明希绝对没有羡慕的意思,纯粹为这里对爱的大胆表达感到羞赧。
推门而出,呼啸的风钻入衣襟,她忍不住拢紧围巾,身后突然传来劳拉的呼唤。
“Lucy,你要去见你姐姐吗?”妇人怀揣编织的菜篮子,里面装有刚出炉的面包。
“……谁?”明希皱眉,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姐姐正是夏今昭,瞬间恢复严肃脸,“是的,她笔记上回落在这里,我给她送过去。”
“那你帮我把这些带过去,就当感谢她照顾生意,”劳拉将面包装袋,贴心地在里面塞了张祝福语卡片,“托她在动态里宣传,这两天生意格外好。”
“她得保持身材,吃不了甜的。”明希睨了眼袋子上颇有情趣的玫瑰花,含糊其辞。
“心意到就好。”
不等明希拒绝,劳拉把面包塞进她怀中,又将人送到门口:“早去早回,今天可有的忙了……”
溽热气息扑面而来,贴过纸质包装袋与外套,传递至明希的胸前。她耸肩,在心里极力说服自己。
反正是劳拉给那两人的,和自己没关系,她才不会做贼心虚。
街道蒙上一层老电影质感的滤镜,空气隐隐酝酿出料峭春寒的味道。明希脚踩棕色中筒靴,蜷缩冻僵的脚趾,在红绿灯读秒时,迈步踏向道路另一头。
日光暖融融洒在红砖上,这个小镇再次焕发生机。一位工人扛起折叠人字梯,与她擦肩而过。
循着他的方向看去,原本装修颇有格调的咖啡店,招牌正被拆卸在地。牛皮纸色的墙纸剥落,露出原本的水泥灰。
此情此景,让明希想起不久前的邻居店主。话说回来,确实有段时间没见到对方。她整天忙于照顾店内,要不就是窝在房间里逗猫打游戏,天冷完全不想出来活动。
那句“改日登门拜访”,也成了客套的承诺。只是一周没见,怎么就倒闭了呢?
于是,明希拉住工人,询问:“大叔,这好好的店怎么要拆啊?”
工人上下打量她,只当面前是咖啡店的回头客:“店长没告诉你?她在市中心盘了个铺子,准备在那边重新开张。”
“好好的怎么跑去市中心啊?”
“不懂,听说中了什么福利彩票的双色球吧,反正发大财,谁还留这儿啊?”
“双色球?”明希越品越诡异。
“没事别打扰我干活啊,还要交差呢!”见她没正经事,大叔压下安全帽,重新投入工作。
细碎的瓦砾簌簌而落,明希为这家夭折的咖啡店默哀一分钟,想起还有正事要做,同对方道谢后飞奔向马路对面。
夏今昭选的是世界闻名的顶级学府,培养过不少顶流巨星。当今能叫得出名字的艺人,大多在此毕业或进修过。建筑群风格偏古典,像纪录片里才会出现的教堂。
明希站在校门口,不禁回想起与乔参观时的场景。
知人知面不知心,明明只过去短暂的一个月,却好像成为上个世纪的事。
难得的情人节,出校门的学生大多成群结伴,混迹在情侣中的她反而孤苦伶仃。明希佯装是来送花的,大摇大摆经过门口的闸机时,毫不意外响起尖锐的警铃。
一时间,广场上的人纷纷朝她的方向望。被视线聚焦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后退半步,此时身着制式的工作人员上前,冲她扬手。
“证件。”
“我……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明希尴尬,慌忙解释,“有人托我来送东西,你看我还有聊天记录。”
话音落下,她翻出与周珍卉的对话,然后与工作人员盯着国语面面相觑。
“证件。”对方重复。
眼见说不通,明希与她商量:“这样,我把东西寄存在这里,让她来取总行了吧。”
“我们这里没有暂存的业务。”
……行!
“我打电话把人叫出来,你等着。”明希咬牙切齿。
周珍卉也真是,都是做助理的人,怎么连这种细节都忽略。
不知道她一个无业游民进不了学院吗?
说完,她绕到闸机后,向对方发消息。
明希:【江湖救急急急急,我在门口,你快下来把东西拿走】
等了近半小时,消息石沉大海。明希扫了眼时间,心中埋怨。
关键时刻掉链子,偏偏时间经不起消磨。就怕事情没办好,夏今昭直接杀到店里,用那双看狗也深情的眼睛无声质问。
都怪自己滥好心,现在好了吧!不仅欠下情债还欠了人情债!
明希恨不得扇自己巴掌,把腿跷在附近的石阶上,在毁灭证据还是物归原主之间纠结。
最终,她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低矮的铁栅栏上缠绕干枯的藤蔓,因年久无人打理而繁乱,别说是攀爬,想经过都要大费周章。
可眼下,明希顾不得太多。她趁人不注意,猫着腰窜向附近,拨弄开荆棘般的尖刺,脚踏上栏杆来估量其承重。
最多麻烦点,表皮会有擦伤。幸好是在寒冬腊月,倘若酷暑之际,清凉的穿着难免沦为战损装。起势差不多,明希猛然用力,栏杆哗啦啦作响,粗粝的铁锈摩擦得掌心生疼。
夏今昭,你可千万要争气,要出人头地,才不枉头号事业粉的用心良苦啊!
跨过铁栅栏,明希一跃而下,气喘吁吁打理凌乱的头发,只觉整个人要晕厥过去。
第84章 抹茶好喝椰
天色再次暗沉,铅色层云堆叠,高阔的常青树松针凝结薄薄的冰霜。夏今昭趁着休息间隙,靠在窗旁随意打量楼下的景象。
表演课与理论课不同,空旷的教室陈设简单,落地镜几乎贴满三面墙壁。许多业内眼熟的同事正激烈讨论着,似乎对刚才的演绎方式有不同见解。
“夏老师在看什么?”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走过来,迈步时摆幅较小,看气质是个T台模特。
听到问话,夏今昭敛眸,无意识转动签字笔:“放松一下眼睛。”
“快轮到你上场了,紧张吗?”女人模仿她的动作,靠在横栏前。
“又不是试镜,没什么紧张的。”夏今昭回答得心不在焉。
尽管她的每次回应并不敷衍,可总能品出几分冷漠与疲惫。模特曾在杂志上看过夏今昭的访谈,据闻在国内,这位崭露锋芒的年轻影后有着玉面美人的称号,当主持人提及她获得的成就时,眼前人是这样答的——
“天赋和运气加成而已。”
表面听上去是过谦到贬低自身实力的说辞,话外之音却是:还没到需要用实力证明自己的时刻。
安静内向,是她对夏今昭的初印象。不过作为影史上年纪偏小的影后,有些脾性很正常。
“真好啊,你来这所学院纯粹是进修,我们这些小艺人就不同了,指望靠着这次机会翻红呢!”模特调笑。
“嗯。”夏今昭双臂撑在栏杆上,发尾扫过锁骨,遮住她的侧脸。
从清早到现在,她没收到明希发来的任何消息。故作不在乎的焦急等待中,是逐渐被磋磨的耐心。
视线所及之处,有对伴侣正搂住彼此的腰,吻得难舍难分,到最后气喘吁吁,便抵住对方的额头调整呼吸。
情人节啊。
心口像塞了团乱麻,想理清又毫无头绪。夏今昭抬眼,恰好撞上身旁人饶有兴味的目光。
“夏老师很羡慕她们?”女人单手托腮,“也是,情人节嘛,出双入对不奇怪。”
“你话有点多。”夏今昭蹙眉,明显不想与她谈论私人问题。
在明希面前,她并不像表现得沉得住气。刻意压抑的澎湃情绪之上,是温和如平静湖面的轻声细语。她只知道,太急切会吓到对方。明希性子极具反骨,步步紧逼之下只会更加叛逆,而得不到正向反馈的自己,同样会深陷恶性循环。
不得不承认,明希看着呆呆傻傻,有些话说得没错。
追在别人后面跑,自降身价的同时,会丧失她本身的魅力。
自己要的是喜欢,是爱,不是费尽心思得来的感动。
突兀的话题切入,打断她的思绪。
“说起来,待会儿演绎的内容,夏老师看过吗?”见热脸贴冷屁股,模特也不知难而退。
“看过,有些桥段狗血俗套,完全可以删掉,”提到工作,夏今昭兴致稍显,“毕竟,课业对标的是大银幕,而不是八点档的偶像或家庭伦理剧。”
“可比起迂回的拍摄手法与深埋的伏笔,通俗易懂的剧情更具张力,不是吗?”女人意味不明笑了下,仿佛是对她固执己见的一种嘲讽。
闻言,夏今昭将垂落的发丝揽到肩后,勾唇轻嗤。
“这就是为什么我拿奖拿到手软,而你还混迹在十八线的原因。”
扔下这句毫不客气的评价,她起身离开。
目送她的背影,模特心中不忿,暗暗捶打栏杆。
还真是和传闻一模一样,傲慢又不留情面。
***
当明希灰头土脸地站在栏杆下,狼狈整理被剐蹭留灰的外套时,心中无数次谴责自己的犯蠢行为。
她为什么一定要大老远来看人脸色!既然是夏今昭的失物,应该由她或者周助理来解决才对嘛!
