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稳度过身为童生的前十五年,惊才绝艳。戴仁城以为自己捡回来一个文曲星。但某日他撞见了杜昭,自此握笔的手不稳。
陆轸时常揽镜自照。他疑惑于自己与从前是否真的相像,杜家人会不会认出自己。路双呢,她还记得早逝的儿子,还是庆幸扔下杜琊的骨肉为此感到扭曲的快意。在这样无意义的撕扯下,他终于沦为了科举的阶下囚,等幡然醒悟时,诶嘿,倒数了。
身旁还有一个以倒数为荣的蠢货。
日头穿过树梢,石板泛出洁净透亮的光泽,陆轸注视着地上摇晃的阴影太久,眼睛刺痛。他抬眼,望见侧倚连廊的路双。身形懒散,左手垂扇,光点跃动于鼻尖,今日闻红英和杜琊不在,她才会从偏房出来。
杜昭手拎着米袋,从厨房走出来见到路双:“姨娘?姨娘?”
路双睁开眼睛,模糊认清是杜昭的脸。杜昭弯下腰:“姨娘是身子不适吗?要不要回房休息,我去叫大夫?”
“别了,”路双挥手,撑着栏杆起身,“屋里面闷,出来走走……一个少爷怎么拎着米袋呢?要下厨?”
杜昭不会在路双面前说假话,肯定能发现。他嘴角带笑,伸手指道:“姨娘上次让我结友的同窗在堂厅等候。他的好友与他同住,今日因为家中米粮匮乏体力不支晕过去。我就想着借人家一袋米,顺道请人上门做客,拉近关系。”
堂厅的影子时隐时现,路双静立片刻摇头。杜昭吃惊:“姨娘是不同意吗?”
“不是,你心地宽厚,愿意接济同窗。家中也不缺粮食,当家的知道不会苛责你。”路双顿了顿:“但是你有心邀人在杜宅喝茶闲聊,人家愿意接受你的接济,是否愿意接受下一份善意?他会不会心生负担?”
路双神情淡然,言语之间考虑得当。杜昭听后恍然大悟,躬身道是。
路双步伐轻移,走到了可以斜着看清楚堂厅的角落。那里站着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年郎,看上去清冷不近人的孩子接过米袋,郑重弯腰作揖。杜昭慌忙扶起他,送他出门。
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在这家院子看见过这般光景,不由得攥紧双手。
屋外马蹄声响起,当家的回来了。路双神色微变,撒手疾步离开。
陆轸手里面掂量米袋的重量,不由觉得杜昭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纯粹。袋子看上去小,但里面的米撑满整个袋子。
被杜琊发现以后,杜昭是少不了责骂。
所以陆轸将一半的米还回去,剩下的他会另行想办法。他不愿意承杜昭这么多情义。
他经过拐角,撞见一位头戴帷帽、身着湖蓝色竖领对襟袄的女人,她站在拐角,人们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帷帽里面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着轻纱外面的人影。
陆轸停下脚步,没有任何预兆地转身抬脚。
“公子家里人可还安好?”路双出声,沙哑的声音在地面划下一条线,陆轸不敢抬脚迈过去。
声音里面既无笑意,又没有怒意,平淡地叙述:“今日撞见小昭从厨房里面出来,手里拿着米袋。正疑心他的所作所为,原来是要给自己的同窗。陆公子家中可是已现无米之炊?”
陆轸回头行礼:“确有此事。但这件事情是我拜托杜昭做的,如果夫人觉得不妥,我可以即刻将米粮还回去。”正说着,他上前一步伸手递出米袋。
路双不言,视线落在少年长满老茧的双手,中指第一指节的侧边尤为明显,甚至有些弯曲。她收回视线,摇头:“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幼时历经过饥荒,明白饥肠辘辘的滋味是多么可怕。如今见到晚辈如此,自然心生怜悯之意,不会苛责。这是我先前做好的红枣糕,公子就当做是长辈的关心,收下吧。”
屉笼递出,一团暖香扑面撞入鼻腔,带着蜜渍般的果脯气息。他本能想要拒绝。
你记得我爱吃红枣糕?
