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桂香拿铁
冰冷的顶灯照在病床,为夏今昭跪下的侧缘镀上暗灰阴翳。她收敛破碎的情绪,捧住明希的手背,用额头抵住。感受生命力的流逝,她近乎虔诚地落下一吻,久久沉默。
“她没死,”夏今昭笃定,女人的直觉总会直指关键,想到这种可能性,她的眼底重新燃起希望,“明希她在等我,她没死。”
她抬头,想从林承安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者却不想她再自欺欺人下去。
“今昭,明希的……”林承安顿住,斟酌着用体面的措辞来形容,“她不存在生命体征,从打捞上来就停止了呼吸。”
话音落下,她清晰见到夏今昭眼底翻涌的阴鸷之色。犹如某种黏腻湿滑的软体生物,寸寸紧贴玻璃表面,窥伺对面的景象。
这一认知令林承安胆寒,在她的印象中,夏今昭向来冷淡自持,偶尔不经意泄出的攻击性,比如面对宋予时,无形释放对领地侵占的意识,也只是刚捕捉就消散的错觉。
或许夏今昭知道,可仍旧偏执地沉浸在编织的美梦中,不愿醒来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无力与愧疚。毕竟经历过重挫,心理本能地会触发防御机制。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她只要一个理由,一个支撑她短时间内不会倒下的理由。等过个两三年,时间自然会抚平伤痛。
更何况,她对明希不应该有太深重的感情。
于是林承安闭口不提生与死,想起进门前周珍卉的嘱托,劝道:“别太难过,身体要紧,听助理说,你好几天没吃饭?”
夏今昭抿唇,不知听进去没有。她用脸颊轻蹭床上人可怖的掌心,目光呆滞。见林承安张口欲言,撇开脸淡淡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今晚,让你见笑了。”
比起安慰,她更像徘徊在失智边缘,哪怕受到微末刺激,都会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夏今昭状态堪忧,林承安离开前特意交代周珍卉,让她照顾好人,千万别放她做傻事。
刚开始,周珍卉的确提心吊胆,整日与夏今昭形影不离。夏今昭虽然少见失控,可肉眼可见萎靡,仿佛凛冬降临时的花,再精心呵护,仍不可避免见它没落,见它死亡。
她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沉默不发如同雕塑,当推开门时,就见她躲在床沿角落,搂住明希留下的衣服发呆。
纤细光尘随风鼓动,飘落她的发丝上。周珍卉挟一身寒气,小心翼翼道:“夏姐,外面下雪了,要出去走走吗?”
闻言,凝滞的身形微动,她仰望窗帘的缝隙,窥见雪光照亮半边天,迟钝地感慨。
“下雪了啊。”
她至今记得,明希死在自己面前时,这座城市也有飞雪。触目惊心的血迹滴在台沿,那双熟悉清亮的眼眸,似是盛着释然与感怀。
离开自己,对她而言是解脱吗?
“夏今昭,我不再是你的拖累了。”!
记忆闪回,夏今昭几乎把下唇咬出血,她泛白的指节颤抖着,脸埋进褶皱的衣服里。
明希不要她了。
心脏腾空,生命中有什么东西,在那夜永远地逝去了。或许明希离开前是怨恨的,竟一次都不曾进入她的梦中,作为刻骨铭心的惩罚。
夏今昭再次红了眼眶,看向门口的人,哽咽道:“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
尾调凄鸣,嗡颤到令人心惊。看似冷漠到竖起心防的人,终于溃不成军,守候明希残存的气息,哭得像个孩子。
情感再充沛,总有竭殆的那天。
等给明希遗体送葬火化时,夏家请了圈内众人前来吊唁。不过大小姐的妻子平常不露面,因而和在场各位感情并不深厚,反而这场葬礼,成了聚众交际的好时机。
厅堂高谈阔论商业者不在少数,让人觉得讽刺。外面小雪绵密,入眼一片岑寂。夏凝岚站在二楼,垂眼往下看。
“哎哟真是的,雪下这么大,待会去墓园还得打伞。”
“听说三小姐前几日回来,我远远瞥一眼,长得水灵又俊俏。”
“……”
嘈杂喧闹的声音盖过微小动静,夏凝岚眼底毫无温度,等余光瞥见夏霁的身影,才回过神来。
“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待着吗,怎么出来了?”
“太闷,出来走走。”夏霁苍白的脸上浮泛绯红,看起来弱不禁风。
夏凝岚的目光滞在她的眉眼,别过脸淡淡:“奶奶说,等这两天办完葬礼,再给你接风洗尘。”
“大姐妇尸骨未寒,不着急一时,我等得起。”
明希死后不足一月,夏家已经紧锣密鼓地给夏霁操办接风宴。小道消息传得远,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明希在夏家并不受重视。
一时甚嚣尘上,不少人翻旧账,猜测夏雪枫不满明希很久,又碍于某些理由,不得不把心头肉托付出去。
听到这话,夏凝岚意味不明笑了下:“大姐知道你回来了吗?”
“还没,这两天她不住老宅,今天该来了。”夏霁回。
“最近她状态差,你见到避着点,别撞枪口上。”
“因为大姐妇吗?”夏霁歪头,像只懵懂无辜的幼兽,“我以为她们感情不深。”
“说实话,我挺喜欢大姐妇的活泼性子,作为同龄人,感觉能聊得来,”说到这里,她叹气,“可惜了,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夏凝岚无奈,她抬手凑到夏霁脸颊旁,用拇指别开上面的碎发:“别跟着添乱了,外面冷,先进去吧。”
两人寒暄完,楼下宾客也准备动身上山。风雪肆虐,潮冷气息扑面而来,城市上空,撑开的长柄黑伞像滴落白纸的墨点。
陵园位于半山腰,此时雪满枝头,车接送开得很慢。夏书芮下来时,不情愿地用皮鞋踢了下石头,鞋袜因走动被水浸湿,她面露不满。
“还有多久结束啊,外面好冷。”
“声音小点,别被外人听到看笑话。”夏凌睨她,怀中捧的白菊随风摇曳。
夏书芮挽上她的手臂,嘟哝道:“凭什么夏霁能躲屋里?奶奶偏心!”
“你该叫她三姐。”夏凌纠正。
“我才不要,早看她不爽了,一副伪善的嘴脸。”夏书芮翻白眼。
如果明希算抢走夏今昭的罪魁祸首,夏霁与她相比,则更加讨厌。表面看着温良恭顺,实际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埋藏心事,说不准哪天化身毒蛇,吞吐信子咬她一口。
“你奶奶喜欢,再看不顺眼也得忍着。”夏凌蹙眉,瘦削凸起的颧骨呈现刻薄相。
说句实话,她与两个女儿的眉眼毫无相似之处,偏偏对夏书芮宠爱有加,而多年冷落大女儿夏凝岚。
母女两离得近说悄悄话,外人看来亲密无间。夏凝岚抿唇望过去,随即敛眸。轮到她献花,她上前,蹲身时黑色西装堆出褶皱。
纤细的花瓣被摧折得蜷缩掉落,飘在石台上。她闭眼哀悼,神色动容,看上去更像忏悔。
墓碑前堆满白黄不一的菊花,上面未安置黑白照。原身双亲早亡,加上和夏今昭三年结婚无后,于是孤零零镌刻的一行字仅冠夏家姓氏。
夏凝岚心中道完抱歉,正要起身,却见一人走到身侧。循着望去,看到夏今昭淡漠寡情的脸。
“大姐,你怎么——”
她刚想提醒不合规矩,下一秒,对方握起献上的花束。
紧接着,女人掌心用力拢住菊花,猛然扯开!
花七零八落,在场的人皆为这变故错愕不已,一时间议论纷纷,夏今昭无畏地接受来自周围的打量。
夏凝岚的肩头落下几片白,她不可思议仰头,就见眼前人不厌其烦地揪扯花束,然后扬向半空。
分不清拂在脸上的是雪还是花,只听一声冷笑。
“人还没死,就急着给她上坟?”
见周围宾客面露惊骇,夏凌生怕夏今昭落了面子,刚想上前阻止,一道突兀的咳嗽声打断她们。循着望去,夏雪枫在吴妈的搀扶下走来,人群自动让开细窄的道。
“今昭,你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攥住拐杖,鬓角的斑白落了雪,看起来冷硬无情。
见到她,夏今昭身形未动,指缝沾染碾出的花液,连带她的喉咙糊得黏腻:“她没死,不需要你们殷勤。”
额前细碎的发遮住她的眼眸,阴鸷森然的眼眸更显薄情寡义。大多时候她气质如此,兴许受到葬礼悲观的感染,夏今昭与周身无形隔开屏障,麻木到格格不入。
说完,她把长茎扔向墓碑,堆放的花束因此栽倒掉落,一片狼藉之下,人群发出低呼。
谁也没想到,向来冷静从容的夏今昭,会在妻子尸骨未寒时大闹葬礼。看向她的目光,有同情可怜,也有不解疑惑,更有嘲讽她装腔作势故作深情。
夏雪枫被此举气得不轻,拐杖频繁地敲击地砖,厉声呵斥她的所作所为:“今昭,什么场合分不清吗?你真是把夏家的脸丢尽了!”
女人充耳不闻,簇簇菊花零落花瓣,细碎地洒落在地,为暗沉肃穆的阴郁添了明艳。从夏凝岚的角度,瞥到夏今昭泛红的眼尾。
心底浮现兔死狐悲的哀戚,她起身从后抱住夏今昭,阻止对方继续发疯:“姐!大姐,你清醒一点!”
“滚——”接连几日消沉,夏今昭力气不敌,尾调破音嘶哑。
跌落一旁时,离得近的人慌忙让出身位,免得这位大小姐发疯波及旁人。夏雪枫终于忍不住,把手杖扔到她身上,气得浑身发抖:“你是要害死小乖吗!”
“人走了还不让她安生,到底什么居心?以前让你多疼她关心她,你当耳旁风,真是造孽啊!”
“丢人现眼!谁把她叫过来的!关回房间里好好反思!”
“放开我!”夏今昭挣脱,掌心触及墓碑,冻得她本能缩回手。
一番话揭开她多日来不愿面对的伤痛,她下唇咬得泛白,用尽全身的气力支撑,踉跄站起来。
“我要是小乖,非恨死你不可!”
紧接着一句,让夏今昭身形僵住。她缓慢转头,对上夏雪枫浑浊的眼珠,淡泊到冷眼旁观的目光,心被刺了下,痛得不得不躬身缓解。
她确实该恨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狂妄到认为明希心里有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轻视这场变故的后果,如果不是自己松懈让人抓到把柄……
可惜没有如果,明希已经死了。
振聋发聩的一句话。
眼尾落下的雪被体温融化成水,像含住不肯掉落的泪。
抓住机会,夏凝岚冲身后的帮手递眼色。一行人抱住失魂落魄的女人,离开了陵园。剩下的人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这场被打断的葬礼是否继续进行。
到底疼爱最宝贝的孙女,夏雪枫示意吴妈:“找个心理医生疏导一下,今昭也不容易啊。”
与她交好的朋友上前开导:“再怎么样都是舍不得明小姐,夏老太太别为此气坏了身体*。”
“是啊,感情深厚得让人羡慕。”
“夏老太太是看着心疼,未必真的想罚大小姐。”
“……”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不绝于耳,夏雪枫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向空荡的墓碑:“继续吧,送小乖最后一程。”
兰江公馆来往人神色凝重,知道在陵园发生的事,正帮夏霁收拾衣物的周彦芝唏嘘,听碎嘴的佣人躲在角落八卦。
“以前看两人站一块儿,总觉得虚情假意,没想到大小姐是真爱明小姐。”
“真好啊,我闺女要是进豪门享福,死后也有这待遇就好了。”
“美死你了……”小张嬉笑,注意到周彦芝一言不发,主动搭话,“周姐,你咋看啊?”
周彦芝是个老实人,不爱掺和主家的私事,对人生死之类尤其迷信敬畏,尴尬摇头:“我不懂这些。”
听出话语间的敷衍,小张撇嘴,继续和别人聊天。周彦芝叠好送回来的干洗衣物,整齐放在推车上给夏霁送过去。
***
听说夏今昭被夏老太太关禁闭,周珍卉连忙向公司请示假期,又是公关又是出面辟谣。好在当日葬礼上的人口风严,半点消息没泄露出去,外人只以为夏今昭伤心过度,哭坏身体。
崔津玉知道后,意外地没再压榨,只叮嘱两句好好养身体。见老妖婆难得转性,周珍卉在车上一路嘀咕,同时接收心理医生发来的检查报告。
即便是夏今昭的生活助理,能否进兰江公馆也要看夏老太太的脸色。这两天与自家艺人失联,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在今天得到批准,稍微进去看两眼。
也不知道人有没有憔悴变相,从心理医生发来的消息看,情况不容乐观。
雪化时格外冷,今天温度直跌零下。周珍卉在外围停好车子,裹住围巾踏上台阶。冰面在石台覆着一层薄透的膜,映射出阴郁天色。
她走进一楼环顾左右,像在辨别方向,然后轻车熟路地来到夏今昭房门口。叩击两下无人应声,她大胆地拧动把手,竟然拉出一条门缝。
室内沉闷,起居室的沙发靠背搭着夏今昭的外套,桌上还有没喝完的咖啡,到处残留生活的痕迹,唯独不见人影。周珍卉小心翼翼关严门,试探唤道:“夏姐?”
她打开手机,和夏今昭的消息停留在一周前,无论打招呼或是工作,对方皆没任何回应。
心口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急匆匆撞进卧室,捕捉到身侧洗手池扑簌的水声。
周珍卉太了解夏今昭,表面不动声色的人,往往情绪外露时最震撼静人心。压抑的表象下,是如洪流的倾泻翻涌。
等她赶到浴室时,浸满刺骨冷水的浴缸外溢,单薄衣衫的女人栽倒在内,抑或是主动沉入其中,感受冰凉充斥耳鼻的窒息感。搭在边缘的手腕上,是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血流不止溶于透明的水中,交织着慢慢染红。
“今昭姐!”周珍卉大惊失色,为她失智的行径后怕。
假如她来晚一步……
不敢深想,她连忙抓住夏今昭的手,想把人往外拖。可惜陷入重度昏迷的人很难被抱起,还险些拉住周珍卉一同栽进浴缸。
急切空闷的呼唤隔着水域,女人长睫轻颤,模糊的视线中辨别来人,以为是熟悉的身影,颤抖的手不可置信抚上她的脸颊,开口的瞬间,声音被湮灭在充满血腥气的水中。
“明希……”
人死前会走马灯,不属于她的记忆钻入脑海,即将抓住时又消失无踪。
“夏姐!夏姐!有没有人来啊!”周珍卉跪坐在浴缸边缘,费劲力气,总算把人拖拽上来。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夏今昭脸上毫无血色。她眯起双眼,辨认出来人的面容,心口盘旋轻微的失重感。
不是她。
“夏姐,你吓死我了!”周珍卉拨开她的发,心有余悸,“为什么要做傻事啊……”
感受到夹在其中的哭腔,夏今昭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却意外的冷静。矜贵淡然的气质略显狼狈,像躲在暗处窥伺的女鬼。
她笑:“你以为我要自杀?”