搓掉掌根残留的锈迹,她打开相机识别人脸,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复刻了刚来M市的流浪形象。虽然这座学院没人认识她,但作为混迹附近的居民,明希觉得有必要简单拾掇一下自己。
顺着指示牌走向教学楼,她绕到拐角的卫生间,趁人不注意钻进去,打开水龙头就是一阵猛冲。温热的流水缓和风刀割脸颊的疼痛,正当明希沉浸在重修美貌中,门口走进来两个时髦打扮的女人。
其中一位肩宽腰细,头身比例标致到教科书级别。那人似乎是个模特,在与明希对视的瞬间愣了下,像是没想到在这所光鲜亮丽的学府里,还有对方如此……接地气的人。
双方错开视线,模特拿出气垫补妆。
“真不知道她在嚣张什么,又不是考进来的。”她来回拍打鼻翼,手速快得像在泄愤。
另一个女人双手环胸,附和道:“谁知道怎么拿的推荐信?家里有钱就能进修呗。”
旁边的明希缩小存在感,捕捉到“有钱”“进修”两个关键词,脑海自动浮现那张冷艳又刻薄的嘴脸。
她们议论的该不会是夏今昭吧?
“有家里托举就是好啊,还真当自己是后天努力,你是没见她怼人的架势,”模特翻了个白眼,“和当今国际影后对戏哎,她还嫌弃有亲热桥段,说是不必要的情节,得删~除~”
刻意拉长的尾调充满恶意的嘲讽,朋友点头:“夏今昭在那边呆久了,有人捧着就开始飘,但这里没人迁就她,你别生气啦,看妆都花了……”
“真的吗?哪儿?”
“别动,我帮你。”
超不经意听到她们谈话的明希,停下手中的动作,心中不是滋味儿。
她知道夏今昭对外人向来爱搭不理,模特口中的“怼人”,八成是她自己上赶着找不痛快。即便知道真相,可听到有人说她坏话,还是莫名不爽。
自己可以说,这群不了解她的人凭什么骂?想指出夏今昭业务能力的不足,本身做出成绩再来指点江山吧!
此时明希充分激发毒唯的事业心,忍不住捏紧拳头。
除此之外,还有比较在意的点,那就是所谓的亲热戏,又是怎么回事?
眼前滑过无数张盗版网站弹出的限制级广告,夏今昭捧住别人的脸,温和地替她别开碎发,拥吻上去。随着力道加深,两具身体躺倒缠绵,发出xxoo的呻吟。
哦——不!
明希猛然按下水龙头,停止发散的思绪。不知存心还是无意,她乱甩爪子,还未擦干的水迹就这样,很会来事地落在两个女人的身侧。
“哦!”模特率先感受到凉意,她一个激灵远离明希,拧眉瞪她。
“真没素质,那边不是有烘干机吗?”朋友及时扶住她,气急败坏道。
反正明希欣赏完她们的反应,短暂爽了一下,胸中郁结的气稍微纾解。
“不好意思啊,没注意。”她假惺惺赔笑。
“算了算了,今天真倒霉,都什么事儿啊……”
模特摆手,把化妆品塞回手提包里,和朋友一同离开卫生间。临走前,明希听到她们小声的议论。
“学院维修的人怎么还进教学楼啊,脏死了。”
“估计是哪个教室设施坏了,管她呢,得赶紧回去上课。”
“说的也是,旁观资格可是很难抢的。”
“……”
麻烦下次背后说人坏话,走远一点可以吗?
明希皮笑肉不笑,等人影彻底消失在拐角,才窝囊地将拳头对准空气,恶狠狠揍两顿。
自己那么富有书卷气息,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啊!哪里像维修工人?哪里像!
思及此,她的视线转向镜中。映出的人影眉目温和,双眼有种不符合年龄的纯净,犹如夜幕中透澈凝练的月华。
唯独身穿脏兮兮的浅色针织外套,染上红褐色铁锈格外明显。加上栏杆外植株尖锐,把衣领处磨损得勾了线。
好吧看上去的确可疑。
明希用纸巾随意擦干手,走前不忘拿上桌台的笔记本。因水渍乱飞,洇湿小片内页的字迹。
都说字如其人,隽秀沉稳的笔迹,偶有几笔飞出横线格外。寥寥一张,勾勒出女人随性的模样。
哪怕经过刚才的插曲,明希仍然对亲热戏十分在意。如同踩在脚掌下的碎石,虽然不会过分疼痛,可强烈的存在感很难让人忽视。
对比她费尽千辛万苦,只为送本无关紧要的笔记,连明希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感觉鼻子红红的。
整理好情绪,明希走出洗手间。她拎起面包袋,循着聊天记录中对应的教室编号,一间间找过去。
艺术学院内奇装异服的不在少数,她的出现并没有吸引太多注意。等在排练室后门站定,明希没贸然敲门,而是躲在玻璃窗口观察。
黯淡的天色能见度不高,排练室的灯光经由镜面折射,照亮正中央几道身影。有些人天生适合舞台,哪怕淹没人群,也难掩锋芒。明希眼睛看不过来,好一会儿才见*到夏今昭。
她正和一位短发女演员对戏,后者表现力不错,仅凭夸张的面部表情,传递出的情绪就是声嘶力竭的绝望。
即便大银幕中,太浮夸的演技遭人诟病,但这里的表演痕迹非常自然。
果然和夏今昭搭戏的,都不是普通人。
等站位变换时,明希看清那人的脸。与想象中甜美柔和不同,女演员长相偏英气凌厉,深邃的五官符合西方特征,短发过耳,很好修饰方形脸中并不流畅的下颌线。
没法一眼惊艳,又足够有辨识度。
坚韧且富有张力的人设,容易让观众将类似的美好品质映射到演员本身。面对这样的人,很难做到不心动。
明希大概能猜出她是谁,在原书后期,夏今昭处于事业上升期,彼时她与宋予的关系逐渐清晰。一般情况,作者会安排个夹在两人中间,负责替彼此横吃飞醋的工具人,眼前事业有成的女演员不幸中招。
除此之外,短发演员也是与夏今昭角逐金奖提名的有力竞争者。当初在all夏和金鱼CP粉的身份中切换自如,她还爬墙偷吃过这两人的同人粮。
此举效果自然显著,两人频繁接触,宋予受不住被夏今昭连日冷落,主动表白。
真行啊,刚走个宋予,又来位国际影后,夏今昭桃花运真好。
明希酸溜溜地想。
在她胡思乱想的间隙,戏中两位角色发生激烈的争吵。两人距离拉近,这时夏今昭面向后门的方向,注意到躲藏其后的明希。
匆匆一瞥,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她继而投入充沛的情绪中,心无旁骛地与眼前人对戏。哪怕经验丰富,加上被国内各大名导夸赞的演技,夏今昭还是隐约有被压一头的弱势。
很难因戏生情,面对周围学员好奇的目光,捕捉微表情的众多摄像头,和对手之间技术的切磋,她被激起好胜心,掌心早已紧张到濡湿。
明希梗着脖颈像只鹌鹑,确定夏今昭没转移视线,暗暗松了口气。等她重新看过去时,两位主角的距离越来越近。
来了来了,亲热戏!
心中盘旋杂念,做了番思想斗争,她最终扭过头去,背部紧贴门板。廊道的穿堂风呜咽而过,单薄的针织衫吹得鼓起,露出小半截汗湿的白衬衫。
亲密戏的话,她们会接吻吗?
这只是示范,没必要那么认真……
可也说不准,好演员对细节的打磨是非常严苛的,万一她们假戏真做怎么办?