可我已经不是杜帧,不会再爱吃甜食。
但有人还是喜欢,连戴钟子的糖葫芦都要抢过来咬上一口,然后得意洋洋跑走。
他的眼睛清亮起来,灰翳的瞳孔骤然盛满光晕。“多谢夫人,夫人的恩情晚生没齿难忘。”
路双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心跳声淹没,那时的理性一并消失:“小昭平日身边看似热闹,实则交心的朋友不多。公子为人端正,小昭十分喜欢,日后杜宅随时欢迎公子上门做客。”
拿着屉笼的手一顿,陆轸眼神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他想摘下帷帽,看看路双的表情。
我以为你认出我是你的儿子。
就算没有认出来,我也以为你是对早逝的儿子心存愧疚,所以对长相稍像杜帧的人多一份温情。
你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那时你在偏房的疯言疯语,竟都是真的?
陆轸胡乱行礼,便急匆匆走开。
阳光在石面上流淌成滚烫的汞河,恍惚间竟像看见千百个模糊的倒影在光晕里挣扎:送嫁队伍踩过的红纸屑、灵柩拖曳的水痕、孩童奔跑的赤足、所有湿漉漉的记忆都被这灼热的光蒸发殆尽,只留下眩目到令人心慌的空洞。
他这么多年的挣扎原来只是泡影,没有人记住杜帧。
他就只是陆轸。
*
辛昇躺在床上,将床桌上摆放的红枣糕中间的红枣剔出来,面团掰成两半,伸长胳膊递到陆轸面前。
“吃。”
陆轸看也没看,推回去:“不用。”
从回来开始,陆轸一直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景色。辛昇偷摸打量几回,又看向桌案上的红枣糕。他没有想到自己一顿闪耀操作,竟然惊动了杜昭等人。不仅借米给自己,还外送红枣糕。
但是他一直觉得杜昭和陆轸两人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见陆轸这神情,总不能是陆轸出卖色相换取自己的口福吧。
如果是真的,他会立马提着刀,一瘸一拐地跑上门跟人家理论。
他强硬伸手将面团塞进陆轸的嘴巴里面,随后自己吃上一口。糯米的醇厚米香浮显出来,像大地般承接住跳跃的枣甜。隐约有桂花的冷香在齿缝间游走。
“你给戴钟子和戴老吃了没有?”
“爷爷吃了,”陆轸像是想起什么,冷哼一声,“戴钟子自生自灭吧。这几日就是他把米缸的米吃完的,饿一顿死不了。”
辛昇点头称是,心安理得将下一块红枣糕整个塞入嘴巴。
现在已经快到酉时,但门外的天空刺眼到吓人。碗碟折射的光晃眼睛,不知道谁家院子的鸡屎没有清理干净,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臭味。
辛昇抬脚踹了一下陆轸:“去关门。”
“啧。”
房门合上,只余下窗棂透出的天光。陆轸重新坐下开口问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又在研究那本历法。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辛昇伸了一个懒腰,顺手拿起床头的书册,“我根据先前拿回来的那本西夷人的小册子,对我爹写下的笔记进行整合,的确发现相似之处。”
辛道成果然是钦天监东局实打实的叛徒。他运用到了行星运动三大规律,计算行星公转周期。但是后面,谁能想到,历法后面出现了十二星座!而且还有他不认识的符号,确切来说那不是英文符号,更不会是西方星象学出现的符号。
辛昇在异世界时期,由于生活不顺沉迷过一段时间的星象学。西方星象学里面有大运、日返盘,基于本命盘观察行星相刑或者**或者相冲,判断个人发展情况,但没有听说过用星象占卜国运。
世界上肯定有一个国家会用星盘测算国运,但这触碰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万幸的是辛道成书页上除了西方算法,依旧保留了三元九运,根据元数和每一年的五行,再结合地理五行,判断事情。像今年,他专门记载到“群体业力,多难之秋”。
辛昇考虑过要不要专门写信到京城提醒此事,但想想甘之武也不算没用的草包,遂作罢。
陆轸瞧了一眼册子,疑惑道:“我一直想问,你会看西夷文?”