云淡风轻的态度惹恼了周珍卉,她抓过夏今昭的手腕,袒露上面的伤痕:“不是做傻事是什么!你当我是傻子吗!”
原先她理解失去爱人的痛苦,可有时也会冒出对明希的怨怼,把夏今昭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等理智占据上风时,又不禁感伤。
人都死了,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再多愤怒,痛苦,遗憾施加在死人身上,通通化为抓不住的无力。
死亡是唯一一个再努力执着,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站在原地,连对挽回的方向都茫然。
“姐,三年而已!至于吗?”周珍卉想哭。
夏今昭伏在边缘,像尾缺水濒死的鱼。听到质问,她无力思考。
这段时间的明希,与以往截然不同,作为朝夕相处的人,她的感受最直观。与其说三年,其实只有几个月而已。
几个月,至于吗?
***
没有,没有,没有!
L是个工业化过度的国家,高度发达下的城市拥有纵横交错的便捷交通,新兴科技的加持少了几分人情味,在划分的富庶地区,依然有怡人的田园风建筑存在。夜色降临时,鳞次栉比的拥挤大厦没留有呼吸的间隙,闪烁红点的无人机在上空记录巡逻着,像冷硬的线条。
此时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女人靠在掉落碎屑的砖墙旁,失落地抱头下蹲,发出痛苦的呜咽。
连续找了一个星期,到处都没有!
这么发达的城市,垃圾桶居然捡不到好东西,苍天啊——
不对,这种事不该求苍天。
于是明希虔诚地跪在地上,雪后的地面湿滑冰冷,膝盖单薄的衣料根本无法抵挡。
双手合十,嘴里喃喃有词:“拜托了,后土娘娘,请让我发财吧!捡到钱——哦不对,捡到点吃的,哪怕是硬到噎死人的法棍,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小说里死遁后不都是走上人生巅峰,打脸辜负自己的渣女吗?为什么她如此落魄!当初假装死掉落海的计划,虽然后续发展和说好的不一样,但这宋予好歹有点信用啊!
答应她能潇洒人生的money在哪里?醒来就躺在垃圾山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到底谁拿走了她的女主剧本?不会要让她拿个碗沿街乞讨吧!
想到这里,天上竟真的掉了个铁碗,在地上打着旋儿倒扣进泥里,还险些砸到明希的脑瓜。
明希:……滚。
小巷尽头似乎是流浪汉的聚集地,老远见有个女人神神叨叨走过来,惊恐地四散而逃。
明希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思绪回到二十天前。
她是被冻醒的,海水浸泡贴身衣物的感觉并不好受。头发似乎缠上腥臭腐烂的藻类,睁眼时,周围是陌生的环境。
人在陷入绝境时会生出寻找同类的本能,明希亦如此。她起身简单拾掇一番,想起宋予承诺将她送到国外,并每个月按时给她打钱。
可惜一摸兜里,手机早在颠簸中掉落。好在这个世界的电子产品与个人信息绑定,输入身份编号就能激活芯片。至于假死一事暴露什么的,明希相信宋予早就安排好后路。
关键是,她现在没钱买手机啊!
在手机店门口徘徊许久,看店的小妹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终于忍不住,用地方口音灵魂拷问:“到底买不买?”
讲话的萌妹是个卷发黑皮的高中生,明希猜她应该是兼职打工的,于是用蹩脚的外文与她交流:“我没钱。”
妹子冲她翻了个白眼,那架势仿佛在说——没钱还敢进店。
好吧,明希还是头一回因贫穷被人鄙视。她窘迫地拉直揉皱的外套,抓起乱糟糟的头发:“你们这里能打工抵债吗?”
小妹看她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不过也说得通,这种小店不缺人手,明希这番话无疑明牌想和她抢饭碗。
店里装饰廉价破旧,展柜回收的二手机蒙了层灰,墙上贴着的摇滚乐队海报翘了边。老土的霓虹彩灯与远处宏伟的商厦形成鲜明对比,有种七八十年代迪斯科的风格。
“有人来了?”老板掀帘子走出来,是个东南亚长相的男人,嘴里叼着根烟。
于是小妹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至于有没有曲解原意,明希不懂掺着咖喱味的鸟语,男人看她一眼,她就硬着头皮耶斯一声,像投币触发开关的电动玩具。
果然,听完原委,男人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主动掐灭烟:“%¥#@?”
什么玩意儿?
于是对方不得不放慢语速,这回明希听懂了,于是有了如下对话。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招人。”
“没事,我什么都能干,保洁打手都行的!”
“真不招人。”
“哎要不你管我一口饭,工资给我个破手机抵了呗?”
男人耐心告罄,不想多费唇舌。他打开玻璃门,推搡着明希出去。在和对方暗暗较劲时,明希忽地想到什么,大喊一声:“等等!”
男人动作顿住,瞥了她一眼。
“可以用东西换吗?”
明希记得夏今昭给自己买的项链,当时离开工作室,特意放在外套里侧的口袋。原以为是条碍事的首饰,没想到竟然成为异国他乡的启动资金!
而且卖给小作坊,反正老板不识货,加上她是黑户,国内的人不可能查到她头上。
边赞叹自己的绝妙想法,边听男人质疑:“你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好吧虽然她看上去很落魄但人不可貌相!
“我有。”她满脸严肃,一字一顿。
说完,她敞开衣领,滑进口袋,慢慢从里面掏出一粒瓜子壳。
然后,她就被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追连载的老婆们,接下来番外会开启小明在异国的拾荒日记(作者菌鞠躬)(突然被撞开)(小明强行挤进镜头)
小明:55555俺老婆真好,只有你没哭错坟,我会追随你一杯子的[抱抱](是抱不是掐)
第72章 抹茶拿铁
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时候,才能活出自我,这句话说得富有哲理。比如现在,明希站在霜冻的垃圾桶旁,翻看里面是否有值钱到能变卖的东西。
换做之前,她绝对不会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毕竟要面子。
时红时蓝的霓虹灯在巷口流转,照不进幽邃的小道。幸好是冬天,不至于应付漫天蚊蝇的腐臭味。搜索一通无果,她掌心在外套上荡两下,去沿河的店门口清洗几遍手。
按理来说,L国富庶得流油,不至于啥也找不出啊?
明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蹲在河边捏雪块玩。等看到对面的流浪汉翻得满载而归,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可恶,有一天她竟然沦落到和他们抢东西,实在是愧对于她用双手勤劳致富的座右铭!
咕噜——
肚子又开始叫,她饿得眼冒金星,前几天遇到过路的好心人,见她体面又可怜,于是施舍几片面包,但实在无法抵挡来回奔波的体能消耗。明希揉了揉酸疼的胃部,蜷缩得像只虾米。
隔岸的灯火映射在河流冰面上,隐约窥见其下流动的碧波。万家灯火亮起,像一条条绵延的鱼线。与世隔绝的感觉并不好受,她模糊时间概念,差点忘记将近年关。
唐人街家家户户门口悬挂艳红的灯笼,为这座冷硬现代的城市添了人间烟火气。望着街道上成双成对的亲友,明希生出孤寡老人的悲凉。如果她没假死……此时应该和夏今昭在跨年吧?
光是在脑海构建出场景,胸口便发热到滚烫。夏今昭圣诞节那晚的邀约,她至死不知道是什么。
想象力即将延伸时,明希一巴掌拍在脸上,咬牙切齿骂自己没出息。
明希啊明希,人家都放弃你,和宋予和和美美终成眷属了,你居然还想和夏今昭破镜重圆,当现实是抓马的言情小说呢!况且四个月,四个月!夏今昭对你能有什么感情?给她添了无数麻烦,要是换做别人,早就将你千刀万剐了!
火辣辣的疼痛把她拉回现实,指节被冻得僵硬发红,实在不像二十六七的姑娘。明希对着冻疮搓揉,见无法用摩擦生热让其消失,于是双臂搂住膝盖,把脸埋进胸口独自emo。
刺骨冷风钻入衣领,思维迟缓时,明希感受到微弱的热意。紧接着,暖黄的光晕驱散寒意,循着望去,是一根点燃的烟。
啊,听童话里讲,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临死前,也感受过温暖,莫非……她要死了?
想到这种可能,明希认命地闭上双眼,回忆如走马灯闪现眼前,最终定格在夏今昭的脸上。没想到躲过原书剧情的追杀,自己竟然以这么窝囊的死法离开人世——
呛人的烟攥取肺部的氧气,她屏住呼吸,猛然睁大眼睛。
不对!
等她细看,满脸横肉的男人站在身前,占据整个视线,像座光秃秃的土丘无法横跨。对方身形略壮,下巴处蓄着茂盛的毛发,浓眉与深邃的面部轮廓,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眼。
哪怕再迟钝,也明白来者不善。明希心中发憷,自己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就算悄无声息地死掉……
她虚虚拢住掌心,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逃跑的路线。从外表判断不出对方的第二性,普通人还好,万一是个A,自己瘦弱的小身板肯定抵挡不住冲撞。
明希就像蓄势拉满的弓弦,浑身紧绷着。眼见男人有所动作,她起身,听对方用蹩脚的国文来了句:“你哪儿的人?”
天杀的!这话简直像地头蛇盘问新来的要保护费,虽然她翻了几天垃圾桶,可还是身无分文啊!况且那条值钱的项链在逃跑的路途中不慎掉落,如今自己的兜比脸还干净。
见出路被堵得严严实实,于是明希开始装傻充愣,她张嘴阿巴阿巴,胡乱比划手势,看起来不太聪明。
果然,男人被她劣质的演技骗过去,小眼神变得复杂怜悯。他的手伸进口袋,随意摸索着。!
明希心中尖叫,莫非这人要拿出匕首枪支一类的武器,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把她嘎了?!
啊,已经感觉到腰子痛了。
她想撞开男人跑走,可连日来颠沛流离,身体如同生锈的齿轮,每一步都僵硬滞涩。等男人捉住她的手时,一切都来不及。
然后,对方在她的掌心上,放了一沓钞票。
这个时代电子科技横行,因而当明希看到纸币时,还愣了下。浅绿色钞票经由几手,揉皱的边缘沾上几点油渍,薄薄几张虽不多,好在足以解决燃眉之急。
莫?
明希傻傻捧着纸币,等再次仰头看向男人,后者错开位置,露出站在岸边的两人。女人身形瘦削,冷风中的长袍款摆,看起来弱不禁风,可双颊红润饱满,气色很好。她的旁边靠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宝蓝色的眼珠下是点点雀斑,此刻正搂抱新鲜出炉的面包,瑟缩在女人身后。
不知女人对小孩说了些什么,后者犹豫,怯生生盯视明希,才磨蹭着哒哒哒跑过来,把纸袋里的一根法棍塞到她怀里,用标准流利的土语解释。
明希当下的心情太震惊,以至于忘记作出反应。回过神来,一家三口早已消失在桥头的人群中。
原谅她的狼狈落魄,衣衫浸泡水后干硬得像海带,头发仿佛某种藻类纠缠一起,脏兮兮的五官勉强辨别出标致的东方长相。如同一只狗误入狼群,与这座没有人情味的城市格格不入。
在浑身打满“危险分子”的标签下,依然有人愿意对她释放善意。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因此冲散,取而代之的发热酸涩的眼眶。
呜呜呜世界上果然还是好人多啊!
刚出炉的法棍散发出麦香,热腾腾扑入鼻腔。从中间切开的部分露出完美的面包组织,明希本来就饿,见状干咽两下,先把纸币认真放入口袋,随即席地而坐,准备享受冷冬的馈赠。
奈何她作为生面孔,在地头蛇横行的街头小巷实在惹眼。不少流浪汉朝这边投来贪婪的目光,绿油油得恨不能将她手中的食物抢夺过来。
一人不足为惧,可太多的人觊觎,明希遭不住,索性敞开外套遮住面包,蜷缩身形离开河道,鬼鬼祟祟来到一家店铺门口。春节将至,街角灯光亮如白昼,倒映水中犹如星子灌入银河。
流浪的人不敢在警察管辖的地区惹事,远远观望两眼,终于不甘心离开。感受落在身上的视线消失,明希捏了把汗,蹲在台阶前拿出法棍。
红棕色砖瓦颇有冬日氛围,复古风格仿佛电影中的画质。成双成对的情侣漫步街头,再望向脚底孤孑的人影,明希生出晚年的凄凉感伤,她掰开面包,唇齿含住咬一口,甜味袭卷味蕾,瞬间幸福感爆满。
好吃……
好吃!
借助微弱的光芒,她狼吞虎咽,干噎时猛烈咳嗽着,于是捶打胸口来顺气。吃完不久,视线倏然亮堂起来,身后的窗格投射出白炽灯的光。
要知道,明希怕成为人人喊打的老鼠,特意寻了处隐蔽且闭店的地方,此刻被发现,她就像被大探照灯锁定的罪犯,下意识眯起双眼。
完蛋,这家人该不会以为她是上门乞讨,要拿笤帚把她赶走吧?
预设好丢脸的场面,明希蜷缩脚趾,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刚想解释,嘴角的面包屑簌簌掉在深色外套上。
……
她忙不迭捏起残渣,往嘴里塞。如今没饭吃,保不准下顿吃不上就饿死,因而一点点的粮食都不能浪费。只是从外人看来,这一行为难免邋遢讨嫌。
开门的是个胖女人,丰腴的身材像浸入蜂蜜的陶罐,一笑起来,脸上的肉挤得不见眉眼。她与明希面面相觑,见后者仓鼠囤粮似的鼓起双颊,惊讶后做了个祷告的手势。
明希猜她应该是信教的,正准备道歉,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听对方小声咕哝了声“pirl”,接着敞开房门,意思不言而喻。
流光拂过台阶的棱角,徘徊在明希的脚尖。胖女人的眼角渡上几分暖意,她身上有种长辈独有的祥和与慈善。见人踌躇不前,开口道:“真可怜,外面天冷,快进来吧。”
“我身上没有钱……”明希声音很小,窘迫地捂住口袋,准确来讲,是腰子的部位。
万一遇到坏人,看到一个水灵落单的大姑娘,把她拉去贩卖器官怎么办?她虽然落魄,可又不是在死遁时把脑子摘了,遇到陌生人的邀请,警惕些不是坏事。
话音落下,胖女人咯咯笑道:“这里晚上治安差,一个人不安全。”
她展开双臂:“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人,杠不过你们年轻人的。”
趁对方动作的间隙,明希朝屋里瞄。清冷的雪花落在入户门的地毯上,溶于其中留下深色的水渍,玻璃展柜反射出刺眼灯光,与之相对的,昏黄温暖的光线笼罩在展柜内。
看清摆放整齐的面包模型,她愣怔,听耳旁道:“你手上的法棍,就是在我家买的。”
“今天卖剩下的面包还有很多,要进来尝尝吗?”
