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穿少爷的自我修养》 第1章 出场 江城内,一条宽阔的河水支流静静环绕。 秋末的清晨,河面上的隔夜寒气尚未散开,像是一匹绸缎披散在河面上,飘荡起伏。 此刻的沈家大宅-仆佣井然有序的忙碌着。 主角也该出了场。 “少爷,老爷已经在正厅等着您了,还是早些出来吧。”丫鬟杏儿,正站在二楼的寝室外候着,见自家少爷迟迟未出,只好轻声再次提醒,她的身后站着小丫头春儿,手里提着两个空皮箱。 这份叫醒服务,从一个多月前就变成了男仆宋玉的事,她们也是乐着得了些清闲。 但今日不同往日,沈家少爷要去那上城任职,女仆总比男仆细心的多,收纳少爷日后所需衣物这件事,还是由她们俩来做最好,毕竟她们在少爷身边待得最久。 可今日一早,少爷在寝室里待了太久,也没个动静。 杏儿想着:难不成是因为兴奋而睡过了头?那上城的工作,还能比在江城当个悠闲的少爷还要舒适。 怎么可能! 那边的菜品比不上江城这边的美味,少爷去了,岂不是会被饿着。 少爷,这个月都瘦了,那可爱的圆脸都要瘦没了! 而我们的主角,沈晏宁,沈家独子,正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像是被硬塞进盔甲里的瓷白娃娃,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一身崭新的靛蓝警服,此刻正以一种不容质疑的力度,紧紧包裹着他微胖的身躯。那细腻的皮肤,已经被硬挺的布料摩擦得微红。 更要命的时,为了显得挺拔,他咬牙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微凸的小腹,用皮带勒紧直至最后一格,现在正像钢硬的箍,勒的他,呼吸不畅。 沈晏宁很怕它不堪重负,崩开了,白皙微圆的脸颊因为呼吸不顺微微泛红。 “哎……算了!”沈晏宁挫败地低吼一声,将皮带松了两格,将自己的小肚子解放了,可不能让它受罪。 如今这身子的体重,已经比来时减了十斤有余,瘦的效果显著,算是满意,当然要是进入胃里的那些营养,都能用在长个子方向上,他会更加满意。 再看此刻这身装着,与他这具身体配置,嗯-不是自己想要的效果,看来,锻炼与营养这两项都不能停。 只见镜中的人,是无可挑剔的漂亮。 头顶浅棕色卷发,脸蛋白皙饱满,浓密的睫毛,随着他快速眨眼,像个灵巧的刷子,在眼底快速扫过,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可爱! 除去这身不合的着装。 对着这张“不争气”脸蛋,沈晏宁沮丧地扁了扁嘴,抬手松开领口,将紧绷的纽扣解除,可怜的瓷白脖颈终于解放了出来。 刚刚杏儿说自家阿爹已经在等着了,那就不能再欣赏这身警服了,还是等自己练出一身肌肉再试吧,日子还长着呢,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沈晏宁穿回了日常的服装配饰。 站在镜前又整理一番,只见一身褐色,云锦长衫垂至膝下,玄青底子暗织回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下装配着直筒西裤,脚下是牛皮短靴,腰间悬一枚羊脂白玉貔貅佩,素绳结五福盘扣。 这身才符合他现有的身份--江城沈家独子-沈晏宁 沈晏宁两步并一步走到边侧,打开了房门,“久等了,你们可以进来整理了,那套警服也帮我整理装好。”指向衣架上的警服,对着门前的杏儿说着,见对方点头,这才转身前往洗漱区,整理他那微乱的卷发。 从未在意发型的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知为何,面对天生的卷发,他好似点亮了爱美之心,宁可衣衫乱,发型不能乱。 这卷发算是家族遗传,他阿爹的说法是祖上有那么一位带着西域的血统。好几代下来都是直发,没想到,在他这一代,中奖了。 卷发看着不错,就是打理起来有些麻烦。 取出少量桂花油,掌心搓匀手指,插进发梢,细细摩擦,确保卷发光泽柔顺后,他才走出了寝室,下了楼,前往正厅。 * 厅堂内,沈老爷早已入座。 他身穿着团花绸马褂,手边放着仆人新沏的龙井。 只见他端起茶盏,却不饮,目光沉沉望向东侧的厢房。那里有沈夫人,也是沈晏宁的姆妈,正亲自叮嘱仆人给少爷备用的吃食。 “这个桂花糕,记得要细心包好,路上可不能散了。”说着话的正是沈夫人,她身穿墨绿色丝绒旗袍,外搭着秋香色的真丝披肩,手里拿着一把竹骨绢面扇。 “还有这,蜜饯,松子糖,炒栗子,都是我家宁儿喜欢的,将它放在食盒第二层。这个桂花酿...”沈夫人眉头蹙了一下,她那指甲修剪圆润的手,指出那锡壶,并未转身,声音却是清越,“大丫头,将它撤下去,宁儿这趟出门,就不给他带了。” 作为宁儿最爱的桂花酿,以往也是不限制的提供,但是桂花酿,在锡壶中存放不长。 一旁垂手侍立的丫鬟燕子,立刻用手帕将桂花酿,从紫檀木桌案那琳琅满目的吃食中端走。 “夫人,糖藕来了”是后厨的厨娘捧着蒸笼走来,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桂花香。 丫鬟上前,将蒸笼掀开,腾起白雾,油亮棕红的糖藕显现。 在沈夫人的示意下,丫鬟拿起瓷碟中的小银刀,轻拍藕身,试听到是闷响,接着将藕斜切一片,片上金丝黏长。 “放着,待回宁儿来了,可直接食用。”沈夫人本想着在他食盒里放些,可路远,藕不过午,凉了会弹牙。 此时的宋玉,正老老实实的站在桌案旁,等待沈夫人的叮嘱。 毕竟是沈少爷点名要求,这次外出,只带他一人前往。 沈夫人没办法,只好一早早就叫上宋玉前往餐厅,想着多交代些,宁儿日后的吃食也能安心些,那孩子这月不知怎么的,明明营养都跟上了,怎么身上的福气还少了。 那肚子看着都瘦了一圈。 听着沈夫妇那具细到每个季节,每日三餐的吃食,宋玉觉得自己的脑容量,没有沈夫人自认为的那么大,他原本只是沈家的小小家仆,干着清扫庭院的小活,身份的转变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少爷下河游泳之后改变的。 一旁的丫鬟燕子小心提醒沈夫人,说是时间也差不多了,宋玉算是被解救了,沈夫人觉得交代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便领着丫鬟往正厅赶。 “老爷,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自从宁儿一月前的那次落水后,病情好转,人也看着精神了些,可是让他只带一个仆人前往上城,在路上受累怎么办?都没人给他料理。”沈夫人,将手帕收起,指尖轻捻着折扇。 一周前,宁儿突然让管家去找了一套警服回来,沈夫人以为是他心血来潮,要当官。沈家有些人脉,他想当,沈老爷也能给他办了。 谁曾想,前两日,他竟然单方面的通知自己,他不是要做官,而是要前往上城,去那什么侦探事务所就职。把沈夫人与沈老爷给惊叹的不行。 自家儿子原来还有这能力? 还会查寻线索? 以往从未发现! 正常不都是大病初愈后直接带上那几位固定朋友,喝茶听曲。 沈夫人,手轻摇着折扇,越想越觉得心口发闷,忧心,怎么扇都觉得这天闷热,“警服都备好了,那上城的侦查所已经到了非要穿警服的地步了吗?”那面料看着就不怎么软,宁儿那细皮嫩肉的,可不能穿它。 这话,要是被沈晏宁听见了,他会羞红了脸,谁心里没有个想当英雄的梦,要是大家都能实现,那他就要换个频道生存了。 那是玄幻世界,没那丰富的脑洞,他跳不得! 沈夫人算是打开了话匣一般,“老爷,我本以为迎来盼头,宁儿终于开窍了。一月前,可算对家里的生意来了兴致,去了城东的铺子,连都了好几日,勤快的很,这放在以前,不可能发生。” “哎~~果然没待上七日,就回到原来的状态。” “好吧,想着只要不与陈家小子来往,一切都随了他。可是他吧这日子过的,起起伏伏,我是真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这侦查的工作,吃力又不讨好,着实会受委屈。沈夫人与沈老爷,都以为他说着玩笑话,也没当真,认为过个两日,他自己就能想通,所以放任他没再多管。 在家当个少爷,还能把他累着了不成。 两日后,本以为的玩笑话,成了真。 这不,今日就要出发,前往上城就职去。 沈夫人心里一阵堵着慌。 沈老爷也百思不得其解,听着夫人的絮叨,也说出好的办法来。 自己儿子这是被宠坏了,还是他长大了? “这事,您得再说说啊!老爷!”不想与儿子争执,她可是慈母的人设,这事得让给沈老爷去劝。 “出门走走也好,上城那边,不是还有你娘家吗,你还能不放心?昨日我就通知了上城那边,宁儿到了上城之后,不会出任何差池,再说,就他选的那职位,也就是查查资料罢了。”沈老爷抿了一口茶,安慰着自家夫人,“时间长了,也就觉得无趣,到时候,他自己就想要回来了。” 沈老爷怕夫人揪心,接着安慰道:“孩子大了,他那病弱的身子也调理好了,这次外出,也算是历练,他那软性子也该磨练磨练,他受的住,再说距离年末也就三个月,到那时他还不得回来啊。”也不能总待在家里,日后只要带点儿精明的脑子,都能把他给哄骗了,那陈家小子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沈夫人勉强接受这提议,“那可说好,不能让他待的太久。” 要是沈晏宁在这,在心里高低也要辩解一番,谁知道,他这一睡,就再没醒过来,面对沈太太他们的疼爱,沈晏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亲情。 对此,他很珍惜,没承想,这小少爷的职位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没办法,他只好找找别的出路,谁让他是个停不住折腾的三好市民呢,没得价值,那就创造价值。 没想到,他的路子有点大,还是个能发光的路子。 “阿爹,姆妈,我整理好了。”沈晏宁从院外踏进正厅,后面不远处跟着春儿,杏儿,她们手里各提着一个牛皮箱。 “这次出门,不需要带着那么多行李,赶路也不方便。”沈晏宁走向沈老爷的左侧,见圈椅被打扫的干净无尘,这才右手虚扶长衫下摆,左手轻按腰间玉佩,缓缓落座。 “唉 ”目光落在沈晏宁那稚嫩脸颊,沈老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从东首太师椅上传来。 “此去上城,虽比不上江城富裕,但是那里商贾如云,心思难寻。你那职位低的可怜,明显就是累赘。” 沈老爷抿了口茶,见儿子脸色平常,接着说道:“近几年,运河流通已至国外,家中三代攒下的基业,绸缎庄-茶行-当铺,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一走,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旁支的人插手?那张明,我亲侄子,一直盯着城东那几间铺子。” 要不是沈晏宁已经把身边的人摸了个清,现在还真能被他阿爹给蒙骗了,不,是这原世界的沈晏宁被他亲爹给骗了。 张明,姓都不是沈字辈,沈老爷是怎么说的出口的,如此不入流的阴谋论,沈晏宁可不上当。 沈晏宁知道,沈家只有他一个独苗苗,父母当然是想将孩子放在家中培养,以便后期接管家中的铺子。同时他们也清楚,以前的沈晏宁性子太软弱,经不得一点风雨,再养,就要废了,还是让孩子出门走走,也算是个很好的历练。 清楚他们的想法,沈晏宁等到阿爹说完才缓慢起身,走到沈老爷旁,语气坚定:“阿爹放心,此去上城,晏宁定会干一番事业,也就一年,我就回来。”谁知道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说是一年,也是给沈老爷,沈夫人,吃个定心丸。 再过三月,可就要过冬了,再不走,怕是要直接躺废了。 沈老爷一脸严肃的对沈晏宁说道。“那就说好了,期限一年,要是遇上什么个难事,就找你姥爷处理,你表哥他们也会帮你。还有,记得时常给家中报平安!” 一年有些久,可是儿子,可能待上两月就觉得累了,到时候也就知道回来了,见自家夫人伤了心,沈老爷抬手拍了拍沈晏宁的肩,“你母亲,一早就为你忙碌着,吃食都被她安排妥当了,你们母子俩多聊会,我先去账房看看。”说完,长叹一声,起身走出了大厅。 见自家老爷离开,沈夫人这才站起身,伸手替沈晏宁扶平衣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这料子还是薄了些,已到秋末,江上要是冷了,记得加件里子。”接着,从袖口中摸出个鎏金怀表,拉过他的手,将怀表塞进沈晏宁掌心,指腹在表盖上摩挲了一下,“宁儿,这是你外婆送我的,说是能保平安。” 沈晏宁回握着沈夫人的手,“儿子不是去当打打杀杀的兵,只是个文职,坐班的。等我立了功,定会带您们前往,住上一段,看看那上城的景。” 沈夫人可不想看那什么景,毕竟她就是从那边嫁过来的,“我不在乎什么名不名的,你好好的,搁内袋里,别丢了。” 沈晏宁掀开长衫左襟,将怀表塞进暗袋。表链垂落的一截,被沈夫人看到后,轻轻掖进衣料,再三确保不会晃出来勾住什么,这才放了心。 “又不是不回来了。”沈晏宁勉强笑笑,故意晃了晃袖子,“等年末,给您捎些西洋的新玩意。” 沈晏宁刚注意到,表盖如新,沈夫人保护的很好,怀表边缘的缠枝莲纹清晰分明,怀表传出清晰的滴答声,看来沈夫人对着怀表保护的很好,还提前上好了发条。 这让沈晏宁不禁想起,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遇见的人与事,都那么真实,沈夫人对他的疼爱,让他相信这里不是梦境。 虽说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个二十一世纪的勤奋市民。 第2章 昏迷 夜色如墨,耳边传来的是寒冷的呼啸声,沈晏宁拼命奔跑,胸膛剧烈起伏,喉咙好似冒火一般灼烈。 双腿早已麻木,却不敢停下--身后,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影随行。 好奇心真的可以害人,现在轮到自己身上了,他可不想就这么悲催的死掉了。 要是能够回到半小时前,他定会听管理员的话,老实回家。不一人在外,也不头脑发热去走那条漆黑小道了。 终于,他踉跄着扑向一座斑驳的石碑,冰冷的石面贴向他那汗湿的后背。 沈晏宁拍打着那疯狂跳动的胸口,大口喘息,试图平复几乎炸裂的心跳,可每一次吸气都像刀割般疼痛。 双腿一软,他半软的身子滑坐在地,手指无力地掏着口袋,摇晃着拿出手机。 侧耳想要辨别那凶手的方向,可惜他的心脏跳动声早已塞满耳膜,脑子还有些缺氧。担心自己心脏再这么跳动,凶手还没找到他,自己先被吓死了。 那可算是太衰了。 可能对于凶手而言,他这样死法不够完美。 手指摸搓着手机,担心来电,却又不敢点亮屏幕,距离报警,应该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了吧?警察也该到了吧?虽然这阴森林子距离通车道路有些距离。 心脏逐渐平稳,沈晏宁觉得周边安静的可怕,没有鸟叫,没有虫鸣,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现已入了秋,枯叶脱落,刚刚自己跑的急脚步很乱,那可怕的凶手一定是知道自己的方位,所以?现在什么情况?可别闹个幽灵事件,明早自己就出现在了死者名单上。 “再坚持一下……”沈晏宁模糊地想着,眼皮却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恍惚间,他感到后背黏腻温热——是血,正顺着石碑的纹路缓缓蜿蜒,在月光下泛出暗红的光。 最后一刻,好似听见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看来没逃掉。 都没来的及看对方一眼,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欺负他一个弱男,这人不讲武德! * 可是谁又能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还能对周边的一切有所感知,难道那家伙没有当场解决了他,反而把他扔下海?去喂鱼? 可恶,连个全尸都不给留。 该死的走私者,你二位够狠。自己报的警到底还是失败了? 这看起来有些惨烈,他原想着最起码,能拿个优秀市民奖,现如今自己是要成为明日失踪人士的预存单了。 可是他又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明明他逃跑的周边,是郊外的园林,四周一片灌木丛林。所以哪来的海,小水坑倒是存在。它都漫不过脚踝。 此刻的感觉,刺骨的冰冷,像是无数根带着冰碴的钢针,狠狠扎进自己全身,不放过任何毛孔,瞬间攫取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 沈晏宁的意识像沉船的铁锚,在深不见底的墨色深渊里不断下坠,好累,眼皮沉重得像被千斤巨石压着,被周围的河水糊住,粘腻而刺痛。 他想要呼吸,肺部却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挤压。 鼻腔内吸入的不是救命的空气,而是难以接受腥味的液体,并争先恐后的冲进喉咙,像滚烫的烙铁一样灼烧着气管,最终灌满了肺泡。 沈晏宁实在是忍受不住,这慢性死亡的窒息感。 于是闭紧嘴巴,将双手放在胸部,腿部微屈轻轻分开,待感受到身体慢慢上浮,等到口鼻露出水面后,这才用嘴大口的呼吸了。 “少爷!少爷!撑住!” 焦急的呼喊声穿透了耳鸣和水声的屏障,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充满了恐慌。 沈晏宁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半拖半抱着向岸边移动,冰冷的河水从头发、衣服上哗啦啦地往下淌。眼睛依旧刺痛,勉强睁开一条缝,视线被长长的、湿透的睫毛和不断流下的水帘分割得支离破碎。 视线所及,是晃动的水面、浑浊的河岸,以及抓着自己胳膊的两只纤细的手,袖口挽起,露出同样湿漉漉的小臂。 “咳咳咳咳——呕——!!” 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痉挛、咳嗽、呕吐。 每一次呕吐都伴随着少许浑浊的河水和胃液。 沈晏宁直到实在是吐不出东西来了,这才开始认真观察身边的情况。 “少爷?” 这个陌生的称呼像一颗投入混乱泥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熟悉的涟漪,反而加深了那种灵魂与躯壳撕裂的荒诞感和眩晕感。 这谁啊?这又是哪啊?什么情况? 沈晏宁低头看着那被冰冷的河水浸透的长衣?此刻已紧紧贴在微胖?的身躯上,勾勒出圆润的轮廓。 看着这身华贵的长衣,还有这身富态嫩肉,沈晏宁算是反应过来了,自己这是安全了,这不,都失血过多昏迷飘忽了,不然怎么能做起了富家少爷的美梦。 瞬间安心了。 所以昏迷前最后听到的脚步声应该是产生了错觉。 待他清醒,定要带上手机出庭作证,那两位犯法哥是躲不掉的。自己拿好市民奖也跑不了的。 自己真是位热心的好市民。 沈晏宁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少爷?您还好吗?”沈家小厮宋玉,见自家少爷眼神漂浮不定,脸部的嘴角好似还在抽搐,不免有些担心,自己一会怎么向老爷,太太交代。 宋玉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到现在,腿还打着哆嗦。 因为初秋,天气已经转凉。自己本想趁着天擦黑儿,出门办点事。 走在小巷口时,不曾想会在外面碰上自家的沈少爷,沈少爷正站在岸边,看向脚下的河水,难道丢了东西不成? 他明明记得自家少爷近日又生病了,被沈老爷安排仆人好心照料着,不放少爷出门。 少爷都生病了不在家里养着,怎么这时辰跑出来了?不过细想也知道,定是沈夫人不忍心,就将少爷放出来了。看来病情有些好转了。 不过为什么站在岸边? 少爷又走近了一步:这是鞋上粘泥了? 少爷的一只脚已经下水:这是裤腿不干净了? 少爷两只脚全部小水:这是要下水捞东西? 难道是游泳?还穿着轻薄的长衫游泳? 难不成是想加重病情?看着有些古怪。 还没等他理解少爷一系列动作,紧接着少爷的操作,把不远处的宋玉吓得不轻。 少爷从岸边下了水之后,手臂没入河水中,不做任何划水动作,河水已经到达肩膀,随后就是脖颈,慢慢沉入河水,整个人都消失在河面。 这哪是游泳!这是要玩命了! “少爷啊......” “快来人啊,救命啊......” 宋玉大喊两声,像被鞭炮抽了似的,猛地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河岸最边缘,脚上布鞋踩的飞快,湿滑的鹅卵石差点让他自己一头栽下去。 宋玉用手臂拼命划水,没头苍蝇一样,焦急地左右张望,搜索有用的东西,没有,这初秋,连柳树都退了枝条,又是在分水支流的小河道,连货船都没有。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家少爷啊”一边划水,一边扯着嗓子向周边嘶嘶力竭的呼喊。 “真该死,我咋就没学游泳呢。”他那细瘦的手臂已经颤抖的不行。眼睛里蓄满了水光,那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着旋儿,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呜...呜....” 在宋玉觉得无力回天的时候,河面冒出了少爷的身影,先是一张惨白的脸,接着就是手臂,身体浮出水面,宋玉立刻伸长手臂,将自家少爷划拉过来,拽住手腕,一点点的拖拉到岸边。 终于救回来了。 宋玉已经吓的,忘记少爷是自己下水的事情了,脑子只有:少爷活过来了,这一个想法。 宋玉心里暗叹:自家少爷病情果然是加重了,都晕乎到落水了。 “少爷啊,再吹风,只会加重病情,还是回了吧。”宋玉见小少爷没事后,语气略显催促。看这天已到黄昏,少爷再不回,自己可就有罪受了。 虽说自己只是个扫地仆人,但也是沈府的家仆,少爷还是在自己眼前落水的,可不得被罚吗。 一直站在河畔边,四处张望的沈晏宁,转头,见一旁的少年还没离开,介于不久前,帮助自己上岸的好心人,由衷感谢:“这位兄弟,非常感谢,你辛苦了。” 虽然没法送东西作为表示,那就只能语气上,尽可能的真诚了。 “... ...”头一次听到少爷的感谢,宋玉不由的睁大了双眼。 沈晏宁将手掌放在这位好心人士的肩膀上,拍了又拍。眼尾上扬,笑意盈盈。 少爷,这次病的真不轻!宋玉深吸一口气,轻叹一声,转头望着沈府的方向。 而沈晏宁这边也不在意,打算在岸边,再梦一会。 就是这梦吧,场景也不转变,他都把河道边未知的树木,数了不亚于三遍了,这梦也是够无聊的。 这天也该黑了吧,路灯怎么还不亮。沈晏宁心里泛着嘀咕。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高挂的圆月,与繁星,陆续显现。将这灰暗的天空,照的透亮。就连脚下的鹅卵石,都好似披着银辉一般。 这景色倒是让他心情美上了几分。 第3章 世俗 不过这月光投射在水面的光影,还有呼吸的空气,都让他觉得这梦境里带来的感受过于美好。 只不过有些过于真实了,一阵阵冷风吹过,原本湿透的衣衫如今也算是半干的状态,可依旧觉得黏糊糊的。沈晏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身子发抖。 看来现实中的自己也淋了雨,现在十月份,也该到了雨季。 不过这都不是他现在该纠结的问题,自己也该醒了,再这样梦下去,可会错过被救援的时间。 沈晏宁单手叉腰,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左腿脚尖开始无意识地、越来越快地原地轻点。发出“哒、哒、哒”的闷响。 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嘴唇抿成一条向下弯的弧线。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仿佛千万只蚂蚁啃噬的麻感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小腿! 沈晏宁“哎哟”一声低呼,不受控制地猛地抬起那条发麻的右腿,像被火燎了似的,膝盖几乎顶到胸口。单脚站立不稳,他那微胖的身体狠狠晃了一下,本能地伸手,五指张开,在空中寻找支撑。 “少爷!”身后的少年眼疾手快,立马抢上前,用他那双看似纤细却意外有力的手稳稳拖住沈晏宁悬在半空的手臂。 沈晏宁稳住自己的身体,尴尬地望向身侧的少年,好险,差点在他人面前失态了。 脸上浮现一丝窘迫。 “那个阿玉啊?”沈晏宁艰难地动了动腿,膝盖发出细微的吱吱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气声:“...麻了...这腿麻透了。” “少爷,回吧!”温暖的指尖,一触碰到少爷冰冷的丝绸衣料,宋玉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难不成之前少爷还想等衣衫吹干了不成?那到是病情肯定会加重,一会沈府老爷夫人第一时间就能察觉的到,实在没必要这么任性。 因为腿麻,少爷的手臂微微发颤,宋玉有些无奈,却又专注地调整姿势,让少爷能靠得更舒适些。 “少爷您试着轻轻跺脚。”没学过按摩的宋玉,却也知道脚麻时的土方法。 “这次可是逃不掉了,少爷,药不能停啊。”宋玉微拧着眉,轻声道。 “什么?”这身子还有病?在这梦里,自己虽有钱却是有病的少爷?沈晏宁咬紧牙关,直腰站稳,借用对方的肩膀,试探跺了跺发麻的右脚,一阵刺痛感顿时从脚底窜上膝盖,只好一点点地活动脚踝,画着微小的圆圈,等失控的麻木感褪去,知觉终于也回流了。 “好吧,那请前面带路吧。”沈晏宁将手从宋玉肩上移开,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不能在原地干等着梦醒。 希望这位小兄弟能带他去好一点的住所,现在他是真的有些累了,就是不知这梦什么时候能破。 再次听到少爷如此客套的话术,宋玉已经默认了,少爷落水把脑子给烧坏了,还是得快些回府劝说喝药。 他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许多。 沈晏宁一路上紧跟其后,细心观察着四周建筑,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当他停在一座气派的宅邸前,头脑开始发憷。 只见那朱漆大门上挂着“沈府”的匾额,两侧的石狮在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威严。 “回来了,少爷。”门内走出一位中年男子,恭敬地迎向沈晏宁。 面对这记忆中从未遇到的宅院,头一次认可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踏入沈府的那一刻,沈晏宁还是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前院是典型的中式园林,假山水榭一应俱全。 他踏着脚下的青石,穿过几进院落,走在灯茏未熄的曲折回廊。见那朱漆栏杆上的雕花样式,尽觉得自己本该熟悉一般。 “这梦境倒是挺逼真...”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前面领着他的依旧是那少年,只是他进入这府邸之后,并不再转头,而是一脑子热的往前赶,好似后面有人在催着着他似的, 穿过一道垂花门,那少年的步伐明显缓慢了些,只见不远处的那间大厅,十二扇雕花格扇全部打开,厅内的灯盏亮如白昼,将那乌木匾额上“德慧堂”三个鎏金大字照的晃眼。两名丫鬟正在廊下打着小盹,听见脚步声慌忙直起身,眼睛瞬间睁得滚圆,像是被人突然拎出水的鱼儿。 “少爷,你可回来了!” 左边穿荷色夹袄的丫鬟手忙脚乱跑进了厅内,又从不远处的侧门跑走了。右侧同着装的丫鬟忙将少爷往厅内带。 沈晏宁思绪瞬间凝固,那丫鬟跑什么?自己有那么落魄吗? 踏进大厅,就见到正对着的太师椅上放着锦缎垫子,条案上摆放着的古瓷花瓶形制奇特,天青釉色中泛着淡淡的紫晕,瓶身绘着缠枝宝相花,这并不是沈晏宁所熟悉的。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字画,大多绘制的是江河山水,右下角盖着未知的红印,印上的内容看着有些模糊不清,沈晏宁微蹙眉,抬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指尖不经意蹭过眼角,沾染了一丝倦意。 当他想要再次望向墙面时,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沈晏宁下意识的转身,“?” 走向他的这几位,都是谁?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明显是这府邸的主人,那穿着,那气势,怎么看都是贵族夫人的样。 这是在走向自己? 那待会怎么称呼? 沈晏宁都觉得自己手心开始发汗,眼前模糊,头还有些发晕。 “宁儿,你这小脸怎么那么苍白。”沈夫人,伸手摸向沈晏宁的脸,指尖触到的是发烫的额头。 “还发着病呢,衣裳这是怎么了?”沈夫人蛮是担忧,转而双手握住儿子的手,轻声说到:“别闹小脾气,今晚,把那药喝了,病就好了。” 沈晏宁微颤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面部从茫然的状态中缓和过来。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已经许久没有人对他说着这么关切的话了,倒是有些新奇。 他希望这梦醒可以再推迟些。 沈晏宁嘴角慢慢扬起,声音轻的像在梦呓:“我好像 ...是该晕了啊。” 说完,他是真的晕了,摇晃的身体,被后侧一直关注少爷的宋玉及时扶住了。 “少爷?” “宁儿?” “来人,快去通知张大夫,小少爷?” 在一阵嘈杂声中,带着这梦镜真是...怎么还带着晕眩的疑惑,沈晏宁彻底失去了知觉。 * 天边渐明,一缕淡金色的晨曦,从雕花窗棂间渗入,斜斜地切过昏暗的寝室,落在织锦缎面的被褥上。 沈晏宁紧了紧眉,身子很沉,好似被重物压住而喘不过气来。 眼睫微颤,手下意识的想要摸手机,却碰到一床滑溜溜的锦缎被子 沈晏宁:“?” 自己不会是被安排到VIP病房了吧?那可不行! 对于他这早八晚六的打工仔来说,无福消受! 屋内极静,好似有细微的水声,接着一块温热的毛巾搁在他的额头。沈晏宁更加坚定,这是VIP病房了,这都服务到他头上来了。 真的不行啊! 心里一想到银行卡里那少的可怜的工资,心脏受不住惊吓,终是猛然睁开了眼。 头顶不是白色天花板,而是一顶靛青色的绸帐子,四角还挂着褪了色的流苏穗子。 这可不是医院该有的配置。 “少爷醒了?”一道轻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沈晏宁寻声一看,眉头不由的上扬几分。 起猛了!都出幻觉了。 只见身侧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辫尾系着红头绳,身上一件月白色的斜襟夹袄,琵琶扣一直扣到脖颈地下。袖口还挽着,露出半截细瘦的手腕。 杏儿见少爷醒了,忙将手中浸了玫瑰露的湿巾轻轻搁在鎏银脸盆边缘。她起身后小心压低脚下的声音,走到门边另一位丫鬟身边,轻声说到:“春儿,快去通知夫人,小少爷醒了。还有刘大夫也该过来了。” 沈晏宁的视线跟着小丫鬟的动作转移,看向那个叫做春儿的女孩,同款的衣裳,也梳着一样的发型。停下手中的活,听完对方的话后,二话不说,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就离开了。 完了,看来是脑子出问题了。 沈晏宁试图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闷哼,嗓子发干。 那留下的杏儿闻声回头,悄步上前,“少爷,昨日大夫说了,您这又是受了风寒,待会大夫就上来复诊。”说话期间还不忘扶着少爷起身,将软枕靠在少爷后背。待少爷坐稳了,才从床边矮几上端来茶水,“您先喝些温茶,润下喉,厨房备着百合粥,就等着您醒来后食用呢。” 沈晏宁疑惑的接过青瓷茶碗,递到嘴边,见对方一脸关切的模样,饮了两口,这温热的茶水,竟没有以往他喝的那般涩味,清润解渴,沙哑的嗓子倒是缓解了些,一时没忍住,急切的喝完剩下的茶水。 他脑子也算清醒些。 身侧的杏儿见少爷饮完茶水,眉间才略略舒张,将空了的茶碗搁回描金托盘。 初秋的晨光透过茜纱窗棂,在卧房内洒下淡金色的斑驳。 杏儿轻步移至窗前,伸出纤细的手指,勾起那绣着缠枝莲的窗纱一角,健康粉润的手指在晨光中如初绽的樱瓣。 沈晏宁现已经压不住心底的惊疑了,他刚猛掐自己的手背,指甲嵌入皮肉,现已留下两弯血色的月牙印记。而且疼痛尖锐分明,绝非梦境所能模拟的,这梦太久了。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所以说他这是魂穿了? 现实中的自己因为失血过多凉凉了? 这具身体的状态不怎么好,总觉得一身的病痛,虚弱的很。 沈晏宁眉头聚拢,半晌,轻声询问:“这是哪里?又是哪一年?” 有必要了解下当下情况了。 正计划拉纱帘的杏儿一怔,眼神古怪地看了少爷一眼,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 “回少爷的话,这里是沈府,您的寝室。”将纱窗轻轻拉开,天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入,将屋内映照得通明。 “如今已是民生三十年。” “民国?”那岂不是没得安生日子。 沈晏宁惊慌失措的望着小丫鬟,急迫想要得到对象的回应。 杏儿:......” 少爷这次脑子是真的烧的不轻,都开始说胡话了。一会大夫就要来了,可得好好诊断一番。 “少爷您瞧,今儿日头多好,外头的桂花都开了,过些日子可以饮桂花蜜酿。”杏儿觉得待会大夫诊断之后,询问下能不能开开窗通通风,那桂花的香气清雅与屋内的药香不会相冲。 沈晏宁不懂丫鬟的脑回路,他现在急需了解自己身处的时代,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从丫鬟这边问不出什么,那就问问其他人。 比如救了自己的小兄弟。 第4章 诊治 秋晨的薄雾已散,青砖地面上的露珠终于被升起的日头蒸干,只留下深色的水痕蜿蜒在砖缝之间。 张大夫提着药箱跟随春儿匆匆穿过庭院,枣木箱体上的铜扣脆响与步下细微的“嗒嗒”声,形成稳定的节奏一般。春儿脚下步伐稳健,看着就像已经习惯这种急速步伐。 “春儿姑娘,沈少爷昨夜...”张大夫终是跟上了,开口询问道。 这张大夫,外貌看着就是上了岁数的,银白胡须上还沾满晨露,在朝阳下泛着细碎的光。 春儿脚步未停,只是稍稍放慢速度:“昨夜睡得倒是安稳,不曾咳嗽。” 可以说是少爷生病之后,睡得最好的一次。也是够神奇的,也不知是不是昨夜的汤药起来效果。 见阁楼的纱帘已开,春儿立马将老大夫往楼梯方向引。 “张大夫,小心台阶。”春儿提醒道。伸手虚扶了一把老大夫的胳膊,心想着:毕竟也是一早赶过来,也是劳累了些。 张大夫摆了摆手,“春儿姑娘,真是折杀老朽了,这几步台阶,我还是能走稳的。”话音未落,左脚已经踏上了木台阶,步子很稳,不像年迈的老人,药箱上的铜扣又发出“铛、铛”脆响。 等两位上到二楼,想要敲门而入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春儿往下张望,原来是匆匆赶来的是沈夫人和丫鬟燕子。沈夫人一袭紫色旗袍,发髻纹丝不乱,但眼下青黑一片,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春儿,带张大夫先进。”沈夫人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楼上的张大夫,并不想再耽搁宁儿的治疗时间,提醒着停顿的春儿,带着燕子紧赶着上了楼。 * 沈晏宁见敲门进入的,除了之前从寝室离开的丫鬟外,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长的大夫。 嗯?大夫都请来了。 那自己是真的穿了。 那原世界的自己还真是噶了呢。 不敢相信,这要真是民国,那岂不是许多地区都在发生的战争,没法避免了? 自己可是新世纪的三好市民,成不了大才,看来是躲不过了。 “沈少爷。”张大夫走近床边,朝沈晏宁点点头,声音沉稳,“容老朽为您诊脉。” 沈晏宁懒洋洋地倚在枕靠上,晨光透过素白寝衣,将他微胖的身形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 待他反应过来时,大夫已经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只见他熟练地打开药箱。药箱分三层,整齐摆放着各种瓷瓶、银针和牛皮纸包,取出一块绣着松鹤的脉枕。 沈晏宁盯着那个脉枕,忍不住挑了挑眉。 作为一名现代人,他确实对中医的把脉诊断保持少许的好奇心。 都用不上听诊器。 这算什么?中医门诊体验游? 他乖乖吧手腕搭在脉枕上,眼睛却忍不住往这大夫身上瞟。也许对方刚从药方那边赶来,沾了些湿气,衣角还挂着几片零星的药草叶子,全衣衫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味。那是一种混合着陈皮、当归和艾草的气息,不难闻,倒是新鲜得紧。 张大夫的手指搭在少爷的右腕间,指尖微凉。他闭目凝神,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房间里静得,好似能听到心跳声。 大夫诊断期间,沈晏宁眼神又飘到其它地方,好家伙,这一病,需要那么多人来看着? 除了多一位陌生的丫鬟,昨夜见到的那位贵妇也在,见她那担忧的表情,定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无疑了。 “舌苔。”张大夫突然道。 沈晏宁下意识伸出舌头。张大夫凑近观察,沈晏宁又闻到了艾草的药香。 “嗯...”张大夫收回手,张大夫捋着胡须说,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松弛,“风寒入体,经过一夜的发汗,如今脉象算是平稳了些,再吃两剂药就会好了。” 沈夫人身后的丫鬟燕子,连忙上前,递上一块热毛巾。大夫擦了擦手,从药箱下层取出几个纸包。 “这是紫苏叶,煎水服下。”他手指灵活地包着药材,“这是防风,三钱足矣。这是...”将药材交代给身侧的丫鬟。接着从药箱取出笔墨,在宣纸上写着沈晏宁看不懂的药方, 看着大夫那一举一动,如此娴熟自然,没用现代的体温计,仅靠把脉就判断病情。 真是良医啊。 “每日一剂,早晚各服。”他将药方也交给了身侧的丫鬟,又转向沈晏宁,“少爷且安心静养,莫要再贪凉下水。” 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项,便立马收拾起手边的药箱。 好似在赶场一般,快速有序。 沈晏宁望着张大夫微微佝偻的背影,目光落在那吧随着动作轻颤的银白胡须上:胡须末梢已经有些发黄,像是许久未曾精心打理。 想起现代的医院的退休制度:六十岁后,就是抱着保温杯在公园里遛弯的年纪,可这位老人还在背着药箱过来看诊。 真是敬业的很。 “大夫今年高寿了?”沈晏宁突然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张大夫的动作顿了顿,枯瘦的手背放在药箱上,“咔嗒”一声将枣木药箱关紧。那清香的药味瞬间被阻隔了起来。他缓缓直起腰,眼神带着莫名的沉重。 “老朽五十有六了。”他轻声答道,声音明显比之前的清朗了些。 沈晏宁眨了眨眼,有些诧异。在他的认知里,这位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大夫至少也该六十多岁了。 “您看着...”沈晏宁斟酌着用词,“比实际年纪要年长些。” 张大夫嘴角微微上扬,眼角挤出几道真诚的笑纹:“行医之人,难免劳心劳力。”他边说边将枣木药箱提起。 沈晏宁这才敏锐地注意到,老大夫提起药箱时,手臂肌肉的线条流畅有力,还有刚刚整理药箱时,那双布满斑点的手虽然粗糙,关节却灵活得很。 “少爷今后好好养着便是。”张大夫拱手交代完最后一句医嘱后便往外侧走去。 “夫人不必过忧。”大夫向沈夫人拱手作揖。身后拿着药材与药方的燕子,同时走向前,将药方递到沈夫人手里。 “有劳张大夫了。”沈夫人的声音温婉,眼神却关注着手中的宣纸,见上面写的都是去寒暖胃的药材,忧心一夜的心终于放下了。 张大夫见此,便不再多加打扰,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老朽告退。”声音沙哑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随着这一声告辞,老大夫转身时深青色长衫下摆划出一道弧线,那药箱上的铜扣被带动着“铛”的一响。杏儿连忙上前,将张大夫引出了少爷的寝室。 * 沈晏宁依旧半坐起身,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他现在很想了解这个世界,可不能在这些人面前,直接询问出来,他可不想多喝几幅神经错乱的中药。 所以还是需要找到那位叫做宋玉的小少年。 沈夫人轻移莲步来到床前,见自家儿子明显是在恍惚,但是脸色明显比昨日红润了些,也是轻叹一声。 轻声说道“宁儿,我让厨娘给了煲了汤,一会起来,吃些暖暖胃,我也能放心”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儿子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薄胎瓷器。 沈晏宁半垂着眼睑,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这位母亲袖口沾着香灰,想来是?上过檀香?那截露在翡翠镯子与袖口之间的手腕,苍白得能看见淡青的血管,此刻正微微发着颤---这位真的是位慈爱孩子的母亲。可惜他不是,身子是这沈府的少爷,可是里子确是自己这个现代社畜。 他有亿点点羡慕这个世界的沈少爷。 “你阿爹说了,昨日还在病中却还出门定是有原因的,可不能再任性了。” 她刻意放柔了声线,却遮掩不住嗓音里的一丝紧绷。“还好今日病情也没加重,你阿爹也就不关着你了,等身子大好了,你就可以请朋友去听戏。”最后一句,声音明显轻快些。 沈晏宁“... ...” 所以,他可以怎么个任性法? 这么看来,这沈家,呈现的是典型“慈母严父”家庭结构。 儿子身体虚弱,所以除了体质弱,也许还有些心理问题,就按照昨夜他被沈家男仆?从河里救上岸的情况,这身体的主人大概是有些毛病,好好的跳水为何? 难不成还想丢个魂不成? 沈晏宁:“......” [少爷]那魂真是丢了,所以,他进来了...... 既然这具身体被他占用了,总要负亿点责任,还是先让这位慈母放放心。 “嗯!”他重重点头,那圆润的脸颊挤出了两个甜蜜的酒窝,“儿子知错了,这次定会好好养病!”声音还带着些沙哑,却足够响亮。 头一次见儿子这么配合,沈夫人试探道:“饭后,消消食,就把那张大夫交代的中药给喝了?” 沈晏宁依旧点头“嗯!”所以之前的沈少爷有病还不喝药。 “往后,可不能再和陈家那小子来往。”见宁儿没有反驳,沈夫人想着,那就一次性吧事都给交代清楚了,趁着这吧劲头:“他只会把你带坏的,到那时你阿爹又要关着你,你就出不得府听曲了!” 沈晏宁继续点头“嗯!”这沈少爷除了病弱,还有些弱智。 宁儿这是终于懂事了!沈夫妇不禁感慨,这次病情还吧儿子的脑袋给烧的清醒了,等老爷回府,定要说说,这禁足过两天就撤了吧。两日后,这病也该好全乎了。 * 午后,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庭院里,沈晏宁披着件月白长衫,在后院中慢悠悠地踱步消食。晚饭的甜品桂花糯米藕还在胃里沉甸甸的,带着甜腻的余味。 暮色渐浓时,他回到阁楼,看见杏儿已经备好了汤药。那碗褐色的汤汁在壁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沈晏宁深吸一口气,捏着鼻子仰头灌入。这次药渣倒是滤的干净,定是能够淡化许多。沈晏宁只能往其它方向想,以此想要骗过大脑运行味觉感知。 可惜这中药太逆天,沈晏宁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汤药,汤汁在舌根还是留下了令人做呕的苦涩。他整张脸皱成一团,喉结剧烈滚动着,差点就要吧汤汁呛出来。 “咳咳...这玩意儿,果然没天理了...”他喘着气,手指死抠住瓷碗边缘,淡粉指节都泛了白。 作为现代打工仔,他此刻无比怀念那贵的有些离谱的胶囊药片。急迫想要“良药不苦口”的科技发展。 杏儿眼疾手快地递上青瓷小蝶,里面盛着几枚琥珀色的蜜饯。沈晏宁一把抓过,囫囵塞进嘴里。甜蜜的滋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他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锦缎靠枕上。 “活过来了。”他喃喃道,舌尖卷走唇边最后一缕甜味。窗外的暮色已经漫进屋内,将药碗边缘残留的褐色痕迹染成深黑。 今天他总算是,完成了张大夫交代的早晚各服的医嘱。 沈晏宁盯着帐顶的缠枝纹,想起清晨那张大夫的模样,虽未及花甲,鬓角已染霜,行医真是劳心。 沈晏宁经过今天观察,知道身边照顾自己的这位丫鬟的小名,“杏儿”,向着身侧正在收拾药盏的丫鬟轻声唤道,“喝完这碗药汤,我觉得胸头不疼了,腿也不软了。”说着还故意踢了踢被子,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脚踝,“浑身来尽!” 杏儿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指节正抵在托盘边缘:“少爷,您可是答应好沈夫人了的,好好喝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爷的神色,见他虽然撇着嘴,但是眉眼间并无怒意,便转着胆子继续劝道:“少爷,这药虽苦,却是良药,明日再饮两服后,隔天您就能出府!” 所以,可不能折腾她,又躲着不喝了。 沈晏宁:“......” 所以药不能停呗。 沈晏宁懒洋洋地挥了挥手,“那明日的药,让那个叫宋玉的送来。”他声音拖得长长的,做出任性的模样。 沈晏宁心软,也不会为难这位小丫鬟,不过还是需要找那宋玉了解些情况。今天在后院看到了他,也了解到那少年不是贴身男仆,只是院中打扫卫生的家仆。 杏儿如蒙大赦,立马福身退下。动作轻快得像只逃出笼子的雀儿。托盘上瓷碗里残余的汤药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在灯光下泛出沉闷的琥珀色光泽。 随着她的离去,屋内顿时少了那股苦涩的药味,取而代之的是窗外飘来的桂花香。 沈晏宁往着她离去的背景,不禁摇头苦笑。 这杏儿是沈少的贴身丫鬟,对[他]的性情最为了解,可惜,就是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说她精明,他一皱眉她就知道要递蜜饯,一撇嘴就晓得换软枕,可偏偏在他试探这个世界的真相时,那双杏眼就立马浮现迷茫的困惑。 明日去书房查看资料,这个世界的发展史,书籍中总能找到些答案。 晨报中,也能了解一些当下局势。 月光透过窗棂,在寝室的地方上投下斑驳的碎影。一阵秋风悄然而入,卷着庭院里新盛的桂花香,将床帐拂起又落下,像一声欲言又止的轻柔絮语。 沈晏宁将自己陷进锦绣堆里,呼吸逐渐绵长。 第5章 晨练 沈晏宁坐在书房内,指尖轻轻叩击这桌面,目光扫过今日报纸头版的铅字标题: 《江城“清雅轩”茶馆今晨开业政商名流齐聚》 《江城沈家,正式进军外商》 《上城吴家,接管运输事宜》 角落里的放着的是些市井消息: [城东新药铺,当家人却是林家] [城南李家小儿,昨日走失,如今未找回] [天入寒,不可河内游泳!] 窗外梧桐树影婆娑,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报纸上,映出一片斑驳。空气中带些清甜,是院子里那株老桂树开了花,暗香浮动。这份报纸还带着淡淡油墨的苦涩气息。 “哎...”找不到一丝熟悉感。 沈晏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纸边缘,眉头微蹙。报纸上的“江城”“上城”这些地名,与所知的民国历史地标中从未存在,可偏偏又透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沿河而立的住宅、叮当作响的银元、运行通畅的商行……这一切,都像是江南水乡的倒影,却又掺杂着几分陌生的扭曲。 不远处的回廊上,宋玉怀里小山似的书册码得极齐平整,最上头那本《江城工商录》还沾着库房特有的香樟木味。 “少爷,我吧您想要的书籍找来了。” 宋玉行至案前,微微欠身,那细弱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地托着那摞书。 沈晏宁听言,立马将手中的报纸搁置一旁,可起身接过书堆的瞬间,手臂猛地一沉,这摞书比他想象中沉得多,硬壳封面硌得他掌心发疼。这具养尊处优的身子,竟连几本书都拿得吃力。 “啪-----”沈晏宁手臂一松,书册直接砸在桌面上,最上面的那本终究是歪了。 嘿...真废。 他都快无力吐槽这具身子。 沈晏宁心里有了些大致的猜想,这里不是民国时期的江南,却又像是个盗版的。现在只需翻开这些书籍,就能得到认证,他的手指猛地扣住书脊,将《江城工商录》重重摊开在桌案上。 书页翻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樟木气息扑面而来。看来这些书籍还有人刻意用香料熏染。 宋玉无声地提起鎏银茶壶,将案桌上的茶杯盏上,新焙的秋茶在素白瓷盏中舒展叶片,蒸腾的热气里裹挟着清冽的香气。轻轻搁在少爷右上角三寸处,便不再打搅,后退两步站定,安静的望向自家少爷翻看书籍的动作,陷入沉思。 * 书房内,鎏金自鸣钟发出细微的齿轮咬合声,窗外的日影悄然偏斜了一寸。 沈晏宁终于放下手中的《江城工商录》,书脊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叹息。 他的指尖重重划过书页上的陌生地名,原本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上带着少许的笑意。他虽不是学究,可自幼在江南长大,对苏杭一带的茶市丝路总该耳熟能详——但这《江城工商录》里写的"思意茶庄""遥望码头",却像是从地缝里抠出来的。 沈晏宁合上了书籍,不再翻阅下一本。手臂懒洋洋地搭在扶手上,后仰的脊背,感受着椅背上的缠枝莲纹。 “果然是这样......”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不用担心这江城日后会被轰炸了... 指腹摩挲着动作微一停顿,沈晏宁终于想起这书房里还有第二个人。 他猛地直起腰,黄花梨木椅发出“吱呀”一声锐响。环视一圈,那宋玉正静默地立在一米开外,一米七八的身量站得如尺一般笔直。 初秋的倦意似乎也侵扰了他,眼皮微打着颤,却仍强撑着身体,像株不肯折腰的青竹。藏青粗布短衫裹着他匀称的身板,沈晏宁目光不由的落在宋玉的手臂上,乍看细瘦,实则带着力道。他清楚记得落水被救时,他的手掌拍在对方肩头的触感,看似单薄的肩膀,却带着健康的浅麦色,有的是韧劲,这才能将这具胖少爷给拽上了岸。 看来日日挥扫帚、提水桶可以磨出劲道。 沈晏宁低头捏了捏自己肚子上那层软肉,指尖陷进去小半寸,不由蹙眉。这身养尊处优的皮肉,在宋玉那副精瘦有力的身板前,活像团发好的白面,软绵绵没个筋骨。 沈晏宁:“哎......”来到这里后,他时刻发愁。 没办法,这具身子的主人实属有些...弱。 昨日病情好转后,见丫鬟也离开了他的寝室,他第一时间就是跑到试衣镜前,想要了解这具身子的模样,他知道这位少爷是有些胖,没想到,镜中那张脸圆润得近乎稚气,卷曲的额发蓬松地搭在眉骨上,活像只毛茸茸的羊羔。 难怪会被所谓好友欺骗! 更可气的是,原世界他那一米八出头的个头,如今这位沈少爷身高只有一米七出头的样,实属有些崩溃,这肉可以减,那这个头还有救吗? 沈晏宁眼神止不住的往身后的宋玉身上瞟,对方也才十七岁,那个头还能再拔一拔,可是这沈少爷...不对,是他!已经年满二十,那长高的几率只会比宋玉的概率低。 沈晏宁:“....嘎...”心情更加郁闷了。 窗棂外,日影已经悄然攀上正中,鸣钟的指针即将在“午时”处重合。 沈晏宁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他可不会苛刻家仆。 “小玉,若是乏了,便去歇着吧。” “少爷!”宋玉浑身孟地一颤,眼神立刻捕捉沈晏宁的方位。只见沈少爷已经停下翻阅,眼睛微眯,笑得像只狐狸。 “也该开饭了,先下去歇着吧。”沈晏宁挑了挑眉,向着宋玉方向轻摆了下手。 自己待会也该回房了。 宋玉见书桌上的书籍已经被沈少爷摆齐搁置一旁,便不再多问,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 当晚,沈晏宁身着靛青色云纹长衫踏入正厅时,鸣钟恰好敲响七记悠长的余音。 正厅内,数十盏琉璃灯高悬,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沈家当家之主--沈老爷,已端坐在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 他手指扣着白瓷茶杯,青花波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浓眉如刀削般锋利,眼神犀利得仿佛能洞察人心。 而坐在圈椅上的沈夫人见自家儿子过来,手中的折扇“唰”地轻合,扇尾坠的翡翠坠子晃出一道碧色流光。她眼角漾着笑意:“这是消完食了?”温软的声音瞬间带走沈晏宁这一天的忧愁。 沈晏宁向着母亲微一颔首,鞋尖转向太师椅方向,对上正位的沈老爷说道:“阿爹。” 沈老爷扣着茶盏的手指蓦地收紧,他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余韵的“嗯...”,像古琴收尾的震颤。待盏底将触到茶案时,又不着痕迹地放轻了力道后“咚”的一声放下了,白茶荡出一道道小波纹。 “过来坐。”三个字咬得又短又急,活像在训练新兵蛋子。 沈晏宁走向沈老爷左侧空位时,青砖地上映出父子俩一坐一立的剪影,老爷子铁塔般的身姿绷得笔直,而青年那微胖的身形,在烛光下映出个圆润的轮廓。 待抬眼时,却见沈老爷不知何时已往他这边的方向偏移了几分。 晚宴时的画面忽地浮现在眼前:那道晶莹剔透的蜜糕,被沈老爷悄悄移到他的手边,之后便是全程板着脸与沈夫人交流沟通,那盘甜品,最后全部进入了他的胃,所以今晚在院中多散了会儿。 “这次,还是张大夫开的药?看着恢复的不错。”拿起盖碗,慢条斯理地撇了撇并不存在的浮沫,见沈晏宁那红润的脸蛋,沈老爷的语气算是缓和了些。 一旁的沈夫人,眉眼含笑地望向儿子:“宁儿懂事了,今日还主动去了书房。”这话引的沈老爷的茶盏“咯噔”一声落在茶案上,震得盏中银针茶芽齐齐一颤。感叹道:“看来是想明白了。”