啊啊啊总算能理解宋予当初的醋劲儿了!她作为毒唯都无法忍受!
怎么办要破门而入阻止吗?
不对,夏今昭是她的谁啊,凭什么要在意!
理智划开一道口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倾泻而出。明希做完深呼吸,闭眼默念。
滚、出、去。
夏今昭和人打啵,她根本无所谓。
她睁眼,用脚尖恶狠狠碾了下地砖,就像把心头的压力尽数释放出去。
倏然,支撑后背的门板消失。明希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即将栽倒在地,手腕忽地被用力攥住,朝上拉扯间,她嗅到熟悉的味道。
冷冽,苦涩,如同陈酿的红酒醇厚。抬眼,夏今昭的脸蓦地撞进眼底。
故意下压的眉尾和……翘起的嘴角?
她似乎在笑,又像嫌弃明希站没站相。等后者从仰视转为平视时,才缓缓开口:“真巧。”
至此,明希筹谋一周的避免与夏今昭见面大作战(实际并没有)告败。误打误撞下,两人终究不凑巧地见面了。
“你的笔记。”明希慌忙起身,与她拉开距离,然后从包里掏笔记本,甩进夏今昭怀里。
爽!要是把笔记本换成钱,她就可以让对面的拿着五百万,离开自己身边。
粗暴的动作并未激怒夏今昭,她很快失去对笔记本的兴趣,转而看向明希右手的纸袋。
“给我的?”
“不是给你的,是给周助理的。”见女人伸手要拿,明希将纸袋藏到身后。
“里面有一式两份的面包。”言外之意,应该是给两个人的。
“我送一份看一份,不行?”明希理不直气也壮,扬起下巴目中无人道。
耳畔飘过喑哑的笑,宠溺中夹杂些许无奈。同样的话术曾在哪里听过,时隔一年多的回旋镖终究飞回来。夏今昭扶额叹气:“记到现在?”
“和某人比小心眼,不敢当不敢当。”明希阴阳怪气。
少见她独自生闷气的模样,夏今昭不确定,她是因为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还是在情人节特地吩咐跑腿而生气,于是按下明希的手腕。
肌肤相贴带来战栗的电流感,明希眼睫轻颤,没有反抗。
轻而易举接过面包,柔软蓬松的触感隔着包装袋,嗅觉已经模拟出甜香的气息。夏今昭盯着背面用胶带粘贴的红艳玫瑰花,霜打得瓣缘皱缩,一根指节长的茎上,直刺被修剪得干净。
很贴心的小举动,这下她真的相信,面包是店长托她送来的。
心脏传来轻微的失重感,见明希不耐烦靠在门框旁,眼神飘忽就是不看她,就差把“快来哄我”四个字写脸上。
“吃醋了?”夏今昭指腹轻碰花瓣,眸底浮现几抹兴致。
“吼!”明希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你说这话不会脸红吗?我吃谁的醋,你的?”
她愣怔半秒,紧接着不可置信瞪大双眼。
“你有什么可让我吃醋的?我要是真对你有那么丁点儿好感,”她用拇指与食指丈量,“当初早就答应你,犯得着给自己找罪受?又不是m,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人见人爱呐……”
小喇叭喋喋不休说了一堆,吵得夏今昭太阳穴钝痛。她撕下包装背面的胶带,把蔫坏的可怜玫瑰递过去,示好道:“情人节让你跑一趟,是我不对,作为赔礼,给你。”
视线扫过鲜红欲滴的玫瑰花,明希胸腔冒上一股无名火,尤其是夏今昭的无所谓与敷衍,更衬得自己累死累活送东西像个小丑。
连赔礼都是二、手、的,谁稀罕!她可以给自己买一车!
好嘛,情人节没出去约会,跑来看夏今昭和别的女人你侬我侬,真有够倒贴的!
明希打掉凋零的玫瑰,随意扔进垃圾桶:“不用,既然东西送到,我先回去,下午还有约会呢。”
“谁?”夏今昭身形微滞,认真辨别她话中的真伪。
见明希越发嘚瑟,她捏紧纸袋,不均匀的呼吸暴露出紧张。
“你认识的啊,”明希睁眼说瞎话,“就那个新人咖啡店长,她最近中了彩票,约我休假时去南半球度假呢!”
闻言,女人眉头舒展,落在肩头的光影重又汇聚,照亮半面脸颊。
“哦,”她拖长尾调,“去吧,祝你的南半球之旅,开心。”
刻意加重的两个字,调侃之意更浓。
胸口像塞满蝴蝶的玻璃瓶罐,扑腾撞击着令明希心烦意乱。她端详夏今昭的脸色,见后者竟真的毫无反应,别过脸扔下一句话:“随便你。”
就在此时,排练室内有人唤夏今昭。女人露出兴致被打扰的不悦,朝向明希时又烟消云散:“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当我是小puppy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趁对方转身与那头交涉,明希毫不留恋地离开。
阴天持续很久,偶有几缕光束透过厚重的云层,在地面形成小块光斑,宛若大雨如注的天,高阔的常青树遮蔽底下的斑驳干燥。
等夏今昭回来,早已不见明希的身影。窗台边沿放了本笔记本,还有压在上面的小袋甜食。
“跑得比谁都快。”
她拿出手机,给对面发消息。
夏今昭:【要下雨,路上注意安全】
没有回复。
***
老天变脸比夏今昭还快,出门时艳阳高照,转眼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希戴上连衫帽一路跑回店,站在门口抖落残留外套的水珠。
街道陷入灰蒙蒙的雨帘,见不到人影。碰瓷王趴在猫窝里,尾巴惬意地摆动,见她回来,慢悠悠伸个懒腰,然后隔着玻璃板喵喵叫。
“怎么没等雨停再回来?”劳拉递过去干毛巾。
明希接过,胡乱擦拭发顶,心不在焉道:“校园全是情侣,看着就烦!”
这话逗得劳拉哈哈大笑:“情人节,体谅一下嘛!”
呵呵,体谅不了一点。
“今天全去过节了,店里生意不忙,你上楼洗完澡就歇歇吧。”劳拉把售罄的小立牌摆进空橱柜,贴心地想给她放假。
明希依言上楼,走进浴室调节水温。微凉的水簌簌冲刷着指缝,脑海里夏今昭的脸始终挥之不去。与前些天的温柔小意相比,她受不了对方带给自己的强烈落差。
氤氲雾气覆上镜面,照出朦胧的人影。她掌心抹去脸的部位,与镜中人相视无言。
过几秒,她露出温柔到快把人溺毙的笑,夹起嗓音:“明~希,我~在~追~你~”
好吧,就算她卯足全身的力气,也不及夏今昭惺惺作态下的万分之一。
扬言要追求她,又在情人节一直挑衅。以她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能和喜欢的女孩确定关系才出鬼了吧!
换做她的话,早把对面迷得七荤八素。即使实践经验几乎为零,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小说里大把浪漫桥段,依样照搬不行?
就这还亿万少年的梦,要是那群粉丝知道夏今昭私底下的德行,看她们还敢不敢肖想着当梦女。
明希嘀嘀咕咕抱怨,直到滚烫的水流向手背,她嗷呜一声跳脚,急忙调到冷水。
在浴室磨蹭近半个小时,她穿好工作服下楼。听到脚步声,劳拉讶异:“不是说好休息吗?”
“不知道做什么,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明希系上围裙。
她在这里倒是没有上班的怨气,每周放假的三天足够将工作的淤泥吐干净。因此偶尔搭把手实属正常,劳拉没多问,可很快,她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咚!
砰——
不锈钢器具间摩擦撞击的动静越来越大,直到无法忽视。劳拉走近去看,水池泡满堆积的烘焙用具,表面沾染清洁剂的泡沫。随着明希动作幅度加大,水花溅到台上。
“孩子你轻点,别把这些弄坏了,”劳拉皱眉,“你情绪似乎不大好。”
明希后知后觉,扭过头:“啊,有吗?”