几分钟后,明希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打量店内的环境。壁炉里的干柴烧得噼里啪啦,用电子模拟出火花迸溅的场面,墙上贴满橙黄色的墙纸,空气氤氲着烘焙后的香气,让人联想到翻滚的金色麦浪。
兴许温馨的环境让人懈怠,多日紧绷的神经和缓,她的心态变得平和。
听女人自我介绍,她叫Lara,是个单身的中年妇女,平时独自打理面包店,日子过得怡人恣意。从她红润的脸庞来看,应该是个随和到安于现状的性子。
真巧,上个老板陆丽桐同样如此。
漫长的等待中,明希心中打起了如意算盘,反正自己无法落户,还不如找个店打工,攒够买手机的钱拿到生活费,之后再慢慢筹划。
盘算小九九时,劳拉掀开帘子走出来,手中拎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明希猜测里面装的是卖不掉的面包,每到闭店,就得倒进垃圾桶处理掉。
果然,劳拉脸色歉疚:“尝起来没那么新鲜,但垃圾袋是新的。”
明希连忙摆手:“我不嫌弃的!”
有东西吃就是最幸福的事,在她流浪的二十天里,每次饿肚子,她就把曾经浪费食物的自己唾骂一遍。她接过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一块玛芬。巧克力色的面包胚上撒着果脯,油亮的表面让人垂涎欲滴。她掰开两半,甚至精致地在中间涂上果酱。
微苦的可可粉中和甜腻的口感,烘烤技巧恰到好处,让明希没由来想起夏今昭。比起温暖蓬松的蛋糕,女人的信息素淬了冰一样冷冽,被冰镇的薄荷叶洗过般,使她看起来生人勿近。
同样是巧克力,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等等,怎么又想到她了!
明希猛拍脑门,暗骂自己对过去割舍不掉,实在没出息。而劳拉见她有所举动,试探问道:“是味道变质了吗?”
“没有没有,超好吃!”明希咽下嘴里的蛋糕,双眼亮晶晶盯着她,“要是我能天天吃到就好了,阿姨,你手艺真好!”
“十几年的手艺,总会练出来的。”劳拉捂住嘴角窃喜,任何烘焙师都无法拒绝顾客对食物的夸赞。
“听起来好辛苦啊,是一个人吗?”
“是啊,我的店不大,一个人够忙活的。”
“不缺人吗?”
意识到什么,妇女揪起围裙,抬眼时恰好撞上明希亮晶晶的双眸。
劳拉:……好闪。
在明希长达几小时的软磨硬泡下,劳拉被迫接受入侵她家的拾荒者。她本就热心肠,见明希长相周正不像坏人,选择妥协。
暂居小半年不算麻烦事,加上明希愿意替她打白工,只需要供她吃住即可。劳拉走向二楼的库房,灰暗狭小的房间贴墙摆放一张床,蒙尘的玻璃窗隐约窥见远处街角的灯火。
明希尾巴似的跟在身后,即便劳拉并无异议,她还是卖力推销自己:“我劲儿可大了,要是有货送上门,我能帮忙搬,还有工作绝不懈怠……”
女人从橱柜掏出折叠整齐的被单,铺放在木板床上,细细掸去上面的灰尘。她身形肥胖,像汤姆和杰瑞里的女主人,稍微动两下就喘不上气,明希极有眼色地上前帮忙。
“谢谢您啊,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她用蹩脚的外文表达感谢。
“可怜的孩子,希望能帮到你。”劳拉解放双手,给她倒了杯水。
绿色小碎花纹样为光线不佳的室内平添几分温馨,明希不敢贴上床,她此刻的模样太狼狈,得提前洗个热水澡。在接过水一饮而尽时,干涸到冒烟的喉咙产生润泽的湿意,幸福感油然而生。
二十天的漂泊流浪,她就像翻涌的浪,总算寻到属于自己的大海。脚后跟的疲软传遍浑身,恨不得眼下倒头就睡。
劳拉热心肠地替她调试好热水,怕她夜里犯饿,特意送了些剩下的面包过来。
“你的好心会有好报的。”明希捧起热牛奶,指节的冻疮涂上药膏,冰凉得浸入肌肤。
对于信奉宗教的人来说,这句话给予劳拉莫大的鼓舞,她欢欣雀跃地交代几句,又把壁炉开关打开,道了声晚安便离开房间。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壁炉干柴烧得噼啪作响,踩动楼梯的脚步声险些盖过这些动静。作为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L国的街道还保留复古风格,使用各式电子产品来模拟旧家具,让人置身中世纪的童话里。
明希坐在床沿,叼着玻璃杯发呆。她伸直双腿,对于过惯办公室生活的打工人而言,这些天发生的事犹如一场梦,小腿肚因频繁走动感到酸痛,浮泛起一层薄肌。
几个月前还在夏今昭别墅里享受,那时她会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吗?
大概是不会的,但明希并不为此感到沮丧,这种对未来的未知甚至让她感到雀跃。她张开双臂陷入床褥,潮湿的发尾被烘干,壁炉内投影的火光在眼底摇曳,暖意一路盛开入心底。
算了,以前什么任务啊,烦恼啊全滚蛋吧!从此她和夏今昭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相干!
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新生了。
翌日清晨,明希醒得早,看到床头柜摆放了一套洗净的衣服。含混皂角味的布料烤得热乎乎,她穿在身上,感觉尺码稍大,空荡荡的袖口呼呼朝里灌风。
蟑螂似的日子过久了,忽然躲进暖和温馨的小屋,有种在费城游荡的亡命之徒,逃离过上田园乡村生活的不切实际感。明希站在落地镜前,整理外衫的纽扣,对着里头灰头土脸的小姑娘咧嘴傻笑。
别说夏今昭,连她本人来了都未必认得出来。
天色泛起雾青,瑰丽的朝霞自天际线弥荡。她搓动爪子取暖,噔噔噔踩着木质老楼梯下来,嗅到空气中喷香的面包味。劳拉在操作间忙碌,见她醒来,热情打招呼。
“昨晚睡得好吗,孩子?”臃肿的身形扭动,老妇人满脸堆肉,笑不见眼。
她穿得并不厚重,额角沁着细密的汗,指向靠窗的小圆桌:“给你做了热可可和小松糕,先填饱肚子吧。”
“托您的福,睡得很安详。”明希勉强拼凑出外文回应,然后道谢入座。
此时街景冷清,小雪飘在半空,这点气候的雪还未落地,便融化成水落在房檐上。玻璃蒙上一层水汽,让人联想到蜿蜒流下的雨痕。她拉开椅子,捧住热腾腾的可可捂手。
新鲜出炉的小松糕松软香甜,入口即化,幸福感充斥心口,震颤般久久不散。在原来的世界里,明希作为半个中控,时常要配合主播作息而无法按时吃饭,落下胃痛的毛病。
庸庸碌碌许多年,工作无非是虚度光阴,只不过把时间换成了金钱,她有多久没体验这种慢节奏的生活了?
像只鸽子小口衔住面包屑往嘴里送,她观察着街道逐渐热闹,手机离手,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无聊之际,注意到门口展架放置几本翻烂的杂志,明希走上前挑选,看到几天前的报纸。
这个世界的纸媒意外没有没落,反而掀起了文艺复兴般的浪潮。她被勾起兴趣,拿起来摊在桌上。
彩印的灰色纸张浸染几滴油渍,陈旧得仿佛上个世纪的产物。明希慢条斯理打开,目光意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名。
【某知名企业董事长被曝绑架,入住医院多日昏迷不醒】
官方媒体的用词难免晦涩难懂,明希啃生肉似的看两眼,就要在脑海中消化。直到宋予两个字映入眼帘,她噎住,连忙喝水压一压。
兴许二十天的生活太精彩充实,总觉得和夏今昭以及宋予的纠葛发生在几年前。那些鲜明的,藏在点点滴滴中的悸动慢慢抹平,连棱角都不剩。
确切来说,就像电子产品执行格式化,过往经历被销毁得一干二净。现在的她们,于明希而言,和书中扁平的纸片人毫无分别。
一目十行浏览过去,大意就是宋予自那日住院起,到十天前还未醒来,涉及的集团股票跌停等乱七八糟的,专业术语看得云里雾里,媒体还配了张图。照片中宋予睡颜祥和,精密仪器检测到生命体征微弱。
解读经济术语对她来说太困难,明希的记忆像鱼短暂,翻页过去只记得宋予受到绑架的惊吓,迟迟不醒。
然而当她展开新的一页时,差点呛到喷出来。醒目的一级标题赫然报导自己去世,夏今昭大闹葬礼惹宾客笑话一事。
等等等等,怎么自己死了还不安生?她还没计较夏今昭选宋予,对方倒朝墓碑发泄怨气,很难不怀疑是为了红颜知己受惊而做出的报复举止。
如果明希之前心存后悔,想要回到夏今昭身边,那么在看完报纸后,这点念头打消得干干净净。她无比庆幸自己提早离开,否则下场未必比原身好。
恨自己恨成这样?可之前她人还怪好的,果然女主的心机还是太重了点。
由此明希更加笃定,夏今昭原先的示好纵容,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绝非是释放和好的信号。
一帧帧画面掠过脑海,明希感到揪心,松软的蛋糕也跟着冷硬。她愤愤吞咽,像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咀嚼。窗外晨光熹微,带着斑驳微凉的湿意。
什么嘛!走就走,她绝对不会回去,就让夏今昭和宋予双宿双飞好了!
明希不甘心地佯装大度,喝完最后一口热可可,把报纸揉进垃圾桶,起身进厨房帮劳拉的*忙。
妇人扭动肥胖的腰身,正眯眼看烤箱按钮的刻度,见明希脸色极差走进来,随口询问:“心情看起来不大好,是面包烤得不够美味吗?”
明希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非常满意!”
她点头如捣蒜,生怕被劳拉询问缘由,于是戴上隔热手套:“我来帮您。”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劳拉腾出空位,笑眯眯道,“待会儿有几笔订单要送,还要麻烦你。”
以前一人忙活时,她要把送货的时间集中在一起,如今有了明希这个机灵的帮手,也算解放双腿。体谅明希人生地不熟,她特意放宽要求:“不急着送到,刚好认认路。”
说完,她摘下手套,从围裙的兜里掏出半张折叠的信封,递过去:“路过市中心的邮筒,记得帮我投一下。”
信封染上麦香,闻起来美味温暖。明希接过,随意扫过上面的收货地址。没想到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城市,信件系统依然没有被淘汰。
她一直认为亲笔写信像浪漫的表白,絮絮心意藏在字里行间,连同彼此的情感温厚长流。
察觉到明希愣神,劳拉以为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怎么了?”
“没什么,想到以前的朋友而已。”
一个很爱看信的朋友。
***
冷风飒飒,枝头堆雪映出觥筹交错的灯影。兰州公馆许久没热闹到人声鼎沸,此次夏雪枫以庆贺春节为由,把圈内熟识的权贵邀请过来,同时宣布夏霁重返夏家。
奢靡的灯火闪烁,说笑寒暄充斥耳畔,夏今昭低头摆弄手旁的香槟,听周围细碎的讨论,只觉得聒噪心烦。
“夏家那姑娘死了没多久,三小姐就回来,不会觉得沾晦气吗?”
“所以说不受宠啊,不过好像是三小姐早就回来,碍于人死得不正好,宴会一拖再拖……”
砰!
响声刺耳,几乎惊动半个宴会厅的人。许多宾客纷纷侧目,就见女人垂眼盯着右掌心,淡金的香槟从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混杂浅淡微醺的血腥味。
仿佛无心之举,夏今昭失神,就像被抽干灵魂体。憔悴的面容被照得发白,为冷清淡漠的气质添上几分不可言说的阴郁。优越的长相使得她在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正因一言不发维持同样的姿势,反而露出惊悚的非人感。
或许她听到那些人议论死去的明希,没有选择发火,而是用这种近乎冒昧失礼的举止来终止话题。又或者她毫不在意,纯粹摔碎了个酒杯,只因在葬礼上反常的举动,而引起旁人的过分解读。
女人的长睫在眼底蓄出阴翳,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球,仰头面向令人头晕目眩的灯光,低低道:“抱歉。”
刚才在背后道是非的人见状,连忙结伴离去,生怕夏今昭像上次那样失去理智。
“比上次看到又瘦了,真可怜。”
“痴情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这年头立爱妻人设最能圈钱了。”
“家大业大还圈钱?要我说两人感情太好,估计她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还真信感情能弥补啊?人死了才哭坟——”
“你少说两句吧!”
怕触及夏今昭的逆鳞,有人慌忙制止,这场闹剧在佣人上前打扫落下幕布。
难听刺耳的话丝毫没影响到夏今昭,历经近一个月的自我厌弃,她变得麻木。手腕上蜿蜒可怖的划痕,在热水中浸泡放血的日日夜夜,最终化为无法挽回的乏力。
事情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人在经历无法抑制的悲伤时,身体会本能地扼住反应,形成一种保护机制,因此她的痛苦后知后觉。等意识到鞋柜里落灰的拖鞋,洗漱台上干燥的牙刷,和挂在衣柜里熨烫妥帖的衣服时,才恍然接受事实。
原来明希永远地离开了她。
每每想到此,身体就会因无法承受汹涌而来的情绪,不得不蜷缩一团。无数个夜晚,夏今昭跪在地上呜咽抚摸着冰凉的无字碑,等到醒来惊觉是一场梦,于是搂住明希的衣服泣不成声。
就像无数次堆加的积木,垒到难以预料的高度后,只需轻轻一吹便轰然倒塌。那些错乱纷杂的记忆在眼前闪回,她变得茫然失措,就像现在。
连她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情,仿佛经历过类似的场面。
“大小姐,大小姐?”