大拇指缓缓摩挲着青花瓷盖碗的杯沿,好似想要磨出个花来。 “过些日子,去城东的铺子看看,也该接手自家的生意了。”沈老爷再次端起茶盏,啜下最后一口,眉头瞬间舒展。 “阿爹,儿子明白。”沈晏宁笑着应声,声音里带着几分青年特有的清亮。 厅外,月光如霜,悄然爬上那斑驳的青砖墙,在那留下一道道银亮的光影,微风穿廊而过,带来了桂花香,与厅内檀木家具的陈年气息交织,倒是显现出几分岁月沉淀的安宁。 * “少爷,您醒了?”宋玉轻手轻脚推门而入,晨光恰好描摹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张不胖不瘦的脸蛋上,正挂着讨喜的笑容。 沈晏宁此刻正歪着脑袋,双手交叉举过头顶,像只松懒的猫儿般伸了个大大懒腰。他脖颈转动时并未发出“咔嗒”声,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毕竟这具身子没落下颈椎病的毛病。 “我这就给您放洗脸水去。”见少爷正歪着脑袋,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崽般左右摇晃,脖颈扭成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宋玉眼皮猛地一跳,当即转身,端着铜盆快步往内室走去,一溜烟没影了。 沈晏宁浑不在意,继续他的“晨间大业”,先是左耳在左肩摩挲几下,再换成右耳在右肩蹭几下。接着双肩用力,吸气收腹,笨拙地将肩膀送到耳朵边。要不是因为这具身体胳膊有些短胖,他都想再试一试背后合掌! 宋玉将铜盆搁置盆架上,便退至一旁等待着。内室与外间隔着一道云母屏风,隐约可见自家少爷已经结束那怪异的摇晃。现在又开始了做了螃蟹?的动作,就是为啥要靠墙站立,对此也是费解。 在宋玉贴心的提醒下,沈晏宁做完了靠墙天使,同时也结束了今日简约版晨练操。 如今宋玉是沈晏宁的贴身小厮,原本照顾他的杏儿与春儿的两名丫鬟算是轻松了许多,就连清晨叫醒少爷的活都被宋玉揽了下来。 沈晏宁一踏入内室,宋玉立马将那拧成半干的棉布递上,他接过后,便直接搭在了铜盆边缘。 “下次不用过水。” 宋玉的眉心刚蹙起半分,唇瓣微启还的及出声。 “哗啦----” 少爷已经俯身,双手并拢舀起一汪清水,直接拍上脸颊,还继续用湿手干拍好几次额头,眼皮,宋玉惊的一抖嗦,却未出声,以示对少爷此刻的行为表示尊重。 “总算清醒了。”沈晏宁直起身,脸上的水珠,滑过脸颊,从脖颈中溜进月白的寝衣中,将前襟染湿,他随意抹了把脸,指节在颧骨处重重擦过,将眼角最后一颗水珠碾碎。他那额头软趴的发梢还滴着水,沈晏宁并不在意,只是好奇为何他是卷发,沈夫人与沈老爷可都是直发。 “少爷,小心着凉。”身后的宋玉捧着干帕子上前。 “宋玉,你说,少爷我这卷发是不是该烫平?”裹着帕子挼搓那几缕湿掉的卷发,见这卷度还是棕色,沈晏宁莫名觉得自己正处在真假少爷争家产的戏码里。 宋玉闻言,抬眼望向少爷那微卷的棕发,虽说不像他们这种黑直短发,但辨识度极高,“少爷,您这得需要等沈老太爷回来了,再做决定!”沈老太爷陪着老太太去了西域,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沈晏宁已经在这里待满两日,沈府中除了沈老爷与沈夫人,就不见其它长辈,见福宝这么一说,算是明白了,这沈家真正做的了主的,出了远门,归程未知。 不是真假小爷的戏码就好。 沈晏宁回到外室,换上一身靛青色云纹长衫,便随着宋玉疾步下楼。 如今宋玉被少爷亲自任命为贴身小厮。 宋玉还清楚记得少爷对沈夫人说的原话:这少年一看就是个机灵讨喜的,日后就跟着自己身边最好不过了。 他一下升了职加了薪,从扫地家仆,成了沈少爷的随从。沈府本就是宋玉的生存之地,面对高薪自然也是欣喜。 宋玉欢快得与少爷下来楼,少爷前往餐厅,而他需要前往后厨的偏厅,那里是沈府家仆就餐区。 * 沈家餐厅位于宅邸东侧的厢房,那是个三开间打通而作的敞厅。 正至初秋,雕花隔扇门还是全部敞开状态。厅内正中的红木八仙桌上,已经摆上了餐食。沈老爷正坐在主位,翻看着面前的早报。 “宁儿,快来,今日有你喜欢的汤包”。一侧的沈夫人,见沈晏宁今日来的这么早,也是有些惊喜,一想到这两日,都在听话喝药养病,也是欣慰。 沈晏宁在沈夫人身旁就坐,沈老爷这时也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身后的丫鬟上前,将桌上的青花粥罐揭开盖,是蟹粉小馄饨,它那鲜香扑面而来。紧接着掀开的是桂花糖芋艿,火腿蒸甲鱼,藕粉羹,还有摆放精致的阿胶枣泥糕。 沈晏宁微低眸,见自己面前放着的却是玫瑰露蒸梨。不过这确实适用他这大病初愈的情况。 “宁儿,你身体刚好,先用粥暖暖胃,过会再用蟹粉馄饨”身边的沈夫人,将一碗美龄粥递到他的面前。只见粥的表面凝着半透明粥油,淮山泥在碗底若隐若现。 沈晏宁这顿早餐,是在沈夫人的不断投喂中结束的。 因此也对这具身体上的福肉有了确切的答案。 * 饭后,见天气凉爽,已经消完食的沈晏宁,立马将宋玉叫到寝室,也不背着人,直接打开暗格,从中抓了一把银元,丢给对方。 “少爷?这是?”宋玉眼睛在银元与沈晏宁脸上来回切换。不明白少爷想法。 “走,我们今天外出。”沈晏宁站在铜镜前整理了一下衣襟,还在腰间悬挂了一枚羊脂玉佩,转身又从案几上拿了一把檀木折扇。 “躺了两日,也该出门走走了,见见世面了。”要说为何自己不带着银元,早已忘记百元大钞模样的他,怎么可能习惯带着笨重的银元出门呢。 宋玉紧随着少爷再次下了楼,心里却泛着嘀咕:昨日在书房翻书的不就是少爷您自己吗?怎么今日就改成为躺了两日呢。 真是...猜不透。 第6章 ...多余标点 秋日,宅院外的河流波光粼粼,两岸白墙黑瓦的老宅倒映水中。 沈府位于深巷内,远离闹市街道,是典型的隐逸居所。 走在巷口,脚下踏着青石板路的沈晏宁,见岸边捶打衣裳的妇女,挑担叫卖的小贩时,他便明白,这里带着古江南市井气息。 步入街市区,沈晏宁猛然发觉,巷内外的景色可以说是从幽静转向繁华。 竟有种回到了现代的三年前,他从乡下步入城市的茫然。 街道两侧,高大的梧桐树在青石路上落下枯黄的落叶,白墙黛瓦的临河商铺卸下门板,柜台后的老板正在抖开一匹丝杉绸带,晨光斜斜切进铺子,在博古架的手绣折扇上碎下斑驳的光影。垂落的蓝色印花布轻轻摇晃,原来有只乌篷船划过,河水的倒影在布匹上荡漾开青蓝的涟漪。 船头竹筐里,放的是一堆紫红的新鲜菱角,紧挨竹筐边的几株荷花横卧,青白花瓣像是少女未定的心事。随着船身的摇晃,花瓣最外层的露珠滑落过它的弧度,坠落了。 周边来往的路人,大多穿着长衫,基色匆匆。偶尔一辆黄包车夫,拉着身着旗袍的女子从他身侧跑过,车轮碾过落叶沙沙作响。 沈晏宁带着宋玉刚踏进“茶叶艺馆”的门槛,跑堂的小二便从人声浮动中迎了出来,肩上搭着的白巾还沾着新沏的龙井香。“沈少爷今儿个早!老位置给您留着呢!” 沈晏宁见此,便不再寻清静些的茶馆,毕竟这个时辰,正好是喝茶听曲的时候。 沈晏宁微笑道:“不用老位置,临窗傍水就好”。最后在小二引领下,沈晏宁他们在一张榉木四方桌前落座。 竹帘已被卷起半幅,一湾清浅的河水摇曳着碎银般的浮光,倒映在对岸马头墙印成流动的水墨。摇晃的船只划过,倒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这是您最喜欢的桂花龙井。”小二提壶高冲,热水撞进茶盏时,那藏在茶叶里的金桂纷纷扶起。未品却已看到香气。之后小二贴心的端来一碟玫瑰松子糖。 消完早餐的沈晏宁并不计划吃这硬糖,将那碟松子糖推到宋玉一旁,示意对方尝尝。宋玉显然已经良好接受少爷的一切怪异举动,笑着捏了一颗,放进了嘴里,发出“咔”的细响。 宋玉觉得花酱的甜腻黏在舌根,那甜味正顺着牙根悄然爬上自己的太阳穴一般。 许是因为糖中裹了一些冰片,他竟觉得喉间有点薄荷叶的凉意。他以前因没忍住糖的诱惑,用月钱买了一次松子糖,如今才发现它还带着薄荷叶的清凉。 沈晏宁见宋玉一脸惊奇,也没说些什么,只是将目光越过杯中袅袅茶烟,落在那正中的戏台之上。 说书先生一袭灰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随着他手中素扇的翻飞而微微晃动。只见他右手拿起醒木往那案头重重一拍, “啪” 一声清越脆响,如同施了定身法咒,满堂茶客的谈笑便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寂静。 宋玉这时也猛地竖起耳朵,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倾,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想要听听台上那位师傅今天会抖出哪个有趣的故事。 而一旁的沈晏宁,只是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摩挲着白瓷茶碗的边缘。他看过无数电影、影视剧、连离奇荒诞的网剧都刷过好几季,对这点古时纸推里扒拉出来的、靠说书人一张嘴渲染的老套故事,实在提不起太多好奇。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特有的、沙哑却带穿透力的声音开了腔: “话说北宋仁宗年间,端州城外有一窑匠,名唤丁千……” 沈晏宁甚至没等那“丁千”后文如何,便已意兴阑珊地垂下了眼睫。只听了两句,他便如同提前阅了剧本,早已知道了这故事的来龙去脉与最终结局。 台上的说书先生讲的,正是包公的《乌盆记》。 全凭借一张巧嘴、一块醒木、一把扇子,将那经典清官断案故事娓娓道来。 这种故事总会让听众过足了一把“侦探瘾”,故事往往都是圆满的结局。 现在那说书先生显然讲到精彩部分,“包公取来三碗清水,分别放入原告、被告、证人的头发。”手中的扇尖轻点虚空:“诸位猜怎的?唯凶手那碗浮油花!” “您说这血衣尺寸为何比凶手身形小一寸。” 台下茶客好似亲临公堂,这时已经顿悟,“因为他穿着儿子的衣裳顶罪!” “包公断案,九次认证方动刑,要的就是铁证如山!”这时醒木啪的一声落下。 台下茶客这才长舒一口气,接着大声喝彩“好!” 最后那声醒木,将沈晏宁从走神中惊醒。 沈晏宁心想:他该干些实事了,这具身体虽废,可魂穿而来的他可是勤奋刻苦!有志青年!自己可是因为那些该死的ZS犯而领了盒饭,怎么也是正义公民。那么在这个世界,他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 次日一早,沈晏宁踏进了城东的沈家茶庄,茶庄前厅内部的陈设与他昨日去的“茶叶艺馆”有些相似,只是这里更加宽敞一些,同样坐满茶客,人声鼎沸,却各得其所。 临窗雅座的老学究,中心散台的当地居民,还有角落的青年少女。厅堂正方,依旧是一张条凳,一方案桌,此时过早,说书师傅还没到。 跑堂小伙,熟练的穿梭在老主顾之间,好似踩了电滑轮,托盘在指节能转出花来。 沈晏宁的视线转向他正前方的柜台,柜台后,是位身着素色旗袍的姑娘,拨着沈晏宁不曾用过的算盘,那纤细的指尖在檀木珠子上飞快滑过。空气中弥漫着龙井的清香,听着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沈晏宁反而觉得有些安逸。 “少爷,您来的早”跑堂小伙将沈晏宁领上二楼雅座。沈老爷昨日就差人来说,沈少爷今日会来茶庄,没成想会来这么早,一时不察,差点让这位沈少爷久等。 楼上的厢房,围绕一楼正中的戏台而落。沈晏宁选了一间临街厢房,半掩雕花门扉,将满堂喧嚣隔作朦胧背景。这位置极好,便于个他观察一番。 沈家茶庄临街而立,飞檐下悬着的招牌在这秋阳中摇曳,将细碎的光斑洒在青石板上。进入茶庄的,多是当地居民,他们前来喝茶闲谈,听个小曲看场戏剧。也有几位风尘仆仆的异乡过客,前来办理入宿事宜。 今日盯了一天也算有些收获,将面前未吃完的枣泥拉糕端给了跑堂小伙,示意对方打包将其带走,锤着腰走出了茶馆。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群下课的学生,蓝布长衫被秋风鼓起荡漾,齐耳短发飞扬 ,像一群归巢的雀儿,扑棱棱地撞进暮色里。后面还有几个扎麻花辫的女学生,紧跟其后。 沈晏宁连续去了好几日城东茶庄后,便歇了一日。茶庄依旧运转如常,仿佛他从未离开。 站在茶庄檐下,忽然自己像个多余的标点...... 沈晏宁想到他这几日,跑堂的,账房的,后台运营的,都没有他能插上手的,他们倒是忙前忙后,自己却在那二楼厢房闲的只能吃茶。这不就是富贵闲人吗? 接着又去了绸缎庄,当铺,依旧如此。 他站在账房昏黄的灯下,终于认清一个事实:他拨不顺那算盘,看不的那发晕的账本! 所以,他并没有经商头脑。 得到这结论时,沈晏宁并不沮丧,只是需要换个其它路子罢了。 **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二日,又是午后,沈晏宁背着手踱步在石板路上,身后三两步跟着宋玉,他怀里抱着油纸包的糖炒栗子,手指被烫的发红,依旧边走边剥,那脆裂的轻响,在寂寥的巷弄里格外清晰。 “少爷,您也来些。”宋玉从包里挑出最饱满的几颗,掰开,用绢帕捧着递给前方的少爷,“尝的正热乎。” 沈晏宁见那栗肉润如琥珀,接过绢帕,“谢了,小玉。” “晏宁”一声清朗从后侧传来。 沈晏宁捏着半颗板栗,指尖还沾着糖霜,闻声回身。正对上三张年轻面孔,中间那位摇扇人,笑脸相迎,“晏宁,好久不见。” 沈晏宁定住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霜,时间仿佛被拉长,心想:这具里子都换了,你们三位是谁啊,不能先自报家门吗?或是直接说出缘由,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一旁的宋玉,见自家少爷眉间微蹙,眼神沉静,看来是听取了沈夫人的话,但对方三位,尤其是中间的少爷,笑意不减,眼底却浮出一丝探究,“ 陈少爷,我家少爷,近期被老爷安排去铺子学习呢。” 所以不可打扰。 “晏宁,我们去沈府找你好几次,每次管家都说你不在,现在看来,你并不是在躲着我们啊。”陈轩唇角一抿,眼尾微微下垂,露出个恰到好处的委屈神情。 不知道是这位顾少做的表情太假,还是这具身子的原主在抵触他,沈晏宁对这顾少不喜。对方的表情还有话,都让自己浑身不适。 沈晏宁的目光与左侧青年相接,而右侧金丝眼镜的青年却侧首望向河岸。 “近期是有些事要做,你们这次是来?”看来中间那位就是沈夫人特意交代过让他远离些的陈轩了,但也不能失了礼数。 左侧剑眉星眸的青年,倒是开了口:“晏宁,明日城东的城楼会馆有个拍卖会,我们听说这次会有你喜爱的山水画。” “而且还是两幅,机会很是难得。”陈轩接过张宣的话,继续道:“明早,我们三人在城楼会馆等你。” 沈晏宁见他唇角一勾,眉眼间浮出几分刻意的讨好,却掩不住他那眼底的算计。 看来他笃定自己会去了? 到底是谁给他的脸让他这么自信? 真是讨烦,看来这人就是与他八字不合,以前的沈少爷脑子是有坑,自己可没有。 不过......有件事需要查验一下。 “知道了,明日一早,我去去那戏楼会馆。”沈晏宁话音未落,人已拂袖转身转身,身旁的宋玉飞快跟上少爷步伐。 宋玉急切说道:“少爷,你不是答应过老爷夫人!不与顾少他们来往吗?刚才王少爷站在一旁,明显就是不待见少爷您。”话也不说,还目中无人! 沈晏宁脚下未停,“因为答应过,所以他们这次邀约,我也明白。他们是想找个冤大头,日后也有个说笑的谈资罢了。” “既然他们相约,那我们就去,不过,这次冤大头可落不到我头上。”所以他只是去看个热闹。 总不能天天去茶馆喝喝茶听听小曲,那他早晚会废。 *** 沈晏宁吃完早餐,带上了宋玉,来到城城楼会馆,五人再次齐聚。 沈晏宁从图册中得知他们说的那两幅子母画的标价为三千银元时,对魂穿到这个世界的才十三天,平时只会花费两元在小吃甜点的沈晏宁来讲,要是买了这两幅字画,那他真是在败家。 拍卖场内坐着的大多是些有钱的少爷,太太,见到喜欢的物品,举牌示意,最后那商品,都会超出了原有的标价。 沈晏宁承认,他没有风人雅士的情怀。他俗气,也没那个审美。 沈晏宁斜倚在拍卖场的雕花椅上,指尖闲闲转着茶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身后的宋玉时刻关注自己少爷手上动作,就怕一不留神,少爷就举起了手。 当拍卖师打三次询问时,宋玉的身子往前倾了三分,沈晏宁轻笑一声,视线落在前座陈轩疯狂眨动的眼皮上,嘴角上挑,眸中带着几分讥诮,饶有兴致目光如欣赏对方那张青白交加的脸。 陈轩所说的两幅子母画,最终落入一位书生少爷手中。 拍卖会一散场,沈晏宁弹了弹衣袖,有些礼貌地向陈少他们三位轻声道了别,带上身后的宋玉就径径离开了。这次之后,那陈少也该知道了自己不再受他的挑拨诱惑。 所以他们知晓,便不会再去沈府多加叨扰。 **** 去往茶庄的青石板路上,沈晏宁的脚步声被那不爱言词的王少叫停了,虽说这秋风清爽,却不适合在街道旁谈事,便带上对方一同前往沈家茶庄。 这次他选了一楼边角的八仙桌,避开了熟客,问跑堂小哥多要了盘桂花糕。宋玉坐在靠窗一侧,而沈晏宁与王安义面对面坐着。 “你好像变了。”明明是疑问的句式,却带着陈述般的笃定。 沈晏宁不知对方是不是早已看透了什么,嘴角绷紧,眸色冷沉,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 王安义知道对方是该生气,毕竟陈轩与张宣俩人总打着好友的旗帜,却在背后做着诋毁他人的事情,他也是才查明,所以“我也不觉得那子母上不值那银钱,昨日想要提醒你来着。”又怕这位沈少爷不信自己。 沈晏宁心想:三人之中,也是有真心想要与沈少爷交朋友的,那为何之前不说出来呢? “这次,你能带我来这喝茶,我很感激。”王安义的声音轻得像茶烟里飘散的雾,他摘下金丝眼镜的动作带着几分仓惶,慌忙掏出一块洗的发白的帕子,擦拭镜片。 “往后,我不会再与陈轩来往,你要是有事,可以去沈府找我。”沈晏宁将茶杯移远的一瞬,茶汤微晃,映出王安义耳尖那抹突兀的红, 这位,竟是个腼腆的文人? 没承想,一周后,这位王少真的去了沈府拜访,还带了一位女子前往。 第7章 男二? 沈晏宁来到这个世界的第21天,日影西斜,沈晏宁正在书房查阅资料。 他的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墨香混着茶香在空气中浮动。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原来是管家来报,王少爷带了位姑娘,说是有事相商。 闻言沈晏宁便出了书房,穿过长廊,来到了会客厅。一眼望去,王安义一袭月白长衫,领口袖边滚着极细的黛青牙边,手中捧着几册崭新的书籍,身旁立着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姑娘。 她一身黛青锦布旗袍,上面还绣着小碎花。与一身月白长衫的王安义站在一起,任谁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俩人很是般配,都带着书香气儿。 沈晏宁抬手引座,红木圈椅上的锦垫微微下陷。三人落座,仿佛又回到那日茶庄的情景,他俩依旧是面对面,不过这次离得距离不再隔着一张八仙桌,而是一步之遥。 还多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王安义将手中书册轻搁在边几上,书脊与红木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他指尖只在封皮上多停留了一瞬,就收回袖口,微微颔首道:“沈少爷,今日冒昧打扰了。” 沈晏宁指尖在茶盏沿口轻轻一旋,茶汤微漾,映着他眼底浮起的笑意:“不必说那客套话,你还是称呼我名。”话音未落,碗底“铿”地一声落在红木案几上,“我俩朋友之间,没那么多礼数。” 沈晏宁倒蛮关心这位王少为何今日前来拜访。 “这次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省去所有寒暄,话音落得既轻又快,毕竟没那个必要,去浪费谈正事的时间。 王安义闻言,忙从袖口抽出一张洒金红帖,递到对面的案几上“晏宁,您误会了,这次前来,主要是送请柬的。” 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显然带些喜悦,“想着我俩也是同辈友人。” 沈晏宁听蒙了,望着那请柬上“天作之合”四个字,刚劲有力。可王安义今年才二十二,那姑娘看着至多二十... 所以说,这里还奉行早婚? “晏宁,我身边的这位林小姐,林小曼,正是我的未婚妻。”见到好友,自然是要将身边女子介绍一番。 沈晏宁他眸光微动,视线落在林小曼低垂的睫毛上,那睫毛眨动的好似振翅的玉蝶,在她那湿润的眼波里投下细碎的暗影。她耳朵泛起薄红,手中的纨扇轻压着唇瓣,倒是害起了羞。 “你俩这是怎么认识的?”沈晏宁实属有些八卦,毕竟王安义这性子,可不会主动搭讪小姑娘,还是漂亮又含蓄的姑娘。 王安义闻言轻笑,“我与小曼可算有缘,她的姆妈与我的姆妈是旧相识了。上月她们来到江城走亲,我姆妈见小曼与我年龄相仿,还很讨喜,便让我俩相处些时日,所以这次决定...” 沈晏宁凝视着王安义含笑的嘴角,看来他是蛮喜欢身旁的林小曼。 不过,沈晏宁却发现,在这位林小姐身上,他能感受到一丝违和感。 难不成,原来的“沈少爷”认识她? 应下请柬的当晚,沈晏宁独坐书房,将宋玉叫到身前。从他口里得知,那林小姐从未在沈府露过面。 即便如此,沈晏宁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那林小姐身份有问题。 * 隔天辰时,沈晏宁从管家那问清王安义府院的位置,提着锦盒,带上宋玉前往城南。 一进王府,便见院内清幽,地面也是青砖铺设,墙角植入细竹。前院正中种着的是一棵老枫树,枝头已是一簇簇燃烧的红叶,就像水墨画中唯一的一点色彩,很美。 王府的一位老伯将他俩领到会客厅后,便躬身退下。 “给江太太道喜。”沈晏宁在这会客厅只见到了江太太-王安义的姆妈,他简单说明了来意,便将锦盒交给了一旁的奉茶丫鬟,接着再次躬身行礼后,带着宋玉前往厅后的书房。 前往书房的路上,沈晏宁经过长廊的时候,不远处有位中年妇女,穿着半新不旧靛青夹袄,领口别着一枚鎏金纽扣。斜倚在美人靠上,手里牵着个穿着杏黄坎肩的孩童,他那虎头鞋时不时的蹭着廊柱 ,脚尖的小铜铃叮当作响。 虽不知对方是谁,但沈晏宁依旧在靠近对方三四步处,收缓了脚步,待走近时,微躬身示意,含笑而过。 * 行至书房门前,他指尖在雕花门扉上轻轻一叩。 “王安义。”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屋内人听见,却又不会显得突兀。身后的宋玉已经被他用眼神示意去往别处走走。 书房内,王安义背对着门,正在书架上寻找着什么。听到唤声,他身形微顿,随即转身,见到的是沈少爷半靠在门边。 “沈晏宁!”他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眼里好似还亮着光:“今日你怎么...”话未说完就大步上前,月白长衫带起的风掀动了案头书册。 接着迎着沈晏宁走进书房,来到案桌前。王安义执起青瓷茶壶,细流倾泻间,金桂的甜香在书房内氤氲开来。他将茶盏推向沈晏宁,“晏宁,没想到你会今日就前来,我与小曼的喜事还有两周时间,你到那时再来也不迟。”说完便举起茶盏,将自己那杯温茶饮完。 沈晏宁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我在来的路上,见到一位夫人带着个孩童,我没听说,你还有个弟弟?” “要是在王府遇见的,那就只能是小曼的幼弟,正是调皮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定是他姆妈了。”王安义似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一蹙。 姆妈?幼弟?沈晏宁回想到昨日那林小曼的样貌,总觉得这对姐弟,或是母女之间,在外貌上没有一点儿相似之处,难道一个随父,一个随母?毕竟他没见过林小曼的父亲。 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不知道怪在哪儿? 于是便接着问王安义,“既然林小姐的姆妈带着孩子过来,怎么没见到林小姐?” “小曼没来。”王安义倒是没想到,今日沈晏宁会过来,还正巧碰上了那对母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解说下小曼家的一些情况,免的日后出些差错:“小曼的姆妈吴太太是正房,你刚遇到的李夫人是二房。” 沈晏宁:“!” 那就是说,那孩童与林小曼同父异母。 看来林小姐那双媚眼定是遗传了她的姆妈。 并且他实在想不出,一个中年男子长着一双媚眼的模样。 沈晏宁嘴角浅笑,见对方神色如常,便轻笑一声。 “看来,那孩子很讨你姆妈的喜欢。” “你说对了,我们前去林家送聘礼时,在那里正巧遇上了玩耍的宝生,姆妈见他长的福润可爱,就让李夫人得了空,就带上孩子到王府坐坐。” 王安义对此也没多说些什么,虽说他们不是一个姆妈生的,之后却也算是自己的阿弟,毕竟这姐弟俩的关系看着不差。 这次拜访,沈晏宁算是了解到林小姐与王安义两家的纠葛。 吴太太的娘家就在上城,与王家隔的不远,两家都是书香门第,吴太太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作为唯一的闺女,吴老太爷原本想将她许配给门当户对的教书先生,也是王安义的伯父,可惜她看中了前来上城做交易的上城商户,忤逆了自己的父亲,用绝食来反抗。吴老太爷没了法子,最后只好收了聘礼,让她远嫁。 那位商人,对她疼爱有加,没过一年,就传来喜讯。说是生了个闺女,取名林小曼,那时正好入了冬。那年年末,吴太太带着林小曼回来探亲,吴老太爷,见林小曼长的白嫩,还曾笑道:这孩子的眉眼活脱是吴太太满月时的模样,以后定是美人胚子。 从王安义那听完两家故事,沈晏宁又去问了江太太,记不记得吴太太当年出嫁的日子。 对方回答的是:吴太太出嫁时,柳芽初黄,正是早春三月,也算是个吉祥日。 沈晏宁不懂算卦,不明白怎么算出那适宜出嫁的日子,依据到底是什么? 但是他明白,孩子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吴太太三月初出嫁,隔年一月底探亲。期间就是十一个月,日子看着符合,可是孩子刚出生一个月,就抱着回了娘家,这不合乎常理。 看来那时,林小曼多半已有两月,带着孩子回来,让其舅舅抱着孩子跨了门槛。 沈晏宁还听江太太说,当年她也去吃了席,见那商人长的俊俏,与吴太太可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回府后,就劝说小叔不可再等,另寻良缘。 沈晏宁综合以上信息,算是明白了,当年貌美的吴太太看中那商人的外貌,两人情投意合?毕竟当时王家也算家底丰厚,可吴太太还是选了那商人。 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奉子成婚! 吴太太很少回来走亲,与娘家都是书信往来。十九年过去了,吴太太不知为何突然带着林小曼回到了上城,同时还带回了李太太和宝生。 来到上城的第二日,吴太太就带着林小曼拜访了王家。 江太太见林小曼长的漂亮,还言谈温雅,举止端方,怎么看都觉得符合王家儿媳的标准。 当天等王安义办事回府,江太太就讲明了吴太太与林小曼来访的事情,想让王安义有空就约约林小曼,两人培养一些感情。一来二去的,两人算是看对了眼。 沈晏宁计划,等过两周之后,他俩婚礼那天,再去王府送礼祝贺。 没承想,这件事情还能有所反转。 * 沈晏宁站在书房窗前,目光落在院中那株凋零的桂花树上,枝头残存的几簇枯黄小花早已失了香气。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周有余,昨夜沈晏宁与沈老爷闲谈,说出一些对商铺的看法,自己计划历练两年,再去接手沈家生意。 沈老爷对儿子的亲情滤镜开的太大,有些失真。竟说他谦虚,只要他接手家里生意,定能干出大业。 于是今日沈晏宁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天,想着还是直接换个思路,找个自己熟悉的活。 沈晏宁想起现代的他可以干的工作:手机维修,数码编程...这世界应该不缺少爷去修收音机或是电报机吧。 “呵”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现在的他,肩不能扛,腰不能弯 ,手不能提,但是兜里有钱,脑子灵光? “少爷...”宋玉的声音突然从书房外传来。 “你直接进来。”沈晏宁收回思绪,转身回到案桌前。 “这次,你回来的有些晚,是遇上什么事情给耽搁了吗?” 宋玉闻言,径直走向前来,将右手中药包轻轻搁在案几上,左手还捧着一包热乎的栗子,“少爷,这次抓回来的药是两日的量,还有大夫说了,下次您最好亲自走一趟,他要根据您现有的体质,重新配一副减脂的药方。” 沈晏宁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将视线转移到对方左手上的栗子上,“你还没说,怎么回来这么晚?” 与宋玉待久了,沈晏宁也看清了对方的喜好:小小年纪,喜欢听曲看戏,同样也喜欢看热闹。 他可不相信买份糖炒栗子需要花费那么久,所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宋玉才会忘记了时辰。 宋玉抿了抿嘴唇,眨巴着眼,目光却未与沈晏宁相接,而是落在那包裂开的栗子上。 “所以,怎么说?”坐着的沈晏宁显然已经等不及,双肘抵上桌沿,肩膀不自觉地向前耸起。 “少爷,我今天好似...看到林小姐了。”宋玉声音渐低,脚尖还无意识地在地上画着小圈。 还以为是看到有趣的事,没成想就这事? 沈晏宁不甚在意道:“你说的是王安义的未婚妻林小曼?她外出采购没什么问题。” “她没采办任何东西,身边还有位陌生的外来商人。”宋玉终是道出一个信息。 商人? 沈晏宁转而又想:林小曼的父亲确实是个外商。便不在意向宋玉方向摆了下手,“不稀奇,她与她阿爹出门采买罢了。” “那男子,年纪看着...还没到能当林小姐她爹的程度,那人大概有二十六七的模样。” 沈晏宁指尖轻轻敲击案桌,也是疑惑不解,望向宋玉。 这事被这小家伙一句一句蹦出来,显然有些太慢了。 他都开始脑补:男一号爱女一号,因为世俗原因,男一号被迫要出国... 不对,男一号被迫外出做生意。女一号被迫,只能嫁给男二号。经过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两人经过种种磨难,这对苦命的鸳鸯终于重圆,而深情男二号注定只能孤苦终老。 ...... 好个俗不可耐的爱情故事! 现在吧王安义安在男二号身份上,故事正缓缓拉开序幕... 我了个去,好一个熟悉的配方。 “你从头说。” 沈晏宁嗓音低沉,“就从你在哪遇到她时开始细说。” 宋玉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况:“其实取完药包,我就直接往回赶了,走到一小半,被栗子给拌住了,想着给小爷您带上一份,可刚出炉的栗子被卖完了,冷了的栗子果肉不软不润。少爷!您要是不喜欢怎么办,所以啊,我就计划着等下一锅,毕竟刚出炉的栗子,香甜......” 沈晏宁:“???” 这是什么奇怪的频道插播了进来! 沈晏宁手里的折扇,将开合来回切换。 宋玉见少爷手上动作,立马接着上文:“奥,对,那份糖炒栗子有些慢,所以我就站在店铺的边角等了会儿。那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后巷的河道。” “那林小姐,她刚好站在岸边,在她身侧站着一位陌生的商人!”宋玉的睫毛快速眨动,最后一句,声音明显上扬。 沈晏宁将扇子,横在唇前,问道:“后来呢?” “他们站在岸边,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而且那林小姐还抱住那商人,明显就是一对恋人。” 终于说到重点了! 沈晏宁急切问道:“然后呢,林小姐与那人分开了?那男子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 宋玉随后爆出一句:“那栗子好了。” ......栗子确实该出锅了! “宋玉啊,这栗子,你全拿去吃,也不用给我拨。”沈晏宁语气平淡,将桌角上的药包拿过,起身向书房外走去。 宋玉紧跟其后,手里紧捧着他那包栗子,“少爷,药包我来煎吧。” 回答他的,是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句:“吃你的栗子,我找其他人煎。” 第8章 剧情 沈晏宁因心里想着男二号的人生大事,凌晨两点才入眠。 天刚蒙蒙亮,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眼睛酸涩得像揉了沙子。经过昨夜的复盘,沈晏宁觉得还是去找王安义说明情况,让他去与那林小曼谈谈,莫要当那悲剧收场的男配。 沈晏宁快速做完每日必练的晨操,身旁的宋玉也习惯了少爷清晨的歪脖扭腰,同时也了解到这些动作是少爷用来锻炼身体的。 他一脸平静的去了内室,为自家少爷备洗脸水去了。 沈晏宁交代完宋玉事情之后,便去了餐厅,沈夫人见儿子脸色暗淡,关切地探向沈晏宁额头,“这也不烧啊。” 正位上的沈老爷放下手中的报纸,目光在儿子那浮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穿着深灰色马褂,胸前的金表链微微晃动,手指在报纸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接管自家生意不急于一时,用不着因为铺子而烦心。”沈老爷声音低沉,伸手将面前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推向儿子方向,“喝了。” 沈晏宁微微一怔。实在没想到,自己微肿的眼睛竟能让阿爹误解成这样。他接过瓷碗,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参汤的苦涩香色钻入他的鼻腔。 “谢谢阿爹。”沈晏宁轻声道,低头啜饮一口,热流顺着喉咙滑下,胃里顿时暖了几分。 沈老爷轻哼了一声,抬手示意身后的丫鬟开始布菜。 沈夫人听自家老爷这么一说,也算明白了,儿子这是没有放弃学习,还在试着接管家中的生意。欣喜的同时,又有些担忧,不希望儿子受一点点累。 “宁儿,是该好好补补。”她柔声开口,亲自执起瓷勺,从小炭炉上舀了勺人参鸡汤,递到儿子面前。 那人参的须子还在汤里微微颤动,金黄油珠在碗沿打着转。 这日,沈晏宁又在沈夫人的投喂中吃撑了。他轻轻按着胃部,那里还残留着人参鸡汤的温热,混合着首乌枸杞粥的滋味,沉甸甸地坠着。穿过回廊时,他刻意放慢脚步,让秋风吹散衣襟上沾染的养身餐食的气味。 * 刚过两日,又在自家书房见到了前来拜访的沈晏宁。王安义都开始怀疑,难道以前对他不太了解,其实沈晏宁是个喜欢与文人交心的人。 秋阳透过雕花棂窗,洒下斑驳的光影。王安义搁下狼毫笔,看着不请自来的客人,轻车熟路地走到桌案前,还自觉地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沈晏宁低头嗅了嗅,依旧是那金桂的甜香:“桂花龙井,虽甜香有余,终是过季不候的滋味。”他抬眸时,正好对上了王安义那疑惑的脸色。“其实...你可以试一试碧螺春。” 王安义摩挲着书页的手顿了顿,“嗯?”他金丝眼睛后的眸光一闪,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册封面上的烫金纹案,那精细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碎影。他突然觉得沈晏宁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探讨茶,而是有话要说。 “晏宁今日倒是好兴致。” 王安义将书册搁置一边,轻声笑道:“还是直接说明来访的目的吧。”总不能因为两日未见,想要与他探讨茶的文化。 沈晏宁本想着做些铺垫,没想到对方先是着急了。“这次前来,我主要是想问问,你对未婚妻林小曼有多了解?” 王安义闻言一顿,忽然笑了,取下眼镜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要不是因为知道沈少家财万贯,又是不落俗套的人物...”镜片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锐利的光,“我都要怀疑,你是看上小曼了。” 茶盏里的茶已经凉了,王安义望着盏中沉底的桂花,对着沈晏宁轻声道:“知道一些。”顿了顿,“沈少想听什么?” “林小姐在认识你之前,有没有相好的,过去式的也行!她对你说过这些事吗?”沈晏宁也不打算再绕弯子,直接问出自己疑惑。 王安义的手猛地一颤,茶盏中的桂花龙井顿时泼洒出来,幸好已经凉透,倒是在案桌上留下一道琥珀色的痕迹。 沈晏宁立马将案桌上的书册移开,王安义取出帕子将那道茶渍擦净。他实在没想到,这么隐晦的私事,沈晏宁就这么直白的问了出来,也是大为吃惊。 但既然都问了,他也不必藏着掖着。 “见小曼的第一面,她就对我说过,在上城那交往过一位与自家生意有所来往的男子,是个做烟酒生意的大户商人。” 王安义见沈晏宁明显还想再问些什么,直接将小曼对他说的事情全盘托出,“后来小曼见对方因为生意问题常常冷漠自己,便与那商人断了联系。到如今也有一年有余。”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轻轻地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下来。 沈晏宁觉得自己好似听了一个残缺的话本,微微眯起眼睛,轻声询问道:“嗯?就这样?” 对方却耸了耸肩膀,唇角噙着一抹无奈的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沈少,真的没别的了,我了解到的都说完了。” 王安义见沈晏宁还是一脸严谨,稍顿便调侃道:“再问下去,我只能现编,但那样也不靠谱啊。” 沈晏宁心里不免犯了嘀咕,早知道,就把福宝带来了,让他陈述一下昨天所见的事情,重要的是想让他学学,下次再讲自己看到的或是听到的,记得先说重点。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需要自己现编,“安义啊,嗯... 现在有这么个情况,你心里有个准备。”沈晏宁边说边观察对面王安义的表情。 王安义原本前倾的身子微顿,脊背也挺直了几分,“沈少爷但说无妨。”面上的笑意未达眼底,他倒是很想知道,自己身上还能发生什么大事,能让这位沈少一早早前来告知。 “我家小玉,昨日午后见到林小姐与一位商人会面,看样子两人情投意合。”可不像你刚刚所说的断了一年联系的模样。 “你身边那家仆?莫不是看花了眼?”他与小曼相处已经一月有余,也算对方的家庭状况,她若真与前缘未断,何必选他这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定是这沈少爷家的仆人看走了眼。 沈晏宁轻轻摇头,继续补刀,“不会,又不是黑灯瞎火的,宋玉眼神好的很,他俩关系未断,还拥抱一起...呃...也许他们俩有些苦衷?” “苦衷?”王安义忽然低笑出声,“沈少爷,你莫不是听书久了,见个柔弱女子就认定是有所冤情。” 沈晏宁真觉得自己,受到现文小说中霸道总裁追娇妻的桥段,所毒害了,听宋玉说那两位拥抱情景,总觉得是男女主互诉情肠。 “是否真有此事,我现在需要去与小曼谈谈。”王安义将手中茶盏重重搁下,发出"铿"的一声脆响。 “需不需要我去给你做个证人?”沈晏宁缓缓起身,却见对方猛地起身,月白长衫带起一阵凌厉的风,案上那盏茶水激烈一晃,掀起细碎的波浪。 “不必了。”对方声音很轻,却字字加重,“我亲自去问!”话音未落,衣袖一震,转身便走出书房。 沈晏宁见王安义步履极快,急忙跟上,并告知对方,自己今日会在沈家茶庄待上一天,要是有事,可以直接去寻。 毕竟这里不是他所待的现代世界,这里的女子还是有羞耻心?让当事人先自行解决问题。 他可不能在背后横插一脚。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一大早,沈晏宁交代福宝的事情,便是让他先前往沈家茶庄等着,自己稍后便与他会合。 沈晏宁刚在二楼厢房的紫檀圆椅上落座,倚在窗边,手中茶盏还未沾唇,宋玉突然扑到雕花临窗前,手指紧紧扣住窗框:“少爷,你快看,就是那个商人。” 沈晏宁手指一松,茶盏轻轻落在案几上。缓缓转头,目光斜斜向下瞥去,微垂的眼睑在眸底投下一片淡影。 只见沈家茶庄门前,站着一位身穿西装上衣,下身西裤配皮鞋,手里还拿着一顶黑色顶帽,可是年纪没宋玉昨日说的那般,看他最多二十有三的岁数。 “小玉,你去将他迎到这包厢,就说沈家少爷有件事情要与他相商。” 宋玉闻言,立马躬身回了句,“好的!少爷。”转身便往包厢外走。他脚步轻快,木楼梯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咚咚声。 沈晏宁目送福宝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厢房内重归寂静。他低笑一声,垂下眼眸,重新执起茶盏浅啜一口。 一盏茶的功夫,宋玉就将那位商人领着进了沈晏宁现坐的厢房。 沈晏宁并未立即起身,指尖仍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刚空了的茶盏沿口。 “想必,这位就是沈少爷,久仰久仰。”那男子行至八仙桌旁,躬身行礼。 “请坐。”沈晏宁闻言,抬了抬下巴示意对面的席位,声音温润如玉。待商人落座时,一旁的宋玉轻声上前,提起鎏银茶壶,壶嘴瞬间倾泻出一道琥珀色的水线,热气氤氲间,茶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先生,请用茶。”林诚望着手边青瓷茶盏中微微摇晃的茶汤,水面倒映出一张困惑的表情。他抬眼看向对面,这位沈家少爷一袭靛青暗纹丝绸长衫,衣摆处绣着疏落的银线竹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棕色卷发,在秋阳的照耀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果然传言不假,沈家确实有位带着西域血统的长辈。 “我听这家仆说,沈少爷是有事与林某相商,不知是何事?”他这次前来江城主要是因为海上运输的药材即将到达江城,他需要今夜前往码头亲自接货。 沈晏宁眸光一敛,唇角那抹淡淡笑意骤然凝固,心想:这位也姓林?应该不是林小曼的哥哥或是表哥之类的吧?他们可不能往骨科爱情方向发展,那就更狗血了... “沈少爷?难道请我上来,就只为了请林某喝杯温茶?”林诚将三指虚悬杯口,接着端起那青瓷茶盏,在距唇三寸处微停接着便一口闷入,毕竟他是上城人,不像江城这边喜爱喝茶。 “林老板,你也应该听说过,我现在还未接管家中生意。但是我阿爹还是希望我能多接触些外来的生意。”当然,主要还是想从你这打听一些事情。 “沈少爷对药材这方面感兴趣?”林诚听闻沈家少爷从小就身体不好,常年病着。对于药材也该熟悉些。 “不过,我只负责运输这块,最后敲板的还是我家二哥。” “原来林老板还有二哥?”沈晏宁手中的茶盏堪堪停在唇边,微微侧目望向宋玉那放大的瞳孔,像两枚铜钱被突然钉进眼眶... 这位林老板,一看年纪就不像二十有七的模样,自家福宝到底以什么样得标准来分辨他人的年龄? “林某是家中老幺,上有两位哥哥,都在接管家中生意。只不过我与二哥管理药材,大哥则是管烟酒生意罢了。” 宋玉好似想通了什么,见对方已经空杯,立马提起茶壶上前,为那林老板续茶。 沈晏宁见宋玉安静地退到身旁之后,轻声问道:“不知林老板的兄长,近日可在江城?” “沈少爷精明,我兄长确实也来到了江城,这几日都在药铺核算账目。”林诚心道:果然沈家老爷让自家孩子开始学着接管生意上的事,这不,都懂的直接找上能做得了主的兄长了。 沈晏宁一见对方兄长就在江城,立马将手边的茶盏移开,身子往前微微一探,“那药铺可还远?”嘴里虽问着话,脑子里却在想着林小曼与那位林兄长的爱恨纠缠: 男一号与女一号相爱了,奈何二人身份相差太大?...也许是年纪相差太大,那岁月银河将他们二人硬生生的隔开。女一号忍受不住流言疯语,只要与爱人忍痛分离。如今又被家人逼迫回到上城找一门亲事,选中了男二号。奈何男女主角注定要在一起,之后就是一系列的撒狗粮部分,他追她逃,她插翅难飞....终于女一号回到了男一号身边,完美撒花。 那苦逼的男二,只能悲伤落幕... ...这剧情 王安义够可怜的。 林诚见沈少爷紧蹙眉头,立马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发出“铮”的一声清响,“那药铺其实不远,就在城东的南边。” 沈晏宁慢条斯理从怀中取出块鎏金怀表,轻推开表盖,见表盘时间,心想:巳时了,现在往那药铺赶过去,将所有事情问清楚的话,这时间上说也算充足。还能赶回沈府吃午饭。 他收起怀表,将视线转向对面的林诚说道:“林老板,那就趁这天还早,我们去见见你那兄长。”转头示意福宝将茶桌上的茶具收好,接着便拂袖起身。 林诚闻言霍然起身,袖口险些带翻了茶盏,他五指如鹰隼扑食般,攫住桌角顶帽。 “沈少爷,您先请...” *** 沈晏宁抬首望向“全城药铺”的匾额上,这药铺距离茶庄是不远算,而且还很熟悉,因为这里正是宋玉隔三差五为自己抓减脂药的地方。 “二哥,我将沈少爷带过来了。”林诚急忙向前一步,先行踏进药铺,四处张望着寻找自家兄长的身影。 药材储存区,林瑞霖的指尖微微一颤,那片当归从指尖滑落,落回了药箱中。他缓缓转过身,“毛毛躁躁...”见五步开外的自家弟弟身侧竟跟着两位青年,其中那位一看就是富家少爷,而且外貌上莫名有些熟悉... “少爷,快看,那位就是我昨日看到的商人。”宋玉附在少爷耳旁,轻声说道。 沈晏宁:“...”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小玉啊,这话不能说的太满,就怕一会啪啪打脸。 沈晏宁凝眸望去,只见来人一袭靛青长衫,腰间悬着乌木算盘,面容确实与林老板有九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鲜活,多了几分沉冷。他行走时袍角都纹丝不带动的,与身边这位林老板那总带三分的步态截然不同。 林诚一个箭步走到二哥身旁,凑近对方耳畔压低声音道:“二哥,这位就是这江城有名的沈家,沈公子,他是来谈生意的!”自家二哥并未与沈家合作过,也不怎么在江城走动,一心只扑在药铺中,就怕二哥认错人。 林瑞霖向前一步,停在沈晏宁一步外,双手抱拳,微微欠身,“久仰沈少爷的大名,请随我到后堂相商。” 沈晏宁心中轻叹,在他魂穿这具身体之前,[他]可是个病秧子,也不会来城东的铺子考察,何来什么“久仰大名”的荣光? “林先生客气。”沈晏宁也回了一礼。 第9章 起因 林瑞霖侧身引路,一侧的林老板紧随其后,毕竟有些好奇今日谈的内容罢了,这位沈家少爷看着不像做生意的料。但是沈家掌握南北运输商道,连洋行都要给三分薄面,若是能搭上这条大船,往后何愁货源销路? 穿过前堂药材区时,当归的苦涩、黄芪的甘醇、陈皮的辛香,混杂着木柜的沉厚气息,在沈晏宁的鼻尖萦绕,让他有种莫名的安逸感。 也许是这具身体早已习惯了药气,常年与药汤相伴,使得现在的他都对药铺里浓郁的药香接受得极为自然。 他们一行人绕过一扇绘着百草纹的屏风,后堂的光景陡然沉静下来。少了前街的市声,连这天井的光线都柔和许多。 林先生接过药徒送来的茶壶,亲自为对座八仙桌的沈晏宁斟茶。茶汤注入杯中,水声清泠,衬得室内愈发寂静。宋玉垂手立于沈晏宁身侧二步之内,浅布鞋纹悄然贴着青砖方块中央,呼吸轻缓,眼神落在少爷对面的两位先生身上。 宋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两位明明都是上城来的兄弟,穿着倒是各不相同,那昨日到底见到的到底是哪位? 沈晏宁端起对方推来的茶盏,垂眸浅啜,唇瓣沾了半分茶色便搁下了,“抱歉了,林先生,其实我对药材这块...简直可以说是初出茅庐。” 林瑞霖薄唇微微上扬,“沈少爷,您这就谦虚了。” 在这江城,只要是做生意的,都知道沈家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身体不好的少爷,常常喝药,那定是懂些药理的。 林瑞霖这时突然将手边的茶盏推了一杯给身侧的弟弟,眉间微微一蹙,斜视了对方一眼。林诚立马正了正身子,不动声色地将左脚的黑皮鞋从二哥脚边收回,脚尖在地砖上蹭出一道极浅的划痕。 林瑞霖指尖在茶盏边沿一划,青瓷内的茶水轻轻摇曳出道道波纹,他的视线重新转移到沈晏宁身上,“沈少爷,药材生意,说到底是个“信”“诚”二字。” 林瑞霖知道弟弟想要拉拢沈家,可就怕这沈少爷不懂药材上的生意之道,与他详谈就怕失策。 “不知可否约个时间,我兄弟二人亲自上门拜访沈老爷?”沈晏宁见对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展现任何波动,恍了神。 林诚见那沈少爷陈默不语,又将左脚伸到二哥腿边,轻轻碰撞,而二哥并未搭理自己。林诚面色肃然,“沈少爷放心,我们药材无论是品相、来源地在这江城地界都是上城。” 沈晏宁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可察的亮色,他的手指将茶盏往桌上一扣,望向林瑞霖:“林先生说的是,这药材生意,确实该在沈府相商,而家父对药材也熟知。” 药重要,但识药的人更重要。 沈晏宁如今喝药不少,但是让他分辨药材的品质... 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有那实力。 “不过说来也巧,我家身后的家仆,昨日就来过这前堂药铺拿药。”沈晏宁微眯着眼,嘴角上扬,继续望向林瑞霖。 “是吗?”林瑞霖眉峰抬高了半厘,视线从沈少爷含笑的脸上,一寸寸移到那叫宋玉的身上,瞳孔微微收缩。 “难道是沈少爷家中长辈生了病?” 审晏宁轻笑出了声,“说来羞愧,是我让宋玉抓些药去去我这一身的肉脂。” 沈晏宁的话音刚落,一侧的林诚眼神从沈晏宁脸上再到身上不着痕迹地一扫,脸颊上是未褪全乎的婴儿肥,圆润可爱的鼻头,蜜桃似的嘴唇,还有那看着就软绵绵的腰身。 到底是哪里需要减? 而身旁的林瑞霖,冷淡的眉峰一挑,直接道:“沈少爷您体格不算肥胖,大可采用其它方法进行减脂。” “...例如多走走,发发汗。” 林瑞霖心想,这位沈少爷定然喜欢待在家中不爱出门,自然也就缺乏运动。 沈晏宁心里也清楚的很,是药三分毒,“林先生说的对,那药我回去后就叫停。”接着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林先生。我家小玉昨日还看见了你,今日再见,就对我说很有缘!” “呃...那真是有缘,可惜我还在整理药材,未曾打个照面,真是失礼了。”林瑞霖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上的老茧,思索片刻后便确定了他来到江城三日,对这仆人并无印象。 保不齐自己正在整理药材,与这家仆岔开了。 “看来林先生平日里真的很忙,昨日申时还在整理药材,真是辛苦!。” “医者治病,而我作为供药之人自然也不可懈怠。”林瑞霖的声音好似含冰块般发冷。 怎么回事?这位林先生看着不像是个能说谎之人,那昨日,宋玉看到的人到底是谁? 现在自己都要怀疑宋玉是不是真的看错了眼。 他眉心一紧,“不知林老板可有婚配,对方又是哪里人。” “已有婚约,青梅竹马。年末府中就办喜事。”要是能与沈家达成交易,到时候可请这位沈少爷到府上一叙。 “那你兄长可有婚配,对方是怎样的性情?” “还不曾娶妻。”这沈少爷为何要问自己与兄长的婚事? “那你的兄长可有倾慕的女子?...不,现在还在倾慕的女子。” 林瑞霖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疯狂跳动,“沈少爷,您有话不妨直问。”经过这几个问题,他是确定了,这沈少爷有些话痨,定是有事要问。 沈晏宁指尖一顿,从茶盏沿口撤开。哎...刚刚问的有点着急了。 “林先生,其实我真有一事想要从你们这边了解清楚,不过请放心,我之前与林老板所说的合作,真诚实意。” 一旁的林诚,原本轻蹙的眉头到舒张再到高高扬起,最后又回到了轻蹙,那眉尾向下耷拉,好似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沈晏宁紧抿了一下嘴唇,脸色微红,“不知二位是否认识林小曼小姐,她家在上城,上月来到了江城走亲。” “我不知道这个人。”这名字听着就不熟悉,林诚对着沈少爷的面,轻轻摇头。 该不会是沈少爷在追求林小姐,想侧边了解一下对方的喜好? “二哥,你还认识?”林诚侧目望向身侧的的林瑞霖。没想到二哥脸色变得阴沉,他那手指正紧紧握着茶盏沿口,林诚都要担心茶水会不会被二哥泼出来。 林诚心道:不会真认识吧!怎么一脸宛如见到了仇人的表情。 沈少爷,请问你是怎么认识林小曼的?”林瑞霖语调冰冷。 “我与她只是一面之缘,不过她与我的好友已经正式定了婚。” 还有两周就要结婚了!不,还有十一天就拜天地了! 林瑞霖冷笑一声,手指轻敲桌面,“沈少爷,请恕我冒昧。从生意的角度,我认为你朋友与林家的婚约,需要重新进行风险评估。” 沈晏宁就知道这里面有问题,“林先生,你的兄长昨日是否来过你的药铺?” 林瑞霖沉吟片刻,突然一点头,“我大哥是来过,但今日一早便离开了前往上城。”接着他一挑眉,轻笑一声“当然,你所说的那位林小姐,现还与我大哥纠缠不清。” 沈晏宁心想:破案了!思绪一下理清了。 这剧情也俗套,没想到那林小曼竟不是“德善美”一类的女主,当然那男主有待商榷。 “那林小姐目前情感与家庭状况,都复杂,希望沈少爷能劝劝说你的朋友,莫不要被卷入一摊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林瑞霖一说完,深深地看了沈少爷一眼,眼神里全是“我是为你的朋友着想”的诚挚与告诫。 沈晏宁原本以为这会是个才子佳人的言情故事,影子情人的替身爱情也不错。总好比地过让那男配-王安义‘情场职场双失意’的结局要强! 他终是缓缓站起身,而后郑重拱手,“林先生,感谢你的忠告。” 一行人行至厅门,沈晏宁脚步微停,向着身侧的林瑞霖说道,“两日后,巳时初刻,我会在府上备茶相候。”言罢微微一颔首,便带着宋玉离开了。 * 沈晏宁又是独自一人来到王府,已是未正。 午后的秋阳斜斜避进院子,将那三两株芭蕉肥阔的叶子照的通体透亮,而那一丛细细的竹叶尖儿却叫秋色染了黄边,在风里瑟瑟发抖。王安义就端坐在这一窗秋光里,身子陷在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手中执着一卷新册,右手食指与拇指的指腹精准地捻起下一页角,片刻,手腕一旋,“哗啦”一声脆响,下一页白纸黑字已赫然眼前。 沈晏宁看到此番情景,并不想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收住脚步,唇角不知觉地轻抿,转而将周身重量斜斜卸于门框,半幅身子浸在廊下的阴翳里,另半幅却教疏懒的秋光浸透。 他就这样倚着,廊下的微风掠过,将他那额前的几缕卷发撩起,倒是带来一丝凉意。眼前是王安义岿然不动的专注,脑海里却蓦地浮起那日林小曼精准的翘唇弧度,连一声轻笑完美地都带出了她的羞涩。 真是完美的演技! “晏宁,你来了也不直接进来,站门口做什么。”王安义的声音忽然响起,门边的沈晏宁还未做出反应,他已骤然起身,黄花梨木椅脚在青砖地上刮出短促的一声“吱呀”,王安义也并未在意,而是从书案后绕了出来。 “今早来了一趟还不够,下午还来?” 沈晏宁随着王安义行至案前,身形将定未定之际,右手指尖从绸衫束带间拈出那柄紫竹折扇,轻巧的搁置在身旁的桌面上。 王安义已经落座,正拎起铜壶沏茶,沸水冲入素白瓷盏时激起一团氤氲的白雾。将它推至到沈晏宁面前。 王安义当真换成了碧螺春,那细嫩卷曲的叶芽已经舒展开。 沈晏宁心中一阵惊喜,身子微微前倾,眸中含着一簇亮光,“那林小曼,她已经和盘托出?与你说清了所有缘由? 对方并未立即回答,手指缓缓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那眼底一丝疲惫便无所遁形地漫了出来。 王安义只轻轻揉捏几下鼻梁,那金丝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他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声叹息,好像事情发展也是他所能料到的一般。 “她也咬定...是你家的小家仆看走了眼。” 这林小曼什么情况,难道是要自己将收集的证据摊在她面前,她才肯承认? 那吴太太定也是在里面帮了忙!不然小姐出府,其她仆人丫鬟还能不知? 沈晏宁直起腰背,手指一收,那柄紫柱折扇便稳稳落在掌心,“嗒”一声脆响,扇头已如判官笔般重重点向案中,惊得王安义眉心微皱。 沈晏宁目光如炬,直直刺入王安义眼底,“安义,我给你讲个故事。” 见对方也不做表示,直接开讲: “上城一位有钱的姓林商人,因为这几年管理不当,生意越发惨淡,幸好家中孕有一对儿女。父亲想让林女联姻,以此挽救他们家那失势的生意。林女有野心,目标明确,她看好了上城的林家。” “林家有三子,小儿常外出走货,二儿已有青梅,只有大儿未婚!还是家中现在的掌权之人,奈何林家长辈并不想接管林女家的烂摊子,林家大儿身边也不缺青睐的女子。”沈晏宁这时将那折扇轻点了一下桌面,视线望向对面的王安义。 而王安义只是低眸,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那林女明显就是想钓个金龟婿,虽说为何找到王家,看来是他们家迫在眉睫,急需资金回流? 沈晏宁继续讲道:林女虽没有家族优势,但胜在年轻貌美,也许她是找到一个好法子,留住了林家大儿,两人都付出了感情。可惜林家长辈死活不让林女嫁入他们家门,林女家的生意迫在眉睫,无法只好回到江城寻了一门亲事,于是他们看中了王家。” 沈晏宁说的有些口渴,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搁置在案桌边,手指端起那杯温茶,直接喝了两口。心想:这王家在江城确实也算是名门望族,他们也许想过攀附沈家,可能没找到法子。 忽然,沈晏宁轻笑出了声,心想着也许是自己体格微胖,又不会打理自家生意,那林小姐自然也看不上他。 王安义显然是听到了那声轻笑,先是紧蹙眉心,又轻轻叹息一声,“所以林女看中王家名望与清誉。”不知该说林女有眼光还是胆大,利用情感?达到自身目的。 沈晏宁此刻已经放下茶盏,重新拿起了折扇,扇骨抵着下颌线,视线下垂,“毕竟王家三代都是读书之人,这种家族最受敬重,门生故旧遍布各界,而且家中孩子受过良好教育,有才有艺,定然吸引到林女。” “她即找了王家,又与那林家大儿纠缠不清。林女这是想要爱情事业双丰收!” 他手中的扇骨在桌面轻敲了三下,发出“笃、笃、笃”三声清脆而沉稳的声响。 “我讲的,你可明白?” 王安义听完沈少爷最后说的那句话,原本紧皱的眉,不知何时突然舒展开来,所有涟漪都被一抹深沉的平静所取代。他还提着铜壶给沈晏宁续茶,滚烫的水线精准地注入白瓷杯底,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沈晏宁视线从手边的茶水转移到了王安义的脸上,对方脸色平常,正一副闲情逸致的端着茶盏往嘴里饮。 ...所以他这是没听明白? 怎么可能!江城姓王的,还是三代都读书的,不就只有王安义一家了吗? “王安义,你难道是...非她不娶了?”一定要娶林小曼过门? “林小曼来到王府时,她的所有表现,在我姆妈眼里,就是个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的好儿媳。很符合她心里的标准。”搁下手中的茶盏,望着茶水中的模糊晃动的倒影,嘴角那抹自嘲的笑意渐渐淡去了。 沈晏宁:“王安义!你该不会是妈宝男吧?” “宝男?那是谁?”王安义疑惑不解,轻歪着头望向沈晏宁。 他不清楚那宝男到底是谁,王安义细想自己与林小曼之间的关系。 原来剥开那些“贤良淑德”、“宜室宜家”的考量,撇开姆妈拉着林小曼的手时那满意欣慰的目光,再忽略自己对于“成家立业”这份人生进度的遵循...最后就只剩下苍白的下半生。 王安义极轻地呵出一口气,猛地抬起头,直直望向对面,“沈晏宁,我不爱她。” 沈晏宁从王府回到了沈家,他离开前问过王安义,是否需要提供帮助,对方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隔天下午,宋玉匆匆忙忙跑到书房,说是从王府管家那打听到了消息,王家少爷与林家小姐解除了婚约,从此两家不再来往。 沈晏宁闻言轻笑而过,继续拿起那本《经商之道》的书册看了起来。 来到这个世界已整整一月,自从那林家兄弟来到沈府拜访后,沈晏宁也确定了自己并不适合经商。 于是家里蹲了几日的沈少爷,就让管家去警署找了一套警服回来,并对沈老爷沈太太说出了,想要去往上城的想法。 第10章 出城 沈晏宁算了算日子,自从魂穿到这沈少爷身上,他已在江城待满五周。 在这期间,他尝试接手沈家生意,奈何自己不具备相关的商业知识和技能,况且生意上的那个个弯弯绕绕,还是由沈老爷去处理比较妥当。 既然他已经是富家少爷,他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第三条路。沈晏宁问过管家,这才了解到,侦探事务所大多设立在上城,而江城只有警务所。 沈晏宁当机立断,决定明日出发,前往上城的“全城事务所”就职,面对自家父母的疑惑,他给出的答案竟是,这份工作便于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实际理由只有自己清楚,不过是为了独立,顺带追求查明真相后所得的一些快感罢了。 出发前,慈爱姆妈为他准备的餐食,严谨阿爹语重心长地叮嘱... 沈晏宁将这些纷扰的思绪甩在脑后,想要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一股尘劳氤氲之气混杂着水腥扑面而来,这便是江城码头的味道。 此刻码头一片喧嚣,装卸工三俩一组,喊着不知名的口号,修船工匠,手里各自干着本职的劳作。 沈晏宁站在船尾,身侧的宋玉肩上背着个不大又不少的蓝布包裹,而沈少爷的两个牛皮箱放在了船舱。 "少爷,船要开了,您站稳些。"宋玉低声提醒,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沈晏宁微微点头,目光直到码头上姆妈的身影渐渐模糊,才转而看向船舶周边的景色。 船夫抬高竹篙,乌篷船缓缓向南行驶,河水被船头破开,泛起细碎的波纹,倒映着两岸灰瓦白墙的居所。 这次出门,沈晏宁带上了熟悉的钱包... 不,与自己有着深厚友情的宋玉 。 身为两手不沾春水,除了看书就是听曲的沈家小少爷,身边可不缺贴身小厮与丫鬟。 沈晏宁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的第一眼见到便是宋玉,不,应该说,听到的第一声就是他喊出来的。 因此,沈晏宁觉得,宋玉除了认不清他人年龄之外,在其他方面还是有...些些靠谱。 当沈晏宁了解到这个世界国内流通货币大多是银元与钱币后,作为二十一世纪现代人,他早已习惯了手机扫码支付。 于是他在头一次交代宋玉,自己待会外出时,身后的他要揣足Money。 当时的宋玉还一脸茫然问他:“麻尼是谁?为什么要踹他。”紧接着严肃道:“少爷放心,福宝明白,一定把那人揣得足足的!” 沈晏宁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将一打钱币与三块银元塞进宋玉的手里,待他装进口袋时,轻声说道:“这不,麻尼已经被你揣够了。 光阴随水而去,他们即将到达的停泊岸边,已经有不少的黄包车夫在紧盯着来往的客船,只待船一靠岸,便一拥而上,争抢上岸的客人。 船夫熟练地将船篙插入浅滩,船身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终于停稳。 霎时间,岸上等待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吆喝声瞬间将人包围。 “老爷,坐车吗?三角钱送到火车站!” “先生,路熟价廉,上来就走!” 沈晏宁两手各个提着一个皮箱,一个踏步刚在岸边站定,身侧的宋玉一手紧提着食盒,另一只手立马张开,护着一侧的少爷并喊出“莫挤莫挤,我家少爷身体不好,莫被挤坏了!” 他这一嗓子石破天惊,比以往的叫声还要高出三倍,果然让周遭想要抢着扑上前的车夫动作一滞。几道目光狐疑地打量起这位自己手提沉重牛皮箱,面色...或许因为奔波而有些气喘红润的“病弱”少爷。 沈晏宁也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呐喊喊得一愣,待一缓和过来,顺势轻咳两声。 宋玉趁着这个机会,一把抢过沈少爷右手的一个皮箱,故作轻松的样子晃悠了两次,继续用他那副神奇的大嗓门吆喝着:“看什么看!没见过肺病轻咳的少爷出门啊?快让开些。” 这话一出,围观的车夫们顿时散漫地后退了二步,但还是有一位轻缓地走到沈晏宁面前:“少爷,我只要二角,定将您们两位安稳送达火车站。” 沈晏宁注视面前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那头顶上草帽已经开线,整张脸,还有外露出来的手臂与手背都被太阳晒得黝黑,肩膀上搭着的是一条半湿又泛了黄的汗巾。 “您的车?前面带路吧。” 车夫脸上立刻推着殷勤而又朴实的笑容,连声应答:“好嘞!少爷您这边请,车就停在岸口边,近地很!”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伸手想帮少爷拿皮箱,见对方轻摆了摆手,便只好赶紧侧身在前引路,将肩膀上汗巾重新卷了卷,在脖颈上固定好。 那车夫说的不错,他的车就停在不到六步远的地方。突然那车夫快步走向车前,从把手上取下那块虽旧却干净发白了的棉布,在座位上轻弹了两下,这才侧身让开,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少爷您上车,当心脚下。” 沈晏宁看着宋玉将两个皮箱在车厢里安置稳妥后,才与他先后上了车,并排坐下,而福宝手里依旧稳提着食盒。 “少爷坐稳喽!”车夫扭头朗声一笑,深古铜色的脸上顿时绽开无数道细密的皱纹,每一道纹路不仅仅是岁月的痕迹,更是他半生辛劳与坚韧的无声史书。他参差不齐牙齿在黝黑面庞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质朴。 汗巾随车夫的步伐在颈间跃动,他的脚步稳健而富有节奏,仿佛早已与这城市的每一块青石板达成默契。黄包车平稳地前行,犹如行舟于无波之水,坐在车上的沈晏宁不曾感受到半分颠簸。 沈晏宁心道:好稀奇,不科学。 黄包车转过最后一个街口,砖红色的西式站楼蓦然撞入眼帘。花岗岩拱门下,人流如潮水般涌动,推着木制板车,挑着竹担的早餐贩子散落在广场各个角落,蒸腾里腾着白雾,空气中弥漫着肉包,油条和豆浆的香气。 广场东西两侧,各屹立着一个墨绿色的贴皮报刊亭,亭子窗口前围着三五个携带行李的乘客,个个伸长了胳膊。有人用两指捏着铜元递过去,顺手就用另一只手捻起台面上的一份报纸,那动作好似早餐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既视感。硬币刚落在卖报人掌心,便被他信手抛进桌角边的木钱盒里。 “小玉,给这位师傅支付六角钱。”沈晏宁两手各提一个皮箱,话音未落,自已先一步朝报干亭走去。皮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身上那件云锦长衫在晨光中流转着暗纹。本不是亮丽的穿着,却因他那一头微卷的软发与嫩白圆润的脸庞,在熙攘人群中格外显出一种养尊处优的矜贵气度。 可再细看便觉得诧异,那矜贵少爷两手俱被皮箱占满,提着毫不费劲,步履见不见懈怠,倒像个府邸中的长工。 养尊处优的面相与这利落身手组合,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沈晏宁行至东侧报刊亭前,却并未放下手中的皮箱。他就这般提着两只牛皮箱,微微俯视浏览着台面上摆放的报纸封面,身形立挺,却只是站在边缘,不阻碍他们购买位置,亭内的卖报人抬眼瞥见这情形,不由得微微蹙眉,心里想着:真是头一次见人这般看报。 但见青年一身云锦长衫用料讲究,指节扣着的箱柄皆是上等牛皮,卖报人终是噤了声,只转头接过商人递来的硬币,而商人直接从台面取出一份《江城早报》踱步离开,卖报人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仍提着皮箱看报的奇特青年身上。 不多时,一个手提紫檀雕花提盒的少年匆匆赶来,将一枚铜币递进窗口。直到这时,那青年才终于将皮箱搁在脚边,从铺满报纸的台面上拈起一份还带着墨香的《上城早报》。 “少爷,我买到头等车箱的票了,火车距离这站发车还有半个时辰。”一旁宋玉见少爷已经选好报纸,轻声提醒。 沈晏宁快速展开报纸内页,目光如扫描般掠过密密麻麻的铅字。当看到“吴家大小姐与张家公子正式联姻”的标题时,他的睫毛轻颤了两下,吴家不是只有两大儿一小女吗?哪里来的大小姐? 他压下心头疑惑,将报纸利落地微卷。还是半个多小时,他们还是先去站台那边候着。 思以至此,沈晏宁重新提起脚边的皮箱,随着宋玉的身影汇入涌向站台的人流,那件云锦长衫的衣摆在人潮中划过一道沉静的玄青色弧线。 * 秋阳爬过九点的刻度,将站台棚顶的铁架斜切成阴暗两面,沈晏宁行至站台一侧,红木长椅早已褪了漆,露出灰白木芯,像被岁月抹啃剩的骨头。沈晏宁只将皮箱挨着椅背搁置,他索性不坐了。 而宋玉默默立在一旁,手中依旧提着紫檀雕花提盒,好似食盒里面才是他们的重要财物。 棚柱斜投的阴影下,沈晏宁的目光掠过一个特别的一家三口。 那对父母穿的倒是讲究:父亲黑色大马褂,头戴礼帽,母亲则穿着高领旗袍,外套坎肩,颈带珍珠项链,偏是轮椅少爷的衣着素色长衫,安静地陷入在轮椅里,他双手交叉按在膝头的牛皮箱上,两手稳稳护着唯一的行李! 所以这是苦着孩子,也不能苦自己? 沈晏宁视线又转移到轮椅踏板上,那两条僵直的腿,在布料遮掩下看不出任何端详。他还注意到那轮椅管架是有零星刮痕,且磨损集中在两侧,轮胎的纹路里嵌着少许的泥土,细想也是趁着晨雾赶路,粘上了些。 所以这是打算前往外城就医? 沈晏宁并不怀疑那对父母是人贩子,因那少年脸部的轮廓有他父亲的影子。 只是这就医不知是真是假? 一声低沉绵长的汽笛声从不远处传来,接着就是“哐当——哐当——”的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音。像是采用蒸汽形式的老旧火车,不多时,火车已经停止到站。 白色的水汽嗤嗤地从车头两侧喷出,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 站台上的乘客早已经蠢蠢欲动,大多是外商之人提着皮箱子,将目光投向每个车厢的外置牌号上。空气中混杂着洋人的英语、蹩脚的官话和熟悉的吴语,皮鞋和布鞋踏着青砖板的地面上,发出杂乱而急促的声响。 “少爷,我们该去第一节车厢那了。”宋玉的声音在一旁轻声响起。空出的那只手里紧紧握着两个皮箱,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沈晏宁轻点了点头,却又侧目望去,方才那挤在人群里的一家三口,已不见踪影。 看那一家三口的方向,该是去了二等车厢。沈晏宁心下了然。 那节的登车门处远远不如头等车厢这边稀朗,但因有一位穿着深色制服的列车员在一旁吹哨维持,乘客们倒也是一个挨着一个地顺序等车,提着皮箱背着小包,虽拥挤,但也不算太乱,只是进度缓慢罢了,像是沙漏中的细沙,被无形的秩序约束着,却依旧奔赴那已定的方向,匆容不迫地往向各自的旅程。 沈晏宁收回目光,转向宋玉,伸出手:“皮箱我来,票可在你的身上?” 宋玉闻言立马将两只皮箱轻轻放下,动作间没有丝毫迟疑。他随即从自己青白半短衫的腰间取出一个皮质票夹,还未开口,少爷已经直接提起皮箱,向着头等车厢走去。 “凭票验身。” 出声的是个穿着浅色制服的列车员,他那脖颈处绕着一圈黑绳,线尾系着个铜哨,并未吹响,只是站在头等车厢门外,对着仅有的几位乘客例行公事地提醒。 从江城站登车的头等乘客并不多,统共只有五位。 保不齐前一站早有人静坐厢中,帘幕低垂,案上茶水尚温。 沈晏宁未语,只是略一颔首,踏上车厢。 宋玉紧随其后,车厢走廊深邃,脚下是降红地毯,倒是将脚步声完全吸收。 沈晏宁沿着走廊缓步向前,目光掠过一扇扇紧闭的雕花柚木推拉门,门上钉着锃亮的铜制门牌,“甲-六”、“甲-五”…号码依次排开。 所有包厢都集中在走廊的右侧,像一排紧闭的、静谧的密室。 而左侧,则是一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玻璃车窗,构成了车厢的明亮外壁。此刻已时三刻,那澄澈金黄的秋阳早已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在降红地毯上投下长长的,明亮的光斑。 他们俩一路向里行走,直至走廊的尽头,那枚“甲-壹”字样的黄铜门牌,终在最后一扇雕花柚木推拉门上紧贴着。 沈晏宁刚停下脚步,身侧的宋玉立马会意,用空出的手缓缓推开沉重的门扇。并接过少爷的皮箱走了进去。 包厢内的景象豁然展开,首先闯入视野的,便是正前方那扇巨大的,如同画框般的车窗,将窗外流动的秋色尽收眼底。日光照亮车厢内的整个布局,车窗两侧各摆放着一把深棕色牛皮座椅,中间那鎏金小茶几上,是一套白瓷描金茶具与摆放整齐的两只剔透的玻璃盏,头顶是那精巧水晶吊灯。 沈晏宁的目光向左内部转移,那里是卧铺区,蛮符合现代化的上下两铺设计。而宋玉已经开始搁置行李,再往里走,隐约可见一扇小门,想必是独立的卫生间。 这包厢无疑可谓舒适与私密。 但是此刻的沈晏宁却毫无欣赏的心思。 不行,他得去椅子那坐一会儿。 从他听到列车连接处传来的那一声尖锐的“咣当---”声开始,一种熟悉的,令人令人厌恶的生理失控感袭击了他。 从耳膜开始发蒙,仿佛隔了一层水,后颈发凉,指尖微微发麻,像是细小的针头在轻轻扎刺。紧接着,视觉也开始错乱,眼前精致的包厢景象轻微地晃动、旋转起来,胃部猛地一抽,泛起酸水。 沈晏宁几乎下意识地加快脚步,避开茶几,将自己的身体陷进了靠窗的那张牛皮椅的软垫里。 他的太阳穴也爱一阵阵刺疼,好似被人用着绣花针,一针针挑着他的神经。 居然晕车!这具身体的“沈少爷”还能这么娇贵?这点颠簸都受不住了... 看来,即便换个灵魂,这具身体的某些孱弱特性,还是毫不客气地继承了下来。 不过... 沈晏宁闭上了眼,用指节紧紧按压太阳穴,试图缓解头疼。想起这一个多月来,他那每日的晨练,饭后散食,以及严格限制甜腻糕点,这具身子才会健康结实了不少。 这念头让他稍稍安心,至少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让他此刻还有力气对抗晕眩。 “小爷,您这是晕车了!”刚整理好衣物从卧铺区走来的宋玉,一抬眼就见自家少爷面色发白,手指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他立马就明白了过来,“您稍忍忍,我带了陈皮和话梅,这就给您拿来!”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小跑回卧铺区,麻利地从自己那个篮布包裹里翻出一个干净的油纸袋,又快步返回会客区,递到沈晏宁面前。“少爷,您含一颗,会舒服些。” 沈晏宁捻起一颗话梅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混着陈皮的清香立刻在口中漫开,奇迹般地压下了喉头那股恶心劲儿。 他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声音带着些被糖渍湿润后的含糊:“小玉儿,你想得可真周到。”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新奇的笑意,“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原来还有这晕车的毛病。辛苦你了。” 宋玉见少爷眉头舒展,脸色也缓了过来,这才真正放下了心,腼腆地笑了笑:“少爷没事就好。这哪算辛苦,出门在外,备着点总没错。” 他搓了搓手,稍作犹豫,还是试探着开口:“少爷,您脸色看着有些乏了,要不...我扶您去卧铺歇会儿?” 沈晏宁:“......”他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跳了一下。这宋玉,体贴是真体贴,就是有时候体贴到让人憋屈。 他轻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必了,我自己能行!”眼见宋玉还要张嘴再劝?沈晏宁立马撑着扶手起身,前往卧铺,一旁的宋玉却待立原地,不知想些什么。 沈晏宁独自走进卧铺包厢,反手便拉上门帘,侧目便注意到靠窗摆放的下铺,床垫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丝绸睡袍,他嘴角轻笑着摆了摆头。 刚换下长衫,正要弯腰触碰床沿,门帘轻动。宋玉像条灵活的游鱼般滑溜了进来。见他的双手稳稳托着的玻璃盏,“少爷,温水备着了。” 沈晏宁见托盘搁置稳妥,语气带着些无奈“小玉啊,你要是不累又闲着了,你可以去厢车找找乐子,不用一直陪我。”车窗外的风景飞速流转,这次去往上城,需要近一日的车程,想来明日一早便可到达那站点。 “好的,少爷。”说完并未立马离开,而是将窗帘拉好,确保光线不会照到少爷,这才安心的退出卧铺区。 宋玉一出包厢,并未到处走动,目的地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餐车的位置。 沈晏宁躺进软卧,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毯子拉到腰间,毯子上的檀香味,在空气中四周环绕。 沈晏宁等着睡意将他吞没。 第11章 相见 火车规律的摇晃像是一只温厚的大手,轻拍着沈晏宁的背。他的眼皮慢慢沉下,铁轨连接处的哐当声不再是噪音,反而成了催眠的节拍,一下,又一下,敲散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 阳光半透着窗纱洒进卧铺。它本就温煦的秋日,又经过一层薄帘的过滤,变得柔和,朦胧,像是金色的薄雾轻轻地笼罩。 那层薄帘随着火车的运行微微晃动,使得落在沈晏宁身上和卧铺上的淡薄的光斑也随之轻轻摇曳,时间就这般轻悄悄地划过。 沈晏宁彻底沉睡了。 “咚...咚咚...” 轻量,间断,带着那种该死的,一成不变的固执节奏。 它敲在甲-壹的厢厚重的移门上,也像是直接敲在了沈晏宁的太阳穴上。 那声音穿透了沉沉的睡意,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他温暖黑暗的梦境边缘。起初只是模糊的干扰,沈晏宁的身体却猛地一颤,心脏随着意识的惊醒咚咚狂跳。 ...自己这是在前往上城的火车上。所以外面是谁在敲门? 那固执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咚...咚咚...”,每一声都精准无误,仿若锲而不舍的却又令人烦躁的闹铃,沈晏宁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视线在明亮的车厢内环顾一圈,内帘有些微开,小玉儿这是还未回? 无法再等,沈晏宁猛地掀开薄毯,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薄毯被无情的退至一旁。 沈晏宁已没了先清洗一把脸地心情,掀开内帘,直接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外门边。 那“咚…咚咚…”的节奏几乎贴着他的耳膜再次响起,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也恼火至极。 沈晏宁一把拉开门,脸上那点不耐烦还明晃晃地挂着,眉头蹙起,嘴角微抿,活像只被搅了清梦、正要发作的漂亮猫儿。 包厢外,耐心敲门的林洛安,对着面前这张明显带着愠色、却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悬在半空的手一时忘了放下。他实在没料到,这间包厢里的乘客竟是这样一位青年。 沈晏宁所有鲜活的不耐烦,在看清对方那身笔挺警服的瞬间,倏然凝固了。 原来微蹙的眉下意识舒展开,那点起床气仿佛被无形地风吹散,只留下一片猝不及防的空白,和一丝悄然爬上眼底的谨慎与探究。 怎么回事?警官为什么来找自己? “请问,警官找我是有何事?”沈晏宁压下心底的诧异,声音里带着天生的、对执法者特有的那份敬畏,见对方已放下手,便轻声询问道。 林洛安已然回神,正色说道:“您好,我是上城督查分部的林洛安。” 沈晏宁微微一怔:“...?” “抱歉打扰您休息。”林洛安语气沉稳,解释道:“二等车厢有旅客报案,孩子不见了,家属担心孩子是不小心得罪了人,或许被陌生人带走了。我们正在对列车所有车厢进行例行排查。” 而他负责的,正是头等车厢这片区域。 “那孩童多大?”沈晏宁下意识地问答,心里掠过一丝诧异,这世道,竟还能在火车上丢孩子的。 “您误会了。”林洛安纠正道:“是个已经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沈晏宁闻言愣了一下神,那就不是寻常的拐卖。何况要是得罪人,16岁已经算是个半大的青年了。 沈晏宁微侧过头,将视线从林警官身上转移,落在走廊深处其余紧闭的包厢房门上。甲-壹是头等车厢的最后一间,看来这位年轻长官是从车头方向一路查过来的。前面的包厢里,并无收获。 “抱歉,现在我的包厢里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人了 。”沈晏宁语气平和,“警察,您还是去其它地方看看吧,比如三等车厢。”这种找人的事,争分夺秒,最好能在下个站点到达前查完所有车厢。 说完,他正欲推上门,却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之处,“那少年...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坐着轮椅。 “他们的父母说,穿着普通,长得也一般。”林洛安答道,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包厢内部,随即又补充了一个重要特征,“对了,主要是,他还坐着轮椅。”他的视线掠过窗框,注意到光线的投影已悄然偏移,“看来得抓紧时间了,午餐供应时间就要开始了。” 与这位漂亮的少爷道了别,林洛安就急匆匆的转身离开了。 沈晏宁望着对方挺拔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从他推开门的那一刻起,这位林洛安警官就一直站如松柏般笔挺,举止严谨,一丝不苟。 送走警官,沈晏宁又回到了卧铺区。窗外阳光正好,已是午时将至,他想着也该好好洗漱一番,清醒清醒头脑了。 ......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面前的这扇洗漱室的门从里面锁住了,纹丝不动? “小玉?”沈晏宁试探着低声唤道,指节轻轻叩在门板上。早知道宋玉在里面,方才也不必那般急匆匆地去开门了。 可里头既无人应声,也听不见任何动静。 莫非是闹肚子,小玉不好意思了? “小玉,你要是不舒服,我这就去替你找些药来?”沈晏宁蹙眉,觉得干等着终究不是办法,总得从根本解决问题。 毕竟小玉儿可是他的“行走钱包”。 “找药?少爷,您又身子不适了?”宋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他刚踏进卧铺区,便见自家少爷独守在紧闭的洗漱室门前,正低声絮叨着什么? 沈晏宁:“......” 所以说啊,身后是宋玉,那这里面的还能有谁?难不成还是那坐着轮椅的少年? 这一想法刚出现,沈晏宁便轻笑了一声,侧头对着宋玉说道:“小玉,看来这洗漱区内部的窗没关好。”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看,门都被风吸上了。” “吱......” 回答他的,却是身侧的洗漱门从内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 沈晏宁脸上的笑容僵在脸上。 原来,他们真有缘。 不对,这少年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包厢里?甚至还藏在他的洗漱间! 万千思绪掠过脑海,方才他还信誓旦旦地回复林警官,人不可能在自己包厢,真是...乌鸦嘴。 但沈晏宁面上却不显分毫。他现在最急需的,反而是先进入这洗漱间,用冷水扑个面,好让自己彻底清醒清醒。 “要不,你先出来?”沈晏宁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尽管内心疑惑不解。他虽然不清楚这少年为何会选择他的包厢,甚至躲进洗漱间,但眼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 “抱歉!”少年垂着头,手心吃力地推动着轮椅,动作显得缓慢而艰难。 沈晏宁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那手指纤细苍白,紧紧扣着轮圈。轮椅金属边缘已被磨得锃亮,橡胶胎面上原本沾染的灰尘干泥也早已被蹭得干干净净。 所以说,少年,你究竟为何偏偏找到这距离二等车厢最远的包厢? 还有为何不戴上手套呢?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小玉!”沈晏宁转头,将尚在震惊中的宋玉唤醒,“过来搭把手,帮一下这位少年。” 见宋玉上前推动轮椅,并将少年安置在会客区后,沈晏宁这才放心的进入洗漱间。 他用冷水拍打面部,清冷的水流瞬间驱散了残存的困倦。接着他将水量开大,注满池盆,再次弯腰将双手完全没入水中。冷水漫过手腕,五指在沁人的凉意中缓缓舒展。 哎……总算舒服了些。 真是件糟心的事。 外间,宋玉将少年推到会客区之后,便端起一壶茶水,倒了两杯温茶,一杯放在少年面前,另外一杯,被他小心的搁置在皮椅一旁的茶几上。 宋玉垂手静静立在一旁,目光悄悄打量着对方,少年微低垂着头,细软的黑发凌乱垂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他眼眸低垂,仿佛望着那杯茶出神,双手仍紧紧抓着轮圈。 少爷,您还是快些出来吧!宋玉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现在这情形实在令他无措。 这少年从何而来?在他离开期间,这车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这少年看上去一脸可怜样! 所幸沈晏宁并未耽搁太久。他擦干脸颊,整理了下微乱的卷发,拿着一条浸湿的锦帕走了出来。 “久等了,”他将帕子递到少年面前,声音温和,“用这个擦擦手吧,我想你的手心应该硌红了。” 少年微微一怔,抬起苍白的脸,迟疑地伸手接过帕子。 “谢谢。” 宋玉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这少年显然是自己设法来到这里的,一路徒手推着轮椅,双手定然沾满了灰尘与疲惫。 ...该死,他不称职! 午时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车窗,在牛皮座椅上投下温暖斑驳的光影。 该去餐车就餐了。 沈晏宁并不喜欢将热腾的食物 ,带回包厢享用,即便会客区域与卧铺相隔一段距离,也不行。 但是这少年的问题需要先解决一下。 “来说说吧,”沈晏宁望向少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父母?又为什么偏偏来到我的车厢?还藏在洗漱间。” 沈晏宁稳坐在皮质椅中,目光清明而专注,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闪躲的审视。“你这是在躲着什么人?或者,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其实是在躲避你的父母?” 只要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他就能原谅这位少年的不请自来。 “抱歉。”少年咬了咬嘴唇,抬起微红的脸颊,望向沈晏宁。 这一次,沈晏宁总算是看清楚他的容貌,哪像那对父母说的“长的普通”? 他面部轮廓分明,眉骨高挺,本应该显得冷峻,偏偏生了一双极好看的唇,上唇微薄,下唇饱满,此刻正轻轻抿着。 那模样,无辜又脆弱,任谁看了都难免心生怜惜?仿若他正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晏宁在心中轻轻“啧”了一声。 倒是个懂得利用自己容貌优势的小家伙? 偏偏,他沈晏宁还就真吃这一套。 他自认是个好心人,向来乐于提供帮助。 “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具体矛盾,”沈晏宁放缓了声音,“若是你需要帮助,我可以让宋玉去请警官过来。”这少年...该不会是在考验他的良心吧? “抱歉,请不要叫警官!”少年急声道,双手紧握扶手,指节泛白,金属框架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震颤,“只要到站...到了站我就会下车!所以,请让我再待一会,好吗?” “好吧。”沈晏宁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我这人呢,算是个热心肠。既然你不愿说,我便不逼你。待你想说时,再告诉我也不迟。” 他语气从容,心中却已雪亮。既然这少年如此抗拒警察,背后定然藏着难言之隐。不过留他在这儿也无妨。 这少年给他的感觉就是个干净,剔透,不像包藏祸心的样子。 “眼下已经正午,我想你也该饿了,稍后我会让福宝给你带份餐食回来。”说完,他朝宋玉示意了一下。 ......似乎漏了什么。 沈晏宁忽又想起,转向宋玉说道:“今早姆妈备用的食盒,你去取来,先让这位少年垫垫肚子。” 宋玉应声提出那紫檀雕花食盒,放在少年面前的茶几上。盒里正是沈夫人一早亲自挑选备下的江城风味小吃与甜点。 “你不妨尝尝,”沈晏宁微微一笑,“这些都是家妈亲自挑选的,你是江城人,应当会喜欢。” 少年的耳垂轻微泛红,他抬起头,朝着沈晏宁露出一抹感激的浅笑:“我在车站见过您,也知道您在头等车厢。我并非有意打扰......但我觉得,您或许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 “放心吧,我既说了不逼问你,便不会追问。”沈晏宁说罢,便带着宋玉朝外走去。 行至包厢门口,他脚步一顿,回头望向轮椅上的少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对夫妇...当真是你亲生父母? “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 “那就好。”沈晏宁心中了然。无论这少年因何缘故离开那位父母,他既然决定插手,便帮到底。这少年怎么看都不像任性妄为之辈,问题根源,恐怕还在那对夫妇身上。 心中疑虑既明,沈晏宁安心带着宋玉走向餐车。 * 餐车内已坐了不少乘客,刀叉碰撞与低语之声交织。其中靠窗的“四桌”格外显眼。 两名青年警官与一对中年夫妇面对而坐,警官脸色严肃,夫妇二人则满脸悲容。气氛凝重得宛如审问室,以致邻近两桌无人愿坐。 那对夫妇,沈晏宁只瞥一眼便心生不喜。 那悲伤,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刻意与虚假。 “小玉,我们坐三号桌。”他们刚经过四号桌,一位留着两撇精致胡须的领班便疾步迎来,殷勤地递上一份菜单:“先生,这是今日的饭后甜品单。” 沈晏宁:“?...” 他连主餐都还没点,竟直接跳到了饭后甜品? “少爷,”宋玉在一旁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解释道,“我先前来餐车时就溜去后厨问过了,他们这儿大多是西餐,菜品油腻。我花了些银元打点,让后厨给您备了银鱼羹饭和莲藕排骨汤,都是清淡养胃的。”他眼睛睁的圆圆的,眨得飞快,一副等着被夸奖的模样。 “!...”原本还想点份牛排的沈晏宁,瞬间噎住。 宋玉,你好样的! 牛排既已无望,甜品便是多余。沈晏宁将那份精美的甜品单递还给领班,“多谢,先上一壶热茶吧。”他近来愈发喜爱清茶,这习惯怕是戒不掉了。 “好的,先生稍候,我这就去安排。”领班接过菜单,微欠着身,转身离开。 ** 隔壁桌的询问显然才开始不久,那位母亲刚絮絮叨叨地说完上车前的经过。沈晏宁的餐食还需等待,他便顺势将注意力放在身后那桌。他也好奇,是何缘由让那少年宁可独自逃离,也不愿与父母同行。 “您说您儿子上车前,与同车的一位乘客发生了冲突?”一位面色严肃,眉宇间带着几分锐气的青年警官陈勇向对面的夫妇问道,“还记得对方的样貌吗?”此次他与周延被派来负责询问工作,一个问话,一个记录,总比在拥挤的车厢里漫无目的地寻人轻松些。 “不记得了,”丢失少年的父亲回答得颇为敷衍,显然不愿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他长得过于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语气急切,“警官,距离下一站只剩不到一个时辰了,火车一停,您们能否多派些人手,重点排查三等车厢?我儿子坐着轮椅,行动不便,走不了多远的。” 陈勇不喜欢被人打断节奏,但仍压着性子:“已派出三名警力排查三等车厢,现在你们要做的,是把知道的,看到的都说清楚,这才有助于找到孩子,不是吗?”他看向对面的母亲,她从开始就没停下擦拭眼角。 “若回答几个问题就能找到儿子,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我定如实回答。”父亲叹口气,终于认命。 “冲突起因是什么?,总不会无缘无故带走吧。” “那家伙不知从哪冒出来,对我儿子说了些什么,接着就推搡起来。我们当时在买票,离的远,没听清内容......要不是及时赶过去,儿子恐怕早就被带走了。”父亲回想道,“后来我们都受到了惊吓,也没多问,只当对方脑子有问题。” “您们是否有仇家?比如商业上结怨的对家。想绑架您儿子作为要挟?”陈勇不信疯子偏偏盯上这十六岁少年。 这次母亲坐不住了:“不会的,我们家只是小本生意,收益不高,不可能得罪什么人。” 听着身后对话,终于等来饭菜的沈晏宁心里吐槽:也真是!够能编的!若真如他们所说,那少年怎会安静待在他包厢里?那神情哪像被胁迫的? 他早在进入餐车时就看出这对父母神情虚伪,如今面对盘问竟还能厚着脸皮扯谎。 不能眼看警官步入死胡同。 第12章 初遇 沈晏宁招手唤来领班:“请拿一张纸和一支钢笔,谢谢。” 领班训练有素,不多问便转身去取。对面的福宝一愣,少爷吃饭怎还要写信?难道是要写食评? “少爷?”宋玉刚要问,领班已返回递上纸笔。 沈晏宁微笑接过,“请稍等。”随即迅速写下一行字,待墨迹干透,对折两次,交给领班:“再麻烦您,把这张纸条递给我后面那桌的警官,谢谢。” 他语气礼貌,领班也乐意效劳,很是受用,悄然将纸条送至陈勇手中,并低声说明来历。 沈晏宁继续低头喝汤,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碗中莲藕排骨汤清甜不腻,藕香四溢。 小玉儿,好样的! 领班完成任务后便适时退开,毕竟警官正在问话,他不便在一旁旁观。他瞥见那对夫妇脸上闪过一瞬的惊诧,随即转身离去,不再打扰。 陈勇疑惑地接过字条,迅速展开。目光扫过纸上那句话,他神色骤然一凝,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关键。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对面的夫妇,声音沉了三分: “既然你们不认识那名乘客,又与对方发生了严重的冲突,甚至差点让孩子被带走。那为何上车前,您们不报警处理?如果当时就找了巡警,即便对方真如你们所说‘脑子有问题’,警方也绝不会放任他在站内逗留甚至登车。你们为什么不这么做?” 他稍作停顿,语气更加严厉:“所以,你们儿子真的是在火车上被人带走的吗?” 那位父亲双手环抱,脸色已然透出不耐:“警官,您也知道的,我们的孩子腿脚不便。不想多生事端,本以为是个小小误会,谁能想到对方竟还不放手,追到了车上!” 陈勇注视他们片刻,忽然轻轻折起字条,冷声道:“既然如此,那真是抱歉。看来二位并不是真的急于找到儿子。” 不等他们反驳,陈勇向前微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已经有证人明确告知,你们口中所谓‘推搡拉扯、企图带走少年’的那名乘客,根本没有登上这列火车。” 他目光如炬,定格在那对骤然僵住的父母脸上:“你们的儿子,是自己离开的。” 陈勇心头恼火,这对夫妇浪费警方时间,所有帮忙搜查的同事还未能就餐。 身侧的周延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平时的陈勇性子急,耐心有限,没承想此番能沉住气层层追问,直指对方逻辑的破绽。 他不由自主抬眼,多看了陈勇一眼。 呵,看来那张纸条上的信息,果然有用。 那父亲嘴角抿紧,拒绝警官的问话。他身旁的夫人也停止拭泪,只望着丈夫,轻抿嘴唇不作声。 “你们这态度,只会浪费彼此时间。再不如实交代,我们就撤回搜查任务!” 一听到“撤回”二字,那对父母陈默不语的态度立马转变,那位父亲说道“我们...目的地是上城,原计划用国外医疗技术治儿子腿伤。他知道这次治疗费用昂贵,不是我们这种小商贩负担得起的...所以我们向着钱庄借了贷,骗他说是商铺接了个大客户,包下五年货,再加上亲戚借的,才凑够。他这才答应去上城治疗。” 母亲低声补充:“我们之前说的和儿子拉扯的人...其实是他的朋友。那人可能发现了我们借贷的证据,赶来告诉我们儿子。儿子本想着放弃此次的治疗...” “被我们硬推着上了火车。也许他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想再拖累我们,才偷偷躲了起来。”她轻声哀叹,觉得养了个好儿子,却又如此不省心。 “警官,听您一说也才知那朋友没上车...那您说,他能藏去哪里?”父亲也着急起来。 青年警官闻言,不由对那少年生出同情。腿伤手术费巨大,后续疗养更非普通家庭所能承担。 “......” 陈勇身边的周延却听得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望着对方衣着陷入沉思。 “我们同事也快搜查结束了。你们先回到包厢等候,有消息会去找你们。”陈勇觉得询问已经告一段落。他和同事终于能吃饭了。末了,他补了句安慰:“放心,我们会把你们儿子安全送回来。” 陈勇起身,一脸严肃地目送那对父母离开。 “感谢!辛苦警察!”夫妇俩表情明显一松,与警官道了别,快步走出了餐车。 陈警官随即走向沈晏宁桌旁,对正捧着瓷碗的青年郑重道:“这位.. 小少爷,感谢你的出手相助。” 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年轻,阳光透过车窗洒在那张还带着点婴儿肥恶毒脸蛋上,显得格外柔软。方才在询问那对夫妇时,陈勇就注意到邻座这个安静的少年,浅色卷发随意搭在瓷白的后颈上,秋日午后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远远瞧着只觉得是个乖巧的青年。此刻近看才发现,这张脸不仅可爱,还很漂亮。 宋玉惊讶地望着自家少爷:少爷不就送了张纸条?何时竟帮了警官的忙?他怎么不知少爷有这本事? 而被注视的沈晏宁,只平静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抿了抿嘴唇,抬头对警官微颔首,并未多言。 他现在还不能说出那少年就在自己包厢。 他需要再确认一遍,确保事实真如那对父母所说。 不对劲。 那对父母最后说的,依然不是全部真相。 沈晏宁等警察回座后,便对宋玉轻声道:“该回去了。”起身离席。 经过两位警官桌边时,领班正推荐着他们这里特色的牛排套餐。见陈勇望向自己,沈晏宁只好微笑颔首:“辛苦了,警官。” 宋玉也回头望了一眼,赶紧跟上。待离餐车稍远,才小心问:“少爷,我们包厢里面那位...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吧?您为何不对警官明说?” 宋玉觉得,那少年既然只是不想拖累家人,或许还可商量其他办法。他还年轻,不该一辈子坐轮椅。 “小玉,”沈晏宁脚步未停,“那少年绝不会因心疼钱而放弃治疗。” 沈晏宁未再多解释,毕竟真正的答案,马上就能揭晓。 沈晏宁推开包厢门。轮椅仍在原处,少年被推门声惊得脸色一白,见是他才放松下来。 沈晏宁走到靠椅区,见茶几食盒里面的甜品已少了一半,看来不必再让福宝去趟餐车了。 “这些甜品都是我喜欢的口味,看来你我口味相近,真是万幸。”他指尖轻抚茶杯边缘,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枫树林。 午后阳光下的红叶,耀眼如烧。 忽然,他转头看向少年。对方正望着窗外,被他的动作给蚌住了,随即他的眼睑缓缓眨动,每一次的垂落,就像是锦扇的闭合,都快要遮住了他那眸中流转的光。 沈晏宁迅速捕捉到那闪躲的眼神。 “现在,能说说你的理由了吧?这位打算离家出走的少年。” 少年咬住下唇,齿痕陷进柔软的唇肉。 “您...见到他们了,是吗?他们怎么说的?” 看来,连“父母”都不想称呼了。 “你父母的理由就是:你在心疼钱,所以想放弃治疗。” “这理由,我不信,他们的穿着可不像是用尽了家财去给你求医,倒像要把你给卖了...至于卖给谁,我不清楚。” 见少年的嘴唇咬得更紧,沈晏宁生怕那好看的樱唇被咬破。他试着推测:“以你目前情况,想要买你的那位,要么对你是真爱。要么...就是个变态。” 少年脸上掠过一丝迷茫。 “我不认识买家。上车前,朋友告诉我被骗了。我原以为只是场亲情骗局,没想到...在金钱面前,亲情也会变质。” 他直视沈晏宁,继续说道:“他们的对话,是我不小心在车厢外听到的。我当时吓坏了,转身就跑,没听清商人是谁...但一定是在上城。”毕竟购买车票终点就是那。 沈晏宁紧皱着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抓不真切。他呼了口气,额前一缕卷发微微扬起。 哎,真是个令人悲伤的少年。 也没想到,他的推测竟是对了。 “你安心待在我包厢,我再出去一趟。”已决定行侠仗义的沈晏宁,转头对宋玉说道,“你留下,不必跟来。” 只要下一站前警察未查完,那对父母就会放弃搜寻转而下车。少年可一直待到他抵达上城,先将这少年安排手术,自己再去侦查所报到。 嗯,计划通。 沈晏宁再回到餐车时,五米开外两桌皆坐着身穿警服的青年。 他一眼就注意到靠窗那位:身高估摸近个一米九,在八人中格外显眼。利落短发,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通身一股压人的英气。 沈晏宁暗想:这高个是吃甚么长的?羡慕但不嫉妒。他还年轻啊,能拯救。 他缓步上前,还未走近,一名警官突然起身向他招手:“哎!您不就是头等厢那位小少爷吗?” 沈晏宁仔细一看,是来他包厢问过话的林警官。原来他们都是上城督察分部的警察。 嘿,真有缘。 近看才见:八位警官中,仅两人面前摆了牛排,是方才询问的陈勇与周延,却都未动刀叉,似要等餐齐同用。 蛮讲规矩。 但显然不多,这不,既然林警官招呼了,正好借机套个话。 避开那道略带压迫的视线,他唇角微扬,眼梢微弯,对林警官笑道:“林警官,你们这是调查结束了?失踪的少年可找到了?” 只装作好心路人,打探些八卦罢了,沈晏宁觉得那道目光再盯下去,他的笑脸快挂不住了。 问完,他顿觉氛围有些微妙。林警官与其他几人纷纷望向边角那位面色冷肃的高个警官,似等他发话,俨然以他为首。 不妙。边角那位怕是这群人的上司。 不会是露馅了吧?不可能仅凭一张纸就断定是他藏了人...还是林警官离开后觉出异常,对他起了疑心? 要命。 正暗自焦灼,那位“主将”却抛来锚点。深邃眼眸注视着他,沉声道:“排查已结束,未找到人。那对父母计划下站返程。” 沈晏宁心下顿时一松。 他安全了。 “返程也好,毕竟亲生儿子主动放弃治疗,那也没得办法。”沈晏宁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看来那对父母是认命了?事情就这么轻松解决了? 但一切看着都不合理。 那对父母难道就没有收取定金,或是签订什么不道德的合约?仅凭一句口头约定,便确信到了上城交易自会顺利?这未免太过儿戏。 嘿,可不就是一出卖儿子的戏码么? 按常理,这类涉及人口FM的勾当,纵使不见于正式文书,也必有定金往来或某种不见光的凭证。否则,那对夫妇二人如何肯冒风险,费周折将儿子带往上城?他们又如何能确信对方会如约支付全款? 从接警到现在,算算时间该有四个时辰。除去指挥官一人,询问的两位警官,还有五人在搜查各个车厢。把这辆火车所有车厢查一遍,时间和人数正好都对得上。 最好躲藏的地方不外乎一等包厢和餐车厨房。厨房区货架多,确实能藏人,但只要警察巡查,厨师领班肯定会立刻交代。现在的情况,就好像警方该办的都办了,至于结果好坏,他们并不在意? 不,他们不会这么敷衍了事。即便他们是什么督察分部,只要是警官,其首要原则依然是尽职尽责。 所以他们应该能察觉到,那少年一定是被藏在他们没能进入的车厢里...比如他的包厢,嫌疑最大! 沈晏宁本以为在这种严肃气氛里没人会接话,那位“主将”却对此回了个高冷的“嗯”字,接着就不再表示什么。 沈晏宁:“?”所以你们这是不查了,还是在等我自首,交出那少年? 总觉得他们在钓鱼,虽然看不见鱼饵,但却在等着他上钩。 见领班将牛排端上警官的餐桌,沈晏宁不是那种会站在一旁盯着别人就餐的人。别人不尴尬,他自己就会先脸红。 既然如此,不如先回包厢。等少年父母下车,那少年的安全也只是暂时的。那位买家就在上城,谁也不能保证在上城治疗期间,会不会被买家查到住院消息而将其带走。虽说沈家在上城也有些势力,但这种事宜,最好还是交给警方处理。 要相信警察,他们秉持正义的原则,最终那对父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沈晏宁在警官们身后找了一张空桌坐下,背对着他们,抬手叫来领班,直接点了一壶乌龙茶。 喝茶是假,消磨时间才是真。 刚要递出菜单的领班:“……” 只点茶水?想到这位小少爷先前并没吃多少,他试探着问:“小少爷,您不打算点个甜品什么的?好歹算是个饭后甜点。” 见领班这么问,看来只点茶水是不行了。沈晏宁轻咳一声:“那就再来份甜品,我不挑食,当季特色甜点来一份。” 他需要在那对父母下车前理清思绪,并向警方寻求帮助。 时间有些紧迫。 “好的,稍等片刻。乌龙茶马上给您端来,就是甜品需要等些时候。”心思根本不在茶点上的沈晏宁,点头的动作都显得有些敷衍。 领班拿着菜单离开,总算完成一单。 当他带着干净的菜单回到前台,重新拿起一张绘制着各式甜品的单子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最后一道甜品上:想来,那位小少爷应该会喜欢这道饭后甜品吧。于是他将其写在纸条上,敲响身后不远处的橱窗,递给内部的跑堂,随后回到前台静候。 这个时间点显然已过就餐高峰,餐车内乘客寥寥。 沈晏宁点的乌龙茶很快被领班端上桌,见只有茶水,沈晏宁心想:既然甜点是现做的,那就带回去给小玉儿或那位少年吧,好歹是热乎的。 乌龙茶带着淡淡果香,沈晏宁饮完一盏后并未续杯,视线从茶壶移向左前方的窗外景色。 第13章 交谈 那是一大片金黄麦田,偶见几个农人在田间劳作,不远处几座低矮农舍稀落散布,像极了被随手丢弃的旧棋盘上的几颗孤零零的棋子,黑白错落。这景象让沈晏宁一阵恍惚,仿佛自己只是踏上归途,不久将抵达熟悉的站点,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惬意与欢喜。 “沈少爷?您是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的吗?”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悦耳的男声,瞬间将他从假想的喜悦中惊醒。 看来之前的演技太差,入不了对方的眼。他们早知道他还有话要说。或者正如他所猜,他们真是在钓他,此刻正收紧鱼线,准备收竿。 沈晏宁缓缓转身,只见警官们面前的餐盘早已撤下,桌上只余几杯清茶。几位警官仍端坐原位,发问的正是之前询问那对父母的另一位警官,此刻正扭头注视着他。而那位最显眼的警官,正将白瓷杯递到唇边轻啜,杯沿遮掩了唇角,仿佛在品味茶香年份。 沈晏宁脑子飞快转动,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是有些事,”他走到两桌之间,面对几道审视的目光,轻声询问,“不知几位警官中,谁是负责人?或者说,指挥官是哪位?” 周延微怔,心想这少爷还真有事,老大果然又说对了。他随即右手掌心向上,手臂微曲,引向那位面色冷峻的张默言:“这位就是我们的指挥官,张督察。”说完便收回手,等待小少爷的回应。其余几位的眼神也或多或少闪烁着好奇与探究。 沈晏宁的视线顺着周延的指引,落在那位靠窗而坐的警官身上:张默言督察。 恰好此时,张默言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动作舒缓自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品茗沉思只是寻常间歇。他抬起眼,目光迎向沈晏宁。 那是一双极为沉静的眼眸,深邃得像秋夜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沈晏宁的身影,却又似乎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冰,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得干干净净。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仅仅是坐在那里,就自成一方领域,将餐车的嘈杂隔绝在外。 