然后她捋起袖口,露出覆着薄肌的小臂:“我只是觉得自己特别有劲,干活都不嫌累。”
“从回来你就不对劲,在学校和姐姐吵架了?”劳拉用抹布擦干水池边缘的水渍。
“我和她关系好着呢!”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明希摆出扭曲的笑脸,“没有心情很差啊。”
劳拉:……
接下来打扫店内,她的确如自己所言,铆足劲儿横冲直撞。雨天的门口难免会有客人踩湿地板,明希便蹲在伞筒边,每来个人,就用湿巾将地垫擦干净。
这股工作的热情,像是悲愤化出的上进心。就连碰瓷王在猫别墅里舔毛,也要无故遭两句数落。
“别乱甩毛!客人还吃不吃了!”明希厉声呵斥。
小白猫不懂,但直觉挨了顿骂,委屈地扒在门缝咪嗷咪嗷。
到闭店的时间,明希才疏散筋骨,拄着吸尘器,满意地巡视自己的杰作。
回到卧室,她打开空调,望向窗外。风格独特的建筑隐匿在暗处,再明艳的色彩也晦暗了。连绵的雨丝洒在脸颊,让明希意识到,难捱的冬天即将离开。
时间过得好快,马上又是一年春。
拉上窗帘,暖黄柔光倾泻一室。她陷入柔软的被褥中,这才有空拿手机。
那条未读消息始终占据通知栏,其实在下午洗澡,明希就看到夏今昭发来的问候,出于某种叛逆心理,她没回复,却也没一键清空,任由红点孤零零存在。
盘腿坐在床上,她陷入良久的沉默。
微妙空落的情绪滋长,回忆白天发生的事,明希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当初是她拒绝夏今昭,按理说对方感情上如何,都与她没半分瓜葛。顶着前妻的名头,真当能管住夏今昭的后半生啊。
这该死的占有欲。
明希想狠命扇自己巴掌,又怕疼。那时她的小心思掩藏不住,连劳拉都能看出不对劲。
夏今昭呢……她会怎么想?会觉得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轻贱吗?
不对不对,我又不欠什么,明明是她先亏欠的。
脑海晃成一团浆糊,明希四仰八叉,无助地面向天花板。
爱情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神烦啊——
算了,今天好歹是情人节,如果夏今昭真的和那演员搞暧昧,那她就献上最诚挚的祝福吧。
思及此,明希爬起来,对聊天框输入大段文字,又尽数删除。
明希:【安全到家】
为了超不经意凸显自己的不在乎,她找准角度,拍了张比剪刀手的照片,出来的成品又不满意。
嗯,有点压长度啊。
那比这个,代表月亮消灭你!
当明希沉溺于摆pose无法自拔时,对面发来一秒的语音条。
“嗯。”短促又敷衍的回复。
黏糊的尾音像轻盈的绒,落在心口刺挠又抓不到。
刚睡醒吗?
心头再次感受到强烈的不平衡。
自己一下午在生闷气,这人倒好,躺在床上睡得可香。
正想关掉手机眼不见为净,语音通话的弹框突然跳出来,吓得明希一个激灵,慌忙清了几下嗓子。
指腹在拒绝的按键停留许久,又挪向绿色小点。
如果她拒接,会不会显得做贼心虚?
找好理由说服自己,明希毫不犹豫按下接听。
“你那个‘嗯’是什么意思啊,大明星?”
好嘛,开口第一句就是质问。明希,你看看自己没出息的窝囊相,哪里还有女人的样子!
或许她本人也没意识到话中的阴阳怪气。
隐秘的风声擦过耳畔,那头的声音由远及近:“对你的回答。”
“回答这么敷衍,不会是和哪个美女约会呢吧?”刺耳的话带着几分试探。
夏今昭不语,落在明希眼里,就是变相的默认。
“你还真跑出去约会了?”她攥紧手机,连呼吸都放轻,生怕错过对方任何一个音节。
轻笑从听筒流出,酥酥麻麻的电意挠过耳廓,让明希红透了半颗心脏。
至于为什么是半边,因为另外半边还要顾着生气。
风声渐大,女人像从封闭的空间里走出来。或许是热闹的聚会,或许是颇有情调的清吧,明希不敢深想。
“怎么,既不接受我,还剥夺我追求真爱的权利?”夏今昭反问,“你是我的谁啊?”
虽然她语气轻松,却像扎进明希心底的一根刺。
她仰头,天花板的顶灯照得屋内陈设晃出重影,变得模糊。
什么叫不接受?她当初都是被放弃的人了,端着架子怎、么、了!倘若这人再有点愧疚和毅力,顺着自己给的台阶下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结果呢,夏今昭倒好,知难而退的本事比谁都强。
嗯……好像不太对。
就算夏今昭走一百步,她也不接受,因为自己根本不喜欢。
可又不能钓着别人。
于是明希再次陷入自己织就的逻辑怪圈。
思绪回笼,她尽量让声线听起来毫无起伏,以此装作毫不在乎:“哦,祝99。”
即将挂断电话的前一秒,她听到两个字。
“下楼。”?
大脑宕机一瞬,明希终于作出反应,顾不得形象地跑到窗口。拉开缝隙时,屋内的光化为一道细线,与棱格切开的边框融合,照向楼下的女人。
夏今昭穿着驼色风衣,衬得身量颀长高挑。发顶蒙上亮晶晶的雨珠,长睫掀起,与躲在窗帘后偷看的明希对视。
她像调色板中的冷色调,鹤然独立就有青瓷般的孤孑与矜贵。
在和夏今昭四目交汇时,明希忙不迭蹲下,正想碎嘴两句,意识到电话没挂,学对方的语气哼哼唧唧:“你是我的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不、下。”
这绝对是她最硬气的一回。
“你不下来,我就一直守着,直到冻死在雨夜。”女人语气温吞,说出话却令人心惊。
“放心,不会的。”夏今昭可不像是会委屈自己的。
“万一呢?”
又来了又来了,这熟悉的反问语调,这该死的以退为进话术。
明希拿她没辙,手忙脚乱穿好衣服下楼。夜风裹挟绵长的雨丝,扑在脸颊沁入凉意,为这个静谧的小镇蒙上罗曼蒂克的滤镜。
远远瞧见路灯下站立的人影,夏今昭靠在车门前,手里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
都说红玫瑰当礼物送人最土,可真看见的那一刻,明希有些小雀跃,迈动的步幅放大,到最后几乎是小跑到人面前。
“送什么红玫瑰啊,土死了。”递过来时,她再次确认花的归属是自己,嘴上嫌弃。
绽放的花瓣被浸湿,与上午那朵蔫坏的比,手中这捧明显更有诚意,更显分量。
视线所及因小雨而呈现犹如蒙尘的胶片质感,热烈红与周围格格不入。明希欣赏了会儿,一时失语。
该说什么呢?
在能被往后单拎出来回味的场景下,好像说什么都不够完美。于是她缩着身体,装作鹌鹑。
还是夏今昭先主动:“你上午不开心。”
不是疑问,是肯定。
被戳穿心思的明希嘴硬:“有吗?”
“我脸上有写‘不开心’三个字吗?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开心还是不开心,该不会真自作多情到以为我醋了……”
说得越多,越欲盖弥彰。夏今昭弯唇,认真听她叭叭,到最后明希被盯得不好意思,主动闭嘴。
“亲热戏删掉了,我觉得没必要。”等她说完,夏今昭没头没尾来了句。
“哦,关我什么事?”
“我以为你在乎这个。”
明希幻视自己是颗洋葱,每剥下一层,另一人就要承受带来的辛辣,直到只剩下完整的心。有时她也会因自己的拧巴所苦恼,尤其眼下,再死鸭子嘴硬,对夏今昭未免残忍。
“我没有吃醋,就是——”她脑海寻找合适的说辞,“你明明前脚说喜欢我到非我不可,后脚又把人晾在那里忽冷忽热,给我的感觉是,既不够真诚,你的心意也太廉价,拿不出手。”
完蛋,工作上能说会道,怎么涉及到感情,嘴巴笨得口无遮拦?
怕越描越黑,明希多嘴解释:“纯粹是该死的好胜心作祟,是个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不开心的,你也会吧?”
“不会,”夏今昭双手插入口袋,“我对自己的感情分得很清楚,不是愧疚后的弥补,也不是日久相处的依赖,喜欢就是喜欢。”
很少一连串地剖白内心,话音落下,她别开脸,厚重风衣下胸口起伏,随即再次出声。
“我承认,之前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正因失去过,才更想把一切牢牢攥在手心。”
“可又怕你见到强势的我,会害怕,会逃避。”
“这句对不起,既是对过去不成熟的选择道歉,也是为重逢后不顾你意愿,强行把你留在身边道歉。”
“……行吧,暂时原谅,”明希伸爪子,发出握手言和的信号,“你还欠我一个苦衷。”
“得等到你愿意开口的时候。”
夏今昭垂眼,目光落在她骨节分明的手上。面对这一幼稚的契约,很给面子地将掌心覆上去。
然后,趁明希不注意,把人拉过来。
瞬间,浅淡清爽的果香味,与苦涩的后调交融。两人离得很近,她甚至能看到明希根根分明的睫毛。
不等对方反应,她笑:“要不你给个名分,以后光明正大吃醋?”