听到呼唤,夏今昭瞳孔聚焦,才发现佣人忧心忡忡地盯着她血流不止的掌心。
“要不要处理一下?”佣人指了指她的手,不敢贸然上前。
夏家上下全都知道,在明希死后的这段时间,夏今昭的情绪很不稳定,多次请来心理医生诊治无果,就连夏雪枫也束手无策,索性放任她去。
夏今昭敛眸,拢住掌心淡淡:“不用。”
正当佣人左右为难时,突兀的女声横插进来,犹如还未解冻的青绿湖水,澄澈微凉。
“先下去吧,我来开导姐姐。”
夏霁不知何时推着轮椅过来,盈盈双眼温驯乖巧,让人联想到纯白的纸张。她一出现就引起在场许多人的注意,毕竟作为本次晚宴的主角,迟迟不露面钓足了胃口。
也有人猜测,这位神秘的三小姐应该不愿被看到残疾的模样,于是行事低调谨慎。
得到吩咐的佣人如蒙大赦,扫掉地上的碎玻璃碴便离开了。
在昏暗的二十天里,夏今昭无数次望见夏霁的背影。在阳光明媚的庭院里,或者是小雪纷飞的露台上。过了接近二十年的豢养生活,对方比想象中成长得更坚韧优秀。
唯独这次,是她们的正式打交道。
“我想我有必要自我介绍,”夏霁仰脸,乖顺道,“姐姐,好久不见。”
似乎被熟悉的称呼触动,夏今昭注意力难得放在对方身上,只是一瞬又迅速撇开。
“夏霁。”名字透过毫无起伏的声线,淬了冰般令人脊背发寒。
夏霁完全没有因热脸贴冷屁股而感到气馁,她双手捧住夏今昭的掌心,拿出准备好的碘伏与棉签,仿佛早就预料到后者的失控,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着不妥当的消毒工作。
微凉的指腹触碰敏感的伤痕时,夏今昭蹙眉,抽开手。
她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尤其夏霁与她的渊源,连外人听了都觉得尴尬,更何况两位当事人。夏雪枫当年的抉择,轮到自己时,她竟然有片刻的共情。
但她无法直视这微妙的共情,寒心与失落随着时间,情绪变得麻痹,她为自己构筑铜墙铁壁似的心房。
夏霁的存在,既明晃晃得像当年的挑衅,又时刻提醒夏今昭,她在并不两难的选择题中,放弃了明希。
心口磨得钝痛,牵扯出血淋淋的皮肉,让她喘不上气。
众目睽睽之下,夏今昭拂了夏霁的面子,由此引来七嘴八舌的讨论。
猜测夏霁归来后日子如履薄冰的有,两人冰释前嫌的也有,不过能确信的是,三小姐性子温和,多年来的放养并未使得她成为没教养的野丫头,两相对比,夏今昭反而过于冷漠。
她一向如此,从不纡尊降贵到看谁脸色,也就没成为太大的谈资。
目送夏今昭离开宴会厅,夏霁收回视线,指节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摩挲,直到余光出现一道陌生的人影。
“三小姐,久仰。”宋予轻咳两声,手握高脚杯冲她遥遥一递。
她在醒来后迅速振作,就像不知疲倦的机器,处理完堆压的公务,马不停蹄地出面各类商业场所。平时的合作伙伴也会象征性关系她的病情,都被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宋予足够聪明,知道夏今昭正陷入低谷,大概率会把怨恨折射到自己身上,若后者再敏锐些,兴许能从那天的绑架察觉蛛丝马迹,顺着查到她头上,于是选择闭门不见,任由媒体放出虚假消息。
夏霁歪头,犹豫道:“请问您是……”
闻言,宋予古怪笑了下,目光飘向鲜有人至的露台:“三小姐,借一步说话。”
两人的谈话并未压低音量,正应验外界的传闻,说夏老太太想促成三小姐与宋氏集团董事长联姻。再回忆夏今昭与宋予的花边新闻,周围人一副吃到瓜的表情。
姐妹花争夺同一个女人,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刊登各大媒体头条——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抱抱]
第73章 桃桃红柚
从窸窸窣窣的八卦中,夏霁总算把这号人物与脸对应起来,看向宋予的眼神漫不经心。她颔首,没有拒绝对方的提议。
露台霜重,冷白灯光拉出两道斜长身影。宋予四顾无人,开门见山道:“记得我吗?”
“我们见过?”夏霁语气浮现几分茫然。
见她装傻,宋予轻笑,没有戳穿,而是选择转移话题:“明希死了,你好像并不伤心。”
“我和大姐妇只有几面之缘,感情算不上亲厚,与其流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不如想办法弥补与大姐缺失多年的感情,”夏霁抬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光束照进女人琥珀色的瞳孔,浅淡到几乎能看清虹膜的纹路,让人想起温煦瑰丽的晚霞,可惜宋予知道这人绝不如表现得良善。
“左不过死了,还提她做什么呢?”宋予道。
“难道不是宋小姐先提的?”夏霁回答。
院内的枝干堆满冷寂的雪,光怪陆离的灯火缠绕其上,宋予放眼远眺,无奈道:“是我唐突了。”
气氛因来回周旋而诡异,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偏要这副无辜作态,意料之中的讽刺。宋予知道夏霁对夏今昭有怨气,任谁被流放多年,无法享受优厚待遇都会心生怨怼。
她很乐意替两姐妹从中“调和”,更贴切地讲是拱火。早在当初收到那条好友申请,宋予就猜出头像纯黑的X应该是夏霁,那会儿小道消息都传夏三小姐回到夏家,时间恰好对得上。
对方承诺,只要弄死明希,就能让她名正言顺进夏家。毕竟她和夏今昭的花边新闻,稍微上网就能了解一二。只是夏霁明知道她喜欢夏今昭,又怎么会允许自己成为后者的左膀右臂?
纯粹是吊在眼前的胡萝卜。
宋予啜饮着白酒,辛辣醇厚的气息弥漫口腔,身体在冷风中被捂得温热。光线暧昧昏暗,她乜了眼身旁的夏霁,既失望又感到无趣。
估计夏霁误以为自己此刻,正满心欢喜想着如何讨夏雪枫开心吧?
蠢货。
“宋小姐要是没别的想说,我先回去了。”夏霁掌心抵唇,轻轻咳嗽两声。
她体质素来差劲,光是在露台站了一会儿,四肢早已冻得麻痹。和宋予双双离席时,她注意到那些人的眼神,不免厌烦。
平心而论,她瞧不上宋予这类白手起家的暴发户,哪怕垄断再多行业,能力再出众优秀,都掩盖不了底层散发的酸臭味。不知道对方是否有意为之,夏霁生怕再聊下去,两人明早便会上新闻头条。
至于宋予旁敲侧击的试探,只要自己咬死不承认,她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慢走。”宋予尾调慵懒,做了个“请”的动作,目光片寸不落她的身上。
目送孱弱的身影离开露台,狭窄的空间仅剩宋予一人。没问出想要的答案,她并不在意,而是把酒杯置于茶几,双臂撑在横栏上。与背后灯火通明的喧闹相比,待在这里太孤独了些。
远处层次渐亮的霓虹灯闪烁,在落雪的天弥漫出亮片似的光晕。宋予叹气,唇角吐息的白雾瞬间消散,她拢紧外套,眸色晦暗不明。
答应夏霁的请求是一回事,可对方的傲慢让她钻了阳奉阴违的空子。正因为夏霁相信自己对夏今昭痴心不改,才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查人的死活。
只有她一人知道,明希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
夏霁推轮椅重返宴会厅,顶着众宾客明里暗里的打量,忽然觉得疲乏无力。直到有人递来一杯热水,她掀起长睫,回想记忆里这号人物。
“周姨?”
周彦芝“哎”了声,见夏霁把热水一饮而尽,主动接过空杯,说道:“三小姐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待着,我去放热水给你洗澡?”
夏霁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摆手道:“奶奶呢?”
“刚才和李家的在阳台讲话,吹了点风,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这会儿孙医生正给她诊治呢!”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女人挪动轮椅,空气中弥漫的微醺令她喘不上气。
闻言,周彦芝听话地离开宴会厅。等她走后,夏霁循着侧门离开,诸多施加在她肩膀的异样目光被厚重的门隔绝,宴会厅重又恢复热闹。
雪天无月,走廊的落地窗倒映出轮椅上颓靡的身形。夏霁缓慢朝尽头走,机械齿轮咬合的动静盖过外面簌簌落雪。忽然,她按下开关,停在原地。
“大姐。”她乖顺唤道。
清凌凌的眼眸太有欺骗性,如同懵懂的初生小兽,哪怕挥舞利爪,也只让人纵容地觉得可爱。与之相对的,是迎面走来的夏今昭。女人一袭黑衣,发尾掖在衣领处,此刻正用薄刃似的目光打量身前人,眼瞳暗沉如水。
出于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她从不回应夏霁的谄媚讨好,哪怕背负外人的谴责与不解,依旧我行我素。
用妥当贴切的形容,爱人的死仿佛把她的心脏从胸腔剥离出来,往后的每一天,她都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庸庸度日。夏今昭用精密的丝裹成茧房,排斥外界的一切讯息。
思及此,夏霁心底哂笑。她对爱情的观念与夏今昭截然不同,更瞧不上后者为另一半觅死觅活的行为。不就是死个人,至于吗?
三年的情感再深重,哪能到这种程度?
不过讲实话,她还挺喜欢明希的性格,可谁让她是夏今昭最珍视的人呢?
有的时候关心与爱,在对方无法承担的情况下,是会害死人的。
夏霁不放过夏今昭脸上任何一闪而逝的微表情,本以为眼前的女人会表露出厌烦,可当她眼睁睁看着夏今昭绕过自己时,终于忍不住了。
“大姐,你还要回去吗?”她转头,对擦肩而过的夏今昭说,“里面太热,还要应酬。”
面对夏霁善意的提醒,夏今昭身形微顿,正要继续朝前走,手腕忽地传来一阵力道。
“姐姐!”夏霁攥住她的袖口,无辜地掀起长睫,“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从我回来的第一天,就听人说,姐姐可能会不待见我……以前有些事是我做得不对,可那时候我们年纪都小,而且当时奶奶也是身不由己……”
“如果可以,她肯定不希望姐姐受到伤害,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
“放手。”夏今昭冷冷打断她的诉苦。
她不想听夏霁追悔陈年往事,作为既得利益者,再大谈身不由己就显得虚伪做作。自己不仅要承受被抛弃的痛苦,还不得不听另一方的哭诉。
很烦。
看出她的不耐烦,夏霁力道不减,尾调带着几分哭腔:“我是真心想和姐姐和解,从知道自己要回来后,就满心期待与您见面,还特地带了礼物。”
见夏今昭纹丝未动,仍旧以睥睨的傲慢姿态看她,夏霁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感。想到接下来对方怒不可遏,甚至失控的表情,她就觉得痛快。
手缓缓向下,直到触及夏今昭掌心的冰凉,再加上顶着那双深沉阴鸷的眼,夏霁本能地想要退缩。
夏今昭任由对方摊开掌心,本想看夏霁耍什么花招,直到看后者从口袋里缓缓勾出一条项链。
即便与市面上璀璨夺目的华丽吊饰相比,她手上这条太简朴素净,可正中央切割完美的钻石,依旧在顶灯的照耀下发出莹莹的光。
夏今昭瞳孔蓦地放大,灵魂深处传来的震颤,几乎要击破胸膛急剧跳动的心脏。
嗡——
仿佛当头一棒,让她短暂失去思考的能力,甚至没来得及接住,就听“啪嗒”一声,项链坠落在地,崭新得像在柜台等待赏识它的人接回家。
夏霁这一行为无异于挑衅,她故意挪开半寸,让项链擦过夏今昭的掌侧,然后静静欣赏女人错愕失语的神态。
“二十年前,夏芫华疼爱你,可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没选择你。”
“后面没多久,我被奶奶送到庄园,二十年来过得如履薄冰,害怕行差踏错受到抛弃,也日日夜夜念着你。”
“我想,姐姐和我一样过得痛苦,为了弥补这份愧疚,专门准备的礼物,喜欢吗?”
温吞清朗的嗓音,说出的话近乎残忍。夏霁伪装得人畜无害,哪怕当下也没擅自脱掉面具。她笑盈盈望向夏今昭,却见女人躬身,捡起掉落在地的项链。
或许没等到最终归宿,上面的钻石再透彻明亮,也如蒙尘般晦暗。
夏今昭垂眼,凝望着久久没有回神。思绪回到那天在专柜挑选时,明希惶恐受惊的表情,嘴里念叨“太贵”,一个劲儿扯她袖口催促要离开。
类似的场面,她在梦中经历过许多回,以至于经常混淆想象和真实发生的情景。
但仅仅闪过眼前的画面,也足够让她饮鸩止渴般回味,世界再次变得鲜活明亮,而后是抓不住的无力感与戒断反应。她紧握项链,分明的棱角硌入骨肉,刺得心脏骤缩疼痛。
一旁的夏霁还在刺激她:“大姐妇很喜欢这条项链吧?她都不舍得戴,特意放进贴身的口袋。”
“要是她愿意领你的情就——”
变故发生得太快,夏霁话还没说完,遽然的风袭过身侧,身下的轮椅失重般朝后倒,紧接着是发根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痛。她就这样被狼狈地攥住头发,不得不仰头看夏今昭。
女人面色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单手按住轮椅抚手,半边身子斜倾,把夏霁笼罩在阴影中。
夏今昭刚才推搡的力道太大,背部隐隐作痛,可夏霁顾不得这些,她呼吸急促地与眼前人对视,意识到深埋的恐惧,强撑嘴硬:“我要是有三长两短,奶奶不会放过你的。”
假如眼神能杀人,她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夏今昭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女人鸦青的长睫遮住眼眸,气质宛若孤山寒月的寂冷。黑瞳旁的血丝触目惊心,夏霁更是不敢轻举妄动,飙升的心率使得鼓膜感受到跳动的韵律。
她吞咽了下,不愿承认自己落于下风。
两人僵持许久,原以为夏今昭会失控发疯,可对方的平静更令人胆寒。就像被关进逼仄狭窄的空间,无论大声呼喊求救,都得不到回应,是一种漠视的折磨。
拇指摩挲夏霁的脖颈,感受藏于皮肤下的跳动,某个瞬间,夏今昭存有想拧断的念头。她收拢指节,听到快速的喘息,看到涨红的脸颊,尝试说服自己冷静。
尽管心头湿淋淋得像下雨,身体潮泽遍布,每一寸毛孔叫嚣着为死去的明希报仇,可她终究松了手,再次否定乱七八糟的想法。
明希没有死,她只是暂时走丢了,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去找,总能在天涯海角寻到她。至于眼下的麻烦,她就算碍于夏雪枫无法报复,还是有能力让人吃点苦头。等夏雪枫一死,夏霁有通天的本事,照样受自己掌控。
强压下猛烈的情绪是件难事,表面上她收放自如,可喉头抑不住散开的腥甜,口腔壁几近自虐地咬伤道道口子,咽下的血让她四肢百骸更冲动。夏今昭像只暴怒的兽类,被迫收起利爪与猎物虚与委蛇。
隐忍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抱着自欺欺人的想法,她退后半步,下颌线凌厉分明,衬得深邃的五官更薄情寡义。
扯断的发丝残留在指缝,夏今昭边细细清理,边居高临下道:“三妹,来日方长。”
这是她第一次称呼夏霁为“三妹”,变相承认后者是夏家的一份子。
涌现的恐惧退潮般消散,桎梏的力道松懈后,夏霁大口竭取着氧气。她惊恐地望向女人离去的背影,心有余悸。
***
修长的两根指节来回比划,被粗糙的掌心无情推开。头发花白的老头坐上破旧的三轮车,挥斥小鸡似的:“去去去!不买别捣蛋啊!”
