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小二连忙放下招待客人的茶壶,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在熟悉的面孔中逡巡,最终落在那位陌生的青年身上时,笑容里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还是以往那样?”他这话问得有些犹豫,眼神在几位熟客之间游移。
“照旧!”几位青年中有人应了一声,声音混在碗筷的轻响与食客的低语里。答话的人似乎想起什么,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沈晏宁,语气温和了些:“沈少爷可还有忌口的?”
沈晏宁闻声抬眼,先是望向问话的张飞羽,随后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店面。
店面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木质桌椅擦得发亮,地面干净得反光。已是饭点,一楼坐得满满当当,人们低头吃面,交谈声与食物的香气氤氲在一起,构成一派热闹的市井烟火气。收银台后的墙上,挂着几块朴素的方牌,列着面食与小菜,价格清晰,一目了然。
“没有忌口,”他先是否认,但微妙的停顿后,还是补充了那句,“就是......清淡些就好。”这短短几个字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清楚知道,眼下这具躯壳,自是锦衣玉食,肠胃娇贵,常年病弱,怕未曾尝试过辛烈之物。虽然他“本人”对那红油赤酱的辛辣颇为喜爱,却不敢贸然尝试,毕竟这身躯非他原装,必须谨慎小心,怕引出未知隐患,徒惹了麻烦。
乔望舒位于他身侧,闻言,不待他多说,便已主动上前一步,凑到候在一旁的店小二身边,低声嘱咐起来,言辞细致,连少油少盐都特意强调了一番。那架势活像是在交代什么军国大事。
沈晏宁微微颔首,心下稍安,视线再次掠过座无虚席的一楼大厅,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这拥挤喧闹的环境,于他而言,炸时确有些难以适应。鼎沸人声、碗碟碰撞、伙计吆喝,混杂着浓郁的食物气味,形成一股极具侵扰性的热浪,不断冲击着他已习惯清静的感官。他甚至能清晰听见邻桌毫不避讳的家长里短。
正当他思忖是否要另寻他处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温和而清晰:“我们去二楼包厢。”
说话的是齐秋。
他在事务所待得最久,是张凌最得力的助手,素来以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见长。早在沈晏宁目光扫视大厅时,眉宇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蹙起时,他便已了然。既然张哥有意让这位少爷融入,他自然不好冷落怠慢,适时递上台阶,展现应有的周到。
沈晏宁循声看去,对上齐秋平静的目光,看来自己细微的不适已被察觉,这份体贴让他略感意外,也稍减了些许身处陌生环境的局促,于是立刻回了句:“有劳。”
店小二此时也已得了乔望舒的吩咐,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侧身引路:“几位贵客,楼上请,包厢雅静些。”
沈晏宁步履从容地跟在店小二身后,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还算宽敞,却因年代久远,脚踩上去会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吱呀”声,仿佛在抗议这群人的重量。乔望舒与齐秋默契地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也举步跟上,他们身后,另外三位同僚也依次紧跟其后。
瞬间踏步声与吱呀声相续响起。
置身于包厢内,沈晏宁的思绪微微飘远。
以往在沈家,他何曾需要留意包厢的隔音如何?沈家名下的茶楼,包厢布置得清雅幽静,往来多是谈生意或论风雅的体面人,言语交谈自是低声细语,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私密与距离。像眼下这般,能清晰听到邻座动静的情形,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体验。这家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面馆,可以说是他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真正意义上踏入的第一家平民餐馆,处处都透着新鲜,却也带着些莫名的真实感。
正当他思绪流转之际,隔壁包厢里客人闲谈的声音,不可避免地钻入耳中。起初他并未在意,大家闲谈的无非就是生活琐碎,他也无意关注。转而望着桌边的同事。
包厢内,除了他,便是事务所的其它五位同事了与乔望舒多聊的几句,齐秋倒是有大哥关照新人的样,其余三位,他还未熟悉。不过大家面上看着都是儒雅之人,没想到他刚给这几位定论。
不久后的一番闲谈,让沈晏宁对这几位有了更深的评价。
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苏小姐还是来了。”见餐品还未上齐,张溪便闲不住地开启了日常吐槽,他身子往八仙桌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这月都第三趟了。再这么殷勤地来,我都要疑心,她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瞧上咱们张哥了。”
“咳,”对面的苏羡轻声应和,手里捏着一方素白手帕,正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茶杯的外延,那专注劲儿,仿佛杯子上真有什么看不见的尘埃,非要把它擦得锃亮反光不可,“也难怪她着急。她那桩委托,确实棘手,不便插手。”他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丝调侃弧度,声音更轻了些,“再说了,就张哥那出了名的惧内,家里那位夫人才是真正的‘掌柜的’。他哪有胆子敢沾惹这些?苏小姐便是真有心,张哥怕是也避之不及,唯恐回去被罚跪搓衣板呢。”
这话带了点市井的夸张,引得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齐秋也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又似是觉得好笑。
八仙桌另一侧的乔望舒,早已将自己那件半旧却熨帖平整的长衫衣摆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此刻正垂着眼帘,自顾自地执壶斟茶。水流注入白瓷杯中的声音清越动听,他动作舒缓从容,气度沉静,与旁边吐槽八卦的氛围格格不入,倒真像是在进行一场雅致的茶艺表演。
坐在乔望舒身旁的沈晏宁,原本有些游离的思绪,被这番对话拉了回来。他见众人似乎开启了一个颇为熟悉且带着些生活趣味的谈资,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便顺着话头问道:“她委托的,究竟是何事?”
