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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就职

作者:只有一只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宋玉垂手立在门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目光落在沈晏宁身上那件崭新得甚至带着裁缝铺浆洗痕迹的靛蓝短袖马甲上,内里白色衬衫纽扣松开了喉结处那颗,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那是在锦绣堆里娇养出的肤质,日光稍烈些都能映出淡青血管,与这身刻意求朴的装束格格不入。下身是坊间最常见的灰色宽松裤,新布料特有的生硬褶皱随着动作略显僵硬地勾勒着线条。这一身打扮,乍看与市井百姓无异,可那马甲的裁切、衬衫的棉质,无一不是上乘料子。


    这份刻意的朴素,反倒比锦绣华服更显刻意。莫说是沈家的少爷,便是稍有些体面的商铺伙计,恐怕也比这面上更懂得如何自然地“旧”下去。


    “少爷,”宋玉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当真是要穿这身去?”


    沈晏宁正低头整理袖口,闻言眼皮都未抬。“我是去上班,不是去喝茶。”他的声音平淡,认定这身打扮没有任何问题。那“全城事务所”是什么地方,他虽待上一日,却也听闻几分,里面办公人员大多是上城当地人。他沈晏宁此去,是要扎进去做事的,不是去当个仅供观赏的瓷瓶摆件,舒适与不引人注目,才是首要。


    “今日,你再去新宅子那看看。”明日他们便要正式搬入,许多细节,还需要宋玉亲自再勘验一番。


    “那...”宋玉迟疑着,又追问道:“正午时分,可还要送餐过去?”


    沈晏宁动作微顿。当值第一日,最忌搞特殊。融入那群未来“同事”的最简单法子,无非是“同吃同行”,只是他们如何解决这午间一餐,是自带干粮,还是集体凑份子,或是附近有固定的食铺?眼下皆是未知。“看情况。”他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心中已打定主意见机行事。


    吴家轿车行驶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行至“全城事务所”所在的那条深巷时,沈晏宁便抬手轻叩窗框,示意停车。


    宋玉本能地想跟着下车,指尖刚触到门把,就被沈晏宁一个抬手拦在了车内。


    “就到这儿吧。”


    这三字说得极轻,却让人不好拒绝。宋玉眼睁睁看着少爷利落地推门下车,那身过于崭新的衣裳在晨光里格外扎眼。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探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自己内兜取出一叠整齐的钱票,快步赶上,不由分说地塞进沈晏宁马甲内侧口袋。


    “少爷,身上总得有些傍身的,”他小声絮叨着,“银元实在是笨重,叮当作响,怕把您给累着了。”


    沈晏宁没有推拒,只略一点头,便转身进去那冷清的小巷口。


    宋玉站在原地,望着少爷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担忧仍未散去。


    他显然是思虑过甚了。


    沈晏宁哪里是嫌银元沉重?他指尖拂过内袋里柔软无声的纸票,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那些冰凉的、沉甸甸的银元,彼此碰撞间便会发出清脆又招摇的声响,若揣在身上,行走间,难免叮咚作响。那岂不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瞧,这是个身上揣着不少现钱的冤大头?


    巷子很深,两侧高墙投下长长的阴影。沈晏宁的脚步放得很轻,靛蓝马甲渐渐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伸手摸了摸衬衫领口,将那颗松开的纽扣重新系好,遮住了那段过于白皙的脖颈。


    无声,方能稳妥。在这龙蛇混杂之处,低调,才是最好的护身符。


    邻近正午,灼目的日光被高耸的巷墙遮去大半,只余一片阴凉笼罩着青石板路。沈晏宁搁下手中那支西洋钢笔,镀金笔尖在纸上洇开最后一个句点。


    他垂眸扫过方才记录的事件整理:


    [李姓商人意外身亡,正室委托调查外室背景及遗产动向。]


    [林家姨太珍珠项链失窃,疑为家贼]


    字迹墨痕未干,寥寥数行却已道尽深宅里的暗潮汹涌。此刻他才算真正明白,这家事务所为何偏安于如此幽僻的巷弄——并非追求什么大隐隐于市的格调,实是因这营生本就是为那些体面人处理不体面的事。每道门后都藏着不能见光的秘密,每本卷宗都浸着难言之隐的酸楚。


    他将处理完的几分文案边缘对齐,在斑驳的旧桌面上轻轻磕了两下,起身,凭着记忆,将它们准确无误地送回靠墙档案架原本的位置。动作间,灰仆仆的卷宗蹭过他簇新马甲的袖口,留下几道不易察觉的浅痕。


    像某种无声的驯化仪式。


    周遭的新同事们各自埋首于案牍,或是弓着背在古纸推里翻找泛黄的报纸。偶尔从角落传来几声压低的讨论:“去年城南码头那桩……”“查查上月份的城报……”所有的声响都闷在秋日特有的干爽空气里,仿佛隔着一层晒透的棉絮。