“想都不要想!”明希严词拒绝。
果然,夏今昭正形没两秒,就会本性毕露。
见她气鼓鼓得像只河豚,夏今昭眼底落入细碎的光点。潮泽的地砖形成一个小水洼,倒映两人近似拥吻的姿势。
明明是缄默无言,却没了之前的尴尬与局促。明希盯着脚尖,没松开和夏今昭的交握的手。
这冒粉红泡泡的偶像剧氛围又是闹哪样,万一夏今昭兽性大发亲上来怎么办QAQ,她要是反抗,会不会被以为欲拒还迎?
有没有好心人来拯救她——
水面荡开的涟漪渐小,时间过得太快,两人等到了雨停。
她竟然陪夏今昭淋了半晚上雨,原来脑子真的会进水!
沉甸甸的花束举得胳膊发酸,明希想偷偷换个姿势,听见夏今昭犹疑的语气。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你在结婚前,都把我家底扒干净了,明知故问。”明希撇嘴。
夏今昭抿唇,神情认真:“我在问你。”
“……不知道。”明希目移。
“那就是没有。”
所以中间省略的推导过程是怎样的?认真求解。
“万一呢?”明希模仿夏今昭的语调,“以前追我的人从市中心排到市中心,知道什么概念吗?”
“绕地球一整圈!”
“我知道,你很优秀。”夏今昭煞有介事点头。
这回轮到明希语塞,她甩动酸痛的手腕:“你这人一点都不幽默。”
岔开话题失败。
“你可以找个伴侣尝试相处。”
停之停之,似曾相识的话术,她的前同事介绍相亲时也说过。
“难道人活着的意义一定得是为了爱情吗?”明希不赞同她的观点。
“我没说单身不好,是觉得人生该有不同的尝试,至少在以后回顾当下时,不会去遗憾未曾走过的路。”夏今昭抚上明希怀中的捧花,随意把玩着。
“再说吧。”明希回答得模棱两可。
“如果你想通了,可以让我做第一位吗?”
绕来绕去回到原点,明希意识到,今晚夏今昭看似退让,实则带着强硬到不允许她逃避的决心而来。
她想要确定的答案。
“而且,我站在你面前,就没必要面对冷冰冰的海报了。”像是想到什么,夏今昭忍俊不禁。
……?
“等等,你看到了?”明希瞬间像烧开的水壶,嗡嗡朝外冒热气。
嘴上说不喜欢,实际上床头还张贴正主的海报,这下她真成欲擒故纵了。
“刚才拉窗帘无意看到,觉得熟悉,还不确定是不是,”夏今昭眉眼弯得像狡黠的狐狸,“现在确定了。”
“真不考虑给个机会?”
被套话的明希一阵窝火,用手里的玫瑰轻砸她:“不给!”
“小气。”夏今昭稳住摇摇欲坠的花。
“天冷!我要上楼!”明希哼声,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她扭头朝店里走,留下身后的夏今昭扬声:“真不给?”
于是明希又小跑回来,夺过她怀中的玫瑰花,又盯着她衣襟上的纽扣一字一顿。
“不、给。”
瞥见她眼底闪烁不明的情绪,夏今昭眼角发热,低声嘱咐。
“好梦。”——
作者有话说:夏:所以,我们这算确定关系了?
言行不一明:???什么时候的事,接你的花就是接受你的表白了?
——
第二早醒来的小明回想今晚怒而捶床,连番轰炸列表好友几十页语音条:诡秘我跟你讲,我昨晚稀里糊涂脱单了……
第85章 气泡苏打水
明希回到房间,特意敞开窗帘的一角观察楼下。厚重的流云一点点划开月亮的残影,清冷光线与路灯交融,女人静默立在原地,在和她视线交汇的瞬间,抬手朝她打招呼。
距离太远辨别不清唇语,无非是腻死人的情话。明希连忙把布帘拉得严丝合缝,紧张地在室内来回踱步。
碰瓷王慵懒地打个哈欠,悠哉悠哉跳上床头柜,嗅闻大捧的鲜艳玫瑰。见它要用尖牙啃咬,明希眼疾手快,连忙拦下。
“去去去,这是你能吃的?”她搂住猫肚子扔到地上,小白猫不满喵叫,滴溜溜的贼眼不死心地望向花束。
动物的感知是敏锐的,兴许能察觉出主人心情不错,连带它比平时更肆无忌惮。
“弄坏咋办,可贵了呢!”明希小心翼翼拍掉浮在花瓣上的潮泽,纠结要摆放哪里。
床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有新消息待查看。
夏今昭:【我先走了,早点睡觉】
夏今昭:【晚安[月亮]】
祝福好梦就算了呗,整这么暖胃。
明希下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删删打打无数回复,最终用一字箴言应付。
明希:【哦】
她们现在算什么,情侣还是暧昧期?
她茫然地翻看历史聊天记录,企图找到关系循序渐进的证据。
真不可思议,今晚之前,自己还在和夏今昭闹脾气,转眼已经作为女朋友的身份,站在她的身旁。平心而论,她对感情的定义很模糊,也许并不执着与夏今昭心心相印,最好的情况,就是两人回到在S市形婚的日子。
喜欢无法丈量,许多人在确定关系时,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对另一方的情感未必深厚到非她不可。
明希亦是如此,她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顿觉心胸开阔。
就是嘛,自己的感情状态又不珍贵,何必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体验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想通以后,她钻入被窝,把自己裹成结实的蚕蛹。灯光熄灭,黑暗如潮水涌入。
太阳穴突突乱跳,浑身每个器官都处于亢奋状态。翻来覆去半个小时,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根本睡不着啊!
于是第二天,明希顶着眼下的乌青工作时,整个人魂不守舍。经常手头的事做一半,莫名抬头盯着街角对面的路灯发呆。
周日的街道重又热闹,空气弥漫着情人节的浪漫余韵,柏油马路被雨水冲刷得锃亮,连同昨夜的回忆越发清晰。
悔不当初。
在困到即将一头栽入水池前,明希望天哀嚎,憔悴的面容像遇到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流露出绝望的死气。
怎么就答应夏今昭了呢?她是吃错药还是脑子塞驴毛,昨天上午淋雨进的水,不至于到晚上还没晃荡干净吧?
明希有种看见内娱顶流爱豆和站姐谈恋爱的割裂感,恍惚间,翻涌的浓厚黑云酝酿炸开的雷声,一道闪电劈下,直击这家小店里最勤勉上进的打工人!
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明希靠在墙边,头一歪决定就这么死掉,享年二十七岁。
好吧以上只是她的想象,无非用来形容与夏今昭在一起的罪孽深重。
叮铃——
金属清脆的回音在耳旁荡开,明希循声望去,恰好与夏今昭四目相对。女人一身酒红色外套,宽松牛仔裤的口袋别着黑褐色渐变墨镜,比起通身成熟的气质,这副打扮年轻靓丽,混入大学生群体刚刚好。
别说,少见的风格容易让人眼前一亮。
意识到自己看呆,她连忙摆弄水池里的器具,不锈钢磕碰发出尖锐的动静,甚至能想象她手忙脚乱的模样。夏今昭勾唇,像刚睡醒便驱车朝这里赶,额前未理平的碎发翘起。
指节叩击半透明的后厨,她说:“一杯冰美式,再来份恰巴塔。”
说完,她走向明希偏爱的角落位置。在晴朗的秋天,缩在这里欣赏落叶铺就得金黄大道,别提多幸福惬意。
夏今昭放下手提包,从架上随意抽了沓报纸。
今早刚送来的,展开一股油墨味散开。翻到下半张,视野黯淡,明希的身影出现在桌旁。
“您的恰巴塔请慢用,”她把咖啡杯朝里推,“早上喝冰不好,这边给您换成热拿铁,不接受退换哦。”
“很贴心,”夏今昭瞥向拿铁上散开的拉花,“应该给点小费鼓励一下?”
上道!
话音落下,她从卫衣外套的口袋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黑卡,滑到明希的掌心下:“不限额信用卡,各大商行通用。”
……?