沈晏宁飞快地扫了一眼旁边几位,虽然坐着没动,但眼神里明显闪烁着“有情况?”、“这谁啊?”、“找老大干嘛?”之类八卦光芒的警官们,觉得站在这里像被围观一样谈话,实在有些尴尬,尤其对方还是这么一位冷气制造机。 于是,沈晏宁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歉然与礼貌的微笑,试图先缓和一下这过于正式且可能冰冷的气氛。声音清朗,语气温和地提议: “张督察,您好。冒昧打扰。关于我想了解的事情,可能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站着说似乎也不太方便……”他说着,目光自然地瞥向旁边空着的位置,“不如我先去端把椅子过来,大家一起坐下聊?也免得耽误其他几位警官休息。” 沈晏宁怕待会冷场,还能有个收场的。 他这话说得周到,既是对张默言说,也顾及了在场的其他人,试图将单对单的询问变成一种更松散、更便于切入的交谈氛围,顺便给自己一点组织语言和观察对方反应的时间。 这位张督查没给沈晏宁端椅子的机会,直接对面前的兄弟道:“你们先回。陈勇、周延,你们两人把那对父母看好了,没我的命令,不得让他们离开。” 对面的周延瞥见老大耳尖那一抹微红,顿时心领神会:老大这是想和这位小少爷单独聊聊,兄弟们在场,不方便! 他立即起身应道:“是,长官!”随即催促几位好兄弟加快速度离场。经过沈晏宁身边时,周延稍作停顿,对着小少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活像是要讨喜事似的。见对方一脸茫然,周延也没多解释,跟着其他人朝餐车出口走去。 “???” 沈晏宁心里嘀咕,这警官为何冲他笑?难不成是这身体原主认识的旧识?他又多看了对方几眼:同样利落的短发,微笑时颊边似乎有个小酒窝? 沈晏宁:“……” 除了午时就餐时瞄过一眼,就毫无印象了。 “已经走远了。你,可以说了。”张默言见那小少爷望着周延离开的方向,眼神里竟似有一丝不舍,忍不住出声提醒,将他的注意力拉回。随后他将对面的茶杯移开,确保桌面整洁。 同僚们都已离开,长官也开始催促了。 沈晏宁对着餐车出口方向轻轻摇头,微叹道:“罢了,我不怕冷场。”转而抬头望向长官,见对方已经为他腾好位置,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在长官对面坐下,虽说敬畏警察,但前世的他也从未经历过这种只有两人、面对面坐着的场景。 怎么看都像是在审讯犯人,而他自己,就是那个“犯人”。 “这位张督察,您好。您吃……本人姓沈,家住江城。”差点就成“您吃了吗”大型社死现场。 若真说出口,那可真是二百五,脑子不正常! 张默言的目光落在沈晏宁脸上,那双深邃的冷眸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快得像是错觉。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平稳无波,甚至称得上公事公办的简洁: “督察指挥官,张默言。你可以直接称呼我张警官。” 他顿了顿,视线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直接切入核心:“你是有诉求的吧?” 这直截了当的态度,反而让沈晏宁内心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冷面长官并不喜欢虚与委蛇的客套,偏好效率。 嗯,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只是风格冷硬了点。既然如此,他便也收敛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决定直入主题。 “张警官明察,”沈晏宁点了点头,神色也认真了几分,”我长话短说,尽量不耽搁您太多时间。” 沈晏宁组织了一下语言,清晰地说到:“事情要从一个时辰前,我的包厢门被您的一位手下敲响说起...” 他微正了下身子,将事情的经过条理分明地向张警官道来:从自己在洗漱间发现那少年,神情不视被胁迫。 接着,他又提到自己到餐车就餐时,从那对夫妇被盘问时表现出来的表情,发现些猫腻。让他意识到事情并不像那夫妇二人说的那么简单,便回到包厢,从少年口中问出了可悲真相,那少年是那对夫妇的亲儿子,却因为钱财,正要被带去卖给未知的买家。 “整个经过便是如此。”沈晏宁总结道,目光沉静地看向张警官,“现在,那少年还在我的包厢里,由我的随从福宝看顾着。他受了不小惊吓,但所述经过逻辑清晰,不似编造。” “若是一切属实”张默言一针见血,“购买少年的歹人信息,只能从那对父母口中撬出。你先回去安心待着,我会安排手下审问,一有结果,便会告知你们。” 不愧是他看好的主角,精准把握了事件关键,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沈晏宁本以为对方会怀疑他的说辞,没想到人家智商始终在线。 他心中敬佩更甚,边起身边道:“那就在此先感谢张警官了。我现在就回,不再打扰。” “小少爷,您要的甜品好了!” 领班见不远处那两位似乎都要起身离开,刚从小窗接过甜品的他赶忙出声提醒,随后端稳托盘朝小少爷走来。 听到领班的话,沈晏宁这才想起自己还点了份甜品。他本想说“打包”,见对方已走近,只好作罢。 领班将南瓜奶油布丁放到桌上。甜点盛在鎏金玻璃盏中,表面金黄,覆着完整的焦糖脆壳。接着他又从一只盛着冰块的杯中取出一把银匙,放在盏边。 沈晏宁的注意力被这道糖分不低的甜点吸引,正想询问领班时,却敏锐地察觉到身侧的张警官并未如预想中那样立刻离开去处理事务,反而停驻脚步,目光沉静地落在那盏布丁上。 沈晏宁心下微感诧异:这位气场冷硬、办案雷厉风行的督查警官,难道也对甜品有兴趣?这反差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紧接着,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张警官竟然真的开口了。他表情依旧冷峻,如同在分析案情线索,用他那平稳无波、甚至带点告诫意味的声调,对着那盏布丁给出了一个极其专业的评价:“看着可口,就是甜分太高,只可少量品尝。” 沈晏宁心下认同这甜点确实糖分不低。 “请问,我能直接端走它吗?”看这完美的造型,估计经不起颠簸,但他实在对高热量甜品无感。 沈晏宁怕领班误会自己找茬,便轻声解释道:“我打算带回去给我家仆尝尝。” 一旁的领班听小少爷要外带,这在以往也是常事,毕竟有些乘客喜欢在包厢用餐。“那请少爷告知包厢号,我这就给您送过去。” “不用了,我正好要回去。到时候我会让家仆把餐具送回。”见身侧的张警官突然伸手端起那碗布丁,沈晏宁不禁好奇:“张警官,您这是?” “我来。”张默言神色如常,“正好认认包厢方位,等审出买家信息,便于寻你。” 沈晏宁闻言,不由一愣。他的包厢并非秘密,林警官先前也已知晓,但对方是督查指挥官,亲自处理案件细节似乎也...说得通? 沈晏宁压下心头不必要得深究,从容地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张警官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车。 张默言端着那盏精致的布丁,步履沉稳地跟在沈晏宁身后。鎏金玻璃盏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显得有些不甚协调,但他端得极稳,焦糖脆壳没有丝毫晃动。 头等车厢的走廊并不长,但沈晏宁却觉得这段路走得有些微妙。身侧这位气场冷硬的警官,此刻竟像个尽职的侍者,只为“认认包厢方位”这个听起来颇为勉强的理由。 到了“甲一”包厢门口,宋玉早已经听到动静走近门边,一开门见到自家少爷身后的警官和那盏显眼的布丁,明显愣了一下。 “少爷,您回来了...”宋玉赶忙让开身子。 沈晏宁侧身:“有劳张警官,就是这里了。” 张默言迈步进入包厢,目光迅速而精准地扫过室内环境:陈设,餐盒,以及那个坐在轮椅,看到他进来明显紧张起来的少年。他的视线最后落回手中的布丁上,然后稳稳地将其放在茶几上。 “嗯,记住了。”他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为了确认位置而来。他看了一眼轮椅中的少年,又将视线转向沈晏宁:“安心等待,有信息会立刻通知你。” 说完,张警官微一颔首,沈晏宁那句“张警官喝杯茶再走”的客套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对方已经利落转身,只留给他一个笔挺冷硬的背影和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他抬到一半的手微顿,又轻摇了几下,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轻声道:“张警官,慢走。” 话音未落,宋玉已经走近一步,见人真的走远了,才安心地推上房门,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位警官…还真是…热心肠?” 沈晏宁看着茶几上那盏完好无损,在日光下泛着光泽的布丁,再想到张警官竟会主动提出送至包厢,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他轻摇了摇头,甩开那一丝莫名的思绪,对着福宝和少年说到:“别多想,那张警官只是敬业,又雷厉风行。”用指了一下茶几,“小玉儿,这布丁你们分着吃了吧。” 沈晏宁走近少年身旁,温和道:“刚才的警官已经接管这次事件,你只需耐心等着便是。” 第14章 资本 结果最后,那盏泛着光泽的布丁还是进了宋玉的肚中。 之后,宋玉心满意足地收起餐盘,送回餐车。 在此期间,沈晏宁从与少年聊天中深知:这位少年,名叫顾彦,十七岁,独子,家住江城,家中只经营一间茶叶铺子,日子过着还算宽裕、平静。 可惜意外总是不期而至,月前一次搬运时,他不慎被沉重的货箱砸伤了腿......这飞来横祸,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原有的生活轨迹。 像这种故事发展,摆在顾彦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要么是咬牙抗争的励志文,要么就是心灰意冷的认命路。 而他的父母,显然在他还挣扎于痛苦与惊惶之时,就已替他选择了后者: 一条将他作为商品“认命”般出售的绝路。这路子一般发生在女子身上,所以沈晏宁才会猜测买家,要么是对着少年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扭曲的情感癖好,要么就是...上城内有个见不得光的隐秘场所,正需要他这样容颜出色却无力自保的少年。 这个念头让沈晏宁不由自主的向顾彦的方向望了两眼,就他这般的容貌气质,伤了腿,行动不便,是蛮符合某些变态的掌控欲和凌虐欲。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和保护欲在他心底同时升起。 所以,更详细的买家信息,还是需要从那对父母嘴里撬出来。 张警官那边不知进行得如何了。沈晏宁却又下意识地觉得,那位冷峻高挑的警官肯定能问出更多东西,就是不知这背后的水是否比想象的更深。 顾彦似乎感受到了沈少爷目光中的凝重,他微微垂下眼睫,低声道: “我知道的……如若这次我不逃,就只能被父母亲手送断“以后”。”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沉稳。他需要自救,也在庆幸自己赌对了方向,撞上了沈晏宁这一根救命稻草。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继续透露了更多细节:“其实在车站,我朋友偷偷跑来见我时,就曾急切地暗示过我,说这趟治疗的费用有问题,很不对劲,他似乎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可惜没有问明详情,就被父母推开了,他又说得隐晦,我来不及细想……” 上车后有了猜疑,借用洗漱时间,偷听了父母的对话。 沈晏宁的视线落在顾彦因为回忆和紧张而微微咬住的、色泽柔润的嘴唇上,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在此刻的情境下,更显出他的脆弱而无助,也恰好能够印证某些心怀不轨之人可能会盯上他的原因。 “你那朋友,够义气,算是敏锐。”沈晏宁听闻后,给予相应评价,这解释了顾彦为何能在最后关头起疑并果断逃脱,“等此事有了结果,是得好好感谢他。” 顾彦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朋友的恩情也默默记在心里。 沈晏宁沉思片刻,心里思路也是愈发清晰:顾彦父母利益熏心,买家信息,需要张警官那边审问得知,这次事件不是简单的家庭纠纷,而是一桩被少年自救的、性质恶劣的预谋罪行。而眼下自己能为他做的...嗯...就是金钱上的援助,确保他的腿伤得到最好的治疗。 之后他想走哪条路,那就靠他自个儿了。 念及此,沈晏宁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虽喝药不少,却从未踏足过医院。 江城大多是药铺,中医的优势在于调理固本、针灸推拿、中药外敷,对于陈年旧疾或是轻度损伤确有奇效。但顾彦这腿伤,都拖些时日了,可见是骨折或是或是韧带断裂之类的重创,寻常药铺的膏药和正骨手法怕是已难根治。 既然决定去上城,目标便明确了许多,那里有西洋医院。优先采用的方案自然就是先进行西医手术,接骨或修复韧带,再用中药调理,方能最大程度地恢复如初。 他想得很实际。这笔治疗费用,对于寻常小商的顾彦而言,绝非小数目。但对自己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他自然支付得起。 现在问题在于,如何让顾彦接受?萍水相逢,仅此一面,就提供金钱帮助,怎么看都像另有所图,换做是自己也不会轻信。这少年心性敏感,经历了至亲背叛,此刻怕是很难接受一份毫无来由的“善意”。 沈晏宁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一点,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自古多磨难,他不是大圣人,既然直接的赠与让人不安,那就换个实际地说法,符合这个世界运行规则的说法。 他将自己变成一场“投资”,而顾彦,就是他看中的“潜力股”。 他现在就是万恶的资本,真香。 当然,需要用到的钱需要从家里拿,自己现在可是还未入职的零收入少爷。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点意思又有些无奈。沈晏宁平静地开口,目光落在顾彦那双带着警惕和迷茫的眼睛上:“顾彦,你的腿伤是耽搁不起,最好的西医在上城,费用不菲。这笔钱,我可以替你出。” 果然,他看到顾彦的嘴唇猛地抿紧,像是要拒绝。 而宋玉已从餐车返回,刚进入包厢,听到自家少爷要带少年前往上城,而且还要为对方支付治疗费用。想到以前,少爷只会将钱花在自认为是好友与少爷自己身上,今日还是第头一次要花大价钱帮助少年治疗腿伤,这少年只是避个难,就要伸出援手? 少爷该不会是被这人迷惑了? 宋玉将视线投向那少年的方向,仔细将他的脸打量了一遍。 或许是处境不再危险,又吃过些点心缓冲,少年此刻面色缓和许多,一张白玉般的脸蛋,五官立体,眼窝略深,睫毛浓密,鼻梁笔直,唇形.....被他轻咬的下唇透出几分倔强,反倒格外显眼。 怎么办,这少年越看越觉得好看了呢? 他又将视线转回自家少爷,见少爷正目光专注地望着那少年,神情温和,眼底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精算,像是在评估什么,又像是在等待回应。 宋玉:“......”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少爷这只是在散发着他那偶尔泛滥的同情心。 沈晏宁见少年双眉微蹙,时而抿唇,时而轻咬。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挣扎。 他继续道:“别急的拒绝,我不是开善堂的,这钱也不是白给你,我信你有胆识,也有决断。这笔钱,就当是我投在你身上的本钱。等你腿伤治好,站稳脚跟。无论你是想行商、求学,或是做别的什么,将来连本带利还给我便是。” 这般做法,实则与钱行放贷有几分相似,却比冷硬的借贷多了几分人情。 既不至于让少年觉得受了施舍,又能解他燃眉之急。 沈晏宁说罢,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注视着顾彦,等待他的回应。 这份善意被精心包裹在冷静的交易外衣之下,做好人原来也需要这般费心周折。 一旁垂手站立地宋玉听得暗自诧异,不曾想自己少爷还有这般精明的挣钱法子。既全了人情,又留了后路。可转念一想,他又困惑起来:少爷既有这等头脑,为何不愿接手沈家现在的生意,反而非要跑去上城,去当个奔波劳碌的小小探员? 这年头在他心中一转,却不敢问出口,自从少爷上月前意外落水被救起后,整个人就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虽说性子比以前温和了许多,处事也越发沉稳通透,可偶尔做的事情,让你摸不清头脑,偶尔流露出的那种陌生而深沉的气质,却总让宋玉觉得...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宋玉不自觉地望向少爷那明显清减了几分的身形,心下暗忖:看来少爷这些日子的锻炼颇有成效,只是...他实在不明白,原本富态圆润的少爷,为何突然这般执着于减重练形? 他的满腹疑惑,沈晏宁自然无从知晓。 就在这片刻静默中,顾彦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他抬眸望着沈晏宁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沉默了良久,终于郑重地点了头。 “好。沈少爷,这笔‘投资’,我接了。” 沈晏宁望着少年目光坚韧,心下了然,这是个有骨气也有决心的,此事,成了。 * 而此刻的张默言这边,审讯显然已步入关键阶段。 “你们刚所说的买家,吴旺德,同样也是吴家的旁□□位吴少爷。”周延目光如炬,声音沉冷,“你们可有确凿证据证明,就是他本人意图购买你们的儿子,而不是单纯想要做慈善资助?” 吴家在上城是树大根深的望族,即便是旁支子弟,也绝非能够轻易动得。若没有铁证,仅凭这对夫妇的一面之词,莫说抓人,就连上门问询都要掂量几分。身为在上城任职两年的警官,周延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唯有证据链扎实,物件齐全,才可能有一线机会将人带回来调查。 否则他这身官职可就有些不保了。 周延与陈勇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面色同样凝重。 此次由陈勇负责笔录,他对那位吴旺德也略有耳闻,知道对方确实是个爱在风月场中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但多半也只是私下喝喝花酒,摆摆排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涉足那种人口买卖勾当的人。 若他当真做了这等事...恐怕根本等不到警局上门查办,吴家内部自有家法规矩,就决计绕不了他。 两位警官对面,那对夫妇紧挨着彼此,脸色煞白如纸,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平时那个懦弱的儿子,不仅听到真相后逃跑,还敢躲起来,如今竟能让警官直接封锁了他们包厢,不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就别想离开。 那孩子因为有些姿色,在自家的生意上也算有所帮助,吸引不少的商客,打算培养他作为之后的接班人,可惜一次意外,腿部骨折,江城的中医没法治疗,并且费用不低,他们支付不起,也不想支付这份费用。 居然敢逃跑告状!还把他们给出卖了,真是不孝子。 “警官,我们这全是替那逆子着想啊!”男人额上青筋已经暴起,右手锤击茶几,“就他如今那残废模样,被吴少爷看上,就是他的福气!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好心给他谋出路,他倒反咬一口!” 女人停止抽泣随即附和:“是啊长官,我们辛苦养他那么多年,如今摔了腿,江城没一个好大夫能治,费用高的吓人,我们实在是,,,没了办法啊...” 陈勇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墨迹悄然晕开一小片。他抬起眼,目光冷静地扫过对面情绪激动的两人,并未立即落笔记录这番“苦衷”。 “所以,”周延的声音斩钉如铁,毫不留情地切回正题,“你们承认,是你们主动将儿子送给上城的吴旺德的?我要的是证据,不是苦水。” 夫妇俩闻言同时噎住,脸色由白转青。 周延冷笑一声,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腰间冰冷的枪套:“二位最好想清楚再回答,到底有没有证据?书信,收据,契约,任何能证明吴旺德与此事有关的东西?” “没,没有实物证据,”女人慌忙接口,声音发颤,“都是吴少爷派那个叫阿德的仆人来传话,交定金的...时间地点也是阿德口头交代的...” 她心下盘算:此刻说谎只会罪加一等,况且没有实质证据,这些警官也动不了吴少爷。日后若吴家怪罪,大可将责任推给警方,是这些警官逼供所致。 “交易具体地点在哪?” “是个茶馆!叫...奥,对,叫茶色庄!”这次男人抢着回答,异常配合。他眼角余光早已瞥见包厢外走廊上伫立的那道笔挺身影。 气度威严,显然是眼前这两位警官的上司。 从商多年的他,对上城官场颇有了解。能在警局扎根且年纪轻轻的就当上督察的,除了自身能力,必然有强大的家族背景。方才听到“张督查”三字时,他立刻意识到,这位他得罪不起,恐怕连吴少爷也得罪不起。 更何况,他从未直面吴少爷本人,一切交易皆由那个叫阿德的仆役经手。即便真要追究,也有回旋余地。 姓张,在上城,还能当上督查的,只有那一家:上城张府,真正的官三代。即便是吴老太爷,也要给几分面子。 陈勇停止笔尖,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在对面夫妇脸上逡巡。 这对夫妇...怕是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所有交易都经由一个仆役之手,未见吴少爷真容,仅凭几句口头承诺和小许定金,就敢信以为真,将儿子送往人生地不熟的上城?他们就不怕根本是场骗局,人财两空? 还是说...那位吴少爷当真心思缜密、手段老辣至此?刻意不留下任何书面痕迹,所有指令均由心腹仆役口头传达,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他也能轻易撇清干系,将所有罪责推给底下人顶锅? 若真如此,这吴旺德恐怕绝非寻常纨绔子弟,其心机之深,远超外界传闻。 沈晏宁要是在此,听到这对夫妇二人的回复,恐怕会联想到另外一层深意。不过这后续也会被拨开,只是晚了些时日。 陈勇与周延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案子,似乎比他们最初预想的还要复杂。 陈勇收起记事本,简单交代那对夫妇老实待在包厢不得离开,随意两人起身推门而出。 包厢外的走廊里,空气似乎都清冷了几分。张默言正倚在不远处的车厢壁旁,双臂环抱,目光低垂,似在沉思。 林洛安站在他身侧,正微微侧着身,压低声音向他汇报着什么。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抬眼望来。 “不用,等我通知。”张默言轻声对林洛安说了一句,随即看了一眼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他的目光落在陈勇和周延身上。方才包厢内的对话,他在门外已听得一清二楚。 吴家旁亲...他印象不深,只记得曾在某次不得不出席的商业晚宴上,见过几个吴家子弟,其中是否有吴旺德,他并无印象。 不重要,那人身上总会带着劣迹。待回到上城,他首要之事便是亲自拜访吴家老爷。 “张队,”陈勇上前一步,面露难色,“那对父母手里没有任何与吴少爷往来的书面证据,仅凭口供,恐怕很难动吴少去局里喝茶了。接下来......” 张默言深色未变,“吴家近期将有喜事。”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们不会乐意此时横生枝节。放心,要是吴旺德真的参与在内,吴老爷子自会‘请’他去警局说明情况。” 第15章 交谈 张默言此刻更在意另外一件事。目光转向周延:“江城的沈家,与上城的吴家,两家是否有所关联?” 周延微微一愣,迅速在脑中梳理所知的信息。张队平日极少参与世家交际,对此不甚了解实属正常。 “与吴家有渊源旁支众多,分布各地。他的子女多数入住上城,要是说有谁嫁到了江城,还富甲一方,那就只有吴老太最小的女儿,早年远嫁到了江城沈家,如今只有一子,传言她的儿子身体虚弱,不曾独自远游,吴老太爷倒是想念着他的外孙,奈何沈夫妇二人已经好些年没带沈少爷回城走亲了。” 张默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这么说,吴家还有上城的小外孙。” 周延点头:“是,而且听说吴老爷对那外孙最是疼爱。可惜...身子骨太差”他稍作迟疑,“沈家有自家的产业,这些年在生意上不曾有所往来。” 张默言的眼神微微沉了下去。他回想起在餐车上与沈晏宁的第一次碰面,一身浅色长衫,微卷的棕发,脸有些圆。与他交谈时,脸颊红晕,精气神倒是不错。 “身体虚弱?弱到什么程度?”张默言的声音不觉低了几分。 周延有些意外地看了上司一眼,还是如实回答:“据说自幼体弱,受不得风,受不得累。沈家请了名医调理多年,也不见大好。”多数是个病秧子。 “张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陈勇实在忍不住好奇。他家老大一向对世家琐事漠不关心,今天竟破天荒打听得这么细致。难不成这次事件与沈家有些联系? 张默言轻咳一声:“餐车碰上那位,就姓沈。”倒是蛮特别。 周延灵光一闪,好似抓到了什么头绪,“怪不得。”接的说道:“近期有个小道信息称,沈老爷有意要让儿子接管自家生意。这月沈少爷时常去沈家茶庄勘察。”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传说中身体时常虚弱的沈家小少爷,出现在这趟列车上。 看来身子是有所好转。 “陈勇,周延,你们两人继续在外守着,到时间就换人接着看守,等到了上城,那夫妇二人先关起来,等着调查后定罚。”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然转动。他步伐急促却不显慌乱,皮鞋叩击地毯,只留下沉闷的声响。 陈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他们望着那个迅速远去的背影,在晃动的车厢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通行一等车厢的玻璃门后。只留下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走廊里瞬间陷入一种古怪的寂静。 这时又被另外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打断,陈勇是个急性子,压低声音,困惑问道:“这里还要守吗?”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除了明日一早的上城站,其余站点已经过去了。这包厢里面的两位,”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不远处他们一直看守着的二等包厢门,“是走不掉的。” 他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任务的重点是看住包厢里的人防止其中途溜走,既然主要站点都已过去,风险已经大大降低,其实可以不用太费警力在他们身上。 一直较为沉默的周延眉头一紧,他也知道这道理,守在这里更多是出于谨慎,实则意义已不大。但是保不齐会发生意外,还是谨慎些为好。毕竟他已经算是弄明白张队那心思了。 身旁的林洛安已经无力吐槽了。 他靠在车厢壁,几乎要忍不住翻个白眼,守!为啥不守,老大今天简直不对劲到家了!他暗自思索:张队平时冷面冷心的一个人,先前让大家离开,自己与那少爷谈话,后又让他安排出一个卧铺,给那叫顾彦的少年使用。 现在更是急匆匆得走那头等车厢。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吧张队的魂儿给勾走了?居然还生出热心肠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些吐槽,他自然不会说出口,只是嘴角微微下撇,泄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情绪。 周延心思细腻,早就察觉到陈勇的困惑和林洛安的微妙表情,他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一个更务实的建议:“我与陈勇先看着,待晚饭后,让赵青与陈林两人来替换你们。毕竟后期还需要那对夫妇辨认仆人的面貌,这里是得留人看着。” 陈勇这人,憨厚,实心眼,又直肠子,有什么不懂的就会问。他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有些跟不上节奏,把心里的疑惑嘟囔了出来: “所以....老大刚才急匆匆的,到底是去干嘛了?他今天好似...格外热心?”他用了这个词,自己都觉得格外别扭。 周延语重心长的给了陈勇一击,“哎...阿勇啊,别琢磨老大的‘热心肠’了。先想想你那可怜的两日假期吧,怕是泡汤了。” 他顿了顿,看着陈勇瞬间茫然的脸色,补充道:“等回到上城,你以为这案子就完了?那对夫妇、吴少爷的事情,还有那少年顾彦的后续安排,哪件不得我们经手?而咱们老大这会儿……呵,怕是去沈少爷那儿‘刷存在感’,为后续的麻烦事‘铺垫’去了。” 他特意加重了那几个词。 陈勇:“!” 经周延这么一“点拨”,他猛然想起来了!这次任务结束,他们几人本该有那固定的两日休假!该死啊!他的相亲局没了! 看着陈勇如遭雷击、瞬间垮下去的脸,周延无奈地摇摇头,不再理会这陷入假期悲痛中的可怜人,转而看向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讥诮的林洛安,压低声音问: 洛安,你刚与老大汇报什么呢?有谁要被安排到小陈那包厢?”他其实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林洛安瘪了瘪嘴,果然大家都不是傻子。他同样低声回答,语气里带着点看透一切的调侃: “就你想的那样,那叫顾彦的少年,果然是躲在沈少爷包厢里了!咱们老大现在可是‘认真负责,且富有同情心’,看不得沈少爷受挤兑,特意让我给那少年安排个能休息的地方。” 陈勇刚从假期泡汤的打击中缓过一口气,听到这近乎石锤的真相,再次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所以,老大真有这么...‘好心’的吗?” 他把“好心”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意味。 “是啊,我们的老大今天真是处事严谨,靠谱!”周延对林洛安的话,点点头表示认可。侧身避开了陈勇那古怪得眼神。 什么玩意,同情心?他的老大有吗?那之前在所里诉苦的报案人,怎么没见老大这么积极的,立马就审,为受害人找入住的地方这种小事都能思考进来。 不可思议。 想不明白。 那就算了。 陈勇全当老大同情心泛滥了,毕竟周延,林洛安二位都这么说。 * 沈晏宁这边一片祥和,他想着要是警察那边问不出具体买家信息,也没关系。毕竟吴家在上城有实力,到时候让吴老撒网找人,总能找到买家。 没承想,张警官办事效率就是快且准,此刻已经敲响他的包厢。 “张警察,来的够快,这是有结果了?”沈晏宁亲自领着张默言到会客区入座,宋玉与顾彦也在一旁注视着,毕竟大家都想知道审问的结果。 张警官依旧是冷漠不带一丝颜笑的表情。 沈晏宁亲自为对面端坐的张警官斟茶,手腕稳定,动作行云流水。他能感受到对面投来的视线,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却又并非全然是公务性的打量。那目光似乎在他微垂的眼睫、略显稚嫩的脸颊,以及专注斟茶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 他并未抬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心里微动,有些异样,但是不反感。毕竟自己确实算是有求于人。 茶汤注入白瓷杯中,香气扑鼻。 斟满七分,他放下茶壶,“张警官,您请。” 张默言视线转移到身前的茶杯,“审问出了结果,那夫妇说出的买家,是上城吴老的旁支-吴旺德。” 他简洁明了,直接道出结果。“你该知道,吴家就是你母亲的娘家,所以这事只需要审审吴旺德就可事实。”他的指尖轻轻触着杯托,深沉的眼眸注视着沈晏宁。 他想知道,如果买家与他家有所关联,这小少爷会怎么选。 沈晏宁微蹙的眉心一顿,“吴家旁支?”本想着还要找姥爷帮忙,如今买家就出自吴家。 万万没想到。这是自家的羊群里面冒出了只狼? 身旁的宋玉先是一惊,随即露出恍然之色。他这次与少爷出门前,就早已将吴家亲眷脉络摸了个透彻。 这吴旺德伦起来虽说是沈少爷的侄亲,血缘却不算太近,沈夫人婚后,两家素无往来,沈少爷更是连他面都不曾见过。但是那吴少爷的花边新闻倒是不少,这次事件有可能是他干的。 张默言观察其神色,心里已经了然:这位沈少爷与那吴家旁支恐怕并无交情,说是陌路人也未尝不可。 “是吴老太爷的弟家的孙子,你也不用了解他,我这边自会处理妥当。” 沈晏宁确实不知那人,所幸张警官也未问,就不再多想,见对方迟迟未动茶水,指尖轻推杯底,温言道:“这是从家中带来的新茶,秋香初绽,张警官大可品尝。” 张默言微微一顿。 他并非懂茶之人,平时饮酒远多于品茗。但既然对方再次想邀,他需要认真评价一番,可不能坏了这沈少爷的兴致。他端起茶盏,先是仔细观色,再郑重闻香,最后才轻啜一口。一套动作虽做得略显生硬,甚至有些笨拙,却透着十二分的认真。 若是褪去那身冷硬的警服,单凭他深邃的眉眼与专注的神情,倒真像是一位儒雅俊朗的商客。 可真是够赏心悦目的。 “好茶。”张默言放下茶盏,目光明亮,语气诚恳,“汤色清澈,香气鲜爽,回甘悠长...不愧是沈少爷亲手斟的茶。” 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对方的手,那双手正轻搭褐红色茶壶的手,指尖圆润欧尼,泛着浅浅的粉,好似上好的羊脂白玉,被深色陶泥一衬,愈发显得葱白皎洁。张默言从不知自己会有一天会如此失礼地盯着别人的手看来又看。 而对座的沈少爷微微颔首,眉眼弯起,全身都在散发着可爱两字。 见张警官品茶有道,沈晏宁暗暗轻叹,看来是喜爱喝茶之人,那就好说。 他给张警官又斟了一杯后,自己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之后的气氛很是微妙,张默言与沈晏宁二人面对面的饮茶不语,身侧的宋玉也是大气不敢出,而轮椅上的少年更是将视线直接转移到了脚下,避开前方两位的交谈。 沈少爷见时间也不早了,实在是想不出还有哪些话题可聊,“张警官,您的包厢在哪,现在应该也要到晚饭时辰,您的手下该要找您了吧。” 所以啊,晚饭还是蛮重要的,不能把时间浪费到他这里。 张默言闻言动作微滞,茶盏上的指尖一顿。他抬眼看向沈晏宁,目光带着专注:“沈少爷说得是,确实该想用晚饭了。”他并未直接回答包厢的事,反而话锋一转:“不过这少年的去处,我方才已经让手下打点好了。” 他放稳茶盏,语气平稳却不容推拒:“既然沈少爷目的地也是上城,不如这样...明日抵达后,我先先将这少年安顿妥当,届时再请沈少爷过府一叙,正好可细说后续安排。”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像是要将偏离的话题拉回正轨,“毕竟案子的事,不是一天就能解决。” 沈晏宁微愣,又细想:这包厢只有自己与宋玉的卧铺,还有到达上城,自己需要先拜访吴姥爷,这少年不便带去,这张警官的安排可以说是非常妥帖。 而话题的另一位主人公也算是回过了神。“谢谢张警官,我待会就离开沈少爷的包厢。”见沈晏宁望来的眼神,少年轻点着头,毕竟沈少爷是真心想要帮助他的,现在这警官竟也说帮忙,那大概也是因为沈少爷的原因吧。 “等我拜访完吴府,到时叨扰张警官了。”沈晏宁双手虚握,做了个不堪标准的抱拳礼。 “何来叨扰。”张默言的目光沉静却专注,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认真,“好茶随时为沈少爷备着,也算为您接风洗尘。” 沈晏宁迎上他的视线,觉得那眼神真挚又带着些少许的迫切。 心里不免泛着嘀咕:难不成这位张警官,是个家教严谨,喝个茶叶要讲究个有来有往? 谢谢,大可不必。 他现在也不是那么爱喝茶了。 沈晏宁微笑将张警官送到包厢门外:“张警官,你直接告诉我包厢号,到时我会让小玉将顾彦推送过去。”毕竟顾彦的腿不方便,还未就餐。 这位好心肠的张警官,说完包厢门牌号之后,又对着沈晏宁交代几句,才安心离开。 沈晏宁心下了然:这张警官,真是敬业! 第16章 莫名 沈晏宁转身推开厢门进入了包厢,宋玉与顾彦听声,视线就立马转向步入包厢的沈晏宁身上,见此,他也表示无奈的很。 “那张警官是尽职尽力的好警察,你们大可放心。”干笑了一声试图掩饰一下现有的尴尬氛围,接着他又恢复了一脸的平静样。不再管这二人会有什么想法,自顾自的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也该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步骤。 宋玉可不信,那位张警官只是因为尽责,就亲自前来告知为顾彦安排的事项。怎么看都觉得有一种在有意讨好他家少爷的感觉。 想着又觉得本该如此,他家少爷就该是个“香饽饽”。 沈少爷的性格好的让人没有贵世家的压迫感。 “少爷,”宋玉轻声唤醒走神的少爷,“现在是要将顾先生送过去?还是?” 这位叫做顾彦的少年,不久前算是孤家寡人了,他家少爷心善为他提供医疗帮助,如今连那张警官也提供住宿。这样确实方便了沈少爷,到了上城还需要先拜访吴府。 而且少爷这次前往上城,可是要去就职的,不是去当慈善家。 “等一起用完晚餐,再去也不迟。”沈晏宁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 宋玉:“好的,少爷。” 看来少爷是个心细的人,这不,还留下人家吃过饭再离开。 沈晏宁是看不懂福宝那脸谱似的表情,他现在正考虑:明晨到达上城,定会碰上同车的张警官,那自己去往吴府,就要先避开他。都说家丑不外扬,要是自己与张警官一同前往吴府,任人怎么看,都觉得二人有些关系在。 自己那不入流的演技,在张警面前不够看,所以在吴家那边应该也遮掩不了。并不想与吴家牵扯太深,也不清楚那吴老太爷的性情,总觉得自己好似漏掉点什么重要事情。 坐着轮椅的顾彦,此刻心情一言难尽。 当他知道买家是吴家时,他并不害怕吴家的势力,大不了,他重新回到原来的住所。知道这少爷与吴家关系后,只想知道对方会如何选择,是放弃他,还是继续帮助他。 显然,张警官也有自己的目的,他竟然主动提出会帮助自己,沈少爷也答应了。 顾彦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注视那斜坐休闲椅中的漂亮青年。 午后的秋日,本就柔和,透过包厢的玻璃窗,洒落一片温吞的光晕,恰好笼在沈晏宁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毛茸茸的边。这光景将他衬托得愈发像个不谙世事、心慈柔软的富家少爷,仿佛他伸出援手只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善良? 顾彦心底一阵嘲讽,原来有这么一天,他这份残疾之身,还能成为别人手中一枚顺手的棋子,用来传递另一份“好意”,装点另一人的门面。 那位张警官,哪里是冲着他这受害者?分明是看出了沈少爷那点不经意的善心,便忙不迭地借花献佛,用妥善安置他来讨好这位矜贵的青年,为自己博取一份好感罢了。 他微微侧着头,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轮椅扶手,长而密的眼睫垂着,在眼下投下扇形阴影。顾彦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经过一番思索,愤闷后竟然有些释怀。 现在还不是他能反抗命运的时刻。 宋玉站立一旁,心里已然思考,待会去餐车给少爷选哪种营养餐食。身为少爷的贴身仆人,他已经从沈夫人,厨娘那里了解到沈少爷平时饮食的主要事项。 “少爷”宋玉上前一步,对着身侧少爷轻声询问,“那我们现在是去餐车那边?” 沈晏宁闻言,缓缓抬眼,见窗外暮色渐暗,便不再对坐。“是该去餐车了。” 有些事情,需要等这少年离开后,才方便问宋玉。 车窗外的风景从具象变成剪影,最后沦为一片流动的深灰。 * 二等车厢,每间包厢布局相同,都是四人卧铺,其中一间内,陈勇的眼睛好似抽搐一般望向身侧的周延。对面的林洛安与张漓二人同款眼神的望着他。 刚从老大车厢回来的周延,自动忽视这三人灼热的目光,将边几上的茶壶提起,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直接一口闷,“嗯,好茶,这茶……有层次。” “你没大病吧,喝水就喝呗,说啥层次?”陈勇见对方不主动交代老大找他有何事情,反而开始胡言乱语了。 那喝水动作,难道不是因为你口渴了吗! 陈勇有些无力反驳,毕竟周延算是他们队里的小小情报网,时常能从老大的动作中,嗅出些其它意味,像犬却又爱犯傻。 所以现在的周延很不对劲,大家共处那么多年,这家伙,怎么可能会品茶,品酒猜年份才是他会干的事。 “你们不懂,茶啊,要细品!你们快品品,提提意见!”周延一想到,爱酒胜过茶水的老大刚刚问他,招待朋友喝茶,怎么交流时,他就知道了,老大是要迎合那沈少爷的喜好。 可是他也不懂茶啊,还能怎么回答,爱莫能助。回来后,让这些家伙也喝上几杯,总能得到些茶里的门道。 “这茶确实很不错,”林洛安轻笑一声,“王勇,快,你也应该好好品品。”好似是被周延那家伙给感染了,他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只是不像周延那么豪迈,他是先将茶杯放近鼻前闻了闻之后,再轻抿两口,装模作样的评价一番。 林洛安确实是品出了一些,这车上备用的茶叶,应该是秋采绿茶,清苦又带着回甜,味道也算可以接受,于是也给身侧的张漓倒了一杯。 陈勇见三位都在品茶,而他要是不做些什么,显的他好似被孤立一样,那可不行。 导致现在的情况就是:整个包厢,四位警官正襟危坐,手捧茶水一脸严谨,对着进入胃中的茶水回味,嘴里时不时的会蹦出几个华丽的词语,以此表示自己真是在认真品茶,氛围意外和谐。 当然一壶茶水总会被喝完,他们四人实在是品不出再多的门道了。陈勇也不想过问周延了,毕竟他现在的生理需求大于求知渴望。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张漓见陈勇出了包厢,嘴角上扬,看向周延,“这次事件,如果真有吴家那少爷在背后暗箱操作,那这种买卖勾当,就不是一二日的事。”只要做过,必有痕迹。只要细查就能查出点线索出来。 “这类事件,完全可以转交其它组,我们是督查组。”林洛安觉得这次事情,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他们这次是查一批远洋的运输货,任务刚结束正往回赶。“没必要去插手别组的管辖范围。” 还有几月就要过年了,难不成还需要搞些业绩出来为小组加加分? “这次事,总需要老大拜访一下吴老爷。也可以算是人情世故,你们也就别瞎折腾。”周延算是喝饱了,微挺拔了下腰继续道:“那叫顾彦的少年,还没过来?” “还没人过来通知,安排的卧铺就在隔壁。看来是被沈少爷留下吃晚饭了。”林洛安听从老大命令,将那少年安排在了隔壁包厢,主要还是因为那包厢正好还有一个空床位。 他们这次出行,共八人,两间正好住满,可是老大每次出行,不会与他们一起住,都会另外开一间独立员工卧铺。 说是要清静,习惯一个人睡一个屋子。 兄弟们起初也想过,老家毕竟是世家子弟,身子金贵,住行讲究。确实不会喜欢与其他几个共住一个厢房。时间久了,大家都习惯了,也琢磨出点原因了。 那独立员工卧铺不大但是不算憋闷,除了一张硬板床和一个茶几,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用来活动。算下来还不如二等车厢来的舒服自在。但确实可以说是图个清静。 有个猜测,老大或许是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车厢内要是人多就会杂乱,睡熟了,有什么突发状况,反应或许会慢上半拍。那独立单间,门一关,自成一方天地,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惊觉。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谨慎。 还有人觉得,老大就是想把空间让给他们这些兄弟,毕竟官职不等,还是留给他们舒适的空间,不多打扰。 其实他们都想多了,张默言只是有些疲倦,劳累奔波,他需要一个独立空间好好休息罢了。 所以张队对他的手下,兄弟们的一番猜疑,并不清楚。毕竟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异议。 “听说吴家表小姐与张家公子要订婚了,这次回府,又得碰上那张公子了。”张漓想起这件事情,想着与兄弟们分享。 “那二人的订婚消息已经发报,看来算是商业联姻。”林洛安接起话茬,毕竟今早他也看过报纸。 “那张公子可以说是老大家中的熟客了。”张漓小心嘀咕。 “嗯,那张公子算是高攀了,”见张漓说起张公子,周延一脸不屑。“虽都姓张,却又不是一家,张公子的父亲是张局的同窗好友,两家隔得较近,也算是邻居,时常去张局家串门。一来二去的,算是在张局与张夫人面前混了个眼熟。” 可惜张公子的热乎劲,是没处发散了,毕竟老大那一身的冷漠劲,对他就是爱搭不理。 “怎么,你还特意调查过那张公子,是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显然话题已经引起对面张漓的好奇。 毕竟两家邻居,长辈之间,来往也算密切,为何张公子不借个势揽个官职,反而选择做那家族生意。张漓摸不清里面的门道。 周延:“那张公子也算是懂的人情世故,天生一副招财相,可是他那阿谀奉承的样,看着就不喜。也许是我想多了 ,总觉着那张公子与吴小姐联姻,没安个好心。” 林洛安:“商家子女,大多都是因为生意来往,渐渐熟悉的,尽然都已到了订婚这一步,两家算是知根知底的,只要不是犯了法,我们都管不着。” 随意聊了些上城近日发生的事情,竟发现上城的主要话题还是围绕着吴家。 看来这次上城来的沈少爷会给上城带去不少头条。 张漓久等不见人:“陈勇是不是去的有些久?”这都过去一盏茶的功夫了,人还能掉下去了不成。 “大多是见到了稀奇事儿。”林洛安不以为然。他觉得那家伙就是凑什么热闹去了,毕竟晚餐后,列车上人来人往的,不免会发生些摩擦吵闹的事,正好能够吸引陈勇那种好奇心重的人。 “嘿,还是喜欢看热闹。”张漓无奈,“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嘴上虽抱怨着,脸上却是弯眉轻笑。 话音刚落不久,随着一声巨响的推拉声。刚提到的话题主人公回来了。 “我算是明白了,老大今日怎么一改往日的性子,亲自安排那少年的住宿问题,原来是看中那少年的气魄!” 周延“......” 林洛安“!” 张漓“?” 三人一时被这没头没脑子。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给砸得都微愣,目光齐刷刷地盯在陈勇脸上,试图从他那兴奋得发光的表情里找出点线索。 对面三人那疑惑探究的目光,让陈勇的心情瞬间膨胀到了顶点,一种掌握了独家秘闻的得意感油然而生,仿佛他不是去解手,而是去敌营里刺探了军情凯旋。 他下巴微扬,清了清嗓子,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两度:“这事儿,从我净手之后说起---”他故意停顿,享受地看着三位兄弟微皱的眉,看来是被吊得心痒难耐,却又不得不按捺住性子听他“娓娓道来”的样子。心里瞬间通畅许多。 周延的手痒(想拍他),林洛安挑眉(想听他说什么笑话),张漓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人怕不是吃错了药)。 嘿,这是把自己当成茶馆里说书的先生不成,也是稀奇。 “怎么,回来时碰到那少年了不成?”周延也不想被陈勇钓着,自然也不相信陈勇刚进门说的,老大是看中了那少年的气魄?一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气魄? “碰上了!可不只是碰上那么简单!”陈勇见钩子起来作用,也不再拿乔,立刻接话,“我从车厢末尾过来,正好看见那少年从头等车厢被人推过来,那长相哪有那对夫妇二人说的那般普通。身后是沈少爷的家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刚走到二等车这边,就撞上那少年的爹娘了!” “哦?”林洛安来了兴趣,身体前倾,“然后呢?闹起来了?”这倒是常见的戏码。不过车厢门边有赵青他们看着,所以他们不会真动起手。 “何止是闹!” 陈勇一拍大腿,“那对爹娘一见少年经过,立马跑出包厢,当众哭泣指责那少年没良心,攀了高枝就不管穷爹娘了,不孝子...骂的那叫一个难听!也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带着,那少年身上穿的才叫穷。” “嗯,说的在理,那夫妇穿着确实不合理。”周延点了点头,“这确实有些麻烦,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确实不假。那少年争辩了?” “这就是我说的气魄!”陈勇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但是又想到那少年现在已到了隔壁,放低了几分。 “那个顾彦少年,他就稳坐在轮椅上,愣是没回头,不哭不闹,也不辩解一句!任凭他父母在那里撒泼打滚似的,他就跟没听见一样!那脸色,冷得像块冰,又沉得像潭水,好像那骂的不是他!” 这确实也算一种好的解决方式,毕竟最终的证据还要查找,现在嘴上辩论得不到好处。 “那小孩也算清醒,有些硬气。”周延适当给予评价。 能对亲生父母的当众责骂如此决绝,这确实需要意志力,他心里是压着愤恨不发怒。在知道事情真相后,干脆利索的扯掉亲情羁绊,是个能扛事的硬骨头。 林洛安也是认可:“是个倔强的小子。”他们老大要是看到,确实会欣赏他这一点。 这下,周延、林洛安、张漓脸上的疑惑渐渐消散,总算明白陈勇为何说老大看上少年的气魄的原因。 不过...老大看上的可不是那少年。周延早就看明白老大的心思了。 陈勇越来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老大看中那少年气魄这事儿啊,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传的话也别供出是我看出来的。” 一脸笑意的周延,轻轻摇头,语气诚恳得像真的一样:“不会,请放心!”心里想的却是,这家伙,也就这点眼力见了。 张漓鼻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哼” 林洛安松了松肩膀,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内心确是:果然陈勇这家伙的推断力还需要再练。那少年是有些决绝,但是老大明显没有关注那少年。 恰在这时,陈勇像是才想起正事,轻拍了下脑袋,看向周延:“光顾着说闲话,我俩也该去换岗了,将陈林、赵青二人换回歇歇。” 周延抬起手腕,看来眼表盘,见时辰确实到了,是该去换回那两位兄弟了。他利索地起身,顺手整理了一下军装“走。” 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出了包厢门,将张漓和林洛安留在身后,径直朝着看守那对夫妻的包厢走去,换下了已经站岗一段时间、略显疲惫的陈林和赵青。 第17章 上城 晨雾未散,火车“呜——”地一声长鸣,划破黎明的寂静,喷吐着白汽缓缓停靠。 沈晏宁乘坐的列车终于到了终点站,上城。 乘客们陆续下车,月台上顿时人影绰绰,喧嚣四起。人群中有穿着长衫的富家子弟,有提着皮箱步履匆匆的商人,也有身着旗袍、仪态万千的女士,人人身上都带着浓厚的烟火气息。 一些小贩挎着竹篮,高声吆喝着买卖。黄包车夫们也早已围拢上来,争相招揽生意。沈晏宁带上宋玉,早早便下了车。 “少爷,我们不先跟张警官打声招呼吗?”见少爷一下火车就急匆匆地往月台外赶。宋玉一手拎着一只皮箱,在后面紧赶慢赶,生怕被人流冲散,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寻找那张警官的身影。 沈晏宁昨夜就已经想好,到达上城后,需要先与张警官分开。自己先去拜访吴姥爷,杜绝被他人在背后说些闲话的可能。毕竟,若是张警官前去吴府,可就不只是为了喝茶那么简单的事情了。 “我们先走,拜访姥爷才是正事!”沈晏宁手里只提着个空食盒,再无其它重物。步伐自然比手提重物的宋玉轻快许多。 “可是,少爷!”宋玉连忙快步上前,“您这方向不对啊!”这分明是在往反方向走,不仅可能多绕远路,更何况两条腿怎么比得上汽车轮子?方才回头,他好似瞥见了吴府的仆人,那衣饰上的纹样正是吴府的标志。 沈晏宁“!” 正随人流急行的沈晏宁闻言,猛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宋玉。 “方向还能不对?大家不都是往北出站吗?”在他固定的思维里,下了车自然要随着最大的人流走向出口。 宋玉见少爷终于停下,赶紧放下手里的皮箱,抬手向身后指去:“少爷,吴府派人来接了!您看,车旁边站着的,不就是吴府的管家吗?他方才还朝我们这边张望呢。” 所以,那仆人为什么不叫住他?兴许是出声提醒了,奈何自己一心只想快走,未曾留意。 “那中年男子看来已等候多时,为何不直接举个牌子,也好让人辨认。”沈晏宁嘴下不免嘀咕。 主仆二人只得原路返回。 不远处,那位身穿深褐色马褂的中年男子身后停置好几辆黑色轿车。而昨日刚见的张警官,赫然已经坐在其中一辆轿车里,正似与驾驶座上的人交谈,目光却有所感知的投向沈晏宁的方向。 看来,终究还是要与张警官一同前往吴府了。 “沈少爷,久等了,吴老吩咐小的来接您回府。”中年男子一见走来的两位,便认出了正主,立马将车前立着的一块标牌板取下,将沈晏宁与宋玉两人引上后座,随后才朝着张警官车辆的方向恭敬地拱了拱手,自行上了前座。 沈晏宁安静的端坐在后座,从后视镜中,能看到后面紧跟着一辆低调的轿车。车内除了驾驶员和张警官,副驾驶上原来还坐着一位陌生男子,看年纪与张警官相仿。 宋玉早已放下皮箱,手里倒多了一样东西。正是方才驾驶座先生从车前取下,倒扣放在后座的那块标牌板。板子不大,上面的字却写的一清二楚:“接送 江城沈家小少爷” 沈晏宁瞥见宋玉手中的牌子,心下恍然。所以这不是有牌子吗?为何不举! 这位管家,倒是有些迷之自信。 沈晏宁懒散地靠在真皮座椅上,瓷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车窗,装似无意地试探道:“管家?吴府今日是很忙吗?只能派您一人前来接我,就不怕...接错了人?” 虽说想来也没人会犯傻做这等冒名顶替的蠢事,但他不免对前座这位管家的想法有些好奇。 “沈少爷,您这说笑了。”男子透过车内后视镜,细致地观察着后座的青年,见少爷脸色红润,精神颇佳,看来是沈家这些年用名贵药材仔细养着,有了成效,身体已然大好了。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才温声答道:“昨日吴老得知您今日抵达上城,特地让府里的丫鬟提早为您收拾好了敞亮舒适的卧房。但又考虑您舟车劳顿,便特意免去了那些繁琐的迎接仪式,只吩咐我直接接您回府好好歇着。” “您放心,身为吴府的管家,我绝不会接错人。沈夫人虽多年未回上城省亲,但您的照片每年都会准时寄到吴府。吴老每每看到,总能安心不少。” 事实上,吴府上下皆知,吴老有个外孙在江城,想念的紧,时常对着照片睹物思人,若是遇上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也总不忘差人快马加鞭送去沈府。 只因沈家这位少爷自幼体弱多病,常年需要气候温润的江城静养。两家长辈皆不忍心让病弱的孩子经受长途跋涉之苦,故而沈晏宁几乎是没怎么出远门。 见他这般说,沈晏宁心下了然。看来原身这病,确实让吴老多年未见外孙了。 这倒正合他意:自从他接管这具身体后,不仅病痛消失,甚至身体变得强壮些,沈老爷与沈太太只当是药材终于起了神效。 不过此次出门,姆妈还是千叮万嘱让福宝带上足足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对于吴姥爷家中的其他子女,他从宋玉那里仅止于大概,并未深入了解。 也不想去多加了解。 此番他来上城,可不是明面上的探亲。他是看中这里洋商聚集,华洋杂处,更有新兴的侦探事务所可供他查询事件真相。江城的警所虽多,却难保自家阿爹不会在背后打点疏通,若真是那样,他恐怕就成了“空降”,难成大事。 宋玉总算将那块惹他腹诽的白板放在了脚边,心里仍忍不住嘀咕:明明带来牌子,为何不高高举起来?这位管家,可真是不称职,害的少爷方才走错了方向。 要说江城在沈晏宁记忆中是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江南古韵,那么上城便是截然不同的光景:这里融入了太多的西方文化,外商云集,洋流涌动。街道两侧,欧式公寓与带着小花园的洋房比比皆是。时近深秋,道路两旁梧桐的枝桠早已光秃。 许是他们到得太早,又或行驶的并非繁华主路,路上的行人稀疏,只偶尔有几个穿着西装或是旗袍的匆匆身影。衬得这深秋的晨街愈发清寂。 不远处的报刊厅里,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欢快地跑出来,向着另一侧的道路奔去。 “今日吴府倒是热闹了。”黑色轿车内,前座的青年警官压低声音,与驾驶位的同僚小声交谈着。原本接上长官后便可直接返回警所办公,谁知长官却临时下令,要先随吴府的车辆前往吴府拜会。其它同事已经押着那一家三口走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可惜长官素来沉默寡言,并未多做解释,只吩咐跟上前面吴府的车队,此刻更是闭目养神,让人不敢打扰。 “刚没看到吗?吴府接的那两位少年,估计是吴家的远房亲戚吧?不知是哪家的,其中一位长的白白净净,一看就是没经过风雨的世家小少爷模样。”开车的青年接过话头。 “嗯,”副驾驶的青年表示同意,“瞧着像是从江城那边来的,江城水香养出来的人,自是不同。” 两人的低声交谈似乎还是惊扰了后座浅眠的张默言。他眼睑骤然掀起,眸光初时还凝着一丝未散的、锐利如冰的寒意,眉心微蹙,声音带着一丝威严:“等到了吴府,你们俩就不必跟进去了,老实待在车里。” “是,长官!” 两人立刻噤声,不敢再闲聊,生怕叨扰了后座的长官,只得专注地望向前方车辆,车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 吴府,阁楼书房。 “少爷,这是张家那边送来的海外运输清单,说是希望您这边通融一下,走吴府的运输渠道。”一位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清单递交给了身侧的吴耀杰。 “看来是没沉住气,刚定下婚期,就急着要借吴家的渠道。”吴耀杰只斜瞥了两眼清单。货物大多是丝绸和日用商品,并没有违禁品,他倒也不愿过于苛刻。从抽屉中取出吴府商业印章在清单上盖下红印,“上货时,让手下的人仔细盘查,务必确保物品与清单一致。” “明白,少爷。”男子接过盖完章的清单,见吴少并无起身下楼的意思,出声提醒道:“少爷,沈家那位小少爷,应该快到了,您不下去看看吗?”毕竟是表亲。 “哼,一个病恹子,不知姑父他们怎么想的,竟让他只带一个仆人就跑来上城,也不怕路上折腾又病倒了。”虽嘴上说着嫌弃的话,手中的动作却到底实在。修长手指从马甲口袋中勾出怀表,“咔嗒”一声弹出表盖。 吴耀杰见时间确实不早了,那位表弟抵达的时辰,倒正好卡在早餐刚过、茶歇方起的间隙。食指一挑,“啪”地合上表盖,起身时怀表链子已滑进暗袋。“那就下去看看,我那病弱的小表弟。” 茶几上的早报被一阵清风掠过,哗啦啦翻了几页。漆皮靴底碾过地毯暗纹,三步并做两步转下楼梯,雕花栏杆在掌心滑出檀木的温润。 身后男子反应过来,也赶忙跟着下楼。 与中年男子分开后,吴耀杰踏进大厅。家中小辈已经到齐,二男三女正围坐在沙发区喝着甜茶。主座空着,吴父因外商生意今日是赶不回来了,吴母想必是去餐厅张罗茶点了。 这五位,三位是叔伯家的堂妹堂弟。自家弟妹倒是端坐在沙发一侧,安静讨喜,看来母亲一早就交代过,都未曾外出。 吴耀杰一见吴旺德,便觉得污了眼。这位鲜少登门的堂弟身穿云锦马甲,斜倚丝绒沙发,手指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他那翡翠扳指,也不知今日发了什么疯,竟学起洋人做派,戴了副金丝眼镜。 吴旺德是叔伯的小儿子,唯一男丁,受宠程度可想而知。此人行事荒唐从不加掩饰,仗着长辈宠爱,胆子越发大了。吴耀杰早听过他不少包养戏子的风流账,但只是未犯法,也懒得插手对方这摊子烂事。 “堂弟今日倒得闲来吴府,还来得这样早。看来软窝待着不适意,竟肯来这儿喝茶了?” 正走神的吴旺德听见吴少明显不喜的语气,掩唇轻笑,无奈道,“可不是我想来,还不是因沈家那宝贝独子要来,好歹也是表侄,总得来关照一下。堂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旁端庄的女子将手中茶盏放下,葱白指甲在青瓷盖上轻敲了两下,腕间翡翠镯子随之轻晃,偏生面上还挂着笑。见自家姐姐笑容未达眼底,吴旺德识相闭了嘴,不再调侃。 他翘着的二郎腿总算放了下来,装出乖巧模样,肩背绷直,将手边的茶盏搁回紫檀托盘。 倒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少爷样。 其实吴悦儿只是怕堂哥误解弟弟言辞,才示意他住嘴。“表哥别误会,我们也是关心晏宁病情,昨日家父就告知我们表侄要来,我们特意一早带了江城特色点心过来,就怕晏宁吃不惯这边的饮食。他常年病着,总得多关照些。” 听着倒是有一番道理。 对面端坐的吴佳怡此时也开口,“哥,听姑姑的意思,沈表弟身体真大好了?若又水土不服,可要受大罪了。” 吴家三小姐,年纪已是二十有三,长沈晏宁三岁。小时候家宴,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沈夫人带着家人省亲,她就觉得那表弟生得珠圆玉润,全然不似多病之身。宴席当日她带着他尝了不少上城的点心。 谁知翌日那小孩就病了。大夫说是受了寒,需要喝药静静养着。她记得对方躺了许久,表弟喝药比喝水还勤,大把的人参燕窝去喂,虽不见消瘦,反而圆润看些,却总没有精气神,病恹恹歪在锦缎堆里,活像年画上褪了色的招财童子。 吴佳怡当时就觉得是自己的错,不该喂他那么多寒性小吃。表弟生病期间,她常去陪伴,听他说药苦,便从甜品铺子买回各色糖果。连送别时,还哭着塞给他大把水果糖。 如今想来,倒也满足了她当姐姐的瘾。谁让她是吴家最小的孩子,下面再无弟妹。那沈家小孩年岁比她小,生得又讨喜,可惜就是身体太弱,不然都想让姑姑将他留下常住吴家。 尖锐的汽车喇叭声突然刺穿客厅的沉静,穿灰布衫的听差小跑着打起湘帘: “沈家少爷到了。” 第18章 吴府 汽车一路通畅地驶抵吴府门前。 沈晏宁下了车,宋玉从后车厢内取出随身行李,门前迎接的一位男仆见状快步上前,接过皮箱,随即向身面的丫鬟吩咐道: “吧行李送到收拾好的卧房。 沈晏宁心知初来乍到,若当场拒绝对方安排,另寻住所,这未免有些失了礼数,所以就没拦下他们几人的动作。 宋玉手里没了行李,顿觉地一身轻松,挺直腰板挺立在少爷身侧,随着一同步入吴府。 这时,一声清脆的喇叭声再次响起。 看来后面的车辆也到了。仆人微微一愣,见车内走出的是督察长,连忙示意身旁的丫鬟进去通报。 “张警官”见对方径直朝着自己走开,沈晏宁停步等待,脸上浮出一抹浅笑,“辛苦了 。” “嗯。”早早先下车时未能搭上些话,此刻小少爷就站在眼前,张警官却觉得他那双眼睛黑得发亮,嘴角翘起的弧度,像吧小刷子似的,轻巧般勾人。 看来他还知道等自己,张默言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 沈晏宁:“......” 一个“嗯”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张警官在外人面前需要维持他那高冷的形象? 不过瞧他这眼神平淡,浑身散发着“无事莫近”的气势,沈晏宁心里越发肯定了:张警官就是在凹人设。 毕竟今日来吴府,可不只是为了拜访吴老那么简单。 只是眼下沈晏宁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那个叫吴旺德的...究竟长什么样? 今日会不会碰上? 万一真碰上了,岂不就是大型地吃瓜现场? 到时候张警官往那儿一站,是当场审问?还是直接将其拎回警局? 更何况相关人员的自己今日也在。要是真遇上了,是留在现场看戏呢?还是先回避一下? ......啧,难以抉择。 自己在一旁吃瓜有些不太妥当吧。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将他的视线从张警官身上转移,转而望向自吴府内走出的几位少爷小姐。 皆是面生,他自然一个都不熟识。 待会该如何称呼?他不由得感到些许头晕。 沈晏宁的身子下意识地朝张警官身边靠近了几分。 心想:还是待在警官边上安全些,不知怎的,竟觉得这人比对面那几位“陌生的亲人”还要亲切许多。 吴耀杰原本正出门相迎,走到一半又听下人说张督察也到了,只当是对方有事商讨才上门拜访。不料出门一看,自家那位病弱表弟竟与冷面的张警官站得颇近,那姿态不想初识,倒似多年的好友。瞧着虽有些古怪,却又莫名和谐。 “沈表弟,一路辛苦。”他自然是要先问候自家亲人,毕竟他今日首要任务,便是接待好这位大病初愈的表弟。 “表哥,这次旅程不算太远,并不辛苦。”沈晏宁见对方的面貌比自己年长,叫声“表哥”总不会错。 他的目光向后扫去,见其余几位年纪也都稍长,于是沈晏宁当场决定,扬起笑容,朝众人礼貌地唤了一声:“表哥,表姐”。 礼数周到,以示尊重。 吴耀杰见表弟脸蛋润白,气色尚可,便招呼后面的弟弟将表弟往府里带,见自家表弟安顿妥当,面上便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转身欲同张督察寒暄,却见对方的目光越过自己肩头,直直投向那朱红大门深处:门扉因为迎客全开,方才还一群弟妹的嬉笑声,随着沈表弟的声音没入庭院渐渐远去。 他那视线仍钉在门内庭院的那抹身影上,仿佛是要看清内院的布局景象。他负手而立,管帽下露出一截紧绷的下颌线。 吴耀杰嘴边那句“张督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在空气里悬了半响,终于轻轻落下。他顺着张默言的目光回望自己庭院,只见几颗梧桐木在微风里懒懒摇着叶子,喷泉在晨阳下溅起细碎的水珠。 ......再平常不过的景致,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 “您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商讨吗?”也不怪吴耀杰会这么问,实在是这位督察长与他家算不上深交,更不可能会有生意上的往来。 很是不解,那就只好问清楚。 吴少默默等着张默言的回答,总觉得对方在无视自己。 这位到底有何贵干? 张默言刚刚在那几位吴家少爷小姐中,看到了吴旺德,没想到,他倒是来的够巧的,一到吴府就碰上了那家伙,不过想想也是,毕竟是那小家伙与他是表亲,总是要到吴府见上一见,当天迎接,也好留些印象。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视线紧锁在沈晏宁渐远的背影上。身侧的吴耀杰仍在执着追问他的来意,他只得语气微倦地应道:“是有那么一桩事,需要拜访吴老,顺道讨杯茶解渴。” 语音未落。他已抬步向府内行去,步履稳捷,仿佛对这吴宅路径并不陌生。 被撂在原地的吴耀杰一时怔忡——喝茶?来吴府就为喝茶? 吴府的茶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吧? 他那句“请随我来”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见张默言已自顾自地迈开了步子。那步伐沉稳而目标明确,不像是初次造访,倒像是对府内路径有几分熟悉似的。吴耀杰微微一怔,将喉间的话咽了回去,只得快步跟上,心中那团疑云却愈发浓重。 这位张督察,今日行止着实古怪。 到底是行伍出身,步履迅捷却气息平稳,不带一丁点喘的。 “张督察,我家爷爷现不在客厅,许是外出办事了,若是要紧事,我即刻差人去请?”平时这个时辰,爷爷多半外出。可今日沈家表弟来访,按理不该不告而别。 吴耀杰瞥见对方已悠然缀在沈晏宁和弟妹身后,神色从容如闲庭信步,全无急事相商之态。 也罢,稍后还是向老管家探问自家爷爷去向为妥。 另一边。吴家小姐一早便盼着沈家表弟到来。此刻见沈晏宁终于现身,她是喜形于色,热情太过,直接拉着他的手引往客厅。紧随其后的吴二少见状微蹙眉头,觉的妹妹这般行止未免有失女子的礼仪,岂可随意与外男携手? 可目光落在那位表弟身上,白皙庞衬着微卷软发,恰似琉璃橱窗内精心摆置的洋娃娃,确也难怪妹妹如此忘形。 况且他年纪尚小,既是表亲,他们这些兄姊合该多看顾些,莫叫他受了委屈。 如此一想,倒觉妹妹这般牵着,也无不可。 一行人已步入客厅。吴佳怡引着沈晏宁在丝绒沙发上坐下,顺手将茶几上两碟精致的甜点推到他面前。 “表弟,你一早就赶路,肯定饿了,你先吃两口垫垫肚子,厨房早就温着燕窝呢,刚已让丫鬟去取了。”一碟是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藕,正是表姐他们今日特意带来的,另一碟,则是今早现做的奶油蛋糕,蓬松柔软,散发着甜香。 见表弟仍有些怔忡,未有动作,吴佳怡以为他还在拘谨害羞,便亲自将那盛着蛋糕的碟子递到他手中,碟边搁着一柄小巧的镀金叉子。她笑意盈盈,语气温软:“放心,我今早试过了,一点也不腻,甜度也刚好,应该合你们那边的口味。”所以快尝尝呀。 沈晏宁尚未从表姐方才过于自然的牵手中回神,望着忽然被塞到手中的甜点,一时间语塞。 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所以,这就是被投喂了吗? 细细一想,也罢。既已送到手中,哪有推辞的道理。 他执起金叉,切下一小块蛋糕,送至唇边时略微停顿。抬眼瞥见对面并无人将视线投来,才轻轻含进口中,品着甜度。 沈晏宁这一侧,除却热情的吴佳怡,还有一位,那就是吴二少,不过此时二少的目光也并不在表弟身上。 吴家客厅陈设中西合璧,既设红木太师椅、茶台组成的传统贵宾区,也摆了两排进口丝绒沙发围合的闲坐处。吴耀杰本欲将张督查引至左侧清静雅致的茶区,既合身份,也方便饮茶待客。岂料对方压根不随他方向,脚步一转,竟径直朝沙发区走去。 吴耀杰嘴唇微动,终未出声。或许张督察自有主张,他也不便阻拦。 爷爷若在,应也不会多说甚么。 张默言却似毫无踌躇。他神色冷峻如常,薄唇紧抿。面对几位少爷小姐投来的好奇目光,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分。仿佛早已习惯置身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径直走向客厅一侧的深棕色真皮单人沙发。那位置恰是沙发区中离人群最远的角落,却又能将整个客厅尽收眼底。 沈晏宁用完甜品,刚将瓷碟轻放回茶几,抬头本想细细打量一番吴府大厅得布局陈设,目光流转间却不自觉定格在了另一侧。 张警官的存在实在太具有吸引力。 于沈晏宁而言,这吴府的沙发高度适中,软硬合宜,蛮符合他如今身高的人体工程学,坐起来颇为舒适自在。可张警官却不同,他身高腿长,此刻正从容地伸直右腿,左腿优雅地叠于其上,军靴的鞋尖似有若无地轻点地面。两条手臂闲适地搭着沙发扶手,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皮革,节奏难测。 他的视线分明落在这一边,眼神却冷峻得像在审视着什么重要嫌疑人。专注得让沈晏宁几乎怀疑,他们这群人之间,藏了什么特殊人物? 沈晏宁不自觉地细眯起眼,试图看清那目光深处的意味。却不料下一瞬间,竟直直撞入对方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沈晏宁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眉间的褶皱好似舒展些。 而紧接着...张警官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扬了一下? 沈晏宁:“???” 他...是在笑自己? 沈晏宁下意识微垂眸,快速扫视自身:衣着整洁,并无失礼之处。他又不知觉地抬手,指尖极轻地擦过唇角。指尖干净,并没有站上奶油或是其它点心屑。 所以......方才那一抹极淡的笑,是因何而起? 难不成看错了...他敛眸沉吟,终究未能参透。 不过沈晏宁也来不及深究太久,身侧的表姐已殷切地招呼他品尝燕窝。 见表姐那满眼快要溢满的宠溺,沈晏宁心里愈发笃定,这位表姐怕是吧他当成某种需要精细投喂的松鼠养了,可他实在是并不觉得饥饿。更何况,满座之中,唯独他一人捧着瓷碗享用,未免有些突兀。 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快,温度正好,趁热喝最是养胃。” 沈晏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终是端起那白瓷小碗。 眼睫低垂,舀取汤汁,小口轻啜。眼角余光悄然扫过对面沙发上的三位陌生人,左侧身着墨绿色旗袍的女子,纤白手指轻捏着青瓷茶盖,慢条斯理地刮着浮沫,眼眉专注着,好似在品鉴稀世珍品。 中间那位穿着洋装的小姐,正用那小巧的银匙轻搅着红茶,也许是放了方糖,碰上杯壁,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唇角含着一抹似是而非的浅笑。 最右侧是位身穿着云锦马甲的男子,生得一副江城书生般的清隽模样,偏偏拇指上套着枚翡翠扳指,绿的发寒。他时不时的用食指轻拨那扳指,发出咔“咔”,“咔”的细响。 这声响听得沈晏宁莫名有些发怵,心想:这般拨弄,就不怕伤着指节? 正当他思索间,余光忽地捕捉到那男子的视线,对方好似早已察觉他的打量,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直视而来,唇角勾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那笑意浅淡如刀刃,浮于表面,让沈晏宁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对方眼中一件颇为有趣的玩物? 此人瞧着就不正经,想必就是那个叫吴旺德的了。 沈晏宁见碗中燕窝已见底,时机恰好,也该走走自己的戏份了。 第19章 戏份 沈晏宁将瓷盏轻轻搁回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指尖轻抚着沙发扶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语气随意:“表姐,外公和舅舅他们...是一同出府办事了?” 这吴府深宅大院的,竟一位长辈都不在,倒是稀奇。 心里泛着低估:毕竟是吴府,家大业大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吴家当家之主亲自出马? 他的目光掠过厅角那架精致的进口八音钟,指针堪堪停在九点,钟摆已然静止,最后一记余音似有还无,在寂静的厅堂里袅袅盘旋。 “表弟别急。”吴佳怡笑颜:“爷爷一早便外出了,许是访友时被什么事拖住了脚。看这时辰,也该回了。” 她说着让自家表弟放宽心的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家大哥和那位沉默的张警官。 吴佳怡是吴家三小姐,年纪最幼,尚未接触家族的生意,吴父已经放权给自家大哥,二哥。她一位小姐,平日多是闺中闲聚。不过这次表弟来访,她正想着下次席会可算有个伴,倒也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搓搓那家伙的锐气! 念头一转,她按耐不住好奇,压低些声音问道:“表弟,我很好奇,你怎会与那位张督察一同过来?” 张默言虽是吴府宾客,却是祖上宴请方才得见,可从未像今日这般不请自来,还是与这位多年未见的表弟同行? 沈晏宁手中的茶盏闻言一颤,旋即被他稳住。 这位表姐说的...什么叫“与张警官一起”? 他忽地失笑,连连摆手,积极否认, “表姐误会了,我与张警官...并不相熟。”语音未落,他自己都察觉声调突兀地拔高了两分。 对面三道目光已经开始扫射过来,沈晏宁发觉自己成了焦点。 他刚刚回答的确实不太标准,听着就像在掩盖什么。 心下蓦地生出几分荒唐: 自己分明只是个隔岸观火的看客,怎么一转眼,竟被推到了这戏台中央? “表姐这是说笑了。”沈晏宁抿了几分浅笑,顺势将茶盏搁下。 他忽地倾身压低嗓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与巧合:“不过是在火车上同张警官打了个照面罢了,没成想...”他微微停断,继续道,“竟这般巧,又同在吴府遇到了。” 所以啊,你们别再深究。 待会儿张警官若是想要带走吴旺德,自己只需要安然一旁,静观其变便是。 身侧的吴佳怡倒是闻言一怔,顿时觉得手中的茶水有些寡淡。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这位表弟的应答如此耐人寻味。瞧着他那故作神秘的娃娃脸,她不由"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表弟这话本子似的腔调,莫不是在江城那边学来的。”用在此时此地,到也是新奇。 沈晏宁从容轻笑:“哎,实在是近来没什么别的兴致。”他眼尾微挑,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偶尔听听话本,不也挺好?” 见对方目光仍似有若无地扫过自己周身,显然话题还未完全转移,他便继续加料道: “表姐若是得了空闲,下次你们去江城,我定做东,请诸位去戏厢阁,看戏听曲儿,如何?” 这话头果然转到了吴佳怡不甚热衷的领域。 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托边缘。 戏园子...她倒是去过一次,可台上姑娘的水袖刚甩出个“云手”,她便被身侧姐妹们的翡翠镯子碰击声分了神。 那些冰种的翠色在昏黄灯下流转,倒比咿咿呀呀的唱腔生动得多,最后整出戏,她几乎是数着茶盏里浮沉的茉莉花瓣打发过去的。 “表弟有所不知呢。” 她轻抿了一口甜茶,笑着摇头,“我们上城这儿时兴的是听歌,白乐门新来的那位歌女,嗓子比夜莺还甜。”她语气热洛起来,“过些时日,我带你去东门第一乐府见识见识,那才是这边时髦的消遣。” 沈晏宁状似腼腆地低头啜了口茶。这位表姐说的不错,上城这边洋风鼎盛...合该是萨克斯配香槟,谈笑间促成一笔宏观交易的城市。 甚至,他有时会想,这里若真有私人包厢,那他只想抓上麦克风嚎上两嗓子,这确实比憋在戏院里听那“咿咿呀呀”畅快得多。 他又不经意回想,在原本的世界,自己倒是花了一大笔钱才抢到池座,在大剧院听了一场《杜丹亭》,杜丽娘甩水袖时,他光顾着欣赏那苏绣的针法了,等结束时,可谓心肠都悔青了。如今阴差阳错来到了这边,倒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弥补? 去他的遗憾!他心下忽地一哂。 好不容易决定要在这上城的“事务所”上班,眼下正该去摸清门路,却偏生被困在这吴府这边,清闲地品茶,与这些人斗法? 今日这戏,真是越唱越偏离他预想的剧本了。 倒也真是身不由己。 ......哦,不对,这身子本就不是他的! 哎...那就没事了。 沈晏宁心下自嘲,目光再次扫过厅内。依这座位分布,表姐身旁的应是吴府二少爷。那么对面那三位默不作声的,想必就是吴家的旁支,按辈分,该是他的表侄。 他唇角再次弯起,声音清朗,恰好能让对面听清:“表姐,我好些年没来,记性的模糊了,竟记不清表舅家的几位表侄了。” 吴佳怡手中轻摇的檀香扇倏然停住,扇面上精雕的暗花纹在斜切的阳光中投下细密的光影,经他这一提,她才惊觉:自打表弟进门,这客厅里竟几乎只有她与表弟的谈笑风风!二哥向来寡言也就罢了,对面那三位竟是默不作声的坐了这么久?莫非是悦儿堂姐事先有过叮嘱? 她正欲开口向表弟介绍那三位,却见对面的吴悦儿恰好将茶盏轻轻放回桌面,瓷底与托盘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晏宁表侄,”吴悦儿双手交叠轻置于膝上,右手微压着左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衬着她那雪白的肌肤,在窗外漏进来的天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她时刻保持她那大家闺秀的姿态。 “我们多年未见,一时认不出也是常理。今日我们奉家父之命前来探望,即便父亲不说,我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也该来关照一番。”她话音方落,身侧一位女子便接口道,放下的银勺同样发出了声响。她的身子往前移上了三寸,一双凤眼雅不加掩饰地打量着沈晏宁,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听说沈侄这次能来上城,是因为身子大好了?” 沈晏宁眼睫微垂,即便嘴角已觉僵硬,仍能勾勒出月牙般的浅笑:“自然,若不好全,我家阿爹也不会放我出远门?自然也就无缘见到诸位表哥表姐了。”更不会与你们茶言茶语这般交谈。 客套话谁都会说上几句。 但他真正想确定的,是那位终于不再拨弄玉扳指,此刻正歪着嘴笑的,是不是就叫吴旺德。 平心而论,若不是那般刻意地撇着嘴笑的话,倒也算是个俊俏的少爷。对方大约自觉这般笑法极为风流?唇角斜斜上扬,左颊陷出个浅笑涡。是添了三分少年意气。 可惜了,那笑意浮于表面,未达眼底。 那就是他了:吴旺德! 沈晏宁悄悄抬眸,视线不由自主的往张警官那边飘去。只见那位冷漠深沉的张警官此刻正微微眯着眼,目光如冷刃般钉在边侧的表哥身上,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叮叮”声。 而那位吴家表哥,唇角笑意未减,拇指摩挲着茶杯身上的凹凸花纹。 沈晏宁:“......” 所以那两位是在打什么哑谜?搞得像是特务之间秘密接头传递信息似的! 哎,罢了,看来张警官稳坐钓鱼台,目标定是明确得很。之前那一眼对视,怕是在向自己传递什么信息。 只是自己未能领会。 呵,再来一次,他依旧领会不了... 吴佳怡早就见表弟脸色红润,并不是小时候那病气的模样,现瞧着漂亮的紧,便笑着对对面的馨堂姐道,“姑母那边早已交代过了,若是表弟旅途劳顿稍有不适,可用带来的老药方调理,都是用了多年的,大可放宽了心。” “有堂妹这句话,我们便安心了。” 吴悦儿浅笑,目光在沈晏宁面上一转即收,“今日前来,主要也是想亲眼看看晏宁表侄的病况,既已探望过,我们也不多加叨扰了。”说完,她指尖轻抵沙发扶手,优雅起身,真丝旗袍下摆随着动作在沙发面料上滑过,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腕间那只翡翠翡翠随着起身的动作顺势下滑,在那纤纤玉腕上轻轻打了转。她转向正搅拌红茶的妹妹,柔声道:“馨儿,时辰不早,是该回家了。” 吴馨儿原本想多留,但见姐姐吴悦儿已起身,也立刻放下金勺跟上。见自家弟弟还兀自坐着出神,她轻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弟弟,母亲该等急了。” 吴旺德猛地回神,将投向张督查的探究目光迅速敛去。张督查似有所觉,眼角余光扫来,他已经站起身,对着沈晏宁绽放一个热络的笑:“表侄儿若得了空闲,定要去我那儿坐坐,尝杯新到的甜茶。” 沈晏宁也不想多加计较,起身还礼,“一定,等我安顿下来便去叨扰。” 话音未落,他余光瞥见:远侧的张警官眉头骤然锁紧,几乎蹙成一道深壑了。 哎,还是别“一定”了。 沈晏宁心道:这位张警官明显不乐意他跟这家伙走动。那自己也不想被他列为重点观察名单,安安分分当个看客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今日这瓜怕是吃不上了? 白费了他半日陪笑功夫! 沈晏宁心下腹诽,他原面上那三分礼节性的笑意便不由淡了两分,随着表姐吴佳怡一路将三位表侄送至府门。 返身回客厅的途中,吴佳怡语气轻快地对着身侧表弟说道:“悦堂姐性情不错,今日特意赶早,也是担心你旅途劳累,先前那桌上的桂花糖藕还是他们带来的心意。”想来也是那叔伯惦记着,毕竟他家因生意,在江城那边待了几年,与姑母家走得近些。 “那位悦儿姐,一看就是知书达理,极有主见的。”沈晏宁状做无意接话,“那她的婚事,也能由自己心意挑选的吗?” “悦堂姐的婚事么....”吴佳怡的话头微微一顿。 续而讲述些那两位的情感历程。 * 沈晏宁与吴佳怡再次回到客厅时,正遇上吴耀杰和张警官自真皮沙发上起身。 “我先送送张督察。”吴耀杰起身时,左手虚按西装马甲下摆,右手划出一道标准的“请”姿,“张督察,您先请!” 沈晏宁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追随着张警官的动作,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袖口,姿态优雅利落,像极了那聚光灯下的钢琴师。 天光透过落地长窗,将他高挑的身姿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锋利的阴影。 这身材不当模特可惜了,倒是十足契合那些话本里的男主角。 当那张警官与他擦肩而过时,挺括的警服下摆划出一个冷硬的弧度,沈晏宁甚至觉得有一缕无形的冷风拂过他的脸颊。 所以...这算是对他表示冷默的态度? 所为何来?难道是他方才错过了什么关键戏码? 总不会是张警官与表哥谈崩了,心情不佳?您倒要再等等啊,等吴老太爷回来再从长计议呢...... 沈晏宁心下念头飞转,忽地灵光一现,险些失笑。 总不会是因为,听到自己之前急着否认与他“不熟”,因而恼火了吧? 他暗自轻吁一口气。“哎。” 这位张警官的心思,真是比姑娘还难猜。 罢了,想不通那便不想了。 横竖顾彦少年治疗腿伤的事情,是由张警官安排手下经办,自己总归还要再与他碰上面。 一盏茶的功夫转眼即过。 当厅内那架八音钟的最后一记余韵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时,院外适时地传来汽车引擎的低沉闷响。 沈晏宁注视着针面上指向十一时的时针,轻声喃喃:“十一点了。”他的声音很轻,却也清晰地落入身旁人的耳中。 吴佳怡也瞧见了窗外管家匆匆迎上的身影,轻叹了一口气,“表弟,爷爷总算回来了。” 若非确信这个时代尚未有智能手机,且表哥表姐们也未曾离开他的视线,沈晏宁几乎要怀疑,吴老爷子是不是提前收到什么讯息,特意躲着张督查呢。 技术与人证皆无可能。 可这时机,也未免巧合地太过精准... 真是耐人寻味。 院门处,黑色的汽车刚刚停稳。侍从躬身拉开车门,低声向车内禀报:“大老爷,沈家那位少爷,早已到了。” 刚从车下下来的吴老爷闻言,撵着沉香木佛珠的指尖微微一顿,面上却未漏分毫情绪,只是脚下步伐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第20章 吴老太爷 车内随后又下来一位知书达理的中年太太,她身着素色旗袍,手腕带着一直莹白的玉镯。 沈晏宁走向庭院时,目光中带着些许疑惑,不由低声问了一句。 紧跟其后的吴佳怡有心介绍道:“那是父亲的二房,也是我二哥的生母。 沈晏宁闻言,这才心下了然。怪不得觉得那女子面部神态有些熟悉。原来二表哥生了一双同她极为相似的微微上挑的凤眼,只是放在男子脸上便是带着英气,在她面上则更添几分古典风韵。 “宁儿,一路辛苦。” 沈老太爷声音洪亮。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马甲,头发虽已半白,步伐却依旧稳健。 据沈晏宁所知,这位外祖父已年过七旬,但看上去倒是精神矍铄,毫无老态。 “姥爷,晏宁代家父家母向您问安。”沈晏宁并十分不习惯这种亲人之间的过分客套。 毕竟,他们并未他真正熟悉的亲人,不是吗? 而且,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是觉得沈老太爷眉宇间似乎藏着心事。 “跟我来书房一趟。”沈老爷没有在他人面前过多寒暄,直接领着他上了二楼,走到一间僻静的书房。 书房十分敞亮,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将秋阳毫不保留地引入室内。 沈晏宁在沈老太爷对面坐下,手边是一壶刚沏好的龙井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听你母亲说了,这次来上城,是打算在那侦探所工作?都想清楚了?”沈老太爷开门见山。 “是的,姥爷。我已经决定了,并且不想倚仗吴家的关系。只是想先练练手,为日后接管家族生意做些准备。”沈晏宁语气平静却坚定,“另外,等工作定下来,我打算在侦探所附近租个房子,来往方便,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你若想清楚了,我也不拦你。年轻人确实该多历练。”沈老太爷打量着外孙,见他气色比年前好了不少,面容白净,举止沉稳,只是不免担心他这初来乍到的会受人欺负。 上城这地方,商贾云集,龙蛇混杂,人心叵测。 “记住,遇上什么难处,要是解决不就别硬撑,尽管来找你表哥帮忙,他会替你打点。” “我知道的,姥爷。”沈晏宁从善如流地应下,有外祖父这句话在前,日后许多事情,行事起来倒也方便许多。 “沈家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父亲倒也放心,就让你带一个仆人过来,真是心大。”沈老太爷摇了摇头。 沈晏宁轻笑:“是我自己要求的。既然说了要出来锻炼,哪还能兴师动众地带一推人伺候?那岂不是成了花架子。” “也罢。人在上城,总归有个自己人照应,遇到事情也好及时处理。”沈老太爷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这样想,我也就稍安心些。” 这时,一位女仆轻敲房门进来通报,午餐已经备好,众人均已到齐,只等他们二位了。 今日的吴府,因着沈少爷的到来,厨房的仆人格外忙碌。为了迎合他的口味,厨娘特意做了好几道江城风味的特色菜。 餐厅里,长桌上餐具熠熠生辉。除了因未外出办事未能赶回的吴老爷,沈晏宁算是见齐了目前在府上的吴家成员。主座上自然是吴老太爷,而他身旁那个一向空着的位置,此刻坐着的,正是他,沈晏宁。 这顿饭,最终在长辈们关切的嘘寒问暖与略显刻意的热情中结束了。 视线转回张默言这边。自他回到警所后,就一直面沉如水,周身气压低得骇人。不过话说回来,他平日里也总是一副冷峻模样,此刻倒更像是将那份惯常的疏离与淡漠,淬炼成了实质的寒冰。 警所二楼督查队的办公间里,林洛安假意翻看一本卷宗,手指却在桌上飞快地比划着暗号。 他对面的周延,张漓等人都在整理笔录,眼角余光却将周延的手势尽收眼底。 林洛安(手指曲指,暗指张默言办公室方向):{老大回来就阴着脸,看来是在吴少爷那受阻了。} 周延(用指尖轻点两下嘴中,表示赞同欧尼,同时眼神示意“慎言”):{噤声。} 张漓(手指做出敲门的动作,又指向正拿着一叠文件站起来的陈勇,面露焦急):{糟!陈勇那傻子要撞枪口!} 周延(猛地抬眼,看见陈勇果然正了正他那身力挺的警服,一副要去汇报工作的样子,他急忙地仰头,用口型无声阻止):{先别去!} 但已然晚了。 陈勇显然是没留意两位兄弟的手部交流,或者说,他满心都是刚查到的线索,只觉得重要,必须立刻禀报。他走到队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前,曲指“叩、叩、叩”敲响。 里面沉寂一瞬,传来一道冷冽得几乎能掉冰碴子的声音:“进来。” 陈勇毫无所觉,推门而入。那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内外。 周延、林洛安乃至其他几个看似埋头工作,都不约而同地、极其细微地耸了耸肩,或是调整了一下坐姿,仿佛只是久坐了的自然活动。 陈勇的性格比较活泼大大咧咧,不像周延他们稳妥沉静。那顾彦少年的案件,背后迷雾重重,线索指向吴旺德,却又处处透着蹊跷,绝非表面那边简单。 办公室内,张默言正翻开那份刚出炉的调查报告,视线落在“茶色庄”三个字上,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纸背。 “老大”陈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汇报工作时的笃定,“我们查了“茶色庄”,也找到了那个叫阿德的家仆,这是他的审讯笔录。” 张默言手中拿着那份审问报告,正逐字翻阅。 身侧的陈勇继续汇报着关键发现:“但现在发现,那名仆人的身份很有问题。” 为了确保信息准确,他们重新核对了吴家所有仆役的档案,才发现蹊跷:那对夫妇交代的与他们单线联系的“阿德”,根本就不是吴旺德贴身的那个心腹家仆,而只是一个在吴家干了不到半年的扫地杂役,地位低微,毫不起眼。 “查出那茶庄的幕后老板了吗?” 张默言的视线仍未从报告上抬起,声音平稳,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报告白纸黑字写着,明面上,“茶色庄”是吴旺德一人名下的产业。 陈勇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所有明面上的调查记录都指向吴旺德。我们总觉得...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但没人见过那人的样貌年纪,神秘地很。”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幕后老板? 张默言终于抬起眼,指尖轻轻点着“吴旺德”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然的几乎算不上笑意的弧度。 “这位吴旺德,有些能力。” 陈勇莫名地感到后颈一凉,他了解老大,当他评价嫌疑人为“有能力”时,通常意味着这人问题很大。 那个看似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难不成背后还藏着惊人的秘密? “茶色庄那边继续派人盯着。”他放下报告,也不再多问些什么,毕竟明面信息很容易调查出来,而那些隐藏在背后之人,怕是需要些时间才能调查清楚。 “老大,那叫顾彦的少年,需要我去安排个住处吗?”陈勇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人还在警所安置着,虽然作为受害者,但在事件彻底查清、确保他能安全之前,总不好一直留在那里,也不够稳妥。” 他稍作停断,见张默言目光再次转向他,便继续补充,“我看那少年腿部有伤,虽然表面镇定,但终究是受到亲人的背叛,如今独自一人在这上城,无依无靠,警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您看,是给他找个临时的住处,还是联系他的其余亲属将其接走。” 不知为何,陈勇心头早已预感到,老大八成会选择先给那少年找个住处。 果然,张默言头也未抬,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先临时安排个住所。” 语音落下,他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指尖轻叩桌面,眼底掠过一丝近乎狩猎般的兴味。 他正是要看看,那个一头卷发、眼神里藏着警惕,心底却纯良未泯的沈少爷,究竟何时能主动找上门来。他笃定,只要顾彦还在他这里,那位善心的沈家少爷就绝不会坐视不管。 慈善者总会心软的很,不会放弃任何他想庇护下的人: 尤其是顾彦这样,带着未愈的腿伤、脸色苍白、显得格外脆弱可怜,还无助的少年模样可怜少年。 那副模样,恰是能精准叩动对方心弦的东西。 思绪又转回上午在吴府的情形:面对众人寻问,那小少爷绷紧下颌,极力否认与他有任何关系的模样清晰浮现。尽管他们确只是在北上的火车上短暂地碰上两面,可当时看着对方急于撇清关系的神态,张默言心底仍无端窜起一股尖锐的不快。 那股莫名的不爽,至今仍盘桓未散,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心头。 .....他就这么拿不出手? 而另一边的沈晏宁,显然丝毫不会知晓那位张警官此刻百转千回、躁动难安的心思。 张默言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理清,那在吴府被断然否认时涌起的不悦,与此刻对沈少爷固执的“兴趣”,其见微妙难言的牵扯。 他不愿深究那份执念的来处,只将其结于狩猎者对被忽视的本能不快,却刻意忽略了那或许更接近一种被拒绝后的不甘与……在意。 他有些烦躁地将这份心绪压下,眼下只好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事务,翻看先前的调查报告,想要借这些冰冷的文字和逻辑驱散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卷发身影。 陈勇汇报完后,总算聪明一会,知道老大是没了心思再问,便极有眼力见儿稍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见一室寂静留给显然想要独处的老大。 而此刻,那扰得张默言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却正悠然走在吴府的回廊下。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的肩头,心情竟是难得地松快了几分。身侧紧跟着的正是刚从仆役西院寻回来的福宝。 他本就不打算在这“陌生”的吴府待上太久。如今他既然已经到了上城,也拜访过了吴老太爷,那么眼下最要紧,便是前往那家侦探所报道。只是不知,那位素未蒙面的负责人,是否已经看过他苦心写的那封推荐信?那封信可是耗费了他真正半日的思量,字字推敲,竭力将自己的长处与决心陈述分明,希望那人能明白自己的决心,给个就职的机会。 想来那信件已经寄出四日,他们也该看完考量过了。 沈晏宁不欲惊动吴府众人,并未让管家安排车马,只示意宋玉去街口拦了一辆黄包车。他驻足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确保无不妥之处,这才弯腰上车。待坐稳后,他向车夫清晰报出“全城事务所”的地址。 车轮滚动,载着他与宋玉穿过午后熙攘的上城街巷。 一路人流如织,市声喧闹,各自为生计忙碌着。 沈晏宁原本以为,侦探所这类倚重口碑与人流的营生,总会设在热闹的街市之间,才好招来客源。 却万万没承想,黄包车最终停在了一条僻静深巷的入口。巷口寂静,几乎听不到主街的喧哗,唯有一块半旧的木招牌悬在檐下,低调地写着“事务所”三字。 门窗紧闭,若不是从半掩的窗帘缝隙中瞥见内部有人影走动,沈晏宁几乎要怀疑这家事务所是否早已歇业倒闭。 一声“叮铃---”一声清脆的门铃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沈晏宁推门而入,侦探所内的景象映入眼帘:这里显然处于工作状态,正是一种忙碌而沉默的节奏。一位身形精干、面带倦色却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斜靠在主桌旁,手边是一本已经冷透的茶水,他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旧书。 不远处,两位年轻助手正埋头于高大的书架之间,指尖飞快地掠过一排排卷宗,精装地抽找着所需文件,动作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事务所另一侧,还有三四位文书模样的人正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无人交谈,各自沉浸于眼前的工作。 这里没有外来客人的打扰,只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安静。 第21章 事务所 几乎在沈晏宁进门的瞬间,几道目光便从不同的角落无声地落了过来,多数带着审视与探究的意味,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 沈晏宁已经习惯了这边视线,也不露怯,视线从容一扫,便落在那位倚桌翻书的中年男子身上,看着就像是事务所的主事人。 他轻快上前一步,嗓音清朗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端方气度: “叨扰各位了。” 那中年男子闻声,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目光在他的身上不急不慢地巡睃一番,带着一种掂量份量般的审视,同时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有何事要委托我们办理?” 他的语调平稳,却透着见惯了各色人等的疏淡,显然将沈晏宁当作了哪家前来办事的富家公子。 沈晏宁微微一笑,清晰回答:“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委托人,而是前来任职的。” 语音落下,那位主理人面色明显一紧,眉头下意识蹙起,像是极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略带迟疑地开口: “请问您是……?” “江城,沈晏宁。” 沈晏宁语气平和,心底却不由划过一丝疑惑。难道说自己那封精心准备的书信,对方竟未曾过目? 不应该啊,按照日程推算,信函早该送达数日了。 张凌眼中霎时掠过一丝了然。 原本眼前这位就是气质不凡的年轻人,便是前几日信中提及的那位求职者。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竟如此年少,且一身难掩的矜贵气度,怎么看都像是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富家少爷,与这终日与琐案尘埃为伴的事务所,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他按下心头的诧异,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朝一旁的座椅示意,“原来如此,沈少爷远道而来,还请先坐下稍候片刻。” 随后侧身朝着里间扬声吩咐:“齐秋,快去将我案头那一叠拆开的信件取来。”他轻叹一口气,转向沈晏宁,“实在对不住,沈公子。前些日子外出查案,竟将此事耽搁了,未能及时认出。” 沈晏宁从容落座,并未显露半分不满,“您客气了,我理当自报家门的,”他目光坦然望向张凌,“不知您可曾认真看过信中所陈?若对在下的经历或是能力有何疑问,但请直言。” 他自是明了,纵使信中已将自身所长与来意尽数道来,这当面的一番考较,终究是免不了的。 所谓笔试过后就是面试,此刻才是真正见真章的时候。 张凌从齐秋手里接过一打信封,找到了上城寄来的那份求职信。 信封上“沈晏宁”三个字笔迹清峻,格外醒目。 他指腹摩挲过纸张边缘,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在场众人心中的疑惑:“沈公子,恕我冒昧,能否问您为何执意要来我们这样的小事务所任职?”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若是钱财,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般矜贵的少爷岂会缺钱! 四周原本忙碌的几位青年闻言,也不由放缓了动作,悄悄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原本以为来了位委托案件的客人,却没料到竟是就职者。再看这位青年,一身质料考究的月白长衫,通身无过多饰物,唯独腰间配着一块莹润剔透、雕工古雅的暖玉,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这情形,当真是一大怪事。 静默之中,好奇与疑问几乎凝结在空气里。 沈晏宁唇角微杨,眼中却无甚笑意,只淡淡道:“自然是为了工钱。”他语气平和,却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怔。 这话落地,室内静的落针可闻。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腰间那块暖玉,又落回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张凌轻咳一声,终于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沈公子这话...倒真是实在。”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斟酌,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了眼那块玉佩。“只是恕我直言,以公子您这身行头,怕是抵得过我们事务所半年的进项。” 他顿了顿,终是直言,“说实话,您说要为工钱而来,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角落里一位年轻助手忍不住小声嘀咕:“何止不信服,这世道真是变了,连这般金贵的少爷都要求职谋生了。”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又隐隐透着不清不楚的焦虑。 这般人物都来与他们争饭碗,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唯独站在沈晏宁身后的福宝面色如常,垂手待立。早在江城时,他就见识过少爷诸多出人意表的决定,如今早已见怪不该,横竖少爷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沈晏宁目光扫过众人,嘴角笑意深了几分,却未达眼底。 “锦衣玉食是祖上所遗,薪俸工钱是己身所得。”他声音清朗,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中,“诸位莫非觉得,家境尚可之人,便不该自食其力?或是认为,我该说些‘慕名而来’、‘志同道合’的漂亮话?” 他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静,“我选择贵所,一时认可你们办案的能力,二是相信这里能让我真正做些实事,而非在家中铺子里做个镀金的摆设。至于工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诧异的面孔,“它或许不多,却是我凭本事挣来的第一份收入,意义非凡。这个理由,可还够?” 这一番话,可以称得上是沈晏宁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近乎完全袒露心迹的回应。既是对外界质疑的解答,亦是对自身立场的宣告。无论在场众人信或不信,于他本心而言,确是再无虚言。 他是众人眼中的“沈家少爷”没错,可那又如何,这副躯壳所承载的荣华与亲缘,于他而言有时更像是凭空得来的负累。他即非原主,便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那身份带来的破天富贵,同时也不想被“沈家少爷”这金光闪闪的笼子困住余生。 他自有双手与头脑,或许缺乏点石成金的经商天赋,却也坚信在这看事务与真才的侦探一行,总能挣得自己的一份事业,一份足以安身立命,无愧于心的体面。 那工钱博厚与否,实则并非关键。 他想要的,是能到紧紧握在手中,真正属于“沈晏宁”这个“人”,而非“沈家”这个“符号”的东西。 