张溪见这位“清冷少言”的沈少爷竟主动询问,顿时来了兴致,立马坐正了身子,像个准备开讲的说书先生。他视线下意识地瞟了齐秋一眼,见这位稳重的兄长并无阻拦之意,只是自顾自地吹着茶沫,这才清了清嗓子,细细道来:“既然沈兄弟有心问,那我便简单说道说道。”
他这拿腔拿调的气势,让沈晏宁心下微动,预感到这恐怕不是一桩寻常事件。
果然,下一刻便印证了他的猜想。
嘿,果然是他想多了。
“今日来的那位,是茶商苏家的三小姐,苏月。”张溪说着,特意顿了顿,似乎在等沈晏宁露出一个“原来是她”的恍然表情。毕竟苏家在上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知,沈晏宁闻言后,脸上竟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漠然,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眼神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沈晏宁确实与那苏悦不识。
他来到这上城满打满算不过一周,莫说参加世家子弟的宴会,便是连吴家那些家仆都未必认全,自然不会知道什么苏家小姐。即便真去了那些场合,以他的性子,也断不会主动与人攀谈结交。
见对方毫无反应,沈晏宁才似有所觉,微微抬眼望向张溪,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分明在说:“然后呢?”
张溪这人虽是个话痨,却也是个极会看眼色的,当即心领神会,接着讲道:“苏月上面还有个姐姐,名叫苏晚晴,生得娇美,是上城公认一等一的美人。她们的父亲苏老爷,自是早早就为这掌上明珠定下了一门显赫亲事。而这怪事,就出在这门亲事上,近期……它出了问题。”
沈晏宁听到此处,结合张溪先前那故弄玄虚的语气,心下已有了推测,不由顺着思路接了一句:“所以,那门亲事……落在了苏月身上?”他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关键,“她才寻到事务所,是想寻求脱身之法?”
他话音刚落,就见张溪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一种“你猜对了一半”的兴奋神情,而旁边一直优雅品茶的乔望舒,执茶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连张飞羽都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沈晏宁忽然觉得,这事情的真相,恐怕比他随口一猜的,还要……离奇几分。
“那亲事是五年前定下的,”张溪见沈晏宁终于被勾起了兴致,说得越发眉飞色舞,“如今那位林家少爷林洛,留学归来,真真是一表人才,家中生意在他打理下更是风生水起。可这问题就出在,这位林大少在外求学时,竟先寻到一位红颜知己,说是志趣相投的灵魂伴侣。”他说到“灵魂伴侣”这四个字时,刻意带了点戏谑的腔调,仿佛在模仿那些新派人物。
“可他林家是体面人家,断不敢轻易撕毁婚约,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所以嘛,”张溪两手一摊,“林家的意思,婚约照旧,苏家大小姐,他还是要娶的。”
一直安静听着的苏羡此时轻轻“啧”了一声,放下手中茶盏,插话道:“那苏晚晴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物?上城顶尖的美人儿,裙下之臣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她岂是肯受这等委屈,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的?听闻此事后,在苏家是又哭又闹,扬言宁可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绝不嫁这等心有所属的郎君。”
张溪接过话头,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可这婚约是两家早就定下的,岂能说退就退?苏老爷也是左右为难。最后还是苏晚晴自己想了‘李代桃僵’的法子,哭求着父亲,说既然林家只要娶个苏家女儿便算履约,那……何不让妹妹苏月代她出嫁?”
沈晏宁听到这里,眉峰微蹙。这故事听着,倒像是戏文里常见的桥段。
张飞羽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要我说,那苏晚晴打得好算盘!自己不愿跳的火坑,推给妹妹倒毫不手软。那苏月小姐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性子却烈,死活不肯。这才三番五次找到我们事务所,想请张哥帮忙,寻个既能全了两家颜面,又能让她摆脱这桩荒唐婚约的法子。”
“正是如此!”张溪轻拍桌子,“沈兄弟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比那话本里的故事还曲折?那林少爷想要新派自由,却又舍不下家族责任;苏大小姐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把难题丢给妹妹;苏老爷想守信重诺,又心疼女儿;最惨就是这苏家三小姐,平白无故成了姐姐的‘替身’,她不愿认命,这才求到我们这儿来了。”
齐秋此时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此事的关键,不在苏家,而在林家。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看向沈晏宁,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沈少爷,您初来上城,觉得这等事情,该如何破解才算圆满?”
一时间,众人将目光投向了沈晏宁。窗外隐约传来商店小贩的吆喝声和黄包车的铃响,包厢内茶香四溢,这件带着几分荒唐色彩的婚约事件,经由几位同事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出来,此刻竟带着一种微妙的“考题”意味,落在了他这个新来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