    他们显然已对这位新人失去了最初那点探究的新鲜劲。毕竟能填饱肚子的银元不会从好奇心里长出来。


    而不远处那张厚重的老木主案桌后,主事人张凌正接待着一位不速之客。从他这角度望去,只能瞥见一道清瘦得有些伶仃的女子侧影,穿着一身素色暗纹的旗袍,外罩薄纱短衫,头戴一顶西式白色绉纱延帽,帽檐垂下的网纱如烟似雾,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庞,只余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抹缺乏血色的唇。


    沈晏宁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抬头看了眼挂在斑驳墙面上的老式挂钟,黄铜钟摆不疾不徐地摇摆着,时针已堪堪指向十一点。可这位女客落座尚不足一刻钟,看张凌那副凝神倾听、指尖轻叩桌面的姿态,要谈的事情显然远未到尾声。看来这午休是要推迟了。


    喉间干渴愈发明显,沈晏宁只好暂歇,起身走向角落那种充当茶案的花梨木茶几。这时代,自然还没有后世那般便利的保温杯,饮水喝茶,都离不开这瓶瓶罐罐。


    他打开一个小柜门,从里面寻了个素白瓷罐,掀盖,一股清冽的豆荚香气便悄然逸出。


    没承想自己手气不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沈晏宁用柜台上的小木勺仔细舀出两勺翠色微卷的茶叶,置入自己那只素净的青瓷盖碗中。随后拎起几上那把银壶,壶身沉手,里面是早上他人灌满的热水。热水冲入碗中,茶叶舒卷沉浮,一缕清醇茶香顿时在这混杂着墨臭与旧纸气息的屋里漫开。


    他选了张靠窗的榆木椅坐下,这方向正好能望见巷口熙攘的人影,而自己的背影恰好隔开了主案前那位女客。


    待杯碗中茶汤渐温,他才缓慢饮尽,喉间的燥意总算压下去几分。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未转身,只侧目望去,是个戴着圆框眼镜、一身书卷气的青年。


    沈晏宁将手边的素白瓷罐往对方面前推了半寸,便不再动作,目光仍落在窗外街景上。


    “小少爷,这里可还习惯?”乔望舒扶了扶镜腿,声音温润。他穿着依然是半旧的灰布长衫,但通身的儒雅气质,让人全然不会在意他衣着的寒素。


    “还不错。”这点案牍劳形,较之他在现代经历过的连轴转,实在算不得什么。无非是需要些时日摸清这里的门道罢了。


    “请问,”沈晏宁指尖在窗棂上轻叩,“你们午餐都是如何解决的?”


    他的胃袋已经开始隐隐抗议,这大概是被沈家与吴家养出来的毛病,到了时辰便准时饥肠辘辘,像体内装了懵哑地闹铃。


    乔望舒正将手边的素白瓷罐收回柜内,又取出一个釉色沉静的黑瓷罐,闻言动作未停:“过巷口有家面摊,馄饨也还爽口。”他想着对方到底是位少爷,自然会有人来接回府用餐,便不再多话,只专心用竹夹取了些金桂投入杯中,“家近的,多半回去对付几口。”


    “嗯,”沈晏宁目光仍望着窗外熙攘的巷口,“那你呢?”


    “?”乔望舒托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眼睛里浮起些许疑惑,“我?”


    “你是怎么解决午餐的?”沈晏宁转过脸来,日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自然是去面摊。”乔望舒唇角牵起浅淡的笑纹。他虽是本地人,家却住在城北,乘黄包车要二刻钟。“那几位,”他视线往侧方轻移,几位同僚正说笑着收拾桌案,“都计划去面馆凑份子。”


    银壶里的热水冲开杯中的金桂,甜暖的香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乔望舒正垂眸望着茶叶在杯中转着圈缓缓下沉,等待茶水变温的间隙里,却听见身侧传来清晰的声音:


    “那,我也去。”


    乔望舒轻抚茶盏的手指停了下来,抬眼看时,只见沈晏宁已经站起身来。靛蓝马甲在日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那截过于白皙的脖颈微微偏向窗外,像是随口说了句今日天气尚好般自然。


    “小少爷怕是吃不惯街边小馆……”乔望舒话未说完,便见沈晏宁已将青瓷盖碗归置齐整,动作利落得全然不似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


    “胃不分贵贱,我吃的惯。”沈晏宁唇角掠过极淡的弧度,望向主案桌前。


    不知何时,那女客已悄然离去,办公室里重新流动起轻松的气氛,同事们说笑的声音也放开了几分。"走吧,我请客。"


    乔望舒垂眸看了眼杯中浮沉的金桂,终究还是将温热的茶汤饮尽。清甜过后泛起细微的苦涩,恰如此刻心头萦绕的疑虑。他搁下白瓷杯,杯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前一后踏出事务所的门槛。秋日的风立刻卷着不远处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要将满室墨香撕扯得粉碎。身后传来同僚们轻松的谈笑,有人正商量着要不要加个荤菜,有人讨论着下午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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