张凌凝视着沈晏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位小少爷能有这般见解,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两下,终于开口: “沈公子,您这番话确实说动了我。”他语气已经缓和了几分,却还是带着审视,“不过,您是否真能适应这份工作,还需实践考量。” 他的身体也往前倾些,神色认真起来:“侦探事务所不比家中,办案讲求时效,时常需要奔波劳碌,甚至昼夜颠倒。文书工作也繁琐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 张凌的目光变得犀利,仿佛是要看进沈晏宁的心里: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做事要守规则,听调度。您或许有决心,但不知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和恒心?毕竟...”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上班与下班,总有规范。所以我们事务所,可比不得贵府上自在。”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室内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晏宁身上,等待着这位锦衣公子回答。 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原本的那位沈少爷,或许真会被这番话说的踌躇几分。可惜他不是。对于早已在现代职场历经数年打磨,习惯了朝九晚五、打卡通勤的沈晏宁而言,这些所谓的“规矩”和调度,反倒是再熟悉不过的日常。 他唇角微勾,面露笑意:“张先生多虑了。规矩既立,自当遵守。”见对方震惊的神色。“贵所的作息安排,沈莫必定会准时准点,绝不会拖延。” 沈晏宁目光扫视屋内简朴的陈设,最终又落回了张凌脸上:“这本就是我自求的,若只是贪图安逸,也不会离开江城来到这上城就职。” 这一番对答,让原本等着看少爷打退堂鼓的众人,都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稀奇事年年有,今年倒是格外神奇些。 张凌沉吟良久,终是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沈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取出桌前一册簿子,提笔蘸墨,“还请留下现居地址,两日后不论结果如何,敝所都会派人送信告知。” 沈晏宁眸光微动,心下思忖:这两日只暂居吴府便会搬离,那就不便明言。眉眼带笑,从容应道:“张先生美意我心领了。只是近日只是暂居友人家中,恐有不便。两日后,我自当遣家仆前来贵所听取消息。” 听此言语,张凌笔尖便也放下了。他何等精明,当即也明白这位沈公子虽言辞恳切,实则仍保持着几分距离。不过他也不说破,只将簿子合上:“既然如此,便依沈先生安排。” 室内一时寂静,这场特别的面试至此总算告一段落,沈晏宁与张凌拱手拜别,便也不再多留,带着宋玉转身离去。 沈晏宁并未立刻返回吴府,而是带着宋玉转入事务所附近的街巷。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旁是颇具年代刚的灰砖宅院,偶有梧桐枝叶探出墙头。 宋玉快步跟在少爷身后,一边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门户牌匾,终于将憋了许久的疑问说出了口:“少爷为何不让吴老太爷派人帮忙寻找新居?”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语言,“不住吴府,宋玉明白,您是不想多添麻烦。可这寻宅看房的事,总算是个繁琐杂事,不必亲自奔波。” 沈晏宁脚步未停,目光扫过巷弄两侧斑驳的墙壁,瞥见基础宅门前挂着“吉屋招租”的木牌,心想着:这个时代还没有中介公司,找房要么靠牙行介绍,要么就得自己这样挨家挨户地看。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传统院落,忽然停在不远处一栋新建的三层小楼:灰砖墙面透着几分洋派气息,门口挂着“南洋公寓,分间出租”的铜牌,看着倒像是上城最近才兴起的公寓住所。 “吴老太爷出手,寻得的必是高门广厦,处处透着‘照拂’二字。”他指尖掠过一面爬满青苔的灰墙,语气显得淡然:“都说人情债,利滚利,今日图了省力,他日便难洒脱喽。” 说着,还不忘朝着公寓的方向微杨下巴:“瞧见没?,像这种类型住宅公寓倒是便捷,直接拎包入住。单论简便的话,蛮符合我们主仆二人眼下之需。” 他话峰却随即一转,眉头紧皱,“只是不知这等公寓隔音如何?”话语中带着几分考究,“若是墙壁单薄,隔壁稍有动静便清晰可闻,日夜不得清静,反倒有损睡眠质量,平白增添烦恼。” 宋玉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少爷的顾虑,连忙接话:“少爷思考的有道理。那咱们还是寻个独门独户的宅院稳妥,虽说费事些,但终究清静自在,也利于您休息。” 主仆二人达成共识,便将那公寓抛在脑后,继续沿着青石巷细细寻觅合意的宅院。沈晏宁心底确实还有个心思未明言: 顾彦腿伤未愈,手术后还需静养些时日,总不能一直住在医院?这边并无他家亲属,不如一同寻个宽敞住所,也省得日后奔波了。 直到暮色渐起,他们才在一处距离事务所不近不远的弄堂里,相中了个带着小院的宅子。灰砖灰瓦,瞧着朴素却干净齐整,院中一株老枫树正值盛时,红叶如火,在夕阳映照下仿佛镀了层金边,煞是好看。 沈晏宁驻足细细端详,见门前地方颇为宽敞,青石板铺的平整,想着:若是日后请大夫出诊,或是运输物件,车辆也好停靠。他目光扫过墙院,高度也够,足够保障私密。 虽知这里还算太平,并无战乱,但到底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里又没有监控摄像,若院墙矮了,难防宵小之辈。如此高的围墙,倒是省却了不少顾虑。 “就这里罢。”沈晏宁也不再多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明日你带些钱来找房东立契。” 宋玉连忙应下,当下与房东约好明日辰时再见。主仆二人这才趁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乘上黄包车往吴府去了。 第22章 局面 回到吴府,沈晏宁未更衣便先去书房寻了吴姥爷,将两日后便搬离的打算细细说了。 吴老太爷搁下茶盏,听得那新寻的宅子在邻近的弄堂里,距离吴府不过一炷香的车程,沉思片刻,眼底的忧色也算缓了几分。 “既然寻得近,身为外公也不好拦你。”吴老太爷语气和缓,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也是好事,但起居饮食终究不能马虎。” 他抬眼望向自家外孙,目光慈祥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我会安排陈妈跟着过去,她手艺稳妥,也善做江城那边的家常菜,定会符合你的口味。”说罢略一沉吟,眉头微蹙,“你此番来上城,只带了一位家仆,实在不妥。这样再从府里挑两个稳妥的丫鬟过去,平日也好帮着洗衣缝补,照料起居。” 这话看似商量,语气里却已有决断。 长辈的关怀总是细微到生活当中。 沈晏宁深知外公这是既想成全他自立的心思,又放不下对他的牵挂,只好在人事上如此费心安排。生怕外孙日子过着有半点不舒坦。 沈晏宁心下微暖,却也不愿太过兴师动众。 他寻的住处不过三间卧房,人多反倒是显得拥挤,便温声应道:“外公思虑周全。只是我初来乍到,人多倒也不便,不如先让那陈妈过去帮着搭理膳食,若日后实在忙不过来了,我再向外公讨人也不迟。” 这一答既承了情,又留了余地。 吴老太爷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笑意,知他这是不愿太过招摇,便也不再坚持,只道:“既然如此,便依你。但若有需要,定要开口。” 沈晏宁望着老人慈和却难掩关切的面容,那双阅历风霜的眼睛里盛有的,是对外孙的担忧与疼爱。 在原本的世界里,他并未见过亲生父母,打记忆以来就是被年迈的爷爷奶奶拉扯着。两位老人给了他力所能及的温情,却也早已被生活耗尽了心力,他从小便知冷暖自洽,凡事只能靠自己硬扛。靠着这份过早的知觉,他总算磕碰般长大,拼命考上大学,毕业后找了份不算光鲜但足够稳定的工作。以为人生便是如此,独自背负一切,缓慢前行。 他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轻声道:“孙儿明白。” * 这个世界的“沈晏宁”真是令他羡慕,但是并没有带着自私的妒忌感。 他其实思索过,原本的沈少爷为何要“落水”? 初秋的黄昏,天色晦暗不明,湖边的风已经带上了渗入骨髓的凉意。那样一个时辰,那样一个地点,四下无人……分明是精心挑选,决意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彻底地、安静地消失。 那位沈少爷,拥有他渴望的一切,父母毫不保留的宠爱、外祖父的牵挂、优越的家世...这一切如同阳光下的玻璃瓦,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无尽温暖和锦绣前程包裹着的人,竟然主动投向冰冷的河水。 自当他成为“沈少爷”开始,他就一直细心观察着,试图从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和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真相。 可惜,除了知晓这身体先天病弱,心脉有损,受不得半点劳累,汤药倒是从未断过之外,竟再无线索可寻。这病弱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帷幕,将所有可能的缘由都遮掩其后。 许是事情没他想的那么复杂?这沈少爷或许是被常年病痛消磨了生机,单纯因为厌世不再折腾了。 他已经在这具身体待了许久,或许是异世魂魄带来的生机,或许是自己意识对康复的积极影响,身子竟立马好转。也因此,他便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原主所承受的病情所带来的苦楚。 他拥有的健康,反而成了他理解原主最终选择的最大阻碍,所以沈晏宁并不会嫉妒那位沈少爷。 那份令人羡慕的宠爱与繁华,或许从未抵达过原主的内心。常置身黑暗的人会对光产生畏惧,病痛耗尽了他,让他觉得疲惫,最终选择沉没在冰冷的河水中。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沈晏宁便已醒了。 多年的习惯让他无需人催,起身便是那一套雷打不动的早操练习。因昨日已交代过吴府丫鬟,寝室外静悄悄的,并未有人前来打扰。 他平缓些呼吸,轻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却又下意识地尝试将双臂绕到背后合掌。果不其然,这具养尊处优的少年身躯胳膊就是有些短胖,这不,筋骨虽有些柔韧,指尖也努力触摸到了,却终觉还是合不上。他维持了不过两次呼吸的功夫,便觉酸疼难忍,只好松开。 他轻甩了甩胳膊,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看来这身子光长长可不够,还得下功夫多练练才行。 沈晏宁行至梨花木衣柜前,目光扫过那数件绣纹繁复、质地精良的锦衣长衫。指尖最终却越过这些华服,落在角落里一件颜色素净、料子普通的青绿细布长衫上。 他利落地将其换上,宽袖垂落,并无半点纹绣点缀。又特意绕开那些置于匣中、用以彰显身份的玲珑玉饰,周身不配带任何饰物。 避开了丫鬟的服侍,自己动手,将卷发利索整好,对镜自照时,他注意到脑后的发梢已悄悄长过颈线,柔软地贴附在衣领之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捋了捋那稍长的发尾,心头蓦地转过一个念头: 这长度,再过些半月,便能扎成个小马尾了。 思及此,便不再多想,一切收拾得当后,他推门而出。 今日趁着暂无他事,该是寻张警官问问张彦的情况,昨日吴姥爷已经安排,吴府管家办事就是高效,不过半日,竟已联系好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听闻那处设施、医疗皆是顶尖,专治骨折伤残。这两日便需着手安排那少年入院事宜,方便不耽搁后续的治疗手术。思及此,他脚步不由更迅捷了几分,穿廊过院,直往餐厅方向而去。 沈晏宁步入餐厅时,吴大太太正站在紫檀木圆桌旁,指挥着两个穿着水绿比甲的丫鬟布菜。杯碟轻碰间,晨光下的早餐显得精致而讲究。 这位舅妈今日穿着降紫色莲花绸缎袍子,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挽成一个圆髻紧贴脑后,一只翠绿如意簪稳稳地固定其中,衬得她面容愈发端庄贤淑。 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那纤细却挺直的脖颈处,戴着一串颗颗圆润、光泽柔和的白色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拇指般大小,在这晨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晕,与她那袍子的降紫色形成了典雅而威严的对比,也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作为正室夫人的身份与品位。 “晏宁来了。”吴大太太抬眼,笑意漫过眼角,“快来坐下,今早有厨娘新做的蟹粉汤包,你舅舅特意吩咐过的。说是你从小就爱吃这一口” 沈晏宁唇角微扬,依言在那铺着软绸垫的红木扶手椅上落坐。“有劳舅妈和舅舅费心惦记了。”他温声应着,目光快速掠过桌上琳琅满目的早点,最终落在自己面前空置的青瓷碟盏上。 他稍作停顿,像是随口关切般自然地问道:“舅舅还是未回吗?我昨日听表哥说,舅舅是要处理城外的商事。”怕是需要两日时间。 吴大太太抬眼望向沈晏宁,唇角那抹笑意未减,语气却比方才淡薄些:“他啊,事情办得顺当,比预想的快些。方才派人来了信,说是今夜便能回来了。” 她目光在沈晏宁脸上停留片刻,像是仔细打量他的气色,“倒是你,正好能见见他了。你舅舅对你可是想的紧,前几日还念叨你呢,若是见你身子养好了这么多,脸色也红润了,他怕是开心都开不及。” 沈晏宁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唇边噙着得体的浅笑,并未再多问一句关于舅舅行程或商事细节的话。他见厅内依旧只有他们二人,并无其他小辈或者那位二太太的身影,也丝毫不露诧异之色,毕竟自己算是起的早了。 他只是从容伸手取过搁置在桌角小几上的几份报刊。 那是今晨才送到的《城报》与《市井杂谈》,纸张还带着些许油墨气息,显然是刚被丫鬟摆放整齐,供主人餐前阅览,而他只是想打发些时间。 吴大太太则继续不动声色地指挥丫鬟布置着一碟碟餐食的位置,仿佛这场早餐本就该是如此节奏。 当他指尖捻动着翻转报刊另一面,目光刚落在副刊的文玩标价上时,厅外廊下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夹杂着年轻人压低的说笑声。 率先进来的是大表哥吴耀杰,一身挺阔的湛蓝西装,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精神焕发。一进来就和吴大太太问声早安。 紧跟他身后的,却是二表哥吴玉,穿着浅灰色长衫,身形挺拔,脚步稳健,他身旁跟着的,正是他的母亲,舅舅的二房太太。二太太今日依旧是素净打扮,一件看着料子普通/颜色也不显眼的藏青色素缎旗袍,颈间只戴了枚普通的玉坠,通身上下毫无奢华之气,却也看着温和淡雅,两人进来时,朝着吴大太太方向示意问好,便悄然走向自己的座位。 最后进来的是三表姐吴佳怡,她像是裹着一阵春风,穿着新式的藕荷色的旗袍,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脸上带着活泼的笑意,脚步轻快。她一瞥见沈晏宁已经入座,立马抿嘴笑着,雀跃着径直走向他旁边的空位。 几人一一入座,丫鬟们还未上前伺候,就听到个沉稳的脚步声。吴老太爷一身藏青色缎面长袍,踱步而入,厅内气氛骤然肃整了些。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旁座沈晏宁身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宁儿,”他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长辈的慈和,“昨夜休息的可好?可还清静?若是有什么短缺,只管同你舅妈说。” 沈晏宁已放下报刊,微微点头,“多谢姥爷关心,安排的都好,我一夜无梦睡到天亮,今早起来精神得很。” 吴姥爷听着看是满意,也不再多问,拿起银筷示意道:“那就好。都用饭吧,汤包趁热吃才好。” 众人于是安心动了筷。席间只闻碗盏轻碰、羹匙相触之音,并无声语嘈杂。吴府规矩素来严谨,“食不言,寝不语”是刻进家风里的旧训。沈晏宁自昨日初入府中便已领略。 倒也并不拘谨。 吴姥爷对着许久未见的外孙,自是百般疼爱,这份毫不掩饰的宠爱,如同一道无形的许可,让席间原本严谨的气氛也融柔和了许多。坐在一旁的吴佳怡更是频频以目示意,悄然将些时令小菜、精致点心推到他面前,又以指尖轻点,眸中含笑,示意他定要尝尝。 沈晏宁举止从容,对表姐这番好意照单全收,却每样只是浅尝辄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派世家公子的风范被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吴佳怡看来,这位表弟真是礼数周全,姿态清雅。再加上他那张脸蛋红润可爱,她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多用了一些。 他执箸的姿势舒展稳重,品尝时微微颔首,落箸时悄然无声。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流畅,不刻意张杨,也不会令人忽视。 其实沈晏宁只是单纯的不愿多食,想要餐后能快速保持一种清醒敏锐的状态。这般节制,是他的习惯,也省却了不少脾胃之累。他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眉眼微垂,旁人只当他乖巧温顺,却不知他心中正暗自梳理着吴府内微妙的格局。 吴府大太太出身世家,也是家族联姻而来,孕有大表哥吴耀杰与三表姐吴佳怡,名正言顺打理着府内大小事务,端庄持重,一丝不苟。 可怪就怪在,那位二太太却常能伴着吴姥爷外出,涉足商事甚至一些抛头露面的场合,显出不同寻常的体面。那位沉默寡言的二表哥,便是她的唯一所出。 眼下吴家舅舅这妻妾之间,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看似泾渭分明,各得倚重,互不侵犯。可这偌大家业悬如肥肉,这井水不犯河水的平静局面底下,当真没有暗涌着争斗家产的风波? 他目光敛于睫下,心中却已无声地转了好几回。 自古家产之争从未休止,如今局面,实在难叫人不心生疑虑。 只是沈晏宁却并不想掺和其中,更不会踏这般境地。他是沈家独子,并无兄弟与他相争。 可即便真有,他恐怕也懒得去争。 第23章 错过 沈晏宁刚用完早餐,心中正盘算着,该出门往警务处去寻顾彦。不料刚穿过回廊,还未踏出院门,便被表姐吴佳怡笑盈盈地拉了下来。 “表弟这是要独自出府?” 她今日这身藕荷色的旗袍,剪裁极为考究,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说话间已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语气亲昵:“正巧,我约了几位朋友在万花楼小聚,都是上城的世家子弟。你初来乍到,表姐带你去见见,日后彼此见面也好有个照应,行事也方便些。” 她言辞恳切,眉眼间俱是为他打算的真诚。 沈晏宁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却未激起半分波澜。他向来不喜应酬,更何况是世家子弟间那些虚与委蛇的场合:那样的场合,总免不了浮言流语、暗中较劲,实在令人疲于应付。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爱听些闲谈八卦不假,却只愿做个局外的听客,懒于自身入戏。那些真假参半的流言、刻意逢迎的笑语,听着虽有趣,若要费神周旋其中,反倒失了趣味。 况且今日他早已另有安排,计划已定,便不愿轻易更动。 只见他轻轻蹙眉,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多谢表姐想邀,只是今日有要事在身,已有了约定,不便更改。”语调虽缓,却自带着一番不容动摇的意味。 吴佳怡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欠妥: 表弟这次前来上城,本就是为了那任职的事务,自然有许多人与事需要打点周璇。那些饮茶闲聚的场合,确实不必急于一时。 她便从善如流地松开手,笑道:“是我考虑不周,还是正事要紧,我们改日再聚也不迟。” 沈晏宁乖巧般点头,唇角牵起个温顺的弧度:“表姐体贴,晏宁这就先行出门了。” 语罢转身走向院外,在吴府门前招了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把时,他回头望了眼朱红大门,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沈晏宁原以为警事所不过片刻路程,却不料这一去竟是漫长。黄包车穿过繁华街市,拐过数条巷道,沿途景致由热闹渐转肃穆。待车夫终于擦着汗停下脚步,抬手指向前方一座灰砖建筑时,沈晏宁掏出怀表,才发现已整整耗去了一个时辰。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把铜币,仔细数出五枚递给车夫。 车夫并没有立刻去接,反倒是细致地看了他沈晏宁一眼,目光在他那质料讲究的长衫和葱白的手指上一晃而过,这才俯腰接过,粗粝的指尖避开他的掌心,只是捏着那三枚铜钱的边缘,动作带着几分小心谨慎的意味。 沈晏宁并未留意这细微的动作。铜币刚一落入车夫掌中,他的目光便已越过车夫身形,直直投向那座灰砖建筑。 门楣上黑底金字的“上城警事所”匾额高高悬挂,檐角森然,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不由暗叹:这上城警所,果真气派森严,非同小可。 沈晏宁心不在焉地颔首回了车夫含糊地道谢,随手将剩余的铜币塞回内袋,衣料拂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见那门外空无一人,唯有石狮默默蹲着,青石台阶在日光下都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下长衫下摆,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迈步踏上石阶。 门内景象与门外的庄严气象,真是一脉相承,却又带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内在氛围。青石板铺设的前厅空旷冷寂,脚步声清晰可闻,四壁被各式文书贴得满满当当:褪色卷边的规章告示、墨迹犹新的通缉令、近期出版的《城报》。有些纸张已经泛黄卷曲,有些还带着墨水的冷气。 两位值班巡警正坐在厚重的红木桌后,一人埋头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另一人闻声抬头,目光如钩般抛来。 “叨扰,”沈晏宁拱手,“请问督查部在哪?” 那警员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目光在他温润的面庞和质地精良的长衫上停留片刻,像是断定这位气质干净的少爷绝非罪恶闹市之人,这才朝深处那边一指:“从那边木梯上二楼,东廊尽头便是。” 沈晏宁轻声道谢,转身走向所指地的方向,同时也听到了身后低语:“今儿奇了,竟有人敢主动寻督查队的门路...”语音未落,便被另一声刻意加重的咳嗽陡然打断。 他沿着右侧的木质楼梯向上。梯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微响。愈往上走,空气中那股烟草、旧纸和汗水混杂的气味便又愈浓重几分。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入呼吸。 他脸色如常,信步走在二楼长廊上。还未行至尽头,前方一扇木门忽然被推开,两位身着警服的熟悉身影走了出来。 双方就这般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愣。 “这位沈少爷?”陈勇诧异出声,他与周延正计划去茶馆继续勘察线索。 老大交代了,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却没想刚推开门,竟在走廊里迎面撞见了沈晏宁。“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沈晏宁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陈警官,周警官。我是专程来寻张督察的,他今日可在办公室?” “真是不巧,”周延接过话头,摇了摇头,“张督查一早就外出办事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他心下正飞快思考着如何找个由头,让这位少爷稍等片刻,等老大回来。却没拦住身旁心直口快的陈勇。 “是有什么事,必须找我们老大处理的吗?” “他不在也没事,”沈晏宁接口道,语气里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大概是因不必面对张警官那总是冷峻的面容。“我其实只是想问问,顾彦被你们安排到哪里去了?” 周延一听,心下暗叫不妙。他是知晓自家老大那点隐秘小心思,沈少爷这趟来得实在不巧。他正想委婉周璇,陈勇却已乐呵呵地抢了话头。 “原来是找那顾彦啊!大可直接问我。”陈勇心中一阵雀跃,终于有机会让这沈少爷向自己打听事情了。不过有些话还是需要提前说清楚的。 “沈少爷,您找他是有何事?虽说他是受害人,但我们也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 “周警官放心,我只是想帮助那少年。姥爷替他寻了一家好医院,我想这两日就带他去医院治疗腿伤。”沈晏宁坦然相告,并不隐瞒。 周延闻言,知道再拦着反倒于理不合,只得暗自叹了口气。 陈勇却丝毫未察觉同伴的为难,快人快语。“那少年按老大吩咐,就安排在附近的住宅区。”随即爽快地说出了具体地址。 沈晏宁记下地址,不再多加打扰,道过谢便转身离去。打算按照那方位寻去。 身后还传来陈勇笑嘻嘻的同周延打趣:“这沈少爷真是好心肠,竟主动来帮助那少年......” 周延望着沈晏宁消失在楼梯口的背景,无奈地瞥了同伴一眼:“勇啊,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快呢。” “就不能先问问沈少爷,能否等老大回来再定?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就盼着沈少爷能主动来找他办事。” 没想到盼是盼来了,却这般错过,日后还能找什么好理由再请动这位小少爷? 陈勇却浑不在意,挠挠头道:“……那少年是自由身,我们无权关押他。更何况人家只是去治腿伤,合情合理嘛!” 话是没错,可周延只觉得陈勇这快言快语,怕是误了老大的“好事”。 “到时候,你来告诉老大刚才碰上沈少爷的事。”他可不想给自己罪受。话音未落,便加快脚步,将陈勇甩在身后,径直往楼下走去。 陈勇一时没琢磨透他话里的意思,只想着当下任务要紧,也加快些紧紧跟上。 * 错过会面的张警官,此刻正静坐在‘城东会馆’的红木雕花椅内。厅内气氛凝带滞,檀香氤氲中,围坐一圈的世家当家人个个面色沉郁。 上月外流货物竟爆出造假丑闻,如今通往海外的高品质货运聚道,明面上只剩下吴家一家独揽。其他小商户,早已被高昂的运输成本压得喘不过气,根本无力插手。 窃窃私语在厅内流转,疑虑的目光暗中交错。多数人心中都揣着同一个猜测:此番事端,怕就是吴家自导自演,为的就是吞下整块肥肉,彻底垄断市场。 这份对吴家共同的疑心,让在会者心照不宣地将吴老太爷排除在此次密会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从上城请来的张督察长。 此刻,所有怀疑与期待都交织在这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人身上,众人将拨云见日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他的调查,期盼他能查明那不敢宣之于口的真相。 上城林家的当家指节轻叩桌面,随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低垂,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听闻……吴鑫荣,已亲自外出两日了?据说是去了码头货栈,要亲自查验那批出了纰漏的货物。”他稍作停顿,余光扫过众人,“这般雷厉风行,倒像是要抢在所有人前头,自家先给个说法了?” 这话听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赞赏吴家负责人的意味。可那过于刻意的平淡语气,以及“抢在前头”、“自家说法”这几个词的微妙重音,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在座每个人的心防。 他究竟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点明吴家企图抢先定下基调,掩盖真正的痕迹,将这出自查的戏码做给所有人看?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旁上城张家的家主便清了清嗓子,接口道:“咳…是有此事不假。”他的语气显得格外审慎,甚至有些生硬,“但吴爷所见是真是假,后期是否会加以隐瞒,一切都还需等待张督察长详加查证、公正商榷。我等在此,实不宜过早私下定论。” 这份突如其来的克制与保守,其根源在场众人都知晓一二。 张家与早年迁居城南的吴二爷家结了亲,这是整个上城人尽皆知的联姻。尽管吴家二老太爷早年因与长兄吴老太爷理念不合,分家另立门户,府邸也迁至城南,但两家小辈之间却从未断了往来,反而因此少了些本家的拘束,走得比以往更加密切频繁。 众人低声附和着,随后便不再多言,所有的目光都悄然投向主位,屏息凝神,静待着他的决断。 第24章 谣言 张默言并未推辞。他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对事情的脉络已有了大致的掌握。虽说他昨日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上城,但其手下得力之人早已展开暗中调查,摸出了一些关键线索。现已查明,那桩闹得满城风雨的“外流货物造假”风波,其源头并非什么正规渠道的指控,而是最初由几家流通于码头茶肆之间、不起眼的小报煽风点火传播开来。 然而,一个无可争议、令所有商家都真切感到切肤之痛的事实是:他们最终结算到的货款金额,确实凭空短了些。谣言或许起于虚妄,但造成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 “众位。”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沉稳地扫过在场每一张焦虑的面孔,声音清晰而肯定:“据初步调查,那批外流的货物本身品质上乘,符合标注,也确未曾掺假。此次风波,实属有心之人恶意散布谣言,故意造谣生事。” 他道出的仅是调查所得的冰冷事实,然而那心中的猜测,尚未得到实证。 此番动作,精准狠辣,其真正目的,恐怕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大抵是想借这把凭空燃起的虚火,一举打压上城吴家累世积攒的声望,搅乱维系多年的市场秩序,唯有水浑了,某些人或是家族才能趁机摸鱼,从中谋取暴利?但这终究是推测,证据链尚未圆满,结论有待深入考察,此刻万万不可多言,以免打草惊蛇或引发更大的恐慌。 谨言慎行,一字一句皆需权衡。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低哗与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疑虑更甚,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添困惑。 既然督察长亲口证实货物并无瑕疵,那为何他们收回的货款竟凭空缩水了整整两成?这实在说不通的。 那些外贸物品的交易,历来是通过福利洋行的谢买办、仁记洋行的陆买办等几家固定的“中间人”进行,多年来已成为惯例。以往纵使外贸市场价格有所浮动,买办方也必会提前来函说明再附上洋行的电报底稿,流程清晰透明。可此次非但没有任何正式通知,价格还被毫无缘由地强行压低,如此反常,着实令人费解。 一位坐在前排、靠主位最近的老当家:药材商的顾老爷子,语气恭敬却难掩焦灼:“张督察长明鉴。您的话,我等自然是信的。货品既无问题,便是万幸,保住了我等商家的脸面。可这凭空少去的两成款金,究竟流向何处?我已亲自去问过谢买办,他却只是推脱,说是洋行那边此番压价极其强硬,其余便三缄其口,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关乎一大家子人的嚼谷和伙计们的工钱呢。” 顾老爷子话音未落,旁边茶叶商苏老板已是按耐不住。他“唰”地一声合上折扇,用折扇重重一敲掌心,急声附和:“顾老所言,实为我等肺腑之痛,骨鲠在喉,不吐实难心安。”他声音徒然拔高,带着茶商特有的文雅克制腔调,却依旧难掩其下的焦灼,“那还劳请张督察长,再费心深查一番?这不单单是为了追回那笔看不见、摸不着的款子,更是要揪出这背后小人!” 他挥舞着折扇,仿佛在空气中勾勒出那无形的敌人:“至少得让我们这些吃亏的人明白,这亏空究竟坏在了哪一环节,日后是防着那洋行,还是那买卖,心里也好有个章程,死也死个明白不是?”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低沉而急切的附和声,“是啊!”“请督察长做主!”所有焦虑、期盼、乃至最后一丝希望的目光,再次死死聚焦在张默言沉静的脸上,仿佛只要他微微颔首,便能瞬间拨开这重重迷雾,让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 在满堂灼灼注视下,他并未立即给出回应,反而先是目光微垂,敛去了眸中所有思绪,仿佛将周身纷扰隔绝在外。随即,他抬起修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富韵律地轻点着光润的黄花梨木扶手。 那“笃、笃、笃”的轻响,像一枚无形的定海神针,悄无声息地压下了场内心浮气躁的波澜。这规律的叩击声仿佛带有某种魔力,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锁在他看似随意实则深邃的动作上。 熟悉他作风的人都知道,这正是他一贯的思考方式:越是风急浪高,他越是沉静如渊。每一个轻叩的间隔,都仿佛是他思绪在深海之中精准落子的声音。 “诸位的意思,我已明白。” 他指尖的动作蓦然一断,悬停半空,随即抬起眼帘。那双眸子此刻清亮如雪,再无半分遮掩,直直迎上所有焦灼的视线。 “货款不会凭空消失,账目总有来去。此事,我既已插手,”他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钉,楔入人心,“便会一管到底,给诸位一个交代。” 他目光扫过全场,做出了不容置疑的承诺:“大家莫急,且宽心等我回去细细查证。洋行的账目、买办的关节、银钱的流向,我都会逐一厘清、彻查到底。” 这番话,并非热血沸腾的保证,而是冷静清晰的行动纲领。同时也让所有人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得以喘息,继而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眼前这个语气平淡却一言千钧的长官身上。 * 待张默言回到警所时,已是近午。深秋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空气里弥漫着凉爽干燥的气息。 他刚踏上警所二楼时,一名带着圆框眼镜、模样文弱的青年警官便快步迎上,低声禀报:“督察,您回来了。今早你出去后不久,沈少爷来过,之后便去见了顾彦先生,说是……要送顾先生去医院。” 张默言脚步未停,只朝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听着汇报,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时辰,这消息自然不是来自仍在“茶色庄”潜伏的陈勇或周延。想必是沈晏宁行事只有章法,要带走案件相关人员,便按规矩遣了个人来警所通报一声,留个痕迹。 “可还说清,手术具体定在什么时辰?”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推开办公室门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如鹰隼掠过云层的影。 那青年警官被他目光一扫,下意识推了推眼镜,仔细回想了一遍半晌午时那少年传来的每一个字句,谨慎地回答:“回督察,那边......只确切说明了要送往“嘉城医院”,至于手术的具体时间,并未多言。”他窥见张默言脸色微微一沉,周遭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急忙补充道:“要不,我现下就去医院跑一趟,问问具体情况?” “不必了。”张默言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沉静。却干脆地截断了对方的话头,“你去忙你的吧。” 他走向办公桌,将那份因错过某人而产生的、细微而莫名的失落感,干脆地压回心底。现在确实不是去琢磨那小家伙行踪的时候。原本或许能借着顾彦的事由,能在警所遇上对方,没承想,竟是如此不巧地这般错过了。 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像指间流风,抓不住,也只能暂且放下,另寻它法。 他收敛心神,目光瞬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与冷静,转而起身向门外办公区的下属林洛安吩咐道,语气果断,指令清晰: “林警官,眼下正要紧的还是假货的风波,你立刻带两人,去把码头甲仓最近二周的出入库记录,尤其是那批标注“南洋上城”的货,全部调出来核查。任何经手人的背景、货物流转的凭证,一件都不能疏漏。我要明天这个时候,看到初步的报告放在我桌上。” “是,长官!保证完成任务!”林洛安霍然起身,没有丝毫迟疑,当即点了身旁两位得力同事的名字,三人步履生风地下了楼,直奔城东码头而去。 而张默言也未在警所多作停留。他略一思忖,取过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深灰色长呢料外套,利索穿上,对着一旁待命的赵青打了个简单的手势:“赵青,跟我再出去一趟。” 片刻后,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黑色的汽车早已在门口等候,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赵青快走几步,为张默言拉开后座车门,自己则坐进了副驾驶。车子并未转向城东码头与林洛安等人汇合,而是径直朝着上城区的方向驶去,目的地明确——福利洋行分行。 这日,注定是奔波忙碌的一日,于警所众人如是,于沈晏宁亦如是。 另一边,沈晏宁几经打听,方在城南一片略显安静的名宅区里寻到了正被警官安排于此地的顾彦。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及手术的安排。见对方应答,却也知行动不便的顾彦,乘坐颠簸的黄包车并非良策。便独自一人快步出了巷口,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往吴府去了。 到了吴府,他径直寻了主事的吴管家,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需借用一辆车送顾彦去医院的缘由。他言语间保持着世家子弟的客气,语调平稳,却自然带着一份不容置疑、难以推拒的意味:“烦请吴管家即刻安排一辆车,再派一位稳妥的司机师傅同行。” 于他而言,亲自开车接送也不是难事,但此举终究与他的身份不合,有失沈家少爷的体统。由吴家出车并配备司机,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吴管家办事极为利落,当即应承下来。不多时,一辆外观黑得十分“随大流”的轿车便稳稳驶至府门等候。沈晏宁微微颔首,坐进了宽敞的后座。 车辆平稳地驶出吴府大门,融入街道的车流之中。沈晏宁靠在后座,目光掠过前座那位神情专注、手握方向盘的司机师傅。 说来也巧,昨日他初抵上城,前来接应他的正是这位被派出的管家?或许是因着连续两日的见面,又或许是因为这位管家听言这沈家少爷虽出生富贵却性子温和、并无架子,这一路上,竟好似打开了话匣子,从街巷见闻到府内琐事,聊了不少家长里短。 沈晏宁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才温和地应和一两声,显得极有耐心。这倒让司机师傅更加放松,只觉得这位少爷果然如传言般温和好相处。 第25章 白莲花 时值正午,秋日的阳光温煦澄澈,透过“万花楼”二楼精雕细琢的朱漆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临街而建的西式露台上,凭栏而立的正是吴家小姐吴佳怡。她今日这身藕荷色的旗袍,恰到好处地衬出她纤细的腰身。珍珠耳环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摇摆,更托得那张鹅蛋小脸莹润生光。 虽说清晨邀约表弟沈晏宁未成,心中有些遗憾,但既已应下今日之宴,以她的教养自是不会失了分寸。她指尖轻抚过微凉的铸铁栏杆,目光掠过楼下世锦路的车水马龙:黄包车夫奔跑着摇响铜铃,黑色轿车鸣笛驶过,两旁的行人步履匆匆。喧嚣市声涌上露台,却似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化作她眼底一抹沉静的流光。 她转身时,那抹得体的笑意已然挂在唇角。藕荷色旗袍下摆划出优雅的弧度,珍珠耳环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步入了内间。 阁楼内,众人正围坐在欧式天鹅绒沙发上,手捧着描金瓷盏,茶香袅袅间夹杂着雪茄的氤氲,笑语盈盈中不时夹杂几句英文词字,俨然像是中西合璧茶会闲聚。 要是沈晏宁在此,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这就是大型的加班会议现场。 大家一早从吴佳怡那里得知:沈家少爷有事未能前来。虽有人蹙眉显露出几分失望,却都默契地未再多言。在场的各位自然是要给吴府面子 ,心领神会,转而说起近日城中画展与文墨雅事。 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话题竟在茶香笑语间悄然转向,说起了当下最热门的“货物造假事件”。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凝固。在座的多是商家子弟,此次事件导致各家收入平白少了两成的事情,早已通过长辈之口成为心头一根刺。而风波之中,唯一损失最低的便只有吴家了。 席间顿时暗流涌动。一位手持摇扇的女子轻声开了口,“说到上一趟货品质量不达标,每一家都吃了不少亏。”她刻意顿了顿,环顾四周,“听说现如今只有吴家的货全部通过了输送检验?” 话音未落,立马有人接话,语带讥诮:“确实很不可思议,听说林家的药材与吴家产自同一地方,竟然只有吴家的货可通行。”好似深怕引起不了众人的众愤怒般,又添油加醋道:“看来在那洋人眼里,是有上城的吴家才能入眼了。我等家势都不够格。”此话一出,所有目光倏地投向刚步入内间的吴佳怡。 这话题真是卡得再好不过了,还特意挑在她进入的时间。 吴佳怡见此,算是明白了这些人的势利眼。没有事情发生时一片和谐,只要伤及自家利益,受益的一方总被他人指点。这些目光里,多数毫不掩饰的愤怒,大概也有几位是带着事不关己的心思吧。 吴佳怡脚步微顿,藕荷色的旗袍在欧式吊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清晰感受到每一道目光的重量:质疑的、责难的、期待的、看戏的。然而她唇角那抹笑意未减,反而更深了些,从容迎向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庞。谁让她是吴家子女呢?自然是要维护自家的名声,她虽不接触家中生意,但是家人的品性,她还是知道的,断不会伤害上城这些商户的利益,自家独占鳌头。 看来此刻,他们是想借着这聚会的由头,逼她给个说法。 可惜,她也不是吃醋的,这众人里面,多数是家中老二或是女子不当家。毕竟她的身份确实让他人羡慕嫉妒以至于可以说是恨?正好又发生了造假的传闻,自然要趁机找身为吴家人的她。 当面质问! “大家这么看着我,让我受宠若惊了。”她指尖轻掩唇角,“我想他们查验货物时,看见吴家的徽记,总要多给三分颜面。说来也是托祖上的福气了,吴家在上城经营这几代,别的没有,倒是积攒了些许薄名。” 这话听着在理,却也像根银针扎在在场不少人的心上。那些被打上甲下品级商品的家族子弟,只会觉地此番回答带着讽刺寓意:你们物品不达标,是你们家族没本事去找人疏通,怪不得吴家。 其中有几位不死心,想借此机会激怒这位高高在上的吴佳怡。 只见那沙发一角,带着金丝眼镜的男子推了推金框,忽然换做一口绵软却锋利的当地方言,半个调子拖着, “吴小姐,按侬个意思,吴家是上城老老户头,名气响堂堂,阿拉格些后辈没本事,就只有乖乖叫「退出」?” 话音落下,他目光毫不避讳,直直刺向她,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 吴佳怡岂会不知顾斯安那点阴晦心思。自从她当众将他那束俗艳的玫瑰,连同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一道退回后,这人便彻底撕破了那层绅士皮,活像只被精准踩中尾巴的猫,炸着毛,逮着机会就要龇牙。此刻他夹枪带棒的发难,不过是那点求而不得的怨怼在作祟,借题发挥罢了。 她心下清明如镜,偏不遂他的愿。唇角那弯恰到好处的弧度分毫未减,反而更莹润了些,完完全全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可若是有人细瞧,便会发现那妍丽的笑意只浅浅漾在唇畔,并未真正漫进眼底。 “顾二少,”她声音温软,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你这话可真真是冤枉人了,怎么能叫‘乖乖退出’呢?”她眼眸微抬,精准地迎上对方那一脸看似玩味实则紧逼的笑意,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吴佳怡就觉得对方在侮辱自己的眼睛,直接转移到了沙发上。 “自然是要自个儿找新方法、新门路啊,”她语气轻快,甚至带着点鼓舞人心的意味,仿佛真心实意地在为大家出谋划策,“总不能因为眼前这一次小挫折,就真的一蹶不振,坐等着别人来定自己的生死乾坤吧?” 她的视线继而落在他身后那些或明或暗注视着这边的所谓“姐妹”们身上,唇角的笑意加深,显得愈发真诚恳切,眼底却依旧是一片清冽的冷静。 “姐妹们,与其在这儿围着问我一个弱女子的罪,不如回去后,对镜自照,好好反思一下:是否因为自家店里的货色真的不够新颖,待客的心不够诚恳,或是经营的法子有些老套,这才让他人收了利。” 她略微停断,缓了口气,目光在几张神色变幻的脸上轻轻扫过,用她那柔和的嗓音继续道,仿佛语重心长:“这世道薄凉,人心易变,靠人终究不如靠己。你们总要学会自我寻问题,低下头、弯下腰,去找找新的门路啊。”她最后轻轻反问,如同一声叹息。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软中带刺,既撇清了自己,又将难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甚至还占了“理”字的高处。场间一时寂静,有人面露沉思,有人则脸色更加难看。 她心中了然,目的已达,也不想在这这骤然冷却、弥漫着无形尴尬的氛围中多待,正欲寻个由头脱身。她微微侧身,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遭几人听清:“瞧这时辰也不早了,想必家中也已备饭了,佳怡便只好先告辞回府了。” 没承想,人群里还是有人不肯让这出戏就此落幕。她刚挪动脚步,一道水绿色的身影便迅捷地插上前来,恰好拦在了她的去路之上。 “吴妹妹,别急着走啊,”来人声音柔得令她牙酸,脸上挂着淑女般笑容,对方正是苏家的大小姐--苏晚晴。 “眼下正是午膳的时辰,这里既已备好宴,何必空着肚子奔波?还是用了饭再走吧。” 正所谓矛盾发生时,总少不了个出来打圆场、显贤惠的和事佬。吴佳怡对这位苏晚晴交往不深,但听得最多旁人盛赞其“上城最温和贤淑的小姐,当属苏家晚晴”。 彼时她还未曾深想,此刻近距离看着对方那完美无瑕、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笑容,和那双写满了“我是为你好”的眼睛,心下顿时清明。 原来是个道行不浅的。 白莲花啊! “感谢苏姐姐的好意,”吴佳怡唇角弧度未变,眼神已经疏离地在她面上一触即离,随即视线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圈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清晰而平静,“只是有我在场,只怕诸位这饭……吃得也难以尽兴,未免扫了大家的雅兴。我还是回府更为妥当。” 她轻一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要走。错身而过的那一瞬,她并未看见苏晚晴脸上那迅速浮现的、混合着委屈与无奈的愁容,以及她望向众人时那无声的、仿佛在说“瞧,我已尽力挽留,是她不近人情”的眼神。 吴佳怡径直下了楼,裙裾微扬,一步未停。直到坐上吴府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关上车门,将身后那片虚伪的喧嚣与暗潮彻底隔绝在外,她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这该死的宴会,真是多一刻都不想再待。空气中都弥漫着算计的味道。 她靠在柔软的后座里,闭上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还是回去好。脑海里浮现出表弟沈晏宁那双总是清澈带笑的眼,心情带稍稍松快了些。回去听听表弟讲些江城的新鲜趣事吧,那才叫真正的舒适自在。 这种宴会,不适合她家表弟。 第26章 医院 与此同时,让她心里惦记的沈晏宁,正在城西的“甲号医院”,为顾彦少年安排住院与手术的各项事宜。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特有的、刺鼻性的消毒水气味,与窗外投入的正午阳光交织,形成一种冰冷与温暖奇异共存的气息。沈晏宁一袭青绿色长衫,静立于甲-叁病房门前,与护工低声交谈,声音平稳而清晰,“今后,劳烦您多多关照!”他眉目低垂,眉宇间尽是认真专注,那深情仿佛病房内是他至亲之人,将最重要的托付郑重交予。 护工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面容和善,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工作服。她手里紧握一本半旧的记事本,笔尖快速而仔细地记录着这位“病人家属”的嘱托。 她心下暗自留意到,这位先生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也像个学堂里的书生,可交代起事情来却是异常的老成周全,条理分明,丝毫不见年轻人的毛躁。说到关键要紧之处还会自然放缓语速,甚至稍作停顿,确保她能听清记下,才继续往下说。 “等明日手术后前,我会来一趟,”沈晏宁继续说道,他的目光落在护工的眼眸上,给予一种被重视的诚恳感,“后续他的疗养期间,我也会安排家仆前来探望,若有什么需求或是情况,您也可随时让他们转达于我。” 他的语调始终温和,让护工觉得他这套无意间的体贴动作,配上他那张天生显得乖巧无害的脸,非但不觉多事,反倒让她觉得这青年真是细心又可靠。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到底是哪商户家养出了这样懂事少爷”的赞叹。 她轻点着头,“放心吧,这些我都懂,”语气也笃定的很“我们医院规矩严,但也最是尽心,顾少年是我们病人,我们自然会负责到底。” 沈晏宁静静听完,眼中那抹笑意更浓了些。他微微躬身,姿态优雅自然,“有您这句话,我便彻底安心了。告辞。” 他的声音明显比先前多了几分轻快,仿佛护工笃定的承诺真正卸下了他肩头的一副重担。 护工脸上也露出了更真切的笑容,连连点头:“沈先生,慢走不送。”她目送沈晏宁转身,见对方身影渐行渐远,终是喃喃自语:“头次见个有钱又礼貌的少爷,还是个会办事....会说话的主。”继而转身回到了病房,照顾那新来的顾彦少年。 沈晏宁转身后,沿着来时的路向医院前厅走去。本想着时间也不早了,是该回吴府。 