对于夏今昭无端的霸总行为,明希缓缓扣个问号。实际上没见过这类大场面,她支撑桌面的手臂都在小幅度颤抖。
怕她受之有愧,夏今昭指腹摩挲黑卡的边缘,耐心解释。
“听说这么长时间,你总受宋予接济,应该看了她不少脸色,作为你的女朋友,有必要替你分担经济压力。”
“欠人情总归不好,有机会把钱退回去,花我的。”
见明希愣在原地,她掌过对方的手腕,把黑卡塞进去。
轻飘飘的重量沉如千斤顶,目前来看,这件事对明希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至于半天没缓过神。
“这不好吧……”她勉强挤出一抹笑,脸上的皮肉挂不住表情。
内心却在尖叫。
啊啊啊这可是黑卡,小说里霸道总裁大手一挥就会批发量产的黑、卡!有生之年终于被她见到了,夏今昭竟然还说要送给自己。
“没什么不好,就当这一年里亏欠的补偿。”
“傻了?”夏今昭抬手,挥动明希额前的绒毛。
“行吧,那我勉为其难替你保管。”明希故作为难,实则恨不得把黑卡缝进口袋。
她才不会矫情到与人推脱三百回合,再假惺惺收下。反正穿过来除了帮原身擦屁股背黑锅,她没捞到半分好处,不要白不要。
夏今昭被这冠冕堂皇的说辞逗笑,双手交叠置于下颌,环顾店内的环境:“你完全可以享受,没必要找份工作受累。”
“人躺平太久是会废掉的,”明希振振有词,“先吃早餐,再不吃就要凉了。”
有小费和没小费的差别待遇就此体现,她的态度相较*从前,简直是过山车式的殷勤。
当然,这份热情能延续多久,不得而知。
刚烤的恰巴塔纹理漂亮规则,横切面组织是蜂窝般的小孔,入口咀嚼,浓郁的麦香夹着几丝酸甜。觉得干噎时含入温热的拿铁,驱散深冬带来的寒意。
夏今昭很少体会慢节奏的生活,她的更多时间贡献给无休止的工作。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她听明希询问。
“昨天情人节,我原本想让周助理把笔记送去,给她发消息,到现在没回我。”
说起来,平时形影不离的小尾巴,从今早就不见踪迹。倒也不是担心对方的人身安全,毕竟真出事,眼前这尊大佛肯定比自己更急。
“你对她好上心。”夏今昭漫不经心放下搅拌勺,酸味溢出到几乎化为实质。
“周助理的醋你也吃,真是没救了。”明希扶额,总觉得自己无形间被套住,即将跌进早就挖好的大坑。
思绪飘散之际,下巴传来酥麻痒意。夏今昭用食指轻蹭,半诱哄半强迫明希看向自己,像逗弄小猫来博取关注。
人来人往的街边,明希不禁红了脸,生怕被过路的拍下这一幕,于是打掉她作乱的手:“别闹,说正事呢。”
“她在你这里算正事?”夏今昭见好就收,面无表情说,“小周回S市了,帮忙打理工作室。”
“多久回来?”明希问。
女人冷笑:“归期不定,我觉得她可以永远留在那边,以防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
“……无可救药。”
店门推开,一地灰尘被带得鼓动飞起。明希想起身招呼,发现是拎着大包小包的劳拉。
对方自然注意到店内为数不多的客人,惊喜道:“哎呀,你来啦。”
“还有Lucy,快过来搭把手,我要拎不动了。”
于是明希暂离,帮忙把采购的新鲜食材搬入后厨,心宽体胖的妇人则上前,与夏今昭寒暄:“昨天的面包收到了吗,味道怎么样?”
“很香,我还以为是希希亲手为我烤的。”夏今昭面露遗憾。
听到熟悉的称呼,明希鸡皮疙瘩从头起到脚。她越过劳拉肩膀,递给女人一个警告的眼神。
仿佛在说,你要是敢口不择言把谈恋爱的事说出去,就死、定、了!
外人眼里,她们是关系单纯的姐妹,要是让劳拉撞见两人过界的关系,这位较真的小妇人说不准会报警把她们全抓起来。
反应过来“希希”是对明希的爱称,劳拉欣然接受:“Lucy的手艺也好,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我先进去整理,祝你们聊得愉快。”
她动身前去储藏室,虚掩的门敞开小片扇形光亮。确定劳拉短时间内不会再次出现,明希一个箭步奔向夏今昭,投射的阴影将人笼罩在寸方小角。
“你告诉你,要是乱来,我明天就辞职离开这里。”
夏今昭不为所动,切下小块恰巴塔送到明希嘴边:“辞职正好,你以前在工作室混得风生水起,比做烘焙学徒有前途。”
她忽略明希口中的“离开”,或许自两人确认关系,心底便认定束缚的绳索攥在自己手中,反而不像先前应激。
“作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你指望我回去被抓,然后让大师驱邪?”明希抬手在身前荡了下。
“有我在,怕什么?”
“就是有你在才害怕!她们肯定以为你思妻心切,精神失常,到时候媒体大肆报道,你的星途全葬送了啊!”
“你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夏今昭问。
“谁能做到闭上耳朵,完全不听外界评价呢?”
“是吗?”夏今昭单手抵在下颌处,轻笑,“你的嘴上功夫很厉害,怕那些闹事的干什么?”
“呵呵,你对我不够了解哦,其实我是个怂得要死的包子。”
夏今昭明显不信:“那之前你直播怒怼骗子的气势哪儿去了?”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话说到一半,明希顿住,狐疑打量眼前人,“等等,你为什么对我在直播间的动向那么清楚?”
她记得刚入职常关工作室,遇到个戏耍自己的骗子,买一大堆东西,等要付款时玩隐身,平白浪费她好几个小时。从那以后,她便擦亮眼睛,避免再出现这种情况。
还记得当时,夏今昭视自己可谓是眼中钉肉中刺,对方更没道理专程跑直播间窥屏,看她和路人骂架才对。
不对,有次在华阳清苑试衣服,自己好像无意扫过夏今昭的手机,上面弹出浪音app的提示……
越想越可疑,明希眯起双眼,嗅到阴谋的味道。
夏今昭垂眼,状似不经意戳刺盘中死状惨烈的恰巴塔,面不改色。
“随便查查就能知道,你当小周是摆设?”她身子前倾,反客为主质问,“我倒挺好奇,随口一说而已,你突然紧张,是心里有鬼?”
“话说回来,你们主播不都有榜一吗?”女人眼神微妙。
“别把我和灰色产业混为一谈昂,”明希挺起胸脯,“我正经营生,靠的是这张嘴。”
说到这里,夏今昭的视线不经意擦过她的唇瓣,盯了两秒,随即挪开:“没说不信你。”
她把餐叉放在碟子上:“待会要上课,先走了。”
“晚点电话联系,”她起身,吸取上回的经验教训,补充道,“不许已读不回。”
“你以为谁像你啊,整天比首相还忙。”明希没好气说。
夏今昭笑了下,拎起手提包,挥手简单和她道别。高挑身量穿过玻璃门,隐入喧闹的街市,就像飘落的雪花,消失在光影舞弄的晴朗天气。
***
轮椅压实雨后泥泞的小路,女孩在树荫下躲懒。S市连绵雨天,在湿冷的冬日格外蹊跷。
夏霁张开掌心,透过指缝仰望迟迟未放晴的天色,叹气:“难道就没有能好起来的办法吗?”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恭敬道:“夏老太太吉人自有天相,只要看护的人平时多注意,不会有大碍的。”
车轱辘话听多了,夏霁觉得没意思,兴致缺缺:“孙医生,你在业内德高望重,连你都束手无策的病,指望几个什么都不懂的护工,就能把奶奶的身体调理好?”