明希把脸贴在栏杆上,双颊的肉堆得不见两眼。她笑嘻嘻挽留:“老大爷,你看我面熟不?说不定我们是老乡呐!我以前是C国S市的——”
“小姑娘脸皮八丈厚,都说了底价底价,还赚不赚钱了?”老头比了个数字八,用流利的国语和明希吵吵。
两人动静不小,很快引来过路人围观。明希一阵脸热,总算明白棋逢对手是什么感觉。以前只有她坑别人的份,头回被人摆了一道。她不情不愿掏出小荷包,肉疼地抽出几张钞票,扔进车里。
“不许缺斤少两,回家我要秤的!”她嚷嚷。
见钱眼开的老头立马换了副谄媚的嘴脸,深刻诠释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身手矫健得堪比运动员,下三轮车迅速秤了斤梨子,递过去时还热心来一句“下次再来”。
再来就出鬼了!死老头水果卖这么贵,快赶得上S市物价的两倍。她就算再有钱,也不能挥金如土啊!
明希把塑料袋套在手腕上,在大街上晃悠。春节已过,街头巷尾挂的大红灯笼使得氛围依然浓郁,这片是有名的唐人街,年前经常看到地上飘着还未清理的彩带,还有即兴的舞狮表演,让她产生回家的错觉。
第一个月的日子太清贫困苦,顶多从野人过渡到贫穷,而在月初领到微薄的工资后,她终于有机会收个破烂二手机,还是前几年被淘汰的款式,型号有些像小灵通,信号倒是时灵时不灵的。
不过无所谓,自己的目的是用指纹认证芯片,取出卡里的钱。从银行出来的那个下午,明希抬头仰望晴朗无云的天空,捏住几乎天文数字的存款瑟瑟发抖。
她想过很多可能,比如宋予随便打点勉强糊口的生活费,甚至出尔反尔直接玩失踪。反正自己无家可归,在L国还是个黑户,远渡重洋回到夏家,听起来实在天方夜谭。
可万万没想到!对方不仅按时守信,还给出自己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早知道宋予这么大方,她当初抱什么夏今昭的大腿啊!直接为另一个女主做牛做马不香吗?
接下来的几天,明希狠狠体验一把暴发户的身份。她出现在大超市清空购物车,不看价格不考虑需求,只要包装顺眼就拿下,三十几个塑料袋不够装,便联系超市送货上门。
品牌手机,平板还有电脑,每样型号来一个,打游戏看到心动的氪条奖励,直接怒充二十万,玩腻了转手卖出去。劳拉给她放假的几天,疯了一样去看演唱会,报名一节课上万的溜冰滑雪潜水课程。
买盲盒从不整箱端,就享受单抽几十个出隐藏款的爽感。进商场灰头土脸,出来早就置办好几套像样体面的行头,在SA的夸赞与吹捧中迷失自我。
路过珠宝店,看到展柜上精美璀璨的首饰,明希短暂地从冲动消费里抽身冷静。她不爱戴首饰,做家务或工作会很不方便。
自然而然的联想,她脑海浮现夏今昭曾送给自己的那条项链。
可恶啊!要不是粗心马虎,卡里怎么说也得多出个几百万!一想到有人捡便宜霸占属于她的财产,明希就痛心疾首。
她还想过在市中心买套小别墅拎包入住,然而最大的问题摆在眼前,宋予给的钱虽然够,可她的身份不适合抛头露面,买车买房需要杂七杂八的手续与证件,短时间内办不下来,于是她只得作罢。
好在忘本的赛道永远不会有明希的身影,她谨记细水长流的道理,生怕哪天对面断了生活费,于是守财奴似的一块钱要掰成两半花,这才有了刚才的情景。
昂贵多金的生活体验够了,她突然怀念一个月前拾荒的自己,边啃着梨子咂摸,边往地铁站走。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呛鼻的烟味,隆冬很适合裹上美拉德色系的保暖外套,明希围着鲜艳的针织围巾,尾端坠下的穗子随走动款摆。
地铁口的全息投影正轮播班次,远处的铁轨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她双手插兜,掏出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扫码付款回家的地铁票。
在随人流前往候车厅时,明希路过垃圾桶,听到一阵细微孱弱的呻吟。循着望去,在可乐瓶和零食袋堆积的角落里,发现一只浑身脏兮兮,还未睁眼的小猫。
“嚯,我可不想多管闲事。”明希自言自语,事不关己地朝安检口走去。
反正这儿客流量大,肯定会有好心人接它回去的,就像之前自己流落街头,遇到一家三口和劳拉向她伸出援手。
她焦躁地站在队伍里,时不时侧身看眼前排起的长龙,打开手机扫过时间,然后鬼使神差回头。垃圾堆传来微小的动静,浑身淤泥的奶猫凭本能踩踏着塑料袋,企图寻找有光的出口。
兴许灵敏的听觉让它在地铁站无所适从,应激似的不住叫唤。行人匆匆路过,偶尔有小孩子朝那边投去好奇的目光,就被家长拉扯着快速离开。
这么没爱心?
前面的人数急剧减少,马上轮到明希过安检。她啃嗦青涩的梨核,黏糊糊的指腹捏住袋子。良心的驱使下,她离开队伍,转身朝垃圾桶走去。
别误会,只是扔个果核。城市是我家,环境靠大家,乱扔垃圾是一种可耻且没素质的行为。
明希站在垃圾桶不远处,眯眼瞄准桶口,投篮似的帅气朝前投掷。
然后,果核啪嗒一下,砸在小猫的脑袋上。小猫吃痛地嗷呜一声,摊开肚皮躺在地上,用湿漉漉的眼神看她。
第74章 软酪小方
来往过客匆匆,锃亮的瓷砖上光影交叠。明希就这样站在垃圾桶不远处,蓦然撞上小猫清澈无垢的眼瞳(?),周围的环境陷入老照片的虚化中,一人一猫的眼底只有彼此。
可惜她的心理活动完全不像表面唯美,勉强扯起嘴角,正要拔足狂奔,一位打扮新潮的大学生与她擦肩而过,和身旁的朋友嘀咕。
“在地铁站口扔猫,会被举报的吧?”
“她胆子可真大,待会城管抓走就老实了。”
“一看就是没素质……”
明希:……你们两个声音再大点,整个地铁站的人都能听到。
而两人的对话引来不少人注意,他们看向明希的眼神充满鄙夷,甚至好事的偷偷把摄像头对准她,准备发在网络媒体上对弃猫行为进行强烈谴责。
明希此刻和架在火上烤没什么分别,毕竟她是黄皮黑发,出门在外可不能给国人蒙羞。于是抗住压力,硬着头皮蹲在垃圾桶旁,摊开掌心冲小猫比划。
“嘬嘬!”她噘嘴学哄小狗的声效,见小奶猫毫无反应,于是用尽毕生所学,把八个国家的猫语全表述个遍。
“嘘!嘘!”
“咪嗷,咪嗷!”
“咪咪!”
终于,小白猫的眼缝费力睁开,它缓慢蠕动到明希掌心,用脏兮兮的白毛蹭她。
哟呵,还是老乡啊!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小猫雪白的毛发黏成一缕缕,凑近去闻,泔水般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呕。明希捏住鼻子,把它提溜起来,又掏出湿巾包裹住小身体,放进装梨子的塑料袋。
“好贵呢,不许偷吃!”走出地铁站前,她恶声恶气吓唬。
湿滑深色的水泥地为这座城市笼罩阴郁的天色,高阔的常青树偶尔朝下落水。明希沿路叫停一辆出租车,寻找就近的宠物医院,打算先给碰瓷王洗澡,再打疫苗。
没错,就在几秒钟前,她已经在心中取好了名字。比起老年人往车头前躺倒的行为,这猫的深重心机不遑多让,就叫碰瓷王吧!
明希没养过宠物,以前她工作太忙,照顾自己都成了问题,不可能分出多余精力给猫狗。至于来到这里和夏今昭同居,以后者的龟毛和洁癖,不会允许家里出现一根不属于人类的毛发。
于是在兽医询问需要哪个档位的清洁时,她手豪横地在柜台上一拍:“最贵的。”
完了还要补充一句:“我不差钱。”
顶着对方尴尬的目光,明希躺在外间的沙发上,随手翻阅架上的养宠事宜。
原来小猫太小没法打疫苗,她得过几个月再来。可今天回去,万一劳拉问起来,该怎么解释?她们打理的是面包店,假如食物里挑出猫毛,会被顾客退款投诉一条龙服务的。
阁楼好像可以收拾,那地方采光不错,很适合小猫晒太阳……
思绪飘忽之际,她注意到养宠册子下压着*本时尚杂志,封面是L国当红歌后。女人一头金色的短发,正托住下颌线看向镜头,明希扫过印在旁边的醒目小标题,愣了下。
这时,前台处理完线上预约的单子,抬头见明希对那本杂志发呆,主动走上前收拾:“不好意思啊,这是我上班带来的,你也喜欢Cathy吗?”
“谁?”明希一头雾水,没听清对方说的人名。
“Cathy啊!目前最火的女歌手,听说最近要全国巡演,如果要来这边,应该会去市中心吧……”小姑娘自说自话,她年纪看起来比明希小,谈论喜欢的明星时,眼中光彩熠熠。
“我不怎么关注这些哎,就是——”说到后面,明希卡壳。
她该如何解释无意瞥过副标题上的神秘东方人名,恰好是与自己同床共枕小半年的女人。
见她欲言又止,对方明白她不是圈内人,面露遗憾:“没关系,不过要是想了解,可以去对面的报亭买份杂志,她超有人气!”
说完,女孩指了指马路对面。方正的大红铁皮屋里,花花绿绿的杂志挂在架上,不远处是寄信的邮筒。比起国内早已落伍的报亭,唐人街的时间流速仿佛被刻意拨慢,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淘汰的东西。
“好啊。”明希敷衍应下。
她并不打算过多关注娱乐圈,但凡稍有涉猎,都避不开夏今昭。自己好不容易逃离窒息压抑的环境,确实该抛弃过去开启新的生活。
就像生活在小说里的路人甲,女主间的恩怨情仇与她无关。世界剧情自动将她剔除主线之外,连同对两人的回忆一并模糊。
用妥帖的比喻形容,明希打完剧本杀,经历短暂的戒断反应,生活的重心逐渐偏向自身。这才是她该过的生活啊!有钱又闲,身边还有朋友相伴。原来狗作者并没有忘记她的女主光环,只是把获取时间延后,可以理解!
等医生抱住小猫出来,明希差点没认出来,抬起双手准备去接:“我的?”
“这只猫至少两个月大,体质比较弱,你捡的?”医生把猫放在桌上,碰瓷王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因受伤流脓而糊住的眼睛终于睁开,是透亮的鸳鸯眼,细看能观察到虹膜的纹理。
黏糊脏污的长毛处理干净以后,像蓬松的棉花团,腹部隐约掺着几缕黄色的杂毛。它先乖巧地蹲在桌垫上,好奇打量着周围,然后对墙上的羽毛挂饰抓扑。
“嗯,地铁站捡的。”明希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医生开出发票的价格,在心底盘算要少逛几次街。
前台的姑娘抱怨了句,似乎在骂现在的人没爱心,然后明希听医生说:“家里养过宠物吗?”
明希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养宠物的经验。”
“行,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加个联系方式,顺便把账单结一下。”医生扶了扶镜片,转过桌上的二维码。
等离开宠物医院,距离原定回去的时间晚上两个小时,明希给劳拉发消息报平安,然后拎着航空箱站在打车亭。
不论哪里的天空,一到冬天就蒙上雾色的幕布般。高阔的林荫下是残留的污雪,行人缓慢温吞向前行进,少见的自行车悠悠荡荡驶向街头小巷。
她蹲在路口错动双手哈气,暖烘烘的感觉盈满胸口,厚实的衣服穿上身上略显臃肿,熬过这个月,马上就能迎来料峭春寒。
对面报亭的老板正在打盹,鼾声隔着半个马路都能听见。明希把自己蜷缩成一只熊,转移话题地把手指伸进航空箱。
“到家要好好听话,知道不?”
“喵呜。”
碰瓷王的回应取悦了她,于是明希得寸进尺,仗着小猫不懂人事,警告道:“你也别化人来报恩,我不需要,知道不?”
毕竟小说里全这么写——惊!我捡的猫竟然变成美女来报恩!
惊叹自己大开的脑洞,明希把脸埋进手臂,傻笑起来。随即想起夏今昭,如果她在自己身边,肯定又要用三流狗血的烂剧本对此做出评价。
夏今昭啊……
明希胸口怅然,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圣诞夜时,那张向来镇定自若的美丽面容,流露出的仓皇与慌张。她还有心情工作上杂志,生活肯定过得非常如意。
莫名的,心脏像被泡进充满酸渍的罐子里,胀得她喘不上气。
好歹犹豫一下,当时直接选了宋予,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是心虚到不敢看吗?
怎么可能,那可是阴晴不定的夏今昭哎,谁猜得透她的心思!说不准对别人好,就是为了让那人放松警惕,也就自己纯傻,要不是宋予及时出现提醒,自己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说起来,宋予竟然有金手指,明希曾天真地将她周身散发的特效归结为世界线的偏爱==。果然相方女主不同凡响,哪怕成为书中的纸片人,也能提前觉醒。
她应该会对夏今昭好的吧?之前情真意切表白,不像装的,嗯对。
打车软件显示司机在市中心,堵在路口还要好一会儿。不愿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下去,明希索性抬脚过马路,来到对面的报亭。
老板迷蒙中惊醒,搭在胸口的杂志猛地掉落,她看了眼杵在外头的明希,打了个哈欠:“小姐,要什么杂志?”
明希的爪子悬停在时尚杂志,僵硬地转个弯,摁在一本社科杂志上:“这个怎么卖?”
“这还是两个月前的滞销款,便宜打折卖给你,”老板狐疑打量她,“年轻人对这东西感兴趣啊?”
“不行啊?我就想了解一下,呃,”明希一板一眼念出封面的副标题,“今年富人区或率先移民系外行星开普勒。”
……什么玩意儿?
再三确认她想买的杂志,老板接过并套上塑料袋,刚示意明希扫码,面上飞来一本时尚杂志。
“这本,顺便结一下。”
望向畅销本,老板提醒:“这本三十。”
“你去抢好了。”面对坐地起价,明希抽了抽嘴角。
“明码标价,没钱别买。”
“没钱”两个字刺中明希脆弱的自尊,她现在富得流油,在大马路上能横着螃蟹走,对方竟然敢瞧不起自己,嗯?!
如此嚣张的服务态度,必须投诉!
冷脸接过包装好的杂志,明希对杂志上印的熟悉人脸恨得咬牙切齿。
夏今昭啊夏今昭,你的身价居然值三十块!