然而,就在经过一条交叉走廊的转角时,他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是林小曼。 沈晏宁保持着她那侧方向行进的姿态,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那件浅杏色呢绒洋装,质地细腻,一看就是价格不菲,但裁剪却可以宽松,与他记忆中林小曼穿着勾勒腰线的旗袍大相径庭。这种过于宽大的裁切,像一层柔软的盔甲,巧妙地遮掩了她身形原有的窈窕曲线,反而透出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她的眉眼间染上小许的疲倦,脸色却已不像在江城时见得那般气色红润。此时竟有些苍白无力之感。 沈晏宁的视线下移,落在她紧握的手上:一份西式医院专用的硬纸文件,由于角度问题,也只是看了个封面上隐约可见的“体检记录”字样。她的手指紧紧攥着那硬纸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同时她的目光一直投向转角另一侧,正与一个看不见的人急促地说着什么,侧脸线条绷紧,语速快而激烈,白皙的面皮渐渐涨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或激愤。 忽然,转角那头似乎有人离去,脚步声渐远。林小曼猛地收声,胸脯微微起伏,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 就在这一瞬,她的目光撞上了沈晏宁。 那双描画精致的媚眼里猝然闪过惊愕、慌乱?像是被人窥破了什么**。她像是显然没料到会在上城这家德国开的医院里遇见他,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那份硬纸报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喀嚓”声。 沈晏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不是应该在江城吗? 这么快就料理完那边留下的残局? 不对。他旋即想起,林家根基本就在上城。她既已同王安义一解除婚约,自然该回来,另寻门路支撑那个摇摇欲坠的家业。 但此刻,她出现在这所价格不菲的医院......想来是身体出了什么不便声张的症候?才特地寻了这洋人医院求诊?这其中的缘由耐人寻味。 思绪流转间,林小曼却已稳住神色,唇角牵起一个算不上自然的笑,挪前两步,声音刻意放得轻软:“沈少爷,没承想还能在这遇上,当真是有缘。” 若不是因为王安义那层关系,他沈晏宁断不会与这位林小姐有任何交集。但既已迎面撞上,场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些。 他略一颔首,神色疏淡,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嗯,好久不见,林小姐。” 话音落下,他并未多加停留,也不再看她一眼,便径直与她错身而过。长衫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荡开一个利落的弧度,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轻轻掠过她宽松的洋装下摆。 沈晏宁步速未变,皮革短靴踏在石砖地面的声音清晰而规律,一步步远离了她周身那股混合着栀子花头油香气和医院消毒水味的、复杂而微妙的气息,仿佛方才那短暂的照面不过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拂过便了无痕迹。 林小曼脸上那抹强撑的笑意骤然凝固,如同戏台上伶人瞬间变换了脸谱,所有外露的情绪顷刻间收敛,转而换上一脸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转变极快,极自然,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慌乱与强笑从未存在过。 她微微侧身,将手中的那份硬挺的体检报告从容地纳入手袋中。随后挺直了背脊,步伐平稳地转向与沈晏宁离去的相反方向走去,浅杏色的身影融入走廊另一端明明暗暗的光线里,看不出半分失意,只余下一片拒人千里的冷淡。 *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上城街道上,窗外是掠过的黄包车的影子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沈晏宁靠在后座,指尖规律性地轻敲着膝头,脑中思绪流转。 方才医院走廊的一幕,如同默片般在他脑中清晰回放。再加上之前在江城收集到的信息。 指尖的轻叩停顿了一瞬。 是了,孕事。 时间、地址、她那身刻意宽松的洋装、以及强装镇定却难掩慌乱的神态,所有线索都严丝合缝地指向同一个结论。这完美解释了她为何突然返城,又为何偏偏出现在那家保密严谨的德国医院。 想到此处,沈晏宁沈晏宁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那副故作淡然的表情,假的很,终究是没能完全掩饰住下意识想要遮掩什么的窘迫。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林家的处境,怕真是到了穷途末路了。 这个判断在他脑中清晰成型,不带丝毫怜悯,只是一种冰冷的洞察。若非被逼到绝境,何至于让一个女儿家,连这等事也要拿来当做谈判筹码?这不仅是商业上的孤注一掷,更是一场对亲情与人性的考验:那位刚才与她交谈的林家大少爷,面对这份“厚礼”,是会念及血脉亲情伸手拉一把,还是会权衡利弊,甚至落井下石? 可惜,上城的众多商户虽表面风光,内里怕是在做着亏空的生意。他虽只来了两日,但今早摊开报纸,那醒目的标题“货物造假,吴家受利”已如一根楔子,直指核心。文章措辞看似客观,字里行间却处处透着精心编织的暗示与莫大的阴谋意味。 这是商户之间常见的争斗法子背后搅动风云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主要目的只是要吴家失了名声?到底为何?若这层层迷雾无法拨开,上城商界,恐怕难免一场波及甚广、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 轿车微微颠簸了一下,驶过一处转角区域。车轮碾过路面衔接处的缝隙,发出沉闷的声响,将沈晏宁从沉思中轻轻晃醒。 他下意识地抬眸望向车窗外的景象,也该快到吴府了。 不过,这种层面的争斗,水深又如何,他沈晏宁自有章程,目的明确,无意也无暇卷入。只要那吴府自身行得正坐得端,心中无鬼,这些报纸上的攻讦、商场上的流言,终究是虚张声势,动摇不了根本。想来,这上城总归有明眼人,有时局之力,会去查清真相,还个公道。这并非他需要操心的事。 且于他而言,方才医院里的偶遇,连同对林家命运的揣测,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看清了局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便已足够。他并无搅动风云的大才,也无运筹帷幄的野心,所求的,不过是认真做好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守好自己该守的本分。至于这上城商界的风云变幻,谁起谁落,都与他这过客无关。 沈晏宁平静地望向窗外,看着街道景物变迁,心中一片澄明,再无波澜。 林家的是非,吴家的得失,乃至这上城商界暗涌的浑水,都已被他切蒂从脑中拂去,如同拭去窗玻璃上的一粒微尘。 现在,他最该思考的,是如何与那事务所未来“同事”打好关系,才是重中之重。 第27章 风波 午后的阳光透过吴府寝室的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沈晏宁刚放下手中的折扇,便听到门外传来轻而迅捷的脚步声,是宋玉。 “少爷,”宋玉先是敲门,得到应允后才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悦色。“昨日看中的宅院,地契已经办妥了,按您的意思,签约一年。”一边细说,一边将手中的契纸递到少爷手中。 沈晏宁接过那张质地坚韧的纸契,指尖划过上面清晰的墨迹与鲜红的印鉴。宅院坐落在青浦巷弄堂深处,闹中取静,同时也距离事务所较近,正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位置。签订一年,怕遇难事有所耽搁,后期也可再续。 “做得不错!”他放下地契,看向宋玉,语气断定,“事务所那张就职的通知函了明日也该写好了,我们明日将行李收拾妥当,搬过去。” 宋玉略显迟疑,“少爷,是否等入职后再看......?吴府这边,老爷和表小姐他们......” 沈晏宁摇摆头打断他,目光掠过窗外庭院中精心修剪的花木。 “吴府环境不错,对我也是照顾有佳,可谓是衣食无忧。”他声音平和,不知想到什么人,微微停顿片刻,接着说道,“这里终究不是沈府,吴府人多嘴杂,我也不是个喜爱闹腾的人。”他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无需时刻顾及亲戚目光、能够自如行事的地方。提前入住,熟悉环境,打点周边邻里关系,这些都是必要的准备。 他转身,看着桌上那几封关于“有家事务所”的调查资料。对于入职,他并无太多担忧。薪资待遇自有章程,会与往期入职者一致,他志不在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并非仅仅是学识能力?而是背后“沈家”与“吴家”这两块招牌。这双重身份所带来的隐形便利与人脉网络,足以让他在许多事情上事半功倍,甚至能接触到旁人难以触及的信息与层面。事务所需要他这样背景的人来疏通某些环节,而他,也正好借此平台,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励志要有一份自己热爱的事业心。 “去准备吧,”沈晏宁对宋玉吩咐道,眼神中已是对新篇章的筹谋,“明日,我们迁入新居。” * 晚茶时分,厅内只余下沈晏宁与表姐吴佳怡。 “表弟,今日事情可还办妥了?”吴佳怡捧茶轻声问道,“午饭时间都未及时回府。” “那是自然,有姥爷的帮助,事情已安排妥当。”他未含糊地应道,并未细说办理何事,也无心详述。毕竟,顾彦这件事,深处似乎总隐隐牵着另一个名字——吴旺德。 话至此处,沈晏宁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吴旺德! 是了,沈晏宁终于是想起来了!今日也未曾遇上张警官,竟将这人干的事情忘得干净。 他不动声色地品了口茶,借用摆弄茶盏的间隙,已换上随意的口吻:“表姐,昨日见着的三位表侄那位瞧着最是斯文安静的,可是叫吴旺德?” 吴佳怡不疑有他,随口应答:“是他。不过你可别被他昨日的模样骗了,那家伙平日里与‘斯文’二字最不沾边,昨日不知抽什么风,竟装起样子来。”她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规劝,“表哥,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最好别去招惹他。我那堂哥被伯父宠得没边,散漫惯了,是个顶不省心的。” 沈晏宁自然无意去招惹吴旺德。 只是,顾彦的控诉听起来真切,张警官也审问那对父母所得的结果也是吴家。这其中若真是有心人刻意引导,让他父母坚信此事是吴家旁亲所为呢?这背后的图谋,与眼下正波及吴家声誉的假货风波何其相似!这两件事接连发生,绝非巧合。 吴旺德此人,品性究竟如何?他是这场阴谋里的棋子,还是......真的始作俑者? 看来,这吴府也没表面那般安生。沈晏宁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无力。什么商战权谋,听着就让人皮发麻。他忽然觉得,生前那个普通的打工,每日按时打卡,平淡度日,也没什么不好。 如今选择去事务所当职,至少图个清静。这般浑水,确实不该蹚。 蹚也蹚不清楚,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也不知他们往回赶了没?”身侧的吴佳怡忽然开口,打断了沈晏宁的思绪,“父亲也真是的,都这么晚了,还要去那警务司。” 沈晏宁早就注意到两位表哥外出有些时辰了,顺势问:“表哥他们是去接舅舅了?” 吴佳怡叹了口气:“可不是么。晚饭时就该回的,没承想竟差人送信,说临时改道去了警务司。大哥他们用完饭便去接了。” 舅舅亲自去了警务司? 沈晏宁眸光微动。看来警方已经正式介入,并且有了关键进展?舅舅此时前去,或许是得到了重要线索,又或是为了主动向警方澄清某些事情。 这些都有可能。 毕竟,如今上城大半商家的运营都受到了波及,吴家绝不能坐以待毙。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借用警方的力量彻查线索,无疑是当前最好的破局之道。 只是,这深夜就去拜访,倒有些密谋的意味了。舅舅如今能找的,多半会是寻到张督察那里。 * 警务司二楼,督察部办公室。 夜深人静,只有墙角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指针已悄然滑过八点。白炽灯清冷的光线倾泻而下,将室内硬朗的线条和深色家具照地一片肃穆。空气里,除了弥漫着文件油墨气息外,还有从窗缝门隙间渗入的、属于深秋的冷瑟气息。 沈晏宁想的没错,吴鑫荣确实寻了张默言。此刻,两人正面对面坐在待客的沙发上,手边的两杯龙井早已失了热气,茶叶沉在杯底,无人问津。显然,谈话的重点并不在品茗。 张默言难得没有摆出平日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眉头微蹙,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惑。他看着对面这位父亲的老友,语气带着晚辈的客气,又夹杂几分督察本能的谨慎:“吴叔,您这大晚上的特意过来,不只是想来我这办公区喝杯凉茶那么简单吧?” 吴鑫荣没有去碰那杯茶,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细细打量着张默言,仿佛要从他脸上读出些什么。“这两日,码头那边调查的情况,我已让王全书写下来,刚已交给你的手下。”他先公事公办地提了一句,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切入真正关心的话题,“这次来,主要还是为了晏宁的事。听管家汇报,你与他在车站时就碰过面?还特意等他一同前往吴府?” 张默言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扬了一下,带着点玩味。 这就有趣了。 舅舅关心外甥,天经地义,他能够理解。但吴鑫荣如此直接地、在深夜的警务司里亲自过问,这份保护欲显得过于急切和紧绷,反而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吴叔,”张默言身体向后靠近沙发背,姿态放松,眼神却锐利起来,“您这话说的,可让我有点摸不清头绪了。”他刻意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我与那位沈少爷,满打满算也就碰上两面,连话都没多说几句。怎么,是发生了什么事,让您这么……担心?”他最后一个词咬得轻缓,试探意味十足。 吴鑫荣的脸色沉了下来,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了几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没发生什么最好。默言,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希望晏宁被卷入上城内的任何风波,一丝一毫都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特定的承诺,“他这次能来上城,是因为他父母觉得他身子骨总算调养得好了一些,让他出来散散心也好。沈家那边......也没打算让他在这里久待。” 所以,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是他接到妹妹通讯后的承诺,也是他身为舅舅,必须为体弱的可爱外甥撑起的一方安宁。任何潜在的风险,都必须被隔绝在外。 第28章 布局 吴家家大业大,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各区的眼线便是其延伸的神经末梢。火车站区域的负责人,昨日就差人来报:就在晏宁抵达的列车上,有人亲眼瞥见沈少爷与张督查同坐一隅,品茶交谈。据描述,两人神色俱是凝重,绝非寻常寒暄。 这画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吴鑫荣心中荡开层层疑惑。张默言此人,他自认了解几分。 此人城府极深,行事向来步步为营,绝非无事献殷勤之辈。他与晏宁素昧平生,为何要在火车上特意接近?又谈了些什么“严谨”之事,能让双方都面色沉重? 更让吴鑫荣心生警惕的是后续发展,为何列车一到站,张默言还“恰好”地与晏宁“一道”前往吴府。而令他无法理解的是,就在今日上午,晏宁到达上城的第二日,那孩子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了这警务司之内! 种种事件,绝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释。不得不让吴鑫荣合理怀疑:定是张默言这家伙,在利用不谙世事的晏宁,甚至可能想借用他吴家表少爷的身份,查询某些不便亲自出面的线索。 将体弱多病的外甥牵扯进莫名的浑水里,这是吴鑫荣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思以至此,他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对面那张不动声色的脸。 张默言自是无法得知吴鑫荣内心的翻江倒海,毕但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与冷意。他重新斟了杯温茶,瓷杯边缘升起袅袅白汽。他送至唇边轻呷一口,那熟悉的轻苦涩味立刻在舌尖弥漫开来,他果然还是需要细品才能了解这茶的清香。 “吴叔”张默言放下茶杯,语气从容不迫,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我与沈少确实是在列车上偶然相识。”他刻意略去了吴旺德那晦暗不明的一环,此刻提及为时过早,“并非您想的那般复杂,只是沈少恰巧遇上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我既在场,便顺道协助处理。”他叙述简洁明了,但也确是事实。 “作为警务司的督察长,”他继续道,目光坦然迎向吴鑫荣,“职责所在,自然是维护治安,保护民众。我自然不会,也不愿将无辜的沈少爷牵扯到任何复杂事件当中。” 他话语微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间隙,才缓缓补充,“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沈少爷确实始终是……局外人。” 这最后一句话,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将判断与责任巧妙地推回给了吴家。 吴鑫荣闻言,鼻息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张默言的官腔打得漂亮,但这更坐实了他的怀疑。“这就不劳烦张督察费心惦念了,”他声音沉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回府后,自会与他分说明白,严加管束。” 他必须立刻将晏宁从这潭浑水边拉开,绝不能让那单纯的孩子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那就希望吴叔能好好对沈少爷说教一番,让他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张默言从善如流地接口,面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平静。 然而在他的心底,一丝无奈的涟漪轻轻荡开。 那小家伙,哪里还是什么局外人?从他决定救下顾彦,并将人安置在吴府安排的医院那刻起,他就已经被动地嵌入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更何况,以那少家伙执拗?的性子,既已决定援手,插手此事,又岂会因几句告诫而轻易抽身?他大概很快就会主动来询问调查进度了吧。 今日在警务司错失照面,倒是意外,但想必过不了几日,他就会重新寻上门来。 思绪及此,张默言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的暮色。墙上挂钟的指针即将划过罗马数字“IX”上,已是晚上九点。楼下远处,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沉闷的汽笛声穿透夜色,倒是显得此刻办公室里寂静异常。 “吴叔,时候不早了,您也该回府歇息了。”他适时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送客的明显意味。 吴鑫荣冷哼一声,拂袖起身:“不用你催。记住我说的话,别让他掺和进来。”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威压。 “嗯,自然。”张默言微微颔首,应得迅速,却让人品不出几分真意。他起身行至门边,为其拉开房门。 办公室外,几名手下正屏息凝神地整理着文件,见吴家家主面色不虞地出来,纷纷停下动作,恭敬地点头示意。 张默言也只是默然将他送至楼梯口,楼下庭院中,吴府那辆熟悉的黑色汽车已静候多时,车旁肃立着两名身形挺拔的随从。他立与廊下,目送那带着怒意的背影上车离去,引擎发动声混着又一声遥远的汽笛,直至车尾灯消失在警务司大门外的拐角,方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踱回二楼。 “老大。”早已候在一旁的陈勇见他回来,立刻紧跟几步,随他进入内侧办公室,并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间的视线。他的脸上混杂着疲倦与一丝压抑的兴奋,压低声音道:“我们盯着的点有动静了。‘茶色庄’后院,今日午后有几辆从未露过面的包车悄悄驶入,下来的人行事极为谨慎,绕了几圈才从后门进去。” 陈勇上前一步,将一份仅两三页的薄薄记录放在张默言宽大的办公桌上,便继续汇报道:“我与周延在对面阁楼观测了整个下午,看得真切。那三辆包车停下后,中间那辆车里下来的,是个身形瘦高,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礼服的男人,头戴压低的黑色圆顶礼帽,完全遮住了眉眼。看那派头就绝非寻常跟班。左右随行的两人步伐出奇一致,站位又刁钻,始终将他护在中间视线最难捕捉的死角,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他们目标明确,径直穿过后院,推开了那间平日里绝少人去的僻静账房的木门。” 他喘了口气,指尖在记录本上,一个潦草画下的人物轮廓上点了点,强调道:“关键在后头。不到一刻钟,那个我们一直盯着的、吴旺德家中仆人阿德,就猫着腰,神色紧张地溜了进去,看他那副愁容脸色,想来,正是因为顾彦的父母没能按时到达约定地点,他们已心生警觉,怀疑事情有变,阿德这才急着向上头汇报情况,怕是担心引火烧身。” 张默言静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记录本那潦草的轮廓上,眼神锐利如鹰。看来这‘茶色庄’的账房先生,绝不止表面身份那么简单。但仅凭阿德与他接触,就断定他是背后老板,证据链还太过薄弱。 “光盯着不够,要让他们动起来。”张默言食指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脑中已迅速形成了一条引蛇出洞之计,“你设法让那对父母写一封措辞恳切的道歉信,寻个生面孔,交送到‘茶色庄’柜上。信里就写,家中突生变故,孩子已另做安排,此番交易作罢,深感歉意。”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洞察一切的寒意,“我们正好看看,断了他们这一单‘货源’之后,他们是会就此罢手,还是会为了填补空缺,更急切地另寻他人,物色其他美人少年。这种伤天害理的买卖,一旦做了,就绝不可能只此一桩。顺着这条线摸下去,或许能扯出我们尚不知晓的、更多正在被暗中交易的可怜人。” “明白!”陈勇领命,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轻快了些, “说来也巧,今日在警务司遇到沈少爷了。”他并未察觉张默言骤然暗沉的脸色,兀自说道,“我看他颇为关切,便将顾彦的住址告诉他了,想必现在人已经被沈少爷安排住院了。” 看来陈勇是匆忙赶回,尚未与同僚交接,不知晓其中关节。张默言目光微敛,声音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已经派人来知会过了。” “……”陈勇喉头一哽,顿时明白了为何方才在门外,周延会那般“好心”地将汇报的差事让给他。自己是不是又多嘴了?他额角几乎要渗出冷汗,忙不迭地躬身:“那……那我先出去办事了。”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张默言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夜色已深。他起身将桌上散乱的资料整理好,锁进抽屉深处的档案袋中。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熄灯,关门。 警务司大楼并未完全沉睡,几间办公室里依旧亮着灯,隐约传来打字机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和低语声,那是负责夜间值守和案卷整理的文职人员还在忙碌。他步下楼梯,皮鞋踏在水磨石台阶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大门外,接他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街灯昏黄的光晕下。司机老陈正斜靠在车门边,望着街上零散驶过的黄包车和偶尔蹿过的野猫出神,手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在微凉的夜风中明灭不定。听到脚步声,他立刻回过神来,掐灭烟头,利落地拉开车门:“张督察。” 张默言微微颔首,俯身坐进车内。引擎发动,车辆平稳地汇入稀疏的车流,将依旧亮着几盏孤灯的警务司大楼抛在了沉沉的夜色里。 第29章 晨会 清晨,“全城事务所”。 主事人张凌站在窗前,指尖轻轻敲打着窗沿,目光落在远处街道上渐次开张的店铺。这是个寻常的早晨,却因两日前那位不速之客的到访,让整个事务所笼罩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 “人都到齐了?”张凌转过身,声音平稳如常。 众人围坐在那种用了多年的红木长桌旁,神色各异。位于主座旁边的齐秋第一个开口,他将手中的资料轻轻推至桌心:“老板,沈晏宁的背景已经查清楚了。”他语气平稳,但目光扫过在座的同僚时,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深意。事实上,这位沈家少爷的身份几乎算不上秘密,在江城那块地界,只要是有心人稍加打探,便能摸清十之**,简直是一查一个准,毫无遮掩。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强调接下来的信息才是关键,随即清晰地说道:“除了是江城沈家独子这个身份外,最重要的是,他是上城吴家的表亲。”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茶杯与托盘相碰的清脆声响戛然而止,几道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又迅速分开。这个信息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中荡开不同的涟漪。 张凌缓步走回主位,衣袂带起细微的风。他指节轻叩桌面,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最终落回齐秋身上。 "这些,我都知道。"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诧异。早在收到那封从江城沈府寄来、工整书写的求职信时,他就已经动用了自己的渠道,将这位沈少爷的底细查了个通透。 在江城地界,沈家富商的名号无人不晓。城东到西,贯穿南北的主街上,放眼望去,规模最大的那几家绸缎庄、茶庄与当铺,十有**都挂着沈家的招牌。这些产业皆是三代经营,传承有序,每一处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兴隆,堪称行业典范。 若再往深处寻几分,便会触及沈家真正的定海神针:已退隐幕后的老太爷沈墨。明面上,他早已将权柄尽数交予儿子沈观南,自己则寄情山水,游历四方,看似不理俗务。却是西域路上说一不二的“领头羊”,那条横贯东西、连接中外的黄金商道,诸多规矩与货品定价,都需经他点头方能定夺。 正因如此,沈晏宁是上城吴家表亲这件事,在上城根本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这层身份,往往被“沈家独子”,尤其是“沈墨亲口指定的隔代继承人”这个更显赫、也更沉重的头衔给盖了过去。毕竟,血脉相连的外戚,如何比得上自家基业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许是知道沈家实力深不可测,张飞羽杯中已温的茶汤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与谨慎:“我们这间小庙,恐怕容不下那尊大佛啊。”他手指在茶杯边缘转了一圈,与身侧齐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如今上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假货风波,街头巷尾都在传,背后是吴家...这沈少爷此时不在江城继承家业,反而跑到我们这儿来,这潭水,怕是浑得很。” “慎言。”张凌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压,止住了后续的话语。 只是座位边角,一位沉默的、书生模样的青年,他身形清瘦,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传言终归是传言,在我们这行,证据才是立身的根本。” 话语落下,他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抚平袖口几不可察的细微褶皱。动作轻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他又轻声补上一句。这话声音不大,,却让在座的各位都静了下来。是啊,他们这个偏离闹市区的小小事务所,之所以至今还在上城立足,靠的就是这份对真相的执着,可谓是身处中立,保持冷静态度处理所遇之事。 既然沈晏宁想要个职位,那就给他,这对他们事务所而言,这并非坏事。 张凌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见大家沉默不语,却都神色了然。 总结已毕,氛围到位,是时候结束会议了。 “齐秋,取份空白信件过来”张凌不再多言,转而向众人宣布:“今日的会,就到此为止。” 他该着说回复那位沈先生了。想来那位伶俐沈少的小家仆今日便会来取回信,不如早些写好,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闻言,相继起身。方才凝滞的空气被打破,细碎的脚步声、轻微的桌椅挪动声与低语声交织在一起,事务所很快便恢复了日间的忙碌节奏。然而,空气中似乎依旧残留着一丝……怪异。 毕竟富家少爷将会与他们一起共事。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 而此刻的沈晏宁,正端坐在吴府书房那厚重的紫檀木椅上。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离府办事两日都未曾见面的吴家当家之主,他的舅舅吴鑫荣。因昨夜回府太晚,直至今日早膳后,吴鑫荣才得空将他唤至跟前,细细过问。 “听佳怡说,你今日便要搬出去?”吴鑫荣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稍稍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严肃。 “是的,舅舅。”沈晏宁微微垂首,姿态恭谨。 “怎么,是吴府住得不合你心意了?”吴鑫荣放下茶盏,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他许久未见这位外甥,对他的性情已有些拿捏不准。“你的身子骨才好利索没多久,独自出去住,叫我如何放心?” “舅舅——”沈晏宁抬起眼,尾音不自觉地拖长了些,带着晚辈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撒娇意味,“我身子真的已大好,否则阿爹和姆妈怎会允我前来上城?” “这不能作为你外出独居的理由。”吴鑫荣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 “舅舅,我已安排妥当了。”沈晏宁坚持道,语气温和却坚定,“那处宅院离我日后要去的事务所位置很近,往来便利些。再说,我也只是偶尔在外小住几日罢了。”他没想到舅舅的态度如此强硬,忙搬出救兵,“姥爷他也点头应允了,还将陈妈拨过去照料起居,您尽可放心。” 吴鑫荣还想再劝,但也不想强硬逼他。凝视晏宁片刻,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混杂着几分“儿大不由娘”的感慨。 “你啊,真是长大了,性子也变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听话又逗趣的小团子了。”他摇了摇头,妥协中带着关切,“既如此,便依你。只是有一条,每周必须回府住上两日,你这身子,还需好好养着。” 沈晏宁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自己好不容易才消减几分的腰身,内心暗暗叫苦。自己这般体态已属虚胖,为何在长辈眼中,却永远是需要进补的模样? “好的,舅舅。”他面上仍是乖巧应承。 “还有,”吴鑫荣神色一正,语气转为郑重,“上城不比江城舒坦,此地人情练达,却未必温厚。你在此处,只管做你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纠葛,一概不要掺和。” 他目光炯炯,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告诫,紧紧锁住沈晏宁的双眼。 “知道了没?” 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告诫,让沈晏宁心头猛地一跳。昨夜......舅舅在警务司,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可自己来到上城后,未曾参与任何一场宴会,也未曾见过其他商家子弟。何来“乱七八糟的纠葛”? 除了顾彦那件事。 思绪辗转间,他脸上已漾开恰到好处的笑容,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良:“舅舅,我明白的。我这般性子,怎么可能主动去招惹是非呢?” “招惹了也无妨。”吴鑫荣的语气平淡却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吴家兜得起。只要你不亲自涉险,有些……不方便亲手处理的事情,尽可让下面的人去做。” 沈晏宁闻言,心下愕然。舅舅这话语间的意味,怎么听着不似寻常商贾之家,反倒带着几分......他不敢深想的霸道。 难道舅舅以为自己要在上城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不成? “舅舅,您看就我这般性情,”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摊了摊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加之我才来上城不久,人生地不熟,就算想,也未必能与谁结下仇怨啊。” 吴鑫荣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轻松的表象,语气放缓,却字字千钧:“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必过分隐忍。身后既有吴府为你兜底,你唯一需要确保的,便是自身周全。” 沈晏宁心下恍然——看来舅舅是自行补全了一出大戏。他相信,恐怕张警官也未能将顾彦之事的原委完全解释清楚。 也罢。 顾彦那件事,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但其中的分寸他已拿捏清楚:追查幕后黑手,是张警官的职责所在;而他沈晏宁要做的,仅仅是为顾彦提供必要的医疗援助。 这……应该算不上舅舅口中需要避忌的“掺和”吧? 毕竟,他为顾彦办理入院所用的身份信息,早已妥善安排,并非本名。一切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 “晏宁谢过舅舅。”他展颜一笑,眉眼间尽是乖巧,"我向您保证,定会谨言慎行,绝不主动掺和进上城的任何浑水。" 吴鑫荣见他这般表态,脸上终于露出欣慰之色,这才重新端起桌上的茶盏,垂眸细细品鉴起来。 沈晏宁将杯中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告退。他今日确实耽搁不得——行李尚需整理,那处新置的宅院更要好生打理一番。 新的居所,意味着新的开始,也意味着他离自己喜爱的工作,又近了一步。 第30章 收信 搬新居的过程倒是异常顺利,只是沈晏宁没想到,他新居迎来的第一位客人,竟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警官。 庭院外传来汽车熄火的轻响时,沈晏宁刚送走吴府管家,正盘算着趁着天色尚早,先将寝室仔细打理一番。 他转身欲往内室走去,目光却不经意掠过庭院木栅栏,一道穿着深蓝警服的身影正从主驾驶位迈步而下。对方抬手正了正警帽,帽檐下露出的侧脸线条利落,竟有几分熟悉。 沈晏宁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眉梢,这个动作极轻,像拂去不存在的尘埃。 他心下飞快盘算,严重怀疑警所是不是在他身上装了什么跟踪的玩意儿。否则怎么如此精准,在他搬进新居的第一日就找上门来,时机巧合得令他起疑。 此刻夕阳正好,将警官肩章映得发亮,却也让沈晏宁看清了他手中那个与一身警服格格不入的牛皮纸档案袋。 实则张漓能出现在这片尚显偏僻的新兴住宅区,时间卡的如此精准,当真纯属巧合。 今日警务所人手紧缺,唯独他刚结束外勤,还未被分配新的任务,正巧被坐于督察办公室张默言瞧见了,顺手便将这递送文件的差事指派给了他。张督察的原话是:你既闲着,就跑一趟,吧这东西给沈少爷送去。他今日从吴府搬去了上林路那边,位置不算太远,现在就送过去正合适。” 张漓接过文件时,心下也曾掠过一丝诧异。他不在意为什么上司清楚沈少爷的行踪,而是疑惑:好好的吴府不住,为什么要搬到有些偏僻的住宅区?他捏了捏未标明内容的档案袋,终究没多问,转身驱车离开。 此刻,他站在庭院门口,目光在沈晏宁尚显稚嫩的脸上短暂停留。那锐利的眼神与他年轻的面庞有些许不符。 “沈少爷,打扰了。”张漓抬手摘下警帽,露出了理得极短的寸头,这使得他本就清晰的五官和那道犀利的眉眼再无遮掩,仿佛能洞穿人心。 “张警官?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晏宁侧身想让对方进屋,可对方并未打算多加停留。只见他将手中的文件袋递过来,“张督察让我送来的。”他的声音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清朗,“也是他告知我,你搬到了此处。” 沈晏宁闻言,立马接过纸袋,指尖触摸=到崭新的牛皮纸面。他拆开绕绳的动作很慢,听着张漓继续道:“上司说这份文件正好是你所需要的。” 展开的纸张在暮色中显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这可以说是一份个人背景调查表,被调查人赫然是顾彦。 警方调查案件受害者是常规程序,但沈晏宁的指尖在“亲属”一栏骤然停驻。那里用红笔圈出一个名字,旁边标注着“确认死亡”的字样。 他抬眼看向张漓,却发现对方正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栋新居的布局,从爬满紫藤蔓的围墙到院内那棵老枫树,目光里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张警官还有别的事?”沈晏宁状似随意地问道,同时将文件利落地塞回档案袋。 张漓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冒昧问一句,沈少爷为什么选择搬来这里?”他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混合着好奇与困惑,“这一片宅院,生活怕是不太方便。” 沈晏宁将档案递交给刚从屋内走出的宋玉手里,目光掠过警官肩章上渐淡的夕阳反光。 “通勤便利。”他唇角微扬,每一个字都斟酌得恰到好处,“警所、报社、医院……都在合理距离内。”他略作停顿,目光清亮地迎上对方探究的视线,“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希望张警官能够明白。” 这确实是他选择此处的首要考量。一旦确定了工作地点,无论吴府待得有多舒适,寻觅一处距离核心活动区域最近的居所,始终是他的不二之选。 张漓闻言,视线再次掠过庭院,在那棵孤植的老枫树上停留一瞬,虬劲的枝干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明白了。那我也该回警务所复命了,”他转回目光,语气平常却意有所指,“沈少爷可还有话,需要我带给张督察?” “......?”沈晏宁心念一转。 带话?带什么话? 莫非张默言是想听听他看完这份涉及顾彦隐秘身世的文件后,有何初步论断不成?他压下心头疑虑,神色平静无波:“眼下还未有确切结论。若后续发现问题,我会亲自去警务所请教张督察。” “那便不多加打扰了,告辞。”张漓利落地行礼告别,转身走向那辆停在巷口的汽车。引擎发动,黑色轿车缓缓驶离狭窄的巷道,在转角处一闪,便没了踪影。 “少爷,天色不早了,今日……不回吴府了吗?”一直候在一旁的宋玉此时才上前轻声询问。这处院落一早便被吴府派来的下人收拾得整洁有序,只是那间主卧室,因久未住人,还需好好通风散气。 沈晏宁抬眼望了望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摇了摇头:“还早。仔细看看这里还缺些什么日常用度,一会儿我们顺路置办齐了,再回吴府也不迟。” “通风确实要紧,明日再正式入住也稳妥些。”宋玉附和道,随即想起一事,“另外,从律师事务所回复的信件已经收回,我放在东厢房的案桌上了。” “嗯。”沈晏宁应了一声。那信件的内容,他早已知晓:事务所已正式接受他的求职,并明确了报到日期。距离入职尚有一周时间,搬迁入住,确实不必急在这两日。 他示意了一下宋玉手中的档案,“这个收好,稍后要待会吴府。”他目光沉静,心中已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明日,他该去一趟医院了。顾彦的手术据医生回复很成功,眼下正需静养,预计年底便可彻底脱离轮椅自主行动。有些疑问,是时候当面探寻一番了。 时近戌时,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霞光已被夜幕吞没,沈晏宁与宋玉踩着渐浓的夜色回到了吴府,恰赶上晚宴时分。 “表弟,回来得正巧。”吴佳怡一见他的身影便立马起身,亲昵地将他拉到身侧的座位。厅内吴府一家齐聚,席间笑语晏晏,热闹非常。这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沈晏宁几乎要怀疑,是否因他的到来,这个向来恪守礼数的家才显得如此轻松随意? 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席间,目光在表哥吴耀杰身上微微一顿。只见这位向来从容的表哥此刻眉宇间凝着愁云,面对舅妈数次示意他面前餐食的关切目光,他都未曾动筷。 这是与舅母闹了矛盾?还是吴府又遇上了什么难解的麻烦?沈晏宁悄然看向舅舅,却见对方面色如常,举止从容,全然不似家中有事的模样。 端坐主位的吴老太爷显然也察觉了长孙的异样,但恪守“食不言”的家训,只是微微蹙了蹙花白的眉头,并未出声。 直至饭后茶点时分,沈晏宁才从表姐的耳语中窥见端详。 “家母这几日一直在催大哥早日寻位好姑娘。”吴佳怡借着递茶的机会,在他耳边轻声道。 沈晏宁恍然,表哥今年已二十有七了,在这个时代确属晚婚,长辈催促实属寻常。 正当他垂眸思索时,舅舅沉稳的声音在静谧的厅堂突然响起: “晏宁,你可有心仪之人?” 这突如其来的问询让他心头一跳。 心仪之人?他来到这个世界尚不足两月,因这具身体病弱,想来是未参加任何适龄的社交宴会,自然不可能结交什么姑娘。更何况,那些在话本里描绘得缠绵悱恻的心动,于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舅舅,我年纪尚小,当务之急是养好身子、熟悉工作。”沈晏宁眨了眨眼,语气塞着恰到好处的少爷稚气,“倒是大表哥年岁正好,是该早日觅得良缘,成家立业了。” 吴耀杰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蹙紧,沉声道:“父亲,母亲,明日我会依约去与吴小姐见一面。”语气里的妥协与无奈显而易见,只盼着这个话题能就此打住。 然而事与愿违。 “那位吴小姐是出洋留过学的,学问见识都是一等一的,与你再相配不过。”舅母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殷切,目光在长子脸上流连,试图从那紧绷的侧脸窥见一丝松动。 沈晏宁敏锐地察觉到表哥指尖在茶杯上轻轻叩击的节奏变得急促。他心念微动,忽然想起一事。 “舅舅,”他适时开口,声音清朗地打破这微妙的僵局,“我恍惚记得,悦儿姐的订婚宴就在近期了?”他记得几日前在府上见到她,大家闺秀,性情温和。“具体日子定在何时?”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果然见吴耀杰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几分。 “定在月底了。”舅舅吴鑫荣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颔首间流露出对这门亲事的满意,“两家算是世交,孩子也情投意合,确是良配。” “正是这话。”吴太太在一旁含笑接口,指尖轻轻抚过茶盏边缘,“悦儿那孩子性子温顺,赵家公子又稳重踏实,两家知根知底,实在是再圆满不过的一桩婚事了。” 厅堂内的气氛悄然一转,方才那围绕表哥婚事的无形压力,似乎也随着这个话题的转移而暂时消散于茶香之中。 第31章 婚姻 沈晏宁指尖分明的手搭在青瓷杯沿,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清楚记得几日前刚到吴府时,表姐在回廊下同他说起的体面话。那时快到正午,她压低了声音:“悦儿姐与张黎,不过是两家门第相当罢了。真要论起情分,怕是连见面都不超过三次。” 因着同为女子,吴佳怡自然能从堂姐吴悦儿那里听到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可看舅舅,舅母这般热络张罗的模样,显然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也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婚姻从来是锦上添花的筹码,哪里容得下什么灰姑娘的童话,或是才子佳人的戏码。 吴佳怡此时正执起青瓷壶,碧绿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先为沈晏宁续上,才给自己斟了半杯。她始终守口如瓶——那日吴悦儿红着眼眶说的“若能选择,我宁可嫁个寻常书生”的醉话,她连父母都未曾透露。且见家中对堂姐的婚事这般一厢情愿,才在私下里对好久未见的表弟吐露了几分实情。 吴姥爷、吴大太太稍坐片刻便起身离去。催婚这事原就是慢功夫,既然吴耀杰松口答应去见见张小姐,今日便算有了进展。 沈晏宁见时辰尚早,便仍在厅中品茶。两位表哥虽也留在厅内,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处:大表哥的指尖在膝上无声敲着节拍,二表哥盯着窗外出神。唯独身旁的吴佳怡兴致正浓。 “表弟,”她忽然将身子偏近几分,罗袖带起一阵清雅的檀香,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快跟我说说,当真没有心仪之人?” 所以,这话题是过不去了,是吗? “真没有。”沈晏宁刻意加重了字音,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 “大家都说,江城是个出美人的好地方,看看你这白净模样,就知道传言不虚。”吴佳怡对表弟这张俊秀面容毫无抵抗力,就是喜欢他这般温润如玉的气质,看着就是个乖巧可人的。 “这话倒是真。”沈晏宁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不自觉地想起了王安义。那人天生一副清俊的书生面相,确实堪称俊美。可惜在情爱上始终没开窍。差点就被林小曼欺骗。 “不过,像表哥这般年纪还没婚事的,确实不多见”既然话题已经引到此处,长辈们也不在场,沈晏宁自然想顺势了解一番,同时也好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那就只好委屈表哥了,大家一起闲聊解闷嘛。 吴耀杰并未立即回应,只是轻抬眼帘淡淡得瞥了他一眼,转而看向手边那碟精致的桂花糕。“表弟想要听我哪一版本的爱情故事?” ...怎么,难道还能有多个选项不成? “自是真实版本的。”沈晏宁轻咳一声,整了整衣襟坐直了身子,摆出要认真听故事的姿态。 身侧的吴佳怡没想到自家哥哥竟会这般开玩笑,以往他总是板着脸,办事井然有序,一丝不苟,她几乎要以为大哥根本没心思谈这些情情爱爱。 “那容我想想怎么说。” “!”吴佳怡真的惊讶了,她睁大了那双杏眼望向大哥。表弟这一问,他竟真是打算说出来了?难道大哥心里真藏着个不为人知的心仪之人? 沈晏宁对面的吴家二少虽始终静坐不言,但此时也不由得眉梢微挑,偏头望了兄长一眼,似是在确认对方是不是在说笑。 果然,他人的情爱八卦总能轻易吸引众人的目光,就连最沉静的人也难免好奇。 吴耀杰也不在意厅内三人的注视,从容道:“身为吴家长子,未来吴夫人的头衔可不好当。上城内,门当户对的本就不多,有的也是些年纪尚幼的,观念自然不同。” “所以拖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之人,也是无可奈何。” “?...”沈晏宁觉得表哥这简直是在给他讲了个短笑话。 什么叫无可奈何? 为何一定要门当户对...不对,为何非要在上城找,难道不喜那异地恋? 沈晏宁将可能的前因后果在脑中过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这位吴家大表哥,要么是眼界实在太高,要么连自己都尚未弄清,心中所盼究竟是何等女子。 “万事到头终有解,”沈晏宁唇角微扬,带着八分宽慰的笑意,“舅母不是说了,那位张小姐知书达理,与表哥定能相谈甚欢。”纵使成不了姻缘,多一位谈得来的友人也是好的。 话说开了,彼此都自在些。 不知为何,谈及男女情爱,沈晏宁总能这般冷静自持。许是……他自己在这事上确实未开窍。 吴耀杰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修长指尖在青瓷杯上轻叩,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渐深的夜色。 沈晏宁倒觉得,此刻厅中的氛围才真正轻松下来。每人心中都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却默契地不再深究。 他特意留意到那位吴家二少爷:吴玉始终只饮了半盏茶便不再碰,在三人谈笑间始终保持沉默,不主动开口,也不接话,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沈晏宁心头忽然起了顽意,故意将话锋一转:“二表哥,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吴佳怡今日的惊讶可谓一波接一波。她这位二哥向来是个闷葫芦,不善交际,却在生意场上颇为干练。只是她从未想过,过问他的婚事。 长兄尚未成家,自然轮不到次兄。 “表弟这是要开始查问我的私事了?”吴玉的声音清越,面上带着真切的笑意,倒不让人感到冒犯。 那笑意真切,沈晏宁并未觉得不喜。 “自然是好奇,”沈晏宁眨了眨眼,“谁让我是沈家独子,从未体会过有兄长是何滋味。”