温吞声线浸入山雨欲来的空气里,平添几分压抑。孙正明搓动双手,不知如何接话。
多日以来,夏雪枫情况不容乐观,几乎称得上是苟延残喘,每回探望,夏霁都心如刀绞。
虽自幼没被养在老太太膝下,可她心如明镜,这个家里,能为她撑腰的只有夏雪枫,一旦后者倒台,以夏今昭锱铢必较的性子,肯定要杀回来。
至于夏凝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指望她还不如指望个叉烧。
指腹捻过腕上的手饰,细密的碎钻折射出亮眼的光,夏霁没由来想起夏今昭的那条项链。工艺完美,全世孤品,最关键的是,那仅仅是讨好明希的礼物。
她求都求不来的财富,夏今昭唾手可得,多讽刺。
如同养在玻璃缸里的观赏鱼,自己空有三小姐的名头,但受那群人敬重,无非看在夏雪枫的面子上。琴棋书画对继承人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
夏霁抚上树干皲裂的条纹,历经岁月生长,早已看不清刻痕。幼年时每逢春节,夏芫华便会按住她的脑袋,在树干上划一道。
两人幸福得像平凡家庭的母女,可惜后来工厂出事,夏芫华也因一心累积的心血付之一炬而郁郁寡欢。
道不明释怀还是可惜,她神情复杂地收拢掌心,摩挲残留指腹的粗糙触感,淡淡道。
“你先去看奶奶吧,我的身体不要紧。”
男人恭敬“哎”了声,然后绕过低矮的灌木,朝兰江公馆走去。此刻的后花园,静谧得连风声也不曾惊扰。
夏霁经常整个下午坐在这里,偶尔会为回来的生活感到疲惫,或者眺望远山处的陵园方向。
用夏凝岚的话来讲,比起报复夏今昭,她更希望看她平安快乐。
思及此,夏霁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所有人都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来束缚她叛逆生长的野心。
风摇影动,修剪枝叶的簌簌动静传至耳边,微弱到不屏住呼吸,很难察觉。她立马警惕,循着声源道:“谁在那里?”
眼熟的身影举起修枝剪,缓缓从小道另一头走上前。妇人身形偏矮,面含微笑时眼角泛褶,给人的感觉很慈祥。
夏霁松了口气:“周姨,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说完,她的注意力挪向对方手中的修枝剪。作为贴身照顾的佣人,实在没必要跑来后院打杂。
捕捉到她眼底的怀疑,周彦芝解释:“最近总看你跑来散心,小路两旁灌木扎手,你又喜欢靠边走,我就想着把多余的部分剪掉,让你好受些。”
她边说,手里不停,锋利的剪刀“咔嚓”裁下荆棘般的尖刺,很快在地面蓄出小片阴影。
“园艺师傅只需要考虑怎么修好看,哪里能顾得上每个人?”周彦芝拨弄灌木,墨绿的叶便在发出油亮光泽。
“下次来要提前讲,万一我在聊正事呢?”夏霁仍旧没打消疑虑,言语隐隐有责备的意味。
“我嘴巴笨,也不会跟人说什么,很多事听完就忘。”周彦芝笑笑。
温和的态度与无懈可击的理由,实在难令人再起疑。加上跟在身边一年有余,比起爱逢迎谄媚的人来说,眼前人的敦厚与老实确实难得。
回夏家不久,夏霁曾查过周彦芝的底细。这个女人中年丧偶,独自抚养孩子去国外留学。或许她的孩子和自己差不多大,连带平时照顾都多了分爱屋及乌的耐心。
想到这里,她眉眼舒展,停顿几秒,说。
“周姨,奶奶如今不省人事,如果……她真的遭遇不测,你觉得夏家的遗产,我该争一争吗?”
有些话不适合与无关紧要的人谈,夏霁说给佣人听,更像脑子短路下的口无遮拦。
然而当下,她没太多顾虑。毕竟夏老太太去世,留下的宝贵财产肯定要被膝下孩子瓜分。心知肚明的事,遮遮掩掩反而伪善。
周彦芝愣住,似乎也没料到夏霁如此直白。
“这种事我不懂,”女人从口袋掏出湿巾,半蹲下来给女孩擦鞋,“我只知道有钱会幸福许多,三小姐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棉绒拖鞋踏过飞溅泥点的小道,染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尽管对这种家庭的人来说,鞋子脏了扔掉,换一双是顺手的事,但周彦芝的骨子里秉持节俭的品质,轻缓地擦拭着,直到上面的污泥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不小心触碰到空荡荡的裤腿,她迅速敛去眼底的惋惜。
见女人低声下气照顾自己,夏霁心头滋生难言的情绪。微不足道的触碰像火星溅在布帛上,燎烧出难以磨灭的小洞。
她双腿健全没得到夏芫华的偏爱,身体缺陷时却被陌生人仔细打理。
即便其中有金钱驱使的嫌疑。
“周姨,你女儿和你关系好吗?”夏霁瑟缩,示意周彦芝起来。
“她啊,整天忙着和朋友聚会,偶尔会发些照片过来。”周彦芝笑。
“很多朋友?”夏霁追问,像只好奇的小动物。
“乱七八糟的,有染头的有纹身的,我都不管她,年轻人自个儿寻开心嘛。”
闻言,夏霁抿唇不语。风扬起她鬓角的碎发,搭上肩头粗长的低麻花辫。她的长相本就人畜无害,若是添几分笑意,更显邻家可爱,就像路边随处可见,坚韧又清纯的白色小雏菊。
“真好,”她低声,不自觉抚上垂落胸口的发尾,“真羡慕你女儿,有一个开明手巧的母亲。”
“哪儿能啊!”周彦芝笑不见眼,“她嫌我品味土,从没让扎过麻花辫,而且穷人家的孩子,长相不如千金富贵洋气。”
“我算第一个?”夏霁讶异,放慢摩挲麻花辫的动作。
“当然,披头散发最省事。”
“更羡慕了,”夏霁长睫微垂,笑意不达眼底,“我妈妈从来没给我扎过头发。”
这下轮到周彦芝惊讶,她听说过夏芫华事业有成,要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夏家将毫无争议落入她手里。至于私底下和孩子关系如何,闲言碎语拼凑不出统一的版本。
当年的佣人大多被遣散,新来的也只能根据老太太与吴妈的聊天,胡乱猜测。
“她偏心大姐,从小一门心思扑在大姐身上,尽力将她培养成接班人。”
“至于我,只用在大姐的庇佑下,当个随性千金就好。”
“周姨你评评理,是不是很不公平?”
由此,周彦芝约莫知道,夏霁对夏今昭的敌意从何而来。她不爱掺和别人家事,安慰道。
“哪有妈妈不疼女儿的?”
“不,”夏霁摇头,那双如琥珀的浅色瞳仁,重又恢复肃然冷漠,“她不爱我。”
话音笃定,周彦芝也不好多说。
淅淅沥沥的雨透过树叶的罅隙,洇湿衣角,及时打破沉重的氛围。
周彦芝抬头望天,撑起早已准备好的伞,覆在女孩发顶。
“别想那么多,下雨了,先回去吧。”
“好,你帮我推。”夏霁软下语调撒娇。
明明可以遥控,她执意放慢速度调手动档。和周彦芝聊天带来久违的安逸,让她短时间内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周彦芝拍去肩膀的落叶,亦步亦趋跟在轮椅后。坐在上面的女孩瘦削羸弱,仿佛一阵风刮过,就能把她薄纸般的身躯吹散压倒。
多好的孩子啊。
望着夏霁的背影,周彦芝心生感慨。
***
打单机呕吐式的工作,让明希顿觉头大。她抱住脑袋,痛苦地穿上外套,把单据按距离远近分好。注意到最后一张的地址是熟悉的金杉公寓,她明白某人又在作妖。
真是的,明明打个电话就能沟通的问题,非要趁自己上班捣乱,还浪费巴掌大的打印纸。
知不知道乱砍滥伐导致地球臭氧层被破坏,海平面上升,很多北极熊会流离失所嘛!