***
平时热闹的超话与论坛在历经几个月的沉淀后,发言的走向已经从“希望夏今昭早日走出痛苦”到“夏今昭什么时候复出”,当红影后在亡妻葬礼上大闹的新闻,已然是半年前的头条,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夏今昭这个名字淡出娱乐圈的视线。
【今昭姐姐不会退圈吧?为什么没有新的工作日程了?】
【如果今昭过得开心,星娱死掉也没关系】
【@星娱文化我姐点你呢,起来公关别装死!】
没错,外界众说纷纭,有说夏今昭出意外接受治疗,医美失误把脸整僵,抑或是因明希死去而伤心过度,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不过更多人,对后一种说法持怀疑态度。
毕竟当初大闹葬礼,恰好是宋予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时间段,加上前不久宋予发微博反常地说要和夏今昭划清界限,似乎这个神秘的明希,才是造成两人决裂的罪魁祸首。
嗑生嗑死的CP粉自然得理不饶人,四处ky引人反感,引得原先糊穿地心的昭希相处CP迅速崛起。
【再ky明希和夏今昭也是领了证的,小三党能不能丨】
【亲亲你家主子似了】
【楼上偷偷藏不住,看主页知成分】
【死了怎么也没见你们宋总上位呢?哦原来今昭根本不喜欢啊[捂嘴笑]】
诸如此类的表态越来越多,渐渐让大众接受夏今昭是得抑郁症在静心休养,加上营销号带节奏,金鱼这对彻底闹掰,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潜移默化下,大家也明白,夏今昭的心里住了位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娱乐圈八卦消息真真假假,无论是恶评或赞赏,无非有公司背后运作,企图向普通人传递讯息——夏今昭深爱死去的妻子,衍生出少数人觉得她有消费亡妻来作秀的嫌疑。
与此同时,微博热搜版面隔三差五冲出词条,唯独夏家三小姐回来的消息被压得严严实实,只有接风宴那晚稍有风声。每每关系到夏霁好名声的新闻有爆火的苗头,都会被一双隐形的大手掐灭。
究竟是本人低调,还是对手恶意压迫,人们不在乎,他们只想盯着豪门世家的劲爆丑闻,好为自己平凡无趣的生活带来慰藉。
夏霁淡出视线,取而代之的是话题度飙升的一条,夏今昭去年拍摄的《幻海》即将于今年暑期档上线,片方在排期上隐隐有预热的意思,热搜不要钱地买了一条又一条。
键盘的敲击声急促沉闷,压抑的工作氛围下,突兀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推开玻璃门时,气流鼓动吹起门旁宽大的蒲葵叶,惹人抬眼去看。
当辨别清来人的脸时,好事的拿起手机和朋友在群聊中八卦,更多人的目光黏在女人身上,发出倒吸凉气的动静。
太久没看到这张脸,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外面的谣言不攻自破。墨镜遮住优越立体的五官,仅露出性感下压的唇角,下颌线凌厉分明,流露出薄情寡义的味道。
夏今昭随意走向一张桌子,屈起指节叩击桌面:“崔津玉人呢?”
浅淡的香水味拂过鼻息,犹如春寒料峭时尚未融化的冰面,沁入骨髓的冷意。被点到的实习生大气不敢喘,乖乖回答:“在隔壁办公室。”
闻言,女人径直路过办公桌,顶着半个部门的打量,走向廊道尽头的玻璃门。等背影走远,实习生的朋友蹬起工学椅滑过来,啧啧称奇。
“不愧是星娱一姐啊,哪怕淡圈小半年,这身材保养丝毫不懈怠,”那人感慨,“你说她找崔姐干嘛?”
“肯定有事呗,崔姐是她经纪人,工作往来不是很正常?”实习生翻了个白眼。
“听说她们两个的关系挺不好的哎。”
“你是搞营销包装的,还不懂营销号的套路?崔姐要真和夏今昭不合,至于把人捧上现在这位置?”
“说的也是。”
与此同时,崔津玉正靠在沙发椅上,用座机和对面的人寒暄。见夏今昭推门而入,迅速掩住眼底的讶异,客套两句便挂断电话。
时值盛夏,空调冷风鼓动着尘埃,光线倾洒在桌面,为冷淡商务的室内陈设添了几分燥热,可惜温馨的气氛随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荡然无存。
“想好回来了?”崔津玉双手交叠,端详女人的脸。
比起半年前生人勿近的矜贵气质,夏今昭依然不减冷漠,可比起那时的孤傲,如今的她更像死气沉沉的潭水,仿佛有什么鲜活的,明亮的东西从生命中,永久地逝去了。
黢黑的双眸照不进光,长睫垂落遮出阴翳。崔津玉莫名感到瘆人,于是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小周都和我说了,回来也好,省得那群粉丝巴巴盼望,还要我出面公关,外面的流言换了一茬又一茬,你总不能一蹶不振。”
她拉开抽屉,扔过去一沓合同:“陈导请你去给她新电影唱ost,你哼两句就行,到时候上影院再转发一波,刷个好感度,争取下部戏试上她的女主演。”
公事公办的态度听不出人情味,哪怕没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也会过问两句近况,崔津玉却嫌浪费时间似的,直接跳过这一环节。
幸好面对的是夏今昭,她向来疲于应付人际关系。
“待会发个微博安定粉丝情绪,别说这半年荒废了,就说出国旅游散心,或者沉淀下来打磨演技,随便什么借口都好,娱乐圈更新迭代本来就快,你的粉丝大多注重事业,要是再不上进,被淘汰遗忘,公司可没多余的精力和资金捧你。”
夏今昭拿起行程表,上面的安排甚至蓄不出喘息的间隙。她立在桌旁,静默得像尊任由刻刀划过的雕塑,直到耳畔传来崔津玉的抱怨。
“你说人死了大半年,有啥可念叨的?又回不来,当务之急是调整好状态,剩下的我让小周替你打点。”
不知话题怎么从工作聊到私生活,夏今昭抿唇,掀过页脚的指腹捻紧纸张,若无其事看到下一页。
所有人都这么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何必糟蹋自己虚度光阴?她还年轻,事业有成,以后总能找到更好的。
只有夏今昭知道,找不到了。
重复的话术听倦,令她麻木。可对明希的情绪并不少,每当夜深人静,心脏攥紧的窒息感浮上心头,凌晨薄雾般笼罩着不肯退散。
多久没睡过好觉了?当得知梦中不再有她的身影,她猛然惊醒,环顾空荡荡的卧室,然后将自己蜷缩起来,以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姿态寻求庇佑。
原来自己是个感性的人。
没深入接触过明希前,夏今昭固执地把周围分为边界清晰的黑与白,如同从不出错的精密仪器,冷静审判各种错乱与出格。
一如坐在眼前,有条不紊替她打理的崔津玉。
转身准备离开时,身后人叫住她。
“对了,公司最近签了个新人,上面的意思是想让你带她,已经准备为你们量身定制一部影片,到时候宣传多互动——”
话没说完,夏今昭拉开门,气流吹起门旁的蒲葵叶。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崔津玉不耐地按动圆珠笔,出声提醒。
“明晚七点半,我让小周去接送,你和那新人见一面吧。”
***
夏今昭不喜欢与人捆绑,微博时常出现的CP话题全是营销号带节奏,除了宋予蓄意接近的炒作让公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都是狗仔捕风捉影博噱头而已。
用她的话来说,演员的本职是拍戏,不需要靠流量吃红利,可崔津玉的话,摆明了希望她能够多和新人制造一点“小摩擦”,不必亲密到假戏真做,只要在适当的时机释放信号即可。
娱乐圈的风向常常如此,哪怕是某明星铺天盖地的黑料,可能也是为了以后的洗白而铺路,大众的思想很容易被带偏。星娱正是看中夏今昭复出后攀升的口碑,担心她未来再出变故,索性提拔新人来备不时之需。
猜出上层的意图,周珍卉无语抿唇。前方红绿灯进入读秒,她踩下油门。
夜间下了场暴雨,明灭闪烁的霓虹倒映在水洼中。天色未暗,树荫错落掩在副驾驶上。夏今昭望向窗外,兴许空气中的潮泽没散,为她的周身镀上浅淡的忧郁。
“夏姐,你真要参加酒局啊?这摆明了鸿门宴嘛!”周珍卉愤愤不平握住方向盘,“那群老东西怕你退圈,恨不得榨干你身上最后的价值,还不如解约!”
随即,她想到崔津玉与夏家的关系,生怕提及夏今昭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晚高峰这么堵……估计要迟到了,不过也好,给新来的下马威瞧瞧,让她知道咱们夏姐不是好随便利用的!”
车在无休止的抱怨中走走停停,夏今昭敛眸,手机的光亮照亮下颌,留出小片阴影。此时,屏幕上显示与崔津玉的对话。
夏今昭:【不去,饭局推了吧】
崔津玉:【这是公司的安排,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崔津玉:【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她熄灭屏幕,仰望车顶吐出一口气。过往的顺从,任由摆布的场景浮现在脑海,而回忆里的视角,全聚焦在那个逆来顺受的自己身上。
没有谁会在压抑的氛围下永远听话,叛逆犹如迟来的骤雨,等倾泻而下时,浇得发顶刺骨寒凉,理智也在其中一点点苏醒。
明希的脸晃过眼前,夏今昭怔忪,用手背遮住双眼。
车内安静,外面的喧闹模糊传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淡淡出声。
“找个机会,解约吧。”
这话吓得周珍卉差点跳起来,她连忙坐正:“那个夏姐,我随口一说,别放在心上……”
“违约金我付,”她的态度极其认真,“包括你的合同,我会想办法解决。”
“你得跟我。”
周珍卉欲言又止,几秒后慢吞吞道:“我肯定跟你,只是合作方交接起来手续麻烦,夏家那边不好交代吧?”
连问两遍没等到回答,她侧过脸,就见夏今昭陷入皮椅,面色疲惫,深邃的眉眼匿入昏暗,仿佛在周身设下无法介入的城池壁垒。
于是周珍卉识相闭嘴。
玉府酒楼是S市本地最大的酒店之一,不少有钱人喜欢预订这里的顶楼当会客间。华贵富丽的建筑矗立在市中心,与不远处的商贸大厦遥遥相望,视野之后是天际线下辽阔平静的海域。
穿过玫瑰金的旋转门,侍应生早已在电梯口等候。她似乎认出乔装后的夏今昭,不动声色地带领两人前往包厢。明黄的顶灯照亮走廊墙壁的浮雕,走至尽头,她停在门前,示意抵达。
推门而入,冷气钻进衣领,落地窗倒映出包厢中央的圆桌,从这里能望向S市地标性建筑的塔尖,上面闪着诡谲的红光。
夏今昭一身赫本风黑色连衣裙,肤色在灯下衬成玉般的冷白。她环顾四周,见落座的只有位年岁渐长的女人,微不可察蹙眉。
这就是崔津玉所谓的“会喜欢”?
她瞬间产生掉头离开的念头,同时讽刺赶来这一趟浪费的时间。其实从来时,她就对崔津玉的笃定感到不解,后者为什么认定自己会觉得不枉此行?
卖关子无疑拉高夏今昭的期待值,以至于见到对方后,生出被敷衍戏耍的愠怒。
察觉出她的不悦,周珍卉赶忙上前打圆场:“请问您是……”
听到开门动静,女人整理衣装起身,客气地和助理握手:“小岑上厕所去了,马上回来,我是她的经纪人。”
她态度殷勤,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恭恭敬敬递到夏今昭面前。对于锋芒毕露的前辈,任何新锐都想攀关系来飞黄腾达。
名片因折射反着光,辨别不清上面的油墨。夏今昭垂眼,没有伸手去接,绕过经纪人走向靠窗的位置。这一行为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被诟病耍大牌与傲慢,偏偏落在她身上,那么合理。
她平等地对每个人如此,没有偏私。倘若夏今昭真的高看一眼,收下名片,那才让人受宠若惊。
周珍卉没有落对方面子,交换名片后请人入座。两人就公司的规划简单聊几句,按理来说,这种事应该是经纪人,或本人出面来谈,可看到坐在对面纹丝不动的夏今昭,周珍卉不禁头疼。
几分钟内,她大概摸清新人的意向,期间服务生进来醒酒。澄澈的紫黑色葡萄酒晃入高脚杯,夏今昭小口啜饮着,仿佛今晚的谈话与她无关。
不久,门应声而开,以为是服务生上菜,她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余光捕捉到经纪人站起来,热情招呼。
“小岑,怎么去那么久?差点让夏老师等急了。”她半开玩笑,用眼神示意小岑挨着夏今昭坐。
“这里太大啦,稍不注意就迷路。”
清脆嘹亮的嗓音响起,犹如沁着凉意的冰沙,在燥热的夏夜发人清醒。鼻尖嗅到淡雅馥郁的花香,不知是否酒精作祟,微醺上头,让夏今昭产生四肢疲软的飘忽感。
这种感觉勾起她对熟悉的信息素的依赖,喉咙传来异物感,眼瞳处不禁蒙上了缥缈的水雾。
夜晚总能剖开人心底的感性,夏今昭勾唇,冷嘲自己矫情。
一双手伸过来,小岑主动提起醒酒壶,倒入面前空了的酒杯。见状,经纪人满意点头,倒是一旁的周珍卉尴尬看两人互动,快速思考一会儿该如何平息夏今昭的情绪。
早听崔津玉说,新来的人叫岑安然,和星娱上层的老总有点裙带关系,年纪轻轻留学归来,本以为会回去继承家业,没想到竟然会进军娱乐圈。
“夏老师,您喝醉了。”眼见夏今昭要栽倒过去,岑安然掌住她的手臂,缓声提醒。
鼻腔充斥沉醉的气味,不知包厢内熏的什么香,抵得夏今昭太阳穴钝痛。她忽略那点微妙的古怪,有意与她保持距离。
“不必——”
直到对上岑安然的眼,话音戛然而止。
熟悉的面容撞进眼底,夏今昭瞳孔骤缩,心脏的隐痛犹如被细密的针尖扎入。她怔然端详岑安然的面容,一时间忘记做出反应。
流畅的脸型在光下浮泛细小的绒毛,杏眼无辜垂下,倒映出她震惊的神态。岑安然歪头,像懵懂的小兽,见夏今昭眼神失焦,求助地望向经纪人,随即小心翼翼开口。
“夏老师?”
耳边只剩嗡鸣。
难怪,难怪崔津玉会担保,自己一定愿意与岑安然合作。是因为眼前的这张脸,竟然与明希有七八分相像。哪怕举止间的气质有细微不同,在不熟悉的人眼里也大差不差。
手术后留下的疤痕藏在额发,要不是她们离得极近,几乎没人会注意这一细节。星娱大费周章为立住她的“爱妻人设”,不惜利用这么卑劣的手段。
酒精刺激胃部,使得夏今昭几欲作呕。朦胧的光晕下,岑安然与明希的脸重叠,讨好中带着点怯意。对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她酒量太差。
握住高脚杯的指节收紧,手背浮现淡青的脉络。夏今昭眼尾泛红,极力压制暴躁的情绪,哂笑出声。
“解释。”碎发遮住她的眼,看上去阴森到令人胆寒。
对于周遭直降的氛围,经纪人挤出一抹笑:“夏老师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听不懂?”夏今昭喃喃重复,她缓慢起身,目光直逼对面,“你难道不知情?”