这个理由恰到好处,既解释了唐突,又让人不忍拒绝。“所以,当真没有?” 吴佳怡与吴耀杰不约而同地看向吴玉,吴佳怡还不忘补上一句:“要听真实版本的!” 吴玉眼角的笑纹深了几分,眸子在灯下闪着狡黠的光:“我这里只有一个版本,真真假假,便看诸位如何分辨了。” 沈晏宁顿时来了精神。这位二表哥平日惜字如金,能听他说上两句已属难得,今夜竟真要听他吐露心事了? 然而静待片刻,吴玉却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残茶。 “......”所以故事呢? 这位二表哥莫不是在吊人胃口?只给个开头,后续全无? 沈晏宁实在受不住这般慢节奏,索性直接问道:“嗯,你且先说,我们自会分辩。” “版本就是......”吴玉拉长了语调,目光转向沈晏宁,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我有倾慕之人。” 嗬,好家伙,这分明是说书先生的做派,还得有人在一旁捧哏才能继续…… “哦?”沈晏宁从善如流地扮演起捧哏的角色,“看来好事将近?” “好事是否将近尚不好说,”吴玉转向吴耀杰,恭敬地颔首示意,“但定会待兄长觅得良缘之后。” 沈晏宁被他这一出弄得有些发懵。看来吴家这三位,表面疏离,内里却恪守着长幼之序。吴玉既有心仪之人,兄妹却毫不知情——不过想想也是,吴玉是二房所出,与吴耀杰、吴佳怡不甚亲近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吴佳怡不知晓自家亲兄长的情愫……也罢,不知便不知吧,他尊重每个人守护秘密的权利。 就吴玉方才所言,多半是真话。毕竟沈晏宁自认有几分识人的本事,真假虚实,他总能辨出七八分。 室外天色暗沉,室内茶香袅袅。这四位年轻人各怀着心事,在这静谧的夜里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第32章 探病 翌日清晨,沈晏宁换上一袭洁白长衫,腰间缀着一枚玉白佩,未带宋玉,独自前往“甲号医院”也就是顾彦入住的“嘉城医院”,为了术后病人的疗养,他特意请的护工擅长烹制各类营养餐食。 望着床边小桌上的莲藕排骨汤,沈晏宁竟觉得消完食后的自己又有些胃口了。 “沈少爷,”顾彦自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却未作他想,只当是在审视护工的手艺,“莲姨手艺不错。”方才见少爷进来,她便有眼力见地先行退下了。 “看得出来。”沈晏宁将视线从汤羹移到顾彦裹着纱布的小腿上。术后需修休养半月,如今包扎得妥当。看他气色,恢复尚可。 只是接下来要谈的事,恐怕会触及心绪。不过以他这般性子,应当承受得住“私生子”的身份? “主要是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毕竟我们也算知心朋友了。”沈晏宁几乎想抛开这时代的虚礼,直接问出那件事。可惜身份所限,身为富家少爷,在外人面前终究不能失仪,即便对方是顾彦。 “这次手术很成功,”他留意着对方脸上的细微变化,“需要我派人通知你其他亲属吗?” 顾彦眼帘低垂,面上看不出情绪,片刻才抬眼道:“家父有个妹妹,可惜早早离世。”语气平静,“再没有其他近亲了。” 看来昨日张漓送来的文件信息无误。那位姓张的商人,还需些时日深入查访。毕竟时隔十多年,寻人这事,还是警务所出手最快。 现在他要做的,是问清顾彦是否知情。 又知道多少? 沈晏宁从自己带来的一堆慰问果篮中,竟摸出一包温热的糖炒栗子——想必是宋玉那小子特意给他买的,知道他好这一口。他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闲谈似地开口:“都说女孩长相随姑姑,其实有时候,男孩也像舅舅。你觉得呢?”这话自然是他随口编的,本也没什么依据。 “说不准,血缘这事本就玄妙。”顾彦对父母早已心冷,唯一亲近的姑姑也已不在。剩下的远亲各自艰难,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不过如此。 “沈少爷今日前来……”他话未说完,竟不自觉地接过对方递来的手帕,里面是几颗剥好的栗仁。他一时怔住,忘了言语。 沈晏宁不理会他的错愕,径直问道:“你对顾兰心了解多少?” 顾兰心,是顾彦的“姑姑”。在他五岁时,她便因心脏病离世。资料显示,她曾育有一子,生父不详。直到病重临终,才向兄长坦白:孩子的生父是上城一位姓张的商人。那人已有家室,认定是被骗了感情,却在那时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生下了孩子的她回到江城,并将孩子托付兄长抚养。孩子的户籍,自然就落在了顾家。 沈晏宁能理解这做法——这时代未婚先孕,难免遭人非议,日子难熬。顾兰心去世后,顾家对那孩子也不算疼爱,毕竟不是亲生,总有私心。奈何夫妻二人始终无出,只好将顾彦当作亲生子抚养成人。 昨日看完那份资料,沈晏宁就明白了:顾彦的“父母”为何能如此狠心?原来并非亲生,所以毫无愧疚。 “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姑姑很温柔。”顾彦回想幼时,姑姑终身未嫁,待他极好。 “为何突然问起她?”去世多年的人,沈少爷竟会特意问起,还清楚姑姑的名字,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沈晏宁向来直接,不喜拐弯抹角。“顾兰心曾有一个孩子。”他注视着对方,在顾彦手捧栗仁微微发怔时,抛出真相:“而你就是她的孩子。” 顾彦将手帕轻轻搁在身旁边几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手心,目光从掌心移到沈晏宁脸上,“是他们亲口说的?” “不是。”沈晏宁摇头。那对夫妇怎会主动坦白?是张警官派人查出来的。没想到这一查,竟连“儿子非亲生”的旧事也翻了出来。许是还要些脸面?否则为何不直说。 卖亲生子尚遭人唾弃,卖侄子就更…… “呵,果然。”顾彦轻笑。十六年的亲情,说变就变,原来如此。 沈晏宁见他沉默,轻声接道:“其实你的生父,他...” “沈少爷,”顾彦忽然打断,“我不想知道那个人的任何信息。” 那个对他不闻不问多年的人。连亲生母亲都不曾向他透露,那么真相就是:他是被舍弃的,或是不被承认的存在。 更可怕的猜测是:或许自己不仅是个私生子,而母亲,便被世人视为破坏他人家庭的罪人。 “其实,你不用想太多。”沈晏宁怕他又钻进牛角尖,适时开口,声音温和,“按你母亲的生活形迹来看,她更可能是被蒙骗,又或是……遇见了当时以为的真爱。” 他心下思索,若顾兰心若是对那商人毫无留恋,大可一走了之,何必独自忍辱产子?若她心存怨恨,又怎会在世时对孩子百般疼爱?这其间定然另有隐情? 心绪流转间,沈晏宁忽觉着情节莫名熟悉,不觉抬眼细细打量顾彦。 这少年身世飘零、现在又遭亲人背叛,隐忍坚韧,倒像是话本里的苦情主角。莫非他前十几年的坎坷,只是命运安排的序章?接下来便该是富商幡然醒悟,接回外室之子继承家业;或是私生子暗中筹谋,归家复仇;再不然就是真假少爷错位人生的戏码…… 前两种,就需要时间去证明,毕竟现在“主角还在养病中”,若是最后一种,可就太过荒唐了。血缘至亲,容貌性情总有相似,况且富商之流哪个不是人精?家中岂会十几年不曾验伤看病?但凡有过一次医诊...... “即便曾是真情,又如何。”顾彦淡淡打断他的思绪,从身侧果篮中抓了几颗鲜红饱满的枣子,“终究敌不过岁月磋磨。”他未入口,反而递给正专心剥栗子的沈晏宁,“尝尝这个吧,正当季的鲜枣,清甜爽口。” 沈晏宁指尖微顿,续而将那包栗子放在篮中,从顾彦手里接过枣子,“这可是小玉特意挑的,你不尝一颗?”他每次来都不带宋玉,果篮却都是那少年精心备办的。这红艳艳的枣子杂在金黄柑橘间格外惹眼,想必是宋玉费心搭的色彩。沈晏宁自怀中取出干净帕子,仔细擦拭几颗枣子,又重新递了一颗过去。 顾彦性子虽清冷,在沈晏宁面前却总是顺从的。他接过帕子托着的枣子,低声道:“情之一字,原就最是玄妙难解。” 又来,这人倒总说些奇怪的话,这些话里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你既已表明心迹,我自然不会强求。只是警所按例仍要追查到底。”那对夫妇还拘在牢里,幕后主使尚未落网。沈晏宁说着,咬了一口枣肉。 果然清甜脆嫩,宋玉选果子的眼光是越发好了。 “沈少爷,”顾彦忽然转开话题,“你可曾见过那个叫吴旺德的人?” 这问题来得突兀,沈晏宁细嚼慢咽地吞下枣肉,才缓声道:“见过一面。” “您觉得……他就是幕后主使么?”顾彦无意识地将手中枣子捏得紧紧。 “为何问我?”沈晏宁微讶。案子是张漓在办,他并未过多插手。 “少爷慧眼如炬,您的话,我信。”那颗可怜的枣子在他指间来回滚动,几乎要被揉碎。 “枣子是拿来吃的,不是当核桃盘的。”沈晏宁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提醒。见对方面露歉意,象征性地咬了一口,他才继续道:“那吴旺德去过吴府,我与他并未深谈。”他仔细回想当日情形:那人一身书生打扮,言行却轻浮张扬,转着拇指上玉扳指的姿态,倒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 “外表看似桀骜,内里却看不真切。不过听他言语,像是个热衷新奇玩意儿的性子。” “那我改日去警所问问进展。”顾彦终于安静地吃起枣子。 离开时,沈晏宁终究还是带走了那包早已凉透的板栗。出门又特地嘱咐在廊下歇息的莲姨好生看顾,这才转身向院外走去。 檐角的日头正巧升到高处,将秋日的院落照得透亮。他取中怀表看了一眼,见时针将将指向十点,还未到巳时正刻,便抬手拦下一辆黄包车,吩咐往警务所去。 此去一是要当面谢过张警官提供的资料,二来,他心底还惦着那桩“假货”案子:那些赝品背后,究竟牵扯着怎样的势力,他总觉得此事不会这般简单。 第33章 拜访 警务所二楼公共办公区,林洛安刚从长官办公室退出来,手里的汇报文件已安然上交,指尖还残留这纸张冰冷的触感。 他几乎是立刻就被同事们焦灼的视线捕获了。也难怪,那位身份“特殊”的沈少爷,此刻正坐在紧闭的门后,与老大进行单独会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好奇与紧张的寂静,连平日里一心写文案的赵青都停下了笔尖。林洛安感到些微的压力,只得无奈地轻耸肩膀,报以一个同样困惑的轻笑,试图化解这凝滞的气氛。 他确实不知情,并非刻意想要隐瞒任何事。 谁也没想到,沈少爷会在这日头接近中天、光线最盛的时刻突然造访。万幸,今日张队并未外出。 众人心下都暗松一口气,犹记得上次老大因有事外出错过与沈少爷的会面后,办公室内那持续了整日的、足以将空气冻结的低气压。 “该是来问结果的。”角落里,有人用气声低声揣测,话语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毕竟这位沈少爷,正是因为牵扯到顾彦那桩棘手的案子,才与他们这警务所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不知,关于那藏污纳垢的“茶色庄”,其背后神秘莫测的幕后老板,调查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这疑问像悬在每个人心头的石头,沉甸甸的。 那陈勇与周延这几日,更是保持着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大伙儿应承的保持兄弟情义的聚餐一推再推,看来这案子,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见分晓。 总办公室内,上好的茶叶氤氲出清香,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这空间里固有的、一种无形的清冷质感。 沈晏宁坐在舒适的休闲茶椅中,姿态看似放松,脊背却保持着僵硬的挺拔。手边那柄小巧的紫砂壶已续过两回水。他来得不巧,正撞上张督察与林警官商讨要事,本想在外等候,却被告知直接进入。 此刻,张默言正端坐于宽大的办公桌后,逐页审阅着林洛安刚呈上的档案。他看得极为仔细,本就面无表情的脸透着几分冷意。让人无从揣测那文件里记载的,是何时何地的调查信息。 沈晏宁的目光在那冷峻的侧脸上轻扫而过,便不动声色地移开,转而随意地、更深入地打量起这间属于张督察的办公室。布局整洁得近乎刻板,寻不到一丝属于私人的、能称之为“暖意”的痕迹。都说绿植能怡情养性,这里却不见半点生机盎然的绿意。靠墙的红木置物架上,分门别类、紧密排列的只有卷宗与资料文件,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私人物品、装饰摆件,或是能透露主人丝毫兴趣与偏好的线索。 这种极致的、近乎严苛的、摒弃了一切情感与冗余的功能主义,让沈晏宁在最初的审视后,很快便失去了深入探究的兴趣。 这个地方,与它的主人一样,密不透风,难以琢摸。 让人难以接近。 他的思绪不由地飘忽起来,回溯到刚踏上二楼时瞥见的公共办公区:并未看到熟悉的陈勇与周延的身影,倒是有几位在火车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警官,偶尔投来带着些许打量意味的视线。 “沈少爷。” 张默言清冷的声音,及时而精准地拉回了沈晏宁漫游的神思。他抬眸,对上对方已然抬起的视线,那目光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一切浮于表面的客套。 沈晏宁抬眼,正对上张默言的视线。“张警官,叨扰了。” “客气。”张默言应道,嘴角似乎有极细微的上扬弧度。沈晏宁捕捉到了这个瞬间,心下微定:这位以冷面著称的警官此刻心情似乎不坏,那接下来的谈话或许会顺利些。 他不再迂回,开门见山:“此次冒昧前来,是想了解一下,关于人口贩卖主案人员的调查,不知是否已有更清晰的眉目?” 他心中其实已有猜测,吴旺德恐怕只是明面上的幌子,是推出来吸引视线的卒子。而那些更深藏、更关键的细节,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仍需从眼前这位冷面警官这里,得到最终的印证,那幕后之人,恐怕就是吴旺德熟知,甚至信任之人。 “沈少爷,你这次前来,家中长辈可知?”张默言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起身,动作流畅地从宽大的办公椅转移到了沈晏宁对面的休闲茶椅中,啊椅子对于他过分修长的腿来说显得有些局促,他坐下时,双腿不得不微微弯曲,膝盖几乎要顶到茶几边缘,这让他周身那股冷硬的气场奇异地糅合进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并未,”沈晏宁答得坦然。他出门行事,向来随心,从未事事向吴府家人报备行踪目的,毕竟他自认可是遵纪守法的善良居民。 张默言见他神色,心下明了,这怕是沈少爷自己又开始他那“路见不平”的心肠发作。“还未查出,”他语调平稳,听不出急切,“但也没几日了。” 这话带着某种笃定,像是猎手已然布好陷阱,只待收网。他心下暗忖,这次又是这位沈少爷亲自前来警务所,这可就怪不得他了。这上城的浑水,沈少爷或许还不完全清楚其中的暗流汹涌,但他绝不会让沈晏宁涉险。毕竟,他刚收到手下传来的密报,那位远在江城的当家之主,竟已暗中派了两波精锐人手,日夜轮换在暗处保护这位小少爷。 当真是一人在外,全家出动。这阵仗,想忽略都难。 “我本以为你是想要问顾彦的生父信息。”张默言换了个更放松些的坐姿,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 “当事人都不想过问,我就不多加掺和。”沈晏宁端起面前那杯微凉的茶水,轻啜一口。他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是他该管的,绝不会越界。他可是有班要上的打工人,精力有限。 “那吴旺德身边之人,都不是善茬,能不接触就不要去碰。”张默言眼神骤然变得犀利,如鹰隼锁定目标,直直射向沈晏宁。这小少爷,入世太浅,尚不知人心险恶。他这副看似温良、甚至带着点不经世事的憨厚模样,偏偏符合某些世家子弟扭曲的“喜爱”,欺负倒未必,只怕被那些心思深沉、巧言令色的有心之人欺骗、利用。 “嗯,张警官说得在理。”沈晏宁点头表示受教,心下却另有计较。那吴旺德是吴府的旁亲,再者说,过不了几日,就是吴悦儿的订婚宴,那日必会见到吴旺德与他的那些“朋友”。这倒是个省去他主动寻找麻烦的机会。届时,他可要好好利用他自身那不为人知的“能力”,看能否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张警官,能否再帮个忙?”沈晏宁放下茶杯,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恳求意味的笑容。 “……”张默言沉默地看着他,不知是否错觉,他竟从这沈少爷那看似纯良的笑容里,品出了几分狐狸般的狡猾。这小子,是看到一点机会,就学会顺杆爬、笑脸相贴了。 见对方并未立刻反驳或拒绝,沈晏宁便自动理解为默许,趁热打铁道:“不犯法。”他补充道,试图增加可信度。 “怎么,犯法的就请求他人?”张默言眉梢微挑,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质问。 “张警官,说笑了。”沈晏宁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显得更加无辜且真诚,“就是想拜托张警官查一下上城的林家。”怕姓林的太多搞混,他特意补充,“就是家中有一儿一女的,女儿叫林小曼的那个林家。” 他似乎回想起什么,语气里带上一点自然的赞叹,“那林小曼,也算是个美人。” “嗯。”张默言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沈晏宁等着他继续发问,比如为何要查,查什么,却迟迟没有等到下文。他好奇地将目光从杯中漂浮的茶叶上移开,落在了张默言正在轻轻敲打扶手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透着力量感,此刻正带着一种缓慢而规律的节奏,轻轻敲打着硬木扶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权衡。 “两日后,再来。”半晌,张默言终于吐出这句话,敲击的动作也随之停止。 “……”沈晏宁一时语塞。这就答应了?难道就不问问为何要查林家?目的何在?总觉得这位张警官答应得有些……过于草率了。这反而让他心里有点不踏实。 “那我两日后再来叨扰张警官。”见时间已是正午,腹中开始空落了,沈晏宁站起身。他再次看了张默言一眼,带着几分不确定客套道:“张警官,要不……我请您吃个便饭?”虽然他也不太熟悉这边餐馆的饭菜口味如何,但该有的礼节总要做到。毕竟,他又要麻烦人家。 “不必,”张默言拒绝得干脆利落,但下一句却让沈晏宁微微一愣,“两日后再请。” 果然,与人打交道、尤其是与张默言这样的人聊天,就是一门深奥的艺术。沈晏宁识趣地不再多言,耽误他人用餐可是大忌。“那就劳烦张警官费心了。”他微微颔首。 “抽空,请您喝茶。”他心下盘算,吴府倒是收藏了不少品质上乘的新茶,两日后过来,可以带些过来作为谢礼。毕竟其他贵重礼品,送多了,以张警官的性子,恐怕反而不会收? 许是到了午餐时辰,走廊里比来时安静许多。沈晏宁从办公区走出时,只偶遇了两位行色匆匆的陌生警官,他微点了点头示意,并未多言,便加快脚步离开了这弥漫着严肃气息的地方。 总办公室内,张默言看着那扇被轻轻带上的门,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觉得自己有些气得牙痒痒。那沈少爷,真是将他当个有求必应的“好警官”了,有事就来找自己帮忙,无事时,人也不知去哪闲着瞎忙活,连个影子都需要查查才能摸清。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更像只狡黠的狐狸!他在心中默默给沈晏宁贴上了新的标签。 第34章 就职 宋玉垂手立在门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目光落在沈晏宁身上那件崭新得甚至带着裁缝铺浆洗痕迹的靛蓝短袖马甲上,内里白色衬衫纽扣松开了喉结处那颗,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那是在锦绣堆里娇养出的肤质,日光稍烈些都能映出淡青血管,与这身刻意求朴的装束格格不入。下身是坊间最常见的灰色宽松裤,新布料特有的生硬褶皱随着动作略显僵硬地勾勒着线条。这一身打扮,乍看与市井百姓无异,可那马甲的裁切、衬衫的棉质,无一不是上乘料子。 这份刻意的朴素,反倒比锦绣华服更显刻意。莫说是沈家的少爷,便是稍有些体面的商铺伙计,恐怕也比这面上更懂得如何自然地“旧”下去。 “少爷,”宋玉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当真是要穿这身去?” 沈晏宁正低头整理袖口,闻言眼皮都未抬。“我是去上班,不是去喝茶。”他的声音平淡,认定这身打扮没有任何问题。那“全城事务所”是什么地方,他虽待上一日,却也听闻几分,里面办公人员大多是上城当地人。他沈晏宁此去,是要扎进去做事的,不是去当个仅供观赏的瓷瓶摆件,舒适与不引人注目,才是首要。 “今日,你再去新宅子那看看。”明日他们便要正式搬入,许多细节,还需要宋玉亲自再勘验一番。 “那...”宋玉迟疑着,又追问道:“正午时分,可还要送餐过去?” 沈晏宁动作微顿。当值第一日,最忌搞特殊。融入那群未来“同事”的最简单法子,无非是“同吃同行”,只是他们如何解决这午间一餐,是自带干粮,还是集体凑份子,或是附近有固定的食铺?眼下皆是未知。“看情况。”他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心中已打定主意见机行事。 吴家轿车行驶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行至“全城事务所”所在的那条深巷时,沈晏宁便抬手轻叩窗框,示意停车。 宋玉本能地想跟着下车,指尖刚触到门把,就被沈晏宁一个抬手拦在了车内。 “就到这儿吧。” 这三字说得极轻,却让人不好拒绝。宋玉眼睁睁看着少爷利落地推门下车,那身过于崭新的衣裳在晨光里格外扎眼。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探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自己内兜取出一叠整齐的钱票,快步赶上,不由分说地塞进沈晏宁马甲内侧口袋。 “少爷,身上总得有些傍身的,”他小声絮叨着,“银元实在是笨重,叮当作响,怕把您给累着了。” 沈晏宁没有推拒,只略一点头,便转身进去那冷清的小巷口。 宋玉站在原地,望着少爷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担忧仍未散去。 他显然是思虑过甚了。 沈晏宁哪里是嫌银元沉重?他指尖拂过内袋里柔软无声的纸票,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那些冰凉的、沉甸甸的银元,彼此碰撞间便会发出清脆又招摇的声响,若揣在身上,行走间,难免叮咚作响。那岂不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瞧,这是个身上揣着不少现钱的冤大头? 巷子很深,两侧高墙投下长长的阴影。沈晏宁的脚步放得很轻,靛蓝马甲渐渐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伸手摸了摸衬衫领口,将那颗松开的纽扣重新系好,遮住了那段过于白皙的脖颈。 无声,方能稳妥。在这龙蛇混杂之处,低调,才是最好的护身符。 邻近正午,灼目的日光被高耸的巷墙遮去大半,只余一片阴凉笼罩着青石板路。沈晏宁搁下手中那支西洋钢笔,镀金笔尖在纸上洇开最后一个句点。 他垂眸扫过方才记录的事件整理: [李姓商人意外身亡,正室委托调查外室背景及遗产动向。] [林家姨太珍珠项链失窃,疑为家贼] 字迹墨痕未干,寥寥数行却已道尽深宅里的暗潮汹涌。此刻他才算真正明白,这家事务所为何偏安于如此幽僻的巷弄——并非追求什么大隐隐于市的格调,实是因这营生本就是为那些体面人处理不体面的事。每道门后都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每本卷宗都浸着难言之隐的酸楚。 他将处理完的几分文案边缘对齐,在斑驳的旧桌面上轻轻磕了两下,起身,凭着记忆,将它们准确无误地送回靠墙档案架原本的位置。动作间,灰仆仆的卷宗蹭过他簇新马甲的袖口,留下几道不易察觉的浅痕。 像某种无声的驯化仪式。 周遭的新同事们各自埋首于案牍,或是弓着背在古纸推里翻找泛黄的报纸。偶尔从角落传来几声压低的讨论:“去年城南码头那桩……”“查查上月份的城报……”所有的声响都闷在秋日特有的干爽空气里,仿佛隔着一层晒透的棉絮。 他们显然已对这位新人失去了最初那点探究的新鲜劲。毕竟能填饱肚子的银元不会从好奇心里长出来。 而不远处那张厚重的老木主案桌后,主事人张凌正接待着一位不速之客。从他这角度望去,只能瞥见一道清瘦得有些伶仃的女子侧影,穿着一身素色暗纹的旗袍,外罩薄纱短衫,头戴一顶西式白色绉纱延帽,帽檐垂下的网纱如烟似雾,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庞,只余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抹缺乏血色的唇。 沈晏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抬头看了眼挂在斑驳墙面上的老式挂钟,黄铜钟摆不疾不徐地摇摆着,时针已堪堪指向十一点。可这位女客落座尚不足一刻钟,看张凌那副凝神倾听、指尖轻叩桌面的姿态,要谈的事情显然远未到尾声。看来这午休是要推迟了。 喉间干渴愈发明显,沈晏宁只好暂歇,起身走向角落那种充当茶案的花梨木茶几。这时代,自然还没有后世那般便利的保温杯,饮水喝茶,都离不开这瓶瓶罐罐。 他打开一个小柜门,从里面寻了个素白瓷罐,掀盖,一股清冽的豆荚香气便悄然逸出。 没承想自己手气不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沈晏宁用柜台上的小木勺仔细舀出两勺翠色微卷的茶叶,置入自己那只素净的青瓷盖碗中。随后拎起几上那把银壶,壶身沉手,里面是早上他人灌满的热水。热水冲入碗中,茶叶舒卷沉浮,一缕清醇茶香顿时在这混杂着墨臭与旧纸气息的屋里漫开。 他选了张靠窗的榆木椅坐下,这方向正好能望见巷口熙攘的人影,而自己的背影恰好隔开了主案前那位女客。 待杯碗中茶汤渐温,他才缓慢饮尽,喉间的燥意总算压下去几分。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未转身,只侧目望去,是个戴着圆框眼镜、一身书卷气的青年。 沈晏宁将手边的素白瓷罐往对方面前推了半寸,便不再动作,目光仍落在窗外街景上。 “小少爷,这里可还习惯?”乔望舒扶了扶镜腿,声音温润。他穿着依然是半旧的灰布长衫,但通身的儒雅气质,让人全然不会在意他衣着的寒素。 “还不错。”这点案牍劳形,较之他在现代经历过的连轴转,实在算不得什么。无非是需要些时日摸清这里的门道罢了。 “请问,”沈晏宁指尖在窗棂上轻叩,“你们午餐都是如何解决的?” 他的胃袋已经开始隐隐抗议,这大概是被沈家与吴家养出来的毛病,到了时辰便准时饥肠辘辘,像体内装了懵哑地闹铃。 乔望舒正将手边的素白瓷罐收回柜内,又取出一个釉色沉静的黑瓷罐,闻言动作未停:“过巷口有家面摊,馄饨也还爽口。”他想着对方到底是位少爷,自然会有人来接回府用餐,便不再多话,只专心用竹夹取了些金桂投入杯中,“家近的,多半回去对付几口。” “嗯,”沈晏宁目光仍望着窗外熙攘的巷口,“那你呢?” “?”乔望舒托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眼睛里浮起些许疑惑,“我?” “你是怎么解决午餐的?”沈晏宁转过脸来,日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自然是去面摊。”乔望舒唇角牵起浅淡的笑纹。他虽是本地人,家却住在城北,乘黄包车要二刻钟。“那几位,”他视线往侧方轻移,几位同僚正说笑着收拾桌案,“都计划去面馆凑份子。” 银壶里的热水冲开杯中的金桂,甜暖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乔望舒正垂眸望着茶叶在杯中转着圈缓缓下沉,等待茶水变温的间隙里,却听见身侧传来清晰的声音: “那,我也去。” 乔望舒轻抚茶盏的手指停了下来,抬眼看时,只见沈晏宁已经站起身来。靛蓝马甲在日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那截过于白皙的脖颈微微偏向窗外,像是随口说了句今日天气尚好般自然。 “小少爷怕是吃不惯街边小馆……”乔望舒话未说完,便见沈晏宁已将青瓷盖碗归置齐整,动作利落得全然不似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胃不分贵贱,我吃的惯。”沈晏宁唇角掠过极淡的弧度,望向主案桌前。 不知何时,那女客已悄然离去,办公室里重新流动起轻松的气氛,同事们说笑的声音也放开了几分。"走吧,我请客。" 乔望舒垂眸看了眼杯中浮沉的金桂,终究还是将温热的茶汤饮尽。清甜过后泛起细微的苦涩,恰如此刻心头萦绕的疑虑。他搁下白瓷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前一后踏出事务所的门槛。秋日的风立刻卷着不远处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要将满室墨香撕扯得粉碎。身后传来同僚们轻松的谈笑,有人正商量着要不要加个荤菜,有人讨论着下午的差事。 第35章 委托 面馆小二连忙放下招待客人的茶壶,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在熟悉的面孔中逡巡,最终落在那位陌生的青年身上时,笑容里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还是以往那样?”他这话问得有些犹豫,眼神在几位熟客之间游移。 “照旧!”几位青年中有人应了一声,声音混在碗筷的轻响与食客的低语里。答话的人似乎想起什么,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沈晏宁,语气温和了些:“沈少爷可还有忌口的?” 沈晏宁闻声抬眼,先是望向问话的张飞羽,随后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店面。 店面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木质桌椅擦得发亮,地面干净得反光。已是饭点,一楼坐得满满当当,人们低头吃面,交谈声与食物的香气氤氲在一起,构成一派热闹的市井烟火气。收银台后的墙上,挂着几块朴素的方牌,列着面食与小菜,价格清晰,一目了然。 “没有忌口,”他先是否认,但微妙的停顿后,还是补充了那句,“就是......清淡些就好。”这短短几个字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清楚知道,眼下这具躯壳,自是锦衣玉食,肠胃娇贵,常年病弱,怕未曾尝试过辛烈之物。虽然他“本人”对那红油赤酱的辛辣颇为喜爱,却不敢贸然尝试,毕竟这身躯非他原装,必须谨慎小心,怕引出未知隐患,徒惹了麻烦。 乔望舒位于他身侧,闻言,不待他多说,便已主动上前一步,凑到候在一旁的店小二身边,低声嘱咐起来,言辞细致,连少油少盐都特意强调了一番。那架势活像是在交代什么军国大事。 沈晏宁微微颔首,心下稍安,视线再次掠过座无虚席的一楼大厅,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这拥挤喧闹的环境,于他而言,炸时确有些难以适应。鼎沸人声、碗碟碰撞、伙计吆喝,混杂着浓郁的食物气味,形成一股极具侵扰性的热浪,不断冲击着他已习惯清静的感官。他甚至能清晰听见邻桌毫不避讳的家长里短。 正当他思忖是否要另寻他处时,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温和而清晰:“我们去二楼包厢。” 说话的是齐秋。 他在事务所待得最久,是张凌最得力的助手,素来以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见长。早在沈晏宁目光扫视大厅时,眉宇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蹙起时,他便已了然。既然张哥有意让这位少爷融入,他自然不好冷落怠慢,适时递上台阶,展现应有的周到。 沈晏宁循声看去,对上齐秋平静的目光,看来自己细微的不适已被察觉,这份体贴让他略感意外,也稍减了些许身处陌生环境的局促,于是立刻回了句:“有劳。” 店小二此时也已得了乔望舒的吩咐,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侧身引路:“几位贵客,楼上请,包厢雅静些。” 沈晏宁步履从容地跟在店小二身后,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还算宽敞,却因年代久远,脚踩上去会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吱呀”声,仿佛在抗议这群人的重量。乔望舒与齐秋默契地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便也举步跟上,他们身后,另外三位同僚也依次紧跟其后。 瞬间踏步声与吱呀声相续响起。 置身于包厢内,沈晏宁的思绪微微飘远。 以往在沈家,他何曾需要留意包厢的隔音如何?沈家名下的茶楼,包厢布置得清雅幽静,往来多是谈生意或论风雅的体面人,言语交谈自是低声细语,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私密与距离。像眼下这般,能清晰听到邻座动静的情形,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体验。这家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面馆,可以说是他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真正意义上踏入的第一家平民餐馆,处处都透着新鲜,却也带着些莫名的真实感。 正当他思绪流转之际,隔壁包厢里客人闲谈的声音,不可避免地钻入耳中。起初他并未在意,大家闲谈的无非就是生活琐碎,他也无意关注。转而望着桌边的同事。 包厢内,除了他,便是事务所的其它五位同事了与乔望舒多聊的几句,齐秋倒是有大哥关照新人的样,其余三位,他还未熟悉。不过大家面上看着都是儒雅之人,没想到他刚给这几位定论。 不久后的一番闲谈,让沈晏宁对这几位有了更深的评价。 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苏小姐还是来了。”见餐品还未上齐,张溪便闲不住地开启了日常吐槽,他身子往八仙桌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这月都第三趟了。再这么殷勤地来,我都要疑心,她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瞧上咱们张哥了。” “咳,”对面的苏羡轻声应和,手里捏着一方素白手帕,正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茶杯的外延,那专注劲儿,仿佛杯子上真有什么看不见的尘埃,非要把它擦得锃亮反光不可,“也难怪她着急。她那桩委托,确实棘手,不便插手。”他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丝调侃弧度,声音更轻了些,“再说了,就张哥那出了名的惧内,家里那位夫人才是真正的‘掌柜的’。他哪有胆子敢沾惹这些?苏小姐便是真有心,张哥怕是也避之不及,唯恐回去被罚跪搓衣板呢。” 这话带了点市井的夸张,引得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齐秋也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又似是觉得好笑。 八仙桌另一侧的乔望舒,早已将自己那件半旧却熨帖平整的长衫衣摆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此刻正垂着眼帘,自顾自地执壶斟茶。水流注入白瓷杯中的声音清越动听,他动作舒缓从容,气度沉静,与旁边吐槽八卦的氛围格格不入,倒真像是在进行一场雅致的茶艺表演。 坐在乔望舒身旁的沈晏宁,原本有些游离的思绪,被这番对话拉了回来。他见众人似乎开启了一个颇为熟悉且带着些生活趣味的谈资,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便顺着话头问道:“她委托的,究竟是何事?” 张溪见这位“清冷少言”的沈少爷竟主动询问,顿时来了兴致,立马坐正了身子,像个准备开讲的说书先生。他视线下意识地瞟了齐秋一眼,见这位稳重的兄长并无阻拦之意,只是自顾自地吹着茶沫,这才清了清嗓子,细细道来:“既然沈兄弟有心问,那我便简单说道说道。” 他这拿腔拿调的气势,让沈晏宁心下微动,预感到这恐怕不是一桩寻常事件。 果然,下一刻便印证了他的猜想。 嘿,果然是他想多了。 “今日来的那位,是茶商苏家的三小姐,苏月。”张溪说着,特意顿了顿,似乎在等沈晏宁露出一个“原来是她”的恍然表情。毕竟苏家在上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知,沈晏宁闻言后,脸上竟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漠然,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眼神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沈晏宁确实与那苏悦不识。 他来到这上城满打满算不过一周,莫说参加世家子弟的宴会,便是连吴家那些家仆都未必认全,自然不会知道什么苏家小姐。即便真去了那些场合,以他的性子,也断不会主动与人攀谈结交。 见对方毫无反应,沈晏宁才似有所觉,微微抬眼望向张溪,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分明在说:“然后呢?” 张溪这人虽是个话痨,却也是个极会看眼色的,当即心领神会,接着讲道:“苏月上面还有个姐姐,名叫苏晚晴,生得娇美,是上城公认一等一的美人。她们的父亲苏老爷,自是早早就为这掌上明珠定下了一门显赫亲事。而这怪事,就出在这门亲事上,近期……它出了问题。” 沈晏宁听到此处,结合张溪先前那故弄玄虚的语气,心下已有了推测,不由顺着思路接了一句:“所以,那门亲事……落在了苏月身上?”他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关键,“她才寻到事务所,是想寻求脱身之法?” 他话音刚落,就见张溪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一种“你猜对了一半”的兴奋神情,而旁边一直优雅品茶的乔望舒,执茶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连张飞羽都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沈晏宁忽然觉得,这事情的真相,恐怕比他随口一猜的,还要……离奇几分。 “那亲事是五年前定下的,”张溪见沈晏宁终于被勾起了兴致,说得越发眉飞色舞,“如今那位林家少爷林洛,留学归来,真真是一表人才,家中生意在他打理下更是风生水起。可这问题就出在,这位林大少在外求学时,竟先寻到一位红颜知己,说是志趣相投的灵魂伴侣。”他说到“灵魂伴侣”这四个字时,刻意带了点戏谑的腔调,仿佛在模仿那些新派人物。 “可他林家是体面人家,断不敢轻易撕毁婚约,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所以嘛,”张溪两手一摊,“林家的意思,婚约照旧,苏家大小姐,他还是要娶的。” 一直安静听着的苏羡此时轻轻“啧”了一声,放下手中茶盏,插话道:“那苏晚晴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物?上城顶尖的美人儿,裙下之臣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她岂是肯受这等委屈,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的?听闻此事后,在苏家是又哭又闹,扬言宁可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绝不嫁这等心有所属的郎君。” 张溪接过话头,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可这婚约是两家早就定下的,岂能说退就退?苏老爷也是左右为难。最后还是苏晚晴自己想了‘李代桃僵’的法子,哭求着父亲,说既然林家只要娶个苏家女儿便算履约,那……何不让妹妹苏月代她出嫁?” 沈晏宁听到这里,眉峰微蹙。这故事听着,倒像是戏文里常见的桥段。 张飞羽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嗤笑一声:“要我说,那苏晚晴打得好算盘!自己不愿跳的火坑,推给妹妹倒毫不手软。那苏月小姐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性子却烈,死活不肯。这才三番五次找到我们事务所,想请张哥帮忙,寻个既能全了两家颜面,又能让她摆脱这桩荒唐婚约的法子。” “正是如此!”张溪轻拍桌子,“沈兄弟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比那话本里的故事还曲折?那林少爷想要新派自由,却又舍不下家族责任;苏大小姐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把难题丢给妹妹;苏老爷想守信重诺,又心疼女儿;最惨就是这苏家三小姐,平白无故成了姐姐的‘替身’,她不愿认命,这才求到我们这儿来了。” 齐秋此时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此事的关键,不在苏家,而在林家。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看向沈晏宁,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沈少爷,您初来上城,觉得这等事情,该如何破解才算圆满?” 一时间,众人将目光投向了沈晏宁。窗外隐约传来商店小贩的吆喝声和黄包车的铃响,包厢内茶香四溢,这件带着几分荒唐色彩的婚约事件,经由几位同事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出来,此刻竟带着一种微妙的“考题”意味,落在了他这个新来者面前。 第36章 齐聚 沈晏宁指腹轻轻摩挲着细腻地瓷壁,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他心知齐秋此问,未必是真要他拿出什么解决之道,更多是想听听他这位“局外人”的看法,或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试探他的为人,以及他看待这类棘手、人情世故的角度。 他略做一番沉思,先是不轻不重地落下两个字:“够渣。”这简短的评价,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让在座几位都愣了一下,随即身侧的乔望舒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强扭的瓜,自然不甜。否则,那位苏三小姐也不必来事务所这么多趟了。”他微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齐秋,语气平稳却带着洞察,“事务所介入这类世家联姻,想必也不是头一遭。关键,要看张主事是想‘劝和’,还是愿意‘助力’。”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了然,“不同的选择,结局自然也会不同。” 在他看来,那林洛既已心有所属,苏晚晴也不愿将就,若硬要将苏月推出去维系这貌合神离的婚约,于苏月而言,未免太不公道。 “本是那林家公子自己态度暧昧,首鼠两端,如今却引得苏家姐妹相争,平添烦恼……”沈晏宁轻轻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薄,“此非君子所为。”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问题的核心在于林家的不负责任,也暗示了事务所面临的选择,更表明了自己同情弱者的立场。 齐秋见沈晏宁身为富家少爷,言谈间却无半分骄矜之气,反倒能设身处地为那苏家三小姐考量,心思之正,实属难得。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只觉得这位新来的沈少爷,与寻常那些眼高于顶的纨绔子弟,确乎不同。 此时,店小二手脚麻利地将饭菜上齐,打破了包厢内微妙的沉寂。众人也暂且歇了话题,目光落向满桌的菜肴。张溪眼尖,待看到桌上那盅色泽清亮、香气四溢的汤羹时,眉梢一挑,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惊喜:“呦!今日是开了眼了?竟有枸杞淮山炖乳鸽!” 不怪他惊讶,他们几个平日来此用饭,点的多是些家常菜蔬,或是顶天的肉丝面,这般用料讲究、费时费工的滋补汤羹,从未点过。他随即反应过来,笑着看向沈晏宁:“看来今日是承了沈兄弟的情,咱们也跟着沾光,打打牙祭了。” 沈晏宁心中也觉稀奇。这“枸杞淮山炖乳鸽”在沈府是厨房做得最多的一道汤羹,因沈夫人认定他还是体弱,大夫建议以此方温补。到了上城,吴府也会隔天就备上。没想到在这上城一家寻常面馆里,竟也能遇上。他微微摇头,澄清道:“这道菜,我并未点过。” 正巧店小二端着新沏的茶壶进来添茶,闻言立刻躬身,脸上堆着殷勤的笑,解释道:“这位少爷说得是。这盅乳鸽汤,确实不在几位点的菜单上。是吴府管家方才特意送过来的,说是沈少爷身子弱,还需仔细将养。” 小二这话一出,桌旁几人的神色都微妙起来。张溪与苏羡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乔望舒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连齐秋都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了沈晏宁一眼。 沈晏宁面上依旧平静,心里却是一沉,他清晰地记得,自己选定这面馆,是临时起意,并未提前告知事务所的其它人。吴府竟能让管家如此精准、迅速地找上这间雅室,这份对上城动向的掌握力,可谓是通了天眼了? 他望着那盅热气袅袅的汤,乳鸽的鲜美混着药材的清香丝丝入鼻,在这微凉的晚秋里,本应带来一股熨帖的暖意。然而此刻,沈晏宁只从那氤氲的热气中,感受到一张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属于吴府的庞大人脉与精心编织的网,正随着这汤的暖香,悄然围拢过来。 他执起汤匙,舀起一勺清亮的汤水,心中豁然开朗,他今日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在他抵达上城的当天,那位外出办事的姥爷,会回来得如此“凑巧”。 算好时间,卡着点回府的。 沈晏宁唇角上扬,给自己盛上一小碗汤后,便将白瓷汤勺轻轻递向旁人。“没那么夸张,”他语气轻松,为了让众人信服,还特意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方才的言语,“如今身子骨强壮得很。”他目光转向那盅汤,补了一句,“你们都尝尝,吴府厨娘的手艺,想必是极好的。” “沈兄弟说的是,是该好好尝尝。”张飞羽从善如流地接话,修长的手指搭在汤勺柄上,却只是作势,并未真的去碰那炖得酥烂的乳鸽,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沈晏宁面前的素面。 张溪则与他不同,他早对这贵府的汤羹心生好奇,此刻见主人家都发了话,自然不愿错过,立刻舀了满满一勺,吹了吹气,便送入口中,细细品味起来。 沈晏宁不再多言,安静地将手中那小碗温热的汤羹饮尽,随后便执起竹筷,目标明确地转向面前那碗素面。青花瓷碗里,面条根根分明,清爽的汤汁映着几点油星,几根翠绿的菜心点缀其间,看着就引人食欲。相较于那盅心思复杂的炖汤,倒是这碗朴素的面条,更合他此刻的心意。 四下里一时只剩下碗筷轻碰的细碎声响,仿佛连空气都浸染了这份专注于食物的宁静。这份弥漫开的安宁,似乎也悄然抚平了对面包厢里原先隐约传来的谈话声浪:方才还断续可闻的交谈,此刻已彻底消融在餐厅整体的静谧里,想来是先前的话题已告一段落。 五号包厢内,三名青年男子围坐在圆桌前,面前的三碗素面已去了打扮,两碟桂花糕和一盘芝麻糖却几乎未动。筷子在碗中缓慢拨动,与其所说在进食,不如说是一种必要的伪装。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是亮的,锐利的目光偶尔在交换中碰撞,流露出与此刻闲散姿态全然不同的机警。 他们不是来吃饭的,是来“盯人”的。 窗外斜对面,“茶色庄”的鎏金招牌在日光下有些晃眼,将那栋典雅小楼的轮廓都模糊了几分。陈勇抿了一口温白开水,清淡无味,正如他此刻需要保持的冷静心境。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个方向。 “这次点对餐了。”坐在右侧的周延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仿佛只是随口的评价。他手中的筷子尖在面汤里轻轻一点。 对面那位寸头、精神精悍的同僚,张漓立马会意,他夹起一片翠绿的青菜,看似随意地接话,仿佛在讨论食物:“什么汤料?”问话的同时,他垂在桌沿的左手无名指,微不可察地、极有节奏地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这是他们要确认细节的暗号。 周延难得放下手中的筷子,身体向桌面倾近半分,“老火慢炖,该下的料都齐了。”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脚尖在桌下轻踢左侧搭档陈勇的小腿。 行动准备的信号。 陈勇感受到小腿传来的触感,面色一变,随即将一直不自觉举着的白瓷水碗搁置在桌面上。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就在刚才,“茶色庄”二楼那扇他们盯了整整一周、始终半掩的窗户,那面素色的窗帘,被一直看不见的手切蒂拉严实了。 一种猎物终于入网的紧绷感,瞬间在三人之间无声地传递开来。 “甜品还没未品鉴,就凉了。”陈勇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其余二人动作同时停下筷子。周延拿起手边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张漓则顺势将筷子整齐地搁在碗沿。他们不再看向窗外,目光转而装作不经意地扫向包厢门侧,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时间差不多了,该换“位置”了。这间包厢的观测角度,随着窗帘拉上,已经失去了价值。 “总算有结果了。”周延轻轻呼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释然交织的复杂情绪。毕竟,他们已经在这家“清汤面馆”连吃了一周,每日三顿,顿顿素面小菜,吃得肠胃都快忘了油腥味。“接下来,是该找地方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来些硬菜填补填补胃口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我是真没想到,竟然连上城林家也掺入其中。这‘茶色庄’背后的水,比我们预想的要浑得多。” 林家,上城颇有分量的老牌富商,早年是做丝绸生意起家,家资丰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手段虽也精明,总还守着几分老派商贾的规矩个体面。然而,传到如今这位当家人林宏手上,情形便大不相同。此人行事风格与父辈迥异,手段狠绝凌厉,带着一股不留余地的决绝。在他操持下,林家那些传统的丝绸生意反倒显得有些“差强人意”,虽不至于败落,却失了往日锋芒。如今看来,这生意上的“停滞”或许并非能力不济,而是其心思早已不在正道之上。他若走了歪路,倒也不算稀奇。 那骨子里的狠劲,若不用在正途,便是滋生罪孽的温床。 如今的当家人做事越发狠绝,生意倒是被他做的有些差强人意。他走歪了门路倒也不算稀奇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漓,此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今日倒是来的够巧。” 他本就是得到分配,着手调查林家近期的异常资金流向,这差事刚接手第一天,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便凭着那点“莫名手气”,注意到了林家当家人林宏那看似寻常、实则透着一丝诡秘的行程。鬼使神差地,他一路尾随,竟跟到了这“茶色庄”门外。本着远处查看、避免打草惊蛇的原则,他正欲在附近寻个合适的观察点,目光锐利地扫过街对面时,竟意外捕捉到了两个熟悉身影:正是仍在为追查“茶色庄”背后真正老板,导致多日未在警务所碰上面的陈勇与周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