“……”辛昇眼珠子一转:“额,甘之武教了我一点皮毛。”
无论有什么事情赖在甘之武身上就对了,哪怕说他会西夷人的东西。
陆轸起身:“我先回去做饭。戴钟子快要回来了。你照顾好自己,我晚一些时候回来看你。”
“嗨哟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明日再过来也可以啊。当然,如果你愿意……”
“砰!”房门关上,辛昇的笑脸垮了下来,冲空气翻白眼。
夜深人静。
戴仁城敲敲饭碗:“饭还没吃完呢,这么急着去哪儿?”
“辛昇那儿,他摔断腿了。”
“嗨哟,”戴仁城张大嘴巴,忙挥手,“这娃子怎么不注意呢,都快乡试。快去快去。”
陆轸点头,刚推开门又收回脚步。
犬吠。
不是一家一户的犬,是整条吉祥街,整个朔州城,千家万户的看门犬、猎犬、乃至蜷缩在街角的野狗,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凄厉不安的狂吠,声音撕破子夜的寂静,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恐慌网。
戴仁城抬头,慢慢放下筷子,走到陆轸旁边:“怎么了?这是进贼了?”
宿眠的鸟儿惊起,黑压压地掠过屋檐,发出混乱的扑翅声。
陆轸心头一跳:“爷爷,你先进屋。我去带辛昇过来,马上回来!”
他拔腿就跑,不一会儿消失在巷口。
旋即,是声音。
一种沉闷至极、仿佛源自地心深处的咆哮,由远及近,隆隆而来。它不是雷,雷在天上,它却从每个人的脚底板下钻上来,顺着腿骨直窜天灵盖,震得人心肝脾肺肾都错了位。这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吞没了犬吠与鸟鸣,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恐怖的主宰。
“叮铃——”戴仁城回头,看向桌案。
起初是轻微的摇晃,桌上的茶碗轻碰碟沿,发出细碎声。
下一刻,真正的毁灭之力猛然爆发!
大地不再是依托,它变成了一匹疯狂挣扎的巨兽的脊背。整个城池剧烈地颠簸、扭曲、撕裂!青砖地面如波浪般起伏,墙垣像醉汉一样左右摇摆,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瓦片如雨点般从屋顶簌簌坠落,在街上摔得粉碎。巨大的牌坊、巍峨的钟楼,这些平日里坚不可摧的象征,此刻都脆弱得像孩童的积木,在剧烈的摇晃中轰然倒塌,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地龙翻身了!地龙翻身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知从何处响起,瞬间点燃了人们积压的恐惧。哭喊声、呼救声、祈祷声、建筑物崩溃的巨响……各种声音终于冲破了地鸣的压制,爆炸开来。
“戴钟子!”
“辛昇!”
人们从睡梦中惊逃,衣冠不整,跌跌撞撞。有人裹着棉被就冲到了街上,旋即被坠落的檐瓦击中;有人想躲到桌下,却被倾覆的柜子压住。
尘土飞扬,残垣断壁齐齐塌下
“辛昇!!”
陆轸抬手遮挡撒下来的瓦片。四面八方已经一片炼狱。天地仍在剧烈颠簸,人根本站不稳,几乎是连滚带爬。熟悉的院落完全变了样,邻居家的山墙塌了半边,扬起漫天黄尘,模糊了一切。
还有戴仁城……戴仁城膝盖有伤!还有戴钟子!
陆轸茫然回头。他的脚在狂奔,心却不知道往何处去。
辛昇……辛昇……辛昇!
他想吼出来,可嗓子被尘土呛住。
墙沿漫出血红的长河,白骨森森的手掌。
夜空被不祥的尘雾笼罩,原本皎洁的月光变得浑浊而诡异。烛火早已倾覆熄灭,唯有远处不知哪里起火,映出冲天的红光,将晃动的人影和破碎的景物投射在断壁残垣上,宛如一场癫狂的皮影戏。