不等经纪人回答,她猛然攥住岑安然的下巴,不顾后者吃痛的表情,咬牙切齿道:“你敢说一切都是巧合!你敢说崔津玉没告诉你!”
“利用我的价值!现在就连感情也要利用!”
她花无数个日夜忘却的伤痛,就这样被血淋淋扯出来,摆在明面上任人探究估价,简直是耻辱!
“夏老师,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不止您能挽回口碑,还能让小岑在演艺圈跻身……”被戳穿的经纪人心中发虚,不敢看夏今昭。
啪!
酒杯蓦地扔向桌侧,暗红的液体顺着桌布滴落在地,与碎玻璃碴汇在一起。经纪人捂住受伤的额头,不可置信看向夏今昭,对上女人阴鸷的眼,再多怨愤与不甘都烟消云散。
“滚出去!”
厉声呵斥下,她低声咒骂几句,拿起椅子后的手包匆匆离开,而目睹这一变故的岑安然吓得脸色发白,木讷地僵在原地。
夏今昭侧目,视线无法克制望向她,像是从这张脸上寻找熟悉的影子。
舌尖似有苦涩,掺着铁锈味。她低喘着气,攥紧不成样的桌布,别过脸一字一顿。
“你也滚。”——
作者有话说:零个人催的更新来咯
我的岔劈好土[愤怒]……
第75章 可可芭蕾
秋日金黄色的光倾洒在临窗的位置,摊开的报纸露出半颗毛茸茸的脑袋。明希清闲地沐浴在阳光下,眉头紧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脚旁的碰瓷王仰头打了个哈欠,接着张开爪子啃咬指甲,姿态惬意。和刚捡回来相比,它的体型丰润一圈,纯白的毛发掺杂几缕黄与黑,瞳孔在强光照射下竖成一条细线。
它不懂两脚兽的烦恼,被明希的长吁短叹烦得不行,尾巴拍打地板发出急促的啪嗒声。
“哎……”明希拧起五官,恨铁不成钢地反复阅读报纸上的新闻。
巴掌大的版块夹缝求生,她终于肯接受上面陈述的事实,生无可恋闭上眼睛。
靠之,她就说这两个月宋予的生活费少给个零,原以为秘书操作失误,结果是宋氏集团出意外,遭到夏家的打压,以至于股市动荡,女主无暇顾及她这个远在海外的吞金兽。
在所有人看好夏今昭和宋予这对时,不知哪来的小道消息传闻,宋予想和夏三,即夏霁进行商业联姻,惨遭后者拒绝,又不死心展开热烈的追求,结果闹到夏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导致双方的合作关系恶化。
宋予啊宋予,你可是超A大猛攻!放着好好的夏今昭不照顾,这样见异思迁,实在是给女主身份蒙羞!当初自己把夏家大小姐托付(?)给她照顾时,她是怎么信誓旦旦保证的?
明希算是看明白了,哪有什么海枯石烂的爱情,在商人面前全是过眼云烟,还不如手头一半的股份。
俗!
俗不可耐!
短暂吐槽完金大腿,她突然生出强烈的不安感。万一宋予垮台,她的下半生可就没着落了!
不过幸好她有危机意识,花钱不像头一个月大手大脚,如今拥有不少存款,够过上几年的小资生活。
明希痛苦地捂住脑门,开始思考人生。
她记起来了,她全都记起来了!自己原来是个烂俗狗血剧本里的恶毒女配,根本不是什么神豪流的女主角!再怎么样,都逃不掉为人打工卖命的牛马设定。
她猛拍桌案,把刚买的报纸放到架上,迅速钻进后厨,对水池里堆满的脏盘子刷刷刷。
门口悬挂的铃铛响动,沉闷暖融的气氛消解,劳拉用脚关上门,扛着刚买的食材走进来。见明希勤勉的身影,不禁诧异,似乎前者辛苦沉稳的一面十分少见。
“怎么没出去?”她腾空角落的瓦楞纸,随着箱子砰地落下,地板抖三抖。
“没钱花,就老老实实工作。”明希咧嘴擦了下汗,脸颊沾上点泡沫。
她的一夜暴富在劳拉眼里,就是国外的双亲良心发现,终于记起还有这号闺女,于是每个月定时给她打生活费。反正明希如今经济自由,赖在店里纯粹当廉价劳动力,是个趁手的家伙。
“可能忙忘了,亲生孩子嘛,遇到困难肯定会帮。”劳拉蹲下,肥厚的身材全是劲儿,很快把低筋粉放进柜子下层。
宋予应该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多了个女儿吧?
不过这倒勾起明希深埋心底的疑虑,她一直认为宋予愿意出手相助,除了希望自己不要当爱情路上的绊脚石,还有两人作为穿越者与重生者,灵魂游离于世界线的惺惺相惜。
但现在和夏霁闹绯闻,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想到这里,明希莫名感伤,心疼起夏今昭来。她其实很克制地不去听对方的近况,比如她和谁合作,即将上映什么影片,或者出席慈善晚宴一类。
毕竟对夏今昭有刨过坟头的坏印象,还有别的……奇怪,她当时为什么离开来着?
仿佛有双无形的大手,把她如沙画的记忆一一抚平。
哗啦啦——
大腿感受到服帖的凉意,池中溢出的水没过,明希理智回笼,身后是劳拉的提醒:“发什么呆哦,水漫了都不知道。”
“对不起啊,想家里人了,一时没注意。”明希挠头,手忙脚乱关掉水龙头,打开水塞。
“想就打电话呀,报个平安也是好的。”劳拉贴心地递来抹布。
明希接过,笑笑没说话。干燥的抹布浸入斑驳微凉的水渍,一如心头产生的沉坠感。
她和夏今昭之间,早就不是打个电话就能冰释前嫌的关系了。
***
雨丝宛若清晨弥漫的雾气,夜色霓虹氤氲出光晕,与之相对的,兰江公馆的光线清透明亮,楼上窗边立着颀长人影,正垂头若有所思。
夏雪枫倚靠在床头,眉宇疲惫。一年多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以前尚且用药物吊着精气神,如今下地都困难,不得不让人搀扶。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气若游丝:“为什么不让阿霁去?”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自从夏霁回来,她有意让姐妹二*人缓和关系,可夏今昭总以各种理由推开,夏霁的殷勤乖巧她看在眼里,于是反倒成了老大不懂眼色,拒绝递台阶。
就连这次世交赵家的晚宴,出席名单也没有夏霁。联想前几日夏今昭与赵家老二多有走动,夏雪枫明白其中的缘由,恼怒老大故意使手段。
“三妹回来不久,太早接触这些对她不好。”夏今昭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气得老人猛拍被褥。
“别忘了你比她学得早!”
“是又如何?”夏今昭弯唇,话语若有似无透着嘲弄,“三妹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你!存心与我作对是不是?”夏雪枫直起腰板,“我托举你多年,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我?”
“如果你听话,夏家的财产一分不少……”
陈词滥调听得人心烦,夏今昭抬眼,瞥向床头柜支起的相框。上面的女孩笑靥如花,亲昵挽起身旁人的脖颈。
视线仅一瞬便错开,她抿唇,眼底古井无波:“奶奶不用为了弥补做到这份上,我全无私心。”
“全无私心?”夏雪枫重复,语调逐渐上扬,“你敢说全无私心!”
“今昭,我这么疼你,为什么就不——”
急厉的腔调抵达临界点,老人瞳孔涣散,急促的喘息声中,她紧攥衣襟,面如白纸。
眼见情况不对劲,夏今昭再没了与她较劲的功夫,喊来在门口守候的吴妈:“去叫孙医生!”
吴妈朝里面看了眼,吓得小跑下楼,没一会儿,交错凌乱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两人匆匆进门,孙正明放下药箱,从里面拿出注射器。
床上的夏雪枫眼皮紧阖,鬓角掺杂几根黑发。就像陷入冷热交错的癔病中,嘴里喃喃低语些听不懂的音节。身旁的男人面色凝重,当锐利的针尖扎入手背时,隐约析出暗红色的血液。
一声闷哼,老人浑浊的眼珠凸出,面容几分狰狞。吴妈不忍再看,与夏今昭站在门口光暗交界处,慢慢转身看向后者。
“今昭啊,老太太身体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叹气,捉起夏今昭的手背轻拍,语重心长道,“我好歹看着你长大,听吴妈一句劝。”
“少惹老太太生气,平时多顺顺她,等哪天真的……撒手人寰,”吴妈顿住,压低音量,“偌大的夏家,也只会进你的口袋。”
“何必惹两人都不痛快,是不是?”
这番话全然站在她的立场考虑,夏今昭神色动容,微茫落在眼睫,照不进黢黑的瞳仁。她反握吴妈的手,轻声:“今晚怪我,又要劳烦您多替奶奶上心。”
吴妈欣慰,眼角的褶皱绽开:“这才对啊,说起来入冬太冷,你手也这么凉。”
说完,她褪去腕上的佛珠,套在夏今昭手上。沉静的颜色衬得女人手腕纤细白皙,独凸起的腕骨有片寸阴影。夏今昭弯唇,似是用微表情来道谢。
“上回我闺女去寺庙祈福,从大师手里买来的,开过光,我今天送给你,好孩子……”她抚摸夏今昭的发顶,眼神慈爱。
老一辈多少有迷信思想,尤其是手段不太干净的经商人。夏今昭点头,没有推拒与自身气质格格不入的佛珠。
得知夏雪枫需要静养,她没多停留,下楼来到门口台阶前,细长的光芒从缝隙流出。等车的间隙,她抚上那串佛珠,清浅古朴的香气被风吹得稀释。
绵长的雨落在高阔的宽叶上,远山黑黢黢如鬼影,另一头则是灯火通明,散发浓郁节日氛围的市中心。
已经一年了啊。
距离明希坠海死去,竟然过去整整一年。往事历历在目,滞涩混沌的情绪搅在胸腔,让夏今昭气息不稳。被噩梦纠缠的日日夜夜,枪响与身着制式服装的身影在记忆里闪回,伏在地面蜷缩的画面,渐渐与明希撞上刀刃的场面重叠。
耳畔嗡响,雨落声由近及远,直到潮泽的心绪被一晃而过的灯驱散。
黑色的车稳稳停在阶前,助理撑伞在旁等候。她动身,掌心把玩那串还未捂热的佛珠,路过垃圾桶,毫不犹豫扔进去。
“去陵园。”
山路修建再宽敞,遇到雨天难免泥泞。身下轻微的颠簸停止,司机望向后视镜:“夏小姐,到了。”
夏今昭从困顿的状态惊醒,捏了捏鼻梁:“伞给我,我一个人去。”
副驾的周珍卉没多言语,把伞和花递过去,眼睁睁看她沉默下车,踽踽独行的背影朦胧在雨幕中。
昏暗的光线中,夏今昭捧着紫色小苍兰,单膝跪在墓前。一年间,上面镌刻凹陷的字体变得模糊,她把墓碑抚平了。
“今年冬天不下雪,没有你离开的时候冷,”女人仰脸,深邃的眼眸中尽是虔诚,“你喜欢的小苍兰我带来了。”
她把花束置在阶前,零落的雨浇筑脆弱的花瓣,水腥气息盖过浓郁的花香。夏今昭就这样,不疾不徐讲述离别一年间发生的事。
“工作太忙,来不及看你,所以我打算解约。”
“我不来看你,会生气吗?”
“抱歉,我——”
到后面,声线哽住,无助彷徨得像个孩子。
雨水滴在长睫,顺着眼角滑落,夏今昭下意识闭眼,再次睁开,周围安静到只剩雨声。车灯前细雨飘零,没人回应她的自言自语。
刚开始得不到回应,她会恼恨,不顾一切指责长眠不醒的明希,指责她的愚弄,与那些人串通好戏耍,想尽办法离开自己的身边,指责她在异国潇洒自由。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杀死明希的罪魁祸首。
明希的的确确,销声匿迹在她的世界里。
水流循着脸颊滴落衣领,洇湿的衣料紧贴皮肤,带来钻心入骨的寒凉。远处的周珍卉想上前撑伞,又不忍打扰两人独处。她见过太多次夏今昭的游刃有余与不近人情,也只有在这里,对方才会露出柔情的一面。
“你生我的气,哪怕梦里的我们相爱相守,最后你也要消失。”
“你给我写过情诗,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一束花,你曾说要拯救我,还夸我们名字都般配……”夏今昭陈述错乱的记忆,胸口澎湃的情绪决堤,她双膝跪地,捂住润湿的眼眶。
简直像将心脏活生生剥离□□,疼到撕扯着血肉模糊,最后整个人化为一滩烂泥。
“最该死的人,是我。”
过了太久,久到夏今昭浑身湿透,长发黏结成一缕缕。她额角抵在冷硬的墓石上,指腹抚上粗粝的字体,声线隐在一片潮湿中。哭到力竭,她吻上石头的边缘。
“等杀了夏霁,我来陪你。”
层云淤积,冬夜雨色渐停。大衣口袋里手机嗡鸣,夏今昭整理好情绪,拿出手机,发现是甄雯静的来信。
自从明希离开,两人维持较长的合作关系。兴许对明希的情感影射到对方身上,她对甄雯静还算客气,属于无条件的信任。
甄雯静:【[图片]过去二十多年,只找到这个】
点开图片,是一张模糊的证件。泛黄的A4纸右上角贴着劣质的二寸白底照,时间渐长,翘边上泛着霉斑。二十年前的技术不算先进,确认身份需要繁琐的程序,不像现在录入芯片,就能永久绑定公民。
即便夏霁承认明希遇害有她的手笔,可夏今昭仍然觉得有第三方插足。回想当时绑匪愤恨的眼神与熟练的流程,简直就像参与过二十年前的绑架案。
那个男人,一定牵扯厂房爆炸遇害人的家属,甚至可能是其中之一。所以夏今昭让甄雯静私底下去查绑匪的身份,然而回溯太久远,许多蛛丝马迹早已抹平。
看不出证件上的字迹,夏今昭起身回到车上,周珍卉主动坐后面,替她擦拭头发。
夏今昭:【能证明什么?】
甄雯静:【继夏家厂房爆炸以后,很多家属上门闹事,唯独受伤致死的小女孩,至今无人认领。】
夏今昭:【我记得赔偿时,厂里人说她是孤儿。】
甄雯静:【是,经查明她确实一个人住,但不排除身边有交好的人。】
说到这里,夏今昭思忖,再次放大那张图片,从姓名一栏模糊辨别出字迹。
梁锦绘。
她从没在别的地方听过这个名字,第一印象约等于无。悬停在屏幕的拇指顿住,她等待甄雯静说下去。
甄雯静:【我找到她家的旧址,问明周边的人,听说梁锦绘有个玩得好的邻居小孩。】
小孩?