果然是万恶的资本家,根本无法共情打工人。
明希在心里给夏今昭扎小人,裹上棱格围巾遮住自己的天鹅颈后,拎着打包好的面包和劳拉说一声。
“我先去送东西啦。”
“辛苦咯,今晚要吃烤鸡吗?我托朋友带一只。”劳拉放下沾满面粉的手机,询问。
“要要要,要表皮烤得油滋滋的那种!”明希举手,积极得像幼儿园回答问题的小朋友。
“那早去早回。”
日子有了盼头,明希只觉浑身注入使不完的牛劲。她像棵挂满装饰的圣诞树,扛着大包小包出门,在路口拦下一辆计程车。
当师傅接过数到手软的外卖单,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到他的震惊。
“小姑娘,你这能回本吗?”他开启导航,抽出距离最近的一张外卖单,查看上面的地址。
“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师傅快开吧,”明希钻进车,拍拍驾驶座靠背,“哦对,金杉公寓要留到最后再送。”
“大客户?”听到金杉公寓,师傅释然。
住在那里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年轻人,光跑一趟收的小费,就够把送外卖的打车费捞回本。
“也不是。”明希挠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和夏今昭的关系。
女朋友这个词,她暂时叫不出口。反正两人稀里糊涂在一起,慢慢来吧,说不准等对方兴致消退,两个月后就把她甩了。
眼见明希不愿多说,司机识趣地没有多问,而是踩下油门,等车平稳地行驶在大道上。
镇子虽然不大,入驻好几所大学,人流量不容小觑。穿梭在车水马龙,日暮西山,瑰丽的晚霞把天色晕染得像泼洒的橘子汁。
不知不觉,明希在出租车上打了瞌睡,还是被司机摇醒,猛然惊觉抵达最后一个目的地。
付完天价费用,她打着哈欠晃上台阶。纯白的墙壁与不远处的绿化带相映衬,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门口负责送外卖的机器人感应到她的靠近,亮起显示屏输入^-^的颜文字。
明希摁下三楼门铃,很快听到夏今昭的声音:“右转进电梯。”
没着急挂断,她补充:“买了很多零食,等你过来替我减负。”
……约会就约会呗,整这死出。
此时明希的怨气比鬼还重,等自动门向两侧敞开,她按照指示直上三楼。这栋公寓楼层不高,算是当地比较推崇的复式风格,租住的大多是附近上学的富二代。
在走出电梯的转角,余光瞄到安装在门旁的可视门铃。明希当即退回去,利用电梯壁的反光整理衣装。
头发没乱,衣领平整,还有围巾的穗子……
她优雅地把坠下的穗子拨到肩后,确保一切合自己心意,这才大摇大摆站在摄像头前,晃动手中的包装袋。
“夏小姐,麻烦您下次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捣乱,想吃请到店里来。”念完冗长的台词,大门应声而开。
明希有一秒幻视自己是某个故事里的强盗。
女人肩上搭着半干的毛巾,湿漉漉的发尾滴水,顺着锁骨直入向下。宽松的居家长裙,削弱她在外的凌厉气质,走动间能透过光影,勾勒出优美的轮廓。
“别人可以,我不行?”夏今昭侧身,掌心隔着毛巾揉搓长发。
“不行。”明希斩钉截铁。
“好吧,至少我在你心里是特殊的。”
这何尝不是一种已读乱回。
明希把面包放在入户门的柜台上,瞥见地上还未分类整理的零食袋,寥寥几眼,全是自己爱吃的。
她半蹲下身解鞋带,夏今昭提起一双崭新的毛绒拖鞋,放在她手旁。粉色兔子露出两颗门牙,张牙舞爪得像对看它的人示威,再看向对方的脚,棕色的熊憨厚可爱,一如明希本人。
本该是互穿情侣拖鞋的情趣,却让明希生出几分微妙。
啥意思,把她踩在脚下挑衅?
“之前的日用品全扔了,我让小周买了新的,还没拆封,你要想过来住两天,随时恭候。”夏今昭的声音由近及远,她走进卫生间,把毛巾挂在架上。
她不想让明希透过之前的生活碎片,联想到不好的回忆。真心想和一个人重新开始,就该摒弃凌乱不堪的过去。
“谢谢,并不想住在笼子里。”明希换好拖鞋,意外得合脚。
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她轻车熟路地抱起零食,打开冰箱分门别类放好。原本空荡荡的双开门,顿时被具有生活气息的饮品与甜点填满。
等将其塞得满满当当时,才发现还剩两个塑料袋没装,于是她扬声询问:“冰箱不够放了,你当初怎么不买个大点的?”
夏今昭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双臂环胸,故作苦恼。
“我的钱全在你那里,怎么买?”
明希愣住,随即护犊子似的捂住口袋,紧张道:“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而且你花钱大手大脚,我替你保管!”
“这话术是从扣押孩子压岁钱的妈妈口中学的?”
夏今昭走上前,霎时,未干的潮泽裹挟濡湿扑面而来,信息素的气味在高温下更加活跃。女人掌住冰箱门,手心与明希错开不到两寸,就着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拿出一听冰镇的苏打气泡水。
从明希的角度,能看到她深邃的眉骨,以及虹膜上隐埋的,如浪潮边缘的纹理。孤山冷雪般的气质消解,转而是夏日湖水的温煦。
肉眼可见夏今昭的变化,漂泊无依的船,总算寻到安定的锚。
和自己在一起,有这么开心吗?
呵出的热气喷洒在夏今昭的左脸,她注意到对面的失神,耳尖泛上可疑的绯红。
然后晃动手中的易拉罐,趁明希不注意,迅速贴上她的右脸颊。
明希一个激灵,脑子里的杂念立马长出小翅膀飞走,捂住脸颊作负伤状。
“你好卑鄙!搞偷袭?”
没想到夏今昭还有如此卑劣下作的一面!她彻底坐不住了,随机选取冰箱里的易拉罐,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恕我接受无能。”夏今昭笑着撤后半步,举起双手投降。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明希心口郁结,到底是个窝囊孩子,拗不过对面,索性住手,叽里咕噜抱怨一通。
夏今昭等她打完嘴仗,用拖鞋踢了下零食袋:“放不下的话,二楼有橱柜,你可以暂存在那里。”
明希对这里的二楼很陌生,之前夏今昭怕她跑到高层想不开,索性连二楼的权限都不对外开放。
出于好奇,等她爬上二楼时,特地环顾四周。
地砖打扫得一尘不染,形状统一的纸箱摞在角落,胶带处用记号笔标注里面放的东西。对比一楼,空旷二楼更像还未完全整理,放置杂物的地方。
很快找到空置的橱柜,明希踮起脚,把零食塞入其中。准备下来时,一脚踩空,险些摔个狗啃泥。
正捂住屁股吃痛,虚掩的柜门引起她的注意。等她朝外拉出更宽的间隙,里面的照片散落。
看清上面的人,明希愣住。
熟悉的,陌生的,每一张都关于她。有在酒吧打零工,和狐朋狗友厮混的旧照,也有她在直播间的露脸截图。越往后翻,她越心惊。
照片的背面写上日期,像是怕她在记忆中淡忘,于是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强行将有关她的一切锁住。
开心的,愤懑不平的,吃瘪的……甚至当初她脸颊被私生饭划伤,都有专门的照片来留念。
这些……都是什么时候拍的?
胸口仿佛被塞了团浸水的棉花,填充感胀得明希喘不过气。她仿佛化身一只蝴蝶,扑腾着落入精心编织的温柔网,再挣脱不开。
细细密密的刺痛扎进心脏,哪怕她在感情方面不够敏锐,也很难不为当下触动。
在她缺席的一年里,夏今昭是靠这些……睹物思人吗?
虽然很多照片属于原身,可当时的夏今昭不知情,就像当年那个小雪飘零的圣诞节,对方误以为是自己的生日,特意准备一场盛大的惊喜。
更多的细节,周珍卉没透露,只说夏今昭做的,远比表面看上去要多得多。
而在看得见的地方,对方最大的迁就,是不再用步步紧逼的方式胁迫她。
她选择用明希能接受的节奏,慢慢拨动时间的指针,让两人回到一年前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
果真是温水煮青蛙,再相处下去,就算是铁树也会开花啊!
视线蒙上一层水雾,明希按住发热的眼眶,深吸一口气保持冷静。
呜呜呜呜夏今昭你真是个胆小鬼,大混蛋!害得她差点遭不住了。
她决定今天都不要理夏今昭了(?)!既然对方为她承受那么多,自己也该独自生闷气,以示惩罚。
在明希颅内自嗨时,沉闷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她慌张地用袖口荡去眼泪,胡乱把照片塞进橱柜。为了掩人耳目,随手抓起里面一本像书的册子,从中间翻开。
“在看什么?”夏今昭刚靠近,就看到明希小动作不断。
然后,耳边传来一句小声的惊叹。
“world天,好可爱啊!”明希仰头,嘚瑟地扬起手中的相册。
相册正中的照片,眉目清秀的女人蹲下,身旁站着两个不及大腿高的小女孩。女人揽住其中一位的脖颈,又伸手掐住右边小女孩的脸颊。
右边小孩的轮廓隐隐有夏今昭的影子,当时的她稚气未脱,脸颊浮现婴儿肥的可爱,清亮的眼眸不情愿盯着镜头,小手紧紧攥住女人的衣角,好似下一秒,就要躲到对方身后。
震惊,当红影后竟然有如此过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