看到这里,夏今昭蹙眉。她不太相信孩子年少的友谊能持续到现在,支撑复仇的种子萌发。但事关明希,她不愿放过任何线索。
夏今昭:【找到那个人。】
二十多年,那个孩子应该长大成人,甚至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然而想找到并非容易事,怕甄雯静懈怠懒散,她又补充。
夏今昭:【钱不会少你。】
甄雯静:【比起钱,你的消息在市场上更流通[龇牙笑]】
夏今昭:【我会解约离开星娱】
发完这句话,不等对面回复,她关掉手机。
周珍卉无意瞥了眼屏幕,讷讷询问:“夏姐,离开星娱,我们做什么呀?成立私人工作室,还是要回来接管夏家?”
她看过不少娱乐圈小说,富二代明星的结局大同小异,要么成为顶流,爱情事业双丰收,要么隐退继承家产。以夏今昭疲于周旋人际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淋雨的后遗症已经显现,夏今昭只觉头昏脑胀,耳边的讲话声跟着聒噪。她抵靠在后座,揉了揉太阳穴:“离开这里。”
“啊?”周珍卉停下动作,不明所以。
夏雪枫今晚对她极度不满,往后可能会帮夏霁,虽说吴妈苦口劝说,但她不相信夏雪枫口蜜腹剑的一个人,会毫无芥蒂接纳自己。
与其留下来受打压,暂时沉淀远离纷争,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另一头,收到消息的甄雯静宛如晴天霹雳,怔忪盯着屏幕,露出骇然神色。她还沉浸在夏今昭那句“解约”里,一连串轰炸对面,奈何输出石沉大海,只得作罢。
夏今昭作为星娱一姐,主动提出解约可是大新闻,分分钟上头条的那种。她同样明白,对方透出消息,想必和公司谈得差不多,根本不介意自己说漏嘴。
于是甄雯静顾不得睡觉,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很快,一篇夸大其词,捏造星娱压榨手底下艺人的文稿出炉。她盘腿坐在椅子上,点击发送。
甚至能想象得到,当公众看到这篇文章,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出所料,哪怕已过零点,许多人还在高度冲浪。在吃瓜群众的转发下,这条被鉴定为“营销号乱编”的文章很快评论过万。
【666,为了业绩尿编也是拼命】
【年底了,营销号也要冲KPI吗[疑惑]】
【u1s1,我在星娱有认识的人,听她讲双方已经签完合同,是夏今昭主动提的,还赔了天价违约金呢!】
【楼上朋友哪位啊?工号发出来看看呗,真就造谣一张嘴[擦汗]】
【呃这是怎么上热搜的[汗颜]】
消息真伪不定,大多数当个乐子看。甄雯静不在乎大众的谩骂与质疑,浏览量就是对她工作成果最好的嘉奖。钱到手就行,半只脚踏入这行时,她就已经把清高的品质丢掉了。
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接下来的几天,她顺藤摸瓜,在多方打听下,总算找到邻居孩子的现住址。和夏今昭心态一致,甄雯静对此行不抱希望。
站在破旧的居民楼前,她搓动双臂,再次确认单元楼。
“这姐们混得太惨了吧……”二十多年,这种旧居民楼早该被淘汰,以S市的发展状况,该小区能妥妥划为贫民区。
楼梯扶手肉眼可见堆了厚重的灰,泛灰的墙壁是小孩幼稚的涂鸦。面对邋遢的环境,甄雯静小心翼翼数着台阶,踏上相应的楼层。
陈旧的春联褪色,入户门的地毯脏得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她紧张地拢住外套,鼓起勇气敲门。
“请问有人在吗?”
接连两声无人应答,甄雯静打算加重力道。就在这时,锁舌转动,生锈的门轴发出牙酸的吱呀声,一只手掌住门,深红色猫眼长甲率先映入眼帘。
画面诡异,让甄雯静一瞬生出拔足狂奔的念头。等看清对方的脸,她压下心中的惊惧。
女人约莫三十出头,长窄的脸型流露出懒散气质,身上糜烂的玫瑰香水味还是前几年时兴的劣质品牌。
甄雯静吞咽了下,客气笑两声。
“您好,请问您是……”她低头,从手中的文件获取信息,“陆小姐吗?”
***
雪花纷纷扬扬,像轻盈的白绒,窗外入目所及银装素裹,室内温暖,滋生慵懒的氛围。靠窗的书桌,明希专心致志写些什么,一缕发丝从耳旁滑落。
缺水的琴叶榕失去往日的生机,夏今昭弯身给它洒了点水,随即转身望向桌前的人,眉眼舒展。
她没贸然打扰,兀自坐在明希身旁,专注望向对方。台灯放出暖黄的光,给女孩毛茸茸的发顶染上一层金。明明午后光线不算弱,对方却执着地要开灯,仿佛这样能显得自己认真好学。
偶尔遇到难以攻克的地方,她的眉头就拧成一股麻花,气恼地用笔尖戳刺纸张,发出哒哒哒的动静。
夏今昭轻笑,单手托腮凝望明希的侧脸。周身的冷淡像料峭春寒时将化的冰面,经由高温的烘烤,软成一滩温热的水。就这样安安静静待在身边近十分钟,见明希没有搭理的意愿,于是主动伸手,替她把那缕调皮的发丝别到耳后。
无事发生。
女人脸上难得浮现困惑,她调暗台灯,果然听明希小声“嘶”了下,于是唇角绽开得逞的笑,玩心大发,再次抚上明希的发。
果然,明希禁不住诱惑,打掉她作乱的手,忿忿道:“哎哟正忙着呢,别打搅我。”
“明明是你不专心,怪我?”夏今昭无奈,朝纸张轻吹口气,页角浮起,被明希眼疾手快按下。
她像正在考试的小学生,把自己的试卷捂得严严实实,防止旁边的同学偷看。
“干嘛?”明希没好气说。
“这么宝贝,看都不能看?”夏今昭对纸上的内容更感兴趣。
“不行!”明希振振有词,“这是我写的情诗,得写完才能念给你听。”
“情诗?”夏今昭挑眉,态度稀奇。
见人重又垂下脑袋,她勾起明希的下巴,对上那双清澈的眼:“我人就在这里,有什么话直说不行?”
“不行——”明希再次打掉她的手,拖长尾调,“我要说出来,你肯定又笑我太正经,而且……那样会很尴尬。”
瞧她姿态忸怩,夏今昭感到好笑:“写诗不是更尴尬?”
她其实想说土,然而触及眼前人湿漉漉的双眸,一下戳中心窝窝,于是换了个委婉的形容。
“呵呵,你就笑吧!”明希摩拳擦掌,“正因为我文盲的形象深入人心,才得在今天露一手,等着瞠目结舌吧!”
挪动身形的间隙,轻飘飘的纸掉在脚旁,隽秀工整的字映入视线,上面的内容一览无遗。
明希眼睁睁见夏今昭捡起来,公开处刑般,缓慢念出前不久出炉的情诗。
“无法向人开口,胸中对你的汹涌爱意……”念到后面,夏今昭低低笑出声,“怎么还有个错别字?”
“啊啊啊你还给我!”明希伸手去夺,对方后撤,让她扑了个空。
“好熟悉的话,好像在粉丝来信上看过,标点符号和错字都一样。”
被残忍揭穿,明希恼羞成怒,使出全身的力气抢。偏偏夏今昭不让人轻易得手,学明希的腔调道。
“等着让我瞠目结舌?”她歪头,眼见明希重心不稳,抱住她的腰身,“这招扮猪吃饲料,确实让我瞠目结舌。”
“和你拼啦!”事情败露,明希咬牙切齿,把脸埋进夏今昭的脖颈拱两下,泄愤似的轻咬了下。
酥酥麻麻的痒意过电般遍布全身,女人闷笑,用鼻尖撞了撞明希的脸颊,又学小动物亲昵蹭蹭。
“比起情诗,有些话,我更想你亲口,当面对我说。”
明希脸红得快烧起来,羞赧到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无论是夏今昭的甜言蜜语,或沉下声线的威胁,她都不为所动,哼哼唧唧死活不肯把脑袋探出来。
“我要做一只缩在树洞里的仓鼠,太丢脸啦!”
夏今昭捏了下她的耳垂:“你哪有那么可爱?”
“闭嘴闭嘴闭嘴!”明希张牙舞爪要去扯对方的双颊,“我要杀了你灭口!”
毫无威慑力的预告,像小猫弓背哈气。夏今昭眼角盛着宠溺,扬起下巴作出引颈就戮的姿态:“来吧。”
有了她的配合,明希果真用手在她身上来回比划,佯装解剖道:“先沿着马甲线切开,你天天运动,肉一定很好吃,还要吃肝吃肺……”
指腹还未触及分明的线条,便被夏今昭捉住,拉到唇角落下轻柔一吻:“那我的心呢,不要么?”
女人目光灼灼,往日寂冷的语气半开玩笑,让人品出一丝认真。
她总是这样,说话毫无底线,甚至有时透露毛骨悚然的意味。明希早已习惯,耸肩说:“算了吧,我可不希望你缺心眼。”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开开心心,吃好喝好。”
质朴的祝福最能看出明希的人格底色,夏今昭垂眸,无意识把玩她修剪整齐的指甲,状似不经意问:“你的愿望里,没有我们吗?”
话音落下,周遭的气温降了几度,摇曳的蒲葵叶滞然不动,仿佛感受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哎哟!
明希猛地仰卧起坐,从诡异的梦境脱身。宽松的睡裙贴在肩颈,背后沁了层冷汗。她拽住衣领抖动两下,望向床尾正对的空调。
昨晚温度开得太高,居然直接把她热醒了。
更要命的是,她再次梦到夏今昭。也不知是工作导致压力过大,或是别的原因,近期做梦越发频繁,且十有八九与夏今昭有关。
起初明希还归咎于春梦,可之后好几次,她与夏今昭的相处模式逐渐诡异,如同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每回拥抱亲吻,都带着竭泽而渔的极端。
梦境中的五感被无数放大,即便醒神已久,依然觉得身临其境。明希触碰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夏今昭的温度。
该不会是夏今昭在另一头举行劳什子的招魂仪式,用怨力追杀她到天涯海角吧?
哦——不——
明希心中叫苦不迭,超市糯米涨价,她可不愿把钱浪费在这些事上。
戴着隔热手套打开烤箱,把新鲜出炉的泡芙放到奶油旁,她丢掉乱七八糟的想法,心不在焉准备上午的工作,视线越过半透明的橱窗,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棕发碧眼的女孩迈着欢快的步伐,进来先四处张望,当与明希四目相对时,脸上溢出惊喜的笑。她走到窗前,叩击玻璃,热情打招呼。
“Lucy,今天过得好吗?”
没错,在多次纠结艺名下,明希摒弃曾用名,决定挑拣最不出挑,即英文课本里出场率超高的Lucy,来作为她隐居L国的新身份。
“还不错,你今天不用上课吗?”明希摇上隔板,探出半个脑袋。
眼前的年轻姑娘叫乔,时常来光顾lara的店,加上和明希年纪相仿,两人迅速熟络起来。多次接触中,明希对她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你忘啦,圣诞节放假。”乔弯起圆眼,脸颊的细小雀斑生动明媚。
“哦对,说起来,这店里的圣诞装饰还是我布置的,”明希扯下手套。
她喜欢坐临窗的位置,能够沉浸在麋鹿踏雪般的节日氛围里。遇上好天气时,沐浴着阳光同样惬意。此时碰瓷王被关在宽敞的猫爬架别墅里,蜷缩一团正在睡觉。
乔了解明希的习惯,自然而然霸占她闲暇的宝座。她熟练地从桌旁的水龙头接了杯冷水,然后点单,听前台响起提交成功的提示音,这才拿起架上的杂志。
等明希把甜品端上来,目光超不经意扫过杂志封面,松了口气。
还好劳拉听进去自己节省成本的屁话,把关于娱乐圈的报纸杂志全部下架。
“我记得上次来还是时尚杂志,怎么变成经济要闻了?”女孩翻回封面,仰脸询问。
“经济带动发展,多了解点没坏处。”明希一脸严肃。
“这里靠近大学城,来往的都是年轻人,我们可不爱看这些。”乔用玩笑的口吻抱怨,重新把杂志放回架上。
悠扬的旋律回荡在室内,温暖的光线将圣诞树的松针照得莹亮。女孩掏出手机,边刷短视频边吃蛋糕。清晨街道静谧无声,堆积的污雪上能看到一连串的狗爪印。
用完餐,乔走到前台打算结账:“对了,过两天我们社团有活动,你要来参加吗?”
“你们学校的社团,我一个打工人去凑什么热闹?”明希接过储值卡,按在机器上识别。
“面向校外的,我们打算组个临时乐队,放春假时在附近搞搞,你来帮忙看看效果嘛!”乔用眼神撒娇,仿佛不答应她,下一秒就会挤出几滴眼泪。
架不住诱惑,明希叹气:“什么时候?”
“新年那天。”
她看了眼挂历:“好吧,刚好我有空。”
“最喜欢你啦!”
乔热情表白,要不是隔板挡在身前,明希毫不怀疑对方会冲进来,给自己一个大大的熊抱。
***
夏今昭与星娱解约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原以为是营销号乱带节奏,然而当星娱发布一条长文动态,感谢这么多年双方达成的友好合作,并期待未来彼此的进步时,许多人后知后觉,明白最初的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网上言论顿时沸腾得像烧开的水。
【夏今昭这是想成立个人工作室吗?有没有好心人指路啊啊啊】
【算和平解约?前几天说内部矛盾的能不能出来走两步?】
【赔天价违约金,星娱脸都要笑烂了,加上夏今昭助理那份,换你你能生气?】
【为啥解约啊[哭哭],感觉星娱的待遇挺好的】
【不管去哪里,我们永远追随姐姐!】
【翅膀硬了想单飞,没有星娱,夏今昭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待着呢】
【楼上串得面相都变了,谁偷偷藏不住我不说[偷笑]】
质疑的声音很快被漫天的遗憾与安慰淹没,夏今昭的微博底下,全是粉丝真心实意的祝福与愿景。周珍卉坐在接驳车上,看身旁熟睡的夏今昭,心中五味杂陈。
原以为离开只是玩笑话,可当国外知名的电影学院批准了夏今昭的进修申请表,并将实体文件邮寄到办公室时,她终于明白,对方早就做好打算。
她登录夏今昭的微博,翻开草稿箱,发送提前编辑好的文案。
【相伴十年,承蒙厚爱,后会有期】
没有点明,但影射的意思很容易懂。怕粉丝担心,周珍卉擅作主张地多打两个tag。
#沉淀#顶峰相见
不理会评论区的狂轰滥炸,她息屏,从随身包里抽出登机牌